掌风呼过,他们很快过招。
纪堇一出手凌厉,楚辞云恍惚地想起两年前他们默契得惊人的比武。
他想,遇之我幸。
掌如锤击,楚辞云胸腔巨震,整个人受这一掌向外飞去,脱离平地,坠落山崖!
失重感让他脸色瞬间煞白,下落极快,是他无法想象的快,冷风作刀刃将他凌迟,心脏跳到喉咙眼,五脏六腑都在争先抢后逃离他的感觉,给他带来难以预料的心惊胆战。楚辞云望着漫天飞雪,展开双臂,心里升起一种诡异的满足感——他要亲手毁了自己。
他的身上不会留下任何北疆人的印记。
他的傲骨不允许自己败于他们。
雪花蒙眼,另一只黝亮的桃花眸里,悬崖峭壁上,突然出现一个跃动的黑影。
楚辞云脸色骤变,他飞快揉眼,透过重重雪雾,看清那个顺着石壁滑行而下的武衣娘子。
本已凉透的身体瞬间复热,血液沸腾,他震撼地凝视着娘子身影,那一刻他心里所有的阴霾都消散,心脏被另一种情绪铺满。她如一道撕开黑夜的光,照进楚辞云踽踽独行的前路。
第一次有人义无反顾向他奔来。
后背与薄冰相撞,巨大的冲力让楚辞云被恐怖的压力夹逼,冰冷刺骨的湖水使他不可反抗地窒息。
身体受到的严重创伤简直要将他整个人碾碎,楚辞云痛苦并清醒地沉入水底,固执地望向冰蓝浮冰的水面,继续追寻娘子身影。他逐渐下沉,缓着身体痛意……
—
少年瞬间失去血色的面容让纪堇一意识到,楚辞云并非不怕死。
那一刻她看清了他身上所有的脆弱,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无法眼睁睁看他去死。
她做不到。
纪堇一义无反顾跳下,跳到悬崖间窜出的树枝上,借短刀滑行,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追上他!
少年入水,只消片刻,纪堇一鱼跃而入。
—
“但双拳难敌四手,势单力薄下局势已定——利剑迎面直刺!
少年纵身如燕向后退去,不料山石不固,石碎踏空,脚下无立身之地。
失重感迎面而来,肃肃山风掠耳,风阻难抵人重,坠落下降间无丈无量,少年双眸失色,沉溺于最后风景——是悬崖峭壁,岩间孤树,是狭窄晴空,大雁归巢,是山风与心跳交缠,不知哪个更令他战栗。
忽而眼前一片漆黑,景象忽变。
巨大的压力挤压着少年胸腔,凉意上涌,水从鼻入,呼吸瞬间被堵住。他意识到自己身在水底,水声湍湍,睁眼即是清澈水纹与争先抢后上涌的气泡,再看,忽隐忽现的青山入眼,他挣扎着从水中脱身,却发现手脚都被水草束住,动弹不得。
天空明媚,河水清澈,鱼儿嬉闹,万物光明,而他一片死寂。
少年清醒地旁观着自己一点点窒息的光明。
意识消沉之际,忽然有人破水而来!
少年手指颤了下。
周围声音渐渐消失,眼前景象快被黑暗替代,他偏偏看清那人眉目。
那双平静的褐眸,湛着阳光金灿,明明像古井潭水般毫无波澜,却又蕴藏别样风华,明亮无比。
她生硬突兀地闯进他的世界,眸中固执难解。
悬崖之下,来获新生。”
楚辞云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自己浑身火热。
柴火声噼里啪啦,身后呼吸声微弱,楚辞云艰难地睁开眼睛,残留在鼻息胸肺的水汽让他呛了几声。
少年迷茫地看着头顶昏暗的草屋棚。
昏迷前的记忆全部涌入脑海——他坠入湖底,纪堇一渡他气息,将他救了过来。
楚辞云心跳得很快。他料到纪堇一会救他,却没算到她会跳崖而下,那般不顾生死来救他。刚才的梦与白日的事情混乱交织,他一时分不清孰真孰假。
忽然一道劲力甩在他身上,楚辞云瞳孔微缩,全身肌肉传来的剧痛让他控制不住咳嗽,搂住他的手动了动,身边传来娘子低弱的声音:“嗯?你醒了?”
纪堇一救楚辞云时扯伤了右臂韧带。她缓过痛意,撑身起来,微卷的头发散乱披肩,削减了几分冷硬,娘子面容秀美,睫毛又长又翘,琥珀色的褐眸在黑暗中亮晶晶的。仔细地瞧,就会发现平日里不修边幅的杀手娘子五官精致小巧,是个美人。
因为黑暗,纪堇一不由得凑近瞧他,“你还好吗?”
他们衣物相贴,姿势暧昧,楚辞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鲜活的生命气息将他拉回现实。
山夜静谧,月光朦胧,身下的土炕温暖,楚辞云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开口,娘子俯身向下与他额头相贴,边呢喃:“还是很烫。”
楚辞云睫毛飞快扇动,不自在地侧头,心跳加速鼓动。
她慵懒的声音再次响起:“还真没让你死成,你可欠了我个大人情。”
纪堇一跳下床,去点了盏油灯。
回来时她嘴里叼了块肉,边说:“救你时顺手刺了条大鱼,尝不尝?”
楚辞云动了动,感受到全身筋脉的撕扯,好不容易续接好的筋脉已经断得彻底,闷哼了声。
他听到娘子嗤笑,她讽刺:“这下好了,你是再也不能习武了。”
楚辞云被她掐着下巴灌了几口温水,又呛了几声,纪堇一粗鲁地用衣袖帮他擦掉脸上的水滴,然后坐在他身侧。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
纪堇一在气头上。她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如此轻易地放弃生命,既然想死,又何必让人救他。要死就死,还找人陪他。
纪堇一觉得他脑子有病,还病得不轻。
她阴阳怪气:“楚公子若还想寻死,这诺大家业不如交予我,保管每年给您烧钱祭祀,将您供得天上地下独此一份。”
黑暗中,楚辞云闭着眸子无声笑了,他声音略哑:“好。”
纪堇一:?
她侧身看他,迎上楚辞云温润的眼神,他问:“我们是在哪?”
纪堇一不情不愿回答:“山里的猎户留下的木屋。”
现下天寒地冻,野物冬眠,打猎的村民就不进山,这间木屋便空置了许久。
楚辞云眨眸,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纪堇一想了想,应声:“冬日天黑得快,现在应是戌时初。”说到这她开始叨叨:“我们午时出城,到这大概一个时辰,你知道我为了救你花了多大功夫吗?”
纪堇一掰手指一件件清算:“我用唯一的护心丹护住你的心脉,帮你疗伤,把你扛到这里,给你烤衣服换衣服,劈柴烧炕……外面风雪大得我找不到出山的路,你又伤重,便只好先找个地方安置。”
“这么一算你可欠我不少银子。记住了不?”
原来这句才是重点。
楚辞云双眸弯弯,应了声好,又道:“要立字据吗?”
纪堇一微挑眉,屁股扭到正对他坐好的位置,俯身逼近,褐眸带着威胁,字眼从她喉口蹦出:“你敢逃?”
少年温润:“怎敢。”
纪堇一眼眸微转,突然捏住他尖细下巴,逼他对视,冷声:“你要是在没还清欠我的债时寻死,我就先把你废了,保管你生不如死。”
娘子语声狠厉,颇有说到做到之势。
楚辞云将她推开,眸子清澈莹亮,他说:“可以。”
纪堇一反握住他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腕,略带侵略性地盯着少年眉目,眉深墨重,俊秀如画,他生得真是极好看的。刹那间迷了某人心神。纪堇一回想起在湖面下渡他气息时的场景,一时心猿意马,她难耐心痒向他凑近,调侃的话到嘴边变了味:“你亲起来应该很不错。”
楚辞云:……
楚辞云脸颊发烫,像琉璃般的黑眸愈发璀璨,他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少女红唇,又猛地移开视线。
他声音打颤:“纪堇一!”
被点名道姓的纪某人回神,轻咳了声,非常淡定地退身下床,声线冷清:“你…好好休息,明日带你回城。”
“我出去寻马。”
借着稀薄月光,楚辞云看到娘子右臂上缠着的绷带,他眸色深了一分,并未吭声,目送她出了屋子。
—
夜深人静,纪堇一在山中兜了一圈,在山林中找到今日放于山林的马匹。突然山中传来轰天巨响,黑夜被灿烂的光芒照亮。
纪堇一抬首。
夜幕中绚烂的花火绽放,肆意流光,成瀑布繁星坠落天际。一次次光束冲天升起,很快有雷鸣般的爆炸声压覆夜空,烟花散落山间。
它照亮了天上飞雪,惊飞了林鸟,五彩斑斓的火药以黑幕作底,给这白雪覆盖的荒芜山川添上昳丽色彩。整座山都随之震动一二。
雪花如絮,炸药爆发出的巨大威力使纪堇一颤了下,绚丽夺目的花火让她一时失神。
整整十四炮烟火轰鸣,孤山才慢慢归于平静。
纪堇一才能思考:是谁放的烟花?谁敢在长安郊外如此放肆?烟花的方向…是悬崖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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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人马入山,从山顶往下看,光秃秃的林木中一串蜿蜒如蛇的火光亮动。
顺着烟花方向,纪堇一在悬崖上见到一个靠着树根打瞌睡的老者。她谨慎地靠近,心想,这场烟花竟如此巧合地出现在楚辞云跳崖的地方,是信号,还是阴谋?
她想到此行之事的险恶秘密。纪堇一开始后悔与楚辞云出城。
她惴惴不安地看清老者面容,脑海里绷着的弦瞬间松下。她见过此人,是今晨楚辞云带她去叨扰过的老人家。不过一个鬼市里的商贩,不足为惧。
楚辞云到底在做什么?纪堇一带着疑惑拍醒了老者。
马六叔冷不丁被拍醒,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皱纹横布的眼,被突然出现的娘子吓了一跳,“你,你谁啊?”
冷硬娘子单刀直入:“是你放的烟花?”
马六叔脑筋一转,心道此女一身杀气,看起来身手不凡,若是看上他的烟花手艺对他不利…
马六叔忙摇头:“不是,放烟花的人早走了。”
纪堇一蹙眉,她这一路走来可没看到下山的人。这老头睁眼说瞎话。
她反问:“那你在这作甚?”又懒得绕圈子,直言:“我今早与楚辞云一起见过你,他找你可是为了今晚的事?”
听到她提起今晨,马六脑子清醒过来,方想起今早楚郎君身边是跟着一女子。这般,他倒是放下戒惕,先问了句:“楚郎君现在何处?”
纪堇一眉目一斜,颇为不耐烦地威压向马六,匕首飞快地架于人脖前,她声如寒冰:“是我在问你问题。”
她耐性极差,最烦听到废话。
马六叔身体一僵,错愕地盯着眼前的狠厉娘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心想,楚郎君身边怎么会有这般强盗的人!?
“嗯?”娘子嗓音不满又阴邪。贴着脖子的匕首紧了紧,凉意从皮肤蔓延心脏,马六叔回神,为保住小命,忙答:“是,楚郎君今早让我来此处放烟花,还让我在这多待一个时辰。”
马六叔迎上她阎罗般的眼神,哆嗦着继续:“一个月前楚郎君与我谈生意,他让我按照他的图纸做一些烟花棒子,本是今日取货,他却突然改了主意,让我将这些大型的礼.花.弹运到这里,在戌时末点燃。我只知道这些,娘子饶命啊!”
纪堇一耳廓微动,细听得那群被烟火引来的人马正朝这边赶来,她眼眸眯了眯,松开了马六叔,语气冷硬:“知道了,待会有人来,可别说我来过。”
说罢起身,纪堇一利落地翻身上马,从另一条山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