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月蒙天,寒气凛凛。
丛林深处的木屋内亮着一盏微弱烛灯,一身素冷的白衣少年正倚门看雪。
冷风瑟瑟,马蹄声重。月光洒在空阔的雪地上,楚辞云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屋檐下,面色苍白,看向丛林深处那抹身影的眼里却亮着光。
纪堇一策马从黑暗中出来,闯进这片月色,她身姿潇洒,脊背挺直,随意束起的墨发随风飞扬,俏丽容颜如冰雪高傲,一身风流侠气,气势慑人。
她紧紧盯着门口的那抹白衣身影。到了近处,她勒马停住,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朝少年走去。
楚辞云见她来势汹汹,不由猜测她遇到了什么事。但见少女武衣扬起,笔直长腿轻松一跨,就来到他面前。纪堇一是丝毫不注重外在的,她洒脱随意,带着一种偏中性的美,像是一柄月光铸成的剑,锋利又迷人。楚辞云霎时屏住呼吸,然而下一刻就见她挥拳砸向自己。
楚辞云乌眸微颤,拳头砸到了他耳侧的墙上。随后他感受到肩膀上一阵重压,他已然被纪堇一扣住困在墙角。
而那一刻全身上下涌来的痛意要将他吞噬,楚辞云脸色更加苍白,乌黑的眸子里蒙了一层水雾,像是湛了破碎月光一般,水光点点。
少年仰颈,又被纪堇一扣住下巴逼着对视,她声线淡淡:“我想你该给我解释解释。”
烟花到底是什么意思。
纪堇一看着他俊秀却苍白脆弱的脸,美眸里没有一丝怜惜,只是一瞬不差地盯着他看,像狼盯着猎物般移不开眼。
楚辞云缓神片刻,隔着衣袖握住她的手腕想将她推开,可他与纪堇一实力悬殊,自然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威胁。楚辞云叹了口气,松散地靠着门框,温和地注视着她漂亮的眼睛:“我想我们有些误会。”
纪堇一:“嗯哼?”
他大致猜到她突然反目的原因,无奈着笑道:“烟花确实是信号弹,不过是为通知我的侍从来寻我的,可不是什么要将某人包围的陷阱。”
纪堇一瞪他。
但他的话确实让纪堇一放下防备,她扣着他肩膀的手卸了力,却始终没有离开他,反倒轻佻地搭在他的肩上。
既然没了威胁,纪堇一气势也温和下来,脑子里天马行空地过着今日发生的事,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少年肩膀。就在楚辞云被她盯得不适想要反抗时,纪堇一忽然问:“你今日不是去自杀的?”
楚辞云一怔:“我怎么会去自尽?”
纪堇一美目微眯,语气恶劣:“那你的意思是你算准了我会跳崖救你咯?”
楚辞云听出她的不喜,忙解释:“自然不是。我一开始就是请娘子护我一命。也说过那悬崖之下是冰湖。那悬崖只高十数丈,现在的天气湖面上结的冰也不厚,我摔下去大概率死不成的。只要娘子顺着悬崖小路下来将我捞上去……”
他不再言语,只因纪堇一再次凑过来,与他鼻尖相贴,气息淡凉:“你在说我蠢?”
楚辞云发着烧,脸上是有些烫的,而纪堇一从风雪中来,自是一身寒冷,冷热相贴,楚辞云不由哆嗦一下。她的睫毛又卷又翘,如古扇一般。睫毛下的褐眸带着一丝怒意的亮光,与平日沉静不一样,此刻光华熠熠,美丽动人。
楚辞云心一颤,垂眸不敢与她对视,声音轻轻柔柔:“娘子为了救我从数丈高崖滑行而下,是武艺高超,侠肝义胆,在下感激你还来不及。”
他不着痕迹地夸赞纪堇一,让她心生欢喜,满意地松开他。纪堇一也感受到他的热意,用手试他额头温度,终于反应过来:“你还发着烧,不好好在屋里待着,出来作甚。”
说罢她要拉他进屋。
楚辞云拽住她的手,望着丛林处隐隐约约亮起的火光,安安静静开口:“我昏迷时做了一个梦,还是被人追杀,被逼到悬崖。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我掉下去了。”
楚辞云是一个很大胆偏执的少年,他若觉得这个破梦的方法可行,就一定会去尝试。心魔既然一直让他跳下去,他就想说不定跳下去真能破梦呢。但这个想法他从未与旁人说起,因为没有人会允许他这般自残。直到他今日遇到了纪堇一,一个不会管他、手段狠硬、武功高强的娘子。
他在与纪堇一说话,又像在说与自己听:“刚从幽州回来的半年,我确实一度想死。我反复梦到这件事,内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我去死。但是我怎么能死呢。我不能死。我一直在想办法对付它。”
“直到今天我遇见了你。”
他的父母不允许的,他的侍卫不敢帮助的,这个陌生娘子却可以帮他。
他决定一试。
醒来后的楚辞云觉得自己很幸运:幸运在他遇到的是纪堇一,是一个会奋不顾身来救他的人。跳崖也许不能带他脱离梦魇,但纪堇一来救他了,不管是现实里还是梦里,她撕破噩梦成了万丈光芒向他奔来,轻易将他的梦魇驱散。
那一刻楚辞云便知道,他的梦魇,破了。
楚辞云抬眸,“恰好今日是我生辰,恰好我引开了侍从独自出门,恰好我准备了烟花……也幸好,你没有抛弃我。”
他的声音柔柔哑哑,一字一句擦在纪堇一心上,产生一种奇妙的悸动。
楚辞云敞开心扉的言语一下拉近了纪堇一与他的距离,她像只野兽般新奇地盯着少年看。她在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单纯,又那么可爱呢。纪堇一的保护欲都要被他挑起。
她目光停留在少年眼尾处略深色的肤痕上,因为他阖眸时纤长睫毛垂下,会与肤痕旖旎一线,睫毛在奶色肌肤上颤动,就如风吹湖面泛涟漪,惹人怜爱。
纪堇一觉得好看极了。
楚辞云感受到她灼灼目光,被她盯得红了脸,声音轻得像羽毛:“谢谢你啊。”
纪堇一眉毛明显地扬起,这是她第二次听人对她道谢。说起来第一次也是他。
纪堇一开心又得意,她微抬下颚,重重拍他肩膀,爽朗道:“不客气!”
楚辞云被她厚实力道拍得不轻,压不住痛意咳嗽起来。她的轻快态度却让楚辞云心底一沉。
他从她的轻快中读懂:她其实不理解他的挣扎,不知道她的行为对他有多重要的意义,换句话说,就是她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她只是随性而为。
楚辞云心跳滞了一瞬,又很快平复:他们本就是陌路人啊。
他无视了内心矫情的苦楚,好心提醒:“跳崖一事实在凶险,希望娘子以后莫要再如此行事,性命最重要。”
纪堇一眨眸,心道,你以为我想跳下去?只怪我动作比脑子快,我能有什么办法。
但她嘴上应承:“好。”
身后丛林隐有火光亮起,呼喊声渐渐清晰,楚辞云眸色变深,他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递予纪堇一,说:“这是我答应娘子的报酬。可拿此物去崔氏商行换银票,亦可来寻我。我们的合作结束了,纪娘子,就此别过吧。”
他的侍从要来了。
纪堇一挑眉,虽然她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现身,但她还是想看着他安全后再走。她揉着手中质地柔润的玉佩,盯着漂亮少年静了片刻,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祝你生辰快乐。”
纪堇一有好些话想说,可到了嘴边却成了这么一句祝福。楚辞云睫毛颤了下。
两人静了片刻,直到丛林中有侍从大喊:“郎君在那!”
接着一帮人马朝木屋方向而来。
纪堇一退了一步,终是与楚辞云拱手:“后会无期。”说罢从木阶上一跃而下,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远去。
后会无期。楚辞云遥遥望着她潇洒背影,心里念着这句话。心想,愿庙堂之上不相逢。
而江湖遥遥,后会有期。
—
如蜂涌回巢,四处寻踪的卫士纷纷向木屋聚来,带头领先的黑衣男子身姿挺拔,看到楚辞云时沉郁的脸上终于有一丝放松,他翻身下马,跪在雪中抱拳:“属下来迟,请郎君责罚!”
慕风跪得笔直,对膝下冰雪若无所感,忠心无二。
而一贯温润的少年目光幽幽,盯着他一言不发。
随后有一姗姗来迟的马车驶来,一个衣着不俗面容清秀的少年利落跳车,抱着宽大斗篷跑来,嘴上喊:“郎君!”
暨白知道郎君将狐裘扔在鬼市,就担心他受冻,提前将手炉和绒衣拿在手里。此刻果见自家郎君衣衫单薄,忙跑到他身边为他保暖。
“郎君,你身体怎么这么凉?”暨白正给楚辞云系着黑色斗篷。
发着高烧而四肢厥冷,不是什么好症状。楚辞云不言语,只抱着温热手炉,随意靠在门框上斜睨暨白一眼。
暨白又道:“您今日去哪了?夫人那边我瞒不住了,把我训了顿,正担心着您呢。”
暨白打小跟在楚辞云身边,对他的吩咐向来言听计从。今日楚辞云独自出门,安排暨白在府上帮他瞒着父母。
知道让母亲担心,楚辞云叹了口气,依旧不语,安静地任暨白服侍着披上斗篷。
暨白退到楚辞云身侧,不解地看向雪地上跪着的黑衣身影,好奇:“慕风怎么跪着?”
楚辞云拢了拢白裘,淡漠地看向雪中跪着的人。
慕风额上渗出细汗。他是一年前楚相给公子安排的暗卫。以前听同伴说公子性情温和,最好相处。其实不然,慕风与楚辞云相处一年便知:郎君性子桀骜,心思极深,难以预测。而楚辞云养伤这一年慕风与他形影不离,今日生辰郎君将侍卫都支走,失踪了一整日,慕风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
台阶上的少年阴阳怪气:“我怎么敢罚慕上卫?要怪也是怪我将慕上卫药晕了绑在屋里啊。”
慕风面色微僵,头皮发麻:“定是属下做了错事,惹郎君不喜,您才如此提醒属下。”
楚辞云脸上浮现笑意,声音琅琅:“那你猜猜错在哪里?”
明明是极好听的声音,玲玲清润,却随着寒风而来,带着丝丝凉意渗入人心。
慕风后背生寒,硬着头皮答:“属下愚钝,还请郎君赐教!”
楚辞云眼尾微弯,慢条斯理开口:“好啊。那我就问问你——
慕上卫在我身边,究竟是要做我的暗卫还是我父亲的眼线?”
慕风浑身一震,他将腰弯得更深,额头贴地,求情:“郎君…”
楚辞云随意地笑了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与相爷的来往吗?”
慕风不敢出声。
楚辞云:“我要的是完全忠于我的下属,慕上卫若是做不到,就回父亲身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