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岭,白衣少年和武衣娘子纵马疾行,地上堆积的枯叶随马蹄经过阵阵翻飞,唰唰作响。天空苍蓝,而山中风雪渐大,二人衣着皆是单薄,刺骨冷风直往他们衣襟里钻。
纪堇一很快适应这种环境,暴露在外的耳朵和手虽冻得通红,身体却已经生热。反观楚辞云,他面色愈加苍白,呼吸低微,攥着缰绳的骨节分明的手已冻得青紫。
纪堇一随意瞥他几眼,便能观察到他手臂的轻微颤抖。
她其实不喜欢多管闲事,甚至已算冷血无情。
但两年前的比武让她对楚辞云惺惺相惜,故而多了几分耐心。
她默默思考着天底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如天之骄子般存在的楚家郎君受伤。
纪堇一随意起头:“刚才那群人怎么敢与你打架?”
那些人都是地痞流氓,怎么敢那般对待楚家郎。
楚辞云声音清润:“他们面对的只是鬼市里的一个小贩,怎么不敢?”
纪堇一:“你为何要假扮商贩?”
楚辞云:“好玩。”
纪堇一紧接着问:“故意挨打也是因为好玩?”
楚辞云:“……是啊。”
他回答地过于敷衍,纪堇一眉头微蹙。她蓦地松开缰绳,腾空跃起,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转瞬之际,已跨坐至少年的马匹上。纪堇一粗蛮地拥住他单薄身躯,握住他的手把控缰绳,唇畔贴上少年冰凉左耳,淡漠地陈述着事实:“你在发抖。”
楚辞云冻得没有知觉的手被温热覆上,从未被人如此侵犯的郎君蓦地回神,心尖发颤:她怎么敢!?
少年身体僵硬,热意由面部蔓延全身,风似乎少了几分冷意。
纪堇一的视线被少年身躯挡住,她与他贴得更紧,下巴靠在少年颈间,褐眸如冰锥般直视前方,一边急速驰行,一边与楚辞云咬耳朵:“现在是我在控马。”
不听话的话,后果自负。楚辞云一下听懂她的威胁,眉目微松。
她挺有趣。楚辞云心想。
纪堇一低声:“所以,你的身体是什么情况。”
少年迟迟不言,他身上清冽的松香味萦绕娘子呼吸。纪堇一直直盯着前方,目光如鹰,思绪却开始远飘。
她想她是搞不清楚这些聪明人脑子里弯绕的。就像她不知道两年前楚相为何没有深究郡主的诬陷,郡主又为何命杀手改变陈词使那场刺杀平定得悄无声息。
此刻她也不知道楚辞云在隐瞒什么。
意外的是纪堇一竟在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的情况下跟他出城了。
风雪刺骨,她身外受着冷风,怀里抱着一个冰块,纪堇一悄无声息地催动内力升高体温,拥着楚辞云的手臂收得更紧。
既然要护他不死,就先护他不被冻死吧。
纪堇一对他,是有些偏爱的。偏爱他容颜绝色,偏爱他桀骜温柔。
突然她一直握着的快要回暖的手动了动,修长细瘦的手掌从她手里挣脱,少年弯腰伏身与马背贴近,双手扶着马脖,与纪堇一隔开距离。
楚辞云瞥了眼旁边逐渐掉队的骏马,语气清冷:“姑娘喜欢控马,在下喜不自胜。”
纪堇一:……
武衣娘子褐眸微转,忽有光亮跃动,她微微扬唇,松手圈住少年窄腰,风声萧萧,冰雪扑打,都被她温热的颇带无辜的声音掩过:“我不想控马了。”
少年瞳孔猛缩。
骏马原本在纪堇一的控制下驰行极快,她猛松开绳时重心后扯,连带着楚辞云一起后倒,两人双腿紧夹马肚,上身却随马蹄上下颠簸。
心跳瞬间加速,楚辞云眼疾手快地重新握紧缰绳,马匹掌控权归于掌中时视线也回归平稳。他深吸一口气,侧首警告,猝不及防对上少女懵懂褐眸。
纪堇一眨了眨眼,漂亮的眼睛好似会说话:我做错什么了吗?
快回归原处的心脏再次乱蹦。
楚辞云看着那双清澈纯净的褐眸,异常清晰地感受到腰上环绕的长臂以及与后背贴得严丝合缝的身体,他握着僵绳的手紧了紧,突然少女一缕乌黑的发丝随风拂到他脸上,楚辞云呼吸微滞,慌乱回头。
警告不成反失心一回,少年泄愤般一甩缰绳,猛踢马肚,喝道:“驾!”
纪堇一乐呵呵圈着他,懒洋洋道:“你不说?在这里我杀了你都不会有人知道。”
楚辞云淡声:“这对你没有好处。”
纪堇一不落下风:“本来我们就是萍水相逢,这好处不要也罢。”
楚辞云默了会,大致弄清了身后娘子无赖般的脾性,他轻笑着叹气,顺着她的话答:“到了山顶我再说,如何?”
她唇角微扬,淡声:“嗯。”
—
“‘抓住他!不能让他逃了!’
山风萧瑟,蓝色锦衣被重重草木荆棘划破,逃亡少年飞快地在荒林中狂奔。他屡屡回望身后手持砍刀身材魁梧的异族男人。
那些男人手中的刀刃已卷钝,脸上有几道血迹,不知杀了多人。
在这片蔚蓝广阔的苍穹之下,又一场杀戮上演。
踩断枝木声、脚步声和呼吸声,声声纷乱,而少年只听到胸腔处传来的不安躁动的心跳声,一心逃亡。
忽而丛林隐去,前路光明。
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断壁残垣,万丈深渊。
少年刹住脚步,转身回眸,心间愈发凉薄,他抓着匕首的手指打颤。
任风掠过衣衫发出萧萧声响,少年墨发飞扬,凝视身前一群看不清面容的男子。
‘楚郎君,好好做俘虏不好吗?’
‘非要逃出来找死!’
少年目光愤恨,像一只面对险境的幼虎,哪怕如履薄冰,王霸之气丝毫不减。他握紧手中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平日温和的桃花眸子此刻只有冷意,漂亮的眼睛被仇恨遮盖。
他们的利刃在前,少年拔地而起,带着惊豺狼掠虎豹之势,身影矫捷。可双拳难敌四手,少年艰难地在刀剑下求生。
他身后是高耸的悬崖。悬崖下是永生。”
是梦也不是梦。
—
“喂,我们来这做什么。”纪堇一看着山巅上随强风漂游的细小雪粒,放眼观去,整片山脉都笼罩在一层白色中。
风雪杀过他们衣摆,飒飒作响。
纪堇一回眸看向身侧少年,迎着风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而少年却丝毫不受影响,面如冠玉,神色淡淡。
雪花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其下黝黑乌瞳正凝视着山对岸。
又或者说是在看悬崖外苍茫的雪与空气。
听到她的声音,楚辞云终于回过神来。
他淡声:“你知道去年的幽州战乱吗?”
纪堇一点头,不知道他问这作甚。
少年声音温温柔柔,又轻如云烟,他说:“兴武十六年,我在幽州。”说罢他掀起衣袖,苍白的手臂上青筋细延,依稀能看见几道淡去的疤痕,“被北疆人挑断筋脉。”
楚辞云用一种讨论今日雪还下多久的平常语气,陈述这件残忍的事情。
纪堇一僵了几息,之前种种怪异皆得到解释——武功如此高强的少年怎会任人殴打,怎会连骑马都艰难。她难以置信地抬头,褐眸中掺杂了许多复杂情绪:他武功那么好。他这么逆天的人。他那么喜欢武术。怎么能遇到这种事。何其残忍!他怎么能做到像现在这般淡然!?
楚辞云避开她的目光,垂眸理好衣袖,转身看向高峭山崖,他说:“我无数次梦到北疆人在悬崖上将我抓回的场景,有个声音一直在我心里怂恿,让我跳下去。跳下悬崖,获得永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可梦里的我始终做不到。”
“它成了我的梦魇。”
“今日是我十四岁生辰,我要亲手斩断我的心魔。这便是我的生辰愿望。”少年回眸,他眸色极黑,肤白胜雪,漂亮幽深得如同一幅水墨画,带着种说不出的固执苍茫之感。
他像一个独行世间的仙人,随时都会乘风离去。
纪堇一几乎是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愤怒脱口而出:“你要跳崖!?”
她猛地上前揪住少年衣襟,将他摔向平地,“想死?不如死在我手里!”纪堇一俯身将楚辞云拎起,拳头堪堪停在他脸侧。
少年乌眸沉静如一潭死水,安安静静地看着她,语气很轻:“我真羡慕你。”
羡慕你肆无忌惮,羡慕你武功高超。从少年娘子的身上,楚辞云似乎看到了旧日自己——曾经在朱雀大街策马扬鞭的轻狂少年,曾随崔氏商队行走天涯的肆意少年…
通通不复存在。
纪堇一的拳头迟迟不能落下,她终是松开他,冷漠地站在旁侧。
楚辞云轻笑:“悬崖下有一汪湖水,娘子助我一力,我不会死的。”
纪堇一:“疯子。”
楚辞云起身,向她拱手:“我们再比一次吧。”
筋脉尽废之人四肢不用,楚辞云在短短一年之内能恢复得与常人无异,已是艰难。纪堇一深深地望他一眼,脑海中浮现今日少年冷漠快意的眼神,那时他就像失去灵魂的人,淡漠藐视苍生,只有拳头落在身上时,他才有丝生气。
可那些痛意对于这个武学天才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羞辱凌迟。
纪堇一心缩了下,这两年来他过得很苦吧。她目光重新聚焦于少年面容,淡声:“好。”
但她不会陪他赌命。大不了一走了之。纪堇一清醒地想。
楚辞云微带笑意,并步在前。
筋脉寸断意味着内力不能集聚,纪堇一想到什么,随口道:“或许你可以试试轻功。”轻功可以不用内力。
“况且你看起来恢复得不错,滋养好筋脉说不定能重新习武呢。”
风雪翩翩,他身后是断壁残垣,楚辞云不为所动,语气坚定:“纪堇一,请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