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十七年十一月甘三,长安,寅时。
天空灰蒙蒙一片,挂灯几盏长明。细雪不轻不重顺着高耸的竹楼彩筑飘下,铺落于灰青石砖,整片长街寂静无声。而长安县西市一处地下交易的窑子内,灯火通明。
窑子里三教九流横行,流通着不明来历的商物,藏着些暗夜里行走的人。人们称它为鬼市。大齐宵禁制度严格,故而鬼市位置隐蔽,开市有时,“半夜而合,鸡鸣而散”是道上公认的惯例。
冷风瑟瑟吹过,鬼市不见日光。形色各异的行商挑挑拣拣、穿梭其间,穿着破烂衣衫的流浪汉蜷缩身体睡在铺了干草的角落,和着风雪,喧闹集市却有一种萧索之感。
一处卖铁器的摊子前,商贩拢紧了身上的粗制布袄,双手藏于袖中,缩着脖子与眼前娘子介绍商品。
武衣娘子手里玩着一把弯刀,边问:“卖毒吗?”
商贩抬头觑了眼少女,见她面容青涩,不过豆蔻年华,可眉目淡凉如水,身量高挑劲瘦,气息深沉有力,定身手不凡。
可在鬼市营生的摊贩什么人没见过,他见这娘子不买刀器反而问别的,懒散地坐回木椅,不耐烦道:“没有,我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旁边戴着结式幞头卖瓷器的胡人闻言觑了眼卖铁器的,只见摊子上挂着的刀剑钺锏等兵器,都是见过血开过锋的,不知是从死人身上摸来还是墓里盗来的。
胡人撇嘴,只听那一身江湖气的娘子语声调侃:“这玩意不都卖给刀尖舔血的人?有毒药加成生意会爆火的嘞。”
这话挺有道理。摊贩陷入深思。
一旁的胡人手抖了抖,怔愣间撞上娘子似笑非笑的目光,尴尬地错开视线。亏他还担心这娘子被骗,没想到也是个黑心的。
纪堇一收回视线,挑了把入眼的方柄短刀,继续闲逛鬼市。她心情不错——刚与藏匿鬼市的手下安排好刺杀事宜,她有一段充裕的玩耍时间。
自得好好逛逛这帝都风景。
某处角落传来打闹声,纪堇一耳朵灵,顺着声音踱步过去。
闷哼声与拳打脚踢声并起——“让你当初害我大哥!”
“弄死你!”
纪堇一带着凑热闹的心去看,见是五个高壮汉子在殴打一个白衣少年。
那少年后背佝偻,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护头,看起来无力招架。他靠着墙艰难站着,那群人将他团团围住,纪堇一只能透过缝隙看到他身上的精致白裘,那是比壮汉们的粗衣布袄不知道要贵重多少倍的白狐裘。
可见这郎君家世不一般。那这群地痞流氓怎么敢欺负他?
那群人鞋底脏黑,不留余力地朝少年踹去,在洁白的狐裘上留下一串串脚印。而少年毫不反抗,像死物般受着他们的玩弄。
纪堇一越瞧越觉得这个少年眼熟,迈步凑近,那少年似有所感地抬头,一双漂亮的水光潋滟的乌黑眼眸淡漠地望进纪堇一眼底,黑暗中露出的白皙面容如精雕玉琢般精致艳丽。
纪堇一浑身一僵,认出少年的同时被他瘆人的眼神惊出一身冷汗。
那种冷漠中夹杂着快意的眼神。带着残忍的血腥味将她笼罩。
纪堇一心顿了下:这是她见过的那个楚家郎君吗?
可下一刻她的疑心荡然无存——少年盯着她的眼里闪过一丝迷茫,随后隔着重重阻碍冲她弯眸一笑,恍若春光。正是她熟悉的那个贵族郎君模样。
纪堇一不由自主地屏息,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拳头都似放慢速度般,重重落在他身上,拳肉相撞,连带着她的心也微微收紧。
就在她要出手时,楚辞云收回目光,看向朝他拳脚相向的人,语气平淡:“你们是一点也没长进。”
那群人大怒,扯住少年肩膀想将他摔在地上,却被他轻巧躲过,下一瞬白袖扬起,迷药散了漫天,五个大汉重重倒地。
纪堇一收起短刀,双手环胸不言不语地打量着楚辞云,好奇他为何要用迷药胜武。
而楚辞云扶墙坐下,随手丢弃了脏乱的白裘,桃花眸子直盯着武衣娘子,眼神直白毫不掩饰,逼得她向他走来。
楚辞云弯眸,语气绵绵:“好久不见啊,纪娘子。”
好久不见,时光倒流回两年前。
—
兴武十五年,纪堇一护送华容长公主之女永嘉郡主从荆州来到长安。
十一月甘三是楚相公子楚辞云的生辰。永嘉郡主领着她参加其生辰宴。并自导自演了一场刺杀,事后杀手诬陷楚相,说是受他之命刺杀郡主。
背后缘由纪堇一不得而知,但她遇上了一个难缠的少年。
少年清风朗月,风姿卓绝,举止矜贵却不失温柔风度。
他问纪堇一可否与他比武。
纪堇一当时跟看傻子般耸肩离去。笑话,她的主子与他父亲作对,楚辞云不撇清嫌疑还要与她比武,纪堇一可不想被坑。
可没想到几日后,纪堇一陪同郡主去大承恩寺求佛时,被楚辞云调虎离山引出——
庄重古意的寺庙前,梅花纷纷,落雪点缀其间。
树下娘子调头就走,其后少年声音温润:“在下仰慕娘子武功,不如切磋一二,共求进步?”
纪堇一跳下台阶,脚步不停。
却听少年笑意盈盈:“娘子身法凶悍凌厉,剑出见血,是担心在下受伤吗?”
纪堇一眼皮上翻,腹诽:自作多情。
楚辞云语声不断:“也是,死士怎么可能担心主人之外的人。”
他见武衣娘子脚步慢下,桃花眸子闪过狡黠,继续刺激:“像娘子这般好身手的死士,长公主培养不少吧?在荆州还有多少像你这般的人呢?”
“不过你十一二岁模样,最早可能是七年前习武。也就是说,长公主在七年前有私养死士。”
楚辞云笑意浅淡:“谁人不知今上与长公主隔有血海深仇,殿下此举,是单纯增强护卫还是别有图谋呢?”
周围气场瞬间冷凝,武衣娘子转身跃至少年身前,警惕又探究地瞪着他。
她长身直立,拇指抵着剑鞘,周身散着野兽般的压迫气息。
楚辞云仍旧带笑,颇为无辜地凑近她,红唇张合:“要不抓了娘子,扒一扒荆州秘事,也是有趣。”
他笑如春意融融,却步步紧逼。
纪堇一登时怒起,拇指上拨,利剑出鞘。随后一道凌厉的剑气向楚辞云杀去,被他早有所料地躲过。纪堇一箭步向前,一阵风过,又落下几招。
楚辞云只做防守,次次与剑擦肩过而毫发无损,两人随着打斗贴近又被强大的气波震得各自远离。
楚辞云逐渐适应纪堇一的威压,也看穿了她的路数。
他步伐变得柔韧有力,缠着纪堇一与她距离逼近,她招式野蛮,而楚辞云剑招柔如流水缠绵,巧妙地将她力道化解。忽而他主动向她靠近,对上娘子的冷漠褐眸,他笑含春水。
几乎只发生在一刹那,他瞬移到娘子身后,横空一剑!
以柔制刚,以静制动。
纪堇一瞳孔微缩,凭借强大的肌肉记忆堪堪躲过少年一击。
她迅速回身做挡,两剑相撞,剑鸣悦耳,有火星溅起。纪堇一手腕被震痛,是没想到这个贵族郎君会有如此实力,她渐渐将少年戏弄抛之脑后,认真应付。
黑白交缠,身影迷离,冬日暖阳下,皇家古寺里,梅花树下少年少女身姿矫捷,细汗迎面,皆不遗余力,杀招尽现。他们实力相当,两个天才少年见招拆招。
楚辞云有一点没说错——纪堇一的剑,从来是为杀人。起初她未起杀意,招式松散未尽全力,而现下杀气凌厉凶光尽现,楚辞云若是迟疑片刻,怕都得人头分离。
可少年非但不怕,更起斗志。他享受这种高度紧张带来的战栗感,也被这场脱离他控制的比武激起战意。
两人皆握紧剑柄,四目相对。他们硬碰硬相撞,不留余力;他们彼此试探,狡诈多端;两人身上皆落了伤,剑刃染血,他们不再纠缠,以速制敌!
默契,实力相当,骨子里都透着一样的狠劲,纪堇一少有地欣赏一个人。
她眼尾渗出细汗,沾湿的睫毛下褐眸沉静坚定,在某一刻彼此交流视线的刹那,她舌头抵了抵后槽牙,右脚尖用力点地,如脱弦之箭般向楚辞云劈去。
少年下腰躲过,她熟练地旋身转向,凶势不减,楚辞云双眸微眯,双手执剑挑住她的攻击,硬生生带着她转了一个方向,纪堇一咬紧牙关势要将他压制,而少年剑上力道微松,出乎意料地侧身用手肘撞她。
他的速度很快,快到纪堇一还未加重剑力就被他撞得重心不稳,长剑脱离轨道,只消一瞬,楚辞云冰冷的剑刃已横于她脖颈之上。
纪堇一瞪目,抿唇不言。
楚辞云收回剑,抱拳歉声:“得罪。”
纪堇一冷声:“再来。”
她非要打赢他,不然咽不下这口气。
楚辞云目光柔和,微笑道:“在下先前皆是胡言乱语,得罪之处还望娘子见谅。”
纪堇一目光定定,一字一句:“再来。”
楚辞云瞥过她肩背处的伤口,眉目微皱,他亮出自己被割破仍在渗血的白衣,委婉道:“在下伤重,不若改日再来,不然娘子岂不是胜之不武。”
纪堇一皱眉,长剑直指他喉咙,她眸光邪魅,冷声:“赢你即杀你,生死交战时可没人会讲武德。”
楚辞云定定望她几秒,唇畔微动要说些什么时,转角处传来僧人的声音。
纪堇一微侧头判断他们距离,只觉凉风拂面,再回首时白衣少年已跳上房檐,飞身离去。
纪堇一心有不爽,但她已经离开郡主太久,担心郡主生疑,便只好眼睁睁放他走。后来纪堇一直接杀到楚府明目张胆地找他打过几回,输赢皆有,她算咽下了这口气。再后来收到长公主召令,回了荆州。
—
两年时间,纪堇一逐渐将那个桀骜温柔的少年忘却,却未想到今日再见时,记忆如此清晰。
纪堇一看着慵懒靠墙的少年,环胸俯身向他,眸里带有探究:“你在练功?”
靠挨打来提高防揍能力?
此法虽笨不可否认的是,纪堇一就是这么练的。她幼时无力反击,只能如此。
而楚辞云眼中有光停滞,很快笑着摇头,语声低低:“今日是我生辰,娘子可否帮我实现一个生辰愿望?”
他眸色清澈,仰颈看她,略带魅惑:“只有娘子能帮到的事。”
纪堇一皱眉蹲跪在他面前,剑柄压着少年右肩,冷声:“我没那么大能耐。”
楚辞云是谁?他的阿爷是大齐宰相,手握重权。他的阿娘是踏雪山庄庄主,家财万贯。
他们都做不到的事,纪堇一何德何能。
楚辞云:“娘子武功高深,护在下今日不死总是可以的。”
“若你答应,在下便欠你一个人情,只要不背律法,我定倾力相助。”
纪堇一褐眸微动。
能得楚家郎君一个人情,诱惑不可谓不大。
只是…
纪堇一冷目相对:“你今日要做什么?”
她可没自大到敢保证他的性命。
楚辞云眼瞳微转,笑意盈盈地转移话题:“娘子来长安是寻郡主么?长公主要传信不派信使而派死士,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你做么?”
纪堇一抿唇:“我不是死士。”是杀手。
楚辞云状似了然地长应一声,但道:“难怪你不用保护郡主留在长安。”
他盯她几眼,若有所思:“荆州青信阁与长公主是什么关系?”
青信阁是近十年来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传言其总部就在荆州。
楚辞云对荆州了解甚少,如今所言,不过是为诈她。少年静静观察着纪堇一的神色。
但见她面色一沉,冷声:“毫不相干。”
少年心里有了底,他笑道:“鬼市里藏着不少朝廷钦犯,娘子可要小心些哦。”
“不过说不定那一天,这些人就全都被剿了。”
楚辞云说罢起身,一身单薄的白色锦衣贴身直落,他身姿颀长,身骨清直,温柔道:“娘子不应,在下便告辞了。”
纪堇一大抵听出少年话里的威胁,急忙扯住白色衣摆,跳到他面前,扬眸冷目:“你想说什么?”
楚辞云掩过眸中笑意,从容不迫:“陪我走一趟,我今日就做不曾见过娘子,亦不探究娘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