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楚才瞪大眼睛面红耳赤, 脖子青筋暴起,想出言驳斥,却畏惧他们身上的官服和佩刀, 只能咬牙忍下。
掌柜的担心儿子闯祸,忙呵斥他:“回你屋去, 别在这儿捣乱!官爷说的没错,你自个儿有多少能耐啊,考不上功名,又没个一技之长, 安生在家做账房吧!”
楚才不敢骂客人,却把气冲着老爹喷发:“要不是我娘病重,你非劝我回这个鸟不生蛋的破乡下, 我怎么可能离开金陵!那里才是我大展宏图的地方,谁稀罕这间破客栈!”
掌柜的焦头烂额,不知怎么管这孩子:“哪儿破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楚才当即爆炸,跺脚甩手:“凭什么要我待在狗窝!你自个儿没本事,还想让你儿子也烂在这个地方,做梦!”
楚凤连忙扶住老爹,怒瞪着弟弟:“吼哪样?!滚回屋去, 别在这儿发癫!”
楚才冷笑:“我跟你们不一样, 迟早远走高飞,你嘛, 将来找个村夫, 生个小村夫,一辈子都是个目光短浅的乡下婆娘!大家不是同类人,我懒得和你废话!”
他说完跑了出去。
“爹,他就是被你和娘惯坏的!由着他去吧。”
“唉, 你弟弟那人你还不清楚么,志比天高,可实际什么真本事都没有,若由得他胡来,出去不过几个月就得饿死,好歹辛苦养那么大啊……”
许侍郎翻个白眼轻嗤:“养这种儿子还不如养头猪,死就死了,省得放在家里浪费粮食。”
“……”楚凤尴尬地扶老爹去后院休息。
涂灵看一眼,觉得他说话有点过:“好生吃饭吧。”
温孤让也抬眸瞥他,忽然问:“侍郎是哪里人士,尊姓大名?”
他略微愣怔,眨了眨右眼,笑说:“金陵人,姓许,单名一个……渊字。”
“许渊?”
“哈,没错。”
涂灵一边夹菜一边打量:“你眼睛怎么回事?”
许渊抚摸眼罩轻叹:“小时候被邻家哥哥欺负,给我弄瞎了。唉,都怪我娘把我生得天人之姿,不仅招小姑娘喜欢,还招男人嫉恨,为这张脸我受多少苦啊,你们知道吗,我……”
“你是怎么到束悠城的?”温孤让淡淡打断他的话:“为什么来束悠城,你应该知道那不是个好去处。”
许渊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涂灵无情地打断:“别讲故事。”
许渊张着嘴愣了片刻,被她恶劣的态度搞得有点泄气:“我的故事很精彩,你不想听一听?”
“不想。”
许渊险些翻白眼,轻笑嘀咕:“真是不解风情,那我就一句话,全家死光了,我没别的去处,四下游历,误打误撞来到束悠城,因为太招人喜欢,所以成了客卿,城主给我一个侍郎官的闲职。”
涂灵和温孤让看出他为人狡黠,十句话大概有八句是假的,断不可信,听完便罢。
正吃着饭,突然“砰”一声,蛮蛮整张脸栽进碗里,仿佛昏迷一般。
豆芽大惊失色:“怎么了?!”
涂灵立马探她颈脖动脉,然后揪住发髻将她的脑袋从碗里拎起来:“喂,醒醒!”
许渊咋舌:“不会吧,又睡着了?这么困吗?”
温孤让觉着蹊跷:“好像离开束悠城之后蛮蛮就开始犯困。”
涂灵一时也想不明白,索性将她打横抱起,上楼回客房安置。
饭后天色已暗,街道冷清,温孤让去成衣铺买了几件衣裳,先给许渊送去。
“这什么?”许渊用两根手指挑起布料:“这么粗糙的料子,我怎么受得了,会起疹子的。”
温孤让没搭理他,转身往姑娘们住的房间去。
许渊嫌恶得紧,抱怨连连:“一群穷鬼土包子,跟着你们没好事,穿成这样还不如去做乞丐。”
涂灵这会儿正在沐浴,温孤让把衣裳放在门口就走了。
小镇没有夜生活,天黑以后十分安静,像座死城,只有打更的敲着梆子经过。
闭拢的窗子忽然被风吹开,涂灵登时睁开眼,起身查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月光照进来,蛮蛮翻了个身,豆芽睡得很沉。于是她也回到床铺,安心入睡。
一道鬼影从二楼飘下去,四处游荡,它饥饿难耐,全身覆着灰色薄纱,如烟如雾,从窗户缝进去,看着四仰八叉的楚才,缓缓靠近。
楚才迷迷糊糊转醒,睁眼瞧见一个可怕的东西飘在上方,薄纱后面的五官看不清楚,似乎没有面孔,如鬼似魅,楚才霎时瞪大眼,想放声尖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声,那东西越贴越近,竟从他印堂处钻了进去。
楚才瞬间沉入梦中。
“你是谁?!”奇怪的是,他来到梦中竟十分真实,而且明确知道自己在做梦。
“我是魇。”怪物绕着楚才转动,声音干哑,快要渴死似的。
“魇?什么玩意儿?!”
它说:“我在束悠城被混元珠封印十年,终于逃出生天,你是我的恩人,让我来回报你吧。”
楚才紧紧抱住胳膊,用恐惧和怀疑的目光打量:“你想干什么?”
“我能为你编织世上最美的梦境。”魇抬起手臂,灰色薄纱飘动,宛若翅膀:“你想要的一切都能在梦中实现,我将为你打造极乐之境。”
楚才不屑地嗤笑:“荒谬,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
魇挥动他的薄纱,白茫茫的云雾散开,周遭出现繁华热闹的街景,衣香鬓影香车宝马,两旁邸店林立,分明是金陵城的景象!
楚才张着嘴,不可置信地走上街头,眼睛发直,目不暇接。
“楚郎来了!”周围路过的男男女女竟然全都认识他,不似当初他在金陵时冷眼相待,个个笑盈盈地簇拥恭惟,将他捧成明月一般。
魇跟在他身旁,提醒说:“快回府邸,今日你设宴,宾客已经到了。”
“府邸?我有宅子?”
魇:“当然,城中最气派的宅子,连贵族子弟都艳羡不已。”
说罢抬手指去,占了半条街的“楚宅”出现在前方,楚才仿佛被勾了魂魄般,两条腿直瞪瞪上前。
“老爷回来了!”门房和小厮笑脸相迎,欠身引他进门。
偌大的宅子传来悦耳的丝竹琵琶,教坊司的舞姬们宛若仙子翩翩起舞,相貌堂堂的达官贵人们举杯向他敬酒,满眼金碧辉煌,物欲横流,楚才几乎找不着北,飘飘欲仙,又被拉到椅子上,琉璃酒杯喂到嘴边,抿一口,简直天宫佳酿。
“楚郎来迟了,定要多罚他几杯才行!”
不知谁这么揶揄,无数美人儿围了上来,细腻的胳膊缠着他,一声一声“楚郎”,酥麻透骨,脂粉香与酒香将他包裹,清醒的意志飞快瓦解,楚才头脑发麻,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的美人儿,手伸出去,捞一个搂在怀中,软玉温香如此真实,他完全醉了。
魇待在远处静静观望,接着仰起脖子深深地吸气,饥饿感慢慢得到填补。
……
次日清晨,众人在大堂吃早饭,蛮蛮精神抖擞,一个人吃了八个馒头还不够。
许渊打着哈欠下楼,奇怪地瞥着蛮蛮:“你到底怎么搞的,不是昏睡就是饿鬼附身,别吃饱又困了。”
涂灵也觉得奇怪,问:“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蛮蛮摇头,往嘴里塞酸萝卜。
温孤让打量:“她今日看上去精神倒不错。”
豆芽:“是不是昨晚睡饱了?”
许渊嗤笑:“她昏睡一天一夜,能不饱吗?”
正在这时,后院传来掌柜的喊声:“凤儿,快过来看看,你弟不对劲!”
“怎么了?”
“你快来看!”
楚凤放下抹布,双手在围裙上擦两下,疾步往后院去。
豆芽怔怔地咬住筷子:“不会出事吧?”
“关你什么事?”许渊端起稀饭:“赶紧吃完上路。”
涂灵看见他手上戴着翡翠戒指,耳垂又戴着玉石耳坠,与身上朴实无华的衣着格格不入,什么样的骚包啊,逃命还不忘打扮。
“换下来的官服拿去典当了吧。”涂灵说:“金银首饰都收起来,不要引人注目。”
许渊一听,觉得自己被针对了:“姐啊,我们这群人很难不被关注的,你瞧瞧她这怪模样……”
他指着蛮蛮,涂灵冷眼瞥过去:“你说什么?”
许渊撇嘴:“我是说她这模样怪得可爱,对吧,你杀气腾腾自不必说,校尉虽然比我差点儿,却也是个扎眼的美男子,更别提我了,走哪儿都是惊为天人,绝世容貌,就算穿得破破烂烂也挡不住光彩啊。”
豆芽听半天,眨眨眼:“我呢?”
“你?”许渊拍了拍她的肩:“你就是个普通人,平平无奇毫无特点,丢到人堆里就被淹没了,你很安全,放心,啊。”
“……”
涂灵淡淡道:“既然如此,更不需要珠宝装饰了,拿去当铺换银子,路上需要钱。”
许渊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不直接抢呢,我能说不吗?”
“可以,你若不想服从,大家分头走就是。”
许渊盯着她,片刻后连连点头,摘下玉石和翡翠:“算你厉害,涂灵,我以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呢,原来看走眼了。”
谁要当好人啊?涂灵无动于衷:“别对我抱不切实际的期待,我翻脸不认人的。”
其实她根本不明白这个许渊为什么非要跟他们一起上路。
“镇上有当铺吧?”
“有。”温孤让回:“就在成衣铺旁边。”
涂灵收起首饰:“一会儿拿去估价。”
“喂喂喂,”许渊不同意:“这可是城主赏赐的东西,价格不菲,你们要在这种穷乡僻壤当出去?他们识货吗?别糟蹋宝贝!”
正在这时,楚凤白着脸从后院出来,脚步匆忙。
豆芽喊住她:“发生什么事了?”
“楚才不对劲,我去找郎中来瞧,诸位慢慢吃,我失陪了。”
“你快去吧。”
没一会儿她带着郎中回来,直奔后院。
“昨天不还挺嚣张么?”许渊怪道:“突发恶疾要死了?”
豆芽咋舌:“不会吧,那么年轻,无缘无故怎么会死?”
“儿啊……”病重的楚母颤声抽泣:“你这是怎么了,快醒醒啊……”
郎中拎着药箱落荒而逃,掌柜和楚凤追出来:“叔,你想想办法,我弟到底害的什么病,好歹给他用药治一治啊!”
“治不了,我从未见过这种怪病,闻所未闻,你们得找道士来做法事才行。”
掌柜的听见这话险些昏厥:“托束悠城的福,禁止怪力乱神,附近哪儿有道士啊……”
“我也没办法,阿才一看就是被邪祟附体,不是郎中能治的,你们赶紧想法子吧。”
郎中走了,掌柜的双脚虚浮,几乎站立不稳。
楚凤将他扶住:“爹,岩泉镇或许有道观,我马上去一趟。”
“岩泉镇有三百里远,就算不吃不喝来回也得两天两夜,我看阿才很快就挺不住了……”
“那怎么办,总不能守在这儿坐以待毙啊!”
涂灵和温孤让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听得蹊跷,忍不住一探究竟。
“掌柜的,我们会点儿驱邪超度的道术,能否让我们过去看看?”
“当真?!”
涂灵点头,指着温孤让:“他出身名门正派,画符一流,还懂阵法,收服邪祟不在话下。”
温孤让听着有些揶揄的意思,瞥了瞥她,轻声问:“我出身名门正派吗?”
涂灵挑眉:“那是当然,你是正派,我是妖邪嘛。”
掌柜和楚凤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赶忙为他们引路:“这边请!”
许渊、豆芽和蛮蛮也跟过去看个究竟。
昨日血气方刚的楚才此刻直挺挺躺在床铺上,双颊凹陷,眼底乌黑,嘴唇没有血色,好似一夜间暴瘦二三十斤,古怪极了。
更诡异的是,他嘴角上扬,露出沉醉的微笑,一动不动地,瞧着十分渗人。
“他、他在笑什么?”豆芽害怕,躲到许渊身后,抓住他的袖子,被他无情地撇开。
涂灵上前端详,拍拍他的脸,毫无反应:“真中邪了?”
温孤让拨开楚才的眼皮,见其瞳孔扩大几乎填满整个眼眶。
“咦……”许渊扯起嘴角:“忒吓人。”
温孤让观察:“他在做梦,而且梦中非常兴奋,所以瞳孔才会扩散。”
“兴奋成这样?”许渊往他身下瞥,轻笑说:“做春梦也不至于一觉不醒吧?”
涂灵纳罕:“如果是做梦,喊他怎么醒不来?”
“也许他不愿意醒。”温孤让回。
掌柜的万般焦急:“官爷,犬子是被什么邪祟附身,可有解救的法子?”
涂灵转头看着温孤让:“这里没有符纸,没有三清铃,什么东西都没有,你还能做法事吗?”
“可以。”他想了想,说:“准备一碗公鸡血,一支毛笔,一串铜钱,我立刻给他驱邪。”
楚凤闻言立马出去准备。
温孤让把楚才的衣裳脱了,露出大片胸膛,那皮肤贴着肋骨,失去年轻的弹性,松垮暗淡,像六七十岁的身体。
楚母直哭:“我的儿啊,你到底怎么了……”
楚凤将她娘扶出去。
温孤让将穿着红线的铜钱放在楚才的眼皮、鼻下、嘴唇和两耳边,接着用毛笔沾鸡血,在他胸膛画符,一气呵成。
“能行吗?”许渊两手揣在袖子里,闲得想嗑瓜子。
话音刚落,楚才忽然身体发颤,脑袋飞快摆动,将铜钱甩掉,口中发出痛苦的呜咽,可嘴上的笑容却没变,诡异至极。
涂灵眼看着刚刚画好的驱邪符咒被皮肤吸干,错愕不已:“什么意思?”
温孤让皱眉:“看来这邪祟无法从外部驱除,只能等它出来才抓得住。”
楚凤满脸冒汗:“那它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温孤让摇头:“不一定,也许下一刻就会落荒而逃,也许把你弟弟吸干才会离开。”
掌柜和楚凤大惊失色:“吸干?!”
涂灵眯起双眼:“你们看。”
楚才挣扎了两下,忽而放声大笑:“我愿意留在这儿,干你们屁事,都给我滚!”
“……”
许渊轻嗤:“听见没,人家乐意,我说你们别自作多情了。”
就在说话间,楚才的皮肉如同脱水般消瘦下去,颧骨嶙峋,皱纹疯长,好像又少了二三十斤肉。
掌柜的扑上去大哭:“儿啊,你快醒过来,快点醒过来吧!”
豆芽捂住嘴:“再这么瘦下去他不会变成干尸吧?”
温孤让询问楚凤:“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吗?”
楚凤缓缓摇头:“自从束悠城封印法术,我们镇上很多年没有邪门的事了。”
涂灵:“不知道这邪祟什么来头,不好对付。”
“我看他没救了。”许渊叹气:“走吧,虽然混元珠是你们拿走的,但邪祟降临也不能怪在你们头上,唉,人各有命,别管了。”
涂灵拧眉瞥过去:“混元珠不是你打碎的吗?”
许渊赶忙撇清关系:“我可不是有意的,再说你们拿到混元珠难道要把它供起来?早晚都会打碎不是吗?否则我们怎么铲除宏法司?怎么逃离束悠城?”
楚凤抓紧双手:“我弟没救了吗?”
温孤让道:“找镇上的人打听,是否见过类似的情况,若能知道邪祟的名字,还有得救。”
楚凤咬牙:“我立刻去!”
她跑出门找打更的借家伙,满大街敲锣,把乡亲们聚集起来。涂灵和温孤让跟出去,见人们面面相觑,茫然摇头。
“会不会是陷进美梦了?”一位老太太说:“我侄女嫁到束悠城,她男人有一回中邪,怎么叫都醒不来,一日之内瘦成皮包骨,你家阿才是不是也这样?”
楚凤惊喜不已:“是啊,你家姑爷后来如何?”
“傍晚自个儿就醒了,问他咋回事,他说做了个美梦,宁愿活在梦里,偏偏醒了,他还不乐意呢!”
楚凤:“这么说那邪祟不会要人命,阿才傍晚就能苏醒?!”
老太太十分肯定:“没错,不过我那侄女婿从此废了,整天躺在床上等着做梦,瘦成人杆子也不好好调养,不过一年就撒手人寰了。”
涂灵和温孤让互看了一眼,问:“您晓得那邪祟叫什么吗?”
老太太摆手:“这哪儿晓得,十年前的事了,我也是听哥嫂说的,没有亲眼见过。原本我那侄女要回娘家来,可是束悠城开始严厉管控,不得随意进出,我有十年没见她了。”
得到这个消息,楚凤回客栈告诉爹娘,楚才还有救,只要等到傍晚邪祟离开,之后好好给他补身体,至少要不了命。
许渊说:“既然他死不了,我们该走了。”
涂灵却说:“再住一晚。”
“为什么?”
温孤让说:“抓邪祟,免得它再害人。”
许渊翻个白眼,犹自嘀咕:“伪伪伪,装侠士没好报,蠢死了。”
楚才全家守在他床边,时不时用水沾沾他干裂的嘴唇,焦急地等待。
蛮蛮拿着涂灵的竹棍在院子里玩耍,一会儿跳到墙上,一会儿翻跟头,跳到屋顶。许渊睡了一觉,打开二楼窗子,看见蛮蛮上房揭瓦,骂道:“你吃人参了?昨天怎么不跳?累我背你一路!”
涂灵坐在石桌前托着下巴,轻声琢磨:“蛮蛮昨天是不是也被邪祟附身了?”
温孤让沏了壶茶:“她突然嗜睡确实很莫名其妙,但并没有像楚才那样暴瘦。”
“邪祟把人困在梦中,吸□□血,蛮蛮安然无恙,或许是因为她根本不做梦。”
温孤让不置可否。
晚霞聚在天边,黄昏如期而至,涂灵和温孤让走入厢房,发现楚才已然瘦成一把骨头,可怖的笑容挂在骷髅般的脸上,像极了假人。
“怎么还不醒?”楚凤攥紧拳头:“再这么下去阿才会枯竭而亡的。”
老爹老娘哭成泪人,趴在床边不停哭喊:“阿才,儿啊,你要挖掉爹娘的心吗?”
温孤让上去掀开他的眼皮,眉宇紧锁:“瞳孔浑浊涣散,呼吸微弱,脉搏几乎摸不到。”
“不是说他自己会醒吗?!”楚凤惊慌失措。
涂灵思忖:“老婆婆说上次发生在十年前,那人自动苏醒难道是……”
温孤让也猛地意识到问题所在:“百叶熹带混元珠入城,邪祟被封印了!”
“所以邪祟根本不会留人性命。”涂灵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就在众人惊愕失神的当头,床上奄奄一息的楚才突然抬起两条胳膊,双眼瞪大,手指狰狞地张开。
“魇、魇,你别走,别拿走我的梦……”
涂灵:“那玩意儿叫魇!梦魇的魇!”
温孤让立刻手沾鸡血,在掌心写下“魇”字,双手合十,接着念咒结印。
楚才睁着浑浊的眼睛剧烈颤抖,几缕灰色轻烟从他眼耳口鼻飘出来,迅速凝结成形,一只蒙着薄纱看不清面容的邪祟在众人面前现身。
温孤让正要结印将它困住,谁知它抬手一招呼,屋内所有人立刻头昏脑涨,眼皮子仿佛有千斤重,意识直往下坠,困意犹如海啸席卷,他们摇摇晃晃,一头栽到地上昏睡过去。
第52章
魇看着瘫倒一地的众人, 催眠术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他必须潜入梦中躲避才行。
他瞧准涂灵,朝她印堂探去, 谁知那法印里头尽是肃杀的浊炁,凶狠异常, 魇被吓了一跳,转身扑向另一个女子。
许渊、豆芽和蛮蛮闻声从外边跑进来,见床上的楚才瘦成骷髅,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涂灵和温孤让倒在地上,他们赶忙去扶。
“怎么回事?邪祟呢?”豆芽惊恐地问。
许渊道:“连区区邪祟都打不过,你们两人还怎么混啊?”
说话间涂灵和温孤让苏醒, 立马搜寻魇的踪迹,掌柜的夫妇也醒了过来。
“阿才……凤儿,你怎么了,凤儿?”
涂灵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一只灰色的鬼,全身蒙着薄纱。”
豆芽僵硬地摇头:“没有。”
温孤让查看昏迷的楚凤:“魇在她梦里。”
“哈?”许渊也凑近端详:“不会吧,那她岂不是要和她弟弟一个下场?”
老两口闻言几乎肝肠寸断,涂灵忙说:“再用血咒逼它出来!”
温孤让否定了这个提议:“不行, 它已有防备, 我们在现实世界拿它没办法。”
涂灵眼见掌柜夫妇无法承受接二连三的刺激,想让他们先离开这个房间:“蛮蛮, 你带两位出去, 轻点儿扶。”
许渊眼珠子一转,也跟着指挥:“啊对,豆芽菜,你去帮忙, 这里危险,完事儿前不要进来。”
涂灵将楚才往里推,温孤让抱起楚凤放在床上,就那么会儿的功夫,楚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一圈儿。
“既然它躲在梦中不出来,我们有没有办法进去抓它?”
温孤让点头:“有。我进去,你在外边守着。”
“好。”
温孤让从漆盘里拿过小刀,在楚凤印堂处划开一道小口子,指腹沾血,抹在他自己的法印,接着就地盘腿打坐,双手结印,闭上眼睛。
许渊在边上默不作声地瞧着,神色晦暗不明。
涂灵聚精会神观察,楚才楚凤陷入梦境都会露出沉醉的笑容,而温孤让却眉宇紧锁,嘴唇绷紧,额头冷汗淋淋,仿佛身处可怖的噩梦。
她觉得不对劲,立马将楚凤的血抹到自己印堂,和温孤让一样打坐结印,潜入梦境。
屋子里剩下许渊一个清醒的人,他慢悠悠上前,蹲下,盯着涂灵的脸似笑非笑打量,食指与中指并拢抬起,抵住她的法印,凝神运炁,想要吸收那里头的浊炁。
指尖突然传来剧痛,许渊猛地睁眼,瑟缩了一下,而涂灵身后竟然出现半张扭曲的脸,血肉模糊,直勾勾冲着他笑。
“妈的……”许渊冷不丁往后仰,心脏蹦到嗓子眼,定神再看,那张可怕的脸却消失不见,仿若幻觉。
杀伐术的心魔这个时候跑出来?许渊不禁暗骂,抬起右手,他的中指指尖发黑,像被烧焦似的,疼痛异常。
“好你个涂灵。”许渊冷冷瞪住,恨不得立刻将她眼珠子抠出来,再把她和温孤让宰了,千刀万剐,炒一盘夫妻肺片下酒吃。
冷静,他要智取,重要的是拿到弥烛和浊炁,慢慢来,不着急。
……
梦境是魇的天下,觉察不速之客入侵,他当即为他们编织噩梦,好好戏耍一番。
温孤让眼前是一片尸山血海,到处是断肢与残躯,他踩着血污沿石阶上去,突然靴子被一只手抓住。
“境渊师兄……”
草丛里躺着一位师弟,他被拦腰砍成两段,下半身不知去向,血淋淋的内脏摊在腰腹边,他还剩一口气,颤巍巍伸出胳膊:“快走,你不是她的对手……”
温孤让心脏揪紧,正欲搀扶,对方却撑不住咽了气。
寒风凛冽,大雪簌簌飘洒,白茫茫一片。山顶厮杀的声音不绝于耳,温孤让一步一步走上去,开阔的雪地躺着上百具尸体,都是他的同门师兄弟。
温孤让不记得这些人,但他们曾经出现在他的记忆片段,穿同样的衣裳,使同样的剑,个个喊他师兄。
剩下活着的十来人还在拼杀。
他们遍体鳞伤,围住一个红衣女子,目光充满坚决与仇恨。
温孤让知道这是梦,但他忽然不敢上前。那道身影太过熟悉,从第一次闪现在他脑海,即便看不清正脸,却几乎一眼认出她是谁。
可涂灵从来不穿那么张扬的衣裳,红得像血。
温孤让有些恍惚,如果模糊的记忆无法完全确定,那么此刻的噩梦却把怀疑坐实。
红衣女子转过身,冲他冷冷发笑。
“不。”这不是真的。
红衣涂灵挥动长剑,毫不手软残杀他的同门,师弟师妹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杀人并非一刀致命,而是削去右臂,再划破几处动脉,让温热的血液到处飞溅,一大滩一大滩,染红纯白的雪地。
“境渊师兄……”剩下最后一个师弟抓住涂灵的剑:“你快走……”
温孤让攥紧手中的佩刀上前:“住手,涂灵。”
“什么?”她瞥过来,嘴角挂着挑衅的笑,眼睛里嗜杀的快感比冷血动物还要丧心病狂。
温孤让只觉得陌生无比:“你究竟是谁?”
话音刚落,红衣涂灵当着他的面用长剑穿透师弟的脖子,剑柄扭转,将那脆弱的颈脖搅烂,肉渣子掺着骨头飞射,她得意洋洋享受此刻的狂欢。
温孤让浑身冰冷,不愿相信这是涂灵。
“看什么?”她仰着下巴走过来,丢了剑,手掌覆上他的胸膛:“你的师弟师妹都是我杀的,你要替他们报仇吗?”
温孤让觉得她的手冷得不像活人。
“我还没杀够呢。”红衣涂灵张开五指,穿透他的胸膛,握住跳动的心脏,抠一半拔出来。
温孤让低头,对她的举动惊愕到难以置信。
“你可别死啊。”涂灵笑眯眯地望着他:“死了不好玩,等你心脏长全,我要再挖一次。”
温孤让捂住心口倒在地上,她跑入风雪中,哼着歌,快乐得像只小鸟。
雪越下越大,视线模糊,他头脑昏沉,被带入第二层梦境。
——
涂灵进入梦中,看见眼前的景象错愕不已。
俞雅雅、大熊、蛮蛮还有温孤让全部站在对面,而她自己竟不受控制地使出杀伐术,奇形怪状的心魔被召唤出来,从虚形变为实体,朝他们扑去。
涂灵下意识想要制止,可身体不听使唤,那些扭曲的心魔爬到他们身上疯狂啃噬,大熊的脸颊被咬出窟窿,俞雅雅的手指被一根一根吃掉,蛮蛮整颗头都没了,温孤让歪着脑袋,颈脖被咬断。
“假的,全是假的,是梦!”
涂灵脑袋痛到仿佛快撕裂,她突然明白魇的邪恶意图,利用人潜意识里最恐惧的事情编织噩梦。
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原来心底潜伏的恐惧是害怕有一天被浊炁侵蚀,发狂发疯,变成一个残暴不仁的怪物,害死朋友。
涂灵想闭上眼,可她做不到,被梦魇控制无法动弹。
正在被啃噬的俞雅雅直勾勾望着她:“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
“这都不是真的,噩梦而已,不是真的。”涂灵冷汗淋淋,不断提醒自己别被眼前的假象迷惑。
“邪祟想击垮我的意志,想看我落荒而逃,别上当,别害怕!”
朋友们一个个在涂灵面前被吃掉,即便知道是假的,那残忍的画面依旧带来重创,涂灵感到无比窒息,心脏颤抖哆嗦,鼻尖酸涩。
“你该不会要哭吧?”
心魔围绕她转圈,发出刺耳的讥笑:“才认识多久,死就死吧,反正你从小到大都没朋友,难道会在乎刚认识不久的几个过客?”
“话不能这么说,好容易交到朋友,结果全都死在你手上,天煞孤星也不过如此了,你后半生可怎么办?”
“我要是你还不如一头碰死的好,父母救不了,朋友连累光,你说你活着有什么用?”
涂灵喘不过气。
她分明清楚自己身处梦境,可情绪竟然被梦拖着走,把她拖进深渊,溺水般巨大的精神痛苦誓要将人淹没。
有个声音不断蛊惑:“没有任何希望了,你未来的人生都将活在孤独和黑暗里,没有亲人关爱,没有朋友扶持,你就是个狼狈的孤魂野鬼,苟延残喘了无生趣,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只有煎熬,和垃圾没有任何差别……”
“啊!!”涂灵痛苦地嘶吼,想把脑子里的声音震碎,可惜徒劳无功,那些话语像在给她洗脑催眠,逼她崩溃。
不得不说,痛苦带来的存在感异常强烈,仅凭意志很难与之抗衡。
痛苦也是一种快感,让人沉迷。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涂灵持诵净心神咒,聚精会神,强迫自己专注。
冷汗从额头滑落,不知多少遍之后耳根子终于清净,心魔消失踪迹,眼前干干净净空无一物。
涂灵呼吸粗重,体力消耗大半,撑着膝盖站起身,穿过腾腾云雾,走入第二层梦境。
——
明亮的橘色光线笼罩餐桌,涂灵看着眼前熟悉的装潢,险些以为自己回到现实世界。
林娅真端菜从厨房出来,气色红润,笑说:“女儿回来了,今天做了你喜欢的干煸杏鲍菇、香煎豆腐、咖喱土豆,快去洗手准备开饭!”
涂灵愣在玄关,干燥的嘴唇微张:“妈……”
这时,涂栋梁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他拿遥控把球赛关了,起身走向餐桌:“爸爸今天下厨做了红烧肉,你一会儿尝尝。”
林娅真又端着碗筷出来:“女儿喜欢吃素,红烧肉太肥了。”
“肥而不腻,我挑的五花肉漂亮得不得了,保准入口即化,不吃暴殄天物。”
林娅真摇头笑道:“你那厨艺还是算了吧。”
涂栋梁进厨房验收自己的成品:“没有肉怎么能行呢,涂灵到底像谁,小小年纪就吃素。”
父母如往日般闲话家常,好像游戏的意外不曾发生,他们一家三口都好好活着,过去这些天险象环生的遭遇仿佛幻觉。
涂灵愣愣地坐到餐桌前,疲倦的身心得到放松,这一切正是她心中所愿,重新回到放假那天,回到家,父母已经做好饭菜,
事情按照理所应当的方向行进,她的生活依然走在正轨上,没有变成乱七八糟的模样。
“你小姨说让蒋倦暑假来我们家住。”林娅真将三碗米饭分别摆放好,然后落座:“明年就要高考了,你帮他复习复习。”
涂栋梁端着红烧肉出来:“给他报几个补习班嘛,我们女儿放假也要休息的呀。”
林娅真笑:“哎哟,就你会护短。锅里汤好了吧?”
“好了,我去端。”
“小心烫,我再拿三个碗喝汤。”
父母一起进厨房,涂灵望着桌上精心烹饪的菜肴,心下轻叹,正准备动筷子,突然顿住。
她看看自己面前的米饭,又看向父母位子上的米饭,心头猛地一震,霎时脊梁骨发麻,毛骨悚然。
为什么他们一家三口的碗都插着筷子,直挺挺竖在米饭里,像给死人吃的?
“……”
不可能啊,别说涂栋梁深谙民俗禁忌,就算普通人也从小被教导不能这么插筷子,不吉利。
而他刚才竟然对此视若无睹。
“汤来了。”涂栋梁把砂锅放在桌边,他似乎没听见林娅真的提醒,那么烫的锅子,徒手端过来,仿佛没有痛觉。
涂灵一动不动看着他。
林娅真将汤碗放在砂锅旁,涂灵视线转过去,抬手掀开锅盖,里面煮的是寻常的青菜豆腐汤,可奇怪的是竟然还有一块猩红的肉,显然是生的,没有煮过。
这什么意思?
涂灵眉尖微蹙,而父母浑然不觉,自顾自地开始吃饭。
“怎么了?”林娅真问:“不饿吗?”
涂灵垂眸盯着那块油腻的生肉,食欲烟消云散,头脑也清醒不少。
她想起涂栋梁曾经说过一个习俗,古代死囚临行前的辞阳饭就会放一块生肉,传闻奈何桥上有一条恶犬,若被它咬到就会失去转世投胎的机会,因而带上生肉引开它。
所以这是……辞阳饭?
“砰”地一声,涂灵沉着脸丢下锅盖,目色冷了几分。
林娅真和涂栋梁愣怔望住她,茫然又无辜的表情。
“不好吃吗?”
“你们慢慢吃。”涂灵狠心抛下得来不易的团圆,起身大步走向玄关,推开防盗门。
“灵啊,你去哪儿?生我们气了吗?”
她咬牙闭上眼,提醒自己这是假的,然后径直离开,“砰”地甩上门。
涂灵深呼吸,这是魇给她编造的美梦,不能相信。
这么想着,睁开眼往前走了两步,突然猛地僵住。
“女儿回来了?”林娅真端菜从厨房出来,笑盈盈看着她:“今天做了你喜欢的干煸杏鲍菇、香煎豆腐、咖喱土豆,快去洗手准备开饭!”
涂灵瞪大眼睛回头盯住防盗门。她怎么还在玄关里?刚刚不是出来了吗?
涂栋梁关了电视从客厅走到餐桌:“爸爸今天下厨做了红烧肉,你一会儿尝尝。”
“女儿喜欢吃素,红烧肉太肥了。”
“肥而不腻,我挑的五花肉漂亮得不得了……”
涂灵毛骨悚然地看着眼前诡异的画面,呼吸屏住,逃似的转身再度夺门而去。
“砰!”
门外依然是玄关。
“女儿回来了?”林娅真端菜从厨房出来,笑盈盈望着她。
涂灵瞬间头痛欲裂,脑子嗡嗡作响,这是鬼打墙走不掉了?
不行,再耗下去楚凤恐怕要被吸成干尸。
涂灵从袖子里掏出竹节人,咬牙闭上眼,结印发令:“去吧。”
抄着袖珍武器的竹节人跳到林娅真肩头,割断她的颈动脉,接着是涂栋梁。
“扑通”两声,假父母倒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她,血流如注,飞快蔓延,涂灵连忙后退,握住把手推开门跑出去,梦境轰然坍塌。
原来逃离美梦的方法就是杀掉梦中人。
涂灵身边的景致已变成羊肠小径,山坡上层林尽染,怪石俊美,她奔向小路的尽头,视野陡然开阔。
清风徐来,河水微漾,远处是层叠的山峦,云雾浮荡,大雁翩然南飞。这场景十分眼熟,分明是她和温孤让意念之海里的写意山水,只不过那是水墨画卷,当下的风景却仿佛进入深秋,颜色浓重绚丽,像彩墨泼上去似的。
河面泛着竹筏,温孤让和一个女子对坐吃酒。
定神细看,那女子不正是涂灵的模样?
这就是温孤让的美梦?
涂灵愣了愣,又想他失去记忆,掉进这险恶的游戏,唯一算得上安宁的时刻就是在意念之海泛舟,想来也合情合理。
“温孤让!”涂灵在岸边高声喊道:“快醒醒!过来!”
他听见声音微微怔住,转头寻望,站起了身。
涂灵又喊:“杀了她就能摆脱梦境!快动手!”
竹筏上的假涂灵也站起身,走到温孤让身旁,轻轻握住他的手。
拉手是什么意思?他喜欢这样?涂灵觉得古怪,一个假的自己和温孤让并肩站在一起,还牵着手,那画面实在美丽又诡异。
“别忘了你是来干嘛的!”涂灵催促:“快杀了她,跟我走!”
温孤让转头看着身边温柔沉默的涂灵,慢慢抽回自己的胳膊,拿起了佩刀。
可他犹豫着没有动手。
“你在等什么?她是假的呀!”
温孤让屏息片刻,眼底的柔软消散,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拔刀出鞘,蜻蜓点水似的挥了一下,随后转身跳下竹筏。
冷不丁地,涂灵心口猛揪住,难以形容的感觉,分明督促他动手,可当真动了手,怎么有些难受?肯定是因为那张脸吧。假涂灵的颈脖浮现一条线,接着越裂越开,鲜血止不住地淌。
涂灵眉尖紧蹙,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用力吞咽一口唾沫,挪开视线。
梦境失去作用,河流变成土地,远处壮阔而写意的山色消失踪迹,转为普普通通的小镇街景。
涂灵身后的羊肠小径此刻是条窄巷,她一把拉住温孤让往前跑。
“你怎么进来了?”他问。
“我不进来,你就飘在河上看风景是吧?”涂灵埋怨:“楚凤不救了?”
温孤让说:“邪祟的梦魇好厉害,你怎么逃脱的?”
“杀了父母。”涂灵面无表情补充:“假父母。”
温孤让不再多问。
跑出巷子,街道变得熟悉,涂灵指着前方的旅店:“那不是楚凤家客栈吗?”
温孤让望去:“位置没错,但比现实中大很多。”
不仅更为华丽宽敞,而且门庭若市,吃饭、住店的客人塞得满满当当。
“这是楚凤的美梦。”涂灵立马闯进客栈,果然看见楚凤在大堂张罗生意,一边指挥跑堂的加快上菜速度,一边热情招呼食客,得心应手地周旋,乐在其中。
这还得了?
涂灵当即上前抓住她的胳膊:“跟我走。”
楚凤错愕地转过身,眨了眨眼:“姑娘,你是谁呀?”
她不记得了?
涂灵呆住,难道她以为梦境是现实?
“我是昨晚入住的客人,你不记得吗?”
楚凤用困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一番:“住宿的客人我心中有数,应该没有你吧?请问姑娘尊姓大名,我去查查流水。”
怎么可能查得到?涂灵不管那个:“你现在很危险,先跟我走!”
“为何要跟你走?你这姑娘好生奇怪。”
温孤让来到她们身旁:“楚凤,你被邪祟入侵,眼前的一切都是邪祟给你编织的梦境,继续沉迷下去你会死的。”
“哈哈哈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呀?太好笑了。”楚凤乐不可支,笑得捂住肚子弯下腰。
涂灵皱眉:“楚才已经被吸成了人干,你不记得吗?”
“阿才?”楚凤听见她认识弟弟倒有点意外:“原来你们是阿才的朋友,怪道如此调皮。”她说着抬起胳膊往柜台方向喊:“阿才,你朋友来了!”
柜台后冒出一颗脑袋,不是楚才又是谁?
涂灵和温孤让下意识对视:这下还怎么搞?
“姐,你先歇会儿。”这个楚才笑眯眯地,不仅开朗体贴,还十分勤劳踏实:“大堂我守着,你过来喝口茶。”
楚凤笑说:“我走了伙计得偷懒,你唬不住他们。”
涂灵窜到她面前,阻挡姐弟二人的视线,用力扣住楚凤的肩,冷声道:“你弟什么时候变这么可爱了?想想看,什么时候变的,不觉得奇怪吗?这是梦啊,你爹娘在外面哭得肝肠寸断,你沉浸在虚假的梦里,不管父母死活了吗?”
听见这话楚凤略微愣了下,嘴角笑意减退,双眸露出依稀困惑和警惕。
正在这时从店外进来一个高大结实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身旁是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人。
“凤儿,我把爹娘接回来了。”
楚凤疑惑的目光瞬间变得闪耀,赶忙迎上去:“夫君。”
第53章
看着那一家六口其乐融融的场面, 涂灵忽然感到泄气。
对于楚凤这样看重家庭的女子来说,亲情的力量何其强大,她如今得到梦寐以求的生活, 客栈生意红火,弟弟安分懂事, 父母快乐康健,她还有了丈夫和孩子,再要她亲手打碎这个美梦谈何容易。
温孤让瞧着涂灵挫败的样子:“魇知道她意志力强大,所以隐藏了做梦的真相。”
“没错, 相反楚才清楚自己在做梦,甘愿沉沦梦中,所以才会喊邪祟的名字。”
“如果她不愿意打碎梦境, 就算我们强行绑架也走不出去的。”
涂灵脸色越来越沉:“实在不行我来做恶人。”
温孤让不解:“你想干什么?”
“杀了她的家人。”涂灵目光冷清:“反正是假的,我下得了手。”
“等等。”温孤让拉住她:“你有浊炁和杀伐术,当心越陷越深,我来刺激她。”
涂灵没想到他竟然考虑这个,不由一怔。
只见温孤让二话不说揪住楚才的衣裳将他从柜台后拽出来,长刀搭在他肩上,锋利带血的刀刃抵住颈脖。
“姐!”
楚凤闻声回头, 笑意僵在嘴边:“阿才……你们想干什么?!”
温孤让:“既然你留恋梦境, 我只有杀光所有人,逼迫你清醒。”
“疯子!我根本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赶紧放了我弟弟!”
温孤让不再跟她周旋, 转动刀柄,割断了楚才的喉咙。
“阿才!!”楚凤扑上来抱住倒地的弟弟。
“姐……”
“阿才!”楚凤慌忙捂住他的伤口:“我找郎中救你,我立刻找郎中!”
“没用的。”温孤让冷静得像个魔鬼,走向一旁拽住了她的丈夫:“他姓甚名谁, 家住何处,你们如何相识如何成亲的,说说看。”
楚凤狠狠瞪住:“别动他!”
“回答我的问题。”
楚凤咬唇,忽然间语塞,颤动的眸子透出几分恐慌。
“你根本没有丈夫,他是假货。”涂灵像另一只冷血的魔鬼:“他只是你潜意识的愿望,包括这个孩子。”
“不……”
“楚才一直想去金陵,他瞧不起你,瞧不起这个小镇子,你应该对他的性情很了解,不是吗?”涂灵咄咄逼人:“别再欺骗自己,用心想想这些不合理的地方。”
楚凤僵硬地摇头:“阿才早就改过自新了,他很乖很孝顺,今年准备娶媳妇儿……”
“事实上他被邪祟吸干精血,此刻只剩一口气躺在床上苟延残喘。”
“不是的……”
温孤让见她执迷不悟,一刀戳穿假丈夫的胸膛。
“住手啊!!”
“你要逃避责任吗,楚凤。”温孤让面无表情拽过老掌柜:“你爹娘只剩一个指望,而你却贪恋虚假的天伦之乐,弃真正的父母于不顾,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是的……”
涂灵:“楚凤,我知道你并非软弱的性子,虚假的东西难道你稀罕吗?别再欺骗自己,直面现实吧。”
她颓然垂下头,抿唇不语,半晌后看了看两具尸体,又看了看惊恐的父母,最后目光落在小娃娃身上。楚凤伸手抚摸孩子的脸,随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抬眸时神情已发生转变。
“我明白了。”她站起身:“走吧。”
温孤让收起长刀,涂灵拉住楚凤大步往客栈外跑。
梦境开始崩塌。
四周街景仿佛巨大的墙纸撕裂,一块一块掉落,魇在背后无所遁形,幽灵般浮荡在半空,眼看他们即将逃离,立刻挥舞灰沉沉的袍子,使出催眠术。
排山倒海般的困意又来了。
楚凤一头栽倒,眼睛极度昏沉,她用力咬住舌尖试图保持清醒。
涂灵也站立不稳,索性就地打坐,口中不断念诵净心神咒:“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温孤让拔出佩刀,先划开手背,用痛苦抵挡困意,接着提刀飞向魇,读准它的面门刺去。
那邪祟转身躲避,猛然间消失踪迹。
梦境彻底毁灭,化作风沙漫天狂舞。
——
躺在床上的楚凤突然睁大双眼,惊恐地倒吸一口气,发出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许渊被她吓一大跳,正想凑近查看,灰色烟雾先从五官钻出来,凌乱地集合拼凑。
“魇?!”
这时楚凤直挺挺坐起身,涂灵和温孤让也在同一时间苏醒。
“收了它!”
温孤让动作迅猛,端起鸡血泼向魇,接着双手结印,用法术将其定在原地。
许渊瞪着眼睛:“这玩意儿要怎么对付?给它超度?”
温孤让:“它不是鬼魂,无法超度。”
“能不能把它收了?”
“法术只能暂时控制,撑不了多久。”
“啊?!”许渊咋舌:“那怎么办?它一会儿又钻人梦里啦!”
涂灵冷冷瞥着邪祟:“让我来试试。”
她从虚怀里拿出浊欲鼎。
许渊没见过,好奇地走近观察:“这什么东西?”
锈迹斑斑的青铜器悬浮至上空缓缓开始旋转。
“我去!”许渊被它吞噬邪祟的力量惊得目瞪口呆。
魇发出嘶吼,灰色躯体一点一点撕扯成柳絮状,盘旋环绕在浊欲鼎之上,好像慢速的龙卷风,逐渐被吸入蚕食。
涂灵摊开手掌,神器落于掌心,青铜锈迹又淡去一二。她把它揣回袖子里。
许渊看呆,目光无比诧异,心想这娘们儿手上竟然有这么多好东西?凭什么?简直暴殄天物!
“师姑……”
蛮蛮从外面跑进屋,冲上去一把抱住涂灵的腿。
掌柜老夫妇也进来:“凤儿……”
楚凤消瘦一大圈,面容憔悴,但体力精神尚在,伸手抱住爹娘:“我没事,没事了。”
许渊抱着胳膊:“姐姐救回来,可惜弟弟没那么幸运,我看他活不了多久,你们提前备好棺材吧。”
涂灵皱眉,忍不住瞥了眼:“你不说话会怎么样?”
许渊置若罔闻,叹一声气:“唉,年轻人抵不住诱惑,梦里享受一日,断送几十年寿命,这买卖可划算?”
骷髅般的楚才躺在床上,睁着恐惧的双眼,失去辩驳的力气,只能被迫听他废话,厌恶却无能为力,生不如死。
“不是我多嘴,你要有你姐一半魄力,不至于此啊。”许渊做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摇头:“想想二老,你就要死了,他们如何受得了?”
涂灵一把揪住许渊的后领子,将他拽了出去。
“没见过你这么欠的人,楚才都快死了,你说这些干嘛?”
“我替他惋惜呀,实话而已。”
涂灵懒得搭理,回头看了看温孤让:“我们该走了吧。”
“今日天色已暗,明早出发。”
“牛头山离这儿多远?”涂灵问。
许渊指着自己:“跟我说话呢?”
“不然呢?”
他咧嘴笑笑:“不算远,照这么走上十天半月就到了。”
豆芽:“准备些干粮路上吃,下个镇子至少得走一天。”
涂灵说好。
当夜早早睡下,次日清晨一大早,辞别楚凤一家,五个人启程上路。
蛮蛮精力旺盛,到处蹦来跳去不知疲倦,许渊心烦:“什么破地方,连马车都雇不到,我的新靴子,才走一会儿全是灰!”
涂灵和温孤让自顾闲聊,对他的抱怨置若罔闻。
豆芽挠挠头:“侍郎大人,你还好吧?”
“啧,什么侍郎,叫哥哥。”他顺势揽住豆芽的肩膀,大半重量托付给她。
“许、许大哥。”豆芽咬牙撑住:“牛头山那位贾仙你见过吗?当真有此神通?”
“没见过。”许渊嘴上答着话,眼睛却盯住前面的涂灵:“我也是听百叶熹说的,那人脾气古怪,从年轻时便痴迷药剂,什么都不管,唯一的胞弟也不来往,之后性情越来越乖僻。”
豆芽思忖:“既然如此,他肯定不会轻易替人解忧吧?”
“天晓得。”许渊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垂眸瞅她:“怎么,你想求药水?”
豆芽飞快眨眼:“没有没有,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拿药水作甚……”
许渊弯起嘴角笑:“你甘愿做普通人?难道不想像涂灵那样斩妖除魔快意恩仇?”
豆芽目光滞住,咬唇讪笑:“我哪有天赋,先前在瑶池阁待了些时日,什么都没学会,连刑罚都不敢看。”
“诶,今时不同往日,混元珠打碎,你想学法术容易多了。”
豆芽抿唇不语。
许渊忽然变得无比亲切:“好妹妹,以后咱们相处的时候多着呢,相互了解便于沟通,聊聊你的心事,我洗耳恭听。”
豆芽略微脸红,不大好意思:“没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许渊像个体贴的好大哥,轻轻拍她的脑袋:“我没有亲人,你也没有亲人,大家同病相怜,不如以兄妹相称,以后也好相互照料啊。”
这话倒戳中了她的伤心事,眸子黯淡下去,露出些许难过之感。
许渊长叹一声:“可怜的孩子,我妹妹要还活着,和你差不多大。”
“你有妹妹?”
“嗯,她最黏我,最听我的话了。”
豆芽抿嘴,瞳孔微颤:“我哥也很疼爱我,如果他还在的话……”
走了一路,许渊几乎把豆芽从小到大十六年间所有人生经历都套了出来,两人亲密得如同相见恨晚的异性姊妹。
太阳落下山,天色渐渐昏黑,他们在乡间落脚,寻一户人家,给了些银两借住一晚。
乡野地方没什么好吃的,许渊食之无味,早早放下筷子出门散步。涂灵和温孤让都喜欢素菜,除蜜饯外,对美食佳肴并无追求,在许渊眼里就是两个怪胎,不懂享受,天生吃苦受罪的命。
“可怜的娃。”涂灵心疼蛮蛮:“等到了下一个地方师姑给你买十斤肉,让你吃个够,好吗?”
蛮蛮点头。
温孤让忽然问:“你弄清楚了吗,她是和我们一样在不同世界打转,还是活了上千年?”
涂灵怔住:“不会吧,活上千年,昆崖都做不到。”
温孤让打量蛮蛮:“传闻中有个三面族,其族人后代永生不灭,千年算不了什么。”
“不可能,男蛮就掉下悬崖摔死了呀。”
“他们寿命无限,但可以被杀死,或者自杀。”
涂灵歪头思忖:“真有这种族群的话,他们应该早就掌控整个九州大陆了。”
温孤让摇头:“不,传闻他们在上古时期遭遇天灾,死伤惨重,因而认为是天神对凡人胆敢长生的惩罚,于是向上天献出青春和智慧,以求保住剩余的族人。之后三面族繁衍越来越艰难,子嗣凋零,我们遇见的男蛮女蛮很可能是最后的一代。”
涂灵咋舌:“这么珍稀,岂不是凤毛麟角?蛮蛮成独苗了?”
温孤让说:“她可能等了你一千年。”
“……”涂灵没来由心脏一揪:“说这个故意让我不好受吗?”
温孤让愣了下,抬眸瞧她,像是有点诧异:“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个,毕竟我们没有经历那么长的时间跨度。”
涂灵转而望着专注啃馒头的蛮蛮:“你当我是冷血动物?”
温孤让语塞,眼帘垂下,愧疚刚刚升起,这时又听她说:“好像是有点冷血,我从小听不少人这么形容我。”
温孤让皱眉:“你不是,他们算什么东西,随便对你妄下评论。”
涂灵托腮:“其实我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爸妈的亲生女儿,他们那么随和喜庆的人,怎么会把我养成这样。”
“哪样?”温孤让瞧她,忽而失笑:“这不挺好的,脑子灵活,身强力壮,一拳头能打死三个。”
涂灵也笑了。
豆芽在灶房烤了两只大红薯,放在碗里,出门找她刚认的大哥。
许渊坐在田坎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身披皓然月光,低头不知在干什么。
豆芽走近才看清,他手中握着一支狼毫,一块竹简,似乎写了字,可字迹只显现了一会儿便消失不见,豆芽眨眨眼,觉得自己肯定看错了。
“许大哥,吃个红薯吧,不然晚上会饿的。”
许渊随手接过,问:“涂灵和温孤让呢?”
“应该准备歇下了。”
“你不觉得他们二人很奇怪吗?”许渊幽幽地:“身为棋子背叛同门,身份成谜背景复杂,一会儿自相残杀一会儿和好如初,尤其那个涂灵,以前她在地牢那些残忍的手段你都见过吧?不害怕吗?”
豆芽拧起眉头:“她不是仙姑吗?”
“不管是什么,她要想杀我们易如反掌。”许渊眯起双眼:“有没有想过她为何带你上路?当心着点儿,别做了人家的垫脚石,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闻言豆芽的神色愈渐难看:“是啊,那晚厌桑台混战,她为什么偏偏带我逃跑呢?”
许渊将笔和简揣进袖子,拿起红薯拨开外面的皮,吹了吹,没滋没味地吃起来。
豆芽的思绪像被扭曲,充满怀疑和阴谋,一夕之间对所有人的印象和感觉朝着最坏的方向转变,而她自己浑然不觉,只把这转变当做后知后觉的醒悟。
“肯定没安好心,许大哥,我们得提防他们,必要的时候先下手为强。”
眼看一个人畜无害的善良姑娘就这么毁了,许渊十分满意,扬眉笑说:“好啊。”
夜深人静,豆芽洗漱干净回到茅草屋,涂灵和蛮蛮都已经睡下,她冷冷盯了会儿,小心翼翼躺到边上,心中涌出莫名其妙的恨意,不仅对涂灵和瑶池阁,连死去的家人也开始怨恨。
“都怪哥哥胡乱议论城主,祸害家眷,爹娘只顾为他辩白,宁愿和他死在一起,竟然弃我于不顾!留下我孤零零活在世上受尽苦楚……全都不是好人!从今以后我必须为自己打算,再也不能如从前那般任人鱼肉!谁都别想欺负我!”
……
豆芽怀着满腔愤懑入睡,次日天色微明,她醒来坐起身,蛮蛮还在打呼,整夜吵得她头疼。
涂灵还没醒,按理说她是不会睡懒觉的,豆芽喊了一声,没有反应,她觉得奇怪,伸手推了推,触感竟然十分冰凉。
豆芽呆住,不太确定,握住她的胳膊,登时吓得跳起来。
“啊!”
她惊恐地跑出门,冲着院子喊:“涂灵、涂灵她……”
温孤让正在水盆前挽袖子,见情况不对,问:“怎么了?”
豆芽脸色发白舌头打结:“涂灵身体僵硬,好像、死了!”
许渊从屋里出来,五官皱紧,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哈?”
温孤让沉下眸子,抬脚往屋里走,许渊也跟了过去。
只见涂灵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皮肤失去血色,死白中泛着点儿灰,显然不是正常的肤色。
温孤让先摸了摸她的胳膊,接着探向鼻息。
“如何?”许渊问。
“死了。”温孤让眉宇紧锁,冷冷吐出两个字。
“怎么可能?!”许渊反应比他还大:“昨天不是好好的吗?她身上没有致命伤,谁能悄无声息把她给谁杀了?!”
温孤让稳定心神,迅速思索一番:“尸体是老六,涂灵应该回了那边。”
许渊一头雾水:“哪边?”
温孤让没有回答,也不准备向外人说明,只道:“看来得带着这具尸体上路了。”
因为不清楚涂灵回来时是否还需要这副肉身。
而许渊犹如晴天霹雳:“你没说笑吧,带尸体上路?我们又不是背尸匠,大热的天,半个月的路程,臭了烂了怎么办?!”
温孤让摆明一意孤行的态度,不回答也不沟通,自顾自地去灶房烧水,然后端到屋里,用帕子热敷各处关节,缓解尸僵。
随后他把尸体放进背篓,再用草帽盖住灰白的脸。
蛮蛮不知发生了什么,感到不对劲,焦急地围着他转圈。
温孤让轻抚她的头:“没事,师姑会回来的。”
许渊瞠目结舌,见他毫不犹豫地背起背篓,心想还真不嫌弃尸体啊?
豆芽亦十分惊愕,扯扯许渊的袖子:“怎么办?”
“边走边看呗。”
一行人继续上路。
烈日高升,汗流浃背,约莫正午时分,他们来到河边休息。蛮蛮打水想喂给涂灵,被温孤让轻轻阻止:“她现在喝不了。”
豆芽坐在树下乘凉,远远瞧着,忽然说:“她身上的法器应该还在吧?会变换竹节人的棍子和那只青铜鼎,我看见她放到袖子里的。”
许渊闻言挑眉:“怎么,想抢?”
“那么好的东西,难道你不心动吗?”
许渊轻笑:“没用的,法器在虚怀里,就算你把袖子撕烂,什么都找不到。”
“虚怀是什么?”
“一种法术,专门收纳法器的秘密空间。”
豆芽缓缓点头,琢磨片刻:“许大哥,你也会法术吗?”
“我?”许渊悠然轻叹,手里揪着尾巴草,往后靠着大树:“会一点儿。”
“是什么?”豆芽好奇,双眼发亮。
“嗯……捏捏泥人儿,写写戏本。”
豆芽听不懂。
许渊敷衍:“以后你就晓得了。”
豆芽紧追不舍:“你是在哪儿学的法术?”
“反教。”
“反教?一个门派吗?我能不能加入?”
“你?”许渊打量她,笑说:“不是那么容易加入的,你太善良了,很多事情做不来。”
豆芽直起背,表情变得异常坚定:“我可以学,只要教我本事,再苦再难我都会认真学的。”
“再说吧。”他不置可否。
众人在河边歇了会儿,吃完干粮动身启程。
烈日炎炎,尸臭的气味越来越大,许渊嫌恶地捂紧口鼻:“这怎么得了,一会儿入城肯定会引起恐慌和骚动,哪有人背着腐尸到处溜达?”
温孤让不听。
等到了城池外,黄昏逼近,他们没有入城,夜里宿在郊外破旧的荒庙,尸体放在天井。
“你们守在这儿,我去城里看看有没有药材铺。”温孤让说。
许渊被熏得不敢走近,隔老远,像看疯子似的打量他:“草药除尸臭?万一买不到呢?”
“到时再另想办法。”
豆芽屏住呼吸面露恐惧:“她、尸斑长得好快,皮肤已经开始腐烂了。”
许渊眉头紧锁:“埋了吧,反正不是涂灵,就算她再回来,难道继续用这副躯壳吗?”
温孤让不为所动:“先别埋,我去找草药。”
“你怎么那么犟?尸体当个宝?涂灵又不是你媳妇儿,用不着这样吧?”许渊脱口而出。
正在这时,残缺的神像后突然冒出一个晃动的人影,动静不小,大家惊了一跳,只听那人粗声粗气,烦躁地骂说:“日嫩仙人,啥几把气味儿,臭死嫩舅嘞!”
口音很重,温孤让几个都没反应过来。
许渊眯起双眼观察:“你是谁?”
“我是嫩爹!”老头又臭骂一声,怒气冲冲从后边出来,他披头散发衣冠不整,腰间挂着几只小葫芦,肚子很大,头发和胡须均已花白,像只发了癫的狮子。
“谁叫你们把死人摆在这儿?快给老子丢出去!”
他说着就要上前踢背篓,温孤让抬起佩刀横档在前,示意他站住。
“做啥?你个信球要做啥?”
“别动她。”温孤让面无表情,拇指顶住刀鞘。
老头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撇撇嘴,随手拨了把干燥的头发,五官皱巴巴,语气郁闷:“太臭了嘛!”
第54章
清冷月光从破旧的天井洒下, 落在老六可怖的尸体,夜风中都是腐烂的尸臭,阴森恐怖。
老头见温孤让没有退让的意思, 也不再讲道理,自个儿扭头走了。
许渊拿他没办法:“你留在这儿, 我去城里找药材吧,省得你不放心。”
豆芽闻言赶忙出声:“我跟你一起去!”
温孤让冷眼打量他们,直言不讳道:“不如大家就此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谁也别拘着谁,做事更简单利落。”
豆芽心下松快,正欲张嘴, 许渊却立刻反对:“那怎么行?我们说好一起去牛头山找贾仙,涂灵答应让我跟着呀,万一路上遇见瑶池棋子我可打不过。”
温孤让瞧他神态不像客套的样子,心下觉得古怪,涂灵不在,他也不好擅自做主把人赶走,于是犹豫起来。
就在这时, 老头去而复返, 手中攥着几只小葫芦,醉酒似的, 摇摇晃晃走到天井。
许渊怪道:“干啥呢?”
老头就着月光仔细查看葫芦, 打开闻了闻,点点头,接着走向尸体。
温孤让制止:“你想做什么?”
老头歪嘴哼道:“找啥草药,不管用, 试试我制的药水。”
温孤让目露怀疑,许渊捂住鼻子好奇地凑上前:“不会是化尸水吧?”
“化你娘个鳖孙。”老头咒骂,也不顾他们是否同意,当即将小葫芦倒向尸体,随手甩两下,几滴水珠落到尸体头上。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就在须臾间,浓烈的尸臭竟然消失殆尽,即便近在咫尺也闻不到一点儿气味,只有周遭蕨类植物潮湿的草香和泥土气息。
蛮蛮像条小狗扒在背篓边使劲儿闻。
许渊试探着松开衣袖,皱皱鼻子,惊讶地咧嘴:“嘿,真没了!”
老头白他一眼,露出傲慢之色,将葫芦放进布袋:“刚才我听见你们说,要去牛头山找贾仙,是吗?”
“不错。”
老头坐到石阶上,略往后仰,胳膊撑着地,翘起二郎腿,摆出嚣张的姿势:“我就是贾仙,你们寻我作甚啊?”
温孤让和许渊不由一愣,相互看了眼:“你是贾仙?”
“如假包换,我的药水不就证明了嘛。”
许渊忽然兴奋不已,赶忙上前拍马屁:“原来前辈就是大名鼎鼎的药仙啊,听闻你在牛头山闭关,我们正要前去拜访,谁知竟在此地相遇,缘分真是玄妙!”
老头爱听恭惟,自然十分受用:“说吧,你们几个小鳖孙寻我何事?”
许渊立马揽住温孤让的肩:“这位英姿不凡的青年丢失了记忆,想求前辈的药水帮他恢复,呵呵。”
贾仙扭动脚脖子,寻思片刻:“原来如此,好说,药水可以调配,但不能白送。”
许渊眼珠子转得飞快:“晚辈这里有上好的宝石,乃束悠城主所赐,若前辈不嫌弃的话……”
还没说完,贾仙粗暴地打断:“金银珠宝都是俗物,臭烘烘的,给我做甚?我是那种俗人吗?”
许渊扯了扯嘴角:“行,那您想怎么着?”
贾仙目光落在温孤让身上,端详审视一番:“仪表堂堂,英气逼人,是个可靠的年轻人。”
许渊轻笑:“哟,您还会看相呢?那我呢?”
“你就不好说了。”
“……”许渊霎时沉下脸,阴云密布。
温孤让问:“前辈想让我做什么?”
贾仙大手一挥:“我要去浮戏谷办一件大事,可能有危险,啊不,肯定有危险,你来做我的护卫,等事情结束之后我把药水给你,如何?”
温孤让没有犹豫:“好。”
“爽快,明早启程,啊,那具尸体你要带上?”
“是。”
“也行,我的药水可保七日不腐,带就带吧。剩下的几个人嘞?”
许渊:“我们自然是一起的。”
贾仙摆手:“没用的人去作甚?妨碍我的计划。”
许渊脸颊扯动,按捺心底的恼火:“人多好出力嘛。”
贾仙起身往里走:“浮戏谷不是啥好地方,当心有去无回,你们要跟就跟,别给老子添乱就行。”
温孤让席地打坐,蛮蛮靠在他身旁睡觉,月朗星稀,四周万籁俱寂。
许渊狠狠白他们两眼,找个稍微干净的地方躺下,揣着手闭眼入梦。
……
次日清晨天刚亮,贾仙把众人叫醒,催他们动身。
温孤让二话不说背起尸体,拍蛮蛮的肩:“走了。”
“师姑还没回来?”蛮蛮揉着迷糊的眼睛。
温孤让神态柔和:“快了。”
许渊摇头啧两声,心下讥讽他没救了。
“喂,你们几个快点儿,磨蹭个球?!”贾仙不耐烦。
豆芽抓住许渊的袖子,悄声询问:“我们真的要跟着一起去吗?万一那地方很危险……”
没想到许渊语气十分冷淡:“你可以不去啊。”
豆芽微怔,咬牙垂下眼,面露依稀难堪之色。
破庙外停着一辆精美宽敞的马车,贾仙骂骂咧咧,随手指着他们:“来个人驾车,都搞快点,折腾你爹呢。”
温孤让把尸体连同背篓一起推进车厢,贾仙倒没怎么抗拒,皱眉打量发灰的死尸,问:“这是你什么人?”
“朋友。”
“哦。”贾仙听完往后一靠,闭上眼睛打瞌睡。
蛮蛮将背篓往自己身边挪近些,掀开草帽边沿瞧了瞧死尸的脸,有点发怵,僵硬地把帽子盖好。
许渊和豆芽陆续上车,温孤让最后拿起马鞭自觉做车夫。
“往哪个方向走?”他问。
贾仙:“西南。”
马车启动,晃颤前行。
许渊瞥着闭目养神的贾仙,问:“浮戏谷是个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未听过?豆芽你知道吗?”
豆芽摇头。
贾仙果然开口,啧一声:“凡夫俗子碌碌之辈,没听过很正常,隐世之地哪能随便让你偷窥。”
“难不成山谷里有宝藏?”
“铜臭!庸俗!”贾仙白他一眼:“宝藏算个屁,谷中有座如愿佛,灵验无比,你想要什么心愿都可以帮忙达成,比金银财宝厉害多了。”
许渊和豆芽不约而同露出惊讶又怀疑的表情:“不会吧?还有这种好事?”
“呵。”
“既然如此,难道没有人祈祷天下太平?”许渊轻嗤:“这种造福世人的功德比个人利益更具诱惑吧?”
贾仙摇头,又白了眼:“愿望只能与自己切身相关,不能随心所欲。”
豆芽问:“如此神迹,按理说应该早就传遍九州大地了吧,为何反倒鲜为人知?”
“你发了大财会告诉别人发财的途径吗?不动脑子?”贾仙觉得他俩都是白痴:“再说浮戏谷根本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它神出鬼没,每年七月出现在九州不同地点,就像一座幽灵山谷,即便世人晓得有这么个地方也很难找到的!”
听完这话豆芽愈发难以置信:“山谷还会移动?这也太玄了。”
许渊琢磨:“如愿佛……这么说前辈去浮戏山是为了祈愿?”
贾仙不吭声。
许渊转头拉开轿帘,告诉温孤让:“听见没有,咱们要去见佛,到时候你向他祈愿恢复记忆,不就简单了?”
温孤让不置可否,手里攥着缰绳,专注驾车。
远离城镇,山路一重又一重,贾仙只说西南方向,温孤让再没多问,倒是让他非常满意。
豆芽皱眉盯着马车外的景致,方才分明还能见到梯田和房舍,怎么陡然间如此荒僻,仿佛进入没有人烟的荒山,她从窗口探出头往后看,竟然陌生得毫无印象。
这诡异的情况令人毛骨悚然,豆芽想说出来,可其他人根本不在乎,就算背篓里的老六突然诈尸他们也不会眨眼皮子。
一群怪胎。豆芽忍住内心恐惧,不再东张西望。
马车慢慢停下。
贾仙登时睁开眼:“咋了?”
温孤让说:“前面有个茶棚。”
他跳下马车走过去,许渊等人也相继下车,只见路边果然有一个简陋的茶棚,几张桌子坐满了人,各自烧水沏茶,歇脚乘凉,似乎没有店小二和老板。
温孤让上前,茶棚里的人纷纷投来端详的目光。
许渊怪道:“这些人都是去浮戏谷的?我还以为就我们几个呢。”
豆芽却松一口气,人多起来,她感到安稳些许,要是遇到什么危险,自己遭殃的几率就大大减少了。
“喝口茶吧。”一个文质彬彬的男子招呼温孤让:“后面几位都是去浮戏谷的?”
“对。”
男子点点头:“接下来的路程马车没法走,你们快把茶喝了,大家好上路。”
温孤让望着灶台上的茶壶和几只碗,问:“什么茶?”
这时许渊从后面走上前,笑着调侃:“你们都喝了?不怕茶水里有古怪吗?”
男子回:“浮戏谷不属于人间,我们凡胎俗物满身红尘,茶水能消除身上污浊的气息,不喝茶水不可能入谷,你们自己决定吧。”
温孤让已经来到灶台前,他看着叠在一起的五只茶碗,转头扫向众人,快速清点,发现每个人桌前都有一只碗,不多不少,剩下五只刚好给他们用。
许渊也看出来了,轻笑道:“这么巧,刚好我们有五个人。”
领头的男子回:“没错,一共十八只碗,代表这次入谷有十八个人,所以我们在这儿等。”
“赶紧吧。”离最近的这桌是五个戴面纱的紫衣美人,催促的那位衣着最为华丽,手指涂着艳丽的蔻丹,声音冷傲:“别浪费大家时间。”
温孤让望向贾仙,他一点儿没犹豫,立马过来拿碗。
喝过茶水,温孤让返回马车背上尸体。
许渊说:“要是涂灵突然回来,岂不是多出一个人?茶碗数目对不上,或许要出意外,或许她不会回来了。”
温孤让依旧不予理会,将背篓往上抬了抬,让蛮蛮走在前面,担心她掉队。
领头的男子走在最前面带队,他自称杨三郎,很可能是假名,说带队也不准确,因为西南方向只有一条路,满山茂盛的狗尾草足有半人高,随风大片摇摆,好似海浪。
大部分人闷头走路不吭不响,倒是两个年轻男女手牵手犹如春游,兴奋地四处张望,难掩好奇与激动。
“这什么游戏呀,身临其境,真够牛掰的。”
“我们俩是天选之人吧,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玩家。”
温孤让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由抬眸瞥过去,看来是从涂灵那个世界来的人,还不知道身处险境,以为只是游戏。
“问问呗,这么多人呢。”男的说。
“不太好吧,大家都不是很想交流的样子。”女的犹豫。
男的却满不在意:“怕什么,反正都是NPC而已。”他说着自信满满高声询问:“嘿!还有玩家吗,一起组队吧!”
众人闻言纷纷投来奇怪的目光,女孩霎时满脸通红,扯住男孩的衣裳。
无人回答这个问题,走在他俩身后的紫衣女“啧”了声,不耐道:“走不走啊?听你们叽叽喳喳一路,这是拜佛的态度吗?安静些吧。”
“抱歉抱歉。”女孩赶忙向她鞠躬示意,推着男孩往前走。
紫衣女的侍婢忽然指着旁边阴森的树林惊呼:“娘子,那边好像有个人!”
大伙儿不约而同向林间望去,吸气声此起彼伏,但很快被杨三郎安抚:“别怕,看清楚了,不是人,是佛像。”
蛮蛮似乎非常害怕,回身牢牢抱住温孤让的腿。
“难道是如愿佛吗?”有人问。
杨三郎说:“只是引路的标识,说明浮戏谷距离此处不远了,继续往前吧。”
那佛像不知荒废了多久,灰扑扑的,双手摆出奇怪的姿势,近乎妖娆,面容也不似寻常佛像庄严肃穆俯瞰众生,却是睁大眼睛直视前方,就像看见新来的客人露出喜悦之色。虽然笑着,相反竟给人十分不适的感觉,说不清楚,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很不舒服。
这下整个队伍彻底安静,屏住呼吸匆匆加快步伐,希望尽快远离。
豆芽躲在许渊背后低下头,盯住脚下不敢抬眼,经过佛像有一段距离,她鬼使神差回头瞄去,谁知那佛眼竟然跟着她,斜斜地瞥过来,笑容诡异,就像在说:我看见你了。
豆芽浑身毛骨悚然,吓得差点猝死,僵硬地收回视线,加快步伐往前,经过许渊,下意识朝温孤让身边走,她看见蛮蛮安心躲在他身旁,自然也觉得他比较可靠。
谁知还没走近,又一阵惊吓,温孤让背篓里的死尸好像睁开眼,透过草帽缝隙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啊!!”豆芽尖叫出声,猛往后退,狼狈地摔到地上。
“你干什么?”许渊居高临下垂眸瞥着她。
众人亦回头打量。
豆芽指着温孤让的背篓:“尸体睁眼了,尸体睁眼了!”
许渊上前掀开死尸的草帽露出底下灰白的脸:“哪有?”
“我方才明明看见的!”
温孤让面无波澜:“有那么可怕吗?即便睁眼又如何,难不成涂灵还会害你?”
这可说不准!
豆芽吞下这句话,惊恐不减:“我真的看见了!你们怎么都不相信?”
“一惊一乍。”紫衣女不屑道:“就这么点儿胆子也敢来浮戏谷,如今的年轻人可真是一言难尽。”
贾仙奇怪地打量她:“咦,你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嘛,讲话咋那么老气横秋?”
紫衣女并未收敛,反倒警告说:“既然大家同行,那么我不得不多说几句,你们自己作死便罢,莫要给别人添麻烦,一而再再而三地耽误行程,窃窃私语大呼小叫,如此无礼,如愿佛不会喜欢的。”
贾仙目露狐疑之色:“怎么,你不是第一次拜佛?”
“当然不是,你以为我和你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新手一样么?”
贾仙冷哼:“想必杨三郎也不是头一回来浮戏谷吧?”
杨三郎站在远处没有回应。
许渊笑说:“既然有老手,那么何不告诉我们经验,那如愿佛当真能替人完成心愿吗?”
紫衣女瞥着他,端详一圈儿,轻笑说:“若非灵验,我怎会来第二次。”
“哦,敢问你上次许的什么愿望?”
“傻小子,我为何要告诉你呀,就凭你长得好看?”
贾仙懒得听他们啰嗦:“行了,咋那么絮叨,叭叭叭,还走不走了?”
温孤让和蛮蛮不知何时已经往前面去了,大伙儿亦步亦趋赶忙跟上。
阴森的山林之后出现一片湖泊,高耸入云的水杉伫立在绿幽幽的湖中,浮萍铺满水面,散发潮湿的腥味。
“这要怎么过啊?有船吗?”新玩家问。
杨三郎弯腰卷裤脚:“趟过去,这水不深。”
新玩家垂头看着自己干净的衣裳,又看看浑浊的绿湖,万分不情愿。
温孤让将衣摆扎进腰带,随杨三郎步入水中,紫衣女的四名侍婢拿出携带的工具迅速拼凑出简单的滑竿,抬着紫衣女过河。
众人见状也纷纷走入水中。
“好凉啊。”女玩家紧紧勾住伙伴的胳膊:“水里会不会有东西?什么也看不见。”
“你别说了,本来没那么吓人。”男玩家皱紧眉头:“好像越走越深了。”
刚刚没过脚脖子的水慢慢没过腿肚子,脚下全是松软的淤泥,行走十分困难。
当湖水抵达膝盖,温孤让把蛮蛮拎起来,单臂抱着,心无旁骛。
许渊嫌脏,一路喋喋不休:“我的靴子!这水脏死了!如愿佛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既然知道有客造访,也不准备几条船!难道要我们臭烘烘地去见它,什么奇怪癖好?”
豆芽脸色发白,老觉得古怪,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裤脚钻进去,爬到了她的腿上。她来到水杉木旁,扶着粗大的树木,抬起腿,撩开裤子,只见两只黑色的东西正趴在她小腿肚吸血,肥腻腻软乎乎,足有半只手掌那么大!
“啊——”豆芽尖叫出声,瞪大眼珠看着,却不敢做任何举动。
“又咋了嘛!”贾仙被她一惊一乍的反应激怒:“嫩爹死啦?!”
豆芽扣住树皮几近昏厥。
“水蛭而已。”温孤让从她身旁经过,稍稍弯腰,蛮蛮便伸手将两只水蛭从她腿上揪了下来。
众人毛骨悚然,不约而同找树靠着,慌忙检查自己的腿。
紫衣女悠哉悠哉坐在滑竿上,面纱之下艳丽的眼睛高傲地扫视众人,难掩轻蔑之色:“我劝你们还是先走,这会儿拔掉虫子没用,前面还有很多呢,上岸再慢慢打理呗。”
贾仙指着骂道:“臭婆娘!有种你给我下来,坐在上面不管婢女死活,你还好意思说风凉话嘞?!”
紫衣女瞥他:“老东西,有本事你也雇几个人,没本事就闭嘴。”
许渊发现湖中雾气弥漫,愈发看不清四周的路,也不知这片水域有多大:“喂,杨三郎,还得走多久啊?你如何辨别方向的?”
杨三郎默了会儿:“不知道,先走着吧。”
许渊一听,大步上去揪住他:“你一直在带路,现在告诉我不知道?耍我呢?”
杨三郎被抓住领子也不生气,依旧是温和谦让的模样:“我上次来并没有水杉林,也险些迷路,但大家放心,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一定能上岸的。”
“我、我们该不会死在这里吧?”新来的女玩家脑中想起各种恐怖片:“很可能被困在湖中,天黑以后水里的怪物出现,对我们进行虐杀!”
紫衣女闻言翻个白眼,指挥婢女:“妹妹们,咱们先走,不必理会这群蠢货。”
男玩家紧紧搂住她,小声说:“别怕,恐怖游戏而已,不管怎么样我俩是玩家,他们只是炮灰NPC,肯定用来给我们挡刀的。”
女孩咬唇点头,勉强接受这个安慰。
众人接着在水中走了将近半个时辰,个个筋疲力尽,嘴唇惨白。
温孤让有真炁在身,倒没觉得累,蛮蛮坐在他臂弯里,抱紧他的脖子,生怕掉进水里。
“完了,”某个中年男子发出绝望的哭声:“肯定走不出去,我们要被困死在这儿!”
“杨三郎,你什么意思,把大家带到这种鬼地方,到底憋着什么阴谋?!”
杨三郎依旧那副温吞的脾气:“稍安勿躁,各位,你们都是受到如愿佛的感召才出现在浮戏谷不是吗?”
“我看定是你捣鬼!什么如愿佛,没准儿是厉鬼邪祟,骗我们来送死呢!”
紫衣女靠在滑竿上嗤笑:“你们很值钱吗?费那么大功夫骗过来弄死,成本也太高了吧?”
正当七嘴八舌间,远处隐约响起缥缈的歌声,回荡在整个湖面,似山鬼低吟,又似仙童唱经,由远至近,愈渐清晰。
所有人屏息定在原地,耳朵竖起,僵硬地一动也不敢动。
第55章
“如愿佛, 佛如愿,解救世间一切苦。自在人,人自在, 虔诚方得菩提果……”
雾气弥漫,一只小船从古老的水杉林间缓缓飘了过来, 船上站着几个诡异的人影,逐渐在迷雾中现身。
蛮蛮吓得把头埋进温孤让肩膀。
船上的人穿着精美鲜艳的衣裳,瞧样式并非寻常穿着,而是戏服。
他们戴着繁复精致的头帽, 有五佛冠,太子盔,紫金盔, 华美无比。而帽子底下又是五花八门的脸谱面具,根本不知道面具后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圣者……”杨三郎迫不及待迎上去:“请圣者带路。”
他姿态谦卑而恭敬,但船上的人视若无睹,只是抬起一只胳膊,缓缓指了一圈儿,清点人数,接着背过身去, 小船原路返回, 诡异而单调的歌声再度响起,回荡在阴沉的水杉林。
众人只得跟上。
薄雾逐渐飘散, 不多时来到岸边, 大伙儿赶忙踏上坚实的陆地,疲倦地瘫倒,然后脱掉鞋子,卷起裤脚清理水蛭。
“浮戏谷, 终于到了。”紫衣女望着坐落在山脚下古朴无华的禅院,目光透出无限痴迷与向往,杨三郎也是。
“诸位施主,请移步寮房稍作歇息。”
圣者讲话的声音冰冷而机械,没有常人的情绪,音调平而呆板。
说罢便统一转身往前带路。
温孤让眉尖微蹙,发现他们脸上的面具与方才不太一样,像是变了脸谱。
“你有没有看见……”女玩家紧抓住男玩家的胳膊,声音微弱发颤:“面具花纹好像变了……”
原来不止他留意这个变化。
“眼花了吧。”男玩家绷着嘴唇:“别疑神疑鬼,他们的手都没动过,无缘无故换面具干嘛?”
“就像川剧变脸呀,一瞬间的事儿。”
众人扭着脖子好奇张望四周,这与世隔绝的幽僻山谷静得离奇,越往里走,袅袅檀香愈发清晰可闻,但是和普通寺庙里的焚香又不太一样。
身穿戏服的圣者将他们引到寮房,两座院落八个房间,可以自行分配。
杨三郎最关心的不是处所:“请问圣者,何时进香祈愿?”
圣者回:“三日后。”
贾仙怪道:“我们都到了,为啥还要等三天?”
圣者回:“这三日请诸位施主沐浴净身,早晚洒扫庭院,诵经礼佛,并且食素。等身上凡尘浊气干净了,再见我佛。”
闻言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杨三郎双手合十,恭敬而顺从:“是。”
紫衣女也说:“既然如此,大家自觉遵守规矩,不要破坏佛门清净。”
许渊扬起嘴角暗自嗤笑:“装神弄鬼。”
温孤让背着尸体,带蛮蛮走进屋子,四下观察,普普通通的房间,清雅简洁,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师叔,我饿了。”蛮蛮捂住肚子向他报告。
温孤让将尸体从背篓里抱出来,放在矮榻上,掐了个诀,封锁窗户,接着牵蛮蛮出去,把门也锁上。许渊住在隔壁,见他如此谨慎小心,不由发出阴阳怪气的叹息:“哎哟,不知道还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呢。”
温孤让打量:“你和贾仙住一个屋?”
“是啊,别人我也不认识。”
温孤让正想问豆芽,这时贾仙走过来:“后生,我跟你住。”
许渊眯起双眼:“什么意思?他那屋有尸体,你也不怕半夜诈尸?”
贾仙道:“死人有啥可怕,我担心的是活人!”
温孤让说:“屋里只有一张床。”
贾仙:“那有啥,你和这个怪娃娃打地铺就行了嘛。”
许渊“噗嗤”一声:“您还真不见外。”
贾仙啧道:“中不中?”
温孤让也不跟他计较:“行,我答应给你做护卫,但你别忘了约定。”
“忘不了忘不了。”贾仙调整身上的布袋:“豆芽嘞?她跟谁住?”
许渊抱着胳膊:“在另一个院子。”
正说着,紫衣女从屋里出来:“真扫兴,竟然同你们做邻居。”
她自己住一个房间,四个婢女住隔壁。
贾仙看不惯她:“我才觉得晦气呢!”
蛮蛮已经快蔫儿了:“师叔,我饿……”
正在这时杨三郎过来通知他们:“圣者让我们去圣池沐浴,清洁完身体之后到斋堂用饭。”
“啥破规矩?”贾仙啐道:“吃饭先洗腚?”
“真粗俗!”紫衣女狠狠瞪他一眼,率先飘然而去。
四个侍婢紧随其后,经过蛮蛮身旁,其中一位姑娘忽然塞了只苹果到她手上。蛮蛮茫然抬头张望,紫色的头纱和面纱遮挡了侍婢的面容,暗香浮动,走这一路,蹚水又扛人,她们身上居然还有香味,真厉害。
“瞧瞧呗。”许渊挑眉:“佛嫌我们肮脏,我倒想试试洗过之后能不能心肠干净点儿。”
所谓圣池,原来是山中的天然温泉,大大小小的汤池零散分布,男女互不干扰。
豆芽与女玩家结伴,得知她叫棠莉,同行的男伴是她的情郎,名叫周烨。
“你和那几个人在一起不害怕吗?”棠莉说:“他们都是些什么来头啊,一个背着尸体,一个凶神恶煞,一个阴阳怪气,还有一个小女孩长得皱巴巴的脸……”
正说到这里,蛮蛮“扑通”一声跳进她们的汤池。
豆芽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咬牙看她两眼:“你、你去别的地方。”
“为、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喜欢你。”豆芽直接说出口。
蛮蛮茫然望着她们二人,思索片刻,点头道:“好吧,那我也不喜欢你们。”
她说完却没打算走,自顾玩儿起水来。
豆芽不知她真傻假傻,也不好再和棠莉多说什么。
这时紫衣侍婢拿着干净的素衣过来,放在池边:“这是圣者吩咐大家换上的。”
棠莉好奇地打量这四个仙女:“你们泡温泉也不摘面纱吗?”
其中一位回答:“娘子不许我们露出面容。”
“为什么?”
“女子容貌金贵,不能随便给外人看见。”
“啊?”棠莉目瞪口呆:“那我这种抛头露面的岂不是很粗俗?”
豆芽却问:“你们娘子尊姓大名,我还不知道呢。”
“真名不便透露,诸位叫她绝色娘子便可。”
“……”居然有人自称绝色,还大张旗鼓用作名号?!
豆芽和棠莉大开眼界。
侍婢放下东西离开,蛮蛮的脑袋忽然被摸了两下,她好奇地转过头,分不清究竟是哪个紫衣姐姐在逗她。
此时此刻,远处另一个汤池里,温孤让正在闭目养神。
许渊慢条斯理看着他,目光游离于满身遍布的浅色疤痕,随即低头观赏自己的身体,白皙光滑,细皮嫩肉,他颇为自得地挑眉,紧跟着视线又落在温孤让眉心,那道法印和涂灵的一模一样,令人厌恶至极。
腹诽的当头,温孤让睁开眼,蓦然看住了许渊。他冷不丁吓一跳,随即挂上笑容,说:“还好你明智,没有选择和贾仙泡一个汤池,我可受不了臭烘烘的老头。”
温孤让随口问:“你会向如愿佛祈愿吗?”
他挑眉:“求佛不如求己,我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你呢?”
温孤让撑着额头:“我也不信。”
许渊笑:“可你相信涂灵?一具腐烂的尸体都那么爱惜,很难不让人猜测你对她的心思。”
温孤让不语。
“是单纯的朋友之谊还是男女之情呢?”
他闭上眼睛不予理睬。
许渊又笑:“哎呀,唐突了,你们之间很可能有血海深仇,是敌是友尚无结论,若再掺杂儿女私情,岂非孽缘?”
池边放着杨三郎送来的干净衣裳,温孤让离开池子起身穿衣。
许渊问:“说真的,万一你找回记忆,涂灵当真是仇人,你会杀她吗?”
温孤让淡淡瞥过去,终于开口:“废话真多。”
他说着随手掐了个诀,水温陡然增高,许渊惊得跳起来,想爬出去,谁知被定字诀困住,动弹不得。
“好烫!!”虽然不至于把他煮熟,但是真烫啊。许渊咬牙切齿:“不过几句玩笑,你怎能如此凶残!!”
温孤让置若罔闻,拿起换下的衣裳走了。
……
众人沐浴后前往斋堂用饭。
素菜不沾荤腥自不必说,但没想到连一点油水和盐巴都没有,青菜只是用开水煮熟,就着白馒头,看上去令人毫无食欲。
“不会吧,就吃这些……”有人小声嘀咕。
杨三郎和绝色娘子毫无挑剔,安静进食。
贾仙偷偷从布袋里掏出一只小葫芦,打开来,往饭菜里倒了两滴药水,接着津津有味地享受起来。
许渊冷眼瞥他:“前辈,不好自己吃独食吧?给我来点儿。”
贾仙懒得搭理他:“去。”
许渊点头,当即抬手招呼:“圣者,这里有人对食物动手脚。”
贾仙脸颊抽动,恶狠狠瞪住他:“吃死你个鳖孙……”
圣者上前拿走了他的饭菜:“施主不守规矩,今日不能再碰食物了。”
“那我饿肚子咋办?!”
圣者没有回答,径直离开。
“一群鳖孙。”贾仙气得踹凳子。
傍晚的夕阳好似末日余晖笼罩山谷,殷红的晚霞晕染,色彩似要将人融化一般。
晚饭后众人被安排到佛堂听经,正殿内端坐的大佛便是如愿佛,与山林中所见的石像如出一辙,面容带笑,手势奇特。
豆芽打死也不敢直视,垂下头紧闭双眼。
“念的啥几把玩意儿。”贾仙不耐烦:“像蚂蚁钻进耳朵,烦死了。”
“那个,许大哥。”棠莉瞧着他发红的脖子,明显不正常的肤色:“你还好吗?”
许渊冷冷瞥过去:“你说呢?”
周烨拧眉碰棠莉的胳膊,用眼神示意她别管闲事。
枯燥的诵经结束,众人起身准备回寮房。
“诸位请稍等。”圣者开口。
贾仙烦道:“还有啥事啊?”
“尸体不洁,浮戏谷不留污秽之物,请诸位将带来的尸体焚烧处理,若天亮前无法完成,今年的祈愿只能作罢。”
闻言众人愣了愣,接着不约而同望向温孤让。
绝色娘子率先站出来:“尸体是你带来的吧?”
“是他,一路背着呢,吓死个人。”
杨三郎神情严肃:“这位兄弟,圣者的话你都听见了,请把尸体交出来焚毁吧。”
温孤让面无表情:“不。”
“这是为何?”杨三郎大惑不解:“我们千辛万苦来到此地不就为了向如愿佛祈愿吗?”
温孤让:“我不是。”
杨三郎露出几分慌乱:“那你来做什么?”
贾仙开口:“他是来保护我的。”
杨三郎皱眉:“我不管那些,既然进入浮戏谷,就得遵守规则,不要因为你一个人连累大家。”
“没错。”绝色娘子抱着胳膊站出来:“人死如灯灭,本就该入土为安,如今能在浮戏谷焚烧也算她的造化。”
许渊好整以暇站在边上旁观,神情戏谑。
温孤让扫视众人灼灼的目光,再次表明态度:“尸体不能损毁,恕难从命。”
“那你就带着它赶紧走,别在这儿祸害大家!”有人这么说。
温孤让不与他们纠缠,转身离开。
贾仙忙道:“后生,你现在要走,我们约定的事情就不作数了,你可想好!”
温孤让眉尖微蹙,顿了顿,伸手牵起蛮蛮,两人一同回寮房。
夜幕深沉,他把老六的尸体装进背篓,准备摸黑离开浮戏谷。
从厢房出来,却没想所有人堵在院子里,手提灯笼,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你不能走。”杨三郎语气强硬:“圣者说要焚尸那就必须得焚尸,若出了差错,今年的祈愿很可能取消,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温孤让:“别挡道。”
“交出尸体,否则大家都不好过。”
温孤让目光冷冽,慢慢放下背篓,忽然有个男人攥着火把冲上来,他的刀鞘猛甩出去,画着圈砸中那人的下巴,再绕回他手中。
众人见状不敢上前,却也围着不走。
温孤让开启结界,就地打坐,跟他们耗时间。
忽然心弦拨动,感应咒似有召唤,他心下一惊,飞快转头看了眼背篓里的尸体,接着掐清心诀,闭上双眼进入意念之海。
淅淅沥沥的雨声瞬间把人包围,温孤让的山水阴雨绵绵,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立在伞下,船板站着一抹紫色的身影,也撑一把油伞。
小舟微微晃荡,女子转过身,摘下头纱和面纱,漆黑的双眸望过来。
温孤让难掩诧异:“你怎么和绝色娘子在一起?”
涂灵耸耸肩:“再进游戏就成这样了。”
“那尸体……”
“让他们烧吧。”涂灵说:“多谢你维护,他们来势汹汹,先处理眼下的困境,别的事情我们晚点儿再说。”
正当二人在意念之海相会,外面的许渊察觉不对劲,暗暗使出剑指击碎结界。
“你们看,裂开了!”
众人正欲上前,温孤让突然睁开眼,他们又立刻往后退开两步。
蛮蛮用力抱住背篓,怒气冲冲瞪住。
温孤让起身拍了拍她的脑袋:“走,回屋去。”说着瞥向杨三郎:“尸体交给你们处理,我没有异议。”
绝色娘子恼火:“耍我们玩儿呢?!”
周烨嗤笑了一声:“人性经不起考验,压力到达某个程度就会妥协。”
棠莉眨眼瞧他:“如果换做是我的尸体,你会怎样?”
“我肯定严防死守,不让他们烧你一根毫毛。”
棠莉:“我信你个鬼。”
在杨三郎的带领下,棋子老六的尸体被抬到圣者指定的地方焚毁。豆芽跟过去,亲眼看着尸体烧成焦炭,心想涂灵再也回不来了。
厢房内,蛮蛮焦急地走来走去,不停抠自己头皮,嘴里嘀咕:“师姑,师姑,师姑……”
温孤让说:“别担心,她已经回来了。”
“在哪里?!”
“你猜猜看?”
正当此时贾仙推门而入,似笑非笑道:“你那位朋友烧得只剩渣了,咋样,滋味如何?”
温孤让不语。
“早点想通就好了嘛,你说你整这出,年轻人非要逼到那个份上才醒悟,傻啦吧唧。”贾仙取下布袋放在床头:“哎哟,虚惊一场,麻烦总算解决了,他们不会再闹了。”
温孤让淡淡道:“我怎么觉得真正的麻烦还没开始?”
不管怎么说,涂灵顺利回归,温孤让紧绷的神经总算稍微松懈,想到她此刻就在隔壁,他便不再有孤军作战的零落感。
夜深人静,贾仙躺在床上打呼,蛮蛮睡在地铺打呼,此起彼伏,十分和谐。
温孤让盘腿打坐,再次进入意念之海。
雨还在下,独木舟换做乌篷船,两人坐在船里避雨,相互交换信息。
“绝色娘子在金陵城做胭脂水粉生意,名气很大,她的脸就是招牌,京中名媛贵妇趋之若鹜,她还是皇宫内廷的座上宾。”涂灵说:“绝色娘子只是她出门在外的化名,这次来浮戏谷她并不想被京中的人知道。”
温孤让点点头,说:“真巧,贾仙竟然也要来浮戏谷。”
涂灵瞥他,略笑了笑:“是挺巧。”
温孤让问:“你留意到棠莉和周烨这两个人吗?他们是不是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
“嗯,听对话应该是的,他们一定以为这只是虚拟的游戏。”
“你相信如愿佛能替人实现心愿吗?”温孤让又问。
涂灵摇头:“我不信,但绝色娘子是如愿佛的忠实信徒,而且从她的情况来看很可能是真的。”
“何以见得?”
“我向另外几位婢女旁敲侧击,得知绝色娘子已经六十几岁了。”
温孤让面露惊讶:“果真吗?”
“嗯。”涂灵慢条斯理:“她的心愿想必和青春美貌有关。还有那个杨三郎,你知道他的身份背景吗?”
“不知,他不是第一次来,必定隐藏了不少信息。”
谈话间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气温也愈渐萧寒,这些雨水并非温孤让的心境,于是他问涂灵:“你心情不好?”
她轻轻应了声:“有点焦虑,注意力不太集中。”
温孤让:“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又再进入游戏,你父母的魂魄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涂灵闭眼抚摸酸胀的眉骨:“七魄找到,三魂却丢了,他们虽然已经活过来,但是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差别。”
“怎么会这样?”
“我也想知道。”涂灵叹气:“而且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之前还有清凉城这条线索,可是三魂该上哪儿找,我脑子一片空白。”
温孤让想了想:“魂魄分离,必定是人为的。”
涂灵皱眉:“谁会这么做?目的何在?我爸妈只是普通人啊,值得费这种心思吗?”
温孤让嘴唇微动,心中有个猜测,但没法说出口,转而提醒:“要不试试弥烛?”
“对啊。”涂灵眼睛亮起来:“我差点忘了弥烛……可即便弥烛可以引路,也不能瞎举着在九州大地乱转吧,那样岂非大海捞针?”
温孤让说:“或许可以用地图来确定大致方向。”
“地图?”
“嗯,等离开这里,我们找一幅大周的地图来试试。”
涂灵顿时有了方向和动力,神情松快,乌篷船外的雨声慢慢减弱,天色逐渐放晴。
两人从意念之海出来,安然入睡。
——
次日天微微亮,众人起来洗漱吃饭,打扫庭院和佛堂,接着听圣者诵经,与昨日的流程如出一辙。
重点在晚课之后,圣者又发话了。
“今晚请诸位回房写下自己的心愿,明日一早上交。”
杨三郎和绝色娘子异常激动,忙笑着作揖:“是,多谢圣者。”
周烨小心翼翼举手询问:“只要写下愿望就行了吗?没有别的条件?”
带着脸谱面具的圣者转向他,回:“若想心愿准确达成,诸位需填写交换物,若不愿付出交换物,如愿佛依旧会为你完成心愿,但施加的法力会减弱许多。”
众人闻言交头接耳:“什么意思?交换物?”
绝色娘子嫌他们蠢笨,啧道:“很难理解么,祈愿得还愿,想要得到什么,就拿自己另外的东西来交换。”
有人随口问:“那我用贫穷交换财运能行吗?”
绝色娘子翻白眼:“想啥好事呢?等价交换,十年财运用你十年寿命来换呗。”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愈发不可收拾。
这时又有人提醒:“可方才圣者说了,即便不交换也能达成所望,只是法力会减弱,这要如何理解?”
周烨思忖道:“意思大概是,不充分实现吧?比如你要黄金百两,但只得到一吊铜钱?”
大伙儿纷纷望向杨三郎,用殷切的目光向他求证。
杨三郎喉结滚动,点头道:“差不多是这样。”
众人窃窃私语:“这么说没什么损失,我不贪心,就想要个媳妇儿,没有貌美的,丑的也行。”
“咱好容易得到这种机遇,可得把握好啊,下半辈子的命运由此改变,可不能随意应付。”
周烨在棠莉耳边小声嘀咕:“这些人疯了吧,要我说不过玩玩而已,难道当真拿宝贵的寿命去做交换?”
棠莉却道:“你上班打工不也在拿青春和时间交换金钱?”
这时圣者开口:“诸位请留意,愿望只能与自身相关,交换物也只能从自己和血亲身上挑选,否则无效。”
“血亲?”
“是,父母,子女。”
大伙儿愣了愣,不知怎么突然敛声屏息,噤若寒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