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
多么荒谬的提议, 我演我自己?
涂灵张了张嘴,陡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老将却爽快地替她表态:“我们忍耐多年, 就为有朝一日摆脱这个鬼地方,所有师兄弟都会拼尽全力完成任务。”
温孤让依旧看着涂灵, 直到她点头同意。
“具体计划再找时间慢慢商议。”温孤让端详四周:“这里安全吗?”
“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老将沉声道:“宏法司的耳目遍布整个束悠城,千万不可乱说话,任何交流都需提前想好掩护的借口。”
温孤让点头:“如今日这般大张旗鼓见面,不会引人怀疑?”
老将道:“往年都是如此, 而且由太守发令,责任摊不到我们头上。按惯例你们得住到驿站去,再想光明正大相聚就难了。”
“来这儿寻欢作乐也不行?”
“不行, 官差每月只能出入离巷一次。”
温孤让想了想:“其实只需派师妹一人出来见面即可,我听老十六说城中有男女私会的地方。”
老将立马明白他的用意:“倒是有几处,我想想……城北废弃的望月塔最合适,塔下荒草丛生,曾经抓到过偷情的男女。”
涂灵脑子稍微一转也懂了。
老将叮嘱:“若被发现,一定咬死了偷腥,这样顶多给你们扣个奸夫淫.妇的罪名, 若被宏法司怀疑你们勾结叛乱, 必死无疑。”
涂灵想说何不抓紧时间趁现在一股脑把计划安排清楚,突然老将神色一滞, 表情大变, 紧张地握住酒杯磨蹭,接着立刻换了副面孔,揽着温孤让的肩膀笑说:“阴提大人再来一碗,今日不醉不归呀。”
厢房内弥漫着浓烈的脂粉香, 涂灵却隐约闻到其中腐臭的气味,她扫向四周,发现昨晚如蟑螂般的怪东西又趴在窗户缝窥探,这次翅膀底下不是眼睛,却是耳朵的形状。
耳菩萨。
果然无处不在。
温孤让攥住手指,神色异常不适。
三人谨慎,不再商量大计,只顾吃酒吃菜。
温孤让从头到尾只喝了两杯,整张脸的潮红蔓延到脖子。
而涂灵不仅能把啤酒当水喝,白酒在她这里也跟饮料差不多。
温孤让看着她。
啧啧。涂灵没有挑衅的意思,只是端起碗,瞥了眼他手边拇指大小的白瓷杯,然后视线落在他脸上。
“下午还有公务,我们先走吧。”老将起身。
温孤让送他们出门,起身时脚步趔趄,还猛地撞到涂灵后背。
涂灵皱眉,想回头瞪过去,这时却听见他在自己耳边含糊说了句:“今夜子时,望月塔。”
醉酒还不忘任务,那就原谅他吧。
老二老四整理仪容,路上一言不发,全然不见刚才纵情享受的模样,快到官寺时才自嘲两句:“究竟谁才是婊子,我这一身本领都用在烟花巷,说出去真丢祖师爷的脸。”
“忍耐些吧。”老将淡然道:“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不差这一回。”
“也对。”老二不由冷笑:“我去地牢松松筋骨,血腥味比脂粉香好闻得多。”
涂灵听得心里发毛,这群棋子甚至不爱美色,只热衷于肉.体的虐杀,牢里那些犯人想必都是无辜之辈。如今的束悠城没有律法,没有公道,天理即城主,违背她便是罪恶滔天,至于哪些言行属于违背,全由宏法司说了算。这种善恶颠倒的地方,可想而知,罪人就是好人。
子夜,耳目菩萨们轮值交班,趁这个空档,涂灵摸黑出门,前往望月塔与温孤让私会。
皓月当空,万籁俱寂,猫儿坐在墙边舔舐爪子。宵禁之下的城池如同死了一般。
望月塔离官寺和驿站都不算远,北城门专门运送尸体、粪便等污浊之物,所以逐渐荒僻,沿途过去,房舍越来越破旧,灯笼越来越少。
夜风扑面,微微凉,到了望月塔,周遭一圈断壁残垣,石阶布满青苔,茂盛的杂草足有半人高,楼阁式八角宝塔已经荒废,塔刹和塔身多处残缺,黑洞洞,鬼气森森。
涂灵耳朵尖,听到塔后似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悄无声息上前,只见草丛里两具白花花的身体若隐若现,月光下好似两条缠绕的白鱼。她一愣,对方也发现了她,猛地倒吸一口气,停下耸动的动作,小心翼翼拨开杂草,确认她并非宏法司的人,松懈下来,竟然继续交颈缠绵。
涂灵眨眨眼,果然是偷情圣地。
她走开,绕古塔转了一圈,那断墙边有几只萤火虫飞起来,涂灵穿过野蛮生长的藤蔓和野草,往萤火虫的位置接近。
忽然她胳膊被抓住,一个黑影拉着她跳进前面的土沟里。
“……”涂灵强忍惊吓没喊出声,用恼怒的目光瞪住来人:“你干嘛?!”
温孤让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小声:“老将说你稳重,我想看看是不是沉得住气。”
涂灵翻个白眼,随手拍了拍尘土,拧眉道:“快说你的计划。”
温孤让却问:“我脱衣裳你不介意吧?”
啊?
他那么说着,自顾解开腰带,褪去外衫。
涂灵愣怔:“干什么?”
“被发现再脱就来不及了。”
有道理。涂灵想想,也把外衫给脱了。
“老将让我问,五蕴盒你打算何时给他?”
话音刚落,一只雕花漆盒递了过来。
涂灵迟疑地接过,打开这四四方方的木盒,里面竟躺着一对翠绿的耳坠,她心下纳罕,刚要发问,随即反应过来,又是烟雾弹,若被逮住就说是定情信物,否则一只空盒子太过可疑。
他想得很周到。
“这就是能封印混元珠的五蕴盒?”涂灵翻来覆去端详:“怎么看上去如此普通?”她接触的法器不少,只要拿在手上就会有一些感觉,但此刻竟然半点触动都没有。
温孤让回:“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盒子。”
涂灵不解:“那你……”
“骗他们的。”
骗谁?她更愣了:“什么意思?”
温孤让面无波澜,抱着胳膊靠在石壁上:“我根本没找到什么五蕴盒,而且怀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那么神通广大的东西。你手上这只盒子不过是用来骗那帮棋子安心去盗混元珠罢了。”
涂灵忽然觉得他很陌生,屏息询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厌桑台有通往城外的地道,等棋子盗珠被发现,我们可以趁乱从地道逃离束悠城。”
涂灵完全没想到他的计划是这样:“可厌桑台那么大,怎么找暗道?”
温孤让说:“既然城主的寝殿有密室,想必暗道也在密室中。等棋子被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们身上,这时我们再进去是最稳妥的。”
“万一他们成功找到混元珠,又没被发现呢?”
“你是仙姑,只要稍微提点城主,他们自然会败露。”
涂灵的眉毛拧成麻花,总觉得哪里不对:“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闻言,温孤让慢慢歪下脑袋端详她的脸,似笑非笑:“你不准备和我相认吗,涂灵?”
她愕然怔在原地。
“第一眼见你就认出来了。”温孤让挑眉:“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涂灵长吁一口气,手掌拍拍额头:“我不是故意的,这两日精神紧绷,入戏太深给忘了……再说你刚才那么多阴谋诡计,我还来不及消化呢。”
他不吭声。
涂灵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问:“你眼睛好了?”
“嗯。”
“心脏也长全了?”
“嗯。”
难怪性情和从前不太一样,城府多了些。
“那你想起什么了?”
“我还没时间想。”温孤让道:“醒来身边一群棋子,他们刚杀了官差和人犯,积阴德提升修为,就在我面前,每一个都死相惨厉。”
涂灵深有所感:“我也是,一睁眼就看见一具剥了皮的血人。”
温孤让面色冷峻:“瑶池阁在这个世界臭名昭著,他们变本加厉,不单只虐杀所谓的罪大恶极,根本连寻常百姓也不放过,直至成为九州毒瘤,天下英豪群起攻之,他们犹如过街老鼠,几乎遭到灭门。棋子四下奔逃,其中一支流落到束悠城,沦为统治者的刽子手。”
原来如此,所以他要让棋子去盗混元珠,自取灭亡。
涂灵恍然大悟:“我说他们怎么会困在此地。”接着又问:“束悠城管控严苛,他们如何联络外界的同门呢?”
“卒子假死,尸体被送到郊外的乱坟草草下葬,等天黑后卒子从坟堆里爬出来,逃离束悠城的掌控,寻找同门求助。”
难怪拉豆芽充人头。
“那颗棋子呢?”
“他受尽酷刑才瞒天过海,出来找到我们没多久就死了。”
涂灵心中疑惑一个个解开,犹如拨云见月,条理愈渐清晰。
“对了,你……”
她正欲开口,这时一阵细碎的动静传来,鬼鬼祟祟由远至近,涂灵和温孤让不约而同僵住,对视一眼,心下警铃大作,毫无犹豫扒去中衣,动作迅速而利落。
涂灵被温孤让搂着扑倒在地,他的脸埋进了她的颈脖。
完了,第一次密会就被抓,倘若审问起来口供对不上怎么办?刚见面就搞在一起,这可信吗?即便蒙混过关,两个奸夫□□还怎么实行接下来的计划?
涂灵念头纷杂,脑海中不断设想各种可能,逼迫自己迅速找到解决的法子,高度紧张之下她屏住呼吸,胳膊紧紧缠住温孤让的肩,手掌胡乱抚摸他的背脊,突然间发现他不对劲,身体绷得过分僵硬,脸颊藏在她颈窝里,没有丝毫暧昧,倒像在极力躲避什么。
“喂。”
一个男子从矮坡探出头,眨巴眼睛望着他俩:“还没完事呢?明晚换个地方,你们别来这儿,人多动静大,容易招菩萨。”
这是刚才在草丛里偷腥的人。涂灵被他吓得够呛,随手抓一把土砸过去:“滚!”
男子灰溜溜走了。
四下逐渐恢复沉寂,只有些微蛐蛐鸣叫,萤火虫萦绕飞舞。
温孤让支起身,他的头发扫过涂灵的锁骨,月光下显现出两具肌肉分明的身体,他精瘦而结实,浅粉色的疤痕遍布皮肉,宽肩窄腰,壁垒分明。涂灵附身的老六也是练武之人,手指与掌心长着粗茧,手臂肌肉紧实,线条明显,虽然裸露的上半身只有抹胸遮挡,但涂灵并不觉得羞耻。
两人默不作声背对穿衣。
事急从权,他们都是理性的人,不会为此太过尴尬。
“你刚才怎么那么硬?”涂灵忽然开口。
温孤让:“?”
“全身肌肉紧绷,像块石头差点没把我压死。”涂灵很是不解:“有那么害怕吗?”
温孤让:“我怎么可能害怕。”
涂灵整理好衣衫,见他转过身,于是忽然指着旁边:“那是不是蟑螂?”
话语刚落,温孤让的表情骤然僵硬,几乎是扑过去,躲到她身后。
涂灵了然:“原来你怕蟑螂。”
“……”
“耳目菩萨遍布全城,神出鬼没,你可怎么办?”
温孤让搓了搓寒毛耸立的胳膊:“我能克服。”
涂灵表示怀疑。
他转开话题:“先前你想说什么来着?”
“哦对了,”涂灵被这一通意外打岔,险些忘记问题:“束悠城被诅咒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我只听闻百叶氏的后代都不太正常,要么身体有残缺,要么精神有缺陷,而且百叶氏和玉奴族已经销声匿迹多年,如今这个百叶熹为周朝征战沙场,功勋显赫,封了侯,才将束悠城重新赐给她。”
涂灵琢磨:“那颗混元珠也不知什么来头,竟然能封印方圆百里的炁。对了,你让我假扮仙姑……扮我自己,所为何故?”
“你与百叶熹的先祖颇有渊源,她崇拜先祖,一定会听你说话。”
涂灵明白了:“我将她引到当初施法求雨的地方,瑶池阁棋子趁机潜入寝殿。可是我要怎么见到城主?若散播仙姑的谣言,宏法司立刻就会动手。”
“我来替你引见。”温孤让道:“城主每年都会召见阴提校尉,到时你随我一同前往。”
涂灵缓缓点头,计划虽然清晰明了,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成功逃离此地是好,但他们两个逃出去,城中百姓依旧活在高压之下,除非铲除宏法司……
涂灵忽然问:“既然不能用法术,那目菩萨和耳菩萨是怎么来的?”
温孤让说:“它们本就是精怪,并非法术催化。”
“精怪也有人喂养,要是能找到毒药毒死它们就好了。”
“耳目菩萨身上会散发臭味,”温孤让一想起来就觉得恶心:“下次若没有闻到异样,不必那么紧张。”
涂灵眨眨眼:到底谁紧张?刚才是谁又硬又怕来着?现在装坦然?
两人爬上坡,穿行在茂密的荒草地,天上繁星密布,古塔巍然不动,干燥的泥土气息将他们包围。
涂灵把木盒塞进怀中,野草有些割人,她避开脸,问:“城主什么时候召见你?”
“不出意外就这两日。”温孤让说:“你要不准备一身道袍?”
涂灵却有别的担忧:“我如今是官寺老六,城中许多人都知道,如何顶着这个身份取信于城主?”
“真的假不了。”温孤让道:“你本就是仙姑,直接告诉她附身之事即可。”
话虽如此,涂灵依然觉得心里没底,计划简单明朗,但实际行动起来必定有许多不可预料的状况,而他们准备的应急措施太少,难不成到时走一步看一步?
“明晚再出来商量细节吧。”涂灵提议:“还是这个时间。”
温孤让说好。
他语气笃定,并没什么怀疑和迷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涂灵真羡慕他的心态。
两人离开望月塔分道扬镳,夜风微凉,回官寺的路上涂灵将双手揣进袖子里,仰头看看繁星和月亮,加快步伐。
突然一阵喧闹声传来,隔着一条街的距离,撕碎了深夜的死寂,呵斥与尖叫,男男女女大声嘶喊,听不清在说什么,街角房屋的灯点燃,窗户亮了会儿,大约有人出来查看动静,接着很快熄灭。
涂灵正犹豫要不要过去看个究竟,吵闹声却突然消失,徒留长街薄雾,寂寞空巷。
次日一早醒来,偌大的通铺上只有她一个人,昨晚放在桌上的假五蕴盒已经不见踪迹,想必被老将收了起来。
“老六,快醒醒!”老七和豆芽进屋喊她:“今日要去宏法司,别耽搁了!”
涂灵没想到自己会赖床:“你们何时起床的,怎么不叫我?”
“老将说你昨夜休息太晚,让你多睡一会儿。”老七和豆芽已经帮她打来洗漱的水:“赶紧更衣,快。”
等涂灵迅速换好玄衣出门,老七将一只馒头塞到她手里:“给你留的,多少吃点儿,今日都是体力活儿。”
她不明所以,飞快啃了几口,硬把馒头咽下去,提着佩刀前往官寺外集合。
“宏法司提审反贼烂渣,命我们从旁协助,老十六,你刚加入不久,跟在师兄师姐后边看着就行,切记不可多嘴妄议,更不要质疑宏法司的话,他们说什么照做就是。”
豆芽怯生生地点头。
宏法司在城中东西南北设立哨房,盯紧百姓日常言行,监听、窥探、记录,一旦发现可疑行径就会立刻上门搜查问话,倘若解释不清楚就会被带回哨房进一步调查。
官寺离北哨房近,顺道押送罪犯前往位于城中央的宏法司。涂灵看着所谓的“反贼烂渣”,分明是一对斯文清秀的夫妻,他们被五花大绑,头发凌乱,神色没有丝毫不忿或激烈,只剩平静无望。
到了宏法司衙门,另外三个哨房也将犯人带到,公门大敞,外面围聚着许多百姓。
“跪下!”宏法司的小吏语气厉害。
偌大的院落跪着七八个蓬头垢面的罪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手束铁链,垂头沉默。
太阳逐渐升高,棋子立在边上待命。不一会儿便见主司善天,左副司长生婆,右副司不灭公,一身白衣,身披斗篷出来,坐在圈椅上。
涂灵自然而然想起白家村的骨仙堂。
“哎哟,真热闹啊。”公门外一位紫衣郎官笑盈盈进来,随手将令牌给禁卫军看过,大摇大摆闯入宏法司。
他身长玉立,唇红齿白,左眼戴一只眼罩,完好的右眼媚若桃花,进来便一阵香风,是个极其爱美的男子。
主司善天眉宇微蹙,冷声问:“许侍郎这是作甚?”
对方笑道:“城主听闻宏法司今早提审人犯,命我过来瞧瞧,若有新鲜事,回去说与她听。”
善天瞥了眼:“既是城主的意思,你便过来旁听吧。来人,给侍郎看座。”
“多谢主司。”许侍郎毫不客气落座,并且吩咐小吏:“再来一张小桌子,笔墨伺候着,我得记下来,省得忘了。”
善天脸色愈发厌恶,匆匆使了个眼神,小吏赶忙照办。
一旁的左副司长生婆不想理会这个不速之客,抬手催促:“请真话菩萨出来吧。”
涂灵只听过耳、目菩萨,却不知这个真话菩萨又是什么怪东西。
主司善天稍稍撩开斗篷,伸手往宽大的袖口里掏了掏,手上竟捧出一只癞蛤蟆样的生物,外形似蛙,可它没有眼睛、鼻子和耳朵,只有一张大嘴,丑陋无比。
善天抬了抬手,癞蛤蟆跳到地上,仰天张开血盆大口,纹丝不动。紧接着,密密麻麻的耳菩萨和目菩萨不知从哪儿爬出来,一窝蜂涌向癞蛤蟆,回巢般,全部钻进它的嘴里。
“……”涂灵不料会看见这种场景,胃部抽搐,几乎想呕吐。
随着成百上千只耳目菩萨吞入腹中,癞蛤蟆越长越大,躯体被拉高,皮肉被称大,松垮的肚皮垂到地面,装得满满当当,它揉揉肚子,突然打了个巨大的嗝。
浑浊的口气瞬间蔓延开,仿佛生疮流脓的烂脚泡在臭水沟里,和死老鼠一块儿腌了几天几夜的味道。
涂灵屏住呼吸闭上眼,许侍郎登时跳起来躲开三丈远,捂住口鼻厉声咒骂:“熏死人啦!那么重的口气居然冲着我打嗝?!你冲他们呀!有没有礼貌!!”
右副司不灭公是个矮个子老头,嘴上两条长长的胡须垂下来,慢悠悠道:“侍郎慎言,怎可对真话菩萨如此不敬?”
涂灵睁开眼睛打量他们。
许侍郎躲在大圆柱后面,一边死死捂住口鼻,一边抬手指着自己:“我不敬?难道要说好闻吗?衣裳都被染臭了,待会儿回去熏着城主,你们该当何罪?!”
公门外的百姓也被熏得纷纷散开,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围上来。
善天抬手:“罢了,不必理会许侍郎,开始审问吧。”
真话菩萨已经拉伸到人小腿那么高,它吞下耳目菩萨之后便长出了眼睛和耳朵,脸上只有耳目口三官,模样长得真是叫天天不应。
只见他抬起高傲的下巴,用蔑视众人的眼神慢慢走向跪地的反贼。
“何逢双。”它审问的第一个犯人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你家的账簿怎么回事啊?”
真话菩萨一张嘴,那口气几乎把老头熏死,眼泪直飙:“账本用来记账,我不晓得你什么意思。”
小吏将他家米店的账簿送到正副司面前。许侍郎忍着恶心回到座位上。
真话菩萨冷哼道:“你在上个月二十八日那页画了个红色的大叉,是何用意?”
何逢双摇头。
“城主寿诞便是二十八,你说巧不巧?”真话菩萨眯起眼睛:“分明就是借机发泄怨气,红色为邪,你这是诅咒城主!”
“我没有啊!”老头子赶忙解释:“东街铁匠欠了我的钱,说好二十八日还,居然死不认账,我一气之下才把账本给划了,完全是无心的呀!”
“呵,哪有那么巧的事。”长生婆开口:“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么?”
许侍郎用袖子遮挡下半张脸,附和道:“不错不错,左副司怎么可能是傻子呢?绝对不可能是傻子,她一眼就看出账簿有问题,二十八嘛,偏偏定在这一天还账,肯定别有用心!”
第47章
何逢双哭着摇头:“是铁匠定的, 不信你们可以去问他……”
长生婆道:“你再好好想想吧。”
真话菩萨转向下一位:“杨秀花,昨日你与妯娌摘菜时大肆贬损蕺菜,说什么鱼腥味重, 又苦又涩,就算白送给你也不吃, 有这回事吧?”
杨秀花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应对:“我、我……”
“你难道不知这是城主最爱的一道菜吗?”不灭公冷冷地:“城主当年在外征战曾患肺痈,靠蕺菜捡回一条命,若非如此, 哪有今日束悠城繁荣昌盛的景象,可你竟然口出恶言践踏蕺菜,究竟是何居心, 说!”
许侍郎又跟着搭腔:“居然敢不喜欢吃蕺菜,拐弯抹角不喜欢城主,肯定是这个意思。”
“没有没有,”杨秀花连连摆手,想解释清楚,却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我、我……”
“你对城主有什么不满吗?”善天忽然问。
杨秀花耷拉着肩膀:“没有。”
“那你可知罪?”
“……知罪。”
许侍郎语重心长地表扬她:“这就对了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还能少受些罪!”
善天蹙眉:“郎官莫要妨碍我们办公。”
“我这是帮忙呀。”许侍郎摇头叹气:“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真难过。”
善天沉下脸不予理睬,示意真话菩萨继续。
“卢汉生阮妙婕夫妇。”变形的癞蛤蟆背着手踱步:“你们二人从中原富庶之地而来, 在我们束悠城创办私塾, 广招学生而且分文不取,目的何在啊?”
卢汉生轻笑了笑:“你觉得能有什么目的?”
长生婆沉下脸:“问你话,如实招来,别给我阴阳怪气。”
卢汉生抬头直视:“副司大人, 设义学,教孩子读书认字,让穷人家的娃娃有书可读,除了这个目的,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别的。”
长生婆道:“你们不远千里跑来束悠城,就为这个?未免太牵强了吧?”
阮妙婕说:“我与夫君婚后游历九州,经过束悠城,见街上多有孩童乞讨,他们衣不蔽体大字不识,我们心生怜悯,所以决定留下来创办义学。”
“装得倒挺像。”长生婆与不灭公相视一笑,面露轻蔑之色:“束悠城的孩子轮得到你们外人施舍?败坏城主的名声,扇动民心,将孩子培养成你们的信徒,酝酿如此大的阴谋,与反贼无异,还敢狡辩?”
卢汉生闭上眼睛拒绝沟通,阮妙婕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灭公冷笑:“尽管嘴硬,等到了地牢,我看你们这副假仁假义还装不装得起来。”
涂灵攥紧手中的佩刀,掌心不停渗出细汗,她瞥着宏法司周围高大强壮的禁卫军,按捺心中烦躁之感,此刻无比怀念体内强大而凌厉的浊炁。
“下一个,方无邪。”真话菩萨的腔调像极了善天,神态又像长生婆与不灭公:“你这是非不分、大逆不道的孽障,竟敢弑父,如此蔑视伦常,谁教你的,说!”
方无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单薄而清瘦,白生生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双眼空洞。
“方进飞逼死我母亲,常年虐待我们母子,我早就受够了。”他声音像刀片划过清水。
善天端坐在前,慢条斯理开口:“你母亲文氏不守妇道,与人通奸,本就该处置。而你却不分青红皂白,为了你那个淫/荡的母亲,亲手弑父,此时此刻竟还不知悔改吗?”
方无邪面无表情:“我娘不过和邻居说几句话,笑了笑,倘若这也算通奸,那你们的私生子应该满城乱跑了吧。”
善天手指缓缓搓动,思忖许久,放软语气道:“孩子,你心疼母亲,复仇心切,我能理解,但弑父有违天道,也不合礼制,你得认错啊。只要认了错,我便向城主求情,好歹不要处以极刑,你还那么年轻,何苦赔上性命?你娘在天之灵肯定希望你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你若有孝心,那就别让她魂魄难安啊。”
方无邪默然片刻,抬起头直视善天,语气决绝:“我没错。”
善天收回和善的笑意,轻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
边上奋笔勤书半晌的许侍郎突然附和:“就是嘛,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劝?”
长生婆拧眉瞥过去:“许侍郎,你都记了些什么?”
他笑着拿起宣纸站起身,有板有眼照着上面念:“宏法司审判如下:一,记账乱画二十八日等于诅咒城主,大不敬也;二,不喜欢吃蕺菜暗示厌恶城主,其心可诛也;三,创办义学教书育人等同反贼,罪大恶极也;四,不堪欺凌为母复仇猪狗不如,大逆不道也……”
许侍郎乐呵呵数完,意犹未尽:“哎呀,初次观摩宏法司做事,思维如此清奇,角度如此刁钻,实令我茅塞顿开,受教受教。”
长生婆沉下脸:“你什么意思,阴阳怪气,是在质疑宏法司吗?”
“啊?!”许侍郎露出委屈又震惊的神情:“我佩服还来不及,左副司何出此言?在下哪个字有质疑的意思,请你指出来。”
长生婆撇撇嘴:“不是就好。”
许侍郎却不依不饶:“既然没有,你为何那般恶语相向?在下奉城主之命前来陪审,你这是对城主不满,质疑她的决定吗?”
长生婆蹙眉一愣:“许侍郎有些胡搅蛮缠了。”
“我问你是否质疑城主,你竟用胡搅蛮缠四个字搪塞,看来确实对城主心怀不满。”许侍郎眯起右眼,眉目分明带笑,冷不丁却透出森冷寒意,叫人毛骨悚然。
长生婆闻言蹭地站起身,指着许侍郎厉声道:“你算什么东西?狐假虎威,当我宏法司吃干饭的,容得你放肆!”
许侍郎咬住笔头,思忖片刻,埋头写道:“左副司未否认对城主不满,甚至拍案而起,说,你算什么东西……”
长生婆气得脸色发青,不灭公亦十分恼火,正准备上去动手,善天将他们制止。
“许侍郎何必如此,大家为城主做事,往后打交道的地方还很多,处处树敌非聪明人的选择,你初入束悠城,不了解城主善变的性子,今日宠信你,明日很可能厌弃,到时你该如何呢?”
许侍郎放下毛笔笑说:“不过逗大家一乐,诸位可别当真啊。”他说着将宣纸揉成团,随手丢掉。
善天用眼神示意长生婆和不灭公克制。
剩下的几名人犯审完,日头已到最毒的时候,汗流浃背,眼睛都眯起来。
审问结束,真话菩萨如往常般咒骂:“你们这群反贼、臭虫、烂渣!不知感恩的贱货!城中风气就是被你们这种垃圾给败坏的!享受城主的恩泽,却对她老人家挑三拣四,一群活该扒皮抽筋的杂碎!你们没有好下场!”
涂灵用力闭了闭眼睛,汗水沾着睫毛,水珠让视觉产生畸变,有那么一瞬间她看见这世界四分五裂,每个人都分裂出几层虚影,不知哪一层才是真实的。
善天起身,洁白无瑕的斗篷宛如圣洁的翅膀。
他对着公门外的百姓语重心长:“城主征战多年,一身伤痛,千辛万苦才让束悠城重回正统,她是我们的母亲,是我们的大家长,望你们体谅当家的难处,谨慎克己,修养道德,孝顺父母,不要给城主添乱。”
罪孽深重的人犯跪成一排,垂头无言。
善天冷眼瞥着,挥了挥手:“押入地牢,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是。”
老将指挥棋子押送罪犯回官寺,涂灵拉起阮妙婕,她跪久了膝盖麻木,双腿虚软摇晃,眼看站不稳,涂灵握紧她的胳膊,暗暗用自己的力气支撑,她意外地仰头看了眼。
“快走,别墨迹!”老将催促。
经过大街小巷,有一些愤怒的百姓朝他们扔臭鸡蛋和菜叶:“畜生啊,连自己亲爹都杀,你还是人吗?!”
几块腥臭的死鱼飞过来,砸中涂灵身旁的阮妙婕。
“反贼!奸细!毒害我们的娃娃!孩子都被你们教坏了!拿着你的破书烂笔去死吧!”
“臭娘们,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说不爱吃蕺菜?!”
一男子伸手往杨秀花胸前抓去,涂灵抬脚踹向他肋骨,厉声瞪眼:“别他妈挡我的路!”
那人口吐鲜血,痛苦地倒在地上,捂住肋骨不敢反抗。
老五回头瞅她,笑说:“今儿脾气这么大?”
涂灵面如寒冰:“毒日头,烦死了。”
回到官寺,太守看着又来一批人犯,愁眉紧锁,叹一口气:“地牢人满为患,我让哑娣把死了的拖出来,等她收拾完你们再进去。”
“是。”
来到地牢门前,只见两捆血肉模糊的尸体搁在边上,像废品垃圾似的用麻绳牢牢捆绑,有的已经死了好几天,伤口爬满蛆虫,灰白的脸上瞪着惨厉的眼珠,有的嘴巴大张,舌头不见踪影。
用尸体恐吓人犯也是一种手段,所以死去的人不会立刻拉走埋葬。
老将正要进去,这时一个矮小的身影扛着一捆死尸上来,大气不喘,脚步轻盈,五六具尸体几百斤重,即便是强壮的男子尚且步履艰难,何况那么瘦小的体型,肩膀扛着,厚重的尸体压下,几乎遮挡住她的上半身,只看见两条纤细的腿,像是孩子。
“里面都清理完了吗?”老将问。
哑娣放下尸体,迷迷糊糊原地转了一圈才找到老将的位置,傻愣愣地朝他点头。
涂灵的心脏蹦到嗓子眼,险些惊呼出声。
什么哑娣,那儿童般的小身板,中年人的面孔,分明是蛮蛮啊!
涂灵脚步往前,呼吸剧烈起伏。蛮蛮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当初她不是和畸形人一起去乐游山隐居了吗?一千多年过去,难不成她活了上千年?!还是说她也被迷雾带来这儿的?
涂灵震惊得无以复加,比见到温孤让可震撼得多。
冷静,冷静。
她克制与蛮蛮相认的强烈冲动,面不改色随老将走入地牢。
罪犯被带到阴暗潮湿的刑房,罪名较轻、认罪态度较好的何逢双和杨秀花等人被上了墨刑,脸上刺字,随后关入狭窄逼仄的牢房。
“改日发往矿场劳作。”
剩下几个油盐不进的被绑在木桩上。
“老六,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的刀功。”老将一屁股坐上方桌,百无聊赖地拨弄油灯。
老二顺手将一把半月形的剔骨刀递过来。
涂灵脑子嗡嗡作响,呼吸停滞,目光投向面如死灰的方无邪,又瞥向锋利的刀刃,瞬间心跳如鼓。
老将见她迟疑,奇怪地看过来。
“我下手太重,直接弄死就不好了。”涂灵强自镇定,随手接过刀具又随手丢回桌上:“这些脏活累活你们还没做够吗?”
逃亡在即,涂灵猜测他们对这地牢早已厌倦万分,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走。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老将稳住大家:“别忘了咱们现在的职责。”
“我看还是省些体力要紧。”涂灵佯装倦怠的模样:“先把他们关一关,明日之后说不定扛不住压力认罪呢。”
明天过后他们就要开始逃亡,还管这些罪犯做什么?
老将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叹一声:“也对,宏法司只要他们认罪,到时拉出去游街示众,要把人弄死倒不好了……”
正说着,外头忽然有人进来,影子随灯烛晃动,步伐凌乱,显然第一次进地牢,不是自己人。
“谁啊?”
“哎呀呀,瑶池阁弟子当年何等威风,如今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方,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轻佻的声音响起,许侍郎现身,用帕子捂住鼻子,嫌恶地打量周遭环境,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血污。
“啧,脏死了,这下边空气如此浑浊,你们怎么忍得下去?”
棋子们面色阴沉,有的歪靠着墙壁目露凶光,有的摆弄刑具咬牙切齿,个个盯着不速之客,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侍郎来这儿做什么?”老将冷声问。
“替城主看看。”他还笑得出来:“哦,你们太守倒很客气,亲自候在地牢外,我又不是入龙潭虎穴,难道他还怕我出不去?怪有意思的。”
老将瞥他两眼:“城主让你物色壮汉,怎么,看上哪个囚犯了?”
“我看你就不错。”许侍郎眯眼打量,仿佛在瞧一件货物:“身强力壮,体格强健,正好符合城主的喜好。”
老将瞬间杀气腾腾,嘴角抽动,目光利若刀锋:“侍郎说笑了,屠夫哪有福分伺候城主。”
“哈,自然是说笑。”许侍郎挑眉:“城主喜欢年轻的,你们三十几了吧?都不合适。”
老二白了眼:“既然如此,侍郎请回吧,我们还有公务在身。”
“别呀,我是来观刑的。”他面对这群凶神恶煞竟然没有丝毫忌惮:“听闻瑶池阁积阴德的仪式花样繁多,今日可否让我见识见识?”
老将没吭声,老三怒火中烧:“积阴德乃神圣仪式,你当街头卖艺呢!耍把式给你消遣?!”
老三离许侍郎近,吼得他缩起肩膀躲避,眯眼掏了掏耳朵:“兄弟你是不是耳背,这么大声干啥呢……怎么,你们平日动刑不算积阴德吗?”
众人怒目而视,他恍然大悟般哦一声,拍了拍额头:“混元珠封印功法,你们积不了德,只能用虐杀的本领干狱卒的活儿,啧啧,堂堂瑶池弟子,怎么落得如此下场?”
“姓许的,你再敢羞辱师门,我便将你的皮肉一寸一寸剔下来,碾碎了喂狗!”老五忍无可忍。
许侍郎满脸无辜:“冤枉啊,在下何曾出言侮辱?我仰慕瑶池阁多年,见到你们就像见到我自己的妈,我是心疼诸位呀……”
老五不想听他废话,抄起钳子走向卢汉生,利落而残忍地将他的指甲撬下来,十片指甲,血淋淋,肉糊糊,痛苦的惨叫霎时震耳欲聋,阮妙婕在隔壁哭喊:“别碰他!别碰他!”
涂灵用力闭上眼睛,双手颤抖。
“看清楚了吧?”老五将新鲜的指甲拿到许侍郎面前。
“咦……”许侍郎怕弄脏自己,往后退开两步,接着拍手鼓掌:“厉害,果然狠辣,小弟佩服。”
众人的忍耐已达极限,许侍郎在他们翻脸前悠哉悠哉地走了。
“真晦气!”老十抄起鞭子狠狠抽打犯人泄愤。
老将亦很心烦:“行了,时辰不早,吃饭去吧,这里让哑娣守着。”
正午时分,他们照常来到面馆吃面,涂灵和豆芽一桌,装作随意地问:“你对哑娣不好奇吗?”
豆芽茫然摇头:“她就是个傻子,智力如同三岁小孩,长相古怪但力气巨大,我小时候她就在官寺干活儿,这么多年好像也没变老。”
涂灵缓慢搅动碗里的油泼面,若有所思。
当晚深夜,她与温孤让有约,提早出门,先悄悄摸去了地牢。
月黑风高,地牢犹如深渊的所在,沿石阶下去,连月光都被吞噬。幽暗中一只瘦小的身体蜷缩在石阶旁简陋的洞穴中,木板上铺一层稻草,那就是她的床。
涂灵悄声靠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戳蛮蛮的后背。
戳了好几下,她幽幽转醒,翻过身,睁开眼睛恍惚数秒,突然神色大变,瞪大双眸龇出牙齿,仿佛应激的兽类冲着闯入者发出警告.
“蛮蛮?”涂灵也不敢再碰她:“我是师姑呀。”
对方不为所动,四肢撑在木板上,摆出随时准备进攻的姿势。
蛮蛮以前是会说话的,现在竟然语言功能退化成这样,像只人兽似的。
“你叫蛮蛮,还记得吗?”
涂灵想点蜡烛,回身往桌上摸索,蛮蛮却以为她要拿东西打她,顿时吓得收敛表情,缩到角落抱住脑袋发抖。
这是被打怕了啊。
没办法,涂灵顶着老六这张剥皮抽筋的脸,任谁都难以亲近,她只能暂时放弃与蛮蛮相认,离开地牢前往望月塔。
老地方,温孤让站在土坡下等她。
“我遇到蛮蛮了。”
“谁?”温孤让突然听见这个名字,略微疑惑。
“皮母地丘,玄松的徒弟。”涂灵眉尖微蹙:“她现在叫哑娣,给官寺和宏法司打杂,不会说话,也认不出我。”
温孤让想了想:“你确定吗?玄松那个世界与此刻相隔千年。”
涂灵抱住胳膊:“对我来讲只是最近发生的事,蛮蛮一点儿没变,一点儿也没老,肯定是她,不会有错。”
温孤让在幽暗中端详她的神色:“你不想走了吗?”
“当然想走,但是……我们两个走了,其他人怎么办?”
“其他人?”
涂灵心烦地挠了挠眉毛:“你知道今天宏法司审问罪犯有多荒谬,地牢里关押的全是无辜百姓,至少得把他们放出来,还有蛮蛮我也得带走。”
“可你说她不认得你,怎会跟你走呢?”
涂灵摊开两手:“我如今这模样她自然不认得,可也许还记得你啊。”
“我?”
“对,一会儿你随我去地牢与她见面,蛮蛮没有法力但身手了得武力超群,天生力大无穷,等到行动时瑶池阁棋子倾巢出动,地牢无人看管,那时让蛮蛮把囚徒全部放出来,护送大家离开束悠城,我相信凭她的能力绝对没问题。”
温孤让听完默然片刻,倒不是怀疑计划:“可如果蛮蛮认不出我呢?”
涂灵当即扣住他的胳膊:“与其纠结猜测,不如立刻去地牢验证。”
她想,就算最终无法与蛮蛮相认,也好尽快摸索别的方案,总比傻站在这儿纸上谈兵强。
“两个人目标太大了。”温孤让却按住她的手:“你先回去,我来想办法……”
正说着,一股恶臭随风飘来,两人立刻屏息敛声,身体贴向石壁,缓缓抬头盯紧上方。
臭味越来越重,一只蟑螂般的虫子爬到坡沿,张开翅膀,露出底下畸形的耳朵。
它就在头顶斜上方。温孤让猛地抄起石头狠砸下去,准确无误砸中了耳菩萨。
涂灵霎时往旁边躲开。
泥土松软,那虫子懵了一下,狼狈扑腾,温孤让没给它反应的机会,连续不断地猛砸,直至将它砸得稀烂,黄色黏液流淌。
“死了?”涂灵捂住口鼻。
“嗯。”温孤让双手紧绷,丢掉石头,克制着与生俱来的恐惧和恶心,冷冷瞥着:“它可以通过声音辨别我们的身份,刚才肯定听见不少信息,要是放它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还好你把它弄死……”
话音刚落,涂灵五官皱紧,被熏得快要无法呼吸,急促干咳两声:“什么味儿?”
温孤让盯住土里的尸体,陡然惊觉:“不好,它死后会散发气味给同伴报信,我们得立刻离开这儿!”
他说着托起涂灵爬上断墙。
“我们得分开走。”涂灵沉声道:“否则被抓住就一窝端了。”
温孤让听见远处密密麻麻翅膀扇动的声响,可想而知有多少蟑螂正往这边来,他眉头紧蹙,随即同意她的决定:“好,逃亡计划照旧,如果待会儿被抓……”
“那就造反。”涂灵留下这一句,转身钻入荒草丛中,往官寺方向去。
第48章
满城的耳目菩萨从四面八方涌向望月塔。
它们如同蟑螂般流窜于阴暗的角落, 潜伏在人们周围,监视你的言行,扭曲你的思想, 让你时时刻刻保持恐惧与警惕,分不出精力去质疑这种生活应不应该。
禁卫军凌乱的步伐跟随耳目菩萨逼近, 他们手执佩刀,气势汹汹,巷子前火把晃动,四周已经无路可走。
涂灵爬上大树, 用茂盛的枝叶做遮挡。
“就在这儿,给我搜!”
望月塔这片废墟被团团包围,禁卫军钻进草丛地毯式搜索, 不多时便有了发现。
“什么人?出来!”
涂灵屏住呼吸,从树叶间的缝隙暗暗观察,只见一男一女相互依偎着,从荒草中挪到塔前,扑通跪下。
“你们是何人?!”禁卫军疾言厉色,压迫感令人生畏。
“小的是西街米店的王胜……”
“我、我叫灿灿……”
二人揪住凌乱的衣衫,肩膀不住地发着抖。
涂灵没想到他们今夜当真又来此地私会, 胆子也忒大!
“头儿, 快看,耳菩萨的尸体!”
成百上千只怪蟑螂盘旋在尸体周围, 禁卫军的郎将拔出佩刀架在王胜肩上:“是你杀了耳菩萨?”
“不是我, 我没有啊!”
郎将眯起三角眼,将刀刃转向灿灿:“那么是她?”
王胜赶忙摆手:“不、不,也不是她!我俩只是来此地相见,怎么敢杀菩萨呀!”
虫子涌到二人身旁, 愤怒地扇动翅膀,已经认定他们就是凶手。
郎将厉声呵斥:“定是耳菩萨发现你们这对狗男女,你们害怕下三滥的事情暴露,所以杀它灭口!”
“冤枉啊!我俩在望月塔西边的草丛里,刚穿好衣裳就被你们发现了,尸体在东边的土坑,隔这么远呢……”
可惜郎将根本不听他的解释,为平息菩萨们的怨气,当即按住王胜,用力掰开他的嘴。
灿灿尖叫着想扑过去:“不要!”
涂灵心跳如雷,他们这是想让虫子钻进王胜的嘴里?!
她手指用力扣着树皮,把心一横,从树上跳了下去。
“什么人?!”
涂灵拨开杂草,一步一步向前:“耳菩萨是我杀的,把他们放了吧。”
郎将拿过火把从上到下端详:“你是瑶池阁老六?”
涂灵不置可否。
散发着恶臭的虫子绕着她盘旋,伺机而动。涂灵厌恶至极,皱眉垂下眼帘。
“杀死耳目菩萨便是逆贼,你可想好了?”
涂灵屏息道:“送我去宏法司,我自会向善天交代。”
郎将狐疑地打量她,因为与老将有几分交情,自然卖他个面子:“你最好能交代清楚。”
否则必死无疑。
望月塔下三只游魂野鬼被一并押送到宏法司。
同样的庭院,上午涂灵还是狱卒,此刻已成了阶下囚,跪在罪犯们被审判的地方。
善天、长生婆与不灭公披着斗篷出来,深更半夜清梦被扰,脸色异常难看。
“什么事,怎么不送去哨房?”
郎将拱手:“耳菩萨被杀,罪犯说要当面向您交代。”
善天坐到椅子上,斜瞥着三人:“谁干的?”
郎将不语。
王胜和灿灿已经被吓得缩成一团,不敢说话。
涂灵抬起头直视善天:“我。”
“你是谁啊?”
郎将道:“她是瑶池阁老六,剥皮最快的那个。”
长生婆打了个哈欠:“瑶池阁的屠夫,半夜跑去望月塔作甚?你们三个究竟在密谋什么?”
涂灵面不改色道:“我不是瑶池阁的人。”
“嗯?”善天闻言轻笑了笑,想看她玩什么花样:“那你说说看,自己是谁啊?”
“我叫涂灵。”越是危机关头她越平静:“是通天感应掌风大道昆崖灵君座下弟子,来自一千年前。”
话音落下,周围一片死寂,片刻后突然哄堂大笑。
“你竟想出这种法子蒙混,当我们傻子吗?!”不灭公乐不可支。
善天也吃吃地笑起来:“一千年前?你是神仙还是鬼啊?”
长生婆嗤道:“城中禁止怪力乱神,你满口胡言,看来真是找死。”
涂灵:“并非我一人来自千年前。”
善天挑眉:“哦,这么说你还有同伙?”
涂灵心中已有脱身的计划:“是,地牢打杂的哑娣,让她来与我相认便是。”
又一阵哄笑:“哑娣?那个傻子?哈哈哈哈,你还要跟她相认?我看你的脑子比她强不了多少!”
善天与左右副司看得津津有味:“便如你所愿,派人把那个怪模怪样的傻子带过来,我要看看她俩如何相认。”
涂灵垂下视线,望着地上黢黑的影子,胸膛缓缓起伏。
事情发展成这样完全超出预料,原本她和温孤让假装偷情的戏码就是一颗烟雾弹,用来迷惑宏法司。可刚才紧急之下温孤让打死耳菩萨,事态变得严重,好在他们二人都不是束手就擒的性子,倘若留在原地被禁卫军抓住,再用偷情的借口搪塞,必定会落得王胜那般下场。
计划被打乱,涂灵只有赌一把了。
蛮蛮被带到宏法司,见着善天赶忙跪下磕头,好像一个战战兢兢的傻孩子。
“哑娣,你认得她吗?”不灭公歪在圈椅里,眼皮子也没抬。
蛮蛮转头看涂灵一眼,懵懂点头。
“谁啊。”善天慢悠悠问。
蛮蛮想了想,手指比出一个“六”。
善天笑道:“瑶池阁老六,对吧?可她说自己是什么昆崖灵君的弟子,名叫……涂灵?还说与你认识。”
蛮蛮歪头思索,惶恐地摆动双手。
长生婆挑眉:“老六,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哑娣压根儿不认得你。”
涂灵暗自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道:“她不叫哑娣,叫蛮蛮,是玄松道人收养的徒弟。我们在皮母地丘相识,一同前去拜见昆崖灵君。后来她喊我师姑,我们一起来到束悠城。入城后大家被同伴出卖,那人名叫刘老三,是个糟老头子,他把我们卖到黑市,蛮蛮很快被一个惊奇班子看上买走。”
“惊奇班子?”善天问:“做什么的?”
“杂耍卖艺,号称九州之最。”涂灵说着停顿片刻:“但是班子里的人都是残疾的畸形人,班主对他们十分暴虐,白日在街上卖艺,晚上便将他们关在笼子里,好似对待牲畜一般。”
蛮蛮歪着脑袋拧眉瞅她,面色茫然,仿佛听不懂的样子。
涂灵起身过去揉了揉她的脑袋,善天没有制止,像是给她临死前最后表演的时间。
“我不得不说,你编故事的能力真不错。”
涂灵不理会讥讽,继续沉浸在回忆里:“我们再见时,蛮蛮被班主用铁链锁住脖子,让她向行人讨赏。蛮蛮看见人群外的我,拼命地喊师姑,被班主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
听见这些话的蛮蛮攒起眉头,表情很不舒服。
“那时城东有一座祠堂,惊奇班子晚上住在那儿,我摸黑找过去,蛮蛮和畸形人被关在铁笼里,那些可怜人有的天生残疾,有的被班主用残忍的手段折磨成扭曲的模样,我想救他们出来,谁知被班主发现,他用皮鞭勒住我的脖子,说要砍断我的四肢。这时蛮蛮从后面用手撕烂了他的肚子……”
不灭公嗤笑:“就她?徒手撕烂肚子?哑娣你原来这么厉害啊?来,找个人撕给我看看?”
蛮蛮抓耳挠腮,焦急地端详涂灵。
“我跟你说过,别让人随便欺负你,被打要还手,记得吗?”涂灵望着她的眼睛:“我说会去乐游山接你,其实是谎话,我以为我们分别后永远不会再见了。”
郎将向来把哑娣当做玩意儿,一巴掌扇她后脑勺:“哎哟,你是一千年前的人?活了一千年?难怪长这么丑,怪模怪样。”
涂灵冷冷瞥道:“你最好别惹她。”
“这就是你杀耳菩萨的理由?”善天对这场闹剧失去耐心:“依我看,分明是你与同伙相约望月塔密谋,被耳菩萨发现,所以灭口。说吧,你们密谋些什么?”
涂灵扫向跪在地上的两人:“与他们无关。”
“是吗?那你去望月塔做什么?”
“找找当年的黑市。”
长生婆冷笑:“正司何必听她狡辩,触犯宵禁虽有罪,但比起杀菩萨算什么,她所谋之事必定比这更严重!”
涂灵扯起嘴角摇头:“那些虫子比蟑螂还恶心,又脏又臭,我只是出于正常人的反应打死它而已。”
众人闻言一愣。
“老六,你说什么?!”郎将呵斥:“侮辱菩萨,你还说不是谋逆!”
涂灵上前靠近,来到他身旁:“我实在想不通,你们怎么将那么恶心的东西奉为菩萨?只要有权势,臭的都能硬说成香?”
不灭公拍案而起:“将反贼拿下!让菩萨钻到她肚子里好好饱餐一顿,我倒要看看究竟谁更臭!”
涂灵早有防备,在郎将出手前抢先一步夺走他的佩刀,然后飞快闪到善天身后,用刀架住他的脖子,牢牢抵住动脉。
郎将怒斥:“老六,你果然要反!”
善天抬手稳住众人,不慌不忙地轻轻冷笑:“想挟持我逃出束悠城?你逃不掉的。”
“谁说我要出城?”涂灵拿他做肉盾,小心翼翼地往宏法司外挪:“我要去厌桑台,请正司送一程吧。”
“你想刺杀城主?!”长生婆眯起眼睛。
善天突然命令禁卫军:“不必顾虑,她根本不敢杀我,你们只管上来擒贼!”
多么让人厌恶的自信啊,涂灵咬牙切齿,立刻往他身上胡乱割了几刀。
善天大喊:“她不敢杀我!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郎将夺过手下的刀,目露凶光,怒气冲冲上前。他后悔带这个女人来宏法司,害得正司受伤,自己肯定难逃惩罚,都是她的错……
郎将正要过去杀了她,猛然间脚步停住,他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周围倒吸一口冷气,他低头望去,一只小手竟然从他肚皮穿了出来。
“……啊!!”
紧接着又是猛地一下,另一只小手也穿透肚子,以匪夷所思的力道和血腥,像玩泥巴似的,用力往两边撕扯,郎将的腰腹生生裂开,滑溜溜的肠子踊跃地滚落。
众人见状大惊失色。
“蛮蛮!”涂灵没想到她真能记起过去的事:“快过来!”
找回自己真名的蛮蛮瞬间跳到涂灵身旁,听她的指令爬到善天的肩上坐着,双手扣住他的头。
涂灵持刀开路:“再过来,你们正司大人的脑袋就跟郎将的肚子一个下场!”
长生婆和不灭公收回惊掉的下巴,赶忙稳住禁卫军:“别轻举妄动!”
见识过蛮蛮突如其来的凶残,大家都有些懵,你看我我看你,脚步迟疑。
“让开!”涂灵挟持善天出门。
“老六!”瑶池阁棋子听闻变故赶来,看见眼前的情景纷纷错愕,涂灵给老将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计划提前。
“厌桑台走一趟吧,正司大人。”
善天颈脖已经割破了皮,血流下来:“你究竟想干什么?!”
“见城主,聊聊天而已。”
善天眼珠子飞快乱晃:“恐怕你见不到,城主不会为了我放你进去。”
涂灵不为所动:“那你的小命就没了。”
善天被擒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城,漆黑的长街灯烛一盏盏点亮,人们打开窗子观望,窃窃私语。
十年来不是没有人造反,但均以失败告终,下场要么被凌迟,要么被五马分尸,且死前受尽酷刑。宏法司还会将造反者剁成肉泥,做成包子,让其亲友品尝。
时间久了,许多人早已说服自己乖乖听话,正如善天所说:城主也不容易,大家应该自觉一些,体谅一些,别给她添乱。即便宏法司手段强硬,也是防止束悠城再沦为妖邪横行的无主之地,都是为百姓好。
就这么催眠着催眠着,好像一切都可以接受了。
直到反叛者的出现,往人们心上扎上一针,原来还有知觉。
涂灵挟持善天来到厌桑台外。
宫门紧闭,禁卫军戒备森严,楼上的弓箭手已蓄势待发。
“我说过你进不去。”善天不敢乱动,斜着眼睛瞥她:“你们只有两个人,哑娣再怎么能打也只有一双手,你看看禁卫军有多少人和兵器?不如让哑娣逃命去,至少能保住一人,我绝对不追究她。”
涂灵用刀柄狠狠捅他胸口:“闭嘴,臭老头!”
“逆贼!你已无路可走,还不放了正司束手就擒!”
涂灵望着领军的统领:“放他可以,你给城主传一句话,百叶姝和格里真的旧友前来拜会!”
“休要拖延!”统领厉声道:“城主不可能见你!”
长生婆站出来指着她,唾沫横飞:“贱人!你今日必死无疑,别再给我耍花样,快放了正司,否则让瑶池阁所有棋子陪葬!”
涂灵眯眼道:“蛮蛮,一会儿打起来先杀善天,再杀长生婆和不灭公,拿他们三颗人头陪葬,杀个痛快!”
那二人闻言脸色又青又白,立刻往护卫后面躲。
“城主的安危不容有失。”统领面无表情:“正司大人,委屈你了。禁卫军听令,诛杀反贼,都给我上!”
涂灵双手握紧刀柄,两腿扎好马步,准备拼杀。
这时宫门忽然打开,许侍郎揣着手从里面出来,漫不经心笑道:“哎哟,这么大阵仗?先别打,城主传话,放他们进去。”
统领蹙眉:“城主让他们进去?”
“是啊,不就两个人吗,城主还怕她们不成?”许侍郎用右边那只桃花眼白了一下,招招手:“走吧,禁卫军跟上。”
涂灵猜测是百叶姝和格里真的名号起了作用,城主果然对祖先好奇。
“走。”她不敢松懈,持刀在后,蛮蛮骑着善天走在前面,禁卫军紧跟不舍,一群人相互警惕,往厌桑台挪。
到了大殿之外,涂灵忽然不肯动了。
“你、你又想怎么样?”善天搞不清楚她的路数。
涂灵眺望四周景致:“蛮蛮你看,这里就是我们当年求雨的地方。”
“求什么雨?”统领恼火:“城主召见,还不快走!”
涂灵冷冷扫他一眼:“我不走了,让城主出来见我吧。”
许侍郎回身打量她,饶有兴致地仔细端详,笑说:“我没听错吧?要城主亲自出来,见你?”
涂灵抬起下巴十分确定:“没错,你告诉她,百叶氏和玉奴族联姻那日我在场亲眼见证,若她想知道细节,到这里来。”
许侍郎没吭声,抬手示意一个宫人进去禀报。
长生婆开口:“你究竟玩什么花样?祖先的历史岂容你胡编乱造?什么百叶姝格里真,束悠城的老人都不知道先祖名讳,由得你杜撰?!”
涂灵嗤笑:“原来你们连祖宗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灭公帮腔:“无证可查,你又如何证明自己的话?”
“我用得着跟你证明?”
唇枪舌战之迹,城主百叶熹从正殿出来了。
涂灵回头望去,看见一个巨大的身影,比寻常人大了两三倍,披头散发,肥胖臃肿,下巴不知有几层,身上披着华丽的绸缎,右手握着镶有玉石的权杖,摇摇晃晃走下台阶,看不出半点曾经征战驰骋的英姿。
“城主!”众人纷纷跪下行礼:“当心反贼,切勿靠近!”
百叶熹并没什么防备,径直走近:“谁要见我啊?你?”
侍官赶忙将座椅抬过来,城主站着累,一屁股坐下,身上的肉往两边耷拉。
涂灵直言不讳:“百叶姝貌若仙子,血统到你这一代几乎看不出来了。”
“大胆!”都统怒斥:“竟敢对城主无礼!”
百叶熹却并未觉得冒犯:“你见过她?”
“是,见过。”涂灵继续打量,用比较的方式让她迅速信服:“玉奴族人高大强壮,骁勇善战,格里真当年走路带风,器宇轩昂,你虽然也生得高大,可怎么如此懒散颓靡?”
“城主别听她胡说!这个逆贼专会编造故事!”
百叶熹没有理会不灭公,眼睛里只有涂灵:“你方才说,曾在此处求雨?”
“不错,我乃山神昆崖灵君座下弟子,当年束悠城大旱,我奉命前来解困。那日百叶姝与格里真大婚,就在这里杀羊饮血,祭告天地与先祖。五湖四海的宾客都来道贺,其中更有名满九州的法师开坛做法,斋醮仪式盛大无比,犹如天宫仙宴。”
百叶熹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听得入了迷,脑中幻想她描述的场景,呼吸渐渐没了,沉醉一般。
许侍郎抱着胳膊观察,若有所思。
“可惜风雨由神明掌控,凡人若拜错了神,弄再大的排场也只是表演而已。隆重的法事结束,并未求来甘霖,终于给了我机会。”
涂灵往宫殿方向望了眼,猜测瑶池棋子是否已经混入寝殿。她一边讲述自己如何在观星台求雨,一边在人群里搜寻,当发现温孤让的身影出现,并且正朝这边走来,顿时安下心。
“……昆崖灵君以他的神通赢回百姓的拥戴,格里真承诺为他修建庙宇重塑金身,那天以后我离开了束悠城。”
百叶熹深吸了一口气。
长生婆忙道:“城主万万不可轻信,先祖何时联姻已无据可查,此女包藏祸心,背后不知还有什么阴谋!”
不灭公道:“没错,她分明是瑶池阁老六,人尽皆知,如今却在这儿睁眼说瞎话,当我们都没长眼睛吗?!”
百叶熹缓慢抚摸额头,喃喃低语:“瑶池阁……”
“城主,不如把那群棋子抓来一起审问!”
百叶熹笑了笑:“不必了。”她问:“阴提校尉何在?”
涂灵皱眉。
只见温孤让从台下走了过来,他的脸在若明若暗中显得异常冷峻。许侍郎死死盯住他,眯起右眼似笑非笑。
百叶熹打量一番:“你就是阴提校尉?如何,毒蛇逮到了吗?”
温孤让:“是,一网打尽。”
“那就带上来吧。”
温孤让招了招手,禁卫军押着十来个黑衣人走上观星台。
涂灵大惊。
老将等棋子被五花大绑,见着温孤让便破口大骂:“叛徒!奸贼!你不得好死!”
温孤让无动于衷,冷冷扫了两眼。
这一切和计划完全对不上,涂灵脑中嘈杂纷乱,不明白温孤让怎么会亲自把他们抓过来,难道……
禁卫军回禀:“属下按照吩咐带人埋伏在寝殿周围,果然将他们一网打尽。”
百叶熹点了点头:“阴提校尉,你在密报中说瑶池阁谋反,本侯原本心存疑虑,没想到一招引蛇出洞,竟将他们尽数擒获。这盘棋倒有意思,先让卒子假死,出去搬救兵,再杀官差和人犯,偷梁换柱潜入束悠城,然后让仙姑引我出来,他们好去寝殿偷混元珠……”
百叶熹粗略地顺一遍,哈哈大笑:“说吧,这些环环相扣的阴招是谁想的,谁是主谋啊?”
棋子们咬牙切齿,被禁卫军死死压住,跪在地上无从反抗。
“她。”温孤让忽然转过身,抬起胳膊,用剑柄指着涂灵,面无表情:“她就是主谋。”
第49章
上当了。
涂灵打死也想不到会栽在温孤让手上。千防万防, 就是没有防过他,所以才被他牵着鼻子走!
原来他不止骗瑶池阁棋子去偷混元珠,还骗她说有密道可以逃出城, 真话假话掺在一起,成功将她迷惑。
老将以为自己在做局, 涂灵以为自己做局中局,谁知温孤让才是操盘手,他居然搞了一出钓鱼执法?!
涂灵双眸霎时冷若冰霜,眯起眼睛盯住他, 同时攥紧手中的刀。
他是从什么时候把自己当做敌人,又为什么这么做,简直一头雾水。
长生婆和不灭公见他们阴谋败露, 立刻示意禁卫军动手。
“老六!你到底是哪头的?!”老将扯着嗓子大喊。
就在涂灵分神的当头,一把长刀从她身后刺了过来。
蛮蛮当即察觉,想也没想,丢开善天扑向偷袭的人,两手乱抓,揪住他的耳朵生生扯下。
“杀了她!”
刀光剑影一触即发,涂灵用不了炁, 只能挥刀近距离厮杀。
许侍郎早就躲得远远的, 抱着胳膊看好戏,温孤让也置身事外, 只一瞬不瞬地盯住涂灵, 观察她的反应,看她被逼到绝境会不会爆发意想不到的潜能。
可惜并没有。
蛮蛮倒是完全爆发,双手犹如尖刀,与禁卫军展开肉搏, 扯断他们的胳膊,划开肚皮,穿透心脏,毫无章法与逻辑,刹那间观星台血肉横飞。
禁卫军人数众多,前赴后继,涂灵的佩刀被砍出缺口,胳膊震得发麻,顶不住了。
“杀!!”百叶熹就在面前,禁卫军个个拼尽全力展现忠诚,守护他们的城主。
被五花大绑的棋子想趁乱反抗,可刀架在脖子上,一动就是死。
蛮蛮再怎么能打也只有两只手,而禁卫军却像斩不尽的野草,越杀越多,砍完一批还有一批……
涂灵知道完了:“蛮蛮,你快走!走!”
她的弹跳能力还是可以逃命的,再耗下去也就是个死。
谁知蛮蛮听见这话却猛地蹦过来,抓起她一把丢向观星台外空旷的地方,想让她走。
涂灵摔到地上,身体仿佛四分五裂。
禁卫军看见人飞了,立马掉头冲向她,涂灵撑着长刀大口喘息,眼瞧着明晃晃的利刃劈头盖脸而来,她心想完了,这下恐怕要被砍成碎肉,连个全尸都没有。
她咬牙起身,死前也要拼尽最后一点力气。
这时忽然一个黑影跳下台加入厮杀,挥刀对抗禁卫军。
涂灵看见温孤让莫名其妙出手,不由嘴角抖动,脸颊糊着血,眼睛眯起,鬼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在这儿玩无间道反间计计中计呢?!
远处观赏的许侍郎都看乐了,恍然大悟般挑眉发笑。
“够了,全部停手。”百叶熹站起身,面色沉沉:“禁卫军退下。”
“城主!”善天不理解她的做法:“贼子撑不了多久,马上就要伏法了!”
百叶熹轻轻看过去:“你在质疑我的话?”
“我……”
禁卫军杀红了眼,围住涂灵和温孤让乱刀狂砍,蛮蛮见状跳到他们两人中间帮忙。
直到百叶熹的亲兵吹起铜角,那声音比破锣嗓子还难听,代表停战收兵的号令。
禁卫军纷纷捂住耳朵,佩刀也拿不稳了。
涂灵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望向观星台。
百叶熹居高临下,拿过亲兵缴获的木盒,随意看了看,丢到地上,滚几圈,停在老将跟前。
“五蕴盒能封印混元珠的消息是我故意放出去的,为了让有心人把精力消耗在寻找这件不存在的东西上。”
老将太阳穴猛跳:“不存在?”
“当然,五蕴盒是本侯杜撰的,世上压根没有能够封印混元珠的法器。”百叶熹说着扫向台下:“仙姑,校尉,随我入殿吧。”
闻言,善天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城主这是为何?难道相信反贼的话?”
“她说得分毫不差,为何不信?”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愕然。
涂灵自己也有点诧异,束悠城史料尽毁,她讲的即便是实情,百叶熹又如何辨别呢?
不过现在看来城主没有处死她的打算,且走一步算一步。
涂灵拍了拍蛮蛮的肩:“在这里等我,嗯?”
蛮蛮眨巴眼睛仰头巴望她,乖巧点头。
温孤让经过棋子们身旁,如果目光能杀人,他早已被捅成了蜂窝。
两人闷不吭声来到百叶熹的寝殿,十数个粗矿强壮的男子跪在殿外,上半身赤裸,露出结实的肌肉。
“都下去吧,这里不需要人伺候。”百叶熹大手一挥。
“是。”
涂灵纳罕,回头打量四周,她连亲兵都撤了,难道不怕谋逆之人加害?
“你们不是想找密室吗?”百叶熹搬弄条案上陈设的青铜古剑,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突然传来沉闷的声响,好似巨石在地上移动。
“随我来。”百叶熹拿起烛台,绕过一扇黑漆屏风,涂灵和温孤让稍作迟疑跟上,只见屏风后面的墙上出现一道入口,黑漆漆,微弱的烛光被百叶熹宽大的身影遮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涂灵摸着石壁往里走了会儿,越来越开阔,百叶熹用蜡烛点燃一盏盏油灯,密室内的模样逐渐展露在面前,这是一个宽敞的密闭空间,正中央摆着一副厚重的石棺,四周墙上的壁画精美繁复,分明像一间墓室。
涂灵和温孤让不约而同走向壁画,越看越不对劲,上面画的竟是她当年在观星台求雨的过程!
“这两个小道士死了吗?”百叶熹指着画中显示被雷劈中的二人。
涂灵张嘴怔了片刻:“没有,只是脚掌被劈成两半。”
百叶熹笑道:“现在明白我为何相信你了吧?”
涂灵往前走,继续仰头查看壁画:“城主,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你是百叶氏和玉奴族的后代,为何姓百叶,而不姓格里?”
“答案在壁画上。”
是吗?涂灵拿起烛台靠近去看,可鉴赏能力有限,她只看懂自己那部分,别的倒一知半解。
“百叶姝与格里真婚后育有三子。”温孤让望着壁画忽然开口:“在第三个孩子成年的当天夜里,百叶姝亲手勒死了醉酒的格里真。”
涂灵听得诧异:“她杀了格里真?”
温孤让点头,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解读壁画内容:“百叶姝命令三个孩子改姓,让百叶氏重新拿回束悠城的主权,她的长子和长女坚决不肯,指责她背叛玉奴人,她便将两个孩子给杀了。”
“啊?”涂灵想起那日清晨从栏杆跳下来的翩然少女,当时她的父母兄弟都死了,父亲的头颅还挂在城楼上,自己却要嫁给仇人,是否那时她就已经决定韬光养晦,等待来日复仇雪恨?
“为什么她要等到所有孩子成年以后再动手?”那样岂非加大掌控的难度?
身后的百叶熹回答:“玉奴族的规矩,主君的孩子成年后可以直接接管兵权,若主君意外身故,子嗣尚未成年,则需推选族内德高望重者代为掌管,直至他成年。”
原来百叶姝在等这个。
“你们这儿成年是几岁?”涂灵问。
“十四岁。”
所以百叶姝谋划将近二十年,这种忍耐和意志真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温孤让继续:“幼子害怕重蹈覆辙,听从百叶姝的话改名换姓,名义上虽然是他承袭了格里真的位子,实际背后的掌权者却是百叶姝。此后几年她逐渐除掉玉奴族内反对她的政敌,让束悠城重新回到百叶氏手中。”
涂灵回过头,发现百叶熹满脸都是崇拜与沉醉。
“画上有没有提到诅咒的事?”
温孤让拿过烛台仔细查看:“玉奴族人密谋兵变,遭到叛徒泄密而失败,他们被赶到高墙围城内,自知死亡将近,在巫女的带领下以血为祭,用他们古老的巫术诅咒百叶氏和束悠城,随后被乱箭射死。”
涂灵缓缓点头:“所以束悠城的运势越来越差,以至于成为歪魔邪道的温床,而百叶氏的后代也……”她适时打住。
百叶熹道:“不错,我的先祖早已不和玉奴人通婚,可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辈都有玉奴族的特征,而且越长越歪,好像摆脱不掉的血脉阴影。”
“但是你找到了混元珠。”温孤让面色冷淡:“刚好有那么颗珠子能够封印法术,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百叶熹指引他们来到另外一面墙,与先前的壁画大相径庭,这面墙十分粗糙,像未经打磨的石壁,上头的画只是简单的线条,不似那些由千年前的工匠和画师精心勾勒出的杰作。
“圣祖百叶姝之后的第五代,束悠城已经控制不了四面八方涌来的牛鬼蛇神,他们将这里变做罪恶之城,修炼、仇杀、逃亡、交易,什么烂人都往这儿跑。那时的城主不堪重负,某天夜里山神入梦,告知自己即将陨落,而他死后会留下一颗混元珠,这颗珠子能封印束悠城方圆百里内的炁……”
涂灵愕然:“是昆崖?!”
百叶熹点点头:“想来他在仙逝前还在为束悠城做打算,可惜我的先祖们自顾不暇,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将这个梦当做传说传了下来。之后政权更替,百叶氏在战乱中离开了束悠城,几百年过去,山神托梦当真变成神秘的传说。”
温孤让:“你去了皮母地丘?”
百叶熹点头:“我找到山神的洞府,拿到了混元珠,还将他留在石壁上的画完整切割下来,挪到这间密室中。”
涂灵心跳如雷:“画的是什么?”
百叶熹声音变得缥缈:“是预言。”
温孤让:“昆崖留下预言,在他陨灭之后第九百年,百叶氏的后代将来到皮母地丘,取走混元珠,带回束悠城。“
涂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更让她吃惊的是壁画的最后一段。
“这是什么……”她好像又能看懂了。
温孤让也愣住。
百叶熹双目迷离,仿佛陷入无可逃避的宿命,一种遥远而可怕的力量让她变得尘埃般渺小。
“我一直认为自己就是神明选中的拯救束悠城的人。”百叶熹自嘲般笑出声:“可我始终没有参透最后那幅画的意思,直到刚才你喊我去观星台。”
温孤让:“我的弟子有一天会回到束悠城,旧地重游,最后取走混元珠……”
画上的预言正是涂灵刚才在观星台挟持人质,搏杀混战的情形。
“十年前我拿回先祖的封地,接管束悠城,从那一刻起,我的生命开始迅速枯萎。”百叶熹握着烛台缓缓漫步:“我发现自己无能为力,既然一切都是命定的,那么我算什么,一颗无关紧要的棋子?”
涂灵皱眉:“你刚才还说自己是拯救束悠城的人,可你的统治方法却是设立宏法司,用虫子时刻监控城中百姓,再用瑶池阁的残酷刑罚威慑他们?”
百叶熹若无其事轻笑道:“不错,我就是这么统治的。你以为百姓需要什么?无拘无束吗?不,他们都是心灵脆弱的婴孩,他们愿意做婴孩,期待被强者引导,期待权威的降临,给他们制定生存规则,让他们虚弱又可怜的身心得到归属,否则只有混乱和迷茫,无枝可依,那才是最可怕的。”
涂灵扯起嘴角:“这么说百姓还得感谢你?”
百叶熹自然而然:“他们得到了稳定的生活,而我背负了暴虐的罪名,难道不是显而易见?”
温孤让冷声道:“你执掌束悠城十年,对权力和人的理解依旧如此简单蛮横,你只看到人的软弱,不相信他们可以自强自救,不相信他们还有生存之外的追求。作为人的尊严、正义和自由通通被你用极端的手段镇压。你瞧不起庶民,却要求他们体谅你、景仰你,视你为母,而你并无半分爱民之心,如何配做一城之主?”
涂灵摆手:“说到底就是剥削和傲慢,你在这厌桑台夜夜笙歌酒池肉林,而外面的人只是不爱吃蕺菜就被扣上不忠不敬的罪名,简直可笑。我看你还是趁早退位让贤吧,城中百姓可被你害苦了。”
百叶熹无动于衷不置可否。
涂灵继续探究墙壁,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百叶熹自顾自地推开石棺的棺盖:“你们在找这个吗?”
两人回头,见她手中拿着一个锦盒,打开来,里边是一颗银白色珠子,和树母的心脏非常相似。
“混元珠?”
“就是它。”百叶熹将锦盒放在棺材盖上。
昆崖陨落留下的心脏。
“老神仙。”涂灵和温孤让都与昆崖有过短暂却复杂的交集,隔着上千年的时间以这种方式再见,一时难免有些触动。
百叶熹立在边上,似乎压根不担心混元珠被抢,甚至主动开口:“拿走吧,山神的预言终究会成真,我早就等着这一天。”
涂灵上前抱起锦盒,拿到角落最亮的那盏灯下仔细端详。
“当心。”温孤让提醒:“想好再动手。”
“我还没想好。”涂灵道:“毁掉它就能解开束悠城的封印,对吧?可我们现在身上没有炁,怎么毁掉?”
“它只对束悠城起作用。”温孤让道:“树母那颗心被碾成粉末投入炼丹炉,可想而知这颗珠子也并非坚不可摧。”
话虽如此,这东西却也不能随意损毁。
涂灵犹豫起来。
温孤让知道她在纠结什么:“若此刻销毁,瑶池阁棋子必定大开杀戒,说不准还会控制束悠城,把这里变成他们积阴德的福地。”
涂灵不由自主点头,她就是担心这个:“可若不毁掉它,宏法司和禁卫军不会放过我们,敌强我弱,根本走不出这里。”
正在纠结的当头,忽然间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闪进密室,趁涂灵专注思索,猛地伸手夺走混元珠。
“谁?!”涂灵大惊失色。
紫色身影飞快跑开,得手后扶着石壁回头冲她嫣然一笑。
“许侍郎?!”怎么是他?难道他一直在外面偷听,伺机而动?!
“我功德圆满了。”百叶熹不知何时竟然钻进石棺,硕大的身躯将棺材填得满满当当:“混元珠一摔就碎,束悠城又要变天了,到时你们且看看,失去约束,外面那些人究竟会不会过得更好。”
她说完便用银簪子戳穿了自己的喉咙,然后缓缓躺下,用最后的力气将棺材盖好。
城主就这么死了?
涂灵和温孤让来不及震惊,立刻跑出去追许侍郎。
夜色深深,观星台忽然起了一阵大风,扑簌簌卷起落叶,漫天飞舞。
真话菩萨从善天的袖子里跳了出来。
“城主受人蛊惑,竟带着两个逆贼扬长而去。”长生婆道:“恐怕凶多吉少了。”
不灭公点头,大声道:“定是被许侍郎那个来路不明的妖孽欺骗,不知他给城主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
善天顺理成章接话:“奸佞当道,我们必须站出来铲除逆贼,守卫城主,保护束悠城!”
禁卫军振臂高呼:“清君侧!清君侧!”
善天走到老将面前,居高临下:“先杀了这帮造反的棋子,然后再杀许侍郎祭天!”
老五跪在地上也要啐他:“我呸!老不死的妖怪,靠着一群臭烘烘的脏虫子耀武扬威近十年!要不是法术被封印,你早就被我们开膛破肚剥皮抽筋!什么东西,如果没有混元珠,就凭你们三个老畜生,给我们提鞋都不配!”
善天阴测测地瞥着他,走上前,抬脚踩住他的脖子,用力将他踩到地上趴着。
“老五!”棋子们暴怒不已。
“不过一群臭名昭著的瑶池棋子,留你们在此苟活已属天恩,怎么如此不知感恩?”善天眯起阴鸷的眼睛:“我让你看看这里谁做主,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过是我脚下的一只蚂蚁,碾死你易如反掌。”
善天松开老五,命令禁卫军动手:“嘴巴不干净,让菩萨亲自惩治。”
“是!”
老五被拉起来,嘴巴大大地掰开。
癞蛤蟆似的真话菩萨兴奋跳动,指挥虫子往他嘴里去。
“老五!!”棋子们拼命挣扎,奈何被禁卫军死死按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一切。
耳目菩萨如同繁衍过剩的蟑螂,一窝蜂涌入老五口中,源源不断地钻进他体内,不一会儿胃部明显涨大,随后爆裂,老五痛苦不堪,虫子从他的眼耳口鼻到处穿梭,七窍淌血,倒在地上剧烈抽搐。
老将咬牙咆哮:“我跟你不共戴天!有种放开我!!臭虫子死□□!我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善天、长生婆和不灭公仿佛三尊魔鬼的石像立在他面前,无法撼动般的压迫感带来死亡气息,豆芽已经顶不住恐惧,昏厥过去。
“别着急啊,老将,一个一个来,我会让你最后上路,好好送送你的师弟师妹。”
老五死了,短时间内肠穿肚烂,内脏被虫子吃干净,接着不知从他什么部位爬出来,衣裳鼓鼓的,找到出口之后密密麻麻落在尸体上。
“哇,好凶残哦。”
听见熟悉的声音,善天猛地回头。
观星台外坐落着几尊高大的石狮子,许侍郎歪坐在狮子上,阴阳怪气啧两声,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这么恶心的虫子你们到底从哪儿搜刮来的?该不会自己产卵生的吧?”
长生婆和不灭公指着他:“姓许的,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不要吧,我什么都没干呀。”许侍郎抱住狮子头,做出恐惧的模样:“你们这群丑八怪,是不是嫉妒我的英姿和容貌?这是天生的呀,我也不想的!”
善天面露狠毒:“禁卫军,把他抓住,就地正法!”
“哎哟,我真的好害怕。”许侍郎笑眯眯地拿出混元珠:“你们可别吓我,这是混元珠,要是把我吓坏了,一不小心失手,它可就摔碎了。”
善天脸色大变:“混元珠?不可能……”
“你不相信啊?”许侍郎抬手对着月亮展示:“真的,方才我跟着城主进密室,她从石棺里拿出来的。”
善天的表情异常僵硬,长生婆与不灭公也有点慌:“此人诡计多端,说不定在使诈。”
“嗯?”许侍郎眨眨天真的右眼:“不信的话,那我砸咯?”
“且慢!”善天赶忙制止:“许侍郎别冲动,我早说过,多一个敌人不如多一个朋友,有话好商量。”
他笑:“怎么商量,你不是要杀我么?”
“你手中握有混元珠,我怎么可能杀你?”善天以利诱之:“既然百叶熹连混元珠都看管不好,不如推举你做城主,宏法司愿效犬马之劳。”
许侍郎眼睛发亮:“我做城主?”
“是。”
他想了想:“也行,你先过来给我磕三个头呗。”
善天只犹豫片刻,立马大步上前,冲着石狮子跪地磕头。
许侍郎乐不可支:“正司大人请起,我还有三个条件,你答不答应?”
“答应。”
“这么爽快?”许侍郎手指绕过自己的长发:“让我想想啊……”
他把混元珠当做小果子似的把玩,抛起,接住,抛起,再接住。善天额头冷汗淋淋,嘴角颤抖,浑身紧绷地盯住。
“许侍郎,当心啊。”
“怕什么,我手很稳的。”
话音刚落他突然失手,那银白色的珠子垂直滚落,砸到地上,四分五裂。
空气死一般凝滞。
“哎呀,”许侍郎对上善天惊愕又怨毒的目光,眨巴眨巴眼睛,几乎按捺不住上翘的嘴角,声音还在装无辜:“大人,我真不是有意的。”
善天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什么,猛地回头大喊:“立刻将所有棋子斩首!快!!!”
可惜,好像来不及了。
第50章
涂灵和温孤让赶到观星台, 正好看见禁卫军扬起佩刀,朝着棋子挥下。
然而紧接着他们却被真炁震飞。
棋子们身上的麻绳被崩断,久违的快感溢满四肢百骸, 不知谁喊了一声:“杀!”复仇的狂欢开始了。
老将一把抓过癞蛤蟆,掰开它的嘴, 撕成两半,老二知道他想干什么,第一时间抓住长生婆和不灭公,将癞蛤蟆塞到他们嘴里。
密密麻麻的虫子瞬间方寸大乱, 只能顺着气味去找它们的窝,于是全部涌向长生婆和不灭公。
“啊!!!”
老将冷冷看着他们惨叫、挣扎,死得无比惨烈, 这还不足以泄愤,趁虫子还没飞出来,老二用火把点燃他们的衣物,让他们在承受内脏啃噬的同时被烈焰焚烧,双宿双栖。
“呵,菩萨?”老将狠狠啐了口唾沫,老三把吓瘫的善天揪了过来。
“正司大人, 瑶池阁很久很久没有积阴德, 我们替宏法司干了那么多脏活儿,现在该你回报了。”老将没打算这么快让他死, 先把他打晕了, 改日慢慢折磨。
棋子与禁卫军厮杀,打做一团,蛮蛮坐在栏杆上晃腿,茫然呆滞的模样。
涂灵从虚怀里掏出竹棍, 牢牢握于手中,如同握紧力量。
“蛮蛮!”她跃入混乱的观星台。
老将回头看见温孤让,杀心顿起,虽然搞不清老六究竟怎么回事,但阴提校尉肯定是叛徒,他带着老三提刀直奔温孤让。
涂灵在混战中找到昏迷的豆芽,用力拍打她的脸:“醒醒!”
豆芽迷迷糊糊睁开眼:“别杀我……别杀我……”
“快起来!”涂灵一把拽起她:“蛮蛮,走!”
这时许侍郎突然冒出来,鬼哭狼叫:“救命啊,我家中尚有八十岁的老母,我死了她可怎么办?你们难道忍心吗?”他一边跌跌撞撞躲避刀剑,一边不偏不倚来到涂灵身后:“仙姑救我!”
涂灵可不想管他,一把推开,当即掐诀起盾,用结界避开禁卫军的砍杀。
“哇,这是什么?”
涂灵听见声音猛地回头,却见那许侍郎也在结界里,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跟那么紧。
“谁让你抢混元珠的?!”涂灵揪住他的衣裳:“珠子呢?!”
许侍郎一副害怕的表情:“都怪善天吓唬我,不小心摔到地上……”
“我知道摔碎了!”否则能乱成这样:“碎片呢?”
许侍郎抿唇:“化成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啪!”涂灵一巴掌扇了过去。
许侍郎难以置信地捂住脸:“你打我?”
这时突然结界破裂,老七挡住去路,冷冷瞧她:“老六,你想撇开我们去哪儿?”
涂灵不语。
“你根本不是老六。”老七眯起眼睛:“还我师姐!”
涂灵用竹棍抵住长刀,身旁的豆芽又晕了过去。
“蛮蛮,先带她走!”
涂灵和老七打起来,而蛮蛮顾着抵挡禁卫军,却是许侍郎将豆芽背起:“对,快走快走。”
老二看见两位师妹内斗,大惑不解,当即过去制止:“老七你干什么?!”
“你别管,她不是老六,我要杀了她!”
“什么?!”老二觉得她失心疯:“你是不是被吓傻了?这就是老六啊!”
老七死死盯住涂灵:“她是仙姑,方才百叶熹亲口证实,你没听见吗?!”
老二头脑混乱:“那不是设计好的骗局吗?老六的任务就是假扮仙姑呀!”
老七被她气得耳鸣:“哑娣又怎么解释?凭她一番编造的话,突然爆发潜能临阵倒戈?连城主也心甘情愿领着她去密室?唯一的可能,她说的就是真话!你看看她手中那根竹棍,瑶池阁何时用过这种武器?她绝对不是老六,而是和叛徒一伙儿的!”
“啊?”老二万分纠结:“别冲动,先对付禁卫军,之后再慢慢审她也不迟。”
迟了。
涂灵一棍子下去,把老二敲晕,老七见状怒不可遏:“果然是假货!还我师姐!”
涂灵不想杀她,使了个定字诀,然后把她也敲晕了。
“师、师姑!”蛮蛮跳了过来,涂灵见许侍郎背着豆芽往外跑,于是拉着蛮蛮飞身跟上。
四个人到了厌桑台门前,守门的禁卫军听见里面的动静已方寸大乱,想走不是,想留也不是。
许侍郎喊道:“瑶池阁棋子造反,已经杀了禁卫军将官,你们还在这儿等死呢?混元珠被打碎了,你们有法术吗?打得过那帮狠毒的棋子吗?!”
听见这话,官兵当即打开宫门逃命去。
百姓手握火把围聚在厌桑台外,许侍郎一出去就喊:“城主死了!宏法司完了!有仇的报仇,有冤报冤啊!”
涂灵眉头紧锁:“说这些干什么,还嫌不够乱?!”
许侍郎道:“我们快走吧,束悠城是待不下去了,瑶池阁上位以后肯定会缉捕我们的!”
眼看形势已失控,此地不宜久留,涂灵带着他们三个从南城门出去,往林子里跑。
不一会儿她忽然停下脚步,迟疑地回过身,眺望火光冲天的束悠城。
“怎么了?”许侍郎问。
“我得回去。”
“哈?好容易逃出来,回去做什么?”
涂灵抿唇不语,眼神变得复杂。
许侍郎一下猜中她心中所想,哎哟一声:“你担心阴提校尉?可他方才出卖你,当众指证,险些害你死在禁卫军刀下,你忘了?”
“没忘。”涂灵目光转为冷冽:“正因如此我才要找他算账。”
“不是,他……”
涂灵打断许侍郎的话,态度不容置喙:“你们在树林里躲好,蛮蛮,照看豆芽,等我回来。”
“嗯!”蛮蛮用力点头。
许侍郎见她不听劝告,身影飞快消失在夜雾中,脸沉下,双手一松,豆芽垂直摔到地上。
蛮蛮茫然地看了看豆芽,又眨巴眼睛打量他。
许侍郎整理衣衫,拍了拍袖子,找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下歇息:“累死我了,睡会儿,别吵我,否则打你,听见没有?”
蛮蛮奇怪地瞧着这个人。
涂灵回到城中,天色破晓,人们围聚厌桑台外高喊城主。
瑶池阁已控制禁卫军,群龙无首,他们只能服从于新的力量。老将走上城楼,高举青铜剑:“百叶熹愧对先祖,愧对束悠百姓,已自裁谢罪!”
楼下鸦雀无声,涂灵隐藏在人群里,仰头望着一众棋子,不知道温孤让去了哪里,总不会被他们给杀了吧?
“把罪人带上来!”
随朝阳初升,不灭公和长生婆烧焦的尸体从城墙抛下,丢在人们面前,而善天还活着,被绑在木桩上,任人宰割。
“宏法司覆灭,监控大家的虫子全部烧死,这三个畜生再也不能欺压我们、凌辱我们!正义永在,光明必胜!”
先前顺从于宏法司那套体系的人迅速改变立场,振臂高呼,仿佛忘了瑶池阁棋子也是宏法司的帮凶。
“杀善天,为民除害,正本清源!”
“杀善天!杀善天!”
臭鸡蛋烂水果和菜叶子丢向邢架上颓然垂头的善天,大势已去,他没有半点挣扎的意图,像一只斗败濒死的公鸡。
老将示意棋子行刑,凌迟,割肉割到人死为止。
涂灵想找机会潜入厌桑台,忽然一只手悄无声息伸过来,握住了她的胳膊。
“别乱动。”
温孤让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顺势将一顶草帽放到她头上。
“瑶池阁在找我们,当心被他们发现。”
“你没死?”
温孤让听出她的讥讽和冷笑,不以为意:“离开这儿,出城再说。”
“不行,得先去趟官寺。”
“地牢关押的囚犯我昨夜已经放走了。”温孤让竟然知道她想干什么:“你不用担心。”
涂灵抬眸,用审视的目光瞧他:“昨夜?你有分身术吗,能干那么多事。”
“你被禁卫军抓住之后我就去地牢了。”他拉着她往人群外走。
涂灵听见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心跳得很乱:“瑶池阁掌控束悠城,不会比百叶熹的统治好到哪儿去。”
温孤让回:“太守马上就到,束悠城不会被瑶池棋子掌控。”
“太守?他孤身一人能抵得过那些棋子?”
“有时候斗争不一定靠法术。”温孤让言语淡淡:“天亮前我去找过太守,他受宏法司辖制多年,一身抱负无法施展,如今到他做事的时候了。”
涂灵不解:“瑶池棋子是太守的下属,你觉得他们会服从昔日长官?”
“不,太守只需提醒他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什么意思?”
“他们当初为何来到束悠城?”
涂灵脑筋一转,恍然大悟:“臭名昭著的刽子手,人人得而诛之。”
温孤让点头:“如今没了混元珠的封印,他们剿灭宏法司,仍在兴头上,需得有人提醒,想杀棋子的人正在来的路上。”
涂灵琢磨:“外界未必知晓这些变故……”
“我们逃出去,到处嚷嚷,外界不就全知道了。”
“啥?”
温孤让解释:“太守会这样告诉棋子的。”
涂灵扯起嘴角:“那可真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搞不好很快就杀过来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和你一同进城的那群人呢?假扮官兵和囚犯的棋子。”
“昨夜被我除掉了。”
涂灵怔住:“怎么做到的?那时混元珠还没被毁吧,你一个人除掉十几个?”
“他们对我没有防备,甚至被我抹了脖子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涂灵背脊发凉,骤然间寒毛耸立,他心脏长全以后做事竟然如此果断狠辣,连自己也望尘莫及,毕竟昨晚她对老七和老二没下得去死手。
“你觉得凭太守一人之力能稳住局面吗?”涂灵不希望这里变作无主之城。
温孤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会再派人过来接管的。”
“是吗?”涂灵笑了下:“我还以为你想接管束悠城。”
“什……”温孤让正转头询问,突然竹棍甩过来,好在他反应够快,当即以刀相抵,将竹棍弹了回去。
此时两人已走到郊外,地方开阔,涂灵眯起双眼摆好阵仗,准备跟他大干一场。
而温孤让却并无动手的意思,目色淡淡地瞧着:“你做什么?”
“少废话,你处心积虑设计圈套让我往里跳,若非密室中的壁画和昆崖的预言,百叶熹怎会相信我,只怕我和蛮蛮早就死在禁卫军刀下身首异处!”涂灵越说越恼火:“温孤让,你安的什么心!”
他看着蓄势待发的竹棍,又看了看她:“可你安然无恙,不是吗?”
“……”这人究竟哪根筋搭错,与其如此还不如缺半颗心,长全了就这副德性?
温孤让从表情能猜到她心中所想,眼帘微微垂下:“心脏完整后,我的脑海闪出一些画面,应该就是过去的记忆。”
“那又如何?”
“我看见师门被屠,死伤遍地。”
涂灵皱眉:“与我何干?!”
温孤让抬眸直视:“我也想知道究竟与你何干,为什么你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挥刀残杀我的同门。”
涂灵慢慢张开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可能!”
温孤让默然凝视她许久,冷冷开口:“上次你说不会再进游戏,怎么解释?”
“我……”
“没想到还会在束悠城遇见你,为了验证一些事情,我故意引你入局,在关键时刻背刺一刀,将你逼入绝境,就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激发出另外的身份。果然,事实证明这个游戏不会让你死,每一次都能转危为安,你不觉得奇怪吗?”
涂灵头皮发麻,越听越恼火:“原来你怀疑我是幕后操盘手?杀你同门,把你弄失忆,再丢进这个游戏?图什么?我和你根本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俞雅雅和大熊都能作证,你疯了吗居然怀疑我!”
温孤让不为所动:“也许你也丧失了记忆,否则如何解释我脑海中屠杀的画面?”
“你自己脑子有问题!说不定记忆是假的,被人篡改过!”
涂灵胸膛起伏,白着脸,怒火中烧,温孤让默然与她对视,表情无比漠然。
“两位,两位……”许侍郎从坡上跑来,急急忙忙:“改日再打,赶紧走,别站在这儿当靶子,你们想和瑶池阁棋子打招呼不成?”
二人不为所动,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许侍郎无语:“孰是孰非等弄清楚记忆不就行了?贾仙听过吧?他可以帮人恢复记忆,找到他就能真相大白了。”
“贾仙?”涂灵蹙眉:“干什么的?”
“连他都不知道,你们还出来跑江湖?”许侍郎手背拍手心:“听说他归隐之后住在牛头山闭关,我们赶紧找他,你的记忆准能恢复。”
温孤让冷声开口:“山神尚且无法帮我恢复记忆,贾仙是何方神圣?”
“人家手上有药水嘛,天下之大,比山神厉害的人物多了去,你怎么能如此武断。”
温孤让没理他,涂灵也不说话。
这时豆芽跌跌撞撞过来:“师姐……”
“以后叫我涂灵。”
“啊?”豆芽懵懵地:“你……我们退出瑶池阁了?”
“你还想回去与他们为伍吗?”
“不不不!”豆芽慌忙摆手:“打死我也不想跟他们混在一块儿,整日剥皮割肉抽筋……”她打了个冷颤,抱着胳膊回头眺望远处的城池:“可我的家人都不在了,以后就剩我一个,该怎么办……”
涂灵扫视周围,寻找蛮蛮的身影,随口道:“你可以和我们一起上路。”
“好啊!”豆芽立刻答应:“我早就想离开这儿了。”
涂灵皱眉:“蛮蛮怎么不在?”
许侍郎幽幽地抬了抬下巴:“她在林子里睡觉呢,不是我说,也太懒了,这种时候怎么还睡得着?没心没肺。”
涂灵大步往前边的树林去,找到呼呼大睡的蛮蛮,确认人没事,把她喊醒。
然后忽然回身望着温孤让:“你确定记忆里看见的是我?”
温孤让的眼神尤为疏离,看着她的时候充满警惕和审视,但有那么瞬间想起过去经历的种种,不自觉恍惚了一下。
他别开眼。
许侍郎啧道:“不确定啊?那你纠结啥?听我的,大家先上路,等找到贾仙,把事情弄清楚,到时你们俩再算账也不迟。”
涂灵对他的怀疑非常不爽,心口闷得难受,深吸一口气:“行,我很想看看你记忆里的人到底是谁。”
温孤让抬起深邃的眸子:“但愿不是你。”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头,蛮蛮居然又昏睡过去,一头栽到地上。
“喂。”许侍郎用脚踢踢:“怎么回事,你吃蒙汗药啦?”
话音刚落,涂灵抬手朝他右脸挥了下去,不轻不重,“啪”地一声脆响。
“你……”许侍郎不可置信,摸了摸自己的脸,嘴角抖动:“你又打我?”
“别踢她。”涂灵被温孤让气得满肚子火,正愁没地方发:“你要想跟我们一起就得打杂,把蛮蛮背起来。”
听见这话,许侍郎漂亮的脸蛋变得扭曲,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你让我背她?”
涂灵面无表情:“对,你背不背?”
许侍郎咬牙切齿,用力盯住她的脸,发现她眉心的法印显现出来,于是强自咽下这口气,冷哼道:“背就背!”
豆芽扯扯涂灵的衣袖,惊魂未定地望着城池方向:“快走吧,万一瑶池阁的人追上来就完了。”
温孤让道:“他们未必和我们走同一条路。”
涂灵瞥着豆芽:“我还以为你崇拜瑶池阁,想见识他们当年如何逞强除恶行侠仗义。”
“我那是为了自保瞎说的。”豆芽挠头:“要不这么给自己催眠,我一刻都待不下去。”
于是五人结伴同行,登时启程上路,远离束悠城的范围。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座小镇,名唤楚凉,进去只有两条大街,和瓦影镇那种富庶的地方不可同日而语。镇上少有生人往来,更别提涂灵五人穿着官服,一看就不是普通过客,刚进入镇子便引来侧目纷纷。
“太扎眼了。”温孤让道:“先找地方落脚,这身皮得换下来,否则寸步难行。”
涂灵也这么想。
蛮蛮饿醒了,肚子咕咕叫,许侍郎立刻松开手,似笑非笑地揉捏酸痛的胳膊:“睡得香吗?”
蛮蛮打哈欠点头。
许侍郎狠狠剜她一眼,自顾往前:“那儿好像是间客栈,看看去。”
长途跋涉饥肠辘辘,五人走进福顺客栈,坐在大堂点了一桌子菜。
“各位官爷是从束悠城来的吧?”掌柜的五六十岁,笑容殷勤:“不知那边山货行情如何,管控是否松了些,想当年束悠城的人可喜欢我们的山货了。”
他刚说完,柜台前玩毛笔的青年嗤笑一声,满是不屑:“眼皮子真浅,想做生意得往金陵看,束悠城那种鬼地方,除了罪犯和走投无路的人,谁会去那儿啊,有病。”
掌柜的被怼,尴尬笑了笑:“犬子不懂事,官爷见谅。”
温孤让问:“镇上有成衣铺吗?”
“有,店外拐角就是,别看铺子小,师傅几十年的手艺,不比外头的差。”
听见掌柜的话,那个毛头青年又一声冷哼:“山野村夫,粗针粗线,他店里那些料子早就过时了,金陵城中的乞丐都不穿,你们还夸上了,真没见识。”
“楚才,瞎说什么呢!”掌柜的沉声呵斥:“去过一趟金陵,你魂儿都丢在那儿了是吧?”
许侍郎不耐烦听他们父子吵架:“喂,我的饭菜呢,怎么还没上?”
“来了来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从后厨端盘子出来,满面笑容:“官爷久等,稍安勿躁,很快就上齐!”
掌柜的笑说:“这是小女楚凤,比她弟弟能干得多,诸位有事尽管吩咐她。”
“是。”楚凤动作利索,摆好饭菜,笑容朴实洒脱:“我弟被宠坏了,讲话不过脑,别跟他一般见识。”
楚才白她一眼,丢下毛笔:“一群土包子,井底之蛙。”
许侍郎早就看不惯,“啪”地放下筷子:“哎哟,出了趟远门把你给能的,不知道还以为金陵城被你买下来了,既然羡慕乞丐,怎么不留在那儿要饭?没见过世面的村夫,得瑟个什么劲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