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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你们两个到底在搞什么鬼?!”


    樊叔的怒吼声从隔壁传来, 把大家吓了一跳。


    “这些银子从哪儿来的?樊小花,你居然学会偷钱了!”


    “我没偷!是师兄给我的!”小花扯着嗓子大哭。


    “还敢撒谎,平白无故他给你这么些钱作甚?!”


    “这是学费!他让我去找庹清芳大师学制香!”


    “谁允许你擅作主张的?”樊叔怒斥:“跟你说过多少次, 香料是富贵人家的消遣,赶尸匠的女儿没那个命, 少做小姐梦!那庹清芳眼高于顶,来往接触的非富即贵,你拿这几块碎银子去登门,丢不丢人啊?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越骂越狠, 小花不住地抽泣抹眼泪。


    涂灵几个从厢房出来,见樊叔叉着腰,手执拂尘, 牛童在旁边焦急地比划,可惜遭到无视。


    樊小花立在那儿,抬不起脑袋。


    俞雅雅跑过去将她揽住:“不哭了不哭了……樊叔,用得着这么凶吗?难得她有制香的天赋,你这个当爹的不想法子支持她,怎么还泼冷水呢?!”


    樊叔气得脸红脖子粗:“支持她?你说得倒轻巧,我这趟货要是交不了差, 都得睡大街去!你在这儿打抱不平有屁用, 倒是拿出银子来支持她呀!”


    俞雅雅被怼得语塞,干瞪住眼睛说不出话。


    大熊拉住樊叔:“我们也是心疼小花, 她才十二岁, 想读书想识字,是个有志气的姑娘,大家不希望她的天赋被埋没呀。”


    樊叔冷笑:“行,你们都是好人, 我就不该收养她,让她冻死在路边,省得养大了嫌家穷,耽误她飞黄腾达!”


    俞雅雅也恼了:“说的什么话,就事论事好吧?”


    樊小花的嘴巴抿成一条线,眼眶通红,突然拔腿跑进屋子,翻找行李,将自己调制的香料全部丢进角落废弃的枯井。


    “我再也不碰香了,行了吧!”


    说完跑回屋子,扑进床铺闷声痛哭。


    樊叔也被气得脸色发白,哼一声,拂袖而去。


    涂灵和温孤让面面相觑,问:“你们今天找到那位制香大师了吗?”


    大熊叹气:“宅邸是找到了,可惜根本没见着面,人家小厮说了,庹大师来此地静养,不收徒,不传艺,闲人勿扰。”


    涂灵说:“小花有没有带自己制的香料去?”


    “有啊,庹大师闻了,称赞她的天赋。”


    “然后呢?”


    “然后我们在门口软磨硬泡,他让小厮传话,非要学艺,拿黄金百两来。”大熊摇头:“肯定是看我们没钱故意为难,既然是大师,不可能那么世俗铜臭吧?”


    涂灵说:“黄金百两,普通人家确实拿不出来。”


    俞雅雅却道:“一分钱一分货嘛,这种大师级的私教课,贵是应该的,我艺考那会儿找老师,花钱也跟流水似的。”


    涂灵点头:“你去安慰小花吧,我和温孤让到薛府看看。”


    “天都黑了,你们还要出门?明天再去吧。”


    温孤让说:“薛夫人和薛老爷命在旦夕,等不得。”


    大熊说:“对啊,涂灵已经会控制竹节人了,救命要紧。”


    薛府那边也派出马车来义庄接他俩,管家焦急万状:“我们夫人已刎颈身亡,老爷也昏死过去……若他再有个好歹,薛家真就万劫不复,没有重振的希望了……”


    涂灵和温孤让快马加鞭赶往薛府。


    到地方才发现情况比管家描述的还要糟糕。薛夫人用茶杯碎片生生割断颈脖动脉,鲜血染透全身。


    她死不瞑目,左眼不知看着什么地方,充满恐惧与怨恨。


    薛老爷气若游丝,虚弱颤抖,几乎被痛苦淹没。


    “我们尝试给娘合上眼,可是……合不上……”薛家两位少爷自责捶胸:“儿子没用,救不了母亲,我真该死啊!”


    温孤让拧眉忖度:“需得尽快做分割,否则尸气入体,薛老爷撑不过一日。”


    “什么?不行……”


    温孤让担心亲眷再受刺激:“你们都出去吧,让大夫备好药物。”


    薛大少爷闻言嘱咐众人:“都去外面候着,我留下来陪伴父亲。”


    温孤让见他神情坚定,想来孝子之心劝不住,于是默许他待在这里。


    涂灵垂眼望定榻上喘息的怪物,目光冷冽,毫无表情。


    当然,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堪称残忍,如果没有一颗坚硬的心肠,是万万下不了手的。


    涂灵抬起胳膊张开五指,竹棍分裂成一个个翠绿小人儿,跳到薛老爷身上。


    薛大少爷眼珠子快瞪出来:“这、这是什么?”


    无人回应。


    温孤让屏息注视涂灵。她好像一个冷血而优雅的刽子手。


    竹节人挥动锋利纤薄的竹片,将一死一活两具肉身进行切割。


    薛老爷剧烈颤抖,痛得喊不出声。


    “爹……”薛大少爷紧紧抓住他的手,尽力克制着恐惧。


    涂灵觉得自己像在做外科手术,那些竹节人犹如她的分身,每一刀的触感都真切地牵动神经,她的肌肉不断紧绷,想要抵挡这屠夫般的体验。


    血腥味开始发散。


    爹娘的身体被融在一起,又遭到切分,薛大少爷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面色惨白地跑出门。


    竹节人沿接合处一寸一寸割开肌肉组织,手动抠图似的,把薛夫人的尸体抠了下来,连同薛老爷的左肩和整条胳膊。


    “收。”


    涂灵变换指诀,竹节人拼凑回竹棍落在她手中,碧绿的竹子沾满血丝,触感黏糊糊,异常恶心。


    薛家人带着医师赶忙进来。


    “天色已暗,两位就在府中歇一晚吧。”二少爷说:“厢房和热水都备下了,这边若有情况也好及时找你们商量。”


    涂灵表情有些麻木,一声不响随管家到客居的院落,先把竹棍洗干净,随后回房沐浴。


    温孤让在隔壁,见墙上挂着一床古琴,想必许久无人抚拭,便取下来调音。


    涂灵坐在木桶里,双臂搭着边沿,温水没过胸口,心脏有些发闷。


    刚刚那样不是杀人,只是血腥而已。


    涂灵想忘掉脑中存留的可怖画面,闭眼屏吸沉入水中。


    周遭过于安静,思绪无所遁形,越是想要逃避,害怕的东西越是扑面而来。


    暴戾,残忍,污浊,浑浑噩噩塞满胸膛。


    就在她快忍受不住烦躁而转为愤怒时,隔壁传来了抚琴声。


    空灵清幽,气韵深远,像是沉闷的暑热过后终于下起小雨,绵绵密密砸落,细润透彻。


    涂灵听了一会儿,凶躁之意不知不觉消解大半,疲倦感袭来,眼皮子渐沉,她在木桶里跌入梦乡。


    醒来水凉大半,月亮转移至西南方,四下幽静,琴声早已停了。


    涂灵起来擦身穿衣,掀开竹帘往院子里瞧,那边东厢房漆黑一片,想来温孤让已经歇下。


    她也躺到床铺里,翻过身去。


    今夜满月,是阴气最重的时候。


    涂灵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接着便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后背发麻,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靠近。


    她松弛的神经骤然紧绷,猛地扭过头,盯住若明若暗的屋子,月光遗漏的角落一团漆黑,没看错的话,幽深的阴影逐步扩大,仿佛潮水向她蔓延。


    涂灵正欲起身,只见一个穿华美嫁衣的佝偻女人笑着扑过来,瞬间将她吞噬。


    ……


    夜风撩动帐幔,女子款款碎步,穿过庭院,掀起帘子,翩然走入厢房,来到床边坐下。


    温孤让浅眠,一只温柔的手抚摸到胸膛,他睁开眼,看见涂灵在月光下淡淡浅笑,目光婉转地望着他,嘴唇微启,欲诉还羞。


    他愣了愣,正要起身,她却枕下来,脸颊贴着沉沉跳动的心口,头发才洗过,丁香皂角的气味清浅萦绕。


    “涂灵?”


    她身上很软,皮肤却冰冰凉凉,透着股寒意。


    “我有些冷,”她说:“郎君搂着我可好?”


    郎君?


    温孤让起鸡皮疙瘩,推开她的肩膀撑坐起身,想问清楚她为何突然如此肉麻油腻。


    谁知涂灵娇若无骨般缠住他的脖子,略歪着脑袋,对准他的唇角吻了下去。


    假如刚才还有一点恍惚和困惑,那么此刻他万分确定眼前的女子不是涂灵。


    温孤让目光变得凌厉,手掌扣住她的下巴将她推开,冷冷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的新娘呀。”她笑颜婉约似水,声音柔而娇媚。


    如此软玉温香在怀,嘤嘤细语,温孤让却不为所动,两指点中她眉心红痕。


    真炁渡来的瞬间,涂灵惊恐退避,五官狰狞无比,温孤让紧逼不舍,一把扣住她的脉门。


    只听见凄厉惨叫,一个老态龙钟的红衣女鬼逃命般抽离,怨毒地瞪住。


    涂灵瘫在榻边脸色发白,身体仿佛没了力气,眼看就要一头栽倒。


    温孤让及时捞住,将她放在床上,并且迅速放下帐幔,把人护在里头。


    佝偻女鬼冷笑一声:“年轻貌美就是招人疼,可若她变成我这般衰老丑陋,你还会护着么?只怕忙不迭一脚踢开吧?”


    温孤让没有理会她的话,当即掐诀念咒,驱鬼捉邪。


    “呵,好狠心的郎君。”佝偻女鬼往后退:“走着瞧,你会来求我的。”


    她说着眨眼隐入漆黑角落,温孤让大步追去,她却凭空消失于阴影中。


    桌上的油灯点燃,温孤让举着灯台在屋子里绕了一圈,确认鬼魂离开,四下安全。


    他重新挂好帐幔,扶起涂灵,为她渡入真炁,驱散阴邪。


    “那是什么鬼?”涂灵喘气,哑着嗓子问。


    温孤让也不清楚:“她身穿嫁衣,或许死在婚礼当日,怨念太深而魂魄不散。”


    涂灵皱眉思忖:“看她的模样至少七十来岁,鬼不会变老,她怎么可能死在出嫁那天?”


    “是啊,七十岁的新娘,实在过于古怪。”温孤让渡完真炁,眼瞧她恢复正常气色,抬手探探额头,体温也不再冷得像具尸体了。


    “等天亮找薛府的人问问。”


    “嗯。”


    涂灵正要下床,温孤让却制止:“你就歇在这儿,万一她杀回马枪,防不胜防。”


    “我睡这里,那你怎么办?”


    温孤让拿着蜡烛将屋内的灯全部点亮,不留阴影:“窗边有贵妃榻。我们同在一处,想必鬼魂不敢轻易来范。”


    涂灵虽然缓过劲,但被鬼附身后依旧十分虚弱,浑身精力像被抽干似的,疲惫至极。


    于是她和衣躺下,讷讷望着墙角,很快睡了过去。


    ——


    天色微明,涂灵睁眼支起身,发现一觉之后非但没有把精神补回来,反倒更加使不上劲了。


    怎么搞的?


    她头昏脑涨,动作缓慢地坐到床边,后背僵硬,呼吸沉重,视力竟然也变差了很多。


    涂灵怀疑自己没睡醒,揉揉眼睛,粗糙的皮肤带来陌生的触感,她愣了下,视线转向双手,霎时僵住了。


    这是谁的手?


    干瘪,衰老,皮肤松弛发皱,狰狞的血管清晰可见,手腕处甚至长出了褐色的斑点。


    涂灵屏住呼吸掀起袖子,不只是手,胳膊紧实的皮肉也失去弹性,遍布苍老。


    脑子嗡嗡作响,她下床走向梳妆台,拉开遮挡铜镜的布。


    镜子中出现一个驼背老太太,比昨夜那个佝偻女鬼还要老,看上去快有一百岁了。


    涂灵颤抖的手指抚摸浑浊的眼睛和松垮的面皮,震惊半晌,荒谬之下竟然冷笑出声来。


    “咯吱”一声,房间门推开,温孤让端着一盆清水进屋。


    “你醒了?”


    他放下木盆,随意往梳妆台瞥去,冷不丁目光滞住。


    “涂灵?”那背影很奇怪,温孤让有点错愕:“你怎么了?”


    涂灵缓缓转过身,用干哑虚弱的声音自嘲调侃:“我好像,快老死了。”


    温孤让怔在原地。


    ——


    薛氏义庄的清晨,稀饭咸蛋打发一餐,俞雅雅和大熊不知薛府那边情况如何,两位朋友彻夜未归,他们有些担心。


    “过去看看,万一事情没解决,那些人把他俩扣下了怎么办?”


    “有道理。”


    樊叔坐在廊下擦拭罗盘,懒洋洋道:“不用去,他们已经回来了。”


    大熊纳闷:“你怎么知道?”


    “没听见马蹄声吗?”


    俞雅雅和大熊立刻跑出门,果然一辆马车停在义庄后院外。


    温孤让率先下车,眉眼漆黑,脸色异常严肃。


    “涂灵呢?”俞雅雅问。


    温孤让不语,回身撩开轿帘,等待在侧。


    一只枯柴般的手扶着车厢边沿,翠绿的竹棍支撑苍老的躯体,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慢慢走到铺板上,地面的距离对她来说已经十分危险,跳下来可能会骨头散架,于是她垂头盯着,小心翼翼。


    “这是谁呀?”大熊不明所以。


    温孤让将她从马车抱下来,轻轻放在地面。


    涂灵拿竹棍敲打俞雅雅和大熊的腿,一人给了一下。


    “别挡路。”


    “……”


    温孤让搀扶她进门。


    “涂灵姐姐呢?”樊小花跑出来,东张西望打量。


    俞雅雅叫住薛府管家:“还有一位涂小姐去哪儿了?”


    管家叹气,抬胳膊指了指:“方才进去那位就是。”


    “啥?!!!”


    晴天霹雳,足以把人劈焦的程度。


    涂灵从没想过有一天老成这样,多走几步路都觉得劳累疲倦,喘息连连,身体机能衰弱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她回堂屋坐上罗汉榻,温孤让将引枕和靠背塞到她身侧和后腰,倚着能舒服些。


    俞雅雅他们也进来了,个个睁大眼睛盯住她,嘴巴合不上,好像蛮蛮智力丢失的模样。


    “境哥……”大熊带着哭腔:“涂灵她、她这是怎么了?”


    温孤让目色冷冽:“昨晚夜新娘上了她的身。”


    “夜新娘是啥?鬼吗?”


    “不是普通的鬼,她给涂灵下咒,拿走她的青春和寿命,天亮后涂灵就成了这样。”


    俞雅雅听完急得原地转圈:“那怎么办?!你不能解咒吗?!”


    温孤让摇头:“我现在没有办法,而且每过一天涂灵会迅速衰老,几日之内就会阳寿耗尽而亡。”


    “啊??”大熊攥紧双手:“哪儿冒出来的鬼,我们跟她无冤无仇,为什么这样害人啊?!”


    这时樊叔从外面进来,摇头叹说:“你还指望鬼讲道理呢?”


    俞雅雅:“总得想办法呀,那只鬼什么来头,夜新娘?谁给她起的外号?死缺德还差不多!”


    温孤让在罗汉榻另一头坐下,胳膊搭着小方几:“她生前是本镇茶商的女儿,名唤云娘,还未出生就定了亲,男方与她青梅竹马,长大后顺理成章谈婚论嫁,可这个时候云娘的西席出了个馊主意,让她试探准新郎的感情。”


    大熊:“西席?”


    俞雅雅啧道:“就是家庭教师,你别插话。”


    樊叔自顾插话:“此事在瓦影镇算人尽皆知,那云娘临近婚期突然患得患失,受了西席的蛊惑,把自己弄成一个老太婆,看准新郎还会不会待她如旧。”


    一旁的小花和牛童都呆了。


    俞雅雅扯起嘴角:“怎么弄成老太婆?化妆吗?”


    樊叔道:“她的西席会易容法术。”


    “结果呢?”


    “结果显而易见,人嘛,谁不贪恋青春美貌,你未来媳妇一夜之间变得比你祖母还老,还怎么娶回家呀?”樊叔说得绘声绘色 :“那准新郎吓得语无伦次,后来直接闭门不见了。”


    俞雅雅摇头:“人性经不起试探。”


    大熊忙问:“云娘因为这个自杀了吗?”


    俞雅雅道:“一个男人而已,认清面目更好,换一个就是,茶商的女儿,不愁嫁不出去嘛。”


    温孤让开口:“云娘确实自缢而亡,但并非为了新郎,而是她被西席骗了。”


    “被骗?”


    “她以为变老只是易容法术,两日后便能恢复年轻容貌。”


    闻言众人愣住。


    “所以……她没有恢复吗?”俞雅雅愕然。


    樊叔用力叹道:“没有!整个瓦影镇都知道她一夜白头,从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变成佝偻老妪,十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还没盛开就败了!这种事情放谁身上能受得了啊?”


    大熊目瞪口呆:“她的老师为什么这样害她?”


    俞雅雅也处于震惊当中:“就是,太歹毒了吧,什么深仇大恨呐?”


    温孤让面无表情:“没有任何恩怨,只因她那位西席的真实身份是二十七劫,专门制造劫难,赚取祸种。”


    “又是反教打劫的?!”俞雅雅喊出声:“他们有大病啊,唯恐天下不乱!”


    大熊琢磨:“然后云娘绝望自缢,穿着嫁衣,死后变成了厉鬼?”


    樊叔:“没错,香消玉殒啊,之后每年云娘都会在祭日前后出现,穿着嫁衣四处游荡,挑选妙龄少女,附身玩耍一番,被她附身的姑娘会迅速衰老,枯竭而亡。”


    “那、那可咋办……”


    温孤让:“无论如何都得找到云娘。”


    樊叔轻哼:“人家是鬼,她不出来,你怎么找?”


    温孤让面无表情:“她从角落阴影出没,整个镇子随意穿梭,通过黑暗定能进入她的禁场。”


    樊叔愕然:“煞气凝化的禁场是鬼魂给自己的住所,活人怎么能进去呢?”


    “只要找到阴气极重的地方,开坛布阵。”


    俞雅雅忙问:“哪儿?”


    樊小花首先反应过来:“义庄存放那么多尸体,算阴气重吧?”


    温孤让十分沉着,似乎早已盯上义庄:“没错,今夜我打算在陈尸房布置坛场接通禁场,但需要你们的协助。”


    俞雅雅和大熊当即应下:“那是自然,你不说我们也要插一手的。”


    樊小花积极道:“我也是,算我一个!”


    温孤让不语,目光却望定樊叔。


    “看我干什么?”樊叔不想蹚浑水:“云娘那么厉害,我可不想招惹。小花也不许瞎掺和,当心被夜新娘附身,变成涂灵那副模样!”


    “你几个意思啊?”俞雅雅和大熊不约而同逼近樊叔:“不帮忙就算了,说什么风凉话?真是丑人多作怪!”


    他们唇枪舌战吵了起来。


    温孤让转头望向涂灵,见她略歪着身体,微驼的后背随呼吸缓慢起伏,大伙儿商量那么久,她却早已经睡着了。


    第27章


    义庄的陈尸房被收拾出来, 所有尸体挪至一旁,空出大半间屋子用来布置坛场。


    樊叔被迫妥协,把自己的法器都交给温孤让摆弄, 顾叔帮着置办朱砂笔墨,有求必应。


    樊小花迟疑地走进厢房, 来到床边瞧着涂灵。


    她正在和两个竹节人玩翻花绳。


    “涂灵姐姐……”她自觉这么喊没错,只是面对风烛残年的老人,姐姐这个称呼显得尤其诡异。“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不知该说什么。


    涂灵喃喃地:“乏得很,想打起精神, 可身体不允许。”原来人老了是这种感觉,力不从心。


    小花抿嘴想了想:“以前我调过一种提神醒脑的香,闻一会儿便能精神抖擞……可惜用完了, 香料都被丢进枯井,现在也没法调配出来。”


    涂灵见她懊恼,笑了笑:“没关系,我这副骨头,即便精神好了也于事无补。”硬件不行了。她转开话题:“你那些香料丢了可惜,还是得打捞起来。”


    小花的目光略微暗淡,扯起嘴角掩饰:“不用, 那口井很深很深, 不好打捞,再说我已经放弃制香了。”


    “真的?”


    “嗯。”她点头:“我爹说得对, 认清自己的命, 别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家里穷,我不该自私任性,只想自己。其实跟着我爹走南闯北也挺好,我认命。”


    涂灵说:“可惜你的天赋了。”


    “不可惜。”小花挤出笑脸, 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对啦,我想问你变老是什么感觉,人生还有困惑吗?会不会完全活明白了?”


    涂灵一时不语,转头望向窗外明暗村落的光影,轻轻低喃:“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小花眨眨天真的眼睛:“佳期是什么?”


    “就是美好的日子。”


    小花把这两个字默念几遍,不由询问:“家人的家吗?”


    涂灵摆弄竹节人,拼凑成汉字给她看。


    “佳期……那我们相识的这几日都是佳期,对吗?”小花用期待的目光望着她。


    涂灵挑眉赞同:“当然。”


    她知道对孩子来说,只要交到好朋友,和朋友们在一起,即便历经险难,留下的回忆也是美好的。


    整个下午,温孤让带领众人布置道场,等待夜色降临。


    傍晚夕阳西照,余晖瑰丽,涂灵杵着竹棍慢慢走出厢房,看见樊小花在院子里收道袍。


    院子墙边有两棵树,绑上麻绳用来晾晒衣物。


    小花一边往胳膊叠衣裳,一边瞥了瞥墙角那口枯井,蜻蜓点水般,目光迅速撤开。


    她收完几件道袍,站在原地,垂头心不在焉整理,手好像很忙,拉扯皱褶,抚摸粗糙的针线,也不知忙什么,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来。


    晚霞浓墨重彩,小花屏息迟疑片刻,仍旧忍不住靠近枯井,站在边上看了许久,抬起胳膊擦擦眼睛,转身大步回屋。


    这时大熊从陈尸房那边过来,脸颊冒汗:“差不多准备妥当,可以开始了。”


    涂灵点点头。


    ——


    陈尸房设在义庄最偏远的角落,屋后的坡上种着大片银杏树,枯叶满地,随风四散飘零。


    晚霞落尽,天黑得很快,顾叔将院门关上,吩咐庄子里所有杂役都不许靠近此地。


    四五具尸体并排躺在木板上,加上樊叔的五具,全部用符纸镇住。周围的窗子也贴满黄符,都是温孤让亲手所画。


    涂灵杵着竹棍进来,这个院子没有铺地砖,杂草丛生。


    俞雅雅执一柄灯笼搀她入屋。


    “樊叔起先不情不愿,现在老老实实跟在境哥身旁听候差遣。”俞雅雅小声嘀咕:“他还偷偷问我,为什么瑶池阁的人竟然懂得道门科仪,而且瞧着比他这个赶尸匠更正统。”


    涂灵没有接话,她感觉自己比早起时更加衰老了,走路像在飘,一种行将就木的虚空包裹全身。


    温孤让的脸色十分冷硬,许是自责,许是缺少把握,这一整日都没有松懈过。


    他站在窗前等待月光降临,然后回身看着众人:“记住我说的话,守住法阵,结印不可断。”


    大伙儿也紧张地盯住他,点头:“嗯,明白。”


    气氛异常肃穆,温孤让一边沉思,一边从怀里拿出一串冰糖葫芦,撕开外边包的纸,自顾品尝起来。


    “?”


    众人目瞪口呆。


    “谁给他买的?”


    樊小花举手:“我。”


    涂灵见他吃得专注,不禁咽了口唾沫,问:“味道如何?”


    温孤让:“还可以,外面那层糖再裹多点儿会更好。”


    这时樊叔严厉地咳嗽两声。


    涂灵回过神,看着躺在木板上的一排死尸,不得不提醒温孤让:“可这儿是陈尸房,而且我快死了诶。”


    “我知道。”温孤让小心翼翼包好剩下的冰糖葫芦,放在香案边,这小零嘴似乎能让他解压,解了馋开始干正事,布天狱法阵。


    樊叔抱着四尺九寸的长青竹竿紧随其后。


    只见他执三清铃步七星罡,每一步距离七寸,樊叔跟随步点插竹标定位置,接着两人用穿着铜钱的红线将竹子穿起,连点成线,接成北斗形。


    再将写有星名的符纸粘在竹竿上。


    樊叔、俞雅雅、大熊、小花、牛童围坐于阵前,左手掐紫薇诀,念咒:“天狱灵灵,上帝敕行。都天法主,大力天丁。五雷神将,立狱大神……”


    涂灵看懂了,这是在“立狱”。


    温孤让过来背她:“走吧。”


    如果说刚才的布阵是外在形式,那么法师的内心活动就是存思,即存想、意念。


    他已经通过强大的存思接通禁场,背着涂灵走入角落的黑暗中。


    他们没有撞墙。


    穿过漆黑的阴影,面前出现一条昏暗曲折的游廊,廊外假山耸立,幽潭浑浊,杂草又高又乱,逼仄阴森。


    廊下挂着破败的六角宫灯,已经结满蜘蛛网。


    远处一间屋子透出朦胧烛光,温孤让背着涂灵往前走去。


    “我好像快死了。”涂灵趴在他肩头气息奄奄。


    “不会。”温孤让沉声道:“你相信我,倘若云娘不肯归还寿命,我便将她引入阵法严刑拷打,直至魂飞魄散。”


    涂灵感觉很困,周围压抑的景致好似梦魇,逃不出,醒不来。


    温孤让停在亮光的屋前,伸手推开雕花木门,进去又是一扇门,直推了四五扇才进入屋内。


    看陈设像是姑娘的闺房,珠帘高挂,纱帐朦胧,紫檀花鸟屏风隔断,案上宝瓶香炉,清烟袅袅,窗边放着筝。


    蜡烛昏暗,罩着明瓦的灯罩,氤氲一般,那颜色仿佛随时会化掉。


    这时从屏风后头出来一位美丽动人的少女,巧笑盼兮,摇曳生姿。


    “我说过你会主动找我吧?”


    她掩唇羞赧,转身飘然回到里屋,身上佩戴的压襟细碎作响。


    温孤让背着涂灵跟进去。


    云娘坐在黄花梨镜台前,捻起玉梳缓缓梳理长发,嘴边扬起浅笑,从扭曲的铜镜里打量自己的杰作。


    温孤让把涂灵放在贵妃椅上,让她歪着。


    云娘“咯咯”笑出声,眉眼婉转:“花儿一样的年纪,转瞬间风烛残年,滋味如何?”


    涂灵不紧不慢开口:“滋味如何,你应该最清楚嘛。”


    云娘说:“我是为你好,若非如此,又怎么知道你的郎君真情假意呢?”


    温孤让问:“你拿走多少人的寿命,还不够解恨?”


    “很多。”云娘笑:“但是找来这儿的只有你一个。我曾经立下规矩,若是变老的女子没有被抛弃,我便将寿命和青春还给她,可惜啊,十五年来只有你们这对不离不弃,真叫人唏嘘。”


    温孤让说:“既然如此,请你遵守诺言,归还寿命。”


    “我不。”云娘放下梳子,起身靠近,绕着他转圈:“我在你身上闻到二十七劫的味道,你是反教的人?”


    “不是。”


    “撒谎!”她眯起眼睛冷嗤:“二十七劫毁了我的一生,即便化成骨灰我都能闻出来,你少哄我!”


    温孤让道:“我和反教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前几日被二十七劫附身,他们在薛家设劫,害死了薛夫人,又自相残杀,不知跑去了哪儿。”


    云娘将他仔仔细细端详一遍,接着扭头望向涂灵,莞尔笑道:“她这副模样,老态龙钟,你心里没有一点点嫌恶么?”


    “外貌是身外之物,性情相投才是相处之道。”


    “哦,是吗?”云娘挑眉:“既然不介意,那你们今日就在这里成亲,等入完洞房才能证明你所言非虚,到那时我便信守承诺,归还寿命。”


    听见这话,两人不约而同沉默,接着眉头紧蹙,感觉受到极大的屈辱,这是什么变态的癖好?简直欺人太甚。


    涂灵:“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并没有男女之情,成什么亲?”


    云娘冷笑:“你们做过夫妻,以为骗得了我?”


    涂灵和温孤让有些莫名其妙,可转念想起白家村的经历,恐怕她指的是阿棠和秋华。


    这下可怎么解释?


    “假的!”涂灵急得用竹棍跺地板:“真实情况根本不是我们两个!”


    “好好好。”云娘袖子一挥:“这样行了吧?”


    温孤让愣住。


    涂灵也发现自己变回了原本的样子,铜镜里的人是二十出头的涂灵。


    可她的身体机能却没有恢复,依旧虚弱迟钝,分明还是桑榆暮景的老人。


    障眼法?幻象?


    涂灵不得不猜测这是云娘设下的陷阱,引诱他们成亲,指不定憋什么坏。


    “你们就别装了。”果不其然,云娘盯着两人的反应,怎么看都觉得有趣。十几年了,竟然有活人进入她的禁场,而且一次来两个,这么好的机会,定要慢慢玩耍才行。


    云娘心中已盘算妥当,等他们拜堂成亲,送入洞房,缠绵悱恻耳鬓厮磨之际,她就撤去障眼法,让美人儿露出老态龙钟的真容,到时可有热闹看了。


    “来,我替你们准备喜服和龙凤蜡烛。”


    温孤让正要拒绝,却听见涂灵开口:“境渊,你随她去吧,别忘了我们是来求人的。”


    温孤让头一回听她叫自己的字,愣了愣,不由恍惚片刻。


    “这就对了嘛。”云娘挽住他的胳膊:“走吧新郎官,我带你换衣裳。”


    温孤让拂开她的手:“请。”


    云娘轻笑,瞥了眼贵妃榻上命若悬丝的涂灵,她瞧着连喘息都费劲,想必没什么威胁,于是安心留她一人在此。


    昏幽缭绕的屋子好似封闭空间,压抑无比,涂灵模糊的视线环顾几遍,揣摩着,夜新娘拿走她的寿命,会放在什么地方呢?


    寿命这东西不是实物,需得附着在容器上,而且应该是对云娘意义非凡的物件。


    涂灵体力不支无法起身,她敲了敲竹棍,数十只竹节人分裂出来,她用锋利的竹片割破手指,鲜血直流,血与命息息相关,让竹节人沾着她的血去寻找寿命,是现下最好的方法了。


    ……


    云娘把温孤让带到耳房,越走越黑,进了屋子,她轻轻一挥袖子,灯烛点亮,这才稍微亮堂些许。


    “郎君,我来为你宽衣。”


    那黄花梨的衣架上搭着件曲领大袖喜服,红得像血,官服的样式,边上一条荔枝纹金饰革带。


    温孤让制止云娘那双柔软冰凉的双手靠近:“我自己来。”


    “呵。”云娘轻笑:“堂堂男子,还怕姑娘摸么?”


    他利落地脱掉外面的袍子,从衣架取下喜服,低头穿戴。


    云娘从灯罩里拿出蜡烛,走近了,绕着他仔细地端详。


    “郎君果然一表人才,这身喜服放在这里十几年,终于不算白费。”


    温孤让问:“这是谁的婚服?”


    云娘笑:“自然是我那位好哥哥,冯家二郎的呀。”


    “你把他怎么了?”


    云娘抬起袖子掩面莞尔:“他背弃婚约,翻脸绝情,我死后还不到三个月他便张罗婚事迎娶新娘,这种负心人我怎能让他好过?”


    “你在婚礼上杀了他?”


    “是的呀,我附身新娘,与他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夜,他用秤挑起红盖头,看见我的脸,吓得几乎失禁。”


    云娘回味着当年的情形,无比投入:“我笑着向他招手,说,二哥哥,你怕什么,过来呀……他恢复神智爬起身,第一个动作竟然是回头抄起案上的龙凤柳叶瓶,对准我的脑袋砸下来……他眼睛里丝毫不见往日的情分,只有恐惧和怨恨,他嘴里大喊:你为什么阴魂不散?!为什么死了还要出现……那么重的柳叶瓶,一下一下,把我砸得血流满面。我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动也不动。他崩溃了,丢下花瓶放声大哭,跪在地上求我放过他……”


    云娘眼中有了几分哀戚的颜色,但转瞬即逝。


    “为何世间男子如此薄情?若他两三年后再娶,我未必会那么计较,可你猜他怎么说?”云娘勾起唇角:“冯郎告诉我,他和新娘子谈不上感情,甚至只见过一面而已。他这么快成亲,竟然是因为我的变故让他遭受打击,他恐慌无助,人生仿佛失控,为了尽快走出阴霾才果断娶妻,摘掉过去……呵,说得倒挺坦诚,我都不知骂他什么好。如此懦弱薄幸的人,活在世上也无用,对吧?我就把他给杀咯。”


    温孤让听完没有吱声,拿过革带束腰。


    云娘幽幽叹息:“我以为世间情爱都经不起磋磨,没想到你来了。快跟我说说,你和她怎么认识的?生死相许了么?”


    温孤让面无波澜:“没有,我们只是朋友,君子之交。”


    云娘不由得嗤笑:“你为她跑到这儿来,什么君子之交,哄鬼呢?你敢说没有丝毫动心么?”


    “我的确很欣赏她。”温孤让背脊笔直,语调低沉:“不过男女之间并非只谈风月,也有肝胆相照患难与共的情义。”


    云娘抿嘴瞧着他,手中烛光摇曳,眼神也变得耐人寻味。


    “既然如此,我倒是好奇,你为朋友能做到哪种地步。”


    温孤让默然注视。


    “想救她,可以,你留下来陪我。”云娘挑眉:“一个换一个也算公平,你自己选吧。”


    ——


    风把窗子吹开,咯吱一声,守在阵前的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们怎么还不出来?”大熊满头冒汗:“手抽筋,我快坚持不住了!”


    俞雅雅皱紧眉头:“冷静,咬牙撑住。”


    “你们不觉得后背发冷吗?”大熊用力抓住左臂,稳定手诀:“阴森森的,一股什么味儿?”


    樊叔烦他:“陈尸房,自然是死尸味儿,少见多怪!”


    “那是当然,你整天和尸体打交道,亲得穿一条裤子,我哪有你见多识广。”


    “你个胖子真是胆小如鼠,最好别死在外边,就你这体型谁挑得动啊?”


    就在两人唇枪舌战的当头,牛童发现墙边木板上的死尸竟然直挺挺坐了起来,他大惊失色,张嘴“啊”了好几声。


    大熊啧道:“你干啥呢,吓我一跳。”


    牛童双眼瞪住大熊身后,焦急地给他提示。


    这时小花也发现了,倒吸一口气:“当心,他们起来了。”


    俞雅雅睁开眼,屏住呼吸:“谁?”


    “死尸。”樊叔收起散漫的调调,正色道:“月圆夜诈尸,情况不妙啊。”


    大熊瞬间僵硬:“不、不是贴了符纸吗?”


    “月上中天,阴气太重了。”樊叔压低声音:“别乱动,当做看不见他们,只要符纸不掉,他们不会攻击人。”


    大熊整个躯体都麻了,不知是否心理作祟,他感觉身后有东西在慢慢靠近,一股阴冷之气混合着腐烂的臭味悄然而至,樊叔的话并不能让人安心,在强大的恐惧中他屏吸闭上了眼睛。


    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周遭仿佛墓穴般死寂。


    同伴们都还在吗?不会悄悄溜走,剩他自己一个在这儿吧?


    大熊什么都看不见,心下愈发不安,实在忍不住了,猛地睁开眼。


    死尸灰白的脸赫然就在面前。


    大熊心脏骤停,双手剧烈抖动,骇人的喊叫几乎要冲破喉咙——樊叔和小花在对面冲他使眼色,示意稳住,务必稳住!


    大熊抖着嘴唇用力咽一口唾沫,在最后关头强自压下彻骨的恐惧,没有失控。


    死尸越过他,探向旁边的俞雅雅。


    “哈~~”尸体突然张大嘴,吐出浑浊的气体,烟灰色带一点绿,像焚烧的垃圾混入腐败的烂肉,搅和在一起,腌制了半年。


    俞雅雅闭眼屏住呼吸,泪水从眼角滑落。


    死尸见他们没反应,便朝着月光洒下的方向走去。


    阵前众人不约而同从怀里掏出隔臭的布料,默默捂住口鼻。


    “他在找什么?”大熊用余光偷瞄死尸。


    樊叔:“他想找出口离开。”


    俞雅雅瞪着大眼睛:“不行啊,他出去,那外面的人就危险了!”


    “放心,门窗贴满符纸,出不去的。”


    “那就好。”


    众人略微松一口气,这时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片银杏叶子,将将落在阵前。他们仰头望去,只见屋顶被杂草遮挡的气口露了出来,正对着头顶上方。


    完了。


    众人缓缓收回目光,冷汗直冒,暗自祈祷不要被发现。


    墙边木板床上的尸体一具接着一具坐立起身,纷纷朝他们走近。


    ……


    “考虑得如何?”


    云娘的手搭着温孤让的肩膀,削葱根似的指尖若有似无打圈儿。


    温孤让转过身来,垂下眼帘,面无表情开口:“行,你立刻把寿命还给她。”


    “立刻?我看起来很蠢么?”云娘笑了:“不急,等我们拜堂成亲,入完洞房,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再还她寿命也不迟。”


    温孤让:“我怕她撑不到那个时候。”


    “有我在,死不了。”云娘将两条胳膊缠上去,搂住他的脖子:“郎君别担心,禁场由我的意念化成,在这里我可以永远保持青春容貌,不会吓着你的。”


    话音刚落,温孤让眼看她吹弹可破的肌肤骤然枯萎,深刻的纹路仿佛沟壑遍布脸皮,嘴唇变薄发皱,双眸浑浊,褐色斑点像虫子趴在鬓边。


    云娘自己并未察觉,依然婉转巧笑:“郎君……”


    干瘪沙哑的声音出来,她一愣,勾起的嘴角瞬间垮下,随即查看双手,皱巴巴的皮肉令她难以置信,慌忙抚摸面颊,惊得下意识躲避温孤让的视线,用袖子遮挡。


    云娘觉察不妙,目露凶光,转身折返正屋。


    当她赶回卧房,看见梳妆台上的铜镜被竹节人割成四分五裂,不由放声大喊:“啊——”


    “收。”竹节人变回竹棍落到涂灵手中,她活动肩胛和颈脖,不紧不慢道:“原来你把抢来的寿命藏在铜镜里?多少风华正茂的女子断送于此,你被二十七劫所害,深受其苦,为何还要施加给无辜的人?”


    云娘此刻根本不管她在说什么,盛怒之下露出厉鬼的模样,白发狰狞张开,瞳孔缩得极小,灰白的脸上残留着鲜艳的妆容,无比诡异。


    “你竟敢毁我铜镜!”


    “没错,寿命我已自行取回,你最好立即投胎去,莫要留在此地继续害人。”


    她的衣衫逐渐变成血红的嫁衣,仿佛穿上战袍,指甲变长,尖厉而发黑,朝涂灵扑过去。


    “我要杀了你!!”


    涂灵没有躲开,也不准备抵抗,就在那可怖的鬼爪逼近,厉鬼森冷的气息席卷而来,她抄起一块铜镜碎片竖在面前。


    夜新娘看见自己丑陋恐怖的面孔,竟吓得连连后退,长指甲捧着脸颊惨烈嘶吼。


    趁此时机涂灵拔腿往外跑,朝着来时的游廊狂奔,同时大喊:“温孤让!走!!!”


    她健步如飞,眼看长廊尽头一团漆黑,想也不想,不做防备,猛地撞了进去。


    “砰!”


    沉闷的撞击伴随剧痛将涂灵弹到地上,她搓揉额头和胳膊,迅速站起身,伸手往前,手掌摸到了冰凉的墙壁。


    通道不见了。


    她猛地回身,觉察夜新娘已然靠近,那阴冷潮湿又混合着胭脂水粉的气味近在咫尺。


    涂灵盯紧游廊,心跳如雷,可前方未见任何鬼影,云娘上哪儿去了?


    涂灵毛骨悚然,缓缓挪动视线,余光中瞥见后侧有什么东西挂在檐下随风飘荡。她扭头一看,原来云娘倒趴在屋檐,长发垂落,灰白的一张脸,双瞳怨毒,一动不动盯住她。


    “我要你死!”


    夜新娘飞扑而下。


    第28章


    陈尸房鸡飞狗跳。


    一具溺毙的死尸朝他们身上吐出绿水和虫子, 俞雅雅、大熊和小花忍不住相继大喊出声,跳起来惊恐窜逃。


    十具尸体闻声涌了上来。


    樊叔暗叫不好,立即拿起香案前备下的墨斗, 拉出朱砂红线递与牛童,两人翻花绳似的翻出天罗地网, 迎向死尸,将他们逼退至墙角,一下捆住五六只,束成一团。


    “快念咒!否则他们出不来了!”樊叔大声提醒。


    俞雅雅和大熊躲在香案底下, 危急时刻脑袋骤然空白,口中混乱慌张:“对,念咒, 境哥说过要是发生意外,必须不停摇铃念咒,让他们听见回来的方向……”


    “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第一句怎么念啊?”


    “天狱灵灵,上帝,上帝干嘛来着?”俞雅雅攥拳使劲敲打脑袋:“怎么不好使了?!”


    这时小花手执三清铃钻进桌底:“天狱灵灵,上帝敕行。都天法主, 大力天丁……”


    俞雅雅和大熊在她的提示下记起咒语, 一起大声念诵起来。樊叔和牛童使出看家本领捉拿死尸,密密麻麻的咒语和打斗声充斥着整间房屋, 穿透墙壁直达亡灵禁场。


    涂灵用竹棍横在面前阻挡夜新娘的攻击。


    鬼魂力量极大, 她被重重抵在墙上,骨头快散架一般,胳膊震得生疼。


    云娘右手抓住她的竹棍,血盆大口龇出尖牙, 左手利爪直击胸膛。


    涂灵飞速默念,两个竹节人分裂出来,抄起袖珍武器切断云娘四根手指,她厉声惨叫,剧痛令目光怨毒到极点,恨不得掏心挖肝,生啖其肉。


    “来啊。”涂灵目色冷冽。


    云娘忌惮她的竹棍,跃入假山之后,消失踪迹。


    “涂灵!”


    是温孤让的声音,按理说他早该跟出来,可到现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太奇怪了。


    涂灵随着声音跑向游廊那头,转过拐角,面前却出现一模一样的池塘和假山,连废弃宫灯缠绕的蜘蛛网形状都别无二致。


    这是遭遇鬼打墙了。


    “涂灵!”


    这喊声说不定也是幻听,前面的路不能再走。涂灵想回到原地,一转身,墙壁赫然出现在眼前,路不见了!


    她错愕片刻,随即盘腿坐下,掐清心诀,试图进入意念之海联络温孤让。


    一只狰狞的鬼爪从墙壁伸出来,悄然笼罩在她头顶。


    涂灵放在身旁的竹棍毫无预兆腾起,准确无误甩向鬼爪,重重一记闷棍,砸得结结实实。


    涂灵惊觉,猛地回头,看见乌黑的利爪缩回墙内。


    可是她没有操控竹棍,没有使出任何法术口诀,也没有启动意念,这棍子成妖了?


    紧接着她立刻反应过来,除了自己以外,还有一个人可能控制竹棍,那就是和她有共享连接的温孤让。


    涂灵爬起身,果然,温孤让从逼仄嶙峋的假山之间闪了出来。


    “拿回寿命了吗?”他首先打量她。


    “嗯。”


    温孤让点头:“快离开这儿,云娘想和我们同归于尽。”


    涂灵眼瞧着假山自行变换移动,刚才他寻来的路已经不见踪影:“鬼打墙,往哪儿走?”


    “仔细听。”


    三清铃清脆悠远的声音伴随经咒逐渐清晰。


    “走。”温孤让拉着涂灵跳进池塘的磴石步道,钻入假山当中。


    从游廊看着池子逼仄,没想到里面曲折迂回,别有洞天。这些形状古怪的石头犹如峰峦叠嶂,陡峭险峻,密密麻麻的孔洞好似蜂窝窟窿,黑漆漆,令人毛骨悚然。


    涂灵和温孤让朝着咒语传来的方向奔去,可绕了好久也走不出假山迷林,他们又被鬼打墙困住了。


    “你有没有发现这些石头好像越收越紧。”涂灵蹙眉。


    “对,刚才进来空间尚且宽裕,穿行自如,现在得侧着身子过。”


    “她想用这些石头把我们挤成肉酱。”


    摇铃声就在附近,可是受迷障干扰,已然不辨东西。


    温孤让凝神静炁,结九字真言手印,驱邪开路。法术在禁场受一定压制,他撕下衣服布料蒙住眼睛,薄薄一层,能大致看得见路,但不受周围山石变化的迷惑。


    “你专心找出口。”涂灵警惕地盯住四周,防止云娘伏击偷袭。


    温孤让分辨出咒语与铃声确切的方向,摸石前行。


    涂灵抬头打量一座形状古怪的假山,它好像意识到涂灵的目光,顶上方圆的石块竟然缓缓转动,“嘎嘎”作响,停下,转过来的这面纹路诡异,细看简直就是人脸!


    涂灵一愣,心脏猛跳,人脸愈渐清晰,分明就是云娘变化而成,她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笑盈盈地看着她,现出真容。


    涂灵当即甩出竹棍,竹节人分裂,犹如飞镖射向云娘,她挥舞袖子遮挡,不料正中下怀,竹节人用锋利的竹片将她的嫁衣划烂,割成一条条碎布。


    云娘大怒,飞身而来。


    温孤让找到出口,拉着涂灵狂奔,云娘像一只血红的巨型蜘蛛趴在各个假山间飞跳。


    就在逼近石洞的当头,涂灵甩开温孤让的手,猛推了他一把:“你先走。”


    她佯装摔倒,捂住脚踝,露出恐惧的表情。


    “去死!”云娘心里清楚,离开禁场便很难对付这二人,但她的铜镜、手指和嫁衣皆毁于涂灵之手,眼看仇人落单,机会难得,云娘抛下最后一点理智,龇出獠牙,冲向漆黑的石洞口。


    涂灵眼睑微颤,瞧准时机,双手结印,让竹节人变回棍子形态,绞住云娘花白的长发,一个重重的拖拽,把她摔到地上。


    涂灵眼疾手快,抓起竹棍,拖着云娘钻进石洞。


    ——


    樊叔和牛童将所有死尸制伏,这时温孤让突然从墙角的暗影里出来,脚步踉跄了两下。


    “境哥!”


    大熊趴在香案底下喊:“终于回来了!涂灵呢?!”


    温孤让扯下蒙着眼睛的粗布,回头紧盯住墙角,他也没有弄清楚涂灵的用意,为什么让他先走?


    正纳罕的当头,只见涂灵拽着一个狰狞的鬼魅从黑影中现身,就像从地狱深处抓上来的凶灵,大红嫁衣犹如血液浸染而成,灰白的脸上糊着肮脏的脂粉,衰老的五官因痛苦、怨恨和惊惧而愈显恐怖。


    桌子底下的三人被这场景吓得抱作一团。


    涂灵把这厉鬼直接丢进天狱法阵中,大口喘气。


    “夜新娘!”樊叔抬起胳膊护住牛童,连连后退。


    别看那法阵只是由竹竿和红绳铜钱组成,对活人没什么作用,可是鬼怪进入却再难逃脱。


    温孤让点香烛,烧符纸,披上道袍,立于香案后,准备做法。


    “云娘,你留恋人间残害生灵,为祸一方,还不知悔悟吗?”


    “我后悔没早点儿杀了你们!”她怨气冲天,怎耐烦听说教:“这十五年来我日日活在怨恨当中,唯一痛快的便是拿走别人的寿命,眼看她们一夜白头,老得不成人样,苟延残喘,尝到我当年绝望的滋味,我心里这口气才能舒解,才能释放!”


    俞雅雅三人从桌下爬出来,躲到涂灵身后,仔细打量她:“你终于恢复了!这婆娘真狠,无冤无仇,干嘛这么害人?下一世她肯定投胎变成畜生!”


    云娘发出凄厉的长笑:“我才不投胎,我要做鬼,把你们全都杀光、杀光!”


    可惜她的笑声没能持续多久,随着温孤让念诵经文,云娘痛苦挣扎,抱着头扭曲咆哮。


    樊叔见状也赶忙来到案前,配合敲打木鱼。


    “这是在干什么?”大熊缩在后面不敢看。


    涂灵面无表情瞥着:“强行给她超度。”


    “这事儿还能强行?”


    小花说:“她不愿投胎,若不超度,便只有等到天亮,魂飞魄散。”


    涂灵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阻止了温孤让做法:“等等,我有别的想法。”


    俞雅雅以为她心软:“这女鬼害死那么多人,不值得怜悯啊!”


    涂灵奇怪地看了眼:“我没有怜悯她。”


    相反厌恶至极,她讨厌鬼魂附身,侵占她的身体,压制她的意识,那种感觉就像被夺走作为人的所有尊严,何等的蔑视和狂妄。


    “呸!别想对我说教!”云娘冷笑谩骂:“什么善恶对错,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我只恨杀得不够多,不够尽兴!凭你也想感化我?省省吧!”


    涂灵没有理会她的叫嚣,把手伸进袖口,从虚怀中掏出了浊欲鼎。


    “这是什么?”樊叔眯眼紧盯着瞧。


    温孤让也走过去:“你想用她来唤醒浊欲鼎?”


    涂灵点头:“你还记得段成风说的话么?他用魂魄供养神器,虽然没有得到回应,但这法子他坚持了二十年,必定有所依据。”


    “神器?”樊叔摸不着头脑:“喂,这种邪门的东西,当心遭到反噬,别弄了!”


    “我不怕反噬。”涂灵捧起锈迹斑斑的青铜鼎,用真炁将它慢慢推向鬼魂,等着看有什么结果。


    “别过来……”云娘似乎感应到神器的力量,绝望大喊:“别过来!”


    浊欲鼎浮游在半空,沉静,深邃,带着遥远时空的气息,仿佛在人类出现之前它就已经存在,只不过以人类能够理解的形态留存下来,仅此而已。


    它沐浴在月光中,缓慢而轻柔地旋转,悄然无声。


    云娘的长发全部竖起,被巨大的吸力拉向鼎口,随之呈螺旋式上升。


    涂灵不由往后退开,被面前的景象震得一瞬不瞬,动弹不得。


    云娘在旋转的过程中被撕碎了,与身上的嫁衣首饰一起,撕成柳絮状,没有血肉模糊的惨烈,只有瑰丽无比的色彩,像稠密流动的星云,盘旋,萦绕,以其绝无仅有的斑斓昭示存在。


    众人仰头呆望魂魄在静谧中被蚕食,浊欲鼎的口径只有鸡蛋大小,鬼魂却毫无还手之能,在远古的力量面前俯首称臣,化作环绕旋转的流光。没有因果,没有道理,仿佛只是回到人最初的形态,而那鼎内也许是无尽的虚空。


    光灭了,鼎落在地上。


    所有人屏住呼吸不声不响,连暴躁的死尸也彻底安静。


    涂灵上前拾起浊欲鼎,俞雅雅看见她的动作,心头猛揪了一下,不太愿意她再触碰这件神器。


    竹棍不知何时变作竹节人,坐在涂灵的肩膀上,歪头瞅瞅鼎,又瞅瞅她。


    “你们看。”大熊举着蜡烛靠近打量:“立耳颜色好像变了!”


    浊欲鼎周身青色锈迹,大片斑驳,可是它的一双耳朵却恢复成吉金的颜色,庄严华贵。


    “看来唤醒它的方法果然是用魂魄献祭!”俞雅雅说:“可是段成风尝试了二十年,怎么一点用都没有?”


    大熊琢磨:“差别在哪儿呢?夜新娘法力高强?”


    俞雅雅道:“对,段成风用的是小孩的魂魄,而且是刚死的亡魂,肯定不如这个女鬼厉害!”


    涂灵摇摇头:“段成风把骨仙堂建成极阴之地,就是为了召鬼,除了村里献祭的孩子,他肯定用过别的鬼魂。”


    俞雅雅拧眉:“那……难道是地图的问题?这个世界和白家村不在一个时代,难不成得用不同世界的魂魄才能唤醒神器。”


    “我不知道。”涂灵亦是困惑。


    温孤让没说话,他想到一个非常可怕的可能性,但没法说出口,只能看着涂灵的侧脸,沉默不语。


    “哎呀,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樊叔不耐烦:“有没有人告诉我现在什么情况,夜新娘再也不能出来害人了是吧?”


    涂灵把浊欲鼎揣进虚怀:“我想是的,她不会再出现了。”


    樊叔谢天谢地:“我马上去告诉老顾!瓦影镇得救了,城中的姑娘再也不用担心被夜新娘附身啦!”


    “我们也先回去休息吧,”俞雅雅垂头丧气:“今晚大起大落,我这心脏受不了。”


    小花拉住涂灵的手,仰头瞧着她,咧嘴笑说:“我看过你老年的样子,真神奇。”


    涂灵问:“吓人不?”


    小花皱皱鼻子:“嗯……有一点点。”


    俞雅雅笑话她:“现在才敢说,这傻姑娘。”


    涂灵稍微落后,等了等温孤让,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你没事吧?”


    他神情疑惑:“什么事?”


    “荒胥说你只有半颗心,是真的吗?”


    温孤让默然片刻,点点头:“对。”


    看他的样子肯定也没想起究竟怎么回事,或许仇家所害,或许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劫难,或许解开他的身世谜团就能解开这个游戏的秘密。


    “你和荒胥很可能来自同一个地方。”涂灵说:“如果有机会见到他,一定得问个清楚。”


    温孤让默然不语。


    回到后院,小花和俞雅雅打水洗澡去,涂灵让竹节人跳下枯井,将香料全部打捞上来,放在小花的床铺上。


    这夜没有过完,夜新娘被铲除的消息不胫而走,薛府又派人把涂灵和温孤让接了过去。


    薛大少爷说:“两位替瓦影镇除去祸害,功不可没,请务必多留几日,让大家好生答谢。”


    涂灵和温孤让互看了一眼:“我们入城后身无分文,借住薛氏义庄,要说有什么功劳,也是薛府慷慨解囊的缘故。”


    夜新娘作恶十数年,家家户户恨之入骨,若是将她除掉,便成了全镇的大恩人,涂灵的意思是把这份人情卖给薛府,让他们挽回岌岌可危的名声。


    薛大少爷自然明白她的用意,眼睛瞬间发亮,恭恭敬敬地作揖:“两位不仅救了家父的性命,还改变了瓦影女子的未来,不知我有什么能做的,两位切莫客气,薛府必定倾囊相助。”


    涂灵倒真没打算客气,十分干脆利落:“那好,我需要黄金百两,另外这件事情并非我们二人单独完成,义庄的伙伴都出了力,需得问问他们有什么愿望。”


    管家便立刻去义庄把樊叔几个都接了过来。


    俞雅雅和大熊就想换身干净衣裳,明日好好在城里逛逛。


    樊叔和牛童倒是想开一间棺材铺子,安定下来,不用再四处奔波。


    薛大少爷爽快地应下,并且着人安排,替他把五具遗体运送回乡。


    “不,这趟还是我们爷俩干。”樊叔叹道:“做了几十年运尸匠,若非自己亲手送到家眷面前,总不放心。”


    薛大少爷点头,吩咐管家收拾上好的庭院给他们休息。


    这一觉睡到日晒三竿,众人起来用过午膳,送小花去庹清芳那里学习制香。


    大熊和牛童挑着百两黄金大摇大摆来到庹宅叫门。


    小花抱住樊叔的胳膊哭了。


    “你这个丫头到底怎么回事?”樊叔哭笑不得:“不让你学香,你不高兴,这会儿拿金子送你去学,又闹小孩子脾气。”


    俞雅雅吸了吸鼻子:“丫头舍不得爹,这都不懂。”


    樊叔立马起鸡皮疙瘩,他最不喜欢煽情:“好了好了,爹又不是死了。”


    这时庹宅的小厮迎出来:“大师请樊姑娘进去。”


    樊叔扯起嘴角暗骂:“可真是财迷啊。”


    小花朝两个姐姐跑过去,用力将她俩抱住。


    俞雅雅眼圈鼻子发红,也不知该说什么。


    涂灵道:“恭喜你梦想成真,丫头。”


    小花眨巴眨巴眼:“我想好给自己改什么名字了,佳期,樊佳期,如何?”


    涂灵点头:“很好。”


    “我们还会见面吗?”


    涂灵:“会吧。”


    俞雅雅道:“我们等着你名扬四海,成为制香泰斗樊大师!”


    小花抿嘴:“好。”


    她回身走向庹宅,依依不舍地转头看看大家,最后和牛童、大熊告别,踏上梦寐以求的宗师之路。


    樊叔心里空落落,叹一口气:“我也该回义庄整理收拾,准备傍晚上路。你们有什么打算?”


    涂灵问:“你知道清凉城吗?”


    “清凉城?传说中冥河所在的地方,你去那儿做什么?”


    涂灵:“找我父母的魂魄。”


    樊叔张嘴愣怔半晌:“我说你们怎么平白无故出现在宝象山那种地方。”


    俞雅雅忙问:“所以你知道怎么去清凉城?!”


    “我哪儿知道。”樊叔琢磨:“不过你们可以回宝象山问慈婆婆,她算半个冥界的人,应该可以为你们解惑。”


    “啊?宝象山?”俞雅雅和大熊汗毛耸立:“那岂不是又得经历碎肉雨?这回没有尸气掩护,可怎么走?”


    温孤让道:“我有办法。”


    涂灵立马接话:“既然如此,我今晚准备动身,你们留在薛府等我消息。”


    温孤让:“我陪你一起去,两个人也好照应。”


    “行。”


    下午温孤让到市集买东西,涂灵问他需要什么。


    “油布伞、朱砂还有……”


    他说着忽然被路边的小摊子吸引,不自觉停下脚步。涂灵疑惑,随之望去,原来是糖人。


    温孤让垂眸看着老师傅用麦芽糖画兔子,寥寥几笔栩栩如生。


    涂灵挠头:“你想吃?”


    “嗯。”


    涂灵掂量手里剩下的银钱,突然后悔没多要点儿黄金:“只能买个小的。”


    温孤让点头:“好。”


    涂灵瞧那眼神,他应该很喜欢吃甜食。


    “以后挣了钱给你买齐十二生肖。”她放下豪言。


    温孤让拿过兔子:“行啊。”


    两人买完东西回到薛府,用朱砂在伞面画符,每根骨角挂一只小铃铛,铃舌用纤细的红线串着铜钱,另外又从城隍庙借来法幡,驱邪引路。


    温孤让和涂灵往宝象山方向去,樊叔和牛童也运尸出发。


    俞雅雅和大熊留在薛府做贵宾,夜里对月饮酒,总算做了一回悠闲的古人。


    谁知晚上刚睡下,忽然内宅上下一阵骚动,各房各院亮起灯笼,小厮丫鬟们忙做一团,奔走通报:“瑶池阁的人回来了!戏子怜霜抓着了!”


    俞雅雅和大熊披上衣服出门,睡眼惺忪,面面相觑:“戏子怜霜?”


    “呀,就是反教二十七劫,给薛府设劫的下九流戏子!”


    “可他不是被荒胥夺舍了吗?”


    俞雅雅和大熊忙赶去正院,果然见到老熟人,戴着斗笠的棋子。


    面色惨白的怜霜被左右架着,双腿软得连站都站不稳了。


    女将用剑柄粗暴地挑起他的下颚,展示给众人:“祸害薛府的就是他吧?”


    “正是这个狗贼!害得我们家破人亡名声扫地,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薛家上下群情激奋,由棋子们挡着才没动手。


    “不急。”女将收回剑,高声安抚:“瑶池阁专杀十恶不赦之徒,待我们开坛做法,施加惩治,为他积些阴德。”


    薛大少爷问:“诸位预备如何?”


    “借贵府偏僻房屋一用,另外我们施法需得十六名弟子到齐,如今还差三位,希望贵府派家丁协助。”


    薛少犹豫片刻,吩咐管家:“你亲自挑三个小厮,最好有人自愿……”


    正说着,女将扫视众人,忽然眯起双眼,大步上前,揪出俞雅雅和大熊:“我看你们二位就很合适。”


    “不合适!不合适!”俞雅雅连忙摆手:“我俩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蠢笨如猪,怎么配入瑶池阁呢?”


    大熊缩着肩膀附和:“对对对,我们只会添麻烦帮倒忙!”


    女将冷笑:“怎么,忘记宝象山的饿殍怪了?救命之恩,该还了吧?还有一个女子呢,叫她出来!”


    “她、她不在这儿……”


    象和士上前把人扣住,不容置喙道:“你们两个补老七和老十的缺,七车十炮,再来个小厮补卒子,就这么定了!”


    说完便押着他们往僻静处走。


    “薛少爷!薛少爷!”俞雅雅试图呼救和讲道理:“喂,我没有同意,你们不能违背我的意愿对吧?名门正派不能这么做事……”


    大熊更是张口结舌:“你、你们这是抓壮丁,没天理啊,抓我们两个有啥用,想想看,没用的呀!”


    长柄灯笼引路,一盏盏晃动,乌泱泱大群人穿过深宅,来到薛府最偏僻的院落。


    女将命带路的小厮下去,关闭院门,不许靠近。


    他们用三张桌子拼凑成长案,将怜霜放在上面。


    大熊和俞雅雅完全不明白这些人要干嘛,缩在一旁发颤。


    “他、他究竟是怜霜还是荒胥?”大熊颤声嘀咕。


    俞雅雅睁大眼睛观察:“荒胥个性嚣张,应该不会是这副表情……”


    “砰”地一声,女将关闭窗户,目色冷冽,面如清辉:“子时正刻,可以开始积阴德了。”


    第29章


    涂灵与温孤让抵达慈婆婆的家, 夜深人静,荒山苍茫,一轮孤月悬在当空。


    慈婆婆把桌上的油灯点燃, 笑说:“没想到这么快又再相见。”她若有似无瞥向温孤让:“你与前几日似乎不大一样。”


    温孤让不语。


    涂灵问:“婆婆,您做守墓人多少年了?”


    慈婆婆挑了挑灯芯, 微弱的烛光被拉高,亮堂起来。


    “哎哟,想想有好几十年咯。”


    “您是本地人吗?”


    “是的呀,离家多年, 漂泊在外,流落到了清凉城,我也记不清在城中待了多久。有一日忽然得到调令, 命我回乡守墓。”


    慈婆婆陷入回忆,漂亮的皱纹像岁月馈赠的礼物,同样是衰老,夜新娘的面貌远没有这么和顺。


    “原来家乡闹饥荒,人人相食,当我再踏上故土,眼中所见已成人间炼狱。”


    温孤让思忖:“所以此处下碎肉、尸块, 山中有饿殍怪, 都和饥荒有关。”


    慈婆婆点头:“全村的人都死光了,老天也厌弃这块地方。”


    涂灵抿了抿嘴:“您刚才说, 先前在清凉城待过?”


    “怎么, 你知道清凉城?”


    “嗯,听说那是冥河所在之处,也是不死不活之地。”


    慈婆婆打量她,莞尔笑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怎会知晓这些?”


    涂灵垂下眼帘:“实不相瞒,我父母的魂魄可能困在了冥河,我想把他们带回来……”


    慈婆婆端详不语,似乎觉得天方夜谭。


    温孤让开口:“清凉城究竟是什么地方?什么叫不死不活之地?”


    “有的人死了,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灵魂便会滞留城中,重复着他们生前最难释怀的记忆,无尽循环,直到他们终于觉醒,并且愿意放下执念,这时才能坐船离开清凉城,渡过冥河,前往投胎。”


    涂灵屏息沉默许久,嘴唇略微颤抖,双手扣紧十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不敢想象爸妈在那地方过的什么日子。


    温孤让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婆婆,”涂灵命令自己迅速镇定:“请问清凉城该怎么去?”


    慈婆婆笑笑不语。


    涂灵道:“七月半鬼门开,从贴着神荼郁垒的门进去,对吧?”


    “谁告诉你的?”慈婆婆摇头:“这个法子可不知会去到什么鬼地方,你要当心啊。”


    温孤让想了想,打开包袱,拿出成捆成扎的香烛纸钱,还有一座精巧的纯铜香炉。


    “这是我们的店钱,不知道够不够?”


    慈婆婆笑起来:“拿人手短,看来我不得不松口了。”


    她去柜台后边拿笔沾墨,在纸上画出简易的地图。


    “看你们的造化,若有缘,便能进入冥河地界,若无缘,只能找到一座世间普通的城池罢了。”


    涂灵盯着地图陷入沉思。


    慈婆婆打量温孤让:“你不是瑶池阁的人。”


    “何以见得?”


    “那群棋子残酷不堪,而你身上并没有杀戮之气。”


    温孤让不解:“残酷?你是指他们追杀凶徒?”


    慈婆婆摇头笑道:“瑶池阁号称只对付穷凶极恶之辈,此话不假,但他们的动机并非除恶扬善,而是……”


    “是什么?”


    “穷凶极恶的人虐杀起来,不用背负太多骂名。”


    听见这话涂灵回过神,不由喃喃开口:“虐杀?”


    慈婆婆点头。


    温孤让十分疑惑:“这又是为何?”


    “因为瑶池阁信奉的瑶池金母是掌管五刑残杀的神,传闻她在一次震怒中毁掉了一颗凶星,其碎片坠落九州大地,后来成为瑶池阁的神器,称作五残石。此石蕴含巨大的暴虐之气,接触它的人能看见金母残忍的刑罚,瑶池阁以此参考修炼,用各种极端的手段把人折磨致死,而人在巨大的痛苦中濒死的一刻魂魄超脱,感知金母的气息,他们便用这气息来提升修为,自称积阴德。”


    闻言,涂灵和温孤让不由怔住。


    “那……与象棋有何干系?为何他们以棋子自居?”


    慈婆婆轻叹:“瑶池阁起初名叫橘戏阁,堂主颇善棋艺,因而开创了许多以象棋为招数的功法,广纳门徒。只是后来得到五残石,不知怎么走上虐杀之路,一去不返了。”


    难怪。涂灵想起荒胥骂他们变态,原来是这个意思。


    “往后若遇见瑶池阁的人,尽量绕道走,别沾惹。”


    “嗯。”


    慈婆婆说:“天色不早了,上楼歇着吧。”


    ——


    俞雅雅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即便当初在白家村被当成妖女险些烧死,也不如此刻来得绝望恐惧。


    不知旁边的大熊怎么想,多半和她一样吧。


    这次不能报团取暖了,他们被女将点了穴道,强迫观刑,无法闭眼,边上充数的小厮已经吓到失禁,今夜过后很可能会疯。


    怜霜躺在长桌上被剥皮。


    象二象三刀功了得,如同剥离一件艺术品,精准小心。


    怜霜还活着,当然,他们不会轻易让他死掉。他的手腕和脚腕被长钉钉在桌上,膝盖骨碎裂,能往哪儿逃呢?


    大熊眼球布满红血丝,脸色惨白,豆大的汗水不断滑落,衣衫湿透。


    俞雅雅忘记自己吐过几回,浑身颤抖,脑袋仿佛要爆炸。


    大熊承受不住如此非人的画面,最终昏死过去,眼睛还睁着,但已经没了意识。


    俞雅雅几近崩溃,心里不断地呜咽哆嗦:“涂灵,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快来救命——”


    当怜霜变成模糊的血人呈现在面前,俞雅雅脑中那根弦断裂,亦就此陷入昏厥。


    ……


    次日天明,管家带着两个小厮和两个婆子打开院门,一边吩咐洒扫,一边走到廊下往屋里张望。


    “诸位……咳,我们大少爷请诸位前往正厅用膳,不知怜霜这个贼子处置得如何?”


    房门打开,女将率先走了出来,调整斗笠,拍打衣衫。


    “请转告大少爷,弟子得赶路回瑶池阁,就不留下用膳了。”女将随口道:“哦,多叫几个人来,把你家小厮和两个客人抬出去。”


    管家闻到血腥味,眉梢发颤:“不带他们走吗?”


    “我看他们已经废了,哪还走得动?”女将扬起下巴随手抱拳:“告辞。”


    瑶池阁十数人神清气爽,浩浩荡荡离开。


    管家招呼小厮和婆子一同进屋。


    “啊啊啊——”


    惊叫声此起彼伏。


    六十多岁的老管家背靠门框滑落在地,口吐白沫,翻个眼皮失去知觉。


    ——


    天色微明,涂灵和温孤让在厨房生火煮粥,从窗口望出去,雨还没下,铅云淡淡漂浮,山峦苍翠,公鸡站在篱笆上打鸣。


    温孤让走到窗口眺望,不知怎么,闭目垂头,屈起食指敲了敲眉心。


    涂灵问:“怎么了?”


    他愁眉紧锁:“有些熟悉感,想分辨清楚却找不到头绪。”


    涂灵茫然片刻:“你说这里熟悉吗?”


    “嗯,外面景色似曾相识。”


    “难道你以前来过?可慈婆婆不认识你,应该没见过才对。”


    温孤让摇摇头:“也许只是错觉,山川地貌总有相似之处,大概勾起某种感触罢了。”


    涂灵用火钳子夹起一撮干草塞进灶膛,锅里煮着稀饭,没那么快熟,她用大木圆盖把锅罩住,趁外面雨还没下,叫上温孤让一起出去走走。


    “山脚下的村落有点像白家村。”涂灵眺望远方:“若非饥荒,或许这里也是一处世外桃源。”


    “六十年一甲子,这个村落毁于六十年前,不知今日我们来到此地,会不会别有玄机。”


    涂灵拨开半人高的荒草,走进坡里:“巧合吧。你看这是坟吗?”


    温孤让上前,看那坚硬的土中嵌着半块残缺的青石,形状像是墓碑,但没有刻字。


    “都成荒坟了。”


    涂灵继续往前,又发现一座坟:“这里有字。”她拔掉几撮杂草:“莲……月……之……墓。”


    那字刻得歪歪扭扭,显然不是出自专业工匠之手,风霜侵蚀,几乎快看不清了。


    “莲月,底下埋的是个女子。”涂灵好奇:“刻碑的会是谁呢?”


    温孤让弯腰细看,手指抚摸刻痕:“莲字好像写错了。”


    “嗯?”


    “草头底下的车字不对。”温孤让说:“乡下识字的人少,大概记错了。”


    涂灵拧眉端详,却道:“没错呀,这不就是车字?”


    温孤让有点茫然。


    涂灵猛地一下觉悟过来,目光变得震惊:“简体字。”


    “什么?”


    “我们为了扫盲,提高识字率,把一些汉字做了简化。”


    温孤让屏息沉默片刻:“怎么会这样,难道六十年前有你的同类进入这个世界?”


    涂灵眉心发痛,脑壳也发晕,一时间陷入巨大的迷茫和困惑,实在太诡异了。


    “难道……”她心下乱跳:“难道我父母来过这里?!”


    他们先于她进入游戏,很有可能出现在同一张地图的不同时空。


    “慈婆婆说村里人全部死于饥荒,难不成爸妈葬身于此?”涂灵望着整座山头稀稀落落的荒坟,猜想哪一座埋着父母的尸骸。


    温孤让想提醒她,白骨难以辨认不说,饥荒年代人人相食,死后能入土为安者都在少数,最好别抱什么期待。


    但他很难开得了口。


    这时慈婆婆立在坡上喊他俩回去吃饭:“快下雨了,别在外面逗留!”


    于是二人返回客栈,向她打听村子的旧闻。


    “我父亲名叫涂栋梁,母亲叫林娅真,您听说过吗?”


    慈婆婆摆手:“没有,这山里每座坟埋葬的尸骨我都知道,并没有这两个名字。”


    涂灵蹙眉垂眸,陷入沉思。


    温孤让问:“莲月是什么人?”


    “就是一个农家小丫头,死的时候十六岁。”


    “您知道谁为她立的碑吗?”


    慈婆婆摇头。


    涂灵深吸一口气:“算了,我都不确定他们在这个世界有没有躯壳,还是得去冥河找回魂魄才行。”


    他们在客栈吃过早饭,向慈婆婆辞别,拿起伞和法幡准备返程。


    “孩子。”慈婆婆叫住涂灵,递给她一只小锦囊:“若在清凉城遇到不能解决的险境,去找典狱,把锦囊里的东西给他看,他会帮你。”


    “多谢婆婆。”涂灵有点意外,没想到她会出手相助。


    “还有,反教那群人,无论俶真还是二十七劫,切记千万别向他们透露你的私事,尤其过往重要的记忆。”


    涂灵略微一怔,想问清楚,慈婆婆却点到即止,朝他俩抬了抬下巴,笑说:“但愿后会有期,还有再见的一日。去吧。”


    天上阴云密布,将雨未雨。


    涂灵和温孤让撑伞前行,一个拿罗盘,一个执法幡。


    碎肉雨落下,像有感知似的,自觉避开油布伞。涂灵看着触目惊心的画面,没来由地竟笑了下。


    温孤让诧异:“怎么了?”


    “若非亲眼所见,我绝不相信天上会下尸块和人肉。这种离奇的事情在我生活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发生。”她说。


    温孤让默然片刻,问:“你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涂灵说:“现代化,工业化的世界。”


    温孤让转头看着她。


    涂灵眨眨眼,斟酌了一下怎么解释:“我们那儿出行坐四四方方的车,不用马在前面拉,只要启动机关就能行驶;我们的发明家制造出可以载人飞行的工具,一日之内能跨越海洋抵达另一个国家;义务教育普及,理论上孩子都能上学读书;律法规定婚嫁由自己决定,不用依从父母之命……”


    温孤让认真聆听许久,那是一个非常陌生,即便调动所有想象力也觉得匪夷所思的世界。


    人在家中能看到九州大地五湖四海的风貌,享受歌舞戏曲、杂耍娱乐;与相隔千里的人可以随时隔空相见;机械代替人力,物质丰富得难以想象。


    “如此说来,你们持有的东西比许多法器还厉害。”


    涂灵闻言笑道:“可不是像法器么,如果玄幻和科技发生对抗,还真说不准哪个会赢。”


    温孤让问:“生活在那样的世界,人们还有烦恼吗?”


    “当然,很多很多烦恼。”


    他思忖片刻:“因为欲望?”


    “永不停歇的欲望,人类因此进步也因此拥有无尽烦恼。上得起学,吃得饱饭,还是得为生计奔波,像陀螺不停转动,然后有一天怀疑自己的存在有何意义。”


    温孤让摇头笑笑:“所以我对你来说算是古人?”


    涂灵沉默下来思考:“不一定,搞不好科技发展到尽头,进入玄幻的领域呢?”


    “可惜我想不起来自己生活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没关系,你的法术正在慢慢恢复,只要恢复到一定阶段就能看出师承何派,到时肯定能找到你身份的线索。”


    温孤让却并没那么乐观:“万一我是个魔头呢?”


    “嗯?”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人,也许遭遇如此下场只是恶有恶报。”


    涂灵先是一愣,接着摇头失笑:“放心,肯定不会。”


    温孤让不解。


    她说:“你身上没有邪恶的气质,反倒像清修的世外仙人……超凡脱俗那种。”


    温孤让错愕,低头沉默,接着垂眸一笑。


    “怎么了?”刚才还愁眉紧锁,这是被她夸得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他望向别处,眸底轻盈澄澈:“借你吉言。”


    涂灵想想也笑了:“我不是安慰你,真的,世上哪有魔头会在意自己是不是好人呢?”


    温孤让被这个说法点透,心中阴霾飘散,如清风过境,然后豁然开朗。


    两人在林中走了一会儿,无话也不觉得尴尬。


    “不知道雅雅和大熊在薛府如何,应该很安全吧。”


    涂灵话音刚落,忽而觉察异样,站住脚,警惕地望向周围,只见不远处白色雾气迷漫,朝着他们逼近。


    “结束了?”涂灵愕然,她刚拿到清凉城的地图,下次进游戏就不在这个世界,那地图还能用吗?


    温孤让却十分镇定:“放心,这游戏有意无意指引你拿到线索,我们下次见面必定能顺利抵达冥河。”


    涂灵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她没来得及问,雾气萦绕包围,白茫茫一片,迅速将人吞没。


    ——


    这次白雾持续的时间有些长,以至于头昏脑涨,双眼完全没法睁开。


    脚下颠簸晃颤,震得发麻。


    涂灵从雾气中挣脱,身体抵挡不住惯性,忽然猛地往旁边栽去,与此同时她听见一把熟悉的嗓子哀嚎:“哎哟,我的胳膊……”


    是俞雅雅。


    涂灵以为大家回到现实,可睁眼一看,却身在一个陌生的树林里,他们三人坐着简陋的敞篷马车,尘沙四起,土路坑坑洼洼,颠得十分难受。


    “你醒了?”俞雅雅垂眉丧目,想冲她笑一下,但扯起嘴角,笑得十分难看。


    涂灵打量四周:“怎么回事,我们竟然还在游戏里?”


    “这回直接进入下一张地图了。”俞雅雅把木讷的大熊扶正:“你和境哥走了以后,瑶池阁那帮人带着怜霜回来,给他积阴德,把人虐死了。”


    “怜霜?”涂灵皱眉:“他不是被荒胥附身了吗?那死的是谁?”


    “肯定是本尊呀。”


    “你确定吗?”


    俞雅雅面无表情点头:“确定,我和大熊亲眼看着他被剥皮,然后昏了过去,醒来就在马车上。刚才你还没有恢复意识,竹节人坐在你肩膀上玩儿,荒胥出现,还把它给拿走了。”


    “什么?”涂灵往怀中摸索,慈婆婆给的地图还在,小花送的防臭布料也在,可是竹节人不见了。


    “他拿我竹节人做什么?”


    “他们队伍里有几个女孩觉得新鲜好玩,丢了块银子,强行拿走。”俞雅雅语气很丧:“荒胥有法术,我抢不过他。”


    涂灵眉心突突直跳:“等等,你说怜霜被剥皮而死,那荒胥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


    “因为他又上了境哥的身,还带着几个男男女女,跟春游似的,坐着豪华马车往前边去了。”


    涂灵沉下脸:“温孤让又被他夺舍?这个反教臭打劫的,阴魂不散,实在可恶。”


    俞雅雅却连骂人的心思都没有,蔫蔫儿地靠着木板,神情恍惚。


    涂灵瞧她不太对劲,大熊更是一言不发,有些痴呆的模样。


    “大熊怎么了?”


    “瑶池阁那群棋子强迫我们观看积阴德,他吓得厥过去,估计受到很大刺激,醒来以后就变呆呆的,连正常的话都不会说了。”


    涂灵端详片刻,俯身拍拍大熊的膝盖:“你怎么样?”


    “我思考旋转的屋子。”


    “什么?”涂灵张嘴愣怔。


    俞雅雅帮忙翻译:“他说他想回家。”


    “……”


    涂灵反应了半晌才搞明白“不会说正常的话”是什么情况。


    “那你还认得我吗?”


    大熊点头:“当铺里的天然气,你在土里举杠铃。”


    “……”


    俞雅雅翻译:“他说当然,你是涂灵。”


    “我去。”这可怎么整。


    俞雅雅神态安详,摆烂接受一切的样子:“不用担心,他只是精神出了点状况,导致语言系统崩溃,也许过两天就自愈了。”


    “那你呢?”涂灵问。


    “我挺好的。”俞雅雅耸了耸肩,颇为自嘲地哼笑一声:“自己非要进来,作孽啊,自己受着呗。”


    涂灵说:“这次出去以后别再碰游戏了。”


    “能出去再说吧。”


    涂灵目光转向驾驶马车的陌生背影,一个壮实的青年男子,始终一言不发。


    俞雅雅介绍:“哦,这位兄弟叫许明宗,他也要去清凉城,知道你有地图,所以跟着我们一起上路。”


    涂灵沉默下来,现在情况混乱,不好擅作决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们所在的白桦林只有一条路,摇摇晃晃到黄昏,天暗了,停在一座废弃的庙宇前,俞雅雅先前说的“豪华马车”也栓在此处。


    许明宗把木板卸了,放马儿去吃草喝水。


    “这是什么庙?破败成这样。”俞雅雅嘴角扯动。


    涂灵仰头张望,没有匾额也没有楹联,高阔的屋檐结着蜘蛛网,板门和柱子原本的红漆已然褪色,狗尾巴草长得茂盛,进门是一个天井,遍地杂草,虫鸣不绝。


    俞雅雅搀着大熊,冷冷吐槽:“这是来到兰若寺了吗?晚上该不会有鬼吧?”


    景色虽破败,气氛却不冷落,刚进来就听见阵阵欢声笑语,六七个年轻男女围坐在火堆前嬉闹玩笑。


    俞雅雅白了眼,领着大熊往墙边去,离远些,不想和他们交流。


    荒胥懒散歪着,胳膊搭在膝盖上,手中晃动酒葫芦,要笑不笑地,眉目微醺。


    眼瞧他鸠占鹊巢,霸占温孤让的身体,逍遥悠哉的模样,涂灵目色极冷,心中已经做好打算,定要找机会除掉此人才行。


    第30章


    荒胥见她进来, 倒是笑眯眯地,举起酒葫芦,挑衅般朝她挑了挑眉。


    剩下两男三女, 兴致异常热烈。


    他们干粮丰富,酒肉、酥饼、水果, 还在火堆上搭起锅子煮面。


    许明宗也从车上拿了干粮,打开来分给同伴,每人两个硬邦邦的馒头。


    “喂。”那边一个男的说:“这儿有烙饼和鸡蛋,你们要吗?”


    许明宗淡淡地:“不了。”


    另一个女孩说:“来点儿咸菜吧, 馒头怎么吃呀?”


    其他人都笑起来:“瞎操什么心,人家觉得馒头好吃着呢,古代有馒头吃就不错了。”


    涂灵和俞雅雅不约而同对视, 显然都捕捉到了关键词。


    “诶,那姑娘怎么和荒胥一样,额头有道疤。”


    “你观察得也太细了吧,盯着人家姑娘的脸干嘛?”


    “我看就是NPC的标志,可以推动剧情发布线索的NPC,其他都是普通炮灰。”


    这时荒胥笑盈盈道:“你们说什么呢?”


    “没有没有。”他旁边的男生立刻打哈哈:“这次去亡灵之城探险,全靠胥哥你保驾护航啦。”


    荒胥很会逢场作戏:“好说好说, 大家都是自己人, 何必客气,日后相互帮衬的地方多着呢。”


    他另一侧的女孩拍手道:“我好兴奋呀!不知道会遇见什么稀奇古怪的事, 肯定很刺激!”


    那边热火朝天, 这边俞雅雅翻个白眼,用力咬一口馒头:“我刚进来的时候不会也这样吧?但愿没有,否则真是蠢透了。”


    涂灵打量这座庙宇,起身走向大殿供奉的两尊神像, 他们的坐台就有半人高,石像身形巨大,青面獠牙,手中拿着法器,目视众生,威严悚然。


    涂灵没有认出这是哪两位凶神,心中只觉得十分敬畏。


    “诶,吃完把东西收起来。”


    “要不要给神像上供啊?看着怪吓人的。”


    “这都荒废了,上供有啥用。”


    年轻男女收起锅子,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柴。


    “你看这个小人儿好可爱呀,翠绿翠绿的,关节真灵活,我想把它拆开再重组试试。”


    涂灵来到他们面前,垂眸瞥着竹节人,冷不丁开口:“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众人微怔,随后哼笑说:“什么呀,不给过钱吗,银子都收了。”


    这时俞雅雅将一块碎银子丢过来,将将落在火堆旁。


    “我们并没有同意这桩买卖,麻烦物归原主。”


    他们倒不干了:“什么稀罕物,不就是个小玩具么?”


    “我们偏要买,而且不准备还了,怎么着?”


    涂灵双眼微微眯起,右手准备结印。正当此时,荒胥立马出来打圆场,拿起竹节人物归原主:“别呀,无谓在这种小事上计较,更何况我们人多,要真动起手来,你们也讨不到便宜是不是?”


    涂灵拿过竹节人揣进怀中,转头准备要走,这群男女觉得没面子,又不想表现得斤斤计较,于是自有话说。


    “算了算了,让着她吧,NPC连自我意识都没有,她理解不了我们的身份。”


    涂灵打量说话的男子,他似乎在安慰身旁的女孩,也许是他的女友。


    身份?涂灵怪道:“选了个魔鬼当领队,你们都快成死人了,还身份?”


    俞雅雅听得舒坦,噗嗤一下笑出声:“你提醒他们干嘛呀。”


    许明宗抱住胳膊往后靠着墙壁:“早点歇息,明日尽快赶路。”


    俞雅雅打个哈欠,挨着大熊闭上眼睛。


    涂灵打坐炼炁,至月上中天,没有丝毫倦意,她从怀里拿出慈婆婆的地图,走出破庙,跃上高高的树梢,就着冷冽月光观察四周地形。


    望不到头的白桦林,转过远处那座山,应该就能看到冥河吧?


    涂灵在掌心摊开地图对比。


    这时荒胥打着哈欠摇摇晃晃从庙里出来,脚步不稳,口中骂骂咧咧:“这身子什么破酒量,才喝那么点儿就不行了。”


    他两手揣进袖子,悠声叹道:“夜里还有点儿凉,真奇了怪,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树上挂着,吓唬鬼呢?”


    话音刚落,翠绿的竹棍对准他脑门攻击,迅猛而强劲。


    荒胥惊了一下,弹指推开,气得发笑:“你看清楚,这可是温孤让的脸,就这么砸呀?”


    涂灵握住竹棍来到他跟前,目色清冷:“听说怜霜死了,你知道吗?”


    荒胥又把手抄进袖子里,做出诧异的表情:“真的假的?瑶池阁也太狠了吧?”


    涂灵就看着他演。


    “哎哟,我可真不知道他会死,瑶池阁追得太紧,甩不掉烦得很,我只好离开怜霜的躯体,另外挪个窝呗。”


    “你不是嫌温孤让的身体破破烂烂,随时可能会死吗?”


    “没办法,他是破,但破有破的好处,半颗心,抵挡不了我的元神。”荒胥笑说:“其实我们融合得挺好,一回生二回熟,你看,我用他的身体用得多么得心应手!”


    涂灵眯起眼睛。


    “怎么,看我不顺眼啊?”荒胥嗤笑:“上回坏我好事还没找你算账,听说你把薛老爷救下,还帮薛府挽回名声,真是菩萨降临啊。”


    “反教劫子,人人喊打。”


    荒胥挑眉:“你打得过么?”


    “早晚的事。”


    荒胥为她鼓掌:“好志气!好啊!赶紧练练你那可怜巴巴的真炁,下回再拿九字真言来吓唬我,可行不通了。”


    他说着居然抬手想拍拍涂灵的脑袋,被她用竹棍用力挥了一下。


    荒胥摇头,背着手往庙里走:“粗鲁啊,姑娘家怎能如此粗鲁,实在不雅,太不雅了!”


    ……


    次日天色微微亮,整装待发。


    涂灵几人动手将木板车绑在马上,新玩家们嘻嘻哈哈出来,一见他们那辆敞篷马车就乐。


    “这装备也太破了,用点儿好的吧。”一个女孩抱着胳膊调侃。


    “嘉箩你就别瞎操心了,路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下线了,管他们干嘛?”另一个干瘦的男子开口。


    女孩闻言皱眉:“谁让你叫我嘉箩的?跟你很熟吗?”


    男子稍微愣了愣,很快堆起笑容:“好好好,云小姐,行了吧?”


    云嘉箩撇撇嘴,对他谄媚的态度十分不屑。


    这群人是大学校友,相互都认识,算同一个圈子的伙伴,以封辰和邱爽这对情侣为中心,云嘉箩是邱爽的闺蜜,干瘦矮个子的叫李小强,娇滴滴人畜无害的那个是宁檬。


    “小强,东西都搬上车,准备出发吧。”封辰发话。


    “哦,好。”


    “荒胥呢?”


    说话间荒胥伸着懒腰出来,眼瞧涂灵那边已经装好马车,想过去打个招呼,冷不丁被俞雅雅白了一眼,大清早触霉头不吉利,于是就此作罢。


    两车上路,不到半个时辰走出白桦林,绕过一座大山,看见清澈潋滟的河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河对岸依稀可见砖木结构的城楼,巍然耸立。


    河边停着一只小船,船夫翘二郎腿躺在船上睡觉,草帽盖着脸。


    荒胥眺望远处的城池,眯眼不语。


    船只有一条,他们来得早,封辰和邱爽捷足先登,上前询问船家:“老伯,可以送我们过河吗?”


    船夫辨别声音的方向,坐起身,拿下草帽,朝他们仰着脸问:“几个人啊?”


    原来船夫没有瞳孔,两只眼球都是白的,填满整个眼眶。


    “啊——”


    一行人被吓得不轻,惊恐地盯住他,连连后退。


    船夫听见尖叫声却吃吃笑起来,满嘴烂牙,像做了几百年烟鬼似的。


    “想过河啊?”他一把老烟嗓:“我可不白干活儿。”


    云嘉箩不敢过去,掏出碎银子,远远丢到船上,“啪嗒”两声滚落:“这、这样够吧?”


    老船夫弯腰摸索,从脚边拿起银子,放在鼻端闻了闻,轻笑道:“够了,够了,来,上船吧。”


    他把银钱揣进怀中,解开缰绳,撑起竹竿站到甲板上。


    涂灵几人赶到河边时,他们已经乘舟离岸,笑盈盈地招手:“拜拜咯。”


    许明宗说:“看来只能等下一趟了。”


    俞雅雅恼火:“得瑟什么?!当心河里冒出个妖怪把一船人都吞了!”


    “这会是冥河吗?”许明宗略微有些发呆:“好清亮的水,跟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涂灵问:“你到清凉城做什么?”


    “找我媳妇儿。”许明宗抬眸眺望远处的城郭:“她给我托梦了,原来她这三年待在清凉城,我一定要找到她,我们还能重新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俞雅雅告诉涂灵:“不用觉得奇怪,他就这样,提起媳妇儿就会变得呆滞,自言自语,好像陷进某种执念。”


    “迅速开眼珠!迅速开眼珠!”大熊忽然叫起来,指着河中央。


    船夫撑着竹竿大笑,两腿扎实立在船头,身形佝偻力气却极大,左右不停晃动,竟然把一船的人全部晃到了水里!


    “臭老头,你干什么呀!”云嘉箩大怒:“收钱不办事,你就这么做买卖的!”


    船夫优哉游哉调头:“你们把银子丢过来,意思不就是想被丢进河里?如你所愿罢了,怎么骂人呢?”


    “不高兴早说呀!你长那样谁不怕?用得着整我们?心眼忒小了!”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老头子耳背,听不见咯!”


    “算了算了。”邱爽说:“好在河水不深,我们走过去吧,别跟他计较。”


    船夫回到岸边:“今儿怎么这么多人?你们也要去清凉城?”


    “是。”许明宗将早已备好的烟草送上去:“老人家,这是我们的船费,劳烦你送一程。”


    船夫打开紫檀盒子闻了闻,那双惨白的眸子异常诡异,但涂灵几人已经见过太多可怖的场面,于是并没有丝毫大惊小怪。


    “好东西,老头子就爱这一口,嘿嘿。”


    他们陆续上船落座,朝着远处的城郭摇晃着靠近。


    大熊好奇地伸出手,想碰碰底下清澈干净的水。


    “在我船上莫要乱动。”船夫俩白眼球瞪着他:“小胖子,这条河的水碰不得,别调皮哦。”


    俞雅雅赶忙按住大熊,又盯住船夫使劲端详,不明白他是怎么觉察到的。


    “老头子眼盲心却不盲,比你们看得真切多了,丫头。”


    俞雅雅尴尬地飞快眨眼,咧嘴讪笑:“厉害厉害,晚辈佩服。”


    新玩家们骂骂咧咧涉水过河,荒胥在翻船的一刻飞身跃到对岸,压根儿不想管他们,只是嘴上说两句鼓励的废话,然后转头走到城门底下观察。


    “爽姐,所谓亡灵之城,里面都是鬼吗?”宁檬拎着裙摆费劲地抬腿挪动:“我们会不会有危险?”


    邱爽皱眉不语,云嘉箩却抢话:“怕什么,游戏而已,就算有鬼还能真把我们吃了?”


    宁檬柔声嘀咕:“可这游戏也太真实了,你们不觉得很诡异吗?”


    封辰悠悠地:“有什么诡异的,当年清朝人见到照相机还以为是妖术呢。”


    邱爽开口:“其实我不认为这是科技突然跨越,更像是无意间穿越到了某个影视剧、小说,或者游戏。”


    李小强忙问:“那我们怎么才能回到现实啊?”


    “不知道,待会儿问问荒胥吧。”


    “他能说吗?也不管我们,自个儿先跑了,等进城以后遇到危险,他靠不靠得住啊?”


    “没事,不是还有后面那几个炮灰吗?有必要的话拉他们当垫背的好了,反正NPC就是给玩家服务用的。”


    涂灵几人乘舟渡河,与那几个用脚走的几乎同一时间抵达对岸。


    “老人家,我们离开的时候怎么走?也在这儿坐船吗?”俞雅雅留了个心眼。


    “离开?”船夫笑说:“你们若能平安出来,在河边喊我便是。但要记住,千万别在夜里渡河,天一黑,不管城中有多可怕,都不能往河里跑,晓得吧?”


    “为什么?”俞雅雅被他这番话吓着了:“晚上这条河会怎么样?”


    “别踩水。”船夫最后提醒她留意脚下,咧嘴发出沙哑的笑声,撑着竹竿慢慢远离。


    云嘉箩烦躁地拧干裙摆:“装神弄鬼,老掉牙的腔调,吓唬谁呢?”


    李小强笑着搭腔:“沉浸式游戏体验,都是些套路嘛。”


    大熊:“发春的地摊货,为何去世逗我笑。”


    李小强:“他嘀咕什么呢?”


    俞雅雅冷飘飘翻译:“他说,蠢货,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话音落下,拧湿衣裳的众人纷纷沉下脸,云嘉箩几乎要冲上去干架,被邱爽给拦住。


    只听封辰冷笑一声:“是么,那走着瞧,看看谁先死吧。”


    涂灵手握竹棍走到城楼下,仰头望着这巍峨俊美的建筑,“清凉城”三个字以篆书的形式刻成。


    进入阴凉高阔的石拱门,城内大街映入眼帘,车来人往,商铺林立,分明与普通市井大街别无二致。


    “看上去没什么古怪。”俞雅雅来到涂灵身旁:“瓦影镇不也这样么?”


    “不对。”


    “哪里不对?”


    “每个人都在笑。”涂灵目光缓缓扫视:“货郎,商贩,挑夫,小孩,老人……笑得一模一样。”


    俞雅雅听她这么说,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是啊,笑啥呢,好渗人。”


    许明宗梦游般自顾走入城中,嘴吧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


    “喂,许大哥,你去哪儿呀!”


    俞雅雅想拉住他,却被涂灵阻止。


    “不可强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


    “哎呀,刚进来就失去一名队友,还是唯一有点儿战斗力的男人,剩下你们两个弱女子和一个傻胖子,前途堪忧呀。”李小强挤兑:“要不加入我们吧。”


    云嘉箩冷笑:“拖油瓶有什么用,别给大家添麻烦。”


    李小强:“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嘛,毕竟两个小姐姐长得挺好看的,丢下也可惜。”


    俞雅雅不由挽起袖子:“你几岁啊?”


    “我?二十二,怎么了?”


    俞雅雅叉腰:“我才十九岁,谁是你姐?老男人少装嫩好吧?!”


    李小强被怼得语塞,眼角抽抽,正欲回嘴,人家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瞧你那细胳膊细腿,在这儿谈什么战斗力,都不够给一只饿殍怪塞牙缝的。我们虽然人少,但同生共死,你们就不好说了。”俞雅雅瞥过去:“拖油瓶没什么呀,重要的是朋友不离不弃,考验你们友谊的时刻到了,我拭目以待哟。”


    封辰看出同伴们都很恼火,抬手拍拍邱爽的背:“程序设定,有什么好气的。”


    邱爽挑眉舒一口气:“也对。”


    云嘉箩挽住闺蜜的胳膊:“走吧爽儿,到处逛逛,别跟她们浪费时间。”


    俞雅雅气得发笑:“涂灵你听见没有,这群人趾高气扬当我们是二维生物呢,搞不搞笑?”


    涂灵没有听见,因为她的注意力被不远处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吸引。


    “你瞧啥呢?”俞雅雅气她不跟自己一起吐槽:“我忍无可忍了!”


    “好像有人成亲。”


    “啥?”


    “你看那边。”


    喜庆的唢呐与锣鼓簇拥着大红花轿穿街而过,挑夫开道,舞龙舞狮,迎亲牌上“赵府”二字表明主家身份,花轿两侧婢女跟随,后边还有长长的护卫。


    “赵家公子今日大喜,请诸位都去观礼呀!”


    媒婆脸上是厚重的铅粉,白得发灰,配上大红胭脂,嘴角咧开,与其他人笑成同样的弧度,提线木偶一般,肌肉上扬,眼睛却是冷的,显得无比怪诞。


    “走,跟去看看。”涂灵面无波澜。


    俞雅雅一边拉住大熊,一边抓住涂灵的袖子:“他们是鬼魂吗?”


    涂灵摇头:“目前看不出来。”


    “怎么我们刚进来就碰见有人结婚?太奇怪了吧。”俞雅雅嘀咕。


    涂灵打量沿街的店铺和行人,四处热闹嘈杂,接踵并肩,可那古怪的笑容和刻意维持的“正常”处处透出邪性,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类似恐怖谷效应,别扭极了。


    “孩子在爬。”大熊瞪着眼睛。


    涂灵投来询问的目光,俞雅雅翻译:“他说害怕。”


    “刚才应该把你们留在对岸。”


    “那我们不是更怕了吗。”


    “跟着我肯定会撞鬼。”涂灵自我定位明确。


    俞雅雅叹一声:“那你会打鬼呢,留我们俩在外面,要是又遇上瑶池阁那种变态,叫天天不应,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好。”


    涂灵问:“积阴德真那么惊悚?”


    “别提,一提起来就想死。”


    好吧。


    他们走在队伍最后边儿,到了赵府,又见荒胥那群人也被盛情邀请参加喜宴,府宅门前停着好些精美的马车,宾客络绎不绝到场庆贺。


    “赵员外好福气啊,儿子娶亲,夫人身怀六甲,不日又将为他诞下麟儿,可算双喜临门呐。”


    “不错不错,谁说不是呢。”


    涂灵三人随宾客入府,走过重重院落来到正堂,宅子到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丝竹管弦不绝于耳。


    “贵客请入席。”


    他们被一个管事的婆子领到边上一张圆桌,大熊看见丰盛的鸡鸭鱼肉便自顾大快朵颐起来。


    “正厅里坐着的就是赵员外和赵夫人吧?”俞雅雅说:“那位夫人肚子好大,瞧着得有七八个月了。”


    涂灵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新郎是他俩的儿子?”


    “对呀,赵公子嘛。”


    “怎么迎亲队伍里没看见呢?”


    俞雅雅想了想:“是啊,新郎官应该去迎亲才对。”


    正在这时有人高喊:“新娘子来了——


    唢呐吹响嘈杂喜庆的曲子,宾客们起身笑迎新娘,涂灵看见赵夫人一手托着肚子,另一手撑着圈椅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


    “夫人,你快坐,当心身子。”赵员外随手端起茶盏抿了两口,不紧不慢。


    新娘子由媒婆背进来,经过宴席时,涂灵听见细微的啜泣声,掩在红盖头下,持续不绝。


    “她哭得好伤心。”俞雅雅也听见了。


    涂灵思忖:“她娘家人呢?”


    “会不会是穷人家的姑娘,娘家没人?”


    涂灵摇头。


    “吉时已到,请新郎官拜堂——”


    新娘跪在蒲团上,只见一个家丁抱着一只公鸡出来,跪在了新娘身侧。


    “哈?”俞雅雅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啥意思?”


    另一桌的新玩家们也愣了愣,云嘉箩嗤笑:“不会是冥婚吧?这种事情都能让我们碰到?”


    邱爽摇头:“以前只听说过这种封建陋习,没想到有一天会亲眼见证。”


    宁檬捂住嘴躲到荒胥身后:“那女孩太可怜了。”


    封辰抿了口酒:“嫁过来就守寡,确实有点不人道,但是从此锦衣玉食,什么活儿都不用干,比我们这些社畜可划算多了。”


    李小强接话:“就是,不如可怜可怜自己,我比她惨多了,有什么好哭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