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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一下, 两下,三下。


    涂灵将白润升的脸砍得稀巴烂,然后调转方向, 比划比划,朝他脖子砍下去。


    刀具不顺手, 不如斧子利落,于是改用割的。


    肌理,肉骨,筋脉, 触感就像割猪肉。


    白润升的爹娘不敢出来,听见院子里的动静早已吓晕。


    涂灵清楚地看见自己在杀人分尸。


    花妍的怨气将她吞噬,几乎击垮她的理智。


    白润升被分成好多块, 然后丢进猪圈。


    她扔了柴刀,回房抱起襁褓中的女儿,坐在床边轻轻摇晃,温柔唱起童谣。


    “乖娃娃,快睡呀,娘亲给你抓月亮……”


    直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找来。


    温孤让看着满身血污的涂灵,猜到院子里触目惊心的尸块出自她手, 脑中轰鸣不止, 喘息怔了会儿,僵硬开口:“花妍, 你该从她身上下来了。”


    “我想和我的孩子待在一起。”


    温孤让二话不说大步上前, 双指点住她眉心红痕。


    花妍被真炁灼烧,魂魄惊慌撤离,蜷缩到窗边。


    涂灵脸色煞白,只觉得身体轻得像片云, 心跳呼吸全部丧失,她恐慌地望着温孤让,不能自控般往后倒入床铺,昏死过去。


    “涂灵!”


    温孤让从没见她露出如此无助的目光,赶忙伸手将人揽住,接着瞪向窗边的女鬼,眼神冷冽至极。


    花妍神色无辜,眸子晃颤,像只可怜的小白兔。


    温孤让把涂灵安置在床上,抱起女婴放回竹摇篮,花妍立即挪到摇篮边,痴痴地望着自己的孩子。


    天快亮了,再不走,很可能灰飞烟灭,但花妍舍不得女儿,泪眼婆娑,不住地抽泣。


    温孤让没理她,坐上床铺,为涂灵注入真炁,安抚她被阴邪损伤的元神。


    不多时,公鸡打鸣,天拂晓,曙色熹微。花妍躲避阳光,钻进了床底。


    白家村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


    涂灵醒来仿佛生过一场重病,身上没什么力气,脑子也有些钝。


    温孤让把她背回了家,嗯,秋华和阿棠的家。


    俞雅雅守在床边,满福嫂和小姑安然无恙,正在院子里搓洗血衣。


    唢呐吹响丧乐,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若隐若现。


    涂灵撑坐起身,哑着嗓子问:“什么动静?”


    俞雅雅将茶杯递到她嘴边:“山荣出殡。”


    涂灵喝了两口白开水,推开杯子:“出殡?”


    “嗯,昨晚山荣回来……他的鬼魂回来,把骨仙堂那个稚骁给弄死了。山荣娘想让他尽早入土为安,所以提前出殡下葬。”


    涂灵说:“昨晚死了很多人吧。”


    “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做过恶事的都遭了殃。”


    涂灵问:“祭礼上发生了什么?”


    俞雅雅劫后余生,长长舒一口气:“境哥揭露骨仙堂二十年的骗局,村民不相信,白贤反咬一口,说我们是妖邪,奉天侍者也要弄死我们,这个时候白贤的亡妻出现,证实了境哥的话,然后屠杀开始,好多枉死的鬼魂冒出来,大家都吓疯了。”


    涂灵想起一个人:“段成风呢?”


    温孤让提着小竹篮从外面进来,篮子里是几根煮熟的玉米:“段成风躲进骨仙堂的密室,天亮前所有冤魂都去找他了。”


    “……”涂灵张嘴愣住,仿佛听见一句话总结了一部恐怖片,细思极恐。


    温孤让打量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不少血气,不像昨晚那么惨白。


    “你找到冥河了吗?”


    涂灵摇头。


    俞雅雅不解:“可是我亲眼看见你消失了,门那边是什么?”


    涂灵顾及温孤让在这儿,只能含糊其辞:“我突然意识抽离,没有弄清门那边是不是冥界。”


    俞雅雅这次一点就通,明白她回到了现实世界。


    温孤让默不作声看着她俩。


    涂灵转开话题:“白仲夫的孙女没事吧?”


    气氛有些尴尬和安静,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温孤让开口:“没事,白家村以后都不会有抽签仪式和祭礼,毁灭之后得以重生。”


    涂灵拿起枕边的浊欲鼎,喃喃道:“昆崖说它可以收纳魂魄,段成风说它可以复活亡灵,冯氏说它能穿越阴阳两界……到底哪个说法靠谱?”


    俞雅雅眨巴眨巴眼睛:“神器嘛,肯定是多功能一体机,用途不会那么单一。”


    冷不丁地,涂灵被逗笑了。


    这几天面对接踵而至的变故,几乎来不及喘息,大家都有些疲惫。


    难得可以坐在这儿轻轻松松说会儿话,院子里传来满福嫂和小姑窸窸窣窣干活的动静,窗边凌霄花开得茂盛,微风清爽,土狗追着小鸡玩耍。


    这是村庄原本的模样,岁月漫长,平淡安稳。


    涂灵和俞雅雅吃着甜玉米,温孤让吃茶,在屋子里静静坐了会儿,随后一同出门。


    涂灵想起自己昨晚满身血,醒来却干干净净,衣服也换过,于是询问俞雅雅:“你给我收拾的?”


    “我一个人哪有力气。”俞雅雅说:“满福嫂和阿棠小姑一起帮忙的。”


    “她们吓到了吧?”


    “嗯,起初以为你死了。不过她们很坚强,给你擦血的时候一声都不吭。”


    涂灵沉默片刻:“她们还不知道阿棠和秋华已经死了。”


    温孤让转眸看着涂灵,目光有些意外,一直以为她是个冷情冷心的人,没想到也有感性的时候。


    幸存下来的村民不约而同自觉清扫附近的狼藉,相互帮衬着,收拾遗骸,洗刷血迹,安抚友邻,修缮损坏的房屋。


    走到戏楼,白仲夫召集村里的壮年推来板车,把尸体送到山上埋葬。


    幸免于难的奉天侍者们呆呆立在一旁,失去权力和靠山,像是泄了气,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白仲夫根本不想搭理他们,见涂灵和温孤让来,便迎上前。


    “我正想找你们商量,这群狗屁侍者怎么处置?”


    温孤让扫了一圈儿,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各回各家吧。”


    白仲夫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愤愤道:“平日里这群混蛋仗着骨仙堂撑腰,可没少找我们麻烦!”


    涂灵说:“那就让他们将功补过,埋尸体,修房子,这些活儿得有人干。 ”


    白仲夫叉腰叹气,粗声指挥:“还愣着干什么?要我手把手教吗?”


    奉天侍者面面相觑,这时一个女孩果断站出来,脱下曾经引以为荣的黑斗篷,随手丢开,利落地挽起袖子上前抬尸。


    涂灵瞧她面熟,原来是肃臻,那天和白仲夫针锋相对的小姑娘。


    她父亲找了过来,没说话,默不作声和她一起抬死人。肃臻愣了愣,低头掉泪。


    后面的奉天侍者也陆陆续续脱掉黑斗篷,加入搬运队伍。


    白仲夫轻轻揽住温孤让的肩膀:“经此浩劫,白家村需要很长时间恢复元气,我和村里的老人商量,推举你为新一任乡长,带领大家重振旗鼓。”


    温孤让有点意外,和涂灵对看了一眼。


    白仲夫叹说:“白贤坏事做尽死有余辜,他虽然是你伯父,但你为了公理大义灭亲,我们都看在眼里,所以不用有什么顾虑,乡长这个位置你担得起。”


    温孤让说:“我年轻资历浅,还是请村里的老人坐镇为好。”


    白仲夫正要继续游说,被他岔开话头:“眼下最重要的是善后,一下死了那么多人,我打算办一场法事,超度亡魂。”


    闻言白仲夫表情凝重,赞同道:“不管怎么说都是同村人,是该好好安葬。”


    涂灵开口:“还有,村里的井都得封上,至少三年内不能再用。”


    “没错,井水还有毒呢,该死的段成风,可把我们害苦了!”


    涂灵和温孤让前往后山,将盈琅骨髓全部挖出来,堆在一起焚毁。然后挖出孩子的尸骨,妥善安葬。


    段成风家里还有许多肉息丸,以防有人不小心喝了井水再中毒,于是都保留下来。


    骨仙堂是要拆掉的,村里人一致决定把祖宗的牌位挪到别的地方,重新修建祠堂。


    涂灵和温孤让用朱砂和符咒将密室封印起来,就像段成风当初镇压冯氏的棺木,也算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次日,坟山超度,全村人到场参加。


    从段成风家中搜出的法器都派上了用场。涂灵和俞雅雅做过道士,没想到在第二个世界重操旧业,又穿上了道袍,辅佐温孤让诵经超度。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引魂幡随风飘摇,纸钱在脚下翻飞,密密麻麻的牌位是昨晚赶做的,温孤让负责写,涂灵和俞雅雅负责折,折到半夜。供器和法器、香案、经桌都是村民们自发搬上来,帮忙布置道场。


    坟地周围的坡上站满了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调侃嬉闹。气氛肃穆而沉重。


    涂灵、温孤让和俞雅雅亦十分卖力,法事做完,身上大汗淋漓。


    白仲夫深深叹一口气:“咱们村子从此可以太平了。”


    满福嫂安静端详儿子儿媳,心中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但还未成形就被她自己打消了。阿棠小姑勾着她的手下山,商量今天晚饭吃什么。


    村民们主动帮忙收拾坛场,俞雅雅扛着招魂幡走在后面。


    温孤让发现涂灵打量自己,便问:“怎么了?”


    涂灵说:“虽然你失去记忆,但习性和能力并没有完全丧失,你懂修炼,熟识斋醮科仪,还知道很多玄妙的东西,由此推断,必定与道门渊源颇深。”


    温孤让点头:“我也这么想。”


    “还有别的线索吗?”


    他略愣了下,嘴唇微动了动,但没说话,只轻轻摇头。


    涂灵当然看出他有所保留,也许对自己不够信任,也许顾虑别的事情,不过都没关系,反正涂灵对他也隐瞒了很多。


    两人并肩往山下走。


    “你……”温孤让刚开口,突然被俞雅雅的惊呼声打断。


    “涂灵,白雾来了!”她指着西边蔓延而来的雾气,不由丢下招魂幡。


    涂灵脑中“嗡”地一下,忙从怀里拿出浊欲鼎塞给温孤让。


    “怎么了?”他显然不明所以。


    涂灵抓住他的胳膊,郑重恳求:“帮我保管好浊欲鼎,我得走了。”


    温孤让皱眉:“去哪儿?”


    白雾近在眼前,涂灵来不及解释:“我会去找你的,下个世界见!”


    她回身拉住俞雅雅,在浓雾中逐渐看不清温孤让的身影,风越来越急,她不得不闭上双眼。


    ——


    电视机正在播放弱智的综艺节目,俞雅雅木讷地瘫在沙发里,涂灵颓然靠着椅背,半晌缓不过劲。


    大熊捧着披萨送到俞雅雅面前,小心翼翼开口:“吃点儿吧。”


    她仿佛处于大脑宕机状态,根本听不见。


    大熊眨了眨眼,只好给她放到茶几上,接着拆开吸管插进奶茶,走到电脑桌前蹲下,递给涂灵:“喝点儿吧。”


    涂灵也没有心情理会他。


    这次游戏结束得比预料中早了很多很多。


    她感觉很累,推开大熊的奶茶站起身:“我先回家了。”


    俞雅雅一听回过神:“明天出来吃饭,我们复盘一下吧。”


    涂灵不置可否:“明天再说。”


    回到家,表弟蒋倦不在,空荡幽静的屋子好似一副巨大的棺材,她和父母都身在坟墓当中。


    涂灵走进主卧打开冰柜,看着冷冻结冰的爸妈,喃喃开口:“你们到底在哪儿啊?”


    游戏世界险象丛生,为什么还要沉迷其中呢?现在把命都搭进去,让她怎么办?


    涂灵合上冰柜,拿毛巾去浴室洗澡。


    她没吃晚饭,没有胃口,早早上床睡下。


    脑中乱麻一片,纷纷扰扰,她翻来覆去好几个钟头才沉入梦乡。


    可是梦中却不得安静,仿佛鬼压床,涂灵看见白润升站在床边,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恐惧席卷全身,她想逃走,躯体却无法动弹,越是用力挣扎,越是不堪重负。


    白润升青灰的脸逐渐皮开肉绽,露出恐怖的刀痕,深可见骨。


    这是要找她算账还是索命?


    涂灵睁眼瞪住,愤怒取代惧怕,化作坚硬的盔甲,直视白润升自动肢解的惊悚过程,心中所想竟是再杀一次。


    杀得魂飞魄散,渣都不剩,看他还怎么跑来吓人。


    多奇怪,当她的暴戾之气升腾,鬼魂竟被压制,凶相越来越弱,逐渐变作临死前苦苦哀求的可怜样。


    涂灵冲破身上无形的重重桎梏,终于解放喉咙嘶喊出来,白润升的鬼影在她的咆哮声中四分五裂,化作粉尘烟消云散。


    一个噩梦而已。


    涂灵在梦中清醒地告诉自己,现在可以睡个好觉了。


    ……


    第二天下午,俞雅雅的电话打来,约在一家奶茶店见面。


    夏天是旺季,又是网红店,生意非常红火。涂灵到的时候看见俞雅雅和郑大熊已经占了靠窗的桌子,朝她招手。


    “给你点了烧仙草,芝士奶盖,牛油果奶昔,还有柠檬绿茶,你看喜欢喝哪个?”


    涂灵随手挑了一杯,问:“怎么选这个地方?”


    “人多阳气重。”俞雅雅搓了搓胳膊:“亲眼见证厉鬼出游,我现在都不敢待在黑的地方,总觉得阴气重,会有不干净的东西。”


    大熊被她的话吓到,神情也十分畏惧:“游戏里的鬼,不会跑到现实中来吧?我觉得现实世界还是很安全的,毕竟唯物主义嘛。”


    俞雅雅轻笑:“可惜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拖进游戏世界,那里边儿可什么都有。”


    大熊咬住吸管陷入沉思。


    俞雅雅提议:“你害怕就别碰电脑,最好把它给砸了。”


    大熊拧眉嘀咕:“可是网络是我全部的生活,还得靠它吃饭呢……”


    俞雅雅想起他是游戏区主播,经济来源主要就是直播和广告,不碰电脑确实断人财路。


    “没关系,先停一两个月,说不定过段时间游戏就会消失呢?反正它也是凭空出现的嘛,大不了这两个月我养你啊。”


    大熊很感动:“谢谢啊,但我还是想回到以前正常的生活。”


    俞雅雅双腿交叠,胳膊搭着扶手,挑眉道:“还回得去吗?如果游戏一直存在,将来还会有更多的玩家成为受害者,想想看,就像病毒蔓延,危害人间。”


    大熊说:“那我们就是元老级玩家咯。”


    “所以我们有责任做点儿什么,比如弄清楚游戏从何而来,目的何在,它有几个世界几张地图,既然以游戏的形式出现,那总有通关的时候吧?”俞雅雅转向涂灵:“每个人使命不同,我觉得既然被这个游戏选中,一定有它的用意,不能逃避。”


    涂灵心不在焉听着,隔壁桌是三个黄毛,完全无视“禁止抽烟”的标识,吞云吐雾,还拿眼睛不停往这边瞟。


    天气炎热,涂灵和俞雅雅都穿得清凉,尤其俞雅雅的裙子非常短,双腿白皙纤长,美不胜收。


    黄毛视线盯得很紧,脸上露出油腻的笑,不时凑在一块儿小声讨论。


    “好白,手感肯定很好。”


    “看到黑丝边了。”


    “那是安全裤吧,防走光的。”


    “穿成这样不就给人看的,又当又立,装什么?”


    涂灵起身过去,站在他们桌前,居高临下瞥着。


    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笑道:“干嘛?想找哥哥陪你玩啊?加个微信呗。”


    他说着嘲涂灵吐出烟圈,颇为自信地挑眉一笑。


    涂灵难以控制施暴的冲动,一个巴掌挥下去。


    “啪!”


    黄毛登时大怒:“你他妈找死……”


    话音未落,涂灵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往桌上猛砸,一下,两下,三下。


    旁边另外俩黄毛被她病态的架势唬住,起身往后退,竟然没有帮忙的意思。


    俞雅雅和大熊也惊呆了,赶紧过去把她拉开:“涂灵你疯了?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黄毛捂住脑门摔到地上,颤巍巍指着她:“我要告你……我要告你……”


    暴戾之气得到释放,涂灵看看自己的双手,如此陌生,仿佛不是她的。


    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想杀人呢?


    奶茶店的店员报了警,民警很快过来调解,俞雅雅知道黄毛是什么货色,于是咬定他们先言语骚扰,所以才会挨打。


    不过终究是涂灵单方面动手,如果立案就不好办了。俞雅雅非常愿意花钱消灾,黄毛也很乐于拿到这笔意外之财,双方达成共识,问题顺利解决。


    “你刚才很不对劲。”准确来说应该是不正常,大熊难掩担忧:“没事吧,涂灵?”


    俞雅雅说:“害,我也常常想暴打一些贱人,只是碍于法治社会……”额,跑题了,她清咳两声:“大家出生入死,你在游戏里救过我那么多次,现在回到现实,我还是能帮到你的吧?”


    涂灵不语,大熊笑说:“现实世界还得靠钞能力。”


    俞雅雅打量涂灵,貌似随意地开口:“我准备休息两天再进游戏,这两天我把游戏里的情况写下来,或许以后用得上。”


    大熊声音弱弱地:“我不敢再玩了,但是可以给你当辅助。”


    “对,以后你的公寓就是据点,房租我包了。”


    两人说完不约而同望向涂灵,等她表态。


    涂灵的注意力一直游离,脸色也不太好:“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俞雅雅忙说。


    三人上车,大熊问起温孤让:“小宋哥原来姓温啊?我还挺惦记他的。”


    “人家复姓温孤,单名一个让字。”俞雅雅调整后视镜。


    “有这个复姓吗?我都没听过。”


    “现在还有没有这个姓氏不知道,反正境哥肯定不是现代人。”


    “你怎么叫他境哥?”


    “人家的字叫境渊,对吧涂灵?”


    涂灵单手支额,看着窗外出神,没有回应。


    大熊怪道:“可如果他是npc,为什么会出现在第二个地图?束悠城和白家村可不在一个时代。”


    俞雅雅无奈轻叹:“我也想不通,而且他还失忆了。”


    这时涂灵缓缓开口:“或许他也是玩家。”


    “嗯?”


    涂灵直觉温孤让是真实活着的人,不是什么游戏角色:“但他和我们不在一个世界,可能是从某个古代时空掉进游戏的。”


    俞雅雅张嘴愣住,被这个假设震撼到:“那……这游戏也太恐怖了吧……把不同时空的人凑到一块儿干嘛?而且我们退出游戏就回到了现实,但境哥却失去意识,那段时间他在哪里呢?”


    没有人能回答这两个问题,车内顿时静下来。


    涂灵感到头痛,手指抚摸眉心的红痕,窗外熙熙攘攘,青春靓丽的男女穿过人行道,笑容灿烂,享受漫长明媚的暑假。


    大熊打破沉默:“算了,我觉得还是先别纠结这些疑点,搞不好这就是个漏洞百出的游戏,故意让人瞎猜,搞乱我们的理智。”


    俞雅雅赞同:“对,干就完了!本身就是一个不符合现实逻辑的东西,还想弄懂它的逻辑,是我们思维被局限了!”


    这话倒提醒了涂灵,原本她想不通段成风和涂爸共用一张脸是怎么回事,但讲到底何必纠结,她的首要任务是找到父母的魂魄,这些混乱的信息除了扰乱她的思维,好像没有任何用处。


    ……


    今晚依旧早睡,涂灵再次被噩梦纠缠,她梦见自己在白家村大开杀戒,提着柴刀追着人砍,浑身是血。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靠在床边呆坐许久,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


    花妍附身操控她残杀白润升,虽然并非她的本意,但白润升确实死在她刀下,是她的这双手把他大卸八块,分尸喂猪。


    涂灵一直记得兽性爆发的感觉,残暴,癫狂,非人的毁灭感……就像墨汁滴入清水,有一部分的自己被彻底改变了。


    这变化让涂灵很不安,甚至恐惧。


    她有些怀疑,这游戏会不会逐渐把她异化成另一个人?


    会吗?


    第22章


    “你没事吧, 姐?”


    早上姐弟二人坐在餐桌前吃早饭,涂灵的叉子缓缓搅动盘里的培根荷包蛋,刮出刺耳的声音。


    蒋倦听得难受, 只觉得她越来越不正常:“你昨晚又梦游了吗?”


    “没有。”涂灵看着培根,真像人肉, 她有点想吐。


    “你这样挺吓人的,还是再看看医生吧。”


    涂灵若有所思,心想这就吓人,要是他知道房间冰柜里有两具尸体, 会不会吓哭?


    蒋倦见她神情诡异,浑身气场也是无比阴郁,实在瘆得慌, 没法继续待下去,晚上打个招呼回自己家去了。


    又过一天,涂灵收拾笔记本,装进电脑包,出门前往大熊家。


    俞雅雅和大熊见她过来,都有些诧异,互相瞥一眼, 佯装平静, 用随意的口吻打招呼:“来啦。”


    “嗯。”涂灵不擅长交朋友,更不擅长虚与委蛇, 直愣愣地问:“有我的地儿吗?”


    俞雅雅干咳一声:“有啊。”说着忙扯大熊T恤提醒。


    大熊回过神, 摸了摸鼻子:“那个,我打扫过,小沙发可干净了。”


    “沙发?”


    “是呀,你们进去几个小时, 靠在沙发里舒服些。”


    涂灵便走到茶几前坐下,拿出电脑:“想笑就笑吧。”


    俞雅雅用力抿住下唇:“没有。你下次想我们就直说嘛。”


    大熊乐呵呵附和:“是啊是啊,有没有觉得我们在一起很吉利,两个地图那么凶险,最后都能安全出来,冥冥之中的缘分嘛!”


    俞雅雅说:“既然这样,你跟我一起进去吧。”


    “哈,我去阳台看看,空调外机的管子有点漏水。”


    俞雅雅扯起嘴角:“长那么大高个,胆子那么小。”


    大熊果真拿工具箱去阳台修水管,买来延长的管子尺寸对不上,他就剪了几只矿泉水瓶子粘在墙壁上,底下放一只桶,接空调水。


    室外气温三十七八度,没待一会儿汗流浃背,等他进屋,发现涂灵和俞雅雅已经进入游戏,一个歪在沙发里,一个瘫在椅子里。


    这么干脆利索的吗?大熊挠挠头,空调温度很低,担心她们冷,于是从柜子里找出新买的小被子,给她俩搭上。


    这才刚过去几分钟,涂灵和俞雅雅的神情开始变得怪异,眉头紧锁,额头冒汗,像是在做一个非常辛苦的梦。


    大熊心下惊愕,紧张地来回端详,不会出事吧?遇到什么危险了?


    他叉腰站在客厅,揪住自己的头发,嘴里不停嘀咕:“我绝对不能再进游戏,绝对不行,会死人的,她们前两次都安全出来了,没问题,肯定没问题……”


    俞雅雅的表情越来越痛苦,大熊又急又怕,喊她晃她都没反应,他只能攥紧拳头捶桌子泄愤,然后怒喊一声,拿过鼠标,直面电脑屏幕,点进游戏。


    ——


    月光清寒,林中怪树缠绕,虫鸣不绝,一只形似鹮鹳的大鸟从树梢飞过,拉了好大一滩鸟粪下来,正中大熊的肩膀。


    他本就恐惧万分,僵了好久才敢动弹,从地上抓起一把树叶随便擦了擦。


    低头一看,衣裳已经不是现代装束,布衣布鞋,比奴隶好点儿。


    “涂、涂灵……”


    大熊想找人,可四周陌生的环境黑影憧憧,连方向都找不到,那些幽暗的地方也许潜伏着野兽和鬼怪,他想喊,可声音从嗓子里出来就跟蚊子似的,嘤嘤发颤。


    “你们在哪儿啊……”


    大熊抱住胳膊哆哆嗦嗦,朝着月亮悬挂的方向走,阴森的林子出现晃动的火光,烟雾升腾,熟悉的声音传来,是俞雅雅,她在骂人。


    大熊惊喜不已,赶忙跑过去,爬上粗粝的大石头,下面燃着篝火,两个奇形怪状的人影正在忙活,用石块叠在火堆两侧。


    大熊准备相认的笑容瞬间僵硬,那两人根本不能称作是人,他们打赤膊,骨瘦如柴,但并不虚弱,相反力气很大,皮肤和蜡油一个颜色,底下似乎没有脂肪,紧贴骨骼。他们的脸和腊肉没什么两样,就像保存良好的干尸。


    大熊睁大眼,怕自己叫出声,死死捂住嘴。


    涂灵和俞雅雅被绑在一根粗长的树干上,俩干尸搭好石架,扛起树干横放在火堆上。


    “饿,真饿。”


    看样子是想把她们烤熟了吃掉!


    “死妖怪,放我们下来!”俞雅雅发现自己变成羊肉串,胡乱咒骂:“你、你当心感染朊病毒!我有传染病!我有癌细胞!我全身都是毒!毒死你!”


    两只干尸置若罔闻,专注添柴。


    涂灵尝试用法术逃脱,但她的手被绳子勒住,无法结印引导真炁运作,低微的法术光靠口诀难以施展,她的头发垂下,随着火焰越来越旺,很快就要烧到了。


    俞雅雅哇哇大叫。


    正在一筹莫展时,大熊鬼鬼祟祟摸到干尸背后,手举石块,咬紧牙关,用力往他脑袋砸下去。


    只听得一声闷响,被砸的干尸缓缓转过身,疑惑地打量来人。


    大熊僵住,错愕地瞥了眼石头——怎么没用?他们脑袋是椰子吗,居然那么硬?!


    涂灵和俞雅雅先反应过来:“快跑!”


    干尸露出黑烂的尖牙,掐住大熊的肩膀将他抓起,狠狠丢向旁边的石壁,大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摔在地上滚了一圈儿,他顺势乱踢火堆,像条笨拙又灵活的鱼,摆动下肢,将聚拢的火焰踢得零落分散。


    干尸大怒,合力将他逮住,一人拽胳膊,一人拽腿,似乎准备把他四肢生生扯断。


    “啊——”大熊使劲儿扑腾。


    涂灵和俞雅雅也拼命挣扎,用尽浑身力气,树干终于被晃得滚落,两人也重重地摔到地上。


    死亡逼近,大熊爆发本能的求生欲,借助自身重量从干尸手上挣脱,干尸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愣了愣,嘴里叽里咕噜吐出芬芳,仰头对着月亮抖啊抖,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干尸仿佛枯树抽芽似的拔高,双腿拉得又细又长,十根手指至少长了三倍,指尖锋利狰狞,犹如刀刃。


    他们不想吃烤串了,直接展开杀戮。


    大熊趴在地上被踩住了腿,涂灵和俞雅雅还没挣脱麻绳,眼看利爪就要戳下来,这时却听一声呵斥——


    “饿殍怪,干什么呢?!”


    俩怪物扭过头,看见十几个头戴尖顶斗笠的人出现在身后。


    大熊趁他俩分心,连滚带爬逃开,扑向树干,帮涂灵和俞雅雅解麻绳。


    “象飞田!”


    随着一声号令,两顶斗笠飞出,竹篾编成的帽檐下伸出锯齿刀片,风驰电掣般射向饿殍怪。


    涂灵留意每只斗笠都有一个汉字,为首的是“将”,身后有“士”和“象”,没猜错的话剩下的是车马炮卒。


    饿殍怪挥舞手刃阻挡,斗笠转动着飞了回去。


    领头女将冷笑一声:“列阵,闷宫杀!”


    两个士抽出佩刀直奔饿殍怪,炮紧随其后,准备隔山打牛。


    涂灵三人躲到大树后探头围观。


    “她在喊啥呢?什么杀?”大熊擦汗。


    “闷宫杀,象棋一种基本杀法。”涂灵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缠斗,心想这帮人好有意思,竟然以自身为棋,以棋法为功法,也不知什么来路。


    饿殍怪虽然智商有限却是刀枪不入,单凭蛮力和刀爪便打散了闷宫杀,女将随即调整阵法,这时饿殍怪忽然对着月亮长啸起来。


    “他们在召唤同伴!”其中一个象说:“这里是他们的地盘,不可恋战,走!”


    树林浓雾四起,高大鬼魅的影子在远处若隐若现,女将十分听劝,当即率领众人跑路。涂灵、俞雅雅和大熊自然紧随其后,跟几个卒子混在一起。


    那两只饿殍怪兴奋地对着月亮咆哮,身子逐渐萎缩回干尸的模样。


    跑了不知多久才离开树林,沿坡下山,只见山腰处有几间吊脚楼式的房子,红灯笼在夜色中发出深郁朦胧的光,牌匾上“慈婆婆家”四个字依稀可见。


    “这是客栈吗?”


    “过去看看。”


    女将上前叩门,才刚敲了三下,随即便“嘎吱”一声,门开了,一个佝偻的老妇人举着烛台出来。


    “深更半夜,诸位是要投宿?”


    “对。”


    老妇人抬起灯烛慢慢打量扫视:“这么多人,恐怕住不下哟。”


    某个炮脾气急躁,问:“你这里有几间客房?”


    “四间而已。”


    “够了够了,我们会打地铺。”


    老妇人笑着点点头,把两扇木门都打开,欢迎他们进来:“成,柜子里有多余的铺盖和枕头,你们可以自行取用。”


    士突然问:“房费多少?”


    老妇人的脸陷在灯火和阴影之间,似笑非笑:“这会儿晚了,明日再算账也不迟。”


    棋子们警觉起来:“老婆子,你可别想诓我们,若是坐地起价,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


    “哎哟,不敢不敢,荒山野岭,我一老婆子,怎么敢得罪客人?”


    象说:“今日在林子里耗了太久,赶紧歇着吧,天亮了好赶路。”


    一群人步入吊脚楼,慈婆婆站在门边陪笑,眼看都进去了,门外却剩下三个老实巴交的孩子,瞧打扮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而且没钱住店。


    慈婆婆怪道:“你们是谁呀?”


    涂灵和大熊转头望向俞雅雅,她收到目光,清咳一声站出来,发挥自己的专业本领。


    “婆婆,我们迷路了,刚才还险些被林子里的怪物吃掉……山路难行,天这么黑,我们也不敢乱跑,能不能留在你家门前待一晚?就睡在地上,保证不弄脏你的地方。”


    她表情真诚,语气可怜,慈婆婆瞧他们三个灰头土脸,不像那些棋子气势凌人,便叹口气道:“又不是叫花子,怎么能睡在外面呢?我后院有一间通铺,你们今晚去那里歇息吧。”


    “啊,多谢婆婆!你可真是大好人,菩萨心肠!”


    慈婆婆给他们指路,接着转身上楼,招呼正经客人去了。


    大熊走在前面,心有余悸地擦汗:“你们俩可吓死我,怎么刚进游戏就被食人怪给抓了?”


    俞雅雅跳起来拍他的肩膀:“行啊你郑大熊!不是说打死不进游戏的吗?友谊替你战胜恐惧啦?”


    他摆手:“我更恐惧你们俩死在我家。”


    涂灵说:“刚才提起林中的怪物,老婆婆似乎并不惊讶。”


    听见这话,旁边二人收起插科打诨:“对呀,她怎么敢在这种地方开客栈,和饿殍怪做邻居?不会是一伙的吧?”


    涂灵思忖:“要么她知道这里安全,也许那些怪物不能离开树林。”


    俞雅雅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还有那群戴斗笠的,怎么会半夜三更赶路呢?”


    大熊道:“等天亮再说吧,赶紧找地方躺下,我浑身都疼。”


    三人绕到吊脚楼的后院,西边是柴房,东边应该就是通铺了,他们转身走向东厢,只见屋檐下黑乎乎的,立着一排什么东西。


    大熊惦记大通铺,不待细看狐疑上前,走近了才发现不对,几乎原地弹飞,吓得连滚带爬:“啊——”


    俞雅雅慌忙抱住涂灵,心惊肉跳地回头瞪住大熊:“干嘛!”


    “……”大熊指着那排东西,满脸惊恐,说不出话。


    涂灵慢慢靠近,借着月光看清了原委,背脊也是毛骨悚然。


    听见惨叫的棋子们纷纷涌到后院。


    “怎么回事?!”


    “呀,快看!”


    他们也发现了屋檐底下耸立的五具死尸。


    “我说这间客栈不对劲吧,那个老婆子呢?!”


    “这些尸体如此古怪,怕不是会尸变?速速烧掉!”


    正在这时房门打开,一个老头披着法衣出来,语气颇为厉害:“谁要烧我的货物,谁他妈的敢!”


    他身后跟着一个持桃木剑的青年,还有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姑娘。


    女将皱眉打量,抬手指过去:“这是你的货?”


    “是啊,怎么了!”老头火气很大:“你谁啊!”


    棋子们刚才回房已经脱下斗笠,头发依旧一丝不苟。


    “瑶池阁弟子。你是何人?”


    慈婆婆拿着烛台不紧不慢走了过来:“他是赶尸匠,人称樊叔,后面是他的徒弟和女儿。”


    不等棋子开口,樊叔继续发难,叉腰冷笑道:“瑶池阁,跑这儿下象棋来啦?听说你们自诩正道,斩妖除魔,怎么欺负到可怜人头上?”说着走向死尸:“他们都是客死异乡的游子,千里迢迢尸骨还乡,路上多少艰辛,你们不分青红皂白要把他们烧掉?这是正派所为吗?!”


    女将说:“还没烧,你吼什么?”


    “若非我及时出来制止,你们不就烧了?!”


    一个炮听不下去:“死老头,胡搅蛮缠,老将,别跟他废话了!”


    樊叔抽起袖子:“哎哟哟,了不得,瑶池阁好大的架势,弟子在外面仗势欺人,你们当家的晓得吗?”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少在这儿拐弯抹角阴阳怪气!”


    樊叔点点头,摊开手:“那就给钱吧。”


    “什么钱?”


    “安抚费啊,这都不懂?”樊叔翻个白眼:“我的货物被恐吓了,得用更多纸钱香烛上供给他们,那不都得花钱买吗!”


    “荒谬。”女将懒得跟他周旋,转身拂袖而去。其余棋子也骂骂咧咧回房。


    “这就是名门正派,这就是瑶池阁哦?”樊叔冲着他们的背影吆喝:“真抠门,洗洗睡吧!”


    说完转头瞪住大熊:“刚才是你在怪喊怪叫?几具尸体就吓成这样,你是不是男人?”


    大熊呆望着没做声。


    “警告你们,”樊叔手指点点他们三人:“别吵着我睡觉!”


    涂灵和俞雅雅都没说话,大熊还坐在地上,小姑娘倒是偷偷冲两个姐姐笑了笑,随樊叔回屋。


    “……”


    涂灵说:“我们也进去吧。”


    俞雅雅见大熊表情呆滞,伸手拉他起身:“不用怕,死、死尸而已,不害人。”


    大熊却说:“我刚才好像看见境哥了。”


    “啥?”


    “温孤让?”


    大熊点头:“那些象棋人没戴斗笠,我看见他也在里面。”


    “不可能吧。”俞雅雅说:“要是境哥肯定会跟我们打招呼的。”


    大熊困惑地抚摸脑门:“我也不知道,但真的很像。”


    “黑灯瞎火,肯定是你看错了。”俞雅雅把大熊和涂灵推在前面,大熊反应过来,躲到涂灵背后,把她当盾牌隔离死尸。


    三人进屋,通铺左边已经被樊叔占了,他们往里面去。


    鼾声如雷,俞雅雅捂住耳朵翻过身去。


    樊叔的女儿眨巴眼睛打量,犹豫许久,滚了几圈,靠近涂灵,从怀里掏出一只香包递给她。


    “这是什么?”


    “我自己调配的香,可以安神助眠。”


    涂灵接过闻了闻,果然恬静悠远,犹如置身月下溪风,流水潺潺,令人神思安宁。


    “怎么样?”女孩满眼期待。


    涂灵点头:“嗯,很舒服。”


    女孩儿开心笑起来,露出洁白的小牙齿,嘴角两边的梨涡愈发明显了。


    涂灵问:“你叫什么名字?”


    “樊小花。”


    “……”涂灵心想这也取得太草率了。


    “我一直想给自己改名。”


    闻言涂灵来了兴致:“改什么名?”


    樊小花面露难色:“不知道,我没读过书,只认得符咒上的字。”说着停顿片刻:“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涂灵,后面那个姐姐叫俞雅雅,哥哥叫郑大熊。”


    樊小花默念一遍,记在心里。


    涂灵问:“你几岁了?”


    “十二岁。”


    “你爹看起来五十几,可以当你祖父了。”


    樊小花笑点低,捂住嘴偷乐:“我是他捡的便宜女儿。”


    涂灵往那头瞟了瞟,目光扫向窗外站立的黑影:“你师兄也是捡的吗?”


    “不,师兄有自己的父母,只是家里太穷,弟弟妹妹又多,所以让他跟着我爹学手艺,挣几个辛苦钱。”樊小花放低声音:“我师兄叫牛童,他是哑巴,不会说话。”


    涂灵了然,正要询问这个世界的情况,那边的牛童却拍拍床铺,比划手语,估计是让师妹别和陌生人亲近。


    樊小花吐了吐舌头,只能乖乖躺回去。


    涂灵在大通铺上放空,香包搁在枕边,不一会儿她打起哈欠,困意来得毫无预兆,迅速将人拉进梦中。


    ——


    难得如此安枕,白家村的血腥屠杀没有如梦,昨晚的恐惧和疲惫都得到安抚,醒来精神抖擞。


    天已经亮了,只是阴云浮动,大熊和俞雅雅还在睡,通铺另一头是空的,但窗外死尸依然伫立,樊叔三人还没走。


    涂灵拿起荷包出门,客栈炊烟袅袅,厨房有人影晃动,按理说做饭的油烟是轻薄的白色,可屋顶弥漫上升的烟雾却是污浊的。她走进去,看见樊小花坐在灶台后面烧火,牛童正往大锅里下馄饨。


    “姐姐你醒了?”樊小花冲她笑。


    牛童瞥一眼,继续煮馄饨,灶台上放着没用完的碎肉和面皮。


    涂灵把荷包还给樊小花。


    “昨晚睡得好吗?”


    “特别好,里面是什么?”


    “花草药材。”樊小花笑盈盈地:“我爹那些货物也是我调配草药给他们防腐除臭,没闻到一点儿臭味吧?”


    涂灵很惊讶:“你这么厉害?那这个香有名字吗?”


    “有,睡得香。”


    “……”


    樊小花有点骄傲,也有点不好意思:“听说瓦影镇来了位制香大师,我想跟他学习香道,以后自己开一间香料铺。”


    涂灵拿起木盆打量里面的肉泥:“有梦想很好,说不定哪天就实现了。”


    樊小花高兴:“对呀,我还想读书认字,这样就能看香谱研究古方了。”


    “你要研究啥?”樊叔进来催促:“阿童,赶紧把馄饨端出去,瑶池阁那群饭桶等着吃早饭,慈婆婆在催了。”


    牛童点头,用长勺使劲搅和搅和,樊小花起身拿碗,涂灵也跟上帮忙。


    “剩下这些馄饨都煮了吧,人多,不够吃。”樊叔吩咐完,去后院给五具死尸上香。


    大熊和俞雅雅也被他粗暴地叫醒,樊叔骂他俩比猪还懒。


    因为身无分文,只能自觉干活儿换口饭吃。


    “这天快要下雨了。”


    鸦青色的乌云翻涌浮荡,不知不觉笼罩在客栈上空,慈婆婆将大堂的烛台全部点亮。


    瑶池阁弟子坐了四桌,有的打哈欠,有的交头接耳,大熊端托盘过来,一碗一碗放下馄饨:“慢用哈,慢用。”店小二的角色入戏很快。


    涂灵和俞雅雅也当跑堂,刚摆好碗筷,忽然听见大熊惊喜的呼叫——


    “哥!真是你啊!”


    众人随声望去,只见他激动地揽住一个卒子的肩,眼睛都在放光。


    涂灵愣了下,那人果真是温孤让。


    他手里拿着写有“卒”字的斗笠把玩,用奇怪的目光端详大熊,嘴边扬起轻笑,问:“你谁啊?”


    第23章


    大熊愣住, 笑容瞬间僵硬,扒着他肩膀的手也尴尬松开。


    “哥,我呀, 郑大熊……”


    温孤让瞥着他,眼神漫不经心, 就像在调侃什么乐子:“郑大熊是谁,你认得我?”


    俞雅雅赶忙来到涂灵身边:“怎么回事,境哥不认识我们?难道又失忆了?”


    涂灵面无表情地端详审视:“就算失忆,性情也不会变化这么大吧?”


    俞雅雅说:“对啊, 他好像变轻浮许多。”


    “十六,你几时招惹这胖子?他是你朋友?”


    “嘁,我怎么会跟一个大胖子交朋友。”


    大熊低头垂下视线, 眼中的光亮也同时消失,他默不作声拿托盘回厨房。


    俞雅雅知道他肯定心里难受,随即跟过去看看。


    涂灵没有胃口,走出客栈,在晦暗的天色下眺望远处起伏的山峦。


    “孩子,不进去吃馄饨?”


    慈婆婆用一根竹竿驱赶周围的鸡,催它们回窝。


    “我不饿。”涂灵望着山下荒凉废弃的屋舍, 问:“那些房子没有人住?”


    “这座山只有我一户人家。”


    “其他村民都搬走了吗?”


    慈婆婆若无其事道:“没有搬走, 只是死了。”


    涂灵眉尖骤然蹙紧,盯住这老妇人的后脑勺:“死了?”


    “是啊, 很多年前闹饥荒, 饿死好多人呐。”慈婆婆的竹竿在草丛里点点晃晃:“别贪玩,回你们的窝去!”


    公鸡母鸡好像能听懂似的,乖乖跑回鸡窝。


    涂灵问:“您一个人住在这深山老林,还经营一间旅店, 实在匪夷所思。”


    慈婆婆转过身来笑看她:“年纪大了总要落叶归根,再说有你们这些来来往往的过客,老婆子觉得很高兴。马上要下雨了,快进屋吧孩子。”


    涂灵仰头看天,黑云压顶,笼罩四野,叫人喘不过气。她随慈婆婆回到大堂。


    樊叔一家三口坐一桌,俞雅雅和大熊闷头吃馄饨,涂灵过去坐下,没一会儿屋外啪啪嗒嗒,瞬间倾盆而下。


    所有人都晓得会落雨,于是并无意外。


    涂灵却逐渐觉得不对;“这声音是下冰雹吗?”


    动静可不像雨水。


    俞雅雅和大熊顾着吃东西,没有在意:“是的吧。”


    涂灵起身走向雕花木窗,碰巧女将嫌屋里闷热,绕过桌子去开窗。


    阻隔视线的窗子被推开,两人看着面前的景象不约而同呆住。


    女将张嘴失神片刻,不由放声大喊:“那是什么?!老二老三老四,快过来啊!!”


    听见她恐慌的呼唤,棋子们纷纷围聚窗前:“怎么了?”


    女将指着外面,嘴唇发白:“看。”


    外边没下雨也没下冰雹,而是漫天猩红的碎肉,红白相间,肥瘦各异,从天上源源不断砸落。


    诡异至极的碎肉雨让众人呆若木鸡,干净的地面逐渐堆起一层血肉,恶臭弥漫,腥气熏天。


    “这是什么肉……”有人颤声发问。


    “你们看,好、好像有嘴巴……”


    雨中不止碎肉,渐渐地开始出现尸块,甚至完整的手掌和脚掌。


    是人肉。


    涂灵站在窗前,俞雅雅和大熊躲在她身后怯怯地探头张望,视觉与嗅觉双重刺激,两人背过去狂呕不止。


    “幻觉!肯定是幻觉!”车和炮咬牙怒道:“我们刚才吃的馄饨有问题!”


    说着拔出长刀怒气冲冲逼向涂灵和樊叔六人。


    “你们跟那老婆子是一伙的!有何目的,说!”


    樊叔、樊小花和牛童不知何时蒙上一块粗布,遮住口鼻阻隔臭气,俞雅雅一边吐一边骂道:“有病吧,我们要知情还敢乱吃东西吗……”


    长刀指向牛童:“馄饨是你包的,也是你煮的,对吧?肉馅从哪儿来的?!”


    牛童比划手语,樊叔不用看,直接翻译:“厨房里有什么他就用什么,谁知从哪儿来,我们又不负责采买!”


    这时樊小花悄悄来到涂灵身旁,塞给她几块三角布,小声说:“布料用药草浸泡过,可以隔绝气味。”


    “多谢。”涂灵接过,分给俞雅雅和大熊。


    外面的碎肉和尸块越堆越厚,恶臭熏天,女将让大家把窗户关紧:“慈婆婆去哪儿了?”


    瑶池阁众弟子左右张望,不约而同分散寻人。


    涂灵看见那个假温孤让悠哉悠哉的样子,把馄饨吃完才放下碗筷,装模作样忙活,接着溜达到樊小花身后:“喂,小孩儿,给我一块布,臭死了。”


    樊小花仰头瞅瞅,拒绝理会。


    假温孤让丝毫不讲道德,被拒之后他直接扯走小花脸上的布,大摇大摆走开。


    “老将,没找到人,到处都看过了!”棋子们围聚在大堂。


    慈婆婆凭空消失。


    碎肉雨还在下。


    “我们困在幻象里了!”


    涂灵说:“不是幻象,我没有吃馄饨,但是也看得见尸块。”


    “放屁!你们一丘之貉!”坚信眼前一切是幻觉的车和炮打开客栈大门,提刀冲出去:“老子不信了,这些假东西能怎么着?烂肉而已!别当缩头乌龟,直面它,战胜它!”


    女将怒喊:“老七老十,回来!”


    “幻觉!幻象!一切都是假的!”


    俞雅雅压住口鼻粗布,扶着窗棂瞪大惊恐的眼睛:“他们干嘛呀?疯了吗?”


    地上堆积的碎肉几乎没过脚脖子,老七老十挥舞长刀乱砍从天而降的血肉,仿佛想以刀气刺破可怖的幻象。


    “完了。”樊叔摇头轻叹,两腿搭上板凳,懒散吃酒和花生,慢慢看戏。


    涂灵听见他的话,还在想什么完了,突然凄厉的惨叫声传来。


    老七老十以极为扭曲的姿势僵在原地,落在身上的碎肉和尸块竟然融进他们的皮肉,半张脸,一只手,内脏,烂肉,毫无章法地与两人融在了一起。


    大堂内呕吐声此起彼伏,俞雅雅和大熊再不敢看,匆忙躲远,扶住桌角呕得面色惨白。


    樊叔嫌恶得厉害:“干嘛呢,恶不恶心?”


    大熊气若游丝:“特别恶心……”


    樊叔啧道:“我说的是你们两个别在我面前吐!”


    这句话刚落,俞雅雅胃里一阵翻涌,冲着他干呕不止。


    樊叔避之不及,正要发作,屋外惨叫戛然而止。


    “老七……老十……”


    女将想出去,被其他弟子拦住。


    那两人已不再动弹,也看不出正常人类的模样,像是失败的泥塑作品被捏成了畸形扭曲的形状。


    随着肉雨渐停,老七老十化作一滩尸块,和地上的烂肉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惊骇的叫喊快把吊脚楼掀翻,恐怖的景象超出常识和认知,本能之下个个变成惊恐乱叫的鸭子。


    假温孤让关紧大门,回身走向樊叔,似笑非笑打量:“你不是赶尸匠吗,何时带货上路?”


    “关你什么事?”


    “山上那片林子一入夜便有饿殍怪出没,白天却又下残肢碎肉,更是寸步难行,你打算怎么走?”


    樊叔挑眉一笑,轻嗤道:“雨停了再走呗。”


    假温孤让煞有介事地点头:“行,到时大家一块儿走。”


    樊叔变了脸色:“跟着我做什么?”


    这时候女将也走了过来,一把揪住樊叔的领子:“你和慈婆婆认识,必定不是头一回经过此地,我们已经死了两个弟子,你速将自己知道的情况说出来,否则我烧光你的货物,再把你女儿和徒弟丢到外面的肉堆里!”


    樊叔尝试掰她的手:“诶,诶,你给我松开,听见没有?你们可是自诩正派的瑶池阁……”


    女将凶狠道:“你不是说我们欺凌弱小吗,那我便如你所愿,也不白担了这恶名!”


    “爹!”樊小花想上前搭救,却遭假温孤让揪住了后领子,牛童也被其他弟子控制。


    俞雅雅和大熊相互搀扶着躲到涂灵身后:“怎么办,他们要开打吗?”


    涂灵说:“实力悬殊太大,打不起来。”


    果然,樊叔见他们动真格,立马换了副面孔。


    “我只是借宿的过客呀,慈婆婆也不过在这宝象山做守墓人,外面那些碎肉和林中饿殍都是饥荒后出现的异象,并非人力可操控的呀!”


    假温孤让问:“碎尸雨什么时候下?”


    樊叔道:“白天,每隔一个时辰下一次。”


    女将思忖:“如此说来只能抓紧一个时辰走出宝象山?”


    假温孤让道:“既然每日下雨,昨夜我们入住时怎么地上如此干净?”


    樊叔忙说:“是真的,我可没骗你,那些碎肉落在地里会慢慢腐蚀殆尽,天黑以后就干干净净了。”


    假温孤让盯着他:“走出宝象山需要多久?”


    “这……怎么也得两三个时辰吧。”


    女将闻言叉腰拧眉:“两三个时辰,那你如何避雨?”


    樊叔支吾起来。


    士和象拔刀搁在他肩头。


    “我说我说,你们可当心别割破我的脖子。”


    “少废话!”


    樊叔用力咽一口唾沫:“法子倒不难,以毒攻毒嘛,那些碎肉就是抵挡怪雨的关窍。”


    众人听完面面相觑,啐一口:“放屁!诓三岁小孩儿呢?那些烂肉一碰到人便会融进身体,老七老十就这么死的,你想害死我们?”


    樊叔怕他们动手,急得拍腿:“我是说那些肉腐烂之后……哎呀,要不信的话,你们现在去窗边瞧瞧,地上有什么变化!”


    涂灵明显感到俞雅雅和大熊在她身后僵硬了。


    能有什么变化呢?碎肉,尸块,难道还有比这更糟糕的?


    女将的视线扫下去,两个卒子靠近窗户,屏住呼吸打开一条缝。


    臭气瞬间飘进来,熏得众人赶忙捂住口鼻,俩卒子更是皱紧五官,眼泪都快夺眶而出。


    “什么情况?!”女将被臭得表情失控:“快关上!”


    俩卒子看清屋外的情形,双腿虚软,竟摔倒在地。


    “关窗!快关窗!”大家都快腌出尸臭了。


    两个卒子强忍恶心,扑腾起身拉上窗子。


    “究竟怎么了?!”


    没人想再看外面的血腥场面。


    卒子恨不得挖出自个儿的眼珠:“蛆……地上的烂肉生蛆了,满山遍野都是……”


    救命。


    俞雅雅受不了了,抱住胳膊使劲搓,仿佛脏东西已经爬到身上。


    大熊抓住自己的头发瘫坐在地,竟然昏了过去 。


    涂灵命令自己不要细想,不要去想那个画面,不要。


    她蹲下身,掐大熊的人中。


    樊叔见他们一个个不中用,心下窃喜,嘴角笑意几乎压制不住,清咳一声:“等到烂肉全化成蛆,便没了杀伤力,只要将那些蛆抹在身上,穿过碎肉雨时便不会被其腐蚀了。”


    听完这话,众棋子的脸跟吃了蛆没什么两样。


    “臭道士,你、你、你……”


    “我说的都是真话,若是不信,你们去后院抓一只鸡来试验,反正过一个时辰雨又会来了。”


    俞雅雅一屁股坐到地上:“涂灵,我不行了,真的,我宁愿死也不要碰蛆!!!”


    瑶池阁弟子也七嘴八舌争起来。


    樊叔难掩得意,问:“你们要去哪儿?其实可以趁夜色下山绕路嘛。”


    女将白着脸道:“瓦影镇。我们有任务在身,不宜拖延。”


    樊叔道:“穿过山上的密林往北边儿走,的确是去瓦影镇最近的路程。不过入夜后密林极易迷路,且有饿殍怪出没,十分危险,不如还是绕过宝象山,多费上两三日的脚程而已。”


    女将皱眉:“不行,明晚之前必须到瓦影镇……老五老六,去抓鸡。”


    俞雅雅意识到他们要干什么,恨不得跟大熊一起昏死过去才好。


    涂灵也有些顶不住了,就地盘腿打坐,掐清心诀,躲进意念之海清净一二。


    假温孤让没来由心绪牵动,意外愣了一愣,转头瞧见那边掐诀打坐的人,似有所感,暗暗琢磨起来。


    涂灵刻意在意念之海待了很久,专心修炼真炁,眼不见为净。


    待她从意识里出来,天色竟然已经暗了,樊小花趴在她身边翘着小腿轻晃,通铺上摆着香料。


    “姐姐你醒了?”


    “我怎么在这儿?”


    “雅雅姐和大熊哥哥把你抬进来的。”


    “他们人呢?”


    “在厨房煮东西。”樊小花说:“我爹和师兄在后院点香烧纸,准备明早上路。”


    涂灵望向窗外影影绰绰,又瞧了瞧面前的小姑娘,凑近小声问:“还有别的法子离开这儿,对吧?”


    樊小花冲她眨眼睛,嘴边抿出梨涡:“爹不让我说。”


    涂灵斜歪下来,单手支额,瞧她摆弄的香料:“这是什么?”


    “旃檀,荼蘼,木犀,冰片。”


    “樊叔对你真好,我看他自己穿的衣裳都打了补丁,却准你玩香料。”


    樊小花轻轻叹息:“其实爹并不同意我玩香料,但若遇到他心情舒畅,尤其喝酒喝高兴了,便对我十分大方。”


    涂灵想起防臭的方巾:“你有天赋,应该培养的。”


    樊小花挠挠头:“香料太奢侈了,我爹说那是富贵人家的娱乐,让我把心思放在草药上,最好不花钱,自个儿去山里挖。”


    涂灵说:“你们带着五具遗体,万一被碎肉雨弄坏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就是靠死尸才好上路呢。”


    原来如此啊。涂灵点了点头。


    樊小花反应过来,倒吸一口气,慌忙地捂住口鼻:“姐姐,我说漏嘴了!”


    涂灵挑眉:“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下床出门,见后院设起案台,樊叔身披黄袍法衣,手执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对着死尸踏步念咒。


    俞雅雅和大熊正烧火煮汤,涂灵拐进厨房,拿长勺往锅中搅了搅,里面是面疙瘩和菜叶。


    “会不会少了点儿。”大熊端来公鸡碗:“够吃吗?”


    “够了够了。”俞雅雅敲打烧火棍上的碳灰:“就我们六个,楼上那些棋子不用管。”


    涂灵打开灶台边的木盒盖子,这里头又有了新鲜的肉,她十分诧异:“这是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傍晚进厨房就看见了,我们都不敢动。”


    俞雅雅从灶台后面伸出脑袋:“早上牛童包馄饨,明明用完了,它好像自个儿又慢慢长出来,这么诡异的东西谁敢吃啊?”


    涂灵合上盖子:“今晚早点睡,明天我们和樊叔他们一起走。”


    “啊?”大熊和俞雅雅不约而同怔住:“要走吗?”


    “总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地方。”


    “可是……”大熊结巴:“他、他们下午用鸡试过了,果真需得用蛆虫涂抹才能免遭怪雨腐蚀,那我们……”


    俞雅雅白着脸:“我宁愿死也不要。”


    涂灵拿碗舀面疙瘩:“先吃饭,肚子饿了。”


    当夜众人早早安歇,次日天未明,涂灵睁开眼,窗外影子晃动,通铺那头已经空了,俞雅雅和大熊被樊叔的打呼声吵了半宿,这会儿才睡熟,涂灵当即把他们叫醒。


    “怎么了?”


    “快出来,别耽搁。”


    她率先下床,大步出门,把后院里准备跑路的樊叔逮个正着。


    “不打声招呼就走么?”涂灵抱着胳膊倚在门边。


    樊叔愣了愣,不理会她,继续搬弄货物。


    俞雅雅和大熊也出来了,见状犯起迷糊:“你们不等下雨抹蛆,就这么走?”


    “不关你们的事。”樊叔冷冷道。


    涂灵说:“带上我们三个,否则我立马喊人。瑶池阁那些棋子若知道你隐瞒糊弄,一怒之下你的货物可就不保了。”


    樊叔沉下脸:“你敢威胁我?”


    “不敢,只是想离开这个地方而已。我们绝对没有恶意,更不会损坏你的货,天马上要亮了,等瑶池阁的人醒来谁都走不了,樊叔尽快做决定吧。”


    “你……”


    公鸡打鸣,樊叔仓皇打亮天色,咬牙道:“你们胆子那么小,见着尸体都会吓瘫,即使我同意,你们根本做不到!”


    涂灵面不改色:“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樊叔眉头紧锁,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


    “碎肉与活人相融,但对死人毫无作用,我们只要混在死尸里,沾染尸气,便可安全穿行在雨中,不被其所伤。”


    涂灵闻言望向廊檐,那五具灰白的死尸用两根长竹竿绑住双臂,站成一列,运送时犹如抬轿似的抬着他们走。


    “怎么样?”涂灵回过头:“没问题吧?”


    大熊已然脚软:“啥意思?要、要我们抬尸体?”


    俞雅雅用力咬住下唇,深吸一口气:“死尸总比蛆好,我宁愿接触尸体!”


    樊叔不耐地催促:“行了行了,赶紧的吧!”说着掏出符纸递给樊小花和牛童。


    大熊瞧得目瞪口呆:“为什么给活人贴符?不是应该贴死人吗?”


    “你听谁说的?”


    大熊语塞,小声嘀咕:“僵尸片不都这么演……”


    樊叔也将符纸递给他们:“此符有障眼法,一会儿地上烂肉化成蛆,贴着这符就看不见了。”


    这么神奇?!


    俞雅雅忙问:“那碎肉和尸块还能看见吗?”


    “你觉得呢?”樊叔阴恻恻地笑:“以为我是玉皇大帝呢?要不要直接画符让你原地消失?!”


    “可慈婆婆的确凭空消失了呀。”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大家吓了一跳,猛地循声望去,只见假温孤让笑盈盈走来:“诸位这是要跑路?”


    樊叔有点气急败坏:“你想怎么样?!”


    假温孤让二话不说抽走他手中的符纸:“多我一个也不算多吧?”


    “你是瑶池阁的弟子,不该和他们在一块儿?”


    “谁说我跟那些棋子是一伙的?我只是和他们在路上碰见,刚好少了个卒子,便拉我入伙凑数罢了。”


    假温孤让的语气十分懒散随意,也不管他们信不信,自顾从碗中捏起几粒煮熟的糯米,按在黄符上,再粘到自个儿脑门,把眉心红痕也遮住。


    “愣着做什么呢?”假温孤让见众人直勾勾盯着他,咧嘴笑道:“既然不走,我去叫大伙儿起床?”


    “……”


    樊叔心口堵得慌,万万没想到会被四个拖油瓶缠上,眼下情况紧迫,耗不得,他只好吃了哑巴亏:“行行行,快走快走!”


    众人合力将五具死尸从檐下抬到院落,樊叔挂三清铃于竹竿前端。假温孤让弯腰钻入第一具死尸和第二具死尸之间,肩膀扛起杆子。


    涂灵在第二具与第三具之间。


    俞雅雅和樊小花处于第三、四具死尸间,后面是大熊,牛童照常负责断后。


    “路途险悚,接引亡灵,茫茫夜雾开山路,千里坟,魂归处——”


    樊叔唱着不知名的经文,摇铃上路。


    刚走出吊脚楼,厢房里开窗的女将发现了他们,当即厉声叫住:“喂!赶尸匠!不准走!”


    樊叔回头白了她一眼,充耳不闻。


    “十六!你去哪儿?回来!”


    假温孤让也装作没听见。


    瑶池阁众弟子准备出来抓人,这时碎尸雨下起来,将他们困在客栈不敢踏出,只能眼巴巴望着一行古怪的送尸小队走远。


    第24章


    涂灵低头看路。


    面前的死尸双脚悬空, 寿衣寿鞋十分粗糙,空间狭小,她几乎贴着尸体的后背。尽管樊小花已经做过防腐防臭的处理, 但距离太近,涂灵还是闻到细微的尸臭。


    竹子弹性与韧性非常强, 因为大家身高的差距,重量主要落在假温孤让、大熊和牛童肩上,行走时吱吱呀呀,尸体仿佛在跳动。


    “先停下!等一等!”俞雅雅率先受不了:“我们忘记蒙面了!待会儿越来越臭, 赶紧把口鼻挡住!”


    小队伍停在原地,众人从怀里掏出昨天用过的布块,蒙住鼻子。涂灵的布料被大熊用剪刀挖两个洞, 改成口罩,可以挂在耳上,更加方便。


    碎肉雨落下,劈头盖脸,那触感别提有多毛骨悚然了。涂灵用力甩掉脑袋顶的脏东西,但没什么用,源源不断的肉渣子犹如倾盆大雨。


    樊小花说:“别担心, 只要想象成普通动物的肉沫就好了。”


    俞雅雅咬牙问:“你不害怕吗?”


    “多走几次就不怕啦。”


    “我真服了。”


    大熊倒用上她的方法给自己催眠:“猪肉, 牛肉,羊肉, 狗肉……”


    俞雅雅啐道:“你是不是人啊, 狗狗那么可爱,想点儿别的吧!”


    假温孤让在前面说:“猪牛羊就不可爱吗,你们是不是人啊?”


    “……”


    没过一会儿尸块下来,这自我欺骗的法子也不管用了。


    俞雅雅眼看着一张完整的脸皮落到前面死尸的头上, 就像后脑勺长出一张灰白的脸,她吓得崩溃大叫:“啊——”


    樊小花赶忙将脸皮扯掉:“雅雅姐你别乱动,踩我脚后跟了!”


    樊叔怒斥:“喊什么喊?加你们几个进来已经拖慢行程了,要是走不出密林,今晚等着做饿殍怪的盘中餐吧!”


    地上的碎肉和尸块越积越多,逐渐没过脚踝,踩上去和淤泥没什么两样。


    他们上山进入前天晚上那片林子,樊叔拿着罗盘在前头带路。


    俞雅雅不断反胃,吐着吐着倒习惯了,心下疑惑,大熊比她胆子还小,怎么没动静?


    俞雅雅扭过身打量,发现他居然闭着眼睛在走!


    “喂,郑大熊,你有没有出息,连看都不敢看吗?”


    “别管我。”


    樊小花嫌弃她总是乱动:“雨停了,肉开始腐烂,你们小心符纸掉下来。”


    俞雅雅一听,浑身僵硬,赶紧把符压严实:“我想起一句话,巧克力味的屎和屎味的巧克力,你们选哪个?”


    樊小花问:“巧克力是啥?”


    俞雅雅说:“嗯,一种糖酥。”


    “那肯定选屎味的糖酥呀,屎就是屎,糖就是糖,不可本末倒置!”


    樊叔在前头听着:“小花,你什么时候学的成语,竟然晓得本末倒置。”


    “爹,我都学好几个成语了。”


    大熊说:“那我选糖酥味的屎,自欺欺人就自欺欺人吧。”


    俞雅雅忙道:“涂灵呢?”


    她说:“这俩我都不爱吃。”所以没有选择的必要。


    俞雅雅啧道:“只有两个选项,你不遵守规则。”


    假温孤让开口:“快问我快问我。”


    俞雅雅翻个白眼:“没有人要问你。”


    樊叔道:“现在脚下全是烂肉和蛆,你们还讨论什么屎不屎的,恶不恶心?”


    大熊郁闷哀嚎:“她就是想转移注意力,你倒好,又提醒一遍。”


    “怪我?也不聊点儿正常的东西转移注意力!”


    俞雅雅对樊小花说:“你爹嗓门这么大,平日走夜路不怕把鬼招来。”


    “鬼不是最可怕的。”樊小花这么说。


    一行人从天色微明走到下午,终于穿过密林,翻山越岭走出这座诡异的宝象山。


    涂灵这时才说:“离开客栈的时候我回头扫了眼,好像看见慈婆婆站在大门外目送我们。”


    “啊?”俞雅雅已经累得浑身虚软,连说话都费劲:“你见鬼了?”


    大熊问:“她不是早就消失了吗?”


    樊小花说:“慈婆婆一直都在呀,你们和她不熟,多去几次宝象山就好啦。”


    大熊突然想起一件事:“那群棋子还没给房钱,是不是不用给了?”


    樊叔回:“已经给了。”


    “啥?这种情况还付房费,也太有礼貌了吧?”俞雅雅调侃。


    樊叔说:“那两条命不就是么。”


    听见这话,涂灵和俞雅雅对看了一眼。大熊张口结舌:“人命是房费?那,那我们怎么没事?”


    樊小花语气天真:“你们帮忙干活啦!而且睡大通铺,不算客人。”


    涂灵心有余悸,大伙儿坐在小路旁歇脚,离开宝象山后天气恢复正常,烈日当空,阳光晃得刺眼,鸟叫不绝。


    涂灵望向假温孤让,貌似随意地问:“你们的老将说,这次去瓦影镇有任务在身,什么任务呀?”


    假温孤让转头望过来,笑了笑,倒是没打算隐瞒:“城中薛府被恶徒盯上,遭了大难不说,还挟持了老爷夫人,瑶池阁接到求救的书信,于是派遣弟子前去解困。”


    樊叔哼笑道:“还解啥困呐,他们自己个儿现在都自身难保了。”


    涂灵有些不解:“什么样的恶徒?”


    假温孤让略挑眉梢:“这个嘛,我也不太清楚。”


    他在说谎。涂灵默不作声端详对方神色,随后不着痕迹收回目光。


    “该赶路了。”樊叔催促。


    大熊捶打双腿筋骨:“这么快?再休息几分钟吧。”


    “越休息越懒得动啦!”他瞧不上这些年轻人娇生惯养的废物样:“赶紧起来!”


    俞雅雅说:“你们先走吧,反正已经不下雨了,我们也不着急。”


    樊叔叉腰阴阳怪气:“哟,卸磨杀驴呀?要不是我大发慈悲带你们出来,此刻你们和瑶池阁那伙人一样,还在山里抹蛆呢!”


    大熊挠挠头:“你不是一直想摆脱我们吗?”


    “是啊,我祖上烧了多少高香才遇到几位少爷小姐,用完我的货物就丢在一旁,不地道吧?”


    假温孤让率先站起身,笑说:“别一竿子全打死了,我可没有丧尽天良,挑夫做到底,给你送到瓦影镇,如何?”


    “这还像句人话。”


    俞雅雅和大熊交换目光,不打算理会。


    涂灵却说:“我们也走吧。”


    “哈?”


    涂灵给他俩使眼色,俞雅雅和大熊虽然累得脑子短路,但不会怀疑她的决定,于是拖着双脚起身上路。


    假温孤让走到前头挑起竹竿,随手招呼大熊:“胖子,一炷香之后你跟我换。”


    “……”大熊现在十分讨厌他,但不敢反抗。


    牛童自觉回到岗位。


    俞雅雅挨着涂灵小声问:“真要跟这老头同行吗?”


    “他走南闯北,又对这一带熟悉,如果不跟着,今晚我们连落脚地都没有。”涂灵瞥着假温孤让的背影:“再说我的浊欲鼎得拿回来。”


    俞雅雅点头,接着用更小的声音:“诶,你说这个境哥到底怎么回事,就算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额头红痕怎么回事,刚好也遇到山神下咒啦?”


    涂灵说:“边走边看吧。”


    若是妖魔鬼怪,总有现行的时候。


    ——


    近傍晚时分,众人抵达瓦影镇,但没有进城。


    樊叔轻车熟路往薛氏义庄去。


    “樊叔,半年没见,你新收了这么些徒弟?好福气呀。”


    看守义庄的顾伯引他们从后门进去。


    樊叔有苦难言,头一回领这么多拖油瓶来借住,怪不好意思,骑虎难下甩不掉,又不能把话说明,只好讪笑道:“是啊,好福气。”


    俞雅雅一边扭着脑袋环顾四周,一边小声低语:“这宅子可真炁派,我还以为义庄就是停放尸体的几间破屋。”


    “咳咳!”樊叔斜眼瞪她:“瞎嘀咕什么呢,这是薛氏宗族所建,一来赈济穷困,赡养孤寡,二来储存粮食以防灾年,三来为穷人暂厝棺木之所处,那是大大的善举!岂容你置喙?”


    俞雅雅吐了吐舌头。


    他们先安置好五具遗体,然后去斋堂吃饭,涂灵看出樊叔不好意思,饭后便带领大家给义庄干一些杂活儿,挑水劈柴,也不算白吃白住。


    “你说怎么那么倒霉?”俞雅雅扔下洗碗布活动肩胛:“别人穿越到古代都是漂漂亮亮,逛夜市放花灯,多才多艺大放光芒,被好几个出身高贵的帅哥围着转……我们不是给人当奴隶就是沦为流民,连客栈都住不起,怎么搞的?”


    大熊说:“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


    樊小花问:“电视剧是什么东西?”


    “……一种,一种戏剧。”


    樊小花眉头拧成小蝌蚪:“我和爹去过那么多地方,从来没听过这种戏呀。”


    俞雅雅说:“天下之大,你没听过的东西可多了。”她转开话题:“你不是想改名字吗,我们给你列几个漂亮的,你自个儿选,怎么样?”


    樊小花眼睛发亮:“真的吗?”


    “当然,你有什么要求,想好了告诉我们。”


    樊小花咬唇:“嗯……我希望听上去亮亮堂堂的,聪明能干,又不缺女儿家的和美。”


    大熊搓着衣裳扭头道:“这个容易,就叫熙凤吧,樊熙凤,怎么样?”


    “有什么出处吗?”


    “王熙凤嘛,那可是风风火火精明强干的奇女子……”


    “得了吧,”俞雅雅打断:“还樊黛玉呢,能不能给人家来个原创的?”


    “行啊你来。”


    “来就来,大学生取名字还不简单?比如……慧珠?明玉?婉之……”


    樊小花挠挠头:“听上去都很普通,等我识字以后自己取吧。”


    俞雅雅尴尬地清咳一声:“啊,对,这种事情外人干嘛瞎操心……咦,温孤让去哪儿了,大家都在干活,他怎么好意思躲清闲?”


    牛童用手比划了两下,樊小花说:“我们出来的时候他在后院荡秋千。”


    “什么?”俞雅雅不忿:“他凭什么偷懒?涂灵你先别管了,把他抓过来干活!”


    大熊附和:“对,樊叔都没歇着,给寄放在义庄的所有死者做法事,他也太猖狂了吧!”


    涂灵便放下斧头,前往客房找人。


    月上柳梢头,后院树下的秋千架空空荡荡,院中不见人影,涂灵推门走进厢房,见那假温孤让坐在罗汉床上打坐静修。


    桌上点着油灯,若明若暗,假温孤让警觉地睁开眼,面无表情盯住涂灵,片刻后变脸笑起来:“吓我一跳。”


    涂灵走到方桌前,拿起茶壶倒了半碗茶。


    “你在做什么?”她不紧不慢地问。


    “没什么,练练真炁。”


    “渴了吧?”涂灵将盖碗抛过去,直直射向他面门。


    假温孤让抬手稳稳接住,一滴水也没洒出来。


    “凉了。”他抿一口:“不好喝。”


    “那就别喝了。”


    桌边放着樊叔的符纸,涂灵随手抓起几张,在油灯上晃了晃,符纸点燃,随着她的手诀化作几团火焰扑向目标。


    温孤让气定神闲,手指沾沾碗里的茶,甩出水滴将火熄灭。


    “大晚上的,嫌屋里灯不够亮?”


    涂灵厌恶此人嬉皮笑脸的模样,上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你是什么人?为何霸占温孤让的身体?你把他怎么了?”


    这假货扬起凌厉的下颌线,脸上做出痛苦的表情,却又抑制不住轻佻玩笑:“别呀,你要把这具躯壳弄死,他也活不了啦。”


    涂灵不吃这套,指甲扎破皮肉,让他尝尝苦头:“哪儿来的孤魂野鬼,当心我把你打得魂飞魄散!”


    假温孤让啐道:“谁是鬼?我百魅生荒胥风华正茂仪表堂堂,手下败将无数,怎么可能变成鬼?”


    “少废话!”


    “别,我真疼。”他握住涂灵的手腕,两指稍稍用力,涂灵吃痛,当即后退。


    他笑了笑,起身走向桌子,重新倒茶:“不必紧张,等我找到新的身体,会把这个温孤让还给你的。”


    涂灵眯起双眼:“哄谁呢,既然舍得还,一开始何必上他的身?”


    荒胥顿时发怒:“我怎么知道一进这世界就剩下元神?只能寄居他人肉身……若有得选,谁会选温孤让啊?破破烂烂,心脏只有半颗,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死了,我还嫌倒霉呢!”


    涂灵愣怔数秒:“什么意思?他只有半颗心?”


    荒胥冷不丁瞥过去:“哟,原来你不知道?你们是朋友吗?”


    涂灵略过他的质疑,又问:“你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


    “当然。”荒胥挑眉:“我可是身负重任,拯救苍生,懂不懂?借用一下身体怎么了?”


    涂灵心想,他竟然是主动进来的?到游戏里拯救哪门子苍生?


    难道他和温孤让来自同一个地方?


    涂灵眉间的红痕有些发痛,她闭上眼睛摆摆头:“瑶池阁那么多弟子,你为何不用他们的身体?”


    荒胥扶额:“也得我看得上才行。再说夺取普通人的肉身容易,可若遇见有修为的,需得对方自愿……”


    “温孤让是自愿的?”涂灵言语讥讽。


    荒胥缓缓笑开,一字一句道:“我见着他时,他就像行尸走肉,连魂魄都不知去了哪里,任人宰割,我管他自不自愿?”


    涂灵说:“你找下一个躯壳需要多久?”


    “不急,我已有目标,就这两日。”


    涂灵看他应该不知道浊欲鼎的存在,便打消询问下落的想法,免得他生出觊觎之心。


    当夜,三个女子睡一间厢房,两张床,月光清透。


    涂灵没有困意,她在想,对温孤让和荒胥来说,肯定不存在网络游戏这个概念,那这个世界在他们的认知里是什么样的地方?


    涂灵感到一种未知的恐慌,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将她吞没。如果游戏之外还有更高的世界,那么父母还在游戏里吗?


    强烈的虚无感让涂灵浑身发冷,第一次尝到孤立无援的滋味,没人帮得了她,没人能够理解她,俞雅雅和大熊是玩家,温孤让有自己的迷惘,她只能吞下无尽的恐惧,一点一点摸索真相……


    ——


    次日清晨,俞雅雅把涂灵喊醒,告诉她说:“诶,牛童忽然病倒了,上吐下泻的,脸色煞白。樊叔说只能歇两日,明晚再赶路。”


    “昨天不是好好的,怎么病得这么突然?”


    “对啊,昨天砍柴的时候他壮得像头牛。有的人就这样,平时瞧着健硕,一病就要命。”


    涂灵起床洗漱:“正好,我们去城里逛逛。”


    俞雅雅哀叹:“没钱逛啥逛,只能看不能买。”


    涂灵道:“说不定逛完就有钱了。”


    “啊?”


    “薛府不是遭难么,过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倘若能帮他们解困,肯定会重金酬谢的。”


    两人洗漱完,一同到义庄的斋堂用饭。


    大熊去得早,已经帮她俩打好了清粥,配两碟咸菜和鸡蛋。


    “小花呢?”涂灵问。


    “她在照顾牛童,师兄妹感情可好了。”大熊说。


    俞雅雅瞧着清汤寡水没胃口:“还有别的吗?”


    “有酥饼,油煎的,我怕你们早上吃不下这么腻,就没拿。”


    俞雅雅起身去后厨:“我得吃点儿油水。”


    她刚走没一会儿,荒胥来了,一屁股坐在俞雅雅的位子,拿起碗筷就开动。


    “多谢啊,都给我盛好了。”他的感动十分做作:“可惜没有荤腥,我这人最爱肉食,无肉不欢!”


    大熊昨晚已得知他的身份,愈发看他不顺眼:“你有没有礼貌?这是雅雅的碗筷!”


    荒胥闻言眨眨眼:“她吃了吗?”


    “没!一口都没来得及动,就被你霸占了!”


    荒胥松一口气,拍拍胸膛:“还好还好,我可不想吃她的唾沫。”


    大熊眼睛瞪得浑圆:“你……”


    涂灵知道荒胥的法术不低,担心大熊惹火上身,于是比划动作,示意这人脑子有问题,让大熊别搭理。


    “哼。”大熊端起碗筷去了别桌。俞雅雅也讨厌这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见着他就翻个白眼走开。


    “一会儿我打算去趟薛府。” 涂灵说。


    荒胥扬眉:“好巧,我正有此意。”


    “那你告诉我,薛府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出资修建义庄的名门望族,怎会处理不了区区一个恶徒,而向外求助?


    荒胥笑看着她:“到那儿自见分晓。”


    ——


    小花喂牛童喝了半碗稀饭,眼圈通红。


    “有啥好哭的,我又不是快死了。”牛童虚弱地比划。


    小花攥紧袖子抹眼泪:“师兄,那羞蓝草有毒的,你别乱吃!”


    牛童轻轻叹气,耐心给她打手语:“我只吃了一点,知道分寸。制香大师就在瓦影镇,你趁这两日快去找他。”


    小花豆大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爹不会同意的……”


    “只要大师肯收你为徒,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总不能让你一个姑娘家一辈子跟着我们送尸吧?”


    牛童从枕下掏出一只荷包。


    “这是我存的银子,你拿去使,务必让大师收你为徒。”


    小花用力摇头:“不行!这是你辛苦攒下的,我不要!”


    “听话!”


    两人推搡间,俞雅雅在外面催:“小花,我们去城里了,你走不走?”


    牛童将荷包用力按在她手中,紧抿着唇,飞快比划:“拖拖拉拉怎么能成事?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他拉上被子蒙住脑袋,背过身去生闷气。


    小花咬住下唇,把眼泪憋回肚子,揣着荷包出门。


    “怎么了,眼睛红红的?”俞雅雅和涂灵打量这丫头。


    “没事……我爹呢?”


    “他和顾伯在外边下象棋。”


    樊小花点头哦了声。


    “牛童怎么样,好些了吗?”


    “嗯,他……他很好。”


    五个人一同入城,瓦影镇繁华喧嚣,街上热闹异常,小花沿途跟人打听制香大师庹清芳的住所。


    俞雅雅说:“你这小鬼,原来是要拜访大师呀。”


    涂灵说:“你们两个陪她去吧,我和荒胥走一趟薛府。”


    大熊很不放心,瞥了荒胥一眼,提醒涂灵:“你要留意啊,别放松警惕。”


    “我知道。”


    五个人就此分开,各奔东西。


    涂灵看见走街串巷吆喝的货郎,上前搭讪:“小哥,请问薛府往哪个方向走?”


    没想货郎却变了脸色:“找薛府做什么?你是外地来的吧?我劝你别找了,薛家如今成了瓦影镇的耻辱,伤风败俗丢人现眼,你当还是原来的名门望族呢!”


    第25章


    涂灵不明所以, 转头看了看荒胥,他一副吊儿郎当事不关己的样子。


    又问了几个人才寻到薛府大宅,门前两座威严的石狮子, 粉墙黑瓦,飞檐峭壁, 好不气派。


    可青天白日,偌大的府邸竟然紧闭朱门,连个门房杂仆都没有。


    涂灵上去叩角门,半晌才有人打开一条缝, 家丁脸色阴沉,不吭声,等她自己开口。


    涂灵倒爽快, 面不改色:“瑶池阁弟子奉命前来薛府除害。”


    荒胥一听都乐了,睁大眼睛瞧她,心想此人连说谎都理直气壮。


    家丁冷道:“瑶池阁的人昨晚便到了,此刻正在府中布阵,你从哪儿冒出来的骗子,一边待着去!”


    说完“砰”地关上门。


    涂灵皱眉思忖:“他们已经到了?”


    荒胥失笑:“玩砸了吧?”


    涂灵走下台阶,东瞧西瞧, 从旁边绕到后街没人的地方, 跃上房顶,远远望见深宅东南角形成结界, 仿似琉璃球般晶莹。


    涂灵跳过一重重黑瓦, 来到结界旁的西厢房屋顶,趴在上面,看见瑶池阁众弟子在院落摆开棋局,凝炁对冲结界。薛家众人则躲在影壁后头探头张望。


    荒胥轻轻飞落到涂灵身边, 眼瞧着院内的情景,气定神闲地嗤笑:“蠢货啊蠢货,找一群棋子对付二十七劫,柴刀砍豆腐,屠夫绣枕头,牛头不对马嘴。”


    涂灵听得有些熟悉:“二十七劫?是什么?”


    荒胥啧道:“反教你没听说过?”


    涂灵猛地想起,昆崖不就是被反教二十七劫所害,才失去神力的!


    她正欲开口询问,女将却发现他们潜伏在屋顶,厉声斥道:“卒子十六!你个叛徒,躲在上面干什么?!”


    荒胥站起身,笑盈盈道:“老将,我来帮忙呀。”


    “放屁!昨日你跟着赶尸匠走,分明就是背弃同门!”


    “没有没有,我是被逼迫的。”荒胥指着涂灵:“她和赶尸匠是一丘之貉,还说要把你们抹蛆的事迹传遍江湖,让瑶池阁颜面扫尽呢。”


    “混账,你们俩一起去死吧!”女将甩出佩刀射向房顶,以凌厉之势削向二人。


    “不要啊!”荒胥大喊救命,拽着涂灵翻身躲避,好巧不巧,一同掉进了结界。


    涂灵还未来得及反应,一股力量将他们卷入堂屋。


    帐幔飞舞,香炉青烟袅袅,只见一对中年夫妇僵硬地坐在圈椅上,不能动弹也不敢吱声,想来正是薛家的老爷和夫人。


    炕上一个青年盘腿而坐,双手结印,额头层层细汗。


    涂灵本以为是这个青年将他们拽进来,可他一边修炼一边维持结界,根本分身乏术。


    所以只能是荒胥干的。


    涂灵隐约猜到,他下一个寄居的目标是谁了。


    青年并不慌张,视线盯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能安然无恙入我结界,想来是本教中人,俶真还是劫子?”


    涂灵心头一跳,诧异地瞥向荒胥。


    他笑:“伪伪伪!若是俶真那群大善人,早开始说教了。”


    青年松一口气:“师兄在哪一流?”


    “中九流,第一劫。”荒胥挑眉。


    青年眼睛发亮:“师兄,我的结界快撑不住了。”


    “这个好说。”


    荒胥凝聚真炁,双掌托天,那脆弱的琉璃结界被震碎,换作澄澈清明的金刚界。


    青年笑道:“多谢师兄。”


    荒胥挑了把圈椅落座,翘起二郎腿,薛氏夫妇在对面惊恐地看着他。


    “说说看,你给薛家设的什么劫?”


    那青年气沉丹田,两手置于双膝,稍稍放松下来。


    “我乃下九流第二劫,戏子怜霜。薛老爷大寿,请戏班子献唱,我便混迹其中,那日宾客云集,来了许多有头有脸的贵人,好不热闹。我登台唱了出《雪月风花》,在场那些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丫鬟小厮,无不受妙音蛊惑,感应天人自然之法,纷纷褪去衣衫,沐浴清风与日光,回归原始天性,随歌起舞,美妙绝伦。”


    他说完,荒胥和涂灵都愣住。


    “你这……”荒胥转头看着薛老爷和薛夫人,噗嗤一下笑得前俯后仰:“哈哈哈哈!妙哉妙哉,如此美景我居然没有亲眼见到,可惜呀!”


    怜霜十分自豪:“薛府大乱,我升入第一劫,如今还差一劫便能入中九流。”


    涂灵听得心脏乱跳,他们修炼的功法竟然是给人设劫?


    荒胥笑道:“所以你挟持这对夫妻留在府中,想尽快再渡一劫?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怜霜轻叹:“机会不易,这会儿确实有些骑虎难下了。”


    荒胥琢磨道:“薛府如今人仰马翻,即便此刻杀了他们的老爷夫人,也不会引起更大的混乱。除非……把他们吓疯,才能让混乱更上一层楼。”


    怜霜忙问:“师兄有法子?”


    荒胥挑眉:“嵌花入玉,听过么?”


    怜霜眼睛发亮:“听过!传说中的融合之术!可惜小弟功法尚浅,一时半刻也学不来啊!”


    荒胥做出语重心长的样子:“临时抱佛脚自然不成,眼下情况紧急,只有让我的元神进入你的躯壳,完成此劫。”


    怜霜道:“这样行吗?借用你的元神,也算我的劫?”


    “那是自然,只要你亲手做下便算数。”


    怜霜对他满是崇拜,还拱手作揖:“多谢师兄相助!”


    荒胥眯起双眼:“你准备好了吗?”


    “是,小弟即刻打开玄窍!”


    怜霜凝神运炁,迫不及待迎接师兄的元神。


    荒胥笑了笑,闭眼掐诀,身体定住,片刻后软趴趴一头栽倒。


    涂灵立马上前搀扶,扛起温孤让的胳膊,把他挪到堂屋门边,离得远远的。


    怜霜再睁眼时,举止神态大变,漫不经心地笑着,打量自己的手掌和衣着,然后瞥向涂灵:“怎么样,我说到做到吧?”


    想来他并不在意成为瑶池阁的猎物,涂灵有点担心自己和温孤让的安危:“结界怎么破?你让我们先走吧。”


    “哎哟哟,”荒胥又阴阳怪气起来:“好歹一起淌过碎尸雨,你怎么光惦记自己跑路?好戏还没开始呢,想上哪儿去?”


    涂灵皱眉盯住,手指摸向温孤让的脉搏。


    那边荒胥似笑非笑地打量薛氏夫妇:“别怕,夫妻本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此水乳交融才算恩爱,不是吗?”


    在对方惊恐万状的目光下,荒胥掐诀念咒,使出嵌花入玉的功法。


    帐幔翻飞,香炉缥缈的烟雾变成诡异妖冶的颜色,桌椅颤动,薛氏夫妇终于在极度的恐慌中放声大叫:“啊——”


    涂灵以为他说的功法只是为了骗取怜霜的身体,没料到真会施展出来!


    没错,反教二十七劫以害人为乐,他有什么不敢做的!


    涂灵欲制止,抬起右手:“乾剑金,坤顺轮,魁雷电,玄信星,轰披烈,罡行正,月星斗,唵,乾元亨利贞,剑开!”


    真炁从指尖形成一把无形的薄剑,刺向荒胥。


    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只是抬了抬眉梢,那剑气竟然掉头反攻,涂灵闪身躲过。


    薛氏夫妇的惨叫声刮耳锥心,香炉燃烧妖冶的烟雾将他们包围,涂灵直接冲向荒胥。


    还没近身,她被掌风击中,身体腾飞,眼看要砸向墙壁,一只宽厚的手掌托住她的背心,将她稳稳接住。


    涂灵回头一看,是温孤让醒了。


    来不及说话,他开始朝荒胥发动攻击。


    温孤让的剑指显然具备更强杀伤力,荒胥不得不打断功法来抵御。


    “好啊,我还以为你是个病秧子呢!”荒胥饶有兴致调笑:“你们俩的真炁一脉相承,跟谁学的,出自哪门哪派?”


    涂灵对温孤让说:“昆崖也算我们半个师父,这个荒胥便是反教二十七劫,当年那些打劫的设计陷害山神,今日又与我们为难,看来这梁子是结下了!”


    荒胥闻言高高地挑眉,竟十分惊喜的模样:“本教秘辛,连许多弟子都不知道,你们如何知晓?!”


    涂灵不予理会,自顾双手结印:“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杀!”


    《九字真言》是万金油,能破阵诛邪,捉鬼驱魔,随个人道行深浅展露威力。


    荒胥以为她起了个大招,下意识分出真炁抵挡。


    “……”


    然而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他奇怪地望去,涂灵面无表情:“我根本就不会。”


    上当了。


    荒胥真炁分散,无力维持结界,瑶池阁的人提刀冲了进来。


    “反教奸贼,还不束手就擒!”


    荒胥冷笑:“一身蛆味,也不洗个澡再出来混。”


    “恶贼,少废话,瑶池阁专杀穷凶极恶之徒,被我们盯上,你这辈子都跑不掉!”


    “呸,你们那些变态的修炼功法当我不知道?装什么名门正派?”荒胥袖子一挥,香炉砸向众人,哐当落地,里面厚厚的香灰翻腾飞舞,像刮起沙尘暴。


    荒胥趁机夺窗而去,大笑道:“涂灵,温孤让,后会有期!”


    瑶池阁的人压根儿不理会薛氏夫妇,登时朝着荒胥离开的方向追去。


    薛家的少爷少奶奶、叔伯婶娘等一众亲眷涌入院子,因惦记当家的安危,迫不及待跑进堂屋。


    “爹,娘……”


    “老爷!夫人!”


    当他们看见堂屋里融为一体的两个人,霎时发出绝望而惊惧的喊叫。


    “啊——啊——”


    涂灵亦屏住呼吸钉在原地。


    薛夫人的小半颗头嵌在薛老爷肩膀里,只剩左眼和下半张脸露在外面,艰难喘息。薛老爷的左臂融进薛夫人的身体,五根手指却从她腰侧伸出来,若有似无地颤动。


    涂灵想起束悠城惊奇班子那些畸形人,都远不如眼前的怪物可怖。


    旁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呕吐声,她也抵不住想呕,脸色煞白。


    “别看了。”


    温孤让挡住她的视线。


    “嵌花入玉……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变态的功法?”涂灵难以置信。


    “杀了我吧。”薛夫人痛苦哀嚎:“求求你们,杀了我……”


    “娘啊!娘!”两个少爷不敢靠近,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涕泪满面。少奶奶吓晕过去,丫鬟扯乱自己的头发,疯了般夺门而出。


    “给我个痛快。”薛老爷声音颤抖,用祈求的眼神望向儿子。


    温孤让见他们一家如此惨烈,实在不忍:“或许还有法子补救,切勿丧失希望。”


    闻言,薛家少爷跪着扑到他跟前:“只要能救家父家母,即便散尽家财也在所不惜!”


    温孤让弯腰去扶:“容我想想……”


    涂灵问:“你能解嵌花入玉?”


    他摇头:“当时施法被打断,没有完全融合,所以还有切分的可能。但即便成功分割也不能恢复如初,诸位要做好准备。”


    薛家众人绝望地瘫坐在地,哭做一团。


    涂灵见温孤让面色发青,想起自己被鬼上身的经历,那感觉此生再不想体验第二次,荒胥虽然不是鬼,却比鬼更难对付。


    “刚才和那个打劫的缠斗,没事吧?”


    温孤让拧眉捂住胸口,略喘了喘:“无碍。”


    涂灵又想起他只有半颗心,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状况,随即扶他回义庄将息。


    午后日光明媚,知了在树上鸣叫阵阵,树影晃着窗户纸,狸花猫在院子里打盹儿。


    温孤让盘腿静坐,双眸紧闭,嘴巴发白,额头冷汗顺着侧脸滚落。


    涂灵瞧他不大好,尝试两指凝炁,点在他眉心。


    正如荒胥所说,两人的真炁一脉相承,契合无比。当初温孤让受涂灵的点拨和催促,打通穴位运化真炁,之后在昆崖身边清修,得神仙灵力推助,增进飞速。他又将真炁渡给涂灵——按理说涂灵只是一个普通凡人,穴脉不通,九窍不开,却能顺利接纳真炁,也不知昆崖对他俩动过什么手脚。


    温孤让放松下来,慢慢运行周天,恢复正常气色。


    涂灵打量他沉静端肃的模样,总算看得顺眼,前几日被荒胥鸠占鹊巢,神态气质大变,分明同一张脸,却嚣张得惹人讨厌。什么叫相由心生,真是活灵活现。


    外头的蝉叫得愈发聒噪,涂灵掐清心诀,进入意念之海。


    微风浅浅,水波不兴,远处层峦叠嶂,缥缈云雾弥漫在起伏的山石间,松柏傲立,飞鸟入林,竹筏浮荡。


    这次意念中的景致与前几次不同,仿佛黑白墨画,写意山水,大概是温孤让理想中的心境。


    他端坐在竹筏那头,与涂灵四目相对。


    两人没有说话,静静打坐修炼,融入这水墨丹青之中。


    ……


    傍晚,暮色西斜,拜访制香大师的三人垂头丧气回来,樊小花闷不吭声走进牛童的屋子,大熊随俞雅雅回到厢房,不料却见罗汉榻上打坐的二人,中间隔着一张小小的炕几,也不知他们这么坐了多久。


    大熊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涂灵缓缓睁开眼,瞧见窗外已然暗下的天色,略微恍惚。


    俞雅雅瞪过去,撇了撇嘴:“他怎么待在这屋?算了,我们先吃饭吧,别管他。”


    涂灵说:“他是温孤让。”


    “啊?”大熊和俞雅雅不可置信:“境哥回来了?”说着不约而同围到他身旁。


    这时温孤让也从意念之海出来,睁开眼,发现跟前立着俩人,像端详什么奇珍异宝似的凑近了瞅他。


    “怎么了?”温孤让有些懵。


    “是他是他!”大熊欣喜若狂:“哥,你还记得我不?”


    “怎会不记得?”


    俞雅雅也乐起来:“这几天有个混蛋霸占了你的身体,你都不知道,他可招人烦了!”


    温孤让却说:“我知道。他的元神非常霸道,全然将我的意识压制,但你们发生的事情我还是能感觉到的。”


    大熊咋舌:“那岂不是像双重人格?”


    涂灵摆弄桌上的水壶,倒了碗粗茶,一口气饮尽。


    “对了,薛府那边怎么样,荒胥又去了哪里?”


    涂灵和温孤让把在薛府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们。


    “那个荒胥竟然是反教的人?!”


    涂灵眉间微蹙:“当初只是听昆崖提过这个反教,但究竟是什么门派,你清楚吗?”


    温孤让点头,神色肃然:“反教信奉混沌,他们认为最好的时代是宇宙初开时混沌和美,不分彼此,万物没有差异,也没有秩序和阶级,更不会有因阶级和差异而产生的仇恨和纷争。他们想回到那样的时代。”


    大家都听傻了:“哈?”


    温孤让说:“不过他们内部也有很大的矛盾,后来分为两派,俶真道提倡返璞归真,自然无为,二十七劫却认为应该毁掉现有格局,让世界陷入混乱,直至毁灭,然后重新进入混沌时代。”


    “啊???”大熊的嘴合不上:“啥意思呀?”


    俞雅雅眼皮子乱跳,跟他解释:“就是温和派和激进派。难怪称反教,原来是反社会恐怖主义?”


    涂灵摇头思忖:“反者道之动,一切事物都将走向自己的反面,反是道的作用,不是反对什么的意思。”


    大熊叉腰:“总之就是一帮极端分子嘛,就像那个小丑,why so serious?”


    “他们扭曲道家教义,给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涂灵问:“所以二十七劫是依靠混乱来提升修炼的?”


    温孤让:“没错,二十七劫又分为上九流、中九流和下九流,他们混迹人间各个阶层,通过设劫制造灾祸获取‘祸种’,人的恐惧、愤怒和绝望可以凝聚成祸种,此类负面能量越大,他们得到的修为就越多。”


    俞雅雅听得毛骨悚然:“所以薛家被害得那么惨……那群打劫的根本就是丧心病狂的魔鬼。”


    游戏世界越来越复杂了。


    涂灵问:“对了,浊欲鼎还在你那儿吗?”


    她担心被荒胥夺走。


    “在。”温孤让从袖口里掏出了那只巴掌大小的青铜器。


    “揣在衣袖里不会掉吗?”大熊问。


    “这是一种法术,叫虚怀。”温孤让递给涂灵:“你试试。”


    “什么?”


    “放进袖子或者怀中。”


    涂灵对他的提议有点困惑,但依旧照做,将浊欲鼎揣进左手宽大的袖口。


    “诶?”俞雅雅摸她胳膊:“怎么不见了?”


    大熊也觉得奇特:“哆啦A梦的口袋么?”


    涂灵往袖中掏了掏,拿出浊欲鼎。


    “虚怀,我没有练过这个法术呀?”


    温孤让看着她,神色复杂:“果然如此,看来感应咒不仅给我们接通意念之海,连功法也会慢慢相互影响。”


    涂灵眉头拧紧,俞雅雅在旁边问:“啥意思?资源共享?”


    “卧槽,比金手指还厉害!”大熊说:“武侠小说里都是意外得到武功秘籍,走捷径练成绝顶高手,你这都不用练,等境哥的记忆逐渐恢复,法力逐步觉醒,你就坐等分红啦!”


    温孤让说:“法力强弱还得看真炁修炼如何。”


    涂灵缓缓抚摸脑门,心里倒没什么高兴的,她习惯做最坏的打算,所以不得不担忧一件事:假如温孤让修的是邪魔歪道呢?


    他现在失去记忆,过往一切皆是谜题,涂灵与他感应颇深,倘若某天需要切割,该怎么办?


    “不必担忧。”温孤让似乎能猜透她的心思:“感应咒既然能下,必定能解,若你实在顾虑,我们再寻解咒方法便是。”


    涂灵愣了愣,佩服他的洞察力和包容心,同时忍不住暗骂自己疑心病越来越重。


    “此处危机四伏,会法术肯定不是坏事。”涂灵找补了一句,随即转开话题:“薛府的老爷夫人怎么办?先前你的意思,是把融合的肉.体分开?用法术吗?”


    温孤让默了片刻:“恐怕只能割开了。”


    “割?”涂灵脑中浮现那对夫妇相融的样子,半颗脑袋都嵌进去了,怎么割?


    “你看看这个。”温孤让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玩意儿,碧绿的竹节人,躺在掌心,像小泥娃娃。


    俞雅雅和大熊凑近:“这是啥?”


    两人伸手去碰,那竹节人却动起来,从温孤让掌心跳到桌上,翻个跟斗便复制出第二个竹节人,接着开始自动复制。


    “我去,成精了!”


    涂灵站起身:“这不是段成风的竹棍吗?!”


    温孤让:“段成风与我斗法时指挥这些小人儿舞刀弄枪,我看它们不仅力大无穷,能搬运千斤重的棺椁,还会使袖珍的武器,若是能够操控,必定大有用处。”


    说话间密密麻麻的竹节人从自己身上掰出一块小竹片,形态各异,有刀有剑有枪,相互对阵玩儿起来。


    涂灵说:“你想让它们给薛氏夫妇做分割?”


    “对。”


    “那你会操控吗?”


    温孤让摇头,却说:“你来试试。”


    “我?”


    “嗯,你是段成风的女儿,它们也许会供你驱使。”


    涂灵有点哭笑不得:“我只是短暂地做了几天阿棠,怎么就变段成风的女儿了?”说着收敛笑意,试探着,把手放到桌上。


    竹节人歪下脑袋瞧她,像在辨认,判断,然后走到她掌中,那动作好似定格动画,一只,两只,三只……


    最后自动拼凑契合,变成一根翡翠般碧绿坚韧的竹棍,稳稳躺在她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