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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阴雨天, 淅淅沥沥,水声潺潺。


    昨晚没有关窗,雨水把纱帘溅湿, 木地板也湿了一圈儿。


    涂灵坐在电脑前平复许久。她仰头靠着椅背,胳膊耷拉垂下, 闭上眼,喉咙微微滚动。


    蒋倦打着哈欠敲门进来:“姐,早餐吃什么?”


    涂灵嗓子略哑:“冰箱有面包和黄油。”


    蒋倦挠头,语气可怜巴巴:“面包要烤吗?我不会弄。”


    他从小被宠惯了, 即便来姨妈姨父家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脱脱一个小少爷。


    可惜涂灵对他没有半点怜爱,起身关窗, 然后走向床铺,拉开空调被:“我要睡觉,你自己看着办,楼下有早茶店。”


    说完倒在枕头里翻身背对。


    蒋倦尴尬地扯起嘴角,拖鞋挪动,这时又听她说:“把门关上。”


    “哦……”


    涂灵这一觉直睡到夕阳西斜,黄昏落下, 屋子里昏幽暗沉, 仿佛一个异域空间,让人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游戏世界发生的事情好像她做的一个梦。


    涂灵打开台灯, 拿起手机, 看见小姨打来的几通未接电话,回拨过去,聊了聊表弟的事。


    “那么大个子在家里晃来晃去,我看着就烦。他不回家就算了, 你看着点儿,别让他跟同学鬼混。”


    涂灵才懒得管,随便敷衍两句挂断。


    蒋倦这会儿不在,给她留言说和同学聚餐去了。涂灵有些饿,起来洗漱一通,换了身干净衣裳,准备点外卖。


    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涂灵接起:“喂。”


    那边沉默数秒,忽然发出很大的喘气声,像是深吸了一口气:“涂灵!我、我、我是俞雅雅!”


    “嗯。”


    “没想到真能打通!你,你怎么样,还好吗?”


    “嗯。”


    “我们明天出来见一面吧!”俞雅雅提议:“叫上郑大熊,明天我开车接你们!”


    涂灵犹豫两秒:“好。”


    她把俞雅雅的号码存进通讯录,晚饭过后一直待在书房,埋进父亲收藏的古籍里寻找“束悠城”、“玉奴人”、“浊欲鼎”、“冥河”、“清凉城”这些字样。


    凌晨三点,蒋倦满身酒气回来,以为她又梦游,吓得不敢进房间:“姐,你干嘛呢?”


    “看书。”


    “大半夜看书?”


    听见他的话,涂灵查看时间,反问他:“这么晚才回来,还喝酒?你成年了吗?”


    蒋倦笑道:“我上个月刚满十八,你不记得了?”


    她当然不记得,也没跟他继续周旋,拿起书回自己卧室。


    蒋倦关好房间门,忍不住发信息向同学吐槽:“我那个表姐怪得很,小时候就像一千岁的人,冷冷淡淡,没有一点儿少女的天真烂漫!我都没见她笑过!姨妈姨爹那么温和开朗的性格,不知道怎么会生出这么冷漠的小孩,有时候我觉得她比我妈还可怕!”


    同学问:“高冷范儿么?”


    “不是高冷。”蒋倦难以组织语言形容:“靠近她就会让人觉得……虚无?唉算了,我说不出清楚,她好像有社交障碍,总之是个异类,等过几天我妈气消了我还是回自己家吧。”


    ……


    次日清早九点半,涂灵接到俞雅雅的电话:“二十分钟后我到你家小区,准备下楼。”


    “好。”


    涂灵戴上一顶鸭舌帽遮挡眉心伤口,背一个双肩包出门。


    不多时,俞雅雅的跑车停在路边,大熊坐在副驾座,兴奋地招呼:“嗨!涂灵!”


    他们三个在游戏世界要么做奴隶要么做道士,大多时候都是粗布衣的打扮,这一下看见对方的现代装束,别提有多新鲜。


    涂灵默然上车,俞雅雅和大熊不约而同回过头盯着她瞧。


    “我看,额头的疤真的在吗?”


    涂灵略掀起帽檐:“在,缝了三针。”


    “见鬼了。”大熊说:“还有个更恐怖的事情我没告诉你们。”


    “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吧。”俞雅雅不放心自己的控制力:“否则我怕出车祸。”


    “行,那就去我家。”大熊提议。


    路上他们没法按捺激动,依然滔滔不绝。


    俞雅雅说她昨天回到现实世界,桌边放着饭菜和汤,父母不在家,她飞奔下楼,抱住阿姨嚎啕大哭。阿姨说昨晚想喊她吃饭,但是见她戴着耳机玩游戏,就没有继续打扰了。


    “中午爸妈回家,我向他们倾诉这些天的遭遇,他们居然当我在演戏!以为我接到剧本!”俞雅雅深感无奈:“我不敢多说什么,否则肯定会被当成精神病的!”


    大熊叹气:“我也是,这种超现实的经历说出去谁信啊。”


    涂灵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眉心伤口隐隐作痛。


    到了大熊的公寓,一个大开间,餐桌上杂乱堆放着全家桶和披萨的外卖盒子,还有五颜六色的饮料。


    他不太好意思,胡乱塞进垃圾桶,讪笑道:“昨天回来就顾着吃了。”


    小沙发旁就是台式电脑,各种插线全部被拔掉。


    俞雅雅指着问:“什么意思?”


    大熊挠挠头:“我怕一不小心又再进入游戏,所以这台电脑不敢碰。”


    俞雅雅扯起嘴角:“至于吗?”


    大熊尴尬一笑,转而走向茶几拿起平板,转开话题:“你们看这个,今天早上的新闻。”


    涂灵和俞雅雅挨坐到沙发上,凑在一块儿点开视频。


    《早安鹿城》播报新闻:“昨天下午我市白河区一名男子在网吧猝死,据悉这位宋先生与妻子李女士拌嘴,两点左右负气离家,走进了楼下的网吧。一个小时后,李女士到网吧寻夫,却发现他瘫坐在电脑前,已经没了呼吸……”


    俞雅雅拧起眉头,不解地问:“宋先生?”


    大熊神色忧虑:“我怀疑是小宋哥。”


    “啊?!”俞雅雅惊呆:“宋建国?他死了?!”


    涂灵也感到诧异:“你确定吗?”


    “新闻底下有一条留言,说这个宋先生是他舅舅,我私信这位网友,问他舅舅是不是叫宋建国,他问我怎么知道。”


    涂灵皱眉:“他怎么会死呢?”


    俞雅雅脸色变白:“难道昆崖食言,把他给杀了?”


    “不可能。”涂灵抱着胳膊摇头:“昆崖没有理由杀他,而且按照时间推算,昨天下午两三点我们才刚进入游戏,那时宋建国分明活得好好的。”


    大熊着急插话:“哎呀你们听我说完呀,虽然名字对得上,但是新闻里这个宋建国已经五十多岁了,小宋哥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出头,所以未必是他!”


    “我去。”俞雅雅拍打胸口松一口气,接着用力白了眼:“那你还给我们看这个?”


    “主要是……太巧了。我们昨天进游戏,刚好差不多那个时间点就有人玩游戏猝死,不觉得很奇怪吗?”大熊说:“而且我也想找到小宋哥,大家都安全出来了,不知道他怎么样。”


    俞雅雅突然一个机灵,像被电击似的:“对了涂灵,你和小宋哥不是被昆崖下了什么感应咒吗?快试试能不能联系到他!”


    闻言大熊也紧张地盯住,目光充满期待。


    可惜涂灵很快打破他们的幻想:“不能,回来以后我就感受不到真炁了。”


    大熊和俞雅雅颓然安静。


    涂灵从沙发起身:“我先走了。”


    俞雅雅也跟着站起身:“你还要进游戏吗?”


    “嗯。”


    “我陪你。”


    “我也陪你!”大熊说。


    涂灵奇怪地打量他们,不解问:“我是为了救父母,你们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进那个鬼地方做什么?”


    俞雅雅扬起眉毛,十分自信的样子:“我们已经有经验了呀,你不是被唤醒过两次吗,不如让大熊守在旁边,一两个小时之后把我们叫醒,如果里面情况危险,我们等一等再进去,这样就足够安全了。”


    涂灵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不,我猜测唤醒的次数越频繁,陷入游戏就越深。一开始只要手机铃声就能唤醒,接下来却需要更强的人为干扰,依次递增……也许我父母就是这么陷进去没法回到现实。”


    俞雅雅和大熊听完呆住:“那,那怎么办?”


    涂灵说:“我中途不会再出来了。”


    大熊思忖道:“这个游戏是会结束的,但目前搞不懂具体规则,难道是完成任务?比如帮昆崖重回神位?”


    俞雅雅摆手:“不对,这是涂灵提出的交易,如果她不提呢?”


    大熊抚摸额头:“那么是时间?在里面生存足够的天数?”


    俞雅雅说:“有可能。我们待了多久?”


    “十七个小时左右。”


    “游戏里就是十七天……你看呢涂灵?”


    其实她都无所谓:“不管这个游戏搞什么鬼,就算它会吃人,我也要进去把爸妈从它胃里捞出来。”


    “我们可以帮你……”


    涂灵冷漠地打断:“不需要。如果你们觉得好玩儿,可以自行组队。我不喜欢麻烦别人,而且更愿意单独行动。”


    俞雅雅和大熊僵硬地抿着嘴,显然被她拒人千里的态度伤到了。


    “你……讨厌我们吗?”


    “不讨厌。”涂灵说:“也不喜欢。游戏里情况特殊,大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必须同生共死,可现在没了肥遗皮,何必还要绑在一起,对吧?”


    俞雅雅咧嘴讪笑:“呵呵,你还真是直接。”


    涂灵见他俩神情挫败,心里不大舒服,避开那目光,转头大步离去。


    ——


    昨晚翻查书籍一无所获,涂灵收拾书房,中午叫了丰盛的外卖,认认真真吃一顿。


    不知下一个世界会不会饿肚子,虽然已经有了经验,但她对这个游戏依旧所知甚少,谜团一个没解,像神秘的黑洞,摸不清它里面的规律,那无边的黑暗令人恐惧又产生莫名的吸引力。


    “姐,你想什么呢?”


    涂灵回过神看着蒋倦,问:“你下午出门吗?”


    “嗯,约了同学打球。”


    “什么时候回来?”


    “不一定,可能晚上吧。”


    涂灵点点头,心里掐算时间:“晚饭你自己解决,回来自己按密码锁,我很早就睡了,你不要打扰我。”


    蒋倦懒洋洋回:“哦,没想打扰你。”


    那就好。


    吃过午饭,涂灵提醒他出门记得把垃圾拿去丢掉,随后进屋关上房门。


    十二点五十五。


    如果郑大熊的猜测成立,那么她将在明天早上五点五十五分回到现实。


    但愿一切顺利。


    涂灵打开电脑,缓缓移动鼠标,深吸一口气,点进游戏。


    ——


    “醒了醒了!满福嫂,你家媳妇儿没死,活过来了!”


    涂灵满嘴苦涩,胃里抽搐,喉咙一股腥涩黏腻的味道翻涌,她趴在床沿呕吐不止。


    “吐出来就好,吐干净!哎哟,瞧这绿汁子,都是毒啊!”


    一只粗糙的手掌用力拍打她的后背,紧接着又一双手摸了上来。


    “阿棠,你说你做这种傻事,何苦呢?”被唤做满福嫂的老妇满脸愁容。


    她旁边另一位妇人抬手拭泪:“阿棠,小姑就剩你这么一个亲人,要是你也没了,我怎么跟哥哥嫂嫂交代……”


    医婆继续往她嘴里灌东西,紧跟着涂灵又是一阵剧烈呕吐,眼泪鼻涕都淌了出来。


    “死枯草吃下去还能救活,你可得好好拜骨仙烧高香。”医婆长声叹道:“唉,山荣那孩子中毒太深已经丢了性命,你们把阿棠看好,别让她再胡闹了!”


    小姑抽泣着问:“阿棠确定没事了?”


    “嗯,看来没事了,让她歇两天,一定要多喂水和稀饭,把体内的脏东西排干净!”


    “好,好……”


    两位妇人起身送医婆,谈话声窸窸窣窣,好似混沌梦境。涂灵瘫在硬邦邦的床上,头晕得翻江倒海,胃部和喉咙仿佛经历过灼烧,四肢软得化成了水。


    她潦草打量四周,这是一处农家小屋,木窗敞着,凌霄花盛开,枝条垂落在窗前飘荡。月色清皓,银白月辉铺洒于红木梳妆台,粗糙的大陶罐里插着几支芦苇,女红针线摆在一旁。


    送走客人,满福嫂和小姑掌着清油灯烛进来,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板凳上。


    涂灵吐完浑身湿汗,又热又冷。


    俩妇人相顾无言,愁容满面:“这可怎么办好……”


    “水。”涂灵嗓子干哑:“给我水。”


    满福嫂起身去堂屋端来一只大陶碗,小姑搀她起来,把水喂进去。


    那水有些凉,带一丝甘甜,应该是井水。涂灵大口吞咽,尽数喝完。


    “秋华就要回来了。”满福嫂神情复杂:“你和山荣私逃殉情,全村都知道了,怎么跟他交代?”


    涂灵躺下去,没有接这个话茬。


    小姑紧紧攥着手:“亲家母,你得帮阿棠说话呀,她嫁到你们家两年,孝顺勤劳,就算和秋华感情淡薄,可是做儿媳没有不尽心的,这个你最清楚了呀。”


    满福嫂叹道:“那是自然,阿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秋华在外奔走,时常不在家,我和阿棠算是相依为命,我早把她当自己女儿看待,怎么会不疼她,可是村里的规矩你也知道……最近出了那么多事,如果骨仙堂要惩罚她,我又能怎么办……”


    小姑听见“骨仙堂”三个字不由静下来,垂头沉默许久:“那我就去求乡长,骨仙堂总要给他几分薄面吧?再说了,阿棠和山荣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原本就是相互喜欢的,堂主非让她嫁给秋华,害得三个孩子都不痛快,归根究底也不是阿棠的错。”


    满福嫂大惊:“可不敢胡说啊!骨仙堂不是我们可以编排的!”


    “梆梆”两下清脆的敲木声响起,小姑和满福嫂仍张着嘴,不约而同屏住呼吸,将急欲脱口争论的话咽了回去。


    “丑时三刻,万籁俱寂——”


    更夫的声音异常年轻,等那梆子声渐渐走远,满福嫂才小声开口:“今晚你就在这儿睡吧。”


    小姑也没打算走:“嗯。”


    涂灵浑身乏力,头脑昏沉,转眼又睡了过去。


    次日是个晴天,涂灵醒来一动不动躺在床上,脑中整理昨夜得到的信息。


    她叫阿棠,父母已经去世,娘家只剩一个小姑。两年前她与秋华成亲,但夫妻二人并无感情,秋华时常不在家,而她也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山荣。


    昨夜她与山荣相约殉情,吃下死枯草,谁知山荣中毒身亡,她却被救活。


    不,严格来说阿棠也死了,活过来的是涂灵。


    这游戏还能魂穿?


    她想起来但身体虚弱,用尽了力气才翻过身,用胳膊撑住床板,慢慢支起身。


    满福嫂端木盆进来,吓了一跳:“阿棠,你做什么?快躺下。”


    “我想出去走走。”


    “不行不行,医婆说了你得静养。”满福嫂放下木盆赶忙过去扶她。


    涂灵坚持下床,满福嫂便扶她走到梳妆台前,然后拧了湿帕子给她擦脸。


    “去院子里晒晒太阳也好。”满福嫂从柜子里拿出一根手杖递给她:“但是别出门了,这两天村里不太平。”


    “哦。”涂灵洗脸洗手,满福嫂端盆子出去,随口道:“你小姑一早回去了,待会儿再来看你。”


    涂灵拿起梳妆台上的圆形铜镜,里面映出的面孔竟然与她长得一模一样。


    难道她和阿棠本就长相一致,亦或她进入游戏之后自动更正了别人的认知?


    涂灵已经懒得纠结了,这破游戏根本没有规则可言。


    她撑着手杖出门,阳光晃得有些头晕,院子里种着许多花草,半人高的土陶鱼缸荷花盛开,角落有一口水井,满福嫂刚晾好衣裳,这会儿在厨房忙碌。


    朴实温馨的院落,两个女人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白天院门大敞,两扇门分别贴着神荼和郁垒的画像。


    涂灵慢慢晃了出去。


    这个村子依山傍水,邻里之间相隔很近,房屋集中,村落外围是梯田与群山,山上盛开大片夹竹桃,灼灼娇艳。瀑布从其间倾泻而下,汇入小河,淌过人家。村子石板铺地,鸡犬相闻,好似一处世外桃源。


    涂灵漫无目的游走闲逛,路上遇见好几个同村人,可他们慌忙避开视线,不和她打招呼,像躲瘟疫似的匆匆加快脚步。


    村子中央有一块开阔的方圆平地,正南方搭建戏台,飞檐翘角,雕花繁复。


    可戏台前竖着一根木桩,竟然绑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来往村民不敢议论,疾步路过。而小孩子百无禁忌,嘻嘻哈哈绕着她转圈,然后一窝蜂跑远。


    那女子虚弱地垂着头,长发遮挡面容,涂灵想上前询问,谁知小姑忽然出现,一把扣住她的胳膊。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小姑表情惊恐:“快跟我回去,那女人碰不得,快走!”


    涂灵被她拽着,回头端详打量,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怪异。


    满福嫂得知她私自出门,脸色十分难看。


    中午吃饭,涂灵喝下大半碗粥,随口问道:“戏台前那个姑娘怎么了?为什么把她绑起来?”


    满福嫂当即拍下筷子:“你还敢提!骨仙堂处置完她,搞不好下一个就是你!居然还敢出去乱逛!”


    涂灵思忖:“她也和我一样跟人殉情吗?”


    小姑按住满福嫂的手,稍稍安抚,接着转头告诉涂灵:“你的事还有商量的余地,那个女人,死定了。”


    涂灵不解。


    满福嫂说:“既然你这么有精神,下午随我去见大伯,他虽是乡长,但也是秋华他爹的亲哥哥,你嫁到我们家做媳妇,他不会推脱不管的。”


    小姑说:“我随你们一道去。阿棠,嘴巴软一些,尽快认错,知道吗?”


    涂灵看了看她们,没有接话。


    午后烈日当头,三个女人来到乡长白贤的家。


    院子里一群孩子在耍闹,把精心栽种的茶花从土陶盆里挖出来,种到小菜园子里。他的菜也被刨得乱七八糟,变成过家家的玩具。


    白贤叉腰扶额,心疼自己的花和菜,但没有阻止孩子们继续糟蹋他的院子。


    “唉,去里面说吧。”


    他引客人到后院,篱笆墙外是茂密的竹林,房屋挡去大半阳光,角落摆着几个泡菜坛子,石桌底下长出点点青苔。


    白贤端来一盘西瓜:“井水里镇过,冰冰凉凉可甜了。”


    满福嫂和小姑没心思吃西瓜:“大伯,骨仙堂对这事儿究竟什么态度,会处罚我们阿棠吗?”


    白贤只好暂时放下红彤彤的西瓜,轻叹道:“鬼月到了,你们也清楚,骨仙堂最重要的事情是准备中元节祭礼,这会儿应该没空找阿棠麻烦。”


    小姑忙问:“那中元节之后呢?”


    白贤摇头:“不知道,毕竟没有先例。”


    满福嫂想了想:“我记得十年前双嫂家的女儿也跟人殉情来着。”


    白贤摊手:“对啊,俩人都死了,可现在阿棠还活着。”


    小姑眉头紧锁:“其实只要秋华不追究,这事儿就该揭过,你是乡长,说到底村里大小事务都该由你来定夺才对。”


    “我……”白贤结巴:“我就是个摆设嘛,徒有虚名,大家都清楚,何必把话说穿呢?”他挠额头,搓了把脸,又看看一言不发的涂灵,长叹一声:“唉,你这傻孩子,秋华马上要回来了,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怀孕,村里最看重婴儿,只要你有了身孕,谁敢动你?骨仙堂也不敢。”


    “对对对。”小姑握住涂灵的手腕:“去找堂主领香囊,表明你们准备孕育后代的决心。”


    涂灵低头看了眼,不着痕迹抽回自己的手。


    满福嫂也十分赞同这个提议:“你们成亲两年,是该有孩子了。”


    白贤乐道:“我也要做伯公啦。”


    吃完西瓜,白贤送客人出门,院子里玩耍的孩童蹦蹦跳跳涌来,拽着他玩老鹰捉小鸡:“乡长爷爷!你当母鸡!你当母鸡!”


    满福嫂最怕吵闹,摇摇头,加快脚步离开。


    “大伯真有童趣,不管谁家的孩子都能骑在他头上撒野,哪有做乡长的威严。”


    “话虽如此,他到底是个实在人,尽管胆子小,可村里人有事相求,他能帮的多少还是会帮。”


    走在后面的涂灵突然开口:“乡长自己的孩子呢?”


    满福嫂和小姑不约而同怔住,回头瞧她:“少打听这些……他儿子刚满一岁就死了,你可别提他的伤心事。”


    涂灵不语。


    小姑去了趟骨仙堂,傍晚带回香囊,涂灵打开来看,就是一包形状古怪的干花,也不知什么用处。


    “好了,只等秋华回来,这关就算过了。”满福嫂有点心力交瘁,抬脚踩着板凳,仰头喝干碗里的米酒:“阿棠,你死过一次,该懂事了,别再让长辈为你操心。山荣没了,听说他娘哭晕好几回,明日你必须去灵堂给他上一炷香,这是你该承担的,明白吗?”


    涂灵点头:“好。”


    月上柳梢时,满福嫂睡了,窗外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月光洒落寂静的屋子,涂灵打坐完睁开眼,轻手轻脚出门,丹田内真炁运行,她稍稍屈膝蹬脚,悄然越过围墙,平稳落地。


    趁着夜色沉沉,她像个鬼魅穿行在白家村幽暗的小路间。


    家家户户已然熄灯安枕,农历七月,随处可见插在地上的香烛和零落的纸钱。


    涂灵准备夜访骨仙堂,探探究竟。


    路过戏台,那个女人还绑在木桩上,她缓缓抬起头,隔着漆黑长发望来,诡异的模样实在像极了恐怖片。


    涂灵视若无睹,离得远远的,径直往前。


    月光冷冽而明亮,女人看清她的脸,忽然身体猛地一颤,绷紧。


    “涂,涂灵……”


    沙哑虚弱的声音有几分熟悉,涂灵站住脚,狐疑打量着她,缓缓靠近,停在木桩前,抬手剥开她的头发。


    “怎么是你?”涂灵皱眉。


    “我,我……”俞雅雅口干舌燥,喉咙仿佛堵着一团棉花。


    木桩旁摆着一只水桶,涂灵拿起葫芦瓢舀水喂给她。


    俞雅雅伸长脖子迫不及待地吞咽,喝完一勺,正欲开口,这时不远处传来梆子声,她赶忙提醒:“有人来了,你快找地方藏好!”


    涂灵二话不说,转身隐入戏台圆柱之后。


    近了,越来越近。


    一把长柄灯笼从拐角小巷探出,夜风骤起,黄色纸钱翻飞,只见三个高挑的人影缓缓踱来,他们身披黑色斗篷,宽大的帽檐遮挡面容,步伐整齐得犹如复制粘贴,衣摆空空荡荡,好像没有双脚,诡异无比。


    “丑时一刻,神鬼出没——”


    涂灵和俞雅雅屏住呼吸盯住三人,灯笼摇曳,梆子声规律单调,他们目不斜视,跟随月光的指引一步一步移动,纤长的形体好似漂浮的亡魂。等人经过戏台前空旷的平地,涂灵这才看清斗篷底下的蹊跷,原来他们踩了高跷。


    俞雅雅纹丝不动,直到灯影消失,黑色斗篷被黑夜吞没,她终于大口喘气。


    涂灵上前迅速解开麻绳:“别吭声,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她被捆了两天,只喝水,几乎不曾进食,浑身乏力,见涂灵打算往山里躲,赶紧阻止:“不行,山上容易迷路,而且鬼月不太平,村里有骨仙坐镇,还算安全,一旦进山就完了。”


    看来她知道的挺多:“明早他们发现你不见,可能会挨家挨户搜查,你觉得哪里可以藏身?”


    俞雅雅茫然张望四周,目光落在地势最高的东北角:“骨仙堂,那是白家村的圣殿,绝对不会有人搜查。”


    涂灵随着她的视线望去,朴实无华的村落伫立着一座庄重威严的庙宇,如此格格不入。


    “走吧。”


    两人往东北角方向前进,到了骨仙堂才发现这地方古怪之极,整个建筑背对村庄,面朝山峦水流环抱,两进宅子前高后低,无论早上还是下午都晒不到太阳。


    涂灵背起俞雅雅飞身跃入后院,两个人的重量不太好控制,她们摔了个狗啃泥。


    “你的法术怎么这么不稳定……”俞雅雅龇牙咧嘴。


    涂灵把她捞起来,架着绕进院子,正殿内影影绰绰晃动依稀烛光,昭示某种危险,涂灵转向偏殿,推开门进去。


    密密麻麻的牌位整齐摆放在偌大的神龛上,赫然闯入眼帘。涂灵和俞雅雅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震住,呆了好几秒才回过神。


    “怎么把祖先牌位放在偏殿?”涂灵眉头紧蹙:“那正殿供奉什么人?”


    “骨仙。”俞雅雅浑身僵硬:“白家村信奉的神明。”


    涂灵从案上拿起火折子,点燃蜡烛,见供盘里有糕点和水果,便让俞雅雅过来吃。


    “你怎么又跑进游戏?”她端着烛台环顾四周,低声询问。


    “郑大熊……我本来想帮他卸载游戏,谁知道一不小心就进来了。”俞雅雅抱着供盘瘫坐在蒲团上啃点心。


    涂灵瞥了眼:“他不唤醒你?”


    “我能坚持到游戏结束。你说过,唤醒次数越频繁,陷入游戏越深,我和他有默契,如果意外发生,不要中途退出。”


    涂灵问:“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被绑了?”


    “三天前,我在坡上踩中陷阱,被花妍救起,她把我带回了家。”


    “花妍?这里的村民?”


    “算是吧,她嫁过来的。”俞雅雅说:“但是她已经后悔了。白家村受到诅咒,即使外姓人进来也无法避免,身上会逐渐长出鱼鳞一样的东西,需得每月朔日服下骨仙堂赐的肉息丸才能消解。”


    这么古怪?


    涂灵问:“什么丸?”


    “骨仙炼化的丹药。”涂灵说:“这白家村原本与世无争,先祖迁徙过来扎根,已经经营好几代了,日子过得很安宁,直到二十年前,村民修缮祠堂,无意中挖出一副棺椁,听说当时原本晴空万里,忽然就变天了……”


    涂灵低声打断:“你听谁说的?”


    “花妍的公婆呀。”俞雅雅往斜上方瞥了眼牌位,毛骨悚然,转过身背对:“他们告诉我,那棺材特别诡异,不仅用大铁链锁住,而且还画了巨大的血咒,铺满整块棺材盖。没人知道里面葬的是谁,阴阳先生说,这个人一定很早就埋在这儿,比白家先祖来得更早。”


    涂灵挑眉:“他们把棺材打开了?”


    “是呀!”俞雅雅睁大眼睛:“要不怎么说好奇害死猫呢!他们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墓主人的身份信息,好给他立碑迁葬……”


    涂灵有点疑惑:“阴阳先生不是在吗,竟然同意开棺?”


    “阴阳先生就是现在骨仙堂的堂主,段成风!”俞雅雅道:“我怀疑他惦记冥器才开棺的。当时把铁链绞断,撬开封钉,里面有一具白骨,从陪葬品来看,墓主生前也是修道的!不知为什么死后被人镇压了!”


    “然后呢?”


    “然后找别的地方给他下葬,毕竟是白家祠堂,总不能继续让他埋在那儿。”


    涂灵拧眉思忖,似乎意识到什么,抬起灯烛:“就是这里。”


    “啊?”


    “挖出棺材的地方,就在我们脚下。”


    俞雅雅屏住呼吸,霎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吓我……你是说,他们把宗祠改建成骨仙堂?”


    涂灵没有接话,拿起一块牌位打量:“白家村后来出了什么事?”


    俞雅雅用力吞咽唾沫:“闹鬼,而且是厉鬼,会害人性命那种。”


    涂灵垂眸看着她。


    “乡长你见过吧?”


    “白贤?”


    “嗯。”俞雅雅点头:“他那会儿刚当上乡长,开棺和迁葬都是他拍板同意的,所以他家首当其冲,他儿子刚学会说话,某天夜里突然暴毙,他媳妇儿也被鬼吓疯了,跑出门去,溺死在河中。之后村里打更的还见过他妻子的鬼魂!更恐怖的是,出殡当天,村子好多人都去送葬,完事之后下山回家,竟然看见无名尸的棺材竖在戏台上!”


    正说着,忽然一阵风把虚掩的门吹开,烛火仓皇摇曳,险些被吹灭。


    俞雅雅猛地倒吸气,想也没想抱住了涂灵的腿:“什么东西?!”


    涂灵拢住烛台,屏息望向漆黑的院落,稳定心神:“不用怕,起风而已。”


    她撇下俞雅雅走过去,重新将门关好。


    两人都不说话,心有余悸地安静了许久,涂灵先开口:“所以,那具白骨就是骨仙?”


    “嗯。”


    “白家村的诅咒是这么来的?”


    “对。”俞雅雅深吸一口气:“没人敢碰那副棺材,从那天起,村民身上开始出现鱼鳞一样的东西,奇痒无比,有人忍不住拿刀子刮,刮下一大堆密密麻麻带血肉的鳞片……”


    她说着干呕了几下。


    涂灵也能想象到那个画面,着实让人很不舒服。


    “症状最严重的是当初动手掘坟的其中一个村民,他用刀把自己全身的鳞片都刮了下来,不剩一块好肉,死相异常惨烈。”俞雅雅声音都虚了:“白贤没办法,带着全村跪在戏台前,让段成风做法祭祀,祈求无名尸的宽恕。”


    涂灵拧紧眉头,问:“宽恕的条件是什么?”


    俞雅雅张了张嘴:“段成风得到的指令是献祭,而且是用十岁以下的孩子献祭。”


    “这么变态?”


    “极其变态,他们当场抽签,抽中的人家就得献出自己的孩子。”俞雅雅说到这里也吃不下了,起身放下供品:“第一个孩子牺牲,第二天,丹药就出现在棺材里。”


    涂灵思忖:“所以白家村给无名尸修建神庙,将他供奉起来,称做骨仙,段成风算是村民和骨仙中间的桥梁,顺理成章地成为堂主,每月初一给村民分发丹药。”


    “对,从那以后,每年中元节,村里都要举行抽签仪式,向骨仙献祭孩童。”


    涂灵道:“这么邪性的村子,但外姓人好像不少?”


    “白家村从前和外界来往频繁,只是被骨仙诅咒之后才逐渐封闭。”


    “救你的那位小娘子怎么进村的呢?”


    “花妍啊,她丈夫是买货郎,两人在外地认识,我觉得根本就是骗婚。”


    涂灵不解:“买货郎?”


    “嗯,负责采购村里没有的物资,只有他们会定期离开村子。”


    “难怪阿棠的丈夫不在家。”涂灵自顾琢磨:“这么说他也是买货郎。”


    “阿棠是谁?”


    闻言涂灵缓吸一口气,略微烦闷:“我。丈夫叫秋华,你听过吗?”


    第17章


    俞雅雅张着嘴, 茫然消化她貌似魂穿这件事:“我只知道买货郎是两人一组,结伴出行,每三年更换人选。”


    涂灵垂眸思索片刻:“对了, 你是怎么被抓的,还没说呢。”


    俞雅雅脸色难看:“花妍的女儿才半岁, 临近中元节,她越想越害怕,担心自己孩子被抽中,我当然鼓励她逃跑呀, 结果我们刚跑上山就被抓回来了。”


    涂灵慢慢放下烛台,两手揣进袖子里,来回踱步。


    骨仙, 童祭,诅咒,鳞片……


    纷杂的线索在脑中打结,涂灵眉心的竖痕又在隐隐作痛了。


    “我去正殿看看那位骨仙。”


    “别呀!”俞雅雅扣住她的胳膊,很快又松开,爪子伸进衣领抓挠:“邪魔歪道,敬而远之!”


    “你怎么了?”


    “痒……我可能也要长鳞片了。”


    涂灵拿起蜡烛, 掀开她的衣裳查看, 果然后肩出现一块鱼鳞样的痕迹。


    “要命,我会不会死啊?”俞雅雅欲哭无泪:“全身长鳞片, 比死还难受!”


    “别挠了。”涂灵说:“段成风那里应该有多余的丹药, 我想办法偷出来,这两天你就躲在这儿,别乱跑。”


    “我、我一个人吗?”她的恐惧不言而喻。


    “明晚我给你带吃的,不用害怕, 骨仙想作恶的话我们早就完蛋了。”


    “那你一定要来啊。”俞雅雅声音发抖。


    涂灵不能继续逗留了,安置好她,翻墙离开骨仙堂,趁着夜色返回阿棠家中。


    夏季天亮得早,没一会儿满福嫂起床生火做饭,涂灵去井边打水洗漱,此时俞雅雅被人放走的消息已经传开,骨仙堂派出奉天侍者四下搜索,不多时便闯进了满福嫂的院子。


    “婶婶,我们找人。”


    “哦,好、好,你们看吧。”


    涂灵缓缓拧帕子擦脸,观察这几个奉天侍者,他们穿统一的黑衫和斗篷,与昨晚打更巡逻的三人如出一辙,只是没踩高跷。


    “柴房没有!”


    “卧房也没有!”


    声音青涩干脆,分明是一群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


    “搜过了,走吧,去下一家!”


    涂灵貌似无意地开口:“小娃娃跟官兵似的。”


    满福嫂道:“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娃,五六岁就被选中,由堂主培养成奉天侍者,拥护骨仙,死后不再受轮回之苦,而是成为骨仙身边的护法,永生不灭。”


    真的假的,玩儿这么大?涂灵挑起眉毛,心下不由冷笑。


    早饭吃馒头咸菜和稀饭,小姑过来,陪她一起去给山荣上香。


    “待会儿不管山荣娘怎么骂你,都不要回嘴,让她发泄,知道吗?”满福嫂说。


    涂灵“哦”了声。


    小姑奇怪地瞅着她:“你怎么没有一点伤心的样子?”


    涂灵道:“人都死了,伤心也没用。”


    满福嫂大概觉得荒谬,摇摇头,收起碗筷回厨房。


    小姑也很头痛,忍不住要责备两句:“前两天还要死要活殉情,这会儿跟没事人一样,你说你闹这一出究竟什么意思?我算服了。”


    涂灵面不改色:“死过一回,许多想法自然和从前不同。”


    姑侄两人带着帛金前往可怜的山荣家,满福嫂当然不会去,她心里其实埋怨山荣勾引她的儿媳妇殉情。


    过一座小石桥,清澈的湍流下躺着颜色各异的溪流石,被阳光照射,晶莹剔透。


    还没走到山荣家,激烈的争执引来邻里围观,门外堵满了人。


    “咋了?”小姑紧张地打听。


    一位挎着菜篮的大婶回道:“奉天侍者搜人,让巧英把棺材打开检查,你说哪个当娘的受得了?这不闹起来了。”


    “快找乡长来呀。”


    “已经有人去了。”


    小姑还在询问,涂灵自顾挤进了大门。


    灵堂就设在院子里,丧主家的亲戚抄着家伙摆开阵仗,奉天侍者也集合起来严阵以待,双方剑拔弩张,白色麻布丧服和漆黑斗篷泾渭分明。


    面容憔悴的母亲伏在棺木上,不准任何打扰她的儿子。


    “骨仙堂搜查妖女,谁敢阻挠?!”


    山荣的大伯气得用锄头指着他们:“小丫头片子,你爹都得叫我一声哥,摆什么架子呢!”


    为首的少女脸色僵硬了一下,抿抿嘴,抬起高傲的下巴:“放肆,奉天侍者无父无母,只认骨仙和堂主,你们最好老实配合,别逼我们动手!”


    “你动一下试试!”大伯青筋暴起,忽然发现人群里一张熟面孔,当即怒喊:“伍千寿!还不过来管管你闺女!如今她可出息了,当年你做买货郎外出,她溜出门玩儿,失足掉进河里,是谁不顾危险把她救起来的?!”


    涂灵看见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低头步入院子,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他来到少女跟前,垂下视线:“果果,别为难这些叔叔婶婶了,昨夜那么多人守灵,不可能悄悄藏什么人的。”


    少女攥紧双手,绷着脸咬牙道:“我是骨仙堂肃字辈侍者,不叫果果,你莫要乱喊。”


    她身侧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子,冷声开口:“肃臻,斩断亲缘才能成为纯粹的奉天侍者,是该表明你诚意的时候了。”


    说着递给她一条鞭子。


    周遭众人无不屏住呼吸,眼睛瞪得一瞬也不眨。


    少女胸膛起伏,僵硬地接过短鞭,她看着面前颓丧的父亲,心里翻江倒海,怨、恨、嫌恶、怜悯,搅在一起让人无比烦躁,只想立刻结束这一切。


    于是她扬起鞭子,甩了过去。


    父亲没有反应,始终不看她,低垂的眸子熄灭了最后一点点光。


    少女恨他逆来顺受的模样,于是眼睛通红,又狠抽了两鞭子:“走开!”


    父亲仿佛失去灵魂,木讷地走到一旁。


    山荣大伯见状浑身发抖,抬手指着她:“畜生……那是你亲爹啊……”


    旁边的二婶接话:“她娘去年病死她都不回来看一眼,禽兽都不如,你指望什么?”


    肃臻脸色发青,手指不住地颤抖,而其他奉天侍者则面无表情,根本没有反应。


    递鞭子的青年把肃臻拉到后头,自己站出来发话:“别磨叽了,早些配合,我们也好回去交差。”


    山荣娘抱紧棺木,声嘶力竭地喊:“谁都别想碰我儿子!”


    青年冷笑扫视众人:“违抗骨仙堂,你们是不想要肉息丸了。”


    听见“肉息丸”三个字,大伙儿敛声屏息,忽然静下。


    大伯依旧没有屈服淫威,指着他骂道:“稚骁,你少拿鸡毛当令箭,我今日便站在这儿,你们大可以从我身上跨过去,左右不过就是个死!”大伯说得激动,手掌捂住心口,嘴唇发白:“反正骨仙堂干了那么些缺德事,血债累累,多我一个也不算什么!”


    周围亲戚们七嘴八舌规劝起来。


    稚骁却当众下定论:“大家都听见了,白仲夫对骨仙堂心生怨念,蓄意诋毁,他完全有动机窝藏妖女,此番百般阻拦,根本就是欲盖弥彰!我今日偏要打开棺材,好好搜上一搜。”


    “你,你……”白仲夫怒急攻心,支撑不住,昏厥倒地。


    “大伯!”亲友们惊得赶忙围上来查看。


    稚骁居高临下瞥着:“明日思察会,我看他还硬不硬得起来。诸位若对骨仙堂不满,尽管一吐为快,我必当如实禀告堂主,待思察会以正视听。”


    “不敢不敢。”失去白仲夫的坚守,众人迅速瓦解,纷纷低头:“请奉天侍者高抬贵手,大伯他年岁已老,身子又不好,所以才说了胡话,当不得真呐。”


    稚骁嗤笑:“是非对错,堂主自会评断。你们还不让开?”


    亲戚们搀扶白仲夫挪到一旁。黑色斗篷犹如乌云压境,咄咄逼人。山荣娘呼吸急促,仿佛应激的刺猬:“别过来!不准碰我儿子!”


    稚骁无动于衷:“李巧英,若再阻挠,别怪我们不客气。”


    山荣娘濒临崩溃,通红的眼眶仿佛快要哭瞎:“我已经说过,这里面没有藏人,只有我儿子,你们放过他吧……”


    “把她拉走!”稚骁不耐烦地指挥一众侍者:“开棺!”


    “慢着。”涂灵这时走了出来。


    小姑大惊失色,想伸手拉她,可惜没来得及。


    她站到灵堂前,阻止奉天侍者靠近。


    “先说清楚,如果棺材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该怎么办?”


    稚骁打量她,目光讥讽:“倘若没有窝藏妖女,在座的各位自然不必担责。”


    涂灵随即摆手:“我的意思是,你们气势汹汹大闹灵堂,不敬死者,威胁他的伯父,欺凌他的母亲,还要糟蹋他的棺椁,然后拍拍屁股就想走人,不合适吧?”


    听见她的话,门外围观的邻里乡亲也开始窃窃私语:“对啊,太欺负人了。”


    稚骁眯起双眼,冷笑道:“那你想怎么样?”


    涂灵说:“很简单,找不到人,你们跪下向山荣和他娘亲磕三个响头。 ”


    听见这话,奉天侍者们怒火中烧:“混账!你算什么东西,竟然口出狂言!”


    “你这是在羞辱骨仙堂,羞辱堂主!其心可诛!”


    “稚骁,这人有问题,需将她带回去审问才行。”


    涂灵抱着胳膊:“七月鬼门开,山荣头七回来,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欺负他家人的人。”


    奉天侍者听见这话愣了愣,但很快恢复气焰:“有骨仙堂坐镇,我看哪个小鬼敢放肆。”


    稚骁开口:“阿棠,你与山荣殉情却独自苟活下来,不守妇道也不守信义,骨仙堂没有立刻惩治你,是想在思察会上当众审判,你已自身难保,还不夹着尾巴做人,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涂灵:“我没尾巴,你这种牲口才有尾巴。”


    “你说什么?!”


    她耸了耸肩:“我婆婆没吭声,丈夫也没吭声,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吧?”


    “白家村的事都归骨仙堂管,你这是想造反了。”稚骁冷笑着上下瞥她,就像在瞥一具尸体:“等秋华哥归来,恐怕会亲手送你上路,我拭目以待。”


    “让开让开!”这时外面有人喊:“乡长来了!”


    白贤气喘吁吁赶到,人还没进门就先听见声音:“莫动手,莫冲动,有话好商量!”


    小姑趁机把涂灵拉开,脸都青了:“你疯了吗?居然和骨仙堂对着干!”


    白贤进门直奔躺在地上的白仲夫:“这是怎么回事?!”


    “气晕了。”涂灵幽幽开口。


    小姑猛拽一把,恨不得捂住她的嘴。


    “快抬进屋躺着,让医婆来瞧瞧,大热天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


    白贤有条不紊地安排,并不理会身后黑压压的奉天侍者。


    “巧英啊,你脸色好差,可要保重身体,节哀。”


    “我的身体不重要。”山荣娘神色决绝:“今日即便死,我也要守住我儿子!”


    “没人让你死。”稚骁颇为厌烦:“开个棺材那么麻烦,墨迹半天。”


    白贤转过身打量他们:“你还知道墨迹呢?段成风要抓妖女,你们却耗在灵堂闹事,到底有没有脑子?奉天侍者一代不如一代,段成风怎么挑的人?”


    高傲的少男少女顿时挂不住脸:“乡长,莫非你想袒护他们,阻碍我们搜查?”


    白贤几乎要翻眼皮,上前两步沉声道:“你们搞那么大动静,待会儿若搜不出妖女,段成风的脸和骨仙堂的威信就被你们丢尽了。而且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棺材内只有尸体,没有活人,见好就收吧。”


    稚骁抿紧薄唇,心下打起退堂鼓,但此时已骑虎难下,若直接走了,自己脸上过不去,身后这些情绪激昂的奉天侍者一定不服,日后恐怕不听他的话……


    正踌躇间,院子外面有人喊:“买货郎回来啦!秋华和润升回来啦!”


    人群又发出窃窃私语,小姑紧张地抓住涂灵的胳膊:“回家吧。”


    “不急。”涂灵没有忘记她是来上香祭奠的。


    稚骁倒是抓住机会借坡下驴:“堂主需要人手,我们先过去帮忙,这里留两个人守在门外,走。”


    他带着奉天侍者浩浩荡荡离开。


    山荣娘几近虚脱,终于支撑不住摔倒。


    “巧英!”


    亲友将她扶起,掐人中,喂半碗凉白开,然后抬进屋子。


    涂灵点三根线香,举过头顶,闭眼默哀,插入香炉。


    “阿棠。”有个婶子过来:“山荣娘要见你。”


    小姑正想张嘴,涂灵淡淡打断:“我自己去就行。”


    她进屋,女眷们也都出来,留二人独处。


    山荣娘躺在床上,缓缓转过头,面容憔悴地望着她。


    涂灵拉过板凳坐下。


    “阿棠。”这位母亲哑着嗓子问:“山荣怎么舍得丢下娘?他明知我会痛不欲生,为什么如此狠心?”


    涂灵想了想:“人年轻的时候通常把儿女之情看得很重,尤其受到人为干涉,爱情还承载了自由和反抗,做事就会激烈。”


    山荣娘哭干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可你还活着,只有他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


    涂灵拿起枕边的帕子帮她擦泪珠:“他没有孤零零,阿棠也死了。”


    山荣娘略微怔住。


    “我不是阿棠。”涂灵直言不讳:“只是占据她身体的陌生人,也许他们头七会回来向你道别,不妨等等。”


    山荣娘眸子晃颤,嘴唇抽动,似乎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她在说什么?她是谁?


    无所谓了,反正儿子回不来了。


    这位母亲死心般闭上眼。


    涂灵将帕子放到她手中。


    “既然两情相悦,为什么不让他们结合呢?”


    山荣娘鼻尖泛红:“我也希望你们成亲,也想让你做我的儿媳,可是骨仙堂不同意。”


    “骨仙堂连婚嫁都要管?”


    “是,白家村长大的孩子都由堂主批算八字,若八字不合,不能成亲。”


    涂灵说:“他显然将白家村掌握在手里,你们甘心被他控制吗?”


    山荣娘缓缓摇头:“他背后有骨仙,等于攥着我们每个人的命,这些年不是没有人质疑,但反叛之人下场惨烈,思察会定罪后会把他们当众处死,大家只有乖乖听话才能安稳度日。”


    涂灵问:“山荣和阿棠算听话么?”


    山荣娘叹气,翻过身去:“我累了,你走吧。”


    涂灵起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小姑心事重重,细眉拧得很紧。


    “阿棠……秋华回来,你准备怎么跟他解释?”


    涂灵说:“我和他虽然没有感情,但嫁过来任劳任怨,陪伴他母亲,帮他照顾家里,他自然应该心怀感激。”


    小姑愕然张着嘴:“你也太乐观了,哪个男人可以忍受妻子和别人殉情,还闹得人尽皆知,他的尊严和面子往哪里放?”


    涂灵不关心这个。


    小姑却很忧虑:“而且听说他在外面有一个相好,我担心他会借这件事情发难,先把你收拾了,再和那个女人双宿双栖。”


    “他在外面有人?”涂灵道:“既然如此大家算扯平了,他更没理由也没资格指责我。”


    小姑发愁:“那怎么一样呢……”


    说话间到了地方,涂灵抬脚进门,院子里嘻嘻哈哈热闹非常,秋华回家,他的朋友们纷纷赶来相见。


    “你这次走了两个月,村里发生好多事情,你都知道吗?”


    “花妍在山上救下一个姑娘,不过相处两日,竟然被那妖女蛊惑,带着孩子私逃。”


    “她也不想想,没了肉息丸,跑出去就是个死。她自个儿犯蠢就罢了,孩子是白家村的希望,也是骨仙堂的财产,她这么做等同于造反,鬼迷心窍了。”


    “说不定妖女就是她放跑的。”


    “润升回来天都塌了,这会儿正发疯呢。”


    “还有阿棠和山荣……”


    “你不在的时候那小子老往这儿跑,我们看不过去,私下收拾过他几回,谁知他居然死性不改,引诱嫂子和他一起吃死枯草……”


    “什么嫂子,根本就是不甘寂寞,水性杨花。”


    “算了算了,堂主传话,明日举行思察会,把她交给骨仙堂处置,任其自生自灭吧!”


    涂灵站在人群外打量了一会儿,始终没有看清中间被簇拥的那个人。


    小姑听不下去,大声怒斥:“你们胡说什么呢?挑拨离间唯恐天下不乱,都给我出去!”


    众人敛声回头,发现阿棠直勾勾望着他们。背后说人是非被听见,到底有些心虚,一个个面露尴尬,赶忙撤走。


    剩下那个留在原地的高大男子就是秋华吧。


    涂灵看着他,他也看着涂灵。


    小姑攥住手指踌躇上前:“秋华,你别听外人挑唆,阿棠始终是你媳妇儿,她嫁到你们家从未犯过什么错,都怪山荣纠缠,诱骗她吃毒草……阿棠,你还不快解释!”


    满福嫂倚在厨房门边不言语。


    涂灵慢慢走到秋华面前,下巴朝屋子方向抬了抬:“聊聊?”


    秋华略笑:“行,聊聊。”


    两人一前一后回屋,关上房门。


    小姑与满福嫂隔空相望,诧异,困惑,神情复杂。秋华一向不爱搭理阿棠,对着她没什么表情,阿棠也几乎不跟他说话,当他是透明。这对夫妻没有相敬如宾,只是形同陌路同床异梦,两个人都过得不开心。


    哪会像现在这样随和。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天气炎热,涂灵抄起桌边的蒲扇,又倒了杯粗茶解渴。


    秋华也拉开板凳坐下。


    她的视线往他脸上端详一圈儿,问:“我应该叫你宋建国还是白秋华?”


    第18章


    不等回答, 涂灵面色微沉:“你到底是什么人,真正的宋建国去哪儿了?”


    他沉默片刻,漆黑的眼睫缓慢扇动:“死了, 玄松挑选奴隶的时候他突然逃跑,被活活打死。”


    涂灵一瞬不瞬:“你为何冒用他的名字?”


    “当时我失去所有记忆, 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身在何处。出于本能和自保,只能借用别人的名字。”


    涂灵略歪着脑袋端详:“那你现在找回记忆了吗?”


    “没有。”他摇头:“只想起自己名叫温孤让, 字境渊。”


    “你姓温?”


    “……温孤,复姓。”


    “哦,温孤让, 温孤境渊。”涂灵重复默念了一遍,又问:“昆崖重回神位之后你去了什么地方,我在意念之海怎么没有找到你。”


    “我与昆崖道别后下山,本想去寻找记忆,谁知忽然失去意识,再清醒时就变成了白秋华。”


    涂灵轻抚额头,缓缓磨蹭:“这么说来白秋华也死了。”


    温孤让道:“他喜欢的姑娘留下一封信, 嫁给别人远走高飞, 白秋华买醉,酒后坠河, 大概就这么死的。”


    涂灵问:“那你清楚白家村的情况吗?”


    “嗯。”温孤让淡淡地:“这些天我和白润升同行, 路上旁敲侧击,差不多有所了解。”


    涂灵跟他商量:“眼下比较麻烦的是,俞雅雅被村里人视为妖女,如果抓住肯定会处死, 我把她藏在骨仙堂,想找个合适的时机一起逃走,可她身上竟然也开始长鱼鳞,所以我想还是得拿到肉息丸才行。”


    说到这里涂灵忍不住在胳膊上轻轻抓了抓。


    温孤让思忖:“肉息丸治标不治本,终究得解开骨仙的诅咒。”


    他意识到什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荷包,打开,倒出一粒红色丹药。


    “买货郎外出两个月,骨仙堂会准备多一份肉息丸让他们上路。白秋华没吃,留下一粒。”


    “那他没发病吗?”涂灵拿起丹药放在鼻下嗅了嗅:“有股细微的异香。”


    温孤让又将一页清单摆在桌上。


    涂灵瞥着,大都是些生活物资,其中数量最大的是盐。


    “有什么问题?”


    “鬼仙辰砂,硫磺,石胆。”温孤让的手指在纸上移动:“白矾,硝石,雄黄,雌黄。”


    涂灵垂眸思索,心中已有分辨:“炼丹材料。”


    “不错。”温孤让进一步推断:“骨仙堂堂主以前是阴阳先生,应该通晓白黄术。”


    “你怀疑肉息丸是他的手笔?”


    “也许不止肉息丸。”温孤让问:“你相信骨仙的诅咒吗?”


    涂灵拧眉:“那副棺材近千斤重,原本已经入土为安,怎么平白出现在戏台上?段成风当时为白贤的妻儿主理丧事,众目睽睽,如果是他策划的诅咒,怎么同时做到的?这也太诡异了。”


    温孤让道:“修炼有成的话,用法术,可以做到。”


    涂灵两指捻着肉息丸,忽然想起一样东西,起身去屉子里拿。


    “这是骨仙堂赐的干花,你看看。”


    温孤让深嗅一遍,愣了愣,问:“知道怎么用吗?”


    “说是填在枕芯里。”


    温孤让转头望向床上的枕头:“此花香气有催情的功效。”


    “是吗?”涂灵闻了闻:“我怎么没感觉?你有感觉吗?”


    温孤让面露一丝尴尬,但稍纵即逝:“没有,它的作用应该是在人完全放松,失去防备时潜移默化发生。”


    “难怪要填在枕头里。”涂灵轻笑:“为了让村民繁衍子嗣,居然种植这种花,属实有点儿丧心病狂。”


    温孤让问:“你知道它种在什么地方吗?”


    涂灵摇头:“没见过。我去问问。”


    她说着就到院子里询问小姑和满福嫂,不一会儿又进屋关上门:“花田在骨仙堂前面的山上,村民不能私自培养,也养不活。”


    温孤让问:“俞雅雅藏在骨仙堂?”


    “对,晚上我给她送药。”


    “我去吧。”温孤让说:“要是被发现了,我容易脱身。”


    涂灵想想觉得有道理,同意下来。


    夜幕悄然而至,熄灯后,屋内透进月光,温孤让见涂灵盘腿坐在床上专注运行小周天,他悄声开门,独自前往骨仙堂。


    蝉鸣不绝。涂灵双目微阖,身体端正,左足压右足,左掌置于右掌之上,拇指相抵。真炁在丹田流转,绵绵密密,朝各处穴位推进,口中愈渐甘甜,呼吸越来越轻,仿佛与月光融为一体。


    正当此时,阴魂不散的打更声扰乱了她的神思。


    涂灵眉间蹙起,睁开眼,瞪住房门。


    奉天侍者组成巡逻小队,提灯打更,轮流值夜。


    涂灵悄无声息跃上院墙,瞧那三个鬼魅般的身影,心下不爽,对准高跷弹出一颗小石子。


    走在最后的那人惊呼出声,脚步趔趄,颤巍巍扭动,极力试图稳定平衡,身体张牙舞爪像只大蛤嘛,最后摔得狼狈至极。


    涂灵笑了。


    前面二人吓一大跳,惊愕地回过身,压低嗓子:“你做什么呢,快起来!”


    “不行,疼……”


    “笨蛋!奉天侍者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两人怕被看见,赶忙弯腰搀扶,宽大精致的斗篷此刻变成累赘,碍手碍脚,丑态百出。


    好容易重新站起来,各归其位,三人慌忙整理仪表,迅速恢复奉天侍者的高傲姿态。


    “亥时三刻,灯灭人静——”


    走在最后那人一瘸一拐,偷偷搓揉右臀。


    涂灵险些笑出声。


    “下来吧。”


    突然一个沉沉的嗓音响起,涂灵猛回过头,见温孤让不知何时回来,毫无预兆出现在院子里,她竟然一点觉察都没有。


    涂灵跳下墙:“巡夜的人为什么要穿斗篷踩高跷?增加行动难度。”


    温孤让说:“统一的服饰和固定的仪式可以凝聚人心,使他们有荣誉感和归属感,对外则形成威慑,增添神秘。”


    涂灵霎时明白过来,莞尔轻笑:“段成风养了一群娃娃兵,十来岁,正是狂热的时候。”


    “段成风在白家村经营多年,根基颇深。”


    涂灵问:“你去骨仙堂顺利吗?”


    温孤让扫向满福嫂的窗子:“回屋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关门,涂灵点燃桌上的灯烛,用手拢住。


    “俞雅雅不见了。”温孤让说:“我没有见到她。”


    “不会吧?”涂灵皱眉:“她在偏殿祠堂,你找过吗?”


    “找过,不见人影。”温孤让道:“或许她另寻藏身之处……”


    “不可能。”涂灵打断:“我们两个说好的,她不会乱跑。”


    温孤让垂眸思索:“要么她被抓了。”


    涂灵绕着木桌缓缓踱步,手指轻敲桌面:“如果落在骨仙堂手里,还有挽救的机会,他们肯定会公开处置妖女,以儆效尤。可如果是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温孤让问。


    涂灵缓吸一口气:“鬼。”


    温孤让不语。


    夜越深,月光镀上一层冷幽的蓝。


    涂灵说:“中元节快到了,孤魂游鬼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伺机而动。”


    温孤让挑了挑灯芯:“只要她没有跑到山上,应该不会撞鬼。”


    “怎么说?”


    “我感觉到此地潜伏着一个强大的力量,使寻常鬼魂不敢轻易靠近,”


    涂灵疑惑:“是骨仙吗?”


    温孤让摇头:“不知道。方才我进正殿探查,那里供着一副棺椁,阴气很重。”


    涂灵感到眉心发痛,摆手道:“算了,天亮便知分晓,如果俞雅雅没有现身思察会,我们只能进山找人了。”说完走到床边,很自然地抱起一卷竹席,转身递给他:“铺地上吧,早点睡。”


    温孤让吹灭蜡烛,接过她递来的枕头,合衣躺在席上。


    “郑大熊去哪儿了?”他轻声问。


    涂灵闭着眼睛:“没来,在家待着。”


    “你们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温孤让用陈述的语气。


    涂灵不语。


    他没再说什么,屋子里剩下满室月光与清浅的呼吸。


    次日清晨早饭过后,奉天侍者在院外通知众人:“巳时初刻,每家至少派一人赴戏楼参加思察会,不可缺席!”


    满福嫂打量儿子儿媳,试探开口:“要不我去?”


    温孤让说:“您留在家里,我和阿棠过去看看。”


    “可是骨仙堂恐怕要找阿棠麻烦。”


    “不会的。”温孤让这么说。


    满福嫂瞧这两人云淡风轻相敬如宾的模样,心道香囊果然奇效,只一晚就培养出夫妻之情了。


    太阳逐渐上升,日光刺目,村民自带板凳前往戏楼,孩子们最爱热闹,仿佛赶集一样兴奋,笑着跳着,嬉闹追逐。


    “这思察会到底是干什么的?”涂灵问。


    “拜忏,自省。”温孤让说:“如有罪人,接下来会洗罪。”


    “花里胡哨的名堂倒不少,段成风把自己当成白家村的神了。”涂灵想起什么,转头打量他。


    温孤让不解:“怎么了?”


    “我们两个相安无事,会不会被看出破绽?”


    他说:“秋华和阿棠本就疏离,应该不会吧?”


    “可是阿棠和别的男人殉情,全村都知道。”那些人怎么骂她来着?


    温孤让想了想:“所以你觉得丈夫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如何面对妻子?”


    涂灵也想了想:“事已至此,当然要体谅她。”


    温孤让点头:“有道理。”


    两人若无其事到戏楼,村民已自觉在空地前围坐成半月形,涂灵和温孤让嵌在中间,没一会儿四周挤挤挨挨坐满。


    数十名奉天侍者沿两侧排开,好似训练有素的卫兵。


    白贤与段成风现身,走上戏台,坐在圈椅上。


    那段成风杵一根碧绿竹棍,全身穿白,斗篷宽大的帽檐遮住半张脸,戏台阴凉,晒不到光,他处在阴影之中,根本看不清面容。


    稚骁在台下宣布思察会开始。


    首先一位农妇站了出来,走到戏台前,紧攥住双手,仰头瞅瞅乡长和堂主,然后垂下视线,干咳了一声。


    段成风看出她紧张:“孰能无过,但说无妨。”


    “我,我按捺不住性子,对女儿耐心越来越差 ,总忍不住冲她喊叫。她也不与我亲近,不体谅我的难处,老是跟我作对……”妇人又清了清嗓子:“不知怎么搞的,我看她哪里都不顺眼,一教训起来没完没了……昨夜她捂住耳朵不想听,我气得上头,动手打了她,谁知她突然发疯扇自己巴掌,说要把命还给我……其实每次骂完她我都后悔,可是发起脾气就像被鬼附身,根本控制不住……”


    段成风端坐戏台上,不紧不慢开口:“人之修养,念起即觉,愤怒是助你磨练心性的种子,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全凭你一手栽培,若不懂节制,任其疯长,生出恶果,亦需你自己承担。”


    “是……”


    “孩子是白家村的未来,父母有教养之责,你丈夫早逝,女儿不孝,也是你教养不当之过,怎么还动手呢?”


    “我知道错了。”


    段成风巍然不动:“知错还要改过,若孩子有失,你如何担当得起?”


    农妇垂头不敢言语。


    段成风略抬手:“领罚去吧。”


    奉天侍者引她走到一个大缸前,圆盖掀开,一股潮湿的腥臭味袭来,那缸里竟然是用水稀释的猪粪,黄绿色,搅拌均匀,新鲜冒泡。


    涂灵揪起领子捂住口鼻,看不懂这是什么情况。


    只见奉天侍者用葫芦瓢舀起粪水,从农妇的后颈浇下去,流淌全身。


    稚骁高声道:“洗铅华——去嗔痴——除业障——”


    足足浇了三勺粪水,好好的农妇全身污糟泥泞,恶臭不堪。


    涂灵闭上眼,没法儿细看。


    人堆里发出痴痴的笑声,看戏一般。


    接着一个男子走到戏楼前。


    “我,我家婆娘貌丑,又懒又馋,近日我愈发压制不住对她的厌恶。夜里做梦,遇到一位温柔体贴的仙子,和她在一块儿,我才算是个人,宁可留在梦中舍不得醒。白天一睁眼就如同回到地狱……”


    “欲念过重,浊气污染元神,再不警惕,恐怕性命不保。”


    “请堂主救我……”


    段成风吐出两个字:“鞭刑。”


    稚骁收到指令,随即扬声:“妇女回避!”


    在场女子无论老幼,全部转身背对,涂灵也照做。


    不一会儿听见惨叫。


    “怎么了?”她低声询问。


    温孤让拧眉:“他们在用鞭子抽他的……”


    话没说完,温孤让陡然打住,不知如何形容。


    既然这么为难,那涂灵立刻懂了。


    “原来思察会就是动用私刑。”她得出结论。


    这时旁边一位年轻媳妇转过头来打量:“阿棠,你倒挺悠闲,担心一下自己吧。”


    涂灵说:“我这种情况会被泼粪还是抽鞭子呢?”


    温孤让转头瞧她。


    年轻的媳妇说:“我要是你呀,自己主动浸猪笼。”


    她丈夫在旁边搭腔:“我要是被戴绿帽子,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


    话音刚落,两只蜜蜂不偏不倚,钻进了这对夫妻的嘴里,两人吓得跳起来,张嘴拼命吐舌头。


    又来几只蜜蜂,围着他俩嗡嗡作鸣,猛烈进攻。


    “肃静!闹什么!”


    “救命啊——”


    现场登时鸡飞狗跳。


    涂灵挪开板凳,以免遭到波及:“蜜蜂哪儿来的?”


    温孤让右手松开指诀:“飞来的。”


    “怎么专扎他们两个?”


    “万物有灵,大概蜜蜂也有讨厌的人。”


    涂灵点点头,表示了然。


    思察会仍在继续,又一妇女上前,声称无法再忍受丈夫酒后拳脚相加,她想杀夫。


    段成风说:“你的修养远高于你丈夫,他是个愚钝之人,尚未开窍,你该以自身修为帮助他,改变他。”


    “可我受不了了……”


    “忍耐是美德,宽容是品行,心中杀戮乃魔障,只要越过去,你的修为将更上一层,到时心境开阔,困扰你的事情也不再是困扰。”


    段成风抬起手,女子走上戏台,脆弱地跪在椅侧,他将手掌覆在女子头顶,略弯腰,温言细语安抚,不知在说什么。


    女子抑制不住放声抽泣,仿佛孩子向慈父倾诉委屈。


    涂灵抱着胳膊端详:“又当皇帝又当神。”


    接下来断断续续五六人上去反省近来的过错,请求宽恕,接受惩罚。


    村民们在烈日下干坐两个小时,个个晒得汗流浃背,眼睛都快睁不开。


    拜忏终于结束,众人齐刷刷站起身。


    “克己复礼,和睦友邻,勤勉奉孝……”


    他们开始背诵宗族法规似的东西。


    涂灵和温孤让混迹其中,蒙混过关。


    段成风立在戏楼上,两手杵着绿竹:“白家村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每个人都肩负责任,守护家园,繁衍生息。只有遵守秩序和规则,才能世世代代香火不断。可是有人却要打破秩序,毁掉我们安宁的家。”


    四下一片沉静。


    段成风缓缓扫视,阳光刺目,台下的人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外人终究非我族类。白润升何在?”


    没有动静。


    稚骁上前一步,催促道:“白润升!”


    人群最外边,一个面容麻木的青年如梦初醒,背着背篓缓缓走到戏台前。


    稚骁上下打量:“罪妇花妍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


    他好像没有听见。


    稚骁皱眉:“包庇同罪,你可不要犯糊涂!”


    白润升抬头定定看着他。


    “问你话呢!”稚骁不耐地呵斥:“罪妇花妍呢!”


    “她就在这里呀。”白润升将背篓随手塞过去。


    稚骁不得已接住,正要发作,目光往下一瞥,顿时惊恐万状,忙不迭丢开背篓。


    “啊——”


    伴随惨叫声,一颗惨白的头颅滚了出来 。


    事发突然,大家都吓呆了。


    涂灵心里“轰”地一声,睁大眼睛盯住那颗女人的头颅,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白润升犹如行尸走肉般逼近稚骁。


    “我没有包庇她,我亲手送她上路,你满意了吗?这个惩罚够不够?”


    稚骁避之不及:“你、你疯了?!跟着我做什么!”


    “昨日不是你来提醒我要遵守村里的规矩?她受人蛊惑犯下大错而且不知悔改,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呀?你不是逼我表态吗?”


    稚骁难以招架,连连后退。


    而戏台上的段成风将一切尽收眼底,并无丝毫波澜,只是命奉天侍者带白润升回去。


    “一个家就这么毁了。”段成风问:“谁害的?”


    台下无人应答。


    他又问了一遍:“谁害的白润升一家?”


    这时有人喊:“是那个妖女!”


    “对!妖女害的!”


    “就是她!”


    段成风满意地点头,挥了挥袖子:“带罪魁祸首上来。”


    涂灵屏住呼吸,见两个奉天侍者押着俞雅雅走到戏台前,把她绑在了木桩上。


    第19章


    “果然被抓了。”


    涂灵眉头紧锁, 见奉天侍者将柴火堆在俞雅雅脚下,火把也准备就绪。


    “这是要干什么?”涂灵忍不住上前,但是被温孤让按住。


    “你不要出面。”


    “她会被烧死的。”


    “不会。”温孤让斩钉截铁, 神色笃定:“你相信我。”


    涂灵胸膛起伏,隔着憧憧人群望向任人宰割的俞雅雅, 她看见地上花妍的头颅,刹那间失控,放声喊叫。


    “花妍!花妍——”


    “闭嘴!你这妖女,祸害人间, 罪不容诛!”


    俞雅雅被愤怒浸没,已经顾不上自身所处的危险,破口骂道:“你们才是祸害!你们这群邪教!靠着残杀幼儿苟延残喘, 逼迫一个母亲把孩子献祭给魔鬼!什么骨仙?我呸!一群丧心病狂的畜生!你们会遭报应的!”


    “烧死她!”奉天侍者激愤道:“烧死这个妖女!”


    稚骁观察段成风的反应,抬手制止:“不急,让我先审审。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你妈,是你祖宗!”


    稚骁脸颊抽动,一把掐住她的下颚:“招出同谋,是谁解开绳子放你逃跑的?”


    俞雅雅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正中目标。


    从来没有人对稚骁做过这种无礼的事, 愤怒与震惊一瞬间到达顶点, 反而使他笑起来。


    “你好大的胆子,好啊, 好得很……”


    俞雅雅笑得癫狂:“怎么样, 老娘的口水香不香?!”


    段成风打断他们失控的言语攻击,冷声道:“指出放走你的人,我可以让你死个痛快。烈火灼烧,很疼很疼的。”


    俞雅雅大口喘息, 抬起眼皮,潦草扫向密密麻麻的村民,视线又转向花妍死不瞑目的头颅,那双浑浊的眼睛失去光泽,温柔的酒窝再也不会出现,断裂的颈脖伤口嶙峋,不知砍了多少刀才把头给砍下。


    俞雅雅眼眶通红,恐惧与愤怒交融,理智迫退到崩溃的悬崖边缘:“涂灵放我走的。”


    “涂灵是谁?”


    “神仙呀。”俞雅雅笑得很神经,很疯癫:“她派我来看看这个村子值不值得拯救……我看到了,你们这群怪物活该被诅咒,枉死之人将回来复仇,血债血偿,一个都逃不掉,哈哈哈!”


    给她冠上妖女的罪名,她索性开始妖言惑众。


    “死期将至,死期将至,七月半鬼门开,白家村要变成乱葬岗啦!”


    每个字都是大逆不道,村民神色各异,孩子们却莫名兴奋,齐声欢呼:“烧死她!烧死她!”


    俞雅雅扯着嗓子大喊:“烧啊、烧啊,老娘是高贵的玩家,你们只不过是活在二维世界的npc,连人都算不上!白家村就是张破地图!来啊,谁怕谁?!”


    稚骁仰头望向段成风,见他执竹棍的手略点两下,于是示意侍者倒酒助燃,挥动火把:“点火行刑——”


    涂灵霎时屏住呼吸,额头汗水滑落,双拳攥紧。


    “温孤让,他们动手了!”涂灵咬牙。


    俞雅雅脚下堆满柴火,身上更是浇透了烈酒,一点就能着。


    可不知怎么回事,火把晃了一圈儿,最易燃的秸秆和枯枝竟然没有半点反应。


    涂灵看见温孤让单手掐诀,嘴唇微动,似在默念咒语,阻止烈火焚烧。


    “怎么点不了?”


    古怪的现象引起骚动,周遭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稚骁不知其中蹊跷,脸色异常难看:“你们是不是把酒和水搞混了?”


    “不可能,你没闻到很重的酒气吗?”


    稚骁嘴角抽动,大汗淋漓,索性将火把塞到木头堆里。


    “有了有了!”


    火星子窜出来,缓缓蔓延,涂灵也是满头湿汗,喘着气问温孤让:“有人在跟你斗法?”


    他神色紧绷:“嗯。”


    “你撑住。”


    肯定是段成风。


    眼看刚刚起来的火势莫名又变得微弱,众人咋舌,涂灵掐准这个时机,从人堆里挤到前面,直接干扰段成风。


    “堂主,这火烧不起来,恐怕是骨仙的意思。”


    段成风对她的贸然出现有些意外,打量了一会儿才开口:“此话何意?”


    涂灵心脏狂跳,根本来不及梳理逻辑,硬着头皮胡编乱造:“你看,白家村有骨仙坐镇,村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逃不过它的法眼,思察会进行那么多次,从来没有出过这种差错,火刑失败必定是骨仙的指示,要我们放了这个姑娘。”


    段成风没说话,稚骁首先出来反对:“我看这分明验证了她就是妖邪!普通火刑对她无用,非得采取极端手法才行!”


    涂灵脸色瞬间无比阴沉:“她若是妖邪,早把你碎尸万段了,还能安安分分被绑在这儿?”


    “什么意思?阿棠,你在替她说话?”


    “我在阐述一个三岁孩童都应该明白的逻辑。”


    “我看你是找死……”


    段成风突然开口,不理会冲锋陷阵的稚骁,却对着涂灵发问:“此女口出狂言侮辱骨仙,骨仙又怎会饶恕她?”


    涂灵太阳穴直跳:“如果不是骨仙,那就是更高神明的意志。白家村受诅咒二十年,我看也该到头了。”


    一直备受忽视的乡长白贤终于发话:“阿棠,可不敢胡说啊,我们与骨仙签订契约,平安无事已经过了二十年,怎么能因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背叛骨仙呢?当心受到惩罚!”


    底下的村民也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孩子们却浑然不觉,一个胖小子跑到前边儿来,用脚踢了踢花妍的头颅,然后抓起她的头发拎起来,当悠悠球似的扯着玩儿。


    涂灵不明白这些小孩吃什么长大的,对人命轻蔑到如此地步,简直匪夷所思。


    当小胖子晃到她面前,涂灵冷冷看着,扬起手,一个大逼兜给他扇了下去。


    胖子摔倒在地上,捂住脸,哇一声嚎啕大哭。


    俞雅雅放声发笑:“哈哈哈哈哈!”


    胖子娘怒气冲冲上前:“阿棠,你……”本要发作,余光扫向白贤和段成风,见气氛不对,生生把话咽下,抱起孩子赶忙远离。


    稚骁绕着她转圈:“阿棠,你该不会就是这个妖女的同谋吧?”


    涂灵面向众人道:“实不相瞒,我服下死枯草,濒死之际看见了神明,它告诉我,已派出解咒之人帮助白家村脱离苦厄,它让我活下来就是为了辅佐解咒人,我想这位姑娘的身份已经很明朗了。”


    稚骁冷笑:“越编越离谱,谁信啊?”


    “我信。”温孤让从人堆里走出来:“否则你们问问医婆,什么人服食死枯草还能救活?”


    涂灵接话:“火刑失败也是大家亲眼所见。二十年前你们冒犯骨仙招来厄运,如今难道还要冒犯更高的神明,招来灭顶之灾吗?”


    白贤背着手问:“如你所说,这个小女子能解开诅咒?可是抓了她几天,她可什么都没干。”


    涂灵和俞雅雅对上视线,无法交流,只能靠默契。


    俞雅雅心领神会:“急什么,中元节还没到呢!”


    白贤正欲开口,段成风抬手打断:“既然如此,那就等中元节展现你的神通吧。稚骁,放人。”


    “堂主……”


    奉天侍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连白贤也不可置信地看着段成风。


    “我说放人,你听不懂吗?”


    “是……”


    村民见状不知所措:“堂主,那今年的祭礼怎么办,还抽签吗?”


    “如常进行。”段成风冷声道:“中元节当日,若解不开诅咒,便拿你们三个扒皮削肉,祭祀骨仙。”


    涂灵想看清段成风的长相,奈何他遮盖严实,没法窥见真容。


    思察会结束,村民们闹哄哄散了,俞雅雅抱起花妍的头颅,用袖子擦干净她脸上的灰和血迹,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找到躯体,先让她入土为安吧。”温孤让说。


    三人往白润升家去。路上遇见了小姑,把他们拦住。


    “你们去哪儿?”


    涂灵说:“给花妍收尸。”


    小姑表情怪异,嘴角扯了扯:“不用了,白润升把她……扔进猪圈,一晚上已经吃得不剩什么了。”


    俞雅雅怒急攻心,眼睛一翻瞬间昏厥。


    涂灵和小姑把她搀回家放在客房的床上,温孤让用一只匣子安置花妍的头颅。


    “怎么会变成这样,现在全村都盯着你们,可如何是好?”小姑焦虑地走来走去。


    涂灵把肉息丸交给满福嫂:“等她醒来喂给她吃。”


    “你们还要出去吗?”


    “嗯,安葬花妍。”


    涂灵嘱咐两句,扛着锄头和铲子,与温孤让一同往山上去。


    “白润升。”她冷冷念出这个名字:“你和他相处这些时日,察觉出他为人这么残暴吗?”


    温孤让摇头:“没有,平日里他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普通到杀害妻子,分尸喂猪,是吗?”


    温孤让没有接话。


    涂灵道:“他会遭报应的。”


    “嗯。”


    两人择了一处风水宝地开始挖坑。


    “你觉不觉得骨仙堂的风水特别奇怪。”涂灵启唇。


    温孤让说:“入山观水口,登穴看明堂,那块地砂环水抱,藏风聚气,用好了本该是大吉之地。”


    涂灵一边用锄头刨土,一边思忖道:“阴宅立向是决定穴位吉凶的关键,所谓地不绝人水绝人,水不绝人向绝人。骨仙堂完全背道而驰,阴阳驳杂,龙穴砂水全错,在极佳的风水之地上建起一座大凶之宅,就像……”


    温孤让接话:“就像故意积聚阴气,招鬼凝煞。”


    涂灵停下来随手挠胳膊,没留意,挠的力气过大,皮肤突然刺痛,她低头一看,居然流血了。


    “这什么?”她盯着手上抠下来的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鳞片,不由冷笑:“我也被诅咒了?”


    温孤让上前拉过她的胳膊查看:“痛吗?”


    “刚才很痒,抓下来就开始痛了。”


    “我去找段成风拿肉息丸。”


    “别呀。”涂灵拒绝:“你去找他不就等于低头么,如果几块鳞片我都受不住,还谈什么解开诅咒。”


    说着想起一件事,打量温孤让:“你真的没长吗?”她拉过他的手臂,正要掀开袖子,温孤让却立刻抽回了自己的胳膊。


    “我没有。”他说:“至少目前没有。”


    涂灵觉得他反应略微古怪,但并不在意,继续挖坑。


    埋好花妍,两人沿着山坡往骨仙堂方向走。不多时看到一片花田,绿油油的叶子,碗口那么大的花,开得灼灼艳丽。


    涂灵蹲下来嗅了嗅:“就是这个,会催情的花。”


    温孤让拧眉端详,用锄头把整株花挖出来。


    涂灵睁大了眼睛:“根系也太强了吧。”


    粗得堪比手指,狰狞着,张牙舞爪。


    “盈琅骨髓。”温孤让说。


    “什么?”


    “这花叫盈琅骨髓,我记得在古籍里看过,早就绝种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涂灵伸出手拨弄根系:“盈琅骨髓……有什么说法?”


    温孤让的记忆并不顺畅,就和涂灵的法术一样时灵时不灵,他闭上眼睛凝神思索,好一会儿后突然睁开。


    “盈琅骨髓,上古邪花,其根含毒,其叶却是解药。”


    “毒?”涂灵看看带血的鳞片:“中毒症状不会是长鱼鳞吧?”


    温孤让摇头:“不,它可以炼出各种各样的毒,主要看炼丹者用的哪种符咒。”


    “这么厉害?”涂灵想了想,摘下一片叶子放进嘴里咀嚼,那味道非常黏涩,她屏住呼吸干咽下去,然后观察胳膊。


    血淋淋的伤口果然开始慢慢愈合。


    “原来所谓的诅咒是被下毒了?”涂灵冷笑:“肉息丸就是叶子制成的解药而已。盈琅骨髓,这么奇妙的花怎会绝种呢?谁要是有了它,岂不是天下第一毒门?”


    温孤让说:“因为它的种植条件过于残忍,超出人的底线,被当时的名门正派销毁了。”


    闻言涂灵观察四周,并未发现什么特别的环境条件。


    温孤让抡起锄头继续往地下挖,挖到约莫两米深的地方停下。


    “那是人骨?”涂灵眯眼辨认,突然太阳穴猛跳:“是孩子的尸骨?!”


    温孤让脸色沉沉:“童男童女的血肉滋养出来的邪花。”


    眼前这片艳丽的花田瞬间变得丑陋不堪,二十年,这地下埋了至少二十个孩子。


    涂灵半晌才开口:“是段成风干的。”


    “既然诅咒是假的,那么骨仙自然也是个谎言。”温孤让把土填回去:“我们到骨仙堂看看,他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嗯。”


    时近傍晚,大片瑰丽的晚霞在天边铺开,白家村炊烟袅袅,鸡鸣犬吠,好一派桃花源的安宁景象。


    涂灵和温孤让跃入骨仙堂,直奔正殿。


    推开木雕大门,“嘎吱”一声,案台上的长明灯潦草摇曳,背光的建筑四处阴影浓重,檀香遮盖了腐朽的气味,大殿中央的石台上摆放着破旧褪色的棺椁,黑森森,诡异非常。


    涂灵和温孤让绕着庄严的石台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们不由将目光锁定在同一个地方。


    棺材底部木屑掉落,有挪动的痕迹。


    两人互看一眼,爬上石台,合力推动棺椁。


    “用真炁。”


    否则这千斤重的木料可没法动撼动分毫。


    随着棺椁一点一点挪开,底下的蹊跷逐渐显露,原来这里有密道。


    涂灵率先顺着狭窄的石梯下去,里面隐隐绰绰别有洞天,空间愈渐宽敞,她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密室,蒲团上竟然坐着人,冷不丁把她吓了一跳。


    瞧那白斗篷和案台上的翠竹棍,应该是段成风吧?


    涂灵还没想好怎么应对,忽然从竹棍里头爬出虫子似的东西,恍眼间以为是蜘蛛,但定睛一看,居然是细小竹节拼凑起来的小人儿。


    而且并不是从棍子里爬出来,而是分裂,那根竹棍就是密密麻麻的竹节人合体而成,就像乐高积木,这会儿全部散开,变成一个个小人儿,奇怪地打量她。


    涂灵下意识后退,撞到了温孤让。


    段成风淡淡道:“算我没看错,你果然找到这儿了。”


    涂灵和温孤让没接话。


    段成风站起身,慢慢转了过来。


    他没戴帽子,终于露出真容,涂灵望着他的脸,张嘴愣住,僵硬了半晌,几乎难以置信地开口——


    “爸?”


    闻言,温孤让愕然望住她。


    段成风却没什么意外,波澜不惊的模样:“你果然知道了,阿棠。”


    涂灵满脑子疑惑,当下只想一口气问个清楚:爸爸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成了骨仙堂堂主?妈妈去哪儿了?我果然知道什么?……


    好多好多话想问。


    可是他刚刚叫她阿棠。


    涂灵理智尚存,保留清醒,强忍着没吭声。


    段成风当她默认:“你娘告诉你的,对吗?”


    涂灵一头雾水,警惕地盯住他:“我娘早死了。”


    段成风摊开掌心,让一只竹节人跳到手上。


    “都是因为你爹,我是说你名义上的爹,一个无聊透顶的庄稼人,除了种地和养兔子,找不出半点好处。你娘觉得对不住他,愧疚与日俱增,最终要了她的命。”


    段成风平静的语气里透出依稀嘲讽。


    “你爹更是可笑,什么都不知道,居然为她殉情,脑子大概拿去喂兔子了吧。”


    涂灵屏住呼吸,心里明白过来,这人不是她爸,而是阿棠的亲生父亲。


    段成风的目光转为审视,上上下下打量:“你从小到大平庸得像根烧火棍,丢在人堆里就被淹没了,没想到死过一次宛如新生,居然敢在思察会上当众叫板。嗯,这才像我的孩子。”


    涂灵用力攥了攥手指,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像,实在是太像了,连嘴角的黑痣都一模一样!


    可神情不对,语气不对,周身散发的气场更有天壤之别!


    她爸永远不会用这么阴鸷的神态跟她说话。


    涂灵在心里提醒自己,别被表象皮囊所迷惑。


    她抛除杂念,回头朝温孤让伸手。


    等了片刻没有动静,涂灵抬眸望去,他便收起怀疑的目光,从袖子里拿出一株盈琅骨髓。


    “骨仙的诅咒我们已经解开了。”


    段成风青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讥笑:“是么,说来听听。”


    涂灵不紧不慢道:“你用孩子的尸骨培育出盈琅骨髓,以其根系下毒,让村民生出鱼鳞,再用其叶制成肉息丸解毒,假借骨仙诅咒之名,控制白家村二十年,孩童献祭,滋养邪花,周而复始。”


    段成风满意地点头:“我是怎么下毒的呢?”


    涂灵不语。温孤让说:“让全村人集体中毒,只能通过井水。”


    段成风笑起来:“不错,盈琅骨髓的根系磨成粉,洒到井里,无色无味,无人察觉。”


    涂灵问:“棺椁凭空出现在戏楼是怎么做到的?”


    段成风指挥竹节人排兵列阵:“什么凭空,不过是趁天色未明,大家都去送殡,我让它们挖出棺椁,挪到戏台上。”


    涂灵扯起嘴角:“这些小玩意儿能抬得动?”跟玩具似的。


    段成风动动手指,两个竹节人来到涂灵脚下,双臂仿佛铲子,撬起她的布鞋,竟然将她整个人顶了起来。


    “……好吧。”


    温孤让问:“盈琅骨髓早已绝迹,你是怎么得到植株的?”


    段成风端详他们二人:“你们怎么知道盈琅骨髓?”


    温孤让说:“古籍记载。”


    段成风点头:“不错,我也是研究古籍,在一座古墓里找到它的种子。”


    涂灵皱眉:“你还会盗墓?”


    段成风指挥竹节人变回竹棍:“略知一二。我来到白家村也是为了寻一座墓。”


    涂灵脱口而出:“骨仙?”


    段成风又笑:“他叫厉胜天,也算我的前辈,生前遍访九州大陆,被他找到传说中的上古神器浊欲鼎……”


    “浊欲鼎!”涂灵听见了关键词。


    段成风颇为惊喜:“好孩子,你连浊欲鼎都知道?”


    涂灵问:“在哪里?”


    “厉胜天为自己择了一处风水宝地,带着浊欲鼎一同下葬,妄想哪天可以借助神器复生。岂知他的师弟唯恐祸乱人间秩序,竟将他的棺椁封印起来。”


    涂灵一瞬不瞬地盯着:“然后落到你手上了。”


    段成风叹道:“二十年,我用那么多魂魄供养神器,却始终没有得到它的回应,也许此生无望了。”


    涂灵脑子飞速转动,放轻语气:“爹,交给我,我来帮你研究。”


    “你?”段成风眯眼冷笑:“你还没有通过我的考验。”


    “您说,要我怎么做?”


    温孤让不动声色看着她,目光尤为陌生。


    段成风走近:“明日中元节,我要你在祭礼上推翻我,取代我,甚至……杀了我!”


    涂灵怀疑他有神经病。


    段成风摊开双臂抖了抖袖子,露出可怖的皮肤。他已经长满了鳞片,密密麻麻遍布胳膊。


    “我遭禁术反噬,已无力回天,只待来日开启浊欲鼎,让我借尸还魂。”


    涂灵明白了,郑重其事地点头:“好,你放心,女儿必当尽心竭力,不辜负你的期望。”


    第20章


    从骨仙堂回家的路上, 温孤让一直保持沉默。


    涂灵也在消化巨大的信息量,没有留意他的失神。


    回到家中,俞雅雅已经苏醒过来, 花妍的死给她造成很大冲击,整个人都木了, 摊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满福嫂准备烧水沏茶,温孤让拿过葫芦瓢,说:“井水有毒,暂时别喝了。”


    “啥?!”满福嫂大惊:“谁下的毒?”


    涂灵回说:“骨仙堂。”


    “什么?”满福嫂更加悚然。


    温孤让扫了眼涂灵, 自顾走到院子角落,用扁担挑起水桶:“我去打河水。”


    满福嫂道:“儿子,我跟你一起去!”


    屋子里剩下涂灵和俞雅雅两人。


    “你弄清楚骨仙堂的猫腻了吗?”


    “嗯。”涂灵把自己掌握的信息全都告诉了她。


    俞雅雅听完张着嘴, 愣怔数秒,接着冷冷讥笑起来:“去他妈的,这破村子……害了多少无辜的人啊……”


    她突然狐疑地盯住涂灵:“你爸怎么会和段成风长得一模一样?太奇怪了吧?”


    “我不知道。但他绝对不是我爸。”


    俞雅雅抿嘴憋了许久,垮下肩膀叹一声气:“是我害了花妍,如果没有怂恿她逃跑,现在她还活得好好的……”


    涂灵道:“杀死人是白润升。”


    俞雅雅抬手压住眼睛:“我要像你这么果断就好了,我想给花妍报仇, 可是不敢动手, 说到底还是懦弱,我真讨厌自己这样……”


    “大家都是普通人, 懦弱也正常。”涂灵不喜欢反复劝说, 于是让她再歇会儿,自己去厨房砍柴烧火。


    晚饭后天已黑透,涂灵盘腿打坐许久,额头微微出汗, 睁开眼发现温孤让坐在桌前安静看着她。


    那目光幽深探究,涂灵知他怀疑自己,冷冷开口:“有话直说。”


    温孤让:“我在想,第一株盈琅骨髓是怎么种出来的。”


    涂灵不解,心里思索一番,也发现问题所在。


    “是啊,村民中毒长出鱼鳞,以为受到诅咒才开始用孩子献祭,那在此之前盈琅骨髓的毒从何而来呢?”


    温孤让说:“难道段成风还杀了别的孩童?”


    涂灵拧眉思忖:“对了,村长的妻儿不就死于骨仙之手吗?传闻他儿子暴毙,妻子被骨仙吓疯,跑出去意外溺亡……难道是段成风干的?”


    温孤让缓缓抚摸眉宇:“种植盈琅骨髓需要血肉,段成风是怎么在白贤眼皮子底下偷走他儿子尸身的?”


    涂灵下床穿鞋:“走,去找找看。”


    温孤让诧异:“看什么?”


    “坟地。”


    二人抄起铲子来到后山,冷月当空,草木繁茂,四下阴气浓重,到处都是坟包。


    他们顺着墓碑排查,很快找到白贤妻儿的合葬墓。


    “故嫔白门冯氏之墓。”


    涂灵和温孤让从家里带了香烛纸钱,先在坟前烧纸祭拜。


    忽然起了一阵风,险些将蜡烛吹灭。涂灵背脊发凉,心脏怦怦乱跳。大晚上来坟地烧纸 ,实在有些毛骨悚然。


    他们点的是两短中长安魂香,等到黄纸烧尽两人准备抄家伙挖坟,突然发现两根短香莫名熄灭,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闪着诡异又微弱的光。


    涂灵屏住呼吸:“是不是受潮了?”


    七月流火,又没有雨水,怎么可能受潮。


    温孤让抬眸眺望四周,涂灵越发觉得恐怖,瞪大眼睛询问:“你在看什么?”


    “有没有听见打更声。”他说:“子时过了,今天是中元节。”


    涂灵感觉自己的头皮在蠕动,每一根头发仿佛都要竖起来。


    温孤让蹲下身看着那两根熄灭的线香:“好重的怨气,确定要挖吗?”


    涂灵屏住呼吸脸色发白,尽管恐惧,但依旧决心不改:“这里人比鬼可怕。”


    温孤让重新点燃线香,插进土里,然后和涂灵一起动手掘坟。


    硕大的圆月挂在天穹,月光越来越亮。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挖到棺木,互相对视一眼,不由分说跳进土坑,撬开棺盖。


    “嘎吱嘎吱”,长钉松动,他们抬起厚重的棺材盖挪到旁边。


    一具白骨出现在棺内,寿衣几乎腐烂殆尽,只剩几块烂布糊在骨头上。


    涂灵和温孤让都没有说话,皱紧眉头聚精会神观察。那黑森森的眼眶像深不见底的窟窿,格外渗人。


    涂灵确认无误,屏息道:“只有一具尸骸。”


    “真被段成风偷走了?”


    “不对呀。”涂灵有股说不出来的别扭:“我们刚才开棺的时候,钉子没有被撬动的痕迹啊。”


    温孤让也感到怪异:“难不成下葬之前被偷走?白贤没有发现?”


    涂灵转头望向棺盖,目光忽而怔住:“那是什么?”


    两人起身挪到盖板前,只见里侧画有朱砂符箓的痕迹,晦暗的红色铺满板材,在月光下就像狰狞的血污。


    “镇魂符。”温孤让桑音冷冽,面色沉沉。


    涂灵眼皮狂跳,手有点抖,顶住浑身悚然压抑的感觉,僵硬发问:“谁干的?”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踩过枯叶,停在坟前。


    涂灵用余光看见一个人影直直立在那儿,温孤让也发现了。


    两人定在原地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不约而同缓缓回过身。


    女鬼呈现出下葬时的模样,长发挽髻,身穿寿衣,面孔是灰白的,浓艳的死人妆将她衬得像纸扎人。


    “冯氏?”涂灵出声。


    女鬼没有回答,只看着他们。


    温孤让问:“你的儿子呢?”


    她目光落向棺内,端详自己的骸骨:“死了。”


    涂灵和温孤让并肩紧靠,像门神似的立在棺盖旁,无比警惕地盯住。


    “怎么死的?”


    冯氏喃喃道:“白贤,白贤当着我的面,把他活活摔死了。”


    “白贤?”涂灵以为听错:“他为什么要杀自己儿子?!”


    冯氏歪着脑袋,露出天真的神色,轻幽幽道:“他没有生育能力,害怕村里人嘲笑,于是让我和他一个远房表弟在一块儿……后来我和表弟有了真感情,想摆脱他,带着孩子离开白家村,他先把表弟杀了,回来笑眯眯地告诉我,然后摔死我的儿子。”


    涂灵张嘴愣了会儿:“你是受不住打击才跑出去投河自尽的?”


    冯氏仰头看看月光:“不错,第二天我变成鬼,想找白贤报仇,可惜遇到了段成风。他们达成龌龊的同盟,将我镇压在棺内,抱走了我儿子的尸体。”


    涂灵感到一阵恶寒,她想起白贤平日里纵容顽童的伪善模样,背后却和段成风勾结,残害了那么多孩子。


    “你现在还要复仇吗?”温孤让问。


    冯氏眺望村落:“我现在没法靠近,会魂飞魄散。”


    “是浊欲鼎,”涂灵说:“上古神器的力量。”


    冯氏自言自语:“你们把我放出来,我却无法向仇人索命,七日之后就要被遣送到冥河了。”


    涂灵心下一跳:“冥河。”


    “是啊,人死了都要去冥河。”


    涂灵直勾勾看着她:“如果活人想去呢?”


    冯氏奇怪地歪下脑袋:“活人啊,只有趁鬼门关大开的时候混进去吧。”


    “鬼门关?在哪里?”


    冯氏笑了:“无处不在,家家户户都有。”


    涂灵脑袋发痛,思来想去:“家家户户都有,难道是……神荼郁垒?!”


    冯氏轻轻应了一声:“否则你以为他们守的什么门?”


    温孤让说:“今日是中元节,鬼门关开了吗?”


    冯氏摇头:“等到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落尽,才是鬼门大开之时。你们肉体凡胎,不可能进入冥河的,除非借助神器之力。”


    涂灵犯愁:“浊欲鼎在段成风手上……”


    冯氏开口询问:“你们知道我儿子埋在哪里吗?”


    温孤让指明方向:“祠堂前面的山坡有一块花田……”


    话音刚落,冯氏头也不回地转身飘走。


    温孤让和涂灵愣了会儿,不声不响地收拾棺材,重新把坟填回去。


    “浊欲鼎要么在骨仙堂,要么在段成风的住处,今日中元节,村里要举行抽签仪式,段成风一定会参加,到时我们兵分两路去找。”


    涂灵说好。


    ——


    天亮了。


    清晨,各户人家的村民忙着上坟祭祖,杀猪磨豆腐。


    午后,骨仙堂召集众人在戏台前抽签,阿棠和秋华没有孩子,不用参加仪式。趁这个时间,涂灵和温孤让分别潜入骨仙堂和段成风的家。


    “在哪儿找到的?”


    “卧房,神龛。”温孤让淡淡地:“用红布挡着,我拿石头调换了。”


    “这就是浊欲鼎。”涂灵看着巴掌大小的青铜器,心中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俞雅雅双臂撑着桌子:“你要去冥河?”


    “嗯。”


    “可是你还不知道怎么启用它。”


    涂灵摇头:“我必须得去,只有今夜鬼门关才会打开。”


    俞雅雅望向院子:“我真的很难相信那么普通的门是阴阳两界的通道。”


    温孤让说:“很快就能验证了。”


    烈日炎炎,满福嫂和小姑从外面回来,止不住地叹气。


    涂灵问:“抽签结果出来了?”


    “出了,白仲夫家的小孙女。”


    白仲夫,山荣的大伯。


    涂灵不由冷笑:“作假未免太明显。”


    小姑神情亦十分不忍:“谁说不是呢,大家都看得出来,这会儿正闹着呢。”


    满福嫂说:“我们去看看庆宁嫂吧,这个小孙女可是祖父母的心头肉,我担心他们老两口撑不住。”


    “对对对,赶紧过去。”


    小姑和满福嫂急忙出门,涂灵拿起浊欲鼎端详,然后放下。


    “今晚祭礼,你们要向村民揭露骨仙的真相,到时将面临什么样的冲击不得而知,能顶住吗?”


    温孤让说:“你放心去冥河,不用顾虑其他。”


    俞雅雅也说:“对,你最重要的任务是找到父母,别被我们干扰。”


    闻言涂灵没有接话,垂下眼帘,握住了浊欲鼎。


    ——


    黄昏最后的余晖落下,三人关闭院门,准备分头行动。


    村民举着火把经过,提醒说:“祭礼要开始了,一起走吧。”


    温孤让说:“你们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天上月圆如盘,凉风清透。


    左邻右里家中空荡,全村的人都去参加祭礼了。


    涂灵将浊欲鼎抱在怀中,往后退开几步,对准门上神荼郁垒威严的画像,咬牙冲上前。


    “砰!”


    痛……


    涂灵捂住脑门倒吸一口气,骨头都快散架。


    她回头看见温孤让和俞雅雅目瞪口呆的脸,又看看面前巍然不动的门神,心下嘀咕:太蠢了。


    “我就说嘛。”俞雅雅咋舌:“天方夜谭。”


    涂灵不相信,远远退开,又一次撞了上去。


    “砰!”


    俞雅雅扶额:“鬼话之所以叫鬼话。”


    温孤让见她较起劲来,忍不住提醒:“如果你自己心里都不相信,怎么会有力量进入玄冥之地呢?”


    涂灵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排除杂念,第三次冲向门神。


    俞雅雅缩紧肩膀等待痛苦的撞击,可预想中的画面并未出现,涂灵在她面前凭空消失了。


    “啊——”俞雅雅惊得大叫,原地呆愣数秒,随后扑到门上又拍又摸:“人呢?!!”


    她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温孤让:“进去了??”


    “嗯。”温孤让看着门神,语气清冷:“我们也该走了。”


    ——


    痛觉没有如期降临,涂灵心下大喜,以为自己成功进入冥河,可这份误解只持续了片刻。


    她看着面前的书桌和笔记本电脑,心跳骤停,脑子一片空白。


    待思绪反应过来,涂灵几乎从椅子上跳起,用力敲击键盘,右手握住鼠标狂点。


    “怎么退出了?怎么这个时候退出?!!”


    疯了吧这破游戏!!


    电脑没有反应。


    涂灵焦急地摸向胸口,浊欲鼎也没了,游戏里的物件没法带回现实。


    全都白费了吗?


    可是俞雅雅还在里面,温孤让还在里面,他们两个去祭礼了。


    涂灵不待细想,抓起手机飞奔出门,打车直奔郑大熊家。


    ——


    正饿着肚子等晚饭的郑大熊被急促的门铃声惊了一跳,以为外卖到了,忙起身开门。


    当他看见身穿睡衣拖鞋的涂灵出现在眼前,以为自己做梦:“你怎么来了?”


    “俞雅雅呢?”


    “还在游戏里……”


    “快把她叫醒!”涂灵说着大步闯进公寓,见俞雅雅歪在椅子里,双眼微阖,仿佛醉酒失去意识。


    “俞雅雅!”涂灵用力晃她。


    大熊完全清醒,惊恐询问:“发生了什么,她遇到生命危险吗?”


    “她差点被烧死。”涂灵面色严峻,发现一件恐怖的事:“怎么叫不醒?”


    大熊也赶忙喊人,可是俞雅雅压根儿没有反应。


    “难道她在游戏里死了?!”大熊脸色煞白。


    涂灵探向她的脉搏:“没有。”


    大熊揪住自己的卷毛头发:“我们的推测都是错的,这个游戏根本没有固定的规律!”


    涂灵目前管不了那么多:“把她抱开。”


    “哈?”


    “抱走!”


    大熊手忙脚乱,将俞雅雅抱到沙发上。


    涂灵坐到电脑前滑动鼠标,庆幸这台电脑没有死机,只是待机状态,她在花里胡哨的桌面找到游戏标识,立刻点进去。


    ——


    漫天的红光。


    哭叫与嘶喊此起彼伏,划破长夜。


    涂灵站在阿棠家门前,逃窜的村民惊恐万状飞奔而来:“不是我,不关我的事啊!”


    涂灵想逮住一人搞清楚状况,可他们犹如惊弓之鸟,吓得疯狂乱跑。


    祭礼出了什么事?


    涂灵急忙往戏楼方向赶去。


    黄纸飞舞,香烛遍地,路过柴扉人家,半截尸体趴在门边,肠子流了一地,下半身不知去了哪里。


    再往前,拐角的粪池里飘着一具尸体,黑色斗篷浮在池面,溺毙的少年还睁着惊惧的眼睛,死不瞑目。


    涂灵跑上石桥,白家村像被洗劫,火光冲天,村民四处奔逃,零散的尸块顺着河流冲下来,淌过石桥。


    涂灵捂住怀中的浊欲鼎,心下琢磨,难道因为鼎被带入另一个世界,白家村失去神力庇护,加上鬼门关开,死去的人回来复仇了?


    那俞雅雅和温孤让呢?


    涂灵继续朝戏楼跑。


    “救命……”断手老人摔到她面前,举着血淋淋的断肢:“救救我……”


    一个农妇拖着铁楸向他逼近,灰白的脸,眼球全部变黑,显然被厉鬼附身了。


    “为什么把我交出去,让他们烧我?”农妇发出稚嫩的声音:“你知道有多疼吗,二叔。”


    “别过来、别过来!”


    农妇抄起锄头扑上前,可却在三步开外的地方突然停下,就像被什么东西撕裂,她痛得狰狞吼叫,连连后退。


    涂灵从怀中拿出浊欲鼎,边上的老头也意识到厉鬼因为这个东西不敢靠近,于是起身来抢。


    涂灵闪身躲避,老头面露阴狠:“给我!”


    她不予理睬,运炁跃上屋顶,踩着瓦片跌跌撞撞飞过一重重房舍,心惊肉跳。


    戏楼前散落着火把和尸体,奉天侍者死伤惨重,戏台上摆着两把圈椅,白贤的头颅搁在左椅,身体被扒皮,端坐在右边的椅子。


    那死状过于血腥残忍,涂灵不由呆住。


    戏台圆柱后有个晃动的黑影小心翼翼探头打量:“涂灵?”


    她回过神:“谁?!”


    俞雅雅白着脸跑出来,嗓音发虚:“你可算来了,村里到处都是鬼,杀了好多人!”


    “温孤让呢?”


    “他和段成风斗法,不知打到哪儿去了!”


    涂灵瞳孔飞快转动 ,将浊欲鼎塞给她:“满福嫂和小姑在白仲夫家,你去保护她们,有浊欲鼎在,厉鬼没法接近你。”


    俞雅雅手抖:“我们一起吧。”


    “不行,段成风的竹节人很厉害,我得去帮温孤让。”


    俞雅雅还在犹豫,涂灵用力拍了下她的背:“你可以做到,我们兵分两路,结束之后在戏台汇合。”


    “……好!”


    涂灵从地上捡起火把和柴刀,跃上歇山飞檐,眺望被血染红的白家村。


    她和温孤让有感应咒的连接,比旁人多了几分灵犀通感,于是凭着直觉,朝骨仙堂的方位前进。


    法术有限,涂灵飞过几座院落,逐渐力不从心,从房顶跳进幽黑的小巷,与一个歪脖子女鬼打了个照面。


    “是你呀。”


    对方认得她。


    “多谢你给我收尸下葬。”


    “花妍?”


    女鬼脖子断裂,头颅摇摇欲坠。


    “我想回去再抱抱我的孩子。”


    涂灵警觉:“人鬼殊途,你接触她没有好处。”


    “就抱一下。”花妍直勾勾逼近:“你的身体借我用用吧。”


    涂灵扭头就跑。


    花妍好似一阵强劲的阴风,瞬间穿透她的身体,涂灵心下大骇,四肢已然不受控制,铺天盖地的怨恨塞满胸膛,强烈到极致的情绪仿佛要将她吞没。


    花妍抚摸涂灵完好无损的颈脖,又低头看看双手,她拾起跌落地面的柴刀,径直回家。


    ——


    白润升躺在床底下一动不动。


    婴儿的哭声从隔壁传来,无论祖父母如何安慰都没用。自从花妍死后,这孩子一入夜便啼哭不止。


    等天亮就好了。外面那些鬼,等天亮就会全部消失了。


    白润升不断默念。


    “嘎吱”一声,房门被推开,一股风进来,吹得人遍体生凉。


    白润升屏住呼吸,看见女子的衣裙晃动,那双脚走来走去,像是找人无果,最后停在床边,她坐上了床。


    “吱吱呀呀”,木板晃动,她好像在上面爬。


    白润升毛骨悚然,浑身不住地发颤。


    一会儿之后没了动静,悄无声息,诡异的缄默是恐惧的温床,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于是更加惊悚。


    白润升想装死到底,但头皮在发麻,他忽然意识到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头顶。


    涂灵的脑袋从床头垂下,一瞬不瞬地瞧着藏在床底的白润升。


    “夫君,原来你躲在这儿呀。”


    白润升的恐惧达到顶点,正要张嘴喊叫,他的头发被一把扯住,整个人被揪出床底。


    涂灵面无表情将他拖到院子里,柴刀扬起。


    “不,不……”白润升哭着摆手:“求你……”


    涂灵温柔地擦掉他的眼泪。


    “那天我这么求你,你怎么下得去手呢?”


    “我也不想的,我没有办法,都是他们逼我……”


    涂灵黑瞳浑浊,神态是花妍惯有的斯文柔静,她轻缓点头,表示理解和宽容。


    “没关系,我们很快就扯平了。”


    “不,媳妇儿……”


    没等他说完,涂灵手起刀落,锋利宽大的柴刀直接劈向白润升的面门。


    拔出来,血飚到她脸上。


    温热,新鲜,粘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