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酒香的吻
宿煜的身世,对于年仅十九岁的祁曜来说,着实有些沉重。
祁曜挂了电话,没有立刻出去。
他用接近零度的冷水冲了把脸,在刺骨的寒意中,将这一件件事沉淀在心底,捋清脑海里每一条错综复杂思绪。
他很清楚,如今的宿煜正处于极度易感的状态,有很多事情,对方不想让自己知道,那自己就不该自作聪明。
不管他的母亲是改嫁、还是自杀,不管他的父亲究竟是开药店卖药的,还是飞瑞制药的大股东,其实都无关紧要。
也许放在从前,祁曜还会恼火地去质问宿煜为什么不对自己说实话,为什么把自己隔绝在外,但到了今天,祁曜一丝一毫都不想去计较了。
宿煜病了。
他深知这一点,便能接受所有交往中的不坦诚,接受每一件事、每一种的态度的遗憾和残缺。
宿煜默不作声地躲在一个人的“小世界”里,这种行为,祁曜不觉得生气,反倒是觉得有些心疼。
他怀着几分复杂的心情回到客厅,远远地就看见宿煜趴在桌子上。
悬挂在客厅中央的水晶灯,像是弯曲盘旋的银河星海,从四米多高的顶棚飘洒而下。
暖黄色的光晕缠绕延绵。
宿煜侧头枕着手臂,脸上的醉色比刚才还要明显,酒精的催化下,就连脖子上都是一层层渐变的红。
桌上的红酒见了底。
祁曜走过去,俯下身晃了晃宿煜的肩膀,“哥,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嗯…”
醉酒的人听见声音,眼皮微微颤动,睫毛也跟着抖了抖,口干舌燥似地阖动了一下嘴唇。
宿煜没睁眼,蹙着眉软软地哼出一声,好看的喉结在祁曜的注视下缓慢地滚了滚。
“宿煜,宿煜?”祁曜又贴着他耳边叫了两声,许是嫌吵,宿煜将脸往臂弯里更深地埋了几分,充耳不闻。
祁曜无奈,只好弯腰把他架到自己的肩膀上,扶着他慢慢地往卧室走。
宿煜完完全全的醉了,他浑身发麻,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借着酒劲儿抱住祁曜不松手,体重全都压过来,摇摇晃晃走路,深一步浅一步,每一步都像是要跌倒。
然而久违的是,宿煜在醉意中感受到一种极度舒畅的愉悦感,这种愉悦很抽象,没办法用确切的语言描摹表达。
似是有无数雀跃的因子,在微醺摇曳的世界里遍布各处,像藤蔓一样富有顽强的生命力,可以攀附任何东西滋生、疯长,一寸寸地溢出他被禁锢的躯体和灵魂。
那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力量。
只因怀里抱着的人是祁曜,才让宿煜第一次发自内心地觉得,他的自由也可以是安全的,一切失控都可以变得可控。
宿煜整个人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到床上的,后背落到柔软温暖的床褥里,骨头都是酥酥麻麻,像是有滚烫的电流在四肢百骸间跃动。
欲望一点点顺着大脑漫到脚底,在顺着脚掌心最敏感的地方,缠着两条腿向上攀升。
周围安静了几秒,宿煜感到自己身边的床铺往下塌了塌…
“酒量这么差,还喝这么多…”祁曜低声嘟囔着,膝盖跪上来,帮宿煜脱掉套在睡衣外面的家居服。
他一粒一粒解开扣子,眸光不由得顿了顿,手上的的动作也变得越来越慢,开始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宿煜的脖子和前胸都落上了一层薄红,他皱着眉,微微仰头,喘息声很重。性感的锁骨和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隔着缎面的睡衣,每一下心跳都好像跳动在祁曜的手掌。
不得不说,这个样子的宿煜很难不让人遐想非非。
平日里禁欲克制的人,在喝醉酒之后染上一丝欲望和情色,视觉冲击力不是一般的猛烈。
祁曜的心跳蓦然间快速起来,他又想起当年宿煜喝多了酒在他家留宿,也是这副不省人事的样子,当时的他左看右看,实在忍不住,偷偷亲吻了一下后者的嘴唇。
时隔一年,那软绵绵的触感,至今还能回味出细枝末节。
祁曜低下头,带着某种尝试,很轻地吻了一下宿煜的脸。
后者没醒,任凭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空气中,蹙着的眉心略微松了一松。
祁曜伸手关掉壁灯,房间里顿时变得昏暗不明,只有窗外的夜色勉强透进来一点微弱泛白的光晕,朦胧得不太真实。
祁曜变得大胆了起来,他偏了偏脑袋,看着宿煜微启的唇缝,生疏地揣摩着角度,慢慢靠近…
他没想到宿煜会忽然睁开眼。
两个人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了几秒,宿煜伸出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吻了过来。
“唔…”祁曜眼睛蓦然睁大,感觉唇齿间强势地掠过一片柔软,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感官。
那是一个浓烈的吻,带着清雅隽永的酒香,参杂了宿煜身上特有的冷冽味道,丝丝缕缕地钻进喉咙深处。
凋谢的玫瑰花的香气。
轻轻地咬合,无言地诉说衷肠和欲望。
祁曜的身体当即就软成了一滩水,被宿煜扣着十指反压在床上。
“宿煜…嗯…”祁曜感受着落在侧颈由浅入深的吻,情难自禁地仰起脖子,“哥,你喝醉了。”
宿煜不太清醒,脸埋在祁曜的肩头吻吻停停,可能是没什么力气,越是亲吻就越是温柔,像是月光下的潮水,一波波漫上彼岸。
“醉了…”浓密的睫毛轻轻掀起,宿煜从他身上抬起头,眼睛朦胧着看不透的醉意。
“我是醉了…”他喃喃自语道,“醉了,才敢亲你,我是不是,没出息…”
祁曜舔了舔嘴唇,一双眼睛像是夜里的星子,牢牢盯住宿煜,问他道:“为什么只有醉了才敢?”
宿煜的嘴角动了动,脑子几乎是不转了,怔怔地发了许久的呆,忽然笑了一下:“…我是精神病。”
“我和妈妈,一样的病。”他醉得很深,声音发哑,虚弱得要命,“祁曜,我逃不掉了…”
祁曜愣了一下,抬起手,指尖轻轻地截住宿煜眼角的泪,给了他一个很笃定的回应,“你不用逃。”
宿煜摇了摇头,从祁曜身上下来,颓废地蜷起身子,“我拖累你了…”
冷不丁的一句,还不等祁曜发问,他就自顾自地念叨起来。
“我不会做饭,只知道吃…”
“吃两口就饱了,我真扫兴…”
他脑子是混沌的,在酒精的影响下,口齿不清晰,语速也异常缓慢,说的都是些让人摸不到头脑的口水话。
“我想洗碗的…”
“我手受伤了,我不能碰水,不是偷懒…”宿煜默默地流眼泪,不知道怎么的就委屈得不行,“祁曜,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把你当成保姆使唤…”
“啊?”祁曜听得脑袋里懵懵的,他不知道宿煜潜意识里会想这么多,“我没,我从来没这么觉得。”
“你才十九,应该我照顾你才对,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宿煜意识昏沉,翻身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搂住祁曜的腰,“我能做什么…”
“我什么都做不了…”
“你什么都不缺…”
他话音未落,就睡了过去,红着的眼眶还挂着分明的泪痕,搂着祁曜的手臂患得患失般紧紧地收着。
祁曜一直没敢动,不知道这么僵持了多长时间,宿煜床头的抽屉里传来手机铃声。
他小心翼翼地撤出身子,扶着宿煜躺好,然后走到床头柜前蹲下来,拉开紧闭的抽屉。
抽屉里,有一个装着淡红色液体的玻璃瓶,和一台手机。
来电的陌生号码,赫然显示着地区,美国。
第32章 复杂家世
美国洛杉矶,曼哈顿海滩别墅。
男人慵懒地靠坐在沙发里,深邃阴鸷的眼眸轻抬,透过面前的落地窗,望着远处的沙滩和海浪的交界处。
海浪被冬日的风席卷着,重重拍打在沙滩上,二者无言纠缠,往往复复,颇有一种水火不容的架势。
指尖的香烟燃了半截,男人侧过头,看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型显示屏。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宿煜接受采访时的视频。
宿煜的脸在清晰的镜头下被放大了数倍,风雪吹拂过冷然的眉眼,他笔直地注视着镜头,声线清澈好听。
“六连斩不会陨落,我也不会,来日方长,我们赛场再见。”
“六连斩不会陨落…”
…
“我们赛场再见…”
一遍又一遍循环,男人慢慢地抽着烟,先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屏幕上的人,听着他的声音,然后甚至闭上眼睛沉溺其中,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过了半晌,他掏出手机,不知道多少次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但是和往常不同的是,电话那边竟奇迹般地接通了。
男人笑着扬了扬眉毛,将烟碾灭在烟灰缸里,充满磁性的声音里拖着一丝笑腔儿,“终于肯接电话了,小煜。”
祁曜握着手机,没有出声,只是刻意地呼吸了两下,随即便听着那道带有压迫感的声音字字清晰地落在耳畔,“怎么不说话,还在怕我?”
是路向南。
祁曜的直觉一向很准。
他既不挂电话,也不开口,就那么握着手机,对着话筒轻轻喘气,像极了崩溃和示弱,期待着能从对方口中套出些什么。
就这么沉默了大概半分钟,电话那边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病了,还跑那么远。”笑意不见了,听起来有些严肃,“何必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呢?”
祁曜依旧沉默,听见男人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如果我说,我最初接近你,让你从商学院转去K1打职业,没有一丁点儿的算计,我甚至不知道我们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家人。”
“小煜,我这么说,你会信吗?”
这一句话出来,祁曜几乎可以断定,这人就是路向南。
他反应得够快,联想起私家侦探调查到的一条条线索,得出了一个重磅的信息!
据私家侦探所说,宿煜的父亲宿怀远如今已经重组了家庭,妻子是个中美混血,出生在美国加州洛杉矶,是个心理咨询师。
他妻子的另一个身份,是单亲妈妈,有一个二十多岁大的儿子。
所以,宿煜应该是有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却要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哥哥”。
如今看来,路向南,就是那个“哥哥”。
“你为什么不说话?”路向南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打感情牌失败,他明显有些气急败坏,似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你他妈是哑巴了吗?还是你真的觉得能跟我争?”
“世界赛总冠军,还是飞锐的股权,你觉得你能拿到哪一样?嗯?”
路向南的面部肌肉一点点狰狞起来,他有太久太久没有这样和宿煜对话过,哪怕是隔着手机,哪怕对方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讲,他依然有数不尽的情绪需要从此处宣泄。
他声音越发紊乱地晃颤,竭力稳了稳情绪,语气里带着一丝讥讽,像是握住了什么尖锐凶残的武器,势必要将电话那边的人洞穿。
他说:“宿煜,你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和你妈一样。”
“基因里带着的,你就认命吧。”
他说完这话,屏住呼吸听着电话那边的反应,捕捉每一分细节中变幻的情绪,几秒过后,听见了一声很轻的嗤笑。
那声笑很从容,犹如居高临下的审视,松弛中满满的都是轻蔑和不以为意,不带有一丝一毫的伪装。
祁曜挂断电话,先是清除了对话的记录,然后将号码拉入了黑名单,这才放回抽屉里。
床上的宿煜睡的很熟,他闭着眼睛,浅色的唇轻轻抿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即便是喝醉了也不吵不闹。
祁曜低下眼眸,看见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宿煜的手很漂亮,五指修长,指骨纤瘦,玉一样洁白无瑕,只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热乎不起来,凉冰冰的。
祁曜用自己的掌心给他捂了一会儿,勾了勾他的小指,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将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回到自己的房间,祁曜仰面倒在床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情绪蓦然间有些低落,因为他终于意识到,喜欢宿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宿煜家世背景、心路历程,一切一切都无比复杂,他祁曜又算什么呢,只不过是一个被隔绝在门外的人。
他什么都不知道。
宿煜关紧了那扇门,从来没想要对他敞开心扉,也不愿意和他共同患难。
他是生病了,但是,自己真的会心甘情愿地照顾一个自我封闭的病人吗?
十天半个月还成,再久一点呢,如果是一年、是十年呢?
他真的会一直、一直喜欢宿煜吗…
产生这个念头的瞬间,祁曜用手指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他为人性的卑劣感到羞耻,也对自己骨子里趋利避害的本性感到失望。
他甚至在心底用狠毒的诅咒警告自己,不能再下意识间去权衡和宿煜有关的一切。
那个人是宿煜,他不是别人,是宿煜。
祁曜抬手撑住眼眶,慢慢地揉了揉,感到一阵略显无力的难过。他深爱宿煜,却似乎看不见他们的未来。
他又何尝不是个悲观的人。
这种悲观藏不住,全都写在了祁曜的脸上。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在洗手间相遇,同是面对着镜子刷牙,宿煜只瞥了一眼,便像是能窥探人心一般,“怎么了,有心事啊?”
“我…在想着初四回家的事。”祁曜扯动一下嘴角,漱了漱口,倒也不算是说谎,“我初四要跟着我爸妈去走亲戚,到时候就没人陪你了。”
“就为这事儿啊。”宿煜闻言一笑,“你放心去吧,我刚在新区注册了账号,正好这两天可以打一打,而且再休息几天,就要回俱乐部了,到时候我们又能见面了。”
宿煜的精神状态很好,新注射的药物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他感觉浑身都轻盈了许多。
“哥,你还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祁曜问。
宿煜隐隐约约回忆起那个吻,仍然记得舌尖的柔软和缠绵,他不经意间翘了翘唇角,稍稍偏转了一下视线,“我不记得了。”
祁曜盯着他那发红的耳廓,一颗心悄然无声地动了动,他开玩笑似地开口说道:“你昨天晚上,仗着喝醉了抱着我不撒手,哭的稀里哗啦的,说离不开我。”
宿煜脸上带着微笑,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可能。”
“嘿,怎么就不可能啦,你的意思是你离得开我啦?”祁曜蹦着高往宿煜跟前凑,顷刻间的松弛和欢愉压过了他心底的忧虑,他蹭着宿煜的肩膀,跟他闹,“你快说,说你离不开我,大过年的,说一句让我高兴高兴可以嘛。”
硬汉撒娇,最为致命。
宿煜受用地眨了眨眼睛,笑着避开他的肢体纠缠,转身把刷牙的杯子放到置物架上,正要回过来说话…
眼前骤然一黑,心脏猝不及防的痛了一下,尖锐短促,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只有短短的一两秒钟,但却让他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喘不过气。
宿煜整个人的动作一滞,失去了平衡能力,四肢发软,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
“宿煜!”
祁曜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把他拽住,宿煜借机撑住旁边的洗手台边缘,这才稳住身形。
“怎…怎么了?”祁曜看着他将手捂在心口,“又胸闷难受了吗?”
“没有。”宿煜道:“昨天酒喝的有点儿多,头有些晕,休息休息就好了。”
祁曜盯着他的眼睛,恳切问,“真没事?”
宿煜笑了,轻轻拂开他搀扶自己的手,“真没事。”
第33章 小别胜新欢
承重的墙壁上一旦出现裂隙,就会逐步走向溃败,总有一日会寸寸坍塌。人的身体也是一样,有了病灶不去处理,那再小的病都可能会恶化成不治之症。
况且宿煜的病灶还不小。
他感觉心脏不舒服,断断续续的疼,疼起来的时候跟他发病时的状况很像,但似乎比他之前要严重。
像是螺钉一圈圈生生旋进心脏的血肉里,绞着神经,持续几秒钟后,会有所减轻。
这么疼过几次,宿煜渐渐也掌握了规律,尖锐的疼一涌上来,他就用手死死抵住胸口,用外力抑制那股爆发的悸动,然后等着它一点点平息。
他这具身体所能承受的,远比他想的要多。
祁曜是大年初三那天晚上走的。
临走前两个人去附近的电影院看了场电影,大屏幕上放映的是贺岁喜剧片。
妥妥的大烂片,笑点尴尬又恶俗,剧情混乱无聊看不出讲的是个什么,纯搞笑也就算了,还非要在里面强行煽情上价值,看的人脚趾抠地。
就这么个无下限的烂片,电影院里也还是时不时的就传来一阵哄笑,祁曜听得莫名烦躁,他坐立难安,不耐地接连叹气。
昏暗的电影院内,荧屏上的光笼罩下来,一张张脸带着各色的神情,半隐在错落的光线中。宿煜坐在他旁边,始终安安静静地观影,没笑,也没有任何的抱怨。
祁曜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宿煜没有察觉,专注地看着前方,眉目冷淡的侧脸映着光,他唇角微微上扬,笑意很浅很温柔,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浮躁。
后面是一家三口,熊孩子看到开心处忽然开始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一边闹腾一边用脚踢踹宿煜的椅背。
宿煜没说什么,靠在座椅上的背略微抬了抬,继续观影。
身边的祁曜坐不住了,他皱起眉嘶了一声,带着股怒火侧过身,刚有了这么一个动势,宿煜就立刻拉住了他。
“没事,快播完了。”他往座位前挪了挪身子,声音很轻,“孩子嘛,都是活泼爱动的。”
祁曜没吱声,不知怎的从宿煜的口吻中感受到了一种很浓的人夫感。很快,身后传来中年女人训斥孩子的声音。
“不能这么踢哥哥的座椅知道吗?”
“这是公共场所,不能影响别人。”
“乖,啊,老老实实的。”
这样的情形有些似曾相识,宿煜微怔,目光开始缓慢地失焦。
他小时候,也像这样跟着母亲何婉钦看过一次电影。
何婉钦也是这样教育他,“小煜,我再说一遍,不要影响别人。”
十几年过去,回忆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宿煜不记得那是冬天还是夏天,也不记得他看的是什么电影…
他那时候正处于小孩子好动讨人嫌的阶段,何婉钦越是不让他干什么,他就越是要做。结果就是打扰了别人观影,被一个高大凶悍的光头壮汉指着训斥。
那壮汉直视着他,恼怒道:“能不能轻点闹腾!踢了我椅背多长时间了!啊!?”
好像是说了这话,具体的宿煜想不起来了,他只记得最后的最后,是何婉钦和那个男人扭打在一起。
她撕心裂肺地尖叫哭泣,一遍遍质问男人为什么要吓唬自己的孩子。
也是那时候,何婉钦血液中的疯狂因子开始复苏咆哮,在冲突的压力下暴露出她极为反常的一面…
“我的儿子我会教育!”
“你吓到我的儿子了!”
“我说你吓到他了!”
“啊——”
宿煜下意识地闭起眼,黑暗中抓住了祁曜的手。
…
电影结束后,两人便要各自回各自的家。
商场门前正是一个风口地段,风夹着碎雪吹得两人衣摆剧烈摇晃,纠缠在一起。
北方的末冬仍是冰冻三尺,说话呼吸间溢出的白色哈气足以说明一切。
同是住在江海市,一个最南,一个最北,宿煜冷得有些发抖,站在车前踌躇着好久,从身上掏出什么东西,递到了祁曜手上。
祁曜低下头,看见是一个红包,赶忙推脱。
“我知道你不缺。”宿煜握住他的手,连同红包一起,不由分说,“压岁钱,我的一点心意。”
“一早就准备好了,但是说不出口,也怕你不要。”宿煜说得极为坦诚,质朴的眼神像是月光,柔软得令人心动,“小曜,别拒绝我…”
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系着红绳的平安玉扣,一并交给祁曜,“还有这个,是我在安山寺求的,希望它能保佑你这一年平安快乐。”
宿煜顿了顿,生怕他有压力,又道:“想带就带着,不想带就放在家里,无所谓的。”
祁曜平静下来,借着头顶的路灯仔细看了看那枚吊坠,点点头,牢牢地将其收进手掌心。
分开之后,宿煜独自一人回到家中,推开门,看见和往日别无二致的家具摆设,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祁曜只住了一周不到,但是宿煜却已经习惯了这个家有他的存在。
偌大个房子,整整两层,宿煜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明明哪哪都没变,却好像哪哪都变了。
心里面空落落的,他有些无所适从,披了件衣服去二楼阳台抽烟。
吞云吐雾中发呆,已经成了宿煜的常态,他被冻得手脚发红,才掐灭烟头进屋。
洗了个澡,洗去身上的烟味,再换了身干爽舒适的衣服。
宿煜做好这些,坐到电脑前开机上号。
只短短几天,武神榜前列的积分就已经高到离谱,排名第一的是魔J战队的乌贼,宿煜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应该不是一队的成员。
随手点开他的资料,对局106场。
三天106场!
宿煜吓得不轻,惊诧于真的有人可以为了冲榜不睡觉。
他从来没冲过榜,当初在美服的时候也是个佛系玩家。K1的训练有固定的训练号,训练之外他很少上自己的号,上号也是随便打打排位,玩的基本上都是其他位置,比如枪炮师。
宿煜极少打医疗。
【3等1,这新区到底有没有打医疗的???】
世界公屏上稍纵即逝的一条消息正好撞入宿煜眼底,他鼠标直接跟上去,精准地点进了房间。
房间里等待的三个人都开着麦,环境噪音很大,闹哄哄的,眼见一道粉色光效进房。
“卧槽,进来个妹纸!”
“能打医疗吗妹纸?”
见宿煜迟迟没开麦,房主发话了,“没什么不能打的,医疗最好上手的,一会儿进场选择身份的时候,你滚一下鼠标选医疗师就行。”
“嗯嗯。”另外一个男生跟着附和,“你一会儿就跟着房主,他是小号。”
“对,你就跟着我,给我加移速,我让你什么时候套盾你就听我的,ok吗?”
“E是套盾,R是持续回血…”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烘托得格外紧张,以至于让宿煜有些怀疑地抬眼看了下当前匹配的分段。
白银—铂金。
他尬住两秒,在对话框里打了个“ok”。
游戏对局开始——
四个人选择的职业倒是很符合常规阵容,两个执刃者,一个医疗师,一个枪炮手。
带队的房主打的是执刃者主攻位置,开局就很刚,直接选址在不灭镇发育。
不灭镇有三大特点。
物资丰富、掩体极少、人多。
几队落到一起就免不了一场刚刀硬战,一举一动还容易被暗中的枪炮师远程锁头。
但是很巧,不灭镇是宿煜的本命发育址。
从落地的一刻,他的肌肉记忆就不受控制地支配起他两只手的操作。
一个精准的左飞二段跳,宿煜娴熟地翻越粮仓,顺着后门的一条窄廊拾取物资,击杀攻速buff怪。
他太清楚不灭镇的布局构造了,就拿当下来说,他就算闭着眼睛,也知道廊边树长在哪里,知道中间隔了多远的距离,知道如何让自己最少的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中。
宿煜有自己的节奏,即便这是个低端局,他也一时间改变不了自己的习惯。包括拿攻速buff,也是他下意识的行为。
开局带攻速,这是宿煜的习惯。
攻速buff也只有在他身上才能发挥最大的优势。
房主大哥带着他的两个兄弟简单装备了个初级头甲,捡了把刀就要去开干,一回头,发现医疗师不见了。
“啧,你跟着我行吗,能不能别瞎跑。”房主大哥开麦道。
另一人看着他的位置,“这大姐,怎么还去拿攻速buff了,医疗师用不着这个啊。”
“对啊,你就跟着房主,说了他是小号,能带飞。”
这就是宿煜不喜欢打医疗的原因,他喜欢自己带节奏,但是在这种非职业的路人局里,医疗师都成了工具人,被当做执刃者的腿部挂件。
这个思维和玩法的本质就是错的。
他打完buff向队友靠近,却忽然听到枪声,抬眼看见天空拉过的视野枪线。
极具技巧地交织在低处浮动的铅云之上。
《浩劫》里的视野枪线具有勘测功能,这个角度的枪线,宿煜只看一眼便知道,是专业的枪炮手。
小地图上,三个头铁的大哥已经抄着武器自信开冲了。
宿煜长指微动,打下几个字。
“东105,有人炸鱼。”
第34章 刀锋的困境
刀锋电子竞技俱乐部。
灯光昏暗的训练室里传来一阵富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
璇星拉了道视野枪线后,低下头快速地扒了两口凉透的炒饭。
他顶着一脑袋蓬松的粉毛,右手握着炫饭的勺子,左手按住U键,借着咀嚼的间隙查看勘察到的视野画面。
“璇星,至于这么拼吗,一回基地就去新区冲榜,你还真跟那个乌贼杠上了啊?”队友端着水杯经过他的机位,停下脚瞄了一眼屏幕,“呦,咱们的国服大医疗怎么还玩上枪炮了。”
“你懂个屁,低端局打枪炮上分最快了,一枪一个小朋友,综合分涨的也快。”他松开勺子转而握住鼠标,在桌面上熟练地划动半圈,精准锁住视野中一名执刃者的头。
“piu~”
释放远程狙击弹的手故意停顿一下,璇星眼见着远处的执刃者原地打了个环刀连招。
“啧啧,还知道打环刀挡枪呢,这批新人也没那么新嘛。”璇星痞笑着说了句。
环刀组合技是用来抵挡枪炮伤害的,但是这个抵挡的时机非常重要。
被枪炮手锁头后的1s内,狙击弹会自动向目标释放,但是高阶的枪炮手会通过走位卡枪延时,骗对方一个环刀,然后再一发入魂。
就像现在这样…
打出环刀后的执刃者,无异于待人宰割的羔羊,眼看一枚狙击弹贯破长空,从远处笔直地冲向面门。
锵—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泛带金光的盾牌落地,瞬间抵去了远程枪炮的伤害,但盾牌本身也在剧烈的冲击下碎裂开来。
“我擦。”璇星从电竞椅上直起身子,眼睛微微睁大,有些难以置信,“这医疗师可以,居然挡掉了…”
队友在一旁调侃,“看吧,这就是新区现状,你炸鱼我炸鱼,铂金秒变战神局。”
“嘿,我还就不信了。”璇星认真起来,他这人一向睚眦必报,丁点儿的憋屈都受不得,眼见着目标撤退,直接开着飞闪追了上去。
“还想跑?”
他这把运气爆棚,刚落地就捡到了神兵火龙炮,等于是技术和硬件上的双重碾压,打起来自然不怂。
砰的一声巨响,火龙炮炸出一道赤红的光,追踪弹由一枚分化成四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追袭眼下几个仓皇而逃的背影。
宿煜连忙放了烟雾掩护队友撤退。
【请向标记点撤退】
【请向标记点撤退】
他一连发了两遍撤退指令,无奈人微言轻,心高气盛的房主大哥根本不信邪,一边跟着宿煜跑,一边又想转身找机会反打。
就这么犹犹豫豫地撤退,房主大哥自然而然地跑在了队伍的末端。
璇星的追踪炮在超出追踪范围后依次落下,但威力的余波仍然带来了很强的伤害,直接将队伍最后的执刃者炸飞数米,掉了三分之一的血量。
房主大哥瞬间破防,他用了一个回血包道具,恼羞成怒地开麦咆哮,“跑跑跑,就他妈知道跑!”
“执刃者专门克枪炮手的,你懂不懂啊?怂什么,跟他干啊!”他说完便握着红刀向敌方的枪炮手飞闪过去,想要近身制敌。
这次宿煜不想再管他了。
房主大哥的飞闪近身毫无技巧,主打一个横冲直撞,璇星握着鼠标勾了下唇,调整身位,枪口瞬时一转。
砰—
直接秒了。
璇星摸不着头脑,“现在都流行往枪口上撞的吗?”
他皱着眉查看地上的包裹,只拾取起来两个回血包,嫌弃道:“这么垃圾的装备还敢近劳资的身,真是不想活了。”
房主大哥本想在两个小弟面前露一手,不成想直接成了炮灰,死的还极其屈辱。他不想折了面子,于是开麦又是一顿狂喷,“这个医疗师我真是服了,让你跟着我跟着我,非得自己走,你有输出吗?你能打伤害还是怎么的?”
宿煜没接茬,对方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在《浩劫》里,再会玩的医疗师充其量也就是个辅助,就算叠100个buff,也根本打不出什么伤害。
它的作用就是给队友加血套盾,掩护队友撤退或者组织进攻,关键时刻还要无私奉献地充当人肉盾牌。
除此之外,医疗师还有一个很窝囊的被动技能—生之羽。
【:生之羽】:当队伍内的枪炮手和执刃者全部阵亡后,医疗师可以有一次献祭换人的机会。可以选择牺牲自己换取任意一名死去的队友,也可以选择改变自己的职业涅磐重生。
职业之前就有过一种剑走偏锋的打法,一个执刃者配备三个医疗师,只要执刃者一死,医疗师就会立刻献祭复活他,等于执刃者在一局比赛中可以有四条命,这种打法也被称作为“续命流”。
大部分的医疗师都会选择献祭自己复活队友,但是对于一些单排打医疗师的玩家来说,并不愿意把机会交给别人,所以就会选择第二种方案,换个职业涅磐重生。
当然,还有第三种方案,就是既不复活队友,也不更改职业,继续以医疗师的身份苟活,夹缝求生。
宿煜他们是四排,必须全员阵亡后才能重开下一盘。
“你的被动留着过年吗?你有什么用?不给我复活???”房主大哥死了之后,一直在麦里嚷嚷,“那就送了吧,都送了吧。”
意思就是让他们三个送死。
两个小弟还算有骨气,带着宿煜一起商量,“对面枪炮手挺狠的,咱们跟他们真刀实枪刚一下,运气好也许就打赢了,要是打输了正好重开。”
在他们看,有万夫不当之勇,也不失为是一种buff加成。
“妹纸,你不说话就代表默认了啊,一会别忘了奶我们!”另一名幸存的执刃者说道。
宿煜看着面前跃跃欲试的这两个人,一个穿着个布甲,一个穿着铁甲,连个头盔都没有,霎时间气的有点儿胃疼。
他左手操纵着方向键走位跟在两人后面,右手从鼠标上撤下来揉了揉胃。
怎么就犯贱打了个医疗师…
他暗暗后悔,这一局打的简直比十局还要耗神。
璇星是和一个主播朋友双排的,一个枪炮手,一个执刃者,两人在不灭城大杀四方,装备物资都是顶配,一路下来boss没少打,人也没少杀,搜集了一百多个安全盾。
盆满钵满的,正准备离开,忽然见到方才被自己打散的一队卷土重来了!
砰—砰砰—
几道毫无水准的枪炮冲出炮弩,璇星躲都没躲,眼看着那炮弹打到身边好几米开外的阁楼石砖上。
璇星灵活的手指跃动在键盘上,礼尚往来地还了他一枪。
锵—
又被挡掉了。
璇星舔了舔嘴唇,开麦道:“是刚才那个医疗师,他会玩的。”
医疗师的盾有cd,挡了这一次,宿煜只剩下加血这一个技能,然而两个队友都打得太浪,掉的血根本不够加的。
他看着队友一个接一个血条清空、变成盒子,赶紧滚到路边的掩体墙后方。
游戏中的角色翻滚后,单膝跪在地上微微喘息,宿煜操纵着视角往周围转了转,看见一把初始雷刀落在角落的阴影里。
生之羽的被动时间还有两秒。
2—1—
…
璇星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切被动形态的医疗师给宰了。
握着雷刀的执刃者,接近于光的速度,飞闪近身的一瞬间,他的确是懵比了。
“这绝对是哪个大手子的小号!”他看着结算面板,哀嚎着跟队友诉苦,“雷刀打得这么6,会不会是曜崽,这身法我看着像,我要去问问他!”
他拨通了祁曜的电话,对方许久才接过来,听起来周围很吵闹。
祁曜“喂”了一声,“什么事,我们俱乐部在聚会…”
“聚会?”璇星看了眼时间,“大初三的,都几点了还聚会?”
“对啊,老孙不知道抽什么疯,今晚请我们一队二队人吃饭唱歌,点的都是好酒,说话也奇奇怪怪的,他们,他们全都喝高了…”
祁曜的声音很清醒,但听起来很焦灼,“我队长,24k他们都趴下了,我一会还得给他们打车送回去…操…”
璇星:“曜崽?”
“有什么事微信,有人吐我身上了,挂了。”他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璇星撇了撇嘴,点开那个超标医疗师的个人资料面板。
性别,女?
璇星持怀疑态度,滚动鼠标往下看。
只打了6场,4场执刃者,1场枪炮手,1场医疗师,其中,执刃者的综合评分是99.7。
99.7!?
璇星的眼睛顿时雪亮。
《浩劫》中的综合评分是通过玩家操作连招的流畅程度、高光操作、和命中率计算的,也就是说既要打出高光操作,又不能失误。
职业选手打低端局通常都是93-95区间的综合分,想突破95往上就是非常难的了。
99.7,这个分数可以说是和完美别无二致。
现在的刀锋,正好缺打得好的执刃者。
璇星的怒火瞬间消了下去,他立刻点击名字右侧的加号,发送好友申请。
【妹纸,加个好友一起玩嘛】
【你是小号吧,大号叫什么,可以认识一下吗】
【我看你根骨极佳,怎么不去打职业啊】
【我是职业战队经理,很看好你哦】
【年薪百万,不心动嘛】
…
就这么一连发了十几条,对方也没有通过,璇星气得直拍桌子,“操!这么高冷!”
这么一拍,头顶灭着的灯带也跟着亮了,璇星回过头,看见老曹站在门口,手按在开关上,对着他露出一个微醺的笑,“阿星回来了。”
这货又喝酒了。
璇星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道了句,“不是说了,训练室人数不过半的时候只能打一排灯么。”
老曹没解释,看着他,那目光有点像是空巢老人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泪眼婆娑的,感情浓烈得有些过份。
这么看了不知道有多久,他低头兀自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省这点儿电费有什么用呢,春季赛要是打不出成绩,黄老板那边的赞助也要撤,到时候…”
他没往下说,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阿星,欠你的钱,我都一笔笔记着的呢,你放心,我就算…”
“行了行了行了,别整这出。”璇星看不得他这副惨兮兮的样子,“我骂你归骂你,又没催你还,万一你哪天想不开跳楼了,我岂不是成了那个千古罪人了。”
老曹欣慰地叹息一声,开口道:“你上次跟我提的那个打执刃者的乌贼,我去谈了,没谈拢,魔J不肯卖。”
乌贼是魔J二队的队员,技术不算顶尖,但是打法很有灵性,年纪小,不冒进,心态是出了名的稳。
璇星顾及老曹的面子,没揭穿他。
璇星在圈子里的消息一向灵通,老曹去上海这一趟,虽然他没跟去,但是时时有魔J内部的朋友跟他同步进程。
老曹不是没谈拢,而是吃了闭门羹,压根没进去高层办公室。
魔J的高层看不起如今落魄的刀锋,更看不起屡屡因欠债上热搜的老曹。
乌贼是二队选手,没有挂牌,是可以私下交易的,但是询问他本人意愿的时候,乌贼直接当着老曹的面戳他脊梁骨。
说他穷,是个老赖,还千里迢迢来拉他入坑,想都不要想。
其实也没说错,但是当着人的面揭伤疤,怎么说都不太厚道。
老曹没发火,他依旧诚意十足,试图说服乌贼,“孩子,魔J二队上不了春季赛的首发,但是在刀锋可以,你可以首发上场!”
“每一场!”
老曹拿着他东拼西凑的最后80万,想买的不只是一个打执刃者的选手,更是刀锋的未来。
现在的刀锋,急需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他以为年少轻狂的乌贼会是一个怀有梦想、一腔热血的少年…
但是却碰了一鼻子的灰。
乌贼:“80万?春季赛后我挂牌,肯定不只这个价。”
训练室里少有地沉默下来,电脑耳机中溢出的音乐声依稀可闻。
老曹的眼睛被酒精熏得通红,扶着门框想了好久,开口说道:“你跟Rays那么好,他要是能来…”
璇星惊诧了一瞬,“我看你是真的喝高了,先不说JHG不肯卖,就算挂牌了,你也买不起啊。”
“那Lumen呢,虽然他现在转了教练,但是如果他肯半年后在我们战队复出…”
“你特么的。”璇星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给JHG收购得了,一天到晚怎么想的那么美呢,你是Lumen失散多年的亲爹?人家放着世界冠军队都不待,屁颠屁颠地过来给你打首发?”
“那真纯傻逼。”
远方的宿煜忽然打了个喷嚏。
第35章 风雨前的平静
祁曜喝了不少酒,从KTV出来的时候脚底下有些打晃。
这场聚会安排得始料未及,他刚跟宿煜分开,人还没到家,老孙的电话就来了。
一听说要聚会,祁曜下意识地想要婉拒,但老孙却说,如果错过了这次聚会,这些人就很难有机会能再次聚在一起了。
祁曜仔细品了品他话语中的意思,猜想他是在顾虑JHG战队的人员变动问题。
先不说二队,就说他所在的一队。
队长江其凡今年就要退役出国留学,水哥也要在春季赛后去魔J二队打医疗师。24K陋习无数,之前玩足彩赔了几十万,最近又在偷摸琢磨着炒币的事,上个月还问祁曜借了五万块钱,虽然天赋过人,但好像心思压根不在训练和比赛上,每天都在违法和犯罪的边缘疯狂试探。
经这么一想,祁曜才发现,原来自己才是这个队伍里最稳定的那一个。
聚会上,大家都喝高了。
24k一向爱玩爱闹,喝多了就踩在桌子上撒酒疯,扯着大嗓门跟二队的几个后辈吹牛b,好一顿的高天阔论。
江其凡和水哥坐在包厢沙发的两边,他们各自怀有心事,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但酒却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半刻没停。
人醉了,心事也就没那么重了。祁曜也想喝醉,但六七瓶啤酒下肚,中间又参杂着喝了不少洋酒,也仅仅是达到了微醺的状态。
吃饭、唱歌、喝酒,一条龙下来,除了二队的林渡滴酒未沾,喝了酒的人,只有祁曜和经理老孙是清醒的。
一行人,一个拖一个的往外走,祁曜搀扶着江其凡走出KTV大堂的旋转门,腾出一只手用软件叫车。
冷风冷雪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天气干冷干冷的,他的手指刚从袖口里伸出来,就冻得发僵。
江其凡的家住的太远,回家还要经过一条跨海桥,大过年的,又下着雪,根本就没有司机接单。
他人喝的烂醉,红着脸,死死地撑着祁曜的手臂,“Rays…Rays。”
和别人不同,他喜欢叫祁曜的id,带着醉意的声线尾音轻扬,听起来暧昧不清,偏生性感,“Rays…我要走啦…”
江其凡半耷拉着眉眼,目光迷离,他身形微微晃动,像是难过又像是在生气,低声言语道:“你都没有挽留我…Rays…你怎么都不知道挽留一下我…”
祁曜怔了一下,终于后知后觉地确认了江其凡对自己的情愫。
他吸了口气,撇开视线,忽然之间有点庆幸江其凡醉了,这样自己便可以不用对他的任何一句话做出回应。
但是想一想,如果江其凡没醉,他大概也不会说出这样失了分寸的话。
在KTV门口等了一会儿,老孙先站不住了,他激恼着骂了起来,“操,代驾和车都他妈叫不到,江海这小破城市算是完了!这要是换作在上海,这个时间肯定满大街都是车,那样的城市才叫繁荣,才算的上发展。”
他说完转过视线来注视着祁曜,眼神直勾勾的,说道:“小曜,有机会一定去大城市看看,别留在这种三线的小城市,没前途的。”
“嗯,嗯。”祁曜只是应着,根本没过脑子,他以为老孙是醉了才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却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一切,其实早就有迹可循。
老孙实在不想等了,掏出手机想找朋友来接他,但看了眼时间又有些犯难,毕竟朋友住的都不近,大过年的折腾别人,这个人情欠下了,肯定还要还。
正犹豫着,忽然眼神一亮,他扬起眉道:“哎?这地方是城岭路吧,宿煜住在颐华庭A区,不就在这旁边吗!”
老孙说着就翻出宿煜的号码,给他拨了过去。
祁曜急忙拉住他,去抢手机,“现在一点半了。”
“一点半怎么了。”老孙侧了下身子避开,说道:“宿煜他之前也是职业选手,你们这些打电竞的,有几个两点之前睡觉的。”
“宿煜不一样!”祁曜急了,他一边想去制止老孙,另一边又被江其凡的体重压着撤不开身,只得放大声音道:“你赶紧挂了,这个点他肯定睡了!”
老孙:“喂,小煜啊,对对,是我…”
电话通了的一瞬间,祁曜的脸都变了颜色。
他跟宿煜住了几天,自然知道后者的作息频率,宿煜最近睡得都很早,这两天都是十点多睡的。
凌晨一点半…他不知道宿煜是什么样的状态接通了这个电话。
老孙堆着笑脸,对着电话疯狂暗示道:“我们今天团建,正好在你家附近的那个纯K,好家伙这个点了才结束,大下雪天根本打不到车啊…”
“什么?你来啊?”老孙得意地冲祁曜眨了眨眼,回过头来假装客套,“都这个点了,你这边要是不方便我们再想办法…”
“啊好好好,不着急不着急,下雪天路滑,你慢点开啊。”
老孙挂了电话,笑了笑,“他说马上到。”
祁曜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像是被什么给攥住了,喉咙眼里都是苦涩和酸痛。
宿煜压根就没有在电话里问参加团建的有谁,也就是说,不管今天这个局有没有他,宿煜都会答应帮忙。
祁曜不意外,因为宿煜他就是这样的人。
对谁都温柔,受到的恶意只会默默吞回肚子里,委屈自己,伤害自己,却从来不会停止对别人的善意。
不过十分钟,一辆黑色轿车便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纯K门口。
车窗缓缓降下,宿煜抬起眼睛,呼吸间有雾气丝丝缕缕地溢出微张的唇。他穿着黑色的冲锋衣,领口遮住脖子和下颌的线条,在雪夜的映衬下一张脸煞白如纸。
“哎呦,小煜,你这么快啊!”老孙急吼吼地绕过车头,打开车门后一屁股坐到副驾驶。
宿煜没理会他,目光幽幽地望向车窗外,漆黑的眼眸里含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注视,似不经意地扫过祁曜和江其凡纠缠不清的手臂…
宿煜的车里开着很强的暖风。
祁曜搀扶着江其凡坐到后座,一抬头,正好对上后视镜里宿煜的目光。
相撞的那一刻,两人都是条件反射似地避开了彼此,祁曜不由得心中一凛,悄无声息地脱开了江其凡的手,干巴巴地冲着前面叫了一声,“教,教练,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啊。”
宿煜抬了抬眼,片刻后又垂下眼睫,修长的食指轻轻点在方向盘边缘,“先送谁。”
声音是一贯的冷清,听不出情绪。
“先送他俩吧。”老孙顿了顿,“正好我待会有点儿事想要跟你说一下。”
宿煜点一下头,微微侧过脸,这次是看着祁曜,用和刚才同样淡然的语气,又问了一遍,“先送谁。”
“先送队长吧。”祁曜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顿了片刻,“红凌路,辰星花园一期。”
“你这么熟。”宿煜笑了笑,转回视线,慢条斯理地调整导航定位,像个没事人似的。
祁曜的喉咙鼓动一下,僵在原处好半天,回味他这短短的四个字。
老孙搞不清状况,见祁曜不说话,便替他回答道:“熟,那能不熟嘛,我记着,小曜和其凡的关系应该是最好的吧,平时就一个宿舍住着,周末还经常去其凡家吃火锅烤肉。”
“我们是全队一起去的!!!”祁曜生怕被误会,连忙解释道,“我,水哥,24k,每一次都是我们三个一起,大白天去,先玩桌游,然后吃饭,不干别的,吃完饭就回来。”
老孙愣了愣,“你有病啊,谁问你了。”
宿煜只是微笑,他什么也没说,单手握着方向盘上了跨海桥,云淡风轻地便将车速飙到了一百五十迈。
一道黑色的车影穿过海上飘雪的夜幕,无言地宣泄着某种难以启齿的情绪。
到江其凡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宿煜看着祁曜扶着江其凡走进小区的背影,怎么看怎么不是滋味。
他说不清自己的负面情绪来源于哪里。
江其凡醉得走不动路,祁曜送他进去是理所当然,他不会狭隘到连这都无法容忍。但是看着他们成双成对在雪地上渐远的背影,宿煜蓦然间感觉到失落,心里很酸,很涩。
他不自觉地便将自己和江其凡做起了比较…
身高,长相,性格,和祁曜的契合度…
自己应该还算不错的吧…
恍惚间,宿煜低下头,看见自己落在膝盖上的左手。宽松的袖口下,手腕的白色绷带露出半边。
宿煜哑然失笑,将手整个缩回袖子里,没什么好比的。
江其凡的手腕干净无瑕,他是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光是这一点,自己就输的一败涂地。
他眸色落得越来越深,不知不觉见陷入了自我否定的漩涡,直到听见老孙的声音从副驾驶传来,“小煜啊,这段时间在JHG待的还习惯吗?”
宿煜心不在焉道:“还好。”
“你刚来应聘的时候,我就问过你,为什么从K1退役,你说是因为不喜欢K1。”老孙看向宿煜,似是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他说:“我看到你前几天对开挂事件的回应了,你说来日方长,赛场再见,这话也是说给K1听的吧?”
宿煜眨了下眼睛,没有表态。
老孙继续说道:“宁可付上千万的违约金,也要从K1解约退役,我猜你和他们应该有很深的个人恩怨吧?”
宿煜稍微落下一点车窗,目光慵懒地散落在小区空荡荡的大门口,口吻很轻,“孙经理,你想说什么。”
“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来JHG执教的根本目的,就是想要带出一个能在世界赛上和K1抗衡的战队,但是你有没有想过,JHG可能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选的不是JHG,是祁曜。”
“我当然知道。”老孙说,“但如果他离开JHG呢,他去到一个离梦想更近的队伍…”
老孙的话铺垫得很长,还没说完,便见宿煜偏了偏头,目光睨着他,眼底蛰伏着愠怒,“何必把利欲熏心说得这么好听呢。”
老孙一时语塞,“什…什么意思?”
“是魔J,对吗。”宿煜长长呼出一口,冷静地陈述道:“你们把席位出给了KK,把祁曜卖给了魔J,我说的应该没错吧。”
不远处,眼见着祁曜走出小区,迷茫的四处张望。
宿煜用远光晃了他一下,强压下心底的悸动,他慢慢开口,“我想知道,祁曜值多少。”
第36章 何去何从
祁曜值多少?
老孙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借着醉意瘫靠在座椅上,语气变得轻慢懒散,“现在还八字没一撇,什么都没确定呢。”
“是价格没谈拢,还是又有了新买家,出了更高价?”
老孙静了许久,才道:“小煜,我知道你聪明,但这么咄咄逼人地跟长辈说话,很没礼貌。”
此话一出,算是把方才的假设一样样坐实了。
祁曜已经走到车前,他伸手拉了两次车门也没拉开,弯下腰正要询问,便见宿煜降下车窗,柔声道:“附近有药店吗,胃疼。”
祁曜眼眸轻颤,他盯着宿煜的脸,用力点点头,“有一家,我去买。”
支开祁曜后,宿煜长长地呼了口气。
他的胸腔内好像压抑着一股火,像块煤炭似的堵在心窝中间,转过头一瞬不瞬地与老孙对视,“你想卖他,可以,但是不是应该询问一下他的意见?我猜他不想去上海。”
“他想不想去先另说,你想去吗?”老孙终于不再跟他兜圈子,直接道:“在魔J以选手身份复出,上场打比赛,对你来说,这是击败K1最快的路径。”
冷气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让宿煜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寒颤,他转过头,下意识地从兜里摸烟,却发现出门太急忘记了带。
眸光稍顿,宿煜侧过脸看向窗外滚滚翻腾的寒雾,说道:“我不喜欢被安排。”
“这怎么能叫安排呢,小煜,别太轴了。”老孙急于说服他,语气也扬了几分,“你不是觉得祁曜是好苗子吗?那你可以跟他一起去,到了魔J你做半年助教和选手们磨合,然后半年后复出,再训练几个月直接世界赛,无缝衔接。”
见宿煜迟迟不说话,老孙又道:“我真不明白,这本身就是互利共赢的事,这么好的机会,你的顾虑是什么呢?你得告诉我我才能帮你解决。”
“我喜欢江海市,这里让我有归属感。”
外面的雪柔软地贴在车窗上,连轮廓都清晰可见,在宿煜的注视下一点点消匿棱角。
“如果魔J总部愿意从上海搬迁到江海,那我随时可以加入。”宿煜顿了顿,“这就是我的条件。”
从东方明珠脚下搬到江海这种三线的小城市?简直太荒谬了。
老孙一听就变了脸色,“没得谈了?”
宿煜不置可否地微笑一下。
“宿煜,你可以开个价。”
“我不缺钱。”
“你要这么说,那你从今天开始就不用去俱乐部了,反正我们签的只是临时合约,对彼此双方都没有约束,好聚好散。”
眼见着合作谈崩了,老孙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他语气强硬得不由分说,“尽快把你在俱乐部的行李搬走吧,我们俱乐部之后还有其他安排,对不住了。”
宿煜很平静,他有涵养地笑了一下,声音轻得就像是外面飘的雪花,带着冷意却依旧温柔,“没问题。”
祁曜就是这个时候带着药回来的。
他刚坐上车,就低下头拆药的包装,一双手冻得僵红,费劲地抠出一粒胶囊,连同保温杯一起递给前面的宿煜。
宿煜接过来,讶异地抬了抬眉,“哪来的保温杯?”
“药店里有卖的,我又拜托他们烧了一壶热水,等了半天,不然早回来了。”祁曜瞥了一眼副驾驶沉默的老孙,克制下的自己言语里的担忧,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教练,你没事吧?”
“没事。”宿煜抿一口水,咽下胶囊。
让祁曜买药的时候,他胃还没怎么疼,如今这会儿,倒真是疼得厉害。
所幸,凌晨的路上没什么车,加上一路绿灯,宿煜没怎么费劲儿,先把老孙送回了家。
车内,祁曜看着老孙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连忙下车换到副驾的位置。
他转过身子看向宿煜,满脸焦急,手隔着安全带去揉他的胃,酒劲儿上来竟是有种想哭的冲动,“你怎么样了?疼得厉害吗?哥,你嘴唇都白了。”
宿煜脸色平静,慢慢拉开他的手,动作很轻地把他按回座位上,顺势给他系上安全带,“我没事,你坐好,我送你回家。”
送祁曜回去的路上,宿煜的车速放慢了许多,他整个人透着股疲惫,单手撑着方向盘,目光笔直地落在被车灯照亮的前路上,一句话也不讲。
凌晨三点四十分,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都像生长在梦境里一般不真实。
脑海里都是老孙的声音:“这本身就是互利共赢的事,你在顾虑什么呢?”
宿煜也在问自己,他的顾虑到底是什么呢?
加入魔J,无论是夺冠的几率,还是职业生涯的发展,都会比JHG好上数倍。
这并不是坏事,但为什么他会如此抗拒呢?
他想不明白,便直接把问题抛给祁曜,问他道:“小曜,假如有一天有个更好的战队想要买你,你能有更好的发展,也能给他们实现更高的商业价值,你去吗?”
“不去。”祁曜毫不犹豫道。
“为什么?”
“前不久,有魔J的人来挖我,我不喜欢他们说话的腔调。”
“分成、利益,一切都是明码标价。”
薪资、比赛、冠军、代言。
祁曜笑了笑,“包括我。”
他扭过头来看向宿煜,纯净的黑眸中带着一丝微醺的暧昧,“哥,你觉得我值多少?”
宿煜弯了弯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他的问话,“你不值钱。”
祁曜笑出了声,转过头看着前方,醉眸微垂,像是沉淀了许久,才慢慢地开口,“我不想离开江海,我喜欢这里,从小到大都在这,时间长了,有感情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而且,我也不想成为一个被交易和押注的筹码,我只想做我自己,跟我喜欢的朋友们在一起,在我喜欢的城市,为了一个共同的梦想,竭尽全力地打好每一场比赛,哪怕不被任何人看好,哪怕一文不值。”
宿煜怔住了,祁曜的每一句话都精准无误地戳中他的心,将他的困顿一一疏解。
他终于明白,他和祁曜,原本就是同类人。
“还记得你在城市赛总决赛前跟我说的话吗?”祁曜喉咙动了动,灼热的目光落在宿煜的侧脸,“你说,电子竞技,是一件很纯粹的事,保持热血的状态,干就完了。”
宿煜微顿,他完全不记得了,“我说过这种话?”
祁曜点了点头,语气诚挚深长,“哥,我知道你为什么从K1退役,你不喜欢商业化,你只想纯粹地打一场热血的比赛。如今你回来了,我们在一起,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你会一直陪着我,对吧?”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的缘故,祁曜滔滔不绝,每一句话都说得格外走心。
宿煜听得心里五味杂陈,他将车子停在祁曜家门口,答非所问道:“你当初签JHG,有合同吗?”
被这么一问,祁曜有些懵了,他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有,怎么了?”
宿煜体力不支,他勉强靠在车座上,拿起搁置在角落的保温杯扭开,喝了口热水道:“拿给我。”
“现在吗?”
“对。”
祁曜察觉到他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也没敢搁置,上楼没过一会儿便带着一个档案袋,小跑着下来了。
宿煜的车停在楼下,见祁曜走过来,便从车窗伸出手,勾勾手指,接过那个牛皮纸档案袋。
祁曜看见他手腕上的绷带一闪而逝,鼻头酸了一下,他看了眼时间,“太晚了,你今天我家睡吧,你现在开车回去,我不放心。”
“没事,你家到我家的路,我很熟。”宿煜笑笑,没再去看祁曜的表情,他打了把轮,轮胎轧过积雪,嘎吱作响,携着冬日凛冽的寒风疾驰而去。
黑色的轿车开着双闪,停在凌晨四点多的马路边。
宿煜拆开牛皮纸袋子,一页一页翻看祁曜签署的合同。
战队合同和经纪约是分开的,除此之外他还签约了转让协议…
这完全就不是一份权益对等的合同,还有一些藏的很深的合同陷阱,祁曜哪里懂得甄别这些。
他签署合约的时候,也许只关注对方会不会按时给他发放工资,其他的一概不懂,稀里糊涂地就签下了这些卖身契,等于把自己死死套牢在JHG了。
八位数的违约金…
三年,祁曜签了整整三年。
宿煜的眉头越皱越深,他放下那一叠纸,整个人虚脱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胸骨疼得像是要裂开,他双目紧阖,手按住胸口,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
第37章 最大赢家
宿煜回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头重脚轻地进门,刚脱下一只鞋子,顿觉一阵晕眩,急忙扶住了玄关的墙。
就这么缓了有半分钟,才脱下另一只鞋。
宿煜焦灼地轻叹了一声,扶着墙慢吞吞地走到客厅,从直饮机里接了一杯热水,强迫自己全部喝下去。
一股热流顺着喉咙流向四肢百骸,被冷意麻木的身体,这才稍微温暖松弛了些许。
宿煜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没敢再作死,洗漱后直接爬上床休息。
身子陷在柔软的床里,他仰面躺着,听着呼吸声和谐地融进周遭,感受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筋肉都疲惫得疯狂叫嚣。
脑子里依然不受控制地去想祁曜。
这么一想便不由得感慨,他和祁曜真的很像,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惊人的相似。
同样的天赋异禀,同样的一战成名。
同样是在懵懂年少的时候,遇见了伪善的人,自以为找到了归属,鬼迷心窍地签下合同,却没料到,白纸黑字的几张纸会在日后成为难以摆脱的枷锁。
想当初,宿煜从K1退役回国,身上的好几个商务都因此中断,为了彻底和过去做个了结,他几乎掏光了所有的积蓄,才赔上违约金。
赔完违约金后,他还剩下两百多万。
宿煜回到江海,在这样一个三线城市,有房有车有存款,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钱发愁,但是如今一看,两百万什么都不够,甚至不够资格去和JHG谈判,更别说跟财大气粗的魔J抢人了。
魔J,为什么偏偏是魔J。
宿煜在看完祁曜合同之后,托美国那边的朋友详查了一番魔J背后运作的资本,其中之一竟然就是MAXWIN的幕后老板。
MAXWIN是一个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海外网站,提供虚拟的货币用于电竞比赛的竞猜,说白了就是赌博。
这其中的利益链条错综复杂,魔J的水远比宿煜想的要深。如此一来,更是坚定了宿煜的想法: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不能让祁曜去魔J。
是报恩、赎罪、还是赤诚纯粹的心意?连他自己也分不真切,他只知道有些事一旦认定了,就再没有退路而言。
宿煜拖着虚弱的身体,自那日起,便默默挡在了祁曜身后,甘之如饴地接纳了一切。
…
祁曜是在五天后得知自己被卖的。
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俱乐部的大群里发了一份看似再平常不过的pdf。
他点开一看,脑袋嗡的一声,瞬间傻了。
祁曜艰难地拼凑着文件上的黑字,只觉得头晕眼花,JHG所归属的洛宸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发出了声明,说公司决定转型开设电子竞技学校?JHG从即日起宣告解散?并退出《浩劫》的职业赛?
是每读一句都觉得离谱至极的程度。
按照当初签约的协议,JHG有权转让选手合同,江其凡不在名单里,24k和水哥还有二队的两个人都被打包转给了魔J。唯独他,被卖到了刀锋。
当天,热搜被电竞圈刷屏了。
#JHG解散#
#Rays加入刀锋#
#刀锋最大赢家#
#魔J小丑#
信息量巨大到令人咋舌。
【啊啊啊啊这也太突然了吧,说解散就解散了】
【JHG老板赚翻了,卖完席位卖队员,一个多亿到手】
【听内部人员说魔J花2700w买Rays,没买下来,被截胡了,JHG临时变卦,卖给了刀锋】
【卧槽?刀锋有钱买Rays???】
【啊?】
【震惊我一亿年】
【刀锋拯救世界了吗】
【会不会是曜宝自己选的,想去找他的好兄弟星星】
【哇哇哇星曜cp上大分!!】
【嗑cp的能不能别在这丢人现眼,刀锋是什么好地方吗请问?】
【Rays合约没到期,JHG不可能放人的,肯定是刀锋开出了更好的条件】
…
第一次冲浪吃自己的瓜,祁曜刷着网友的评论,越看心里越不是滋味,就连网友知道的,都比他知道的要多…
突如其来的力不从心,祁曜蓦然间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悲哀。一直以来,他都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把JHG当成他的另一个家,以为可以和大家同甘苦,共患难。
殊不知,上至老板,下至老孙,谁也没把他当回事。说解散就解散,说交易就交易,没人在意他的意见,说到底,他不过就是个被交易的物件罢了。
就算是和好兄弟璇星分到一个队,祁曜也丝毫开心不起来。
璇星就不一样了,他得知这件事后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一天前老曹很神秘地跟他透露,说Rays可能要加入刀锋,首发上场打春季赛,他愣是一点儿没信,张口就问候了老曹的家人,说他疯了,过了这么多天酒还没醒。
直到消息上热搜,他从机位上蹦起来,激动得像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第一时间给祁曜打电话过来核实。
“卧槽!卧槽!!”他的兴奋溢于言表,“你真要来吗!!!”
祁曜的情绪不高,但是被好朋友的情绪影响着,也不好太丧气,只是懵懵地道了句:“是啊,我莫名其妙被卖了,我也是刚刚知道。”
“我听老曹说你要来,我还以为他扯犊子,没想到是真的!!”隔着电话都能听出璇星的笑意,“这么说,以后咱们能每天一起打游戏训练了!”
祁曜怔了怔,就算到了此时此刻,他依然觉得不真实,不由得问道:“我看网上说,刀锋买我花了很多钱,但是我记得你们俱乐部不是缺钱吗,不是说电费都快交不起了吗?”
“对啊,老曹他东拼西凑就80w,连魔J二队那个废物乌贼都买不下来,怎么可能买得起你?”
祁曜沉吟,“你没去问问?”
“他不跟我说啊。”璇星道:“不过,我知道另一个热搜没爆出来的大瓜。”
“什么瓜?”
“关于你教练的。”
祁曜猛的一顿,“你是说晨光,还是宿煜?”
“当然是Lumen啦,老曹说他…”璇星故弄玄虚地停顿了许久,得意道:“哎呀,还是不跟你说了吧,他不让我泄露。”
祁曜本来就烦,“说什么啊,你他妈说一半是要急死谁。”
璇星:“说Lumen会在我们俱乐部复出,重回赛场。”
第38章 转让协议书
祁曜第一时间给宿煜打了电话,一次不接,又锲而不舍地打了好几遍,始终无人接听。
他顿时慌了,连忙抓起车钥匙下楼。
路上的车辆不少,祁曜悬着一颗心,汗湿的掌心紧贴着方向盘,油门轰动间,一股徒生的焦灼钻入心肺。
后视镜里的车流涌动,一左一右都没有什么变道的空间,他开不快,烦躁地按了两下喇叭,越是焦急,就越是忍不住地回想到宿煜近日的种种反常。
宿煜最近很少与他联系了,不管是微信还是电话,都回得很慢,而且只是寥寥几句话,态度显得非常冷淡。
祁曜蓦然想起五天前,那天晚上宿煜送他回家,临别时要走了他和俱乐部签署的合同。
好端端的为什么会要合同呢,难道那个时候的宿煜就已经察觉到JHG的不对劲了?
按照宿煜的性格,若是提早知道战队要解散卖人的这件事,一定会默默地想办法。他就是那种喜欢逞强、习惯于一声不吭地保护别人的角色。
但如今看来,宿煜似乎什么也没能改变,战队解散了,他们两个双双被卖到刀锋。
才刚刚过完新年,平静的生活忽然落得兵荒马乱,对祁曜来说,尚且觉得惊愤不平,更别说宿煜了,他本来就生着病、受不得半点刺激和压力,经这么一遭…
祁曜不怕宿煜难过,只担心他在家里想不开做傻事,万一病情发作,再给自己来几刀…
祁曜只是想想,就觉得浑身剧痛,就像是有一尾锋利的勾子,划得他的心窝都跟着淌血。
车子开到宿煜小区门前,门口的保安恪尽职守的很,没有抬杆放行,说他是外来车辆,如果不是业主陪同便不能进到园区。
祁曜下了车,跟保安大叔商量,“我是宿煜朋友,就三A一栋那家,我朋友他好像生病了,我不放心来看看他,我车可以停外面,您就让我进去看看吧。”
保安大叔上下打量他一遍,觉得有些面熟,好像是见过他和宿煜一起成双出入,但依旧没有松口,“不好意思哈小伙子,我们这有规定,外来人员需要有业主陪同,要不你现在给他打电话,我们这边接到许可也行…”
“我就进去五分钟,我就去看看他在不在家,有这么费劲吗?我是能偷还是能抢?”
祁曜急了,语气听起来难免有些不客气,如此一来保安大叔的态度更坚决了,“说了不行,你听不懂话吗,啊?”
争执间,后面又有车缓缓驶过来了。
保安大叔一看,连忙催促祁曜道:“快把车挪走,别在正门挡路,没看见后面车在等吗!”
后车滴滴地按了两声喇叭。
祁曜烦躁挑起眉,循着声音望过去,满眼的戾气,在撞上那双温柔清澈的眼睛后,骤然间消散全无。
后车是一台黑色保时捷,熟悉的车牌,熟悉的人。
宿煜的胳膊撑在车窗,探出头来,他头发被风吹动,微微遮了遮眉眼,笑意明显,“小曜?”
“哥!?”
宿煜打开车门,走过来,他没来得及穿外套,只一件慵懒的米白色毛衣,衬托脸色净白,黑发愈黑。
他走到祁曜身旁,很自然地从身后揽住后者的肩,把人往跟前带了带,“陈叔,这是我弟弟,年纪小,有点儿莽撞,您别跟他计较。”
宿煜说起话来,好像永远都是这种不疾不徐的调子,嗓音清冽,吐字清晰,修养似乎刻进了骨子里。姿态很低,但言谈举止都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矜贵。
保安大叔笑起来,显出几分憨厚,他连连点头,“原来是你弟弟,他刚刚来找你还说是朋友,我就没敢放人。”
宿煜点头道:“以后他要是再来找我,可以直接放行。”
“好嘞。”保安一面应着,一面忍不住地感慨道:“这还得是基因好啊,爹妈会生,这兄弟俩都大高个子,一个比一个俊。”
宿煜眸光微滞,转而笑开,冰凉的手指伸进祁曜的衣领,轻轻捏了捏后颈。
“奥…”祁曜被刺激得缩了下脖子,落在宿煜眼底格外乖巧可爱。
两人各自上了车,一前一后驶入园区。
祁曜心头的阴霾这才散开,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回想着宿煜刚刚的举动,有些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唇角。
他下了车后,一声不吭的,老老实实跟在宿煜身后,等着进屋。却见宿煜弯着腰摆弄着门前的指纹锁,半晌后侧过身,对祁曜道:“手按上去。”
祁曜怔了一下,抬起食指,按照系统的指令一次次轻抬再按上。
指纹录制成功—
伴随一道提示音,门锁嘎哒一声开了。
宿煜偏过视线,侧脸的轮廓在正午的阳光下镀了层茸茸的光泽,他言简意赅道:“下次来找我,直接进屋。”
他好像没把这当成什么大事,说完很自然地进屋、换鞋。
祁曜却被感动得够呛,他跟在宿煜身后,关上门的瞬间便从后面搂住了宿煜的腰。
宿煜身形一顿,没有动,任由祁曜这么抱着,他缓缓地吐息一口,片刻后说道:“知道自己被卖了?”
祁曜的脸蹭着宿煜柔软的毛衣,隔着缝隙嗅着那股熟悉的、带着温度气息,手臂不由得收得更紧。他不说话,也不撒手。
“怎么了啊。”宿煜轻轻抓了一下他的手腕,带着明显的笑腔,艰难地转过身来,“给哥看看,该不会是哭了吧。”
祁曜这才把手垂下,明亮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宿煜的脸,“我被卖到哪里都无所谓,我都能适应的,你呢?”他问道:“你真的想在刀锋复出吗,是不是姓孙的把你的合同也转让了,强迫你去刀锋打比赛?”
“没人强迫我。”宿煜说,“刀锋是我选的,做选手,也是我选的。”
“刀锋俱乐部离这几千公里,我不相信你真的愿意去离家那么远的地方训练、打比赛,而且你的身体可以吗?你能承受得了高压的训练吗?”祁曜拧紧了眉,问他道:“你是不是有违约金,你也给我看看你的合同,我帮你想办法!”
宿煜闻言笑了,他没回答祁曜,而是径直走到客厅,从壁柜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宿煜把档案袋交到祁曜手上,“你的合同。”
祁曜伸手去接,拿到手里时明显感觉文件变厚了许多,他低下头去拆封口。
宿煜的声音幽幽地传来,“知道你签的合同,违约金是多少吗?”
祁曜听出这问话中的不悦,心虚地抬了下头,正对上宿煜那双泛着冷意的眼睛。
果然是生气了。
他赶紧低下视线,小声答道:“好像是,一千万。”
“战队合同一千万,经纪合同的违约金呢?”宿煜问。
祁曜的战队合约和经纪合约是分开的。
战队合约用来约束他训练、打比赛,而经纪合约则是覆盖他的一切商业性的活动安排,比如直播和代言。
对于祁曜这样的顶流明星选手来说,经纪约显然更值钱,同样,违约金也就更高。
祁曜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见他这样,宿煜忽然气不打一处来。
他特想严厉地训斥他一顿,质问他怎么就这么信得过别人,跟人签合同,都不看看合同写了什么东西,就敢把自己的大名写上去。
怒火涌上来得快,去得也快,宿煜看着祁曜,漂亮狭长的眼睛微微眨了眨,露出领口的喉结上下滚动,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没忍心责备。
他温柔下语气道:“你不小了,以后签合同,要谨慎些。”
“知道了。”祁曜抿了抿唇,真像是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也好像只有在宿煜面前,他才会这样乖顺认怂。
档案袋里的合同多了很多份,祁曜拿出来,一一铺在茶几上。
之前他与JHG签署的合同是一式两份,他留一份,俱乐部留一份。
如今,两份别无二致的合同同时出现在祁曜的眼前,他惊诧万分,“哥,这份合同为什么会在你这儿?”
宿煜的目光在旁边的几份合同里扫了一眼,长指一挑,夹着份文件递到祁曜面前,“别看了,那份合同已经是过去时了,看一看这份。”
“转让协议书?”祁曜疑惑地翻开,目光稍顿,一行行地浏览白纸上印刷的铅字。
他一直翻到最后,转让方上是JHG主体公司的公章,而受让方,签的是宿煜的名字,名字上有一个红色的指纹手印。
“这,不是,这是什么意思?”祁曜无与伦比,他看向宿煜,“JHG把我转的合约转让给了你?这怎么可能?我不是被转给刀锋了吗!?”
“刀锋现在归我。”宿煜口吻依旧云淡风轻,“从现在开始,未来的两年,你也都归我。”
“什么意思,什么叫,刀锋归你?而是他们怎么可能答应把我的合同转给你?你给他们多少钱,还是你答应他们什么条件了?”祁曜只是震惊,却没有丝毫的欣喜,老孙和俱乐部的老板是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了。
彻头彻尾的黑心商人,不可能在利益上吃一星半点的亏。
宿煜究竟怎么做到的?
难道他真的替自己赎了身?真的收购了刀锋?
宿煜并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很笃定地告诉他,“刀锋俱乐部会搬到江海,一个月后的春季赛,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第39章 全部的真相
立春已经有一阵子了,可江海的天气却依旧没有转暖,所谓“倒春寒,冻死鬼”,这话一点不假。
连绵的阴雨参杂着雪,被肆虐的寒风吹得杂乱无章。道路萧条,高楼寂寞,自然万物全都灰沉沉的,没有什么颜色。
去年的这个时候,祁曜和宿煜正处于交往的暧昧期。
祁曜记得特别清楚,他跟宿煜第一次拉手,就是在一个充满冷空气的雨天。那一天的风格外大,街上的行人来去匆匆,被风雨吹得抬不起头,宿煜撑着伞走在前面,不声不响地从袖口里伸出一只手,朝向身后。
祁曜迟疑了一瞬,握上去,站到伞下…
宿煜的手是湿冷的,过了一年的今天,温度和触感都未变分毫。
祁曜忽然想给他买副手套来戴,那种薄软的小羊皮手套,带有褶皱的皮料勾勒出五指漂亮的形状,一定很适合宿煜。
又转念一想,以宿煜的穿衣习惯,多半是不会戴这些累赘的东西。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思绪乱飞,不知何时已经跟着宿煜迈进了心理诊所的大门。
和冯医生约定的复查时间,就在今天。
诊室外,祁曜惴惴不安地松开宿煜的手,眼中尽是忧虑,絮叨着给他打定心剂,“哥,你别怕啊,没事的,你不用担心自己会失控,就算失控也没有人会看到,我不进去。”
宿煜一笑,眼底的光芒跃动,除了面色苍白了点儿,整个人都精神状态看起来非常不错。
他对祁曜道:“没关系,你进来吧,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看心理医生了。”
祁曜迷茫地张着眼睛望着他,“什么意思,为什么是最后一次?”
“因为我已经能面对我经历的一切了,小曜,我完完全全的好了。”宿煜说这话时非常平静笃定,但心里却暗自打起了鼓。
“完完全全?”祁曜当然不信,装都不愿意装,直白道:“别唬我,我不信。”
宿煜浑身都很放松,的确看不出丝毫的恐惧和排斥,他含着笑意道:“所以才要你进来,你看着我复查,看冯医生怎么说,以后,也就能放心了。”
只是隔了不到一月,冯时再度见到宿煜,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
宿煜半靠在躺椅上,眼神坚定有力,一改往日的闪躲,熠熠的眸光微转,带着点毋庸置疑和理直气壮。
他此行的目的似乎不是来看病的,而是来接受检验的。
冯时由浅入深地和他交谈,问的问题听起来不痛不痒的,但整个过程中,他都看着宿煜的眼睛。
“最近睡眠怎么样?”
“会做一些梦,但是不会失眠睡不着了。”
“做的梦能记住吗?”
宿煜微笑摇头。
“我看你好像比上次来长了一点肉了,吃东西胃口怎么样?”冯时又问。
“好多了。”
“他说谎!”一边的祁曜打岔道:“他不吃早餐,早上有时候还会干呕。”
宿煜看了他一眼,喉咙微动,向冯时解释,“我有胃炎,早上经常会有腹胀感,所以不太爱吃东西。”
“嗯。”冯时点点头,提醒他,“但是早餐很重要,特别是胃不好,更要注意三餐的规律性,吃点清淡的,粥之类的。”
“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冯时又问:“最近,有过情绪失控吗?”
“没有。”
“身体呢,有哪里感到不舒服吗?”
“没有。”
“有再幻想过成为另一个人吗?”冯时盯着他,慢慢说出那个名字,“路向南,有再幻想自己是路向南吗?”
宿煜脖子上的青筋缓缓地动了一下,他笑意很浅,淡淡道:“没有。”
“那你能说一说,路向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吗?”冯时平静地问,“你怎么认识的他,又为什么会把自己想象成他,以及、冷库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宿煜,你能一口气,告诉我吗?”
祁曜手掌心都捏了一把的汗,他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膝盖,看上去比诊疗椅上的宿煜还要紧张。
宿煜听完提问,睫毛稍垂,点一下头。
“我初中毕业之后,就被我爸带到美国,我那时候语言不通,性格又孤僻,就像是一个外来者…”他回忆着,停了半拍,苦涩地笑了一声,“可能因为我不是abc,我被霸凌过很长一段时间。”
祁曜的呼吸一窒,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宿煜脸上的笑意发僵,“他们往我的抽屉里塞垃圾,把我带的饭盒抢走倒掉,往我的桌子上写字,我想寻求帮助,不过我当时英语很差,沟通困难…”
祁曜别开视线,不忍看宿煜带着笑揭自己伤疤的模样。
“其实我从那个时候,就很想离开这个世界。”宿煜闭了闭眼,眼皮忍耐地颤动,说道:“然后我遇见了路向南,没错,我和他,不是打职业才认识的。”
冯时轻轻吸了口气,露出了悲悯的神情,“然后呢?”
“他替我解了围,把长期霸凌我的那群人揍了一顿,他很能打,做K1教练之前是个职业的拳击手。”宿煜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戴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仰慕,不远处的祁曜像是被什么猛然戳到了,低了低头。
一股浓烈的酸楚涌上来,祁曜的眸光晦涩,眼眶发胀,感觉被一道毁天灭地的力量重重一击。
宿煜的过去,他从未参与过,这种遗憾终其一生恐怕也无法填补…
“从那天起,他就时不时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给我送吃的,教我地道的口语,教我拳击,教我怎么融入环境。”
宿煜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回忆这段过往很累,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高中毕业后,我去读了商学院,也是也是那一年《浩劫》火了起来,他邀请我去K1参加试训,我才知道,他做了职业战队的教练。”
“然后你就去打比赛了?商学院呢?”冯时问他。
“没再读了。”
冯时:“所以你就一门心思跟着路向南开始了电竞之路,那按照你说的,他对你非常仗义,非常关怀,又为什么会把你关到冷库里?是因为你不配合商务代言,还是因为你拒绝了他的求爱?”
“都有。”宿煜的声音有些哑,但叙述流畅,条理也格外清晰,“他那晚喝多了,被拒绝后发了很大的火,为了刺激我,他说他知道我的病,拿这个来威胁我,包括他把我关进冷库,就是因为他知道我怕冷,冷会引发我的创伤性记忆。”
“他想看我发病失控,让我不得不听他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Aria阿姨的儿子,Aria是我的心理医生,也是…我爸现在的妻子。”
信息量巨大,内容又极为复杂,冯时皱了皱眉,捋着关系,“所以路向南的妈妈既是你的心理医生,又是你现在的继母,那路向南,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
“不,我们没有血缘,是Aria阿姨带着他,来到了我家。”宿煜忍下烦躁,喉头哽了哽。
终于还是扯到了他的原生家庭。
冯时看出他表情的变化,果断地抓住当下这一刻给他施压,“宿煜,你从始至终,没有提过你的母亲,她呢?”
宿煜闻言,急促地吸了口气,他的手用力地握着躺椅的扶手,仍然能看得出是在发抖。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眼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涌出一点湿润,“她不在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就离开了。”
上一次诊疗的最后,冯时的夺命三连问没有得出答案,宿煜直接昏了过去,这一次,他又重新问出一遍。
“你曾被人关在过门外?”
“被亲人?”
“在冬天?”
宿煜一只手慢慢按上胸口,手背上的青筋道道分明,他喘息了片刻,点了点头,吐出一个微小的气音,“是。”
“是你的妈妈,对吗?”冯时握住他那只颤抖的手,问话的语气柔和了许多。
“我妈妈,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宿煜眼眶泛红,一直冷静的声线忽然哽咽破音,他艰难地憋了半天,脖子都隐隐发红,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不是别人口中的疯子。”
“她每一次发病,都把我关在门面,她说我在外面,她心里挂念我,就能快些从负面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直到那个冬天,何婉钦在家中浴室自杀,那扇门再也没有从里面打开过。
年仅八岁的宿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在飘着雪的寒冬一下下拍着冰冷坚硬的门板,也没能换来一丝回应。
后来警察破门,他不高的个子不管不顾地跟在大人身后,在浓重的血腥味中,看见了何婉钦骇人的尸体。
他很快便被大人捂住眼睛抱走了,自此,那血腥的一幕便定格在他心底,被厚重的心事堆积掩盖,足足跟了他十四年。
偶尔发病,但吃了药尚且能够控制,直到被路向南关进冷库,被信任的人伤害背叛,他的创伤性应激障碍全面爆发,再无法以宿煜的身份活下去一天。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和痛苦,宿煜选择了成为别人。
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从来就没有精神分裂,也从来没有继承他母亲的病,他只是比任何人都悲观,至始至终都无法遗忘痛苦,哪怕一分一毫。
他自欺欺人地缩在一个“别人”的壳子里,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无所畏惧的英雄,陪伴着那个瑟缩在黑暗角落的自己。
时间终会撕扯去所有的伪饰,让他重新赤.裸裸地显露在这偌大的人间。
万物荒芜,四野阒寂,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清醒。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做不回自己了。”宿煜缓缓地从躺椅上直起身,他抬起眼,隔着冯时的肩膀看着不远处隐忍颤抖的祁曜。
“但是上天又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知道,做自己,也可以成为庇护别人的英雄。”
情绪是前所未有的汹涌,在他的脖子和锁骨染了一片不正常的红晕,宿煜说完低下头用力喘了两口气,微哑着声音补充道:“况且,不是别人,是小曜。”
第40章 新俱乐部
宿煜的复查结束后,冯医生单独把祁曜叫到一个房间,直截了当地问他:“宿煜最近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祁曜的心跟着这话沉了一瞬,“为什么这么问?”
“不管是心理病,还是什么病,想要好起来都需要过程。”冯时盯着祁曜,顿了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的意思是,他好的有些太快了,这不符合常理是么?”
“对,单单从刚刚的跟他的面诊来看,他的确比之前好了很多,他甚至可以主动提及那段创伤性的记忆,整个过程的应激症状也比较轻微,但是…”
冯时略微思索片刻道:“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你也看到他上次的应激发作的样子了,这才不到一个月,我看过这么多病人,从没见过一个重度抑郁或者ptsd患者,能康复得这么快。”
祁曜的喉结滚了滚,问道:“他好像在吃一种国外的药,会跟这个药有关吗?”
“国外的药,叫什么?”
“写的英语,我看不太懂…”
冯时轻叹一声,慢慢摇了摇头,“我觉得用药的可能性不大,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什么药能这么快就见效。照我看,他今天这个样子,有一定伪装的成分。”
“伪装?”
这个词像是冰凌一般寒凉锋利,残忍却真实,在祁曜的印象中,宿煜的确是一个善于伪装的人。
明明内心渴望温暖和朋友,期待被关心被靠近,外表却总是一副孤傲不群的清高相。
明明脆弱得一碰就碎,却要伪装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强者,不会表达需求,也不会向人示弱,更不想因为生病这件事,给别人带去麻烦,哪怕这个人是祁曜,他也一样固执。
祁曜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冯医生,我能做点儿什么吗?”
“他现在的情况不太稳定,需要有个人在身边,你可以每天观察一下他的情绪和精神状态。”冯时说,“药不能断,而且我非常不建议他吃自己的药。我之前有个病人就是自己偷吃国外的特效药,结果那药未经过上市许可,吃出了问题。”
祁曜想起在宿煜床头抽屉里看见的那瓶没有任何标签的药液,心中隐隐不安,却在无形中坚定了一个念头,他应声道:“好,我知道了。”
“对了。”祁曜临出门前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回头说道:“冯医生,你上次说有人给你打电话要宿煜的就诊信息,那人还有再打过来吗?”
“打了两次,但是我感觉有点像诈骗电话,就设置了境外拦截,之后就没再收到过了。”
冯时回想起来,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一开始还以为小煜有什么背景,那人怎么张口就是百万美金,但问了你之后,想想多半是从缅北打来的骗子。”
祁曜心事重重地听着他说完,犹豫片刻道:“冯医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
从心理诊所出来,正好是午饭的时间,经过的每家店都人满为患。
以祁曜最近在热搜上的热度,是一定会被人围观的存在,压根没法在江海市安安生生地吃一顿饭。宿煜让他坐在车里,就近买了一份牛肉饭回来。
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宿煜用食指勾着包装袋子,送到祁曜面前,轻轻道了句,“趁热吃,不够吃我再去买。”
祁曜接过来,目光凝了凝,看着宿煜粉雕玉砌的长指,纤细的指尖被冻得透出一点儿红色,居然格外的温柔好看。
宿煜一笑,抬手摸上祁曜扎手的短发,很是随性地揉了一揉,说道:“快吃吧,一会儿还要去看租赁的场地。”
“你怎么不吃?”祁曜问。
宿煜晃了晃手中的豆浆,漾出一片氤氲的热气,“我喝这个。”
祁曜面露不悦,“你这么大的人,一杯豆浆怎么能当饭吃啊?”
“我不饿。”宿煜笑着说,“我早上吃的晚,你这一天够操心的,什么都要管一管,快吃你的吧。”
即便宿煜这么说,祁曜还是从自己碗里翻出最大的一块肥牛肉,硬是送到宿煜面前,“嗯,好吃诶,哥你尝尝。”
宿煜被迫吃下去,胃里泛着腻,但心是暖的,侧过头来聚精会神地看着祁曜,看着他大口大口地炫饭,莫名的觉得开心。
气氛很好,两个人的状态都很松弛。
这短短一周发生了太多事情。
先是JHG解散、祁曜加入刀锋爆上热搜,再到近日,刀锋正式更名为DAG,落户江海市。
DAG,DawnAuroraGame,黎明极光。
一支全新的战队,骤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网上都在传,刀锋换了新老板,不仅替刀锋平息了债务的纠纷,还斥上千万从魔J手中“横刀夺爱”,抢走了明星选手Rays,准备进击一个月后的春季赛。
然而,刀锋俱乐部远在千里之外,愿意来江海市这样一个三线小城市训练的人屈指可数。
璇星当然算一个,他还带着几个刀锋的好兄弟,二话没说,连招呼都不打就坐飞机来了,结果到了才发现,俱乐部的场地都还没装修好,硬是住了几天酒店。
新俱乐部的地址在江海市的一个文创园区,一栋六层的红砖复古小楼,墙面上满满的都是各色的涂鸦彩绘。
DAG俱乐部占据了其中的五层和六层,外加一个天台,条件不比JHG差,甚至更有电竞的氛围感,美中不足就是,电梯旧了一点。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电梯,脚下嘎吱嘎吱的摇晃声,电梯门缓缓合上,电梯上升。
祁曜忽然开口问:“哥,我还是想知道,你究竟是哪来的这么多钱?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
无论赎身还是租赁这么大面积的场地,都不是一笔小数目,祁曜不知道这笔钱是从何而来。
他之前也问过宿煜,可后者并不坦诚,一会儿说是找到资方谈了合作,一会又开玩笑说自己贷了两个亿,每问一次,都必然会有一个新答案。
问的多了,就连宿煜都有些嫌烦,他说:“你哥就是有钱,天生有钱…嗯…”
话音未落,电梯猛地一震,停止了运行。
头顶灯光熄灭的刹那间,宿煜的心脏忽然传来一阵强烈的不适。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