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渡魔丹
夜半,殷海烟才回来寝殿。
她回来时外头有些潮湿闷热,似乎即将迎来一场阴雨。
殷海烟想着沈清逐今夜也许不太能睡好,推门进去,寝殿内却乌漆嘛黑一片,平时会给她留一盏灯的沈清逐竟然先歇息了。
不过想到晓雪描述给自己的那个场景、那些话,殷海烟唇角不自觉勾起来。
沈清逐是个心思极其单纯的人,从没有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也不会说拐弯抹角的话故意勾人伤心气恼。他在自己面前,不太相熟时还冷言冷语说过几句话,相熟之后一向是无奈忍耐多过针锋相对,后来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哪怕拔剑相向时他也是绝无废话,回到魔族之后有时闹别扭,殷海烟也是稍哄一哄他便好了,殷海烟简直爱死他这副性子,对他好他便舍不得刺你伤你,反而什么都让着你,什么都由着你。
没想到这样纯良的一个人,竟然能笑着说出那样绵里藏针的话,激得那妖族的小王子去她面前撒泼打滚,当夜便要使臣团带他回妖族去。
一想到这些,殷海烟就有些心痒痒,遗憾自己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幕。
她脚步轻快而迅疾地朝床榻走去,却忽然被一双从身后伸出的胳膊抱住了。
殷海烟一惊,“你醒着?怎么不点灯?”
胳膊的主人不说话,隔着单薄的衣衫,身后逐渐传来温热的温度。
殷海烟只当他是觉得给自己添了麻烦便消气了,她笑道:“气可消了?你把人家妖族王子气得不轻呢,吵着闹着要回去……”
话音戛然而止,殷海烟双眸微微颤抖了一下。
殷海烟震惊地低下头。如果不是感受得到顶在她身后滚圆的弧度,她甚至要怀疑身后是别人。
“你做什么?”殷海烟抓住他的手,谁知沈清逐立刻乖巧地不动了,可头却凑得更近。
背后的气息声压过来,喷洒在她的后颈,温热潮湿的,急躁粗重的。
“不要动,不要点灯。”他哑声道。
殷海烟一瞬间心跳加速。
湿热印在耳后,又游到脸颊。
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在这极近的距离中被无限放大,殷海烟想转头看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亲得更密。
完了完了。
殷海烟闭了闭眼睛,她想他一定是中邪了。
“喜欢吗?”沈清逐忽地咬上她的耳垂,不松口。
殷海烟喉头一紧,咬紧了嘴唇才勉强使自己没有发出声。
趁沈清逐力道松了松,她立刻扯开他的手,转身面对着他,四目相对。
黑夜中,沈清逐的眼眸仿若两池潋滟春水,倒映着水边暗沉沉的火。
殷海烟微讶:“你……”
他抓住她的肩膀,不等她反应过来,又重重地揽过她,重新吻上。
他像野兽一样,重重地碾磨她的唇,探寻她的舌尖,力道之重仿佛要把她碾碎,殷海烟顾着他的肚子,不太敢推拒他,只好一边温柔地回应他,一边带着他靠近床榻,只是实在情动不已,状况愈演愈烈难舍难分,等到殷海烟把他推倒到床榻上时,二人都已经是衣衫不整发丝凌乱。
殷海烟用仅存一丝理智,压着他的双手举过头顶,盯着他水光潋滟的眼睛,气喘吁吁:“你疯了?”
谁知沈清逐伸出舌尖,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地舔了舔湿漉漉的唇角,目光挑衅,“你想不想?”
殷海烟呼吸滞了滞,瞪他道:“别勾我,今夜这账我记下了,以后连本带利找你要。”
殷海烟全明白了,他不是气儿消了,他是彻底被气坏脑子了。
“哼。”沈清逐无言地和她对峙半晌,歪头到另一边去,不让殷海烟看清他发红的眼眶。
他声音冷飕飕的:“天都要亮了才回来,还不知是在哪处厮混饱了。”
殷海烟:“又吃醋,倒是说说,除了跟你我还能跟谁厮混?”
“什么妖族王子啊什么青梅竹马啊,哪个不比我更得你心意。”
“干嘛这样,”殷海烟忍不住蹭了蹭他的脸,“你明知不可能的。”
“反正你都要和人家成亲了。”
殷海烟默然不语。
沈清逐在这沉默中几次揪紧心脏又松开,最后开口时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荀医师说再有不到一月,孩子就出生了。”
“嗯。”
“让你欢愉的办法,好像也不止那一种吧?”
“嗯?”
“今晚就让我服侍你一次。”
“?”殷海烟大脑空白了一瞬, “胡闹。”
沈清逐却不管不顾,非要这么做。他从榻上下来,在殷海烟震惊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地撑腰跪坐在地上,手扶上她的膝盖。
但是距离不够。
沈清逐为难了一下,抬头看她:“你往前来一点。”
殷海烟什么没见过,但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脸红得不像话,因为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沈清逐。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着,“你做什么?别闹了快起来!”
沈清逐仿若聋了一样,他低头,在她的膝上虔诚地落下一吻。
“我开始了。”
……
第二天,殷海烟起床,衣服自动飞到身上。
她手动理了理前襟,回头看了眼躺在身侧的人。
沈清逐紧闭着双眼,呼吸匀称,规规矩矩地侧躺着,脸朝着她的一方,青丝如瀑布一般倾泻在脑后,有些微凌乱。
殷海烟看了他几眼,见那人眼睫颤抖,忽然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热意又沿着脖颈往上爬。
不过……她望着沈清逐眨了眨眼睛,某人现在才开始害羞装死是不是有点太迟了?
她俯身下去。
躺着的人感受到远去的气息又忽地靠近,默默揪紧了被褥,等待着审判。
直到一个冰凉的吻轻轻印在脸颊上。
殷海烟离开老了半天,沈清逐才敢慢吞吞地睁开眼睛,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时而懊恼时而痴笑时而落寞时而希冀,滚烫的温度却怎么也消不下去。
——
在昇王子的大闹之下,妖族使臣队伍提前返回。
魔宫在紧张焦虑的气氛中度过了半个月,终于在一天的朝阳初升之时迎来了两声高昂的啼哭。
世子降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魔域,大家无不喜气洋洋,反而是魔宫,有着一派截然不同的
连微尘斜倚在桌边,拿着拨浪鼓逗两朵莲花之中的婴儿,道:“可怜的孩子,都来到这世上七天了,没想到你们的娘和爹都不愿意看你们一眼,太狠心了,干脆认我当娘吧。”
“我那是不愿意看吗?”殷海烟双目赤红,若光看她的眼睛,还以为她动了多大的怒气,实际上她神色自若,手中拿着一卷翻开的书简。
她双眼没有焦点,像是在看,偶尔又扭头看看紧闭的那扇门,像是心不在焉。
连微尘叹了一声,放下了拨浪鼓,盯着她的眼睛,难得正色道:“你这次做得太冒险了,竟然把魔丹渡给他,没有了魔丹,万一……后果是我们难以承受的。”
殷海烟此次没有反驳,她揉了揉屈指抵在太阳穴上按了按,把脑子中乱糟糟的声音甩出去,垂眸低声道:“我承认,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了。”
连微尘恨铁不成钢道:“若是再来一次,怕是你还要选择这么做。”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房门开了,疏空从里面走出来,听到了她们刚才道话面色不虞,“哼,你们魔族的孩子是命,难道沈掌门的命在你们眼中不是命?还是在魔尊眼中不是命?这次若是沈溯有什么闪失,我一定带整个仙门跟你们拼命!”
他狠狠地瞪了二人一眼,着重瞪了瞪连微尘。
连微尘:“……”
殷海烟知他是担心沈清逐,任由他瞪了一番,道:“魔丹护体,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如此说来,还要感谢魔尊了?”疏空冷道。
疏空觉得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是这几个人瞒着他和沈清逐的,明明第一个孩子的生得很顺利,可第二个突然变得凶险万分,疏空当时清楚地看到一向胸有成竹的荀医师脸都白了。
他和荀医师都已经充分地做过功课,并且他对沈清逐的身体状况也了如指掌,以他二人坐镇,根本就不该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殷海烟握着沈清逐的手察觉不对劲,逼问荀医师,荀医师目光躲闪,哆哆嗦嗦地说要么放弃这个孩子,要么把魔丹渡给他。
疏空一听到“放弃”二字就炸了,当场就和荀医师呛了起来,幸而殷海烟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魔丹渡给了他,只不过事后观她脸色,也是一脸心有余悸。
自打疏空来了魔宫里,一向像是回了家一样自在,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做人在屋檐下,他冷道:“他醒了,要见你。”
殷海烟马上放下手中的东西,进到屋里去,她虽然目不能视,但法力已高深到足以替代眼睛。
沈清逐脸色还很苍白憔悴,但他已经下床,穿戴得整整齐齐等着她。
殷海烟心里一咯噔,脸上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身子还没好全,还是好生躺着为好,孩子们就在外面,我叫人把他们抱来?”
沈清逐几乎是立刻道:“不看。”
看了,就走不了了。
沈清逐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脸。
如果她现在看得见,一定会惊讶于沈清逐眼中竟然也能装得下那么多的情绪,那痛苦的、不舍的、肆无忌惮的、近乎贪恋的目光。
半晌,他压了压自己的视线,道:“我要走了。”
殷海烟笑得干巴巴的:“再等等罢,至少等身体恢复。”
沈清逐走近,抬手触了触她的眼角,柔声道:“魔丹还你。”
殷海烟脸上的笑容淡下去,捏紧了拳头,有一瞬的挣扎。
他是铁了心要走的。
放他走,还是打断他的腿关起来?
殷海烟这边正天人交战,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唇间,殷海烟愣了一下,感觉体内一股充盈的力量回来了。
就像她给他渡魔丹一样,他以同样的方式将魔丹还给了她。
“自三年前与你相识,之后发生了许多事,虽是段孽缘,可时至今日,我才知自己心中并无悔意。”沈清逐喉结艰涩地滚动了几下,再开口是无比冷静的声音:“但你我终究是两路人,漫漫修道之路,三年时光于我们而言都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及时止步才是你我之正途。清逐就此别过,愿此生,都不要再相见了。”
沈清逐走了,殷海烟没有拦他。
她的魔丹虽然回来了,但被赤瞳之力所伤,眼睛不能立刻复明。
离开五百年重新回来,她的魔族还有一堆事务等着她去做,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似乎并不为沈清逐的离开而过于难过,至于新得的一双儿女,基本上都交由连衣长老和荀医师照料。连衣长老可怜两个孩子,主动搬来魔宫照料,让这两个孩子也能够时常见一见自己的亲生母亲,安静了几百年的魔宫随着这两个活泼好动的小家伙的长大,倒逐渐热闹起来。
这令连微尘震惊万分,她还以为殷海烟要因沈清逐离开一事再度拉扯一阵子,还叫上了梧珏一起想主意,没想到二人断得如此干脆。
先前出去打听殷海烟尸骨下落得诸位长老已经悉数召回,对于魔骨的下落,殷海烟心中已经有数,但她并不着急去找。
魔族在她的治理之下逐渐回归到以前到秩序中,纵使仍有一些流言蜚语,也都掀不起什么风浪。她当初前往潭山,一方面是因继续之前的计划,一方面便是因那些广为流传的将她骂成魔族千古罪人的流言。她本不是责任心重的人,可自从接过母亲衣钵,守护魔族的重任她已经扛在肩上一千年,没想到仅仅因为几句无中生有似是而非的挑拨,魔族的子民便开始怀疑她,简直愚不可及。
而那股她刚回来时稍稍浮出水面的势力,似乎又潜入了水面之下,隐而不发。
时光如流水匆匆,一眨眼,又是三年过去。
这一年,有两件大事传遍了仙魔两族。
一是避世多年的沧海楼广邀天下英豪共聚浮生忧海,二是魔族与妖族联姻,魔主迎娶妖王三子。
“这沧海楼嘛想必在座的大家都听过,在我们修界可是大名鼎鼎啊,沧海楼宝物有百万之巨,且都不是凡品,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是小门派的镇宗之宝了,时隔一百二十三年再度出世,那一定是有足以撼动整个修界的宝物啊出现啊!各位,凡是想开开眼界的,这就回家准备钱财!本人有三张通往沧海楼的船票,价高者得!”仙都的一家茶馆内,说书人突然拿出来三张票,堂下众人一番哄抢。
在这家茶馆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此人身形颀长板正,虽帷帽遮脸,着一身低调朴素的灰衣,却依然难掩浑身清贵出尘的气质,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最奇怪的是,他明明只有一人,桌上却放着两只茶碗,自己用一只,而对面的茶碗里却泡着一颗肥肥胖胖的青笋。他时不时给对面的笋浇水,时不时又自言自语说几句话,身边的人只当他是修什么旁门左道的法术,不敢近身,连连换座位。
卖完船票,说书人又开始了。
“这第二件事情嘛,我保证你们是这仙都第一批知道的人!”
“别卖关子了,快说!”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音:“话说这魔主复活之后啊,过得滋润自在,某日出游路遇妖王三子,二人一见,便天雷勾动地火,一见钟情难舍难分,妖王阻止无果,不日便要成婚啊!”
啪嗒——
不起眼的角落里,传来两声清脆的碎裂声。
第42章 求放逐
角落里这个奇怪的人,正是沈清逐。
这两道碎裂声在这嘈杂的茶馆里面太过微小,没有人注意到,在说书老头说完魔族与妖族联姻之后,堂内就已经爆发出强烈的议论声。
沈清逐揉了揉太阳穴,他并不想听他们是怎么议论的。他弯腰捡起来地上碎裂的瓷片,不多不少,两只碗,一共四块。
他把灵币搁在桌上,捡起摔倒桌角的那只肥肥胖胖的笋,离开了茶馆。
走出茶馆之后,那颗胖笋才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呜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她怎么就要成亲了?!还不是跟我哥,哪里来的小妖迷了我们尊主的心智呜呜呜呜……不行不行,我要回尽快魔族去,恩人,你带我回魔族吧,我求求你了!”
沈清逐不语,只是抿紧了唇一味地向前走去,但是他的方向很明确,不是玉昆宗,而是离开仙都的方向。
胖笋也发觉了不对,前段时间恩人提出要回到玉昆宗看望朋友,吓得他连夜逃跑,被恩人逮了回来,问他为何要跑。他吓得把自己的身世全吐露了,他根本不是什么竹子精,而是魔族的人,被尊主惩罚,栽到地里当了一年的竹子,也不知道尊主何时来接他,他实在不甘寂寞,被突然出现在人间小院里的恩人发现之后,他诓骗他将自己带回了上界,意图到上界之后伺机逃跑,但没想到恩人法力高强,他逐渐断绝了这个心思,跟着恩人漫无目的地在修界行走,好几次都走到魔族边境了,他也不敢逃跑,直到那天临近仙都,恩人突然说要去玉昆宗看望旧友。
不论尊主何时来,他都不能去玉昆宗啊!跟着恩人来仙门已经是万不得已,要是去了玉昆宗,以玉昆宗掌门和他们尊主之间的深仇大恨,他这颗笋一定是生着进去熟着出来啊!
不!他根本没机会出来!
可是恩人向他承诺,玉昆宗掌门和他是很好的朋友,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那个沈溯,他和我们尊主之间有深仇大恨!我要是出现在玉昆宗,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魔族派过去的卧底,连带着恩人你也会被怀疑的!”
他说得煞有介事,但当时恩人笑了笑,轻飘飘地告诉他一个无比震撼的消息:“沈溯已卸任掌门一职,离开玉昆宗,玉昆宗的现任掌门,是他的师兄赵占秋。”
胖笋愣了,好久得出了一个结论:“他竟被逐出师门?!”
沈清逐没有反驳他的这个说法,毕竟他当初从魔族回到玉昆宗,第一件事情就是请出闭关多年的师父,请他将自己逐出师门。
只是师父不忍,知道他做的荒唐事之后仍旧不忍,终究也只是对外宣称他志不在玉昆宗,便放他走了。
这么大的事情在恩人嘴里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胖笋很佩服,要是他,就算不清楚来龙去脉也一定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就此事说上三天三夜。
除了初见恩人时发觉过他的失魂落魄,后来的恩人,一直都是云淡风轻看破红尘世俗的模样,似乎没有什么能使他上心。
但是他告诉恩人他的真实姓名时,恩人却罕见地怔了怔。
“你叫梧珩?”
“嗯,恩人,你是个好人,我不想连名字也欺骗你。”
恩人看着他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叹了一声,便没再言语。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在小溪的篝火旁枯坐了一夜。
那几天的恩人和他最初见到他时差不多,失魂落魄的,和他聊天时动不动就发呆,动不动眼眶发红,像受了情伤。
梧珩也问过他心事想为他排忧解难,可他不肯说。
但是在他的情绪感染之下,梧珩单方面感同身受,忍不住将自己对殷海烟这些年的感情一股脑儿倾吐,从幼时玩伴的单纯快乐,到青梅竹马长大后的情窦初开,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到深知自己的哥哥也喜欢她自己只好深深隐藏自己感情的痛苦,一股脑儿倾吐给他。
当然,他没说自己恋慕的人是魔尊。
可是恩人还是不肯说,并且可能是因为自己说得太多烦到了他,那段时间恩人对他的态度都十分冷淡,他只好作罢,再也不提。
不管怎样,梧珩见过失魂落魄的恩人,见过看淡红尘的恩人,见过为民除害的恩人,但他从没有见过像今天一样的恩人。
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一个颓废的人突然燃起了斗志,迈出去的每一步都如此坚定有力,也像是一个愣头青突然被冲昏了头脑,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撞南墙一般的冲劲儿十足。
“恩人,怎么走这条路,我们不去玉昆宗了吗?” 他忍不住发问。
“嗯。”
梧珩眼睛一亮,难道说……
“恩人,你是要带我回魔族?!”
沈清逐:“不。”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
“你现在就可以回魔族。”他停下脚步,把笋放在地上。
梧珩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惊喜之余有点犹豫,仔细考虑后,又觉得是恩人不满他三番两次提议回魔族,在警告他。
“这……恩人,我现在这个身体状态,根本就不能活着走到魔族,不管您儿去哪,您还是带上我吧。”
沈清逐忧愁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把他捡起来。
浮生忧海的入口三天后关闭,而和魔族恰恰是相反的方向,如果不是时间赶不及,他真的会把这胖笋送回魔族之后再走的。
等他回到魔族,殷海烟大概就已经在沧海楼了。
当年迟迟没有听到妖魔两族联姻的消息,他还当是那次的事情使得两族婚事告吹了,没想到只是推迟了。
去往浮生沧海飞舟上人满为患,沈清逐不想在船舱上人挤人,独坐在甲板偏僻的一角,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面具,拿在手里轻柔地摩挲,目光微微出神。
上回殷海烟看到这面具时,上面有风芒阵留下的细小裂痕,还有被不烬原神火燎过的痕迹,沈清逐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修复好这张面具,可是现在它光洁如新。
三年前。
魔宫到魔族边境的距离并不近,生下孩子,沈清逐一身轻松,灵力恢复大半,在魔族亦可御剑飞行。
他飞得很慢,一路上殷海烟都没有拦他。
所有曾经设想的最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的身体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但心里却很乱很乱。
迎面的风夹杂了细小的尘埃吹进他的眼睛,很酸很痛。
他就这样一路回到玉昆宗,在山脚下,望着高大飘渺的宗门,他第一次产生怯意。
小弟子翁白正好从山下回来,看见他,又惊又喜拉着他的胳膊转圈圈,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离开的这六个多月多宗门内发生的事情。
他听了很多,比如那曾经失踪的那三位弟子的弟子早已重新下山执行任务,比如他眼中只有修炼的大弟子齐宣如今更加痴迷剑法到异于常人,原因是他这半年天天往山下跑,受了严重的情伤,从此一蹶不振,如今这架势看上去更是要和他的剑共度余生了。
沈清逐觉得自己作为师父,理应去开导一下自己的大徒弟。
可他自己都为情所缚,难以脱身,更遑论去开导别人。
翁白试探着说:“师父,我听说魔族近日有大事发生。”
沈清逐目光微微闪烁,心脏狂跳。
“哦?”
“就是……当今魔主有子嗣了,好像还是一个男人给她生的。”
沈清逐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板着脸,有些虚张声势的意味,“专心修炼,不要老是把心放在山下的流言蜚语上。”
翁白捂着脑袋,委屈又乖巧道:“哦。”
魔族的消息向来很少流通到仙门,若不是因为师父,他宁可关注山下老妇家的鸡下了几颗蛋,也不会关注这么一件无稽之谈。
他见到师父在这时回来,就不由得想起他和师兄一路跟踪师父到魔族边境的那日,那名人群中老婶子对他说过的话。
她说师父有孕,怀的还是魔主的孩子,要他等着以后听消息。
翁白本来不信的,可是这事情太离谱了,以至于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然后真的等到了这个消息,哪怕这只是关于众多魔族真真假假传闻中的一个。
师父这反应,到底是真还是假呢?实在太在意了。
翁白思来想去,连续三天晚上睡不着觉,脑子完全被这件事情占据,指甲都快被自己啃秃了。要是以这种状态修炼,自己迟早有一天走火入魔,于是一天夜里,他一骨碌从床上起来,打算鼓起勇气去找师父问个清楚。
如果是假的最好,解除误会,他也不必日日夜夜苦恼,影响修炼;如果是真的也好,让他又个心里准备,以后若有旁人听到什么风声,他好替师父遮掩。
但是那晚他看到师父和许久不见的师祖在庭院里说话,师父跪在师祖面前,两只手交叠在地面,额头深深地叩下。
翁白听见师父发颤的嗓音:“徒儿做了大逆不道之事,愧对师父,愧对玉昆宗,愧对仙门,求师父将徒儿逐出师门。”
翁白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完了。
第43章 旧因缘
魔族和仙门纠缠多年的恩怨不是一朝一夕能说清的,沈清逐觉得自己离开玉昆宗对所有人都好。
玄微真人听后,无声地长叹一口气,将地上惴惴不安的沈清逐扶起来。
“世间万事发生,皆有因缘定数,为师知晓这个道理,却做不到对自己的徒儿袖手旁观,我本以为将你留在玉昆宗可以避免尘世因缘,助你一心修炼,如今看来,这五百年的不染尘世也是命中注定的一环。”
望着负手望天的师父,沈清逐似懂非懂。
他觉得自己心上有某个紧绷的结被开解了一下,却没有完全解开。
“清儿,不必苛责自己,为师允你,下山去吧。”
玄微真人只同意他辞去掌门之位,放他离开玉昆宗,至于师徒情分,玄微真人有言,除非哪一天沈清逐铁了心要和他恩断义绝,否则他永远都是他的师父。
沈清逐如愿辞去了掌门之位,只身离开了玉昆宗,本以为自己心里会轻松很多,但一下子卸下来重担,太轻了,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离开那天,两个徒弟来送他。
一向伶牙俐齿的翁白这回却欲言又止,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抱着他号啕大哭。
木头人一样的齐宣低着头,眼眶红着。
“师父,你要去哪儿,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有缘即会再见。”沈清逐想到了玄微真人所说的因缘,摸摸两个少年的脑袋,勉强笑道:“师父走了,多多保重。”
沈清逐离开了玉昆宗,离开了仙都,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回过神时已经处在仙魔两界交界的边缘小城里。
他没有再继续走下去,那段日子他过得浑浑噩噩,师门所有的亲人、朋友、殷海烟、潭山上煮酒的女子、甚至还有那两个他不敢多看一眼的孩子都会轮番光临他的梦境,几乎滴酒不沾的他开始喝酒度日,但是每每烂醉之时,人间除夕夜里的那场大雪又会浮现眼前。
若以往的一切都是缘分,若是缘分已尽,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天疏空踹开了他的门,把喝得烂醉如泥的他从地上捞了起来,一把扔进了水池里。
冰天雪地,水池上浮着的一层薄冰被他砸碎,寒意顺着骨头缝往身体里钻。
疏空气得浑身发抖:“沈溯!你看看自己现在还像个人吗!你要是再敢这么下去,我没你这个朋友!”
沈清逐抬起头,刺眼的天穹下,几片雪花飞扬下旋,落在他的眼皮上。
他眨了眨眼睛,嗓音干涩虚弱:“我从宗门离开有多久了?”
疏空红着眼不想理他,但他好不容易说句话,他僵声僵气道:“半年。”
“半年……”沈清逐低声重复了一遍,仰躺在水缸边沿,望着满天飞舞的雪花,倏地开怀大笑了起来。
疯了。
疏空去摸他的手打算给他号脉,但是沈清逐抽回了手,从水缸里出来。
疏空惊奇地发现他目光清明坚定,突然变得像个正常人。
他突然又做出了一个非凡的决定:“我要去人间。”
疏空:“……”
“我看你是真疯了。”
疏空知晓他和殷海烟在人间度过了一段时光,不想让他再勾起过去的回忆,不想让他再困在过去。
沈清逐去意已决,他也不是和谁商量,当天就独自离开了。
在潭山,沈清逐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她。
那位在五百年前他去往不烬原的前夕时为他煮酒的女子。
那时本是人间的夏日,可是他落到潭山后忽然光影错乱,斗转星移,上界的雪仿佛飘到了这里,整个潭山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恍然间,沈清逐觉得眼前的场景曾经见过。
耳朵中传来一阵阵风铃声,他怔了怔,不由自主地跟随着这道声音,踏上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在看到那间酒舍的时候,记忆如同江河奔涌入海,往日的情景和眼前重叠。
他缓步走到那间酒舍外。
篾丝竹帘在风雪中摇晃,沈清逐看见一个青衫女子在帘子后忙碌,身前温着一壶酒。
“风雪送行客,美酒抚人心,客官这是打算去哪,要来一壶吗?”那女子的声音带着笑,像五百年前一样。
风雪声有点大,沈清逐觉得听得不真切。
“好。”他回过神,也许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因缘。曾经他刻意来找时没有找到,如今为别的事情而来,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酒还未热,沈清逐和那青衫女子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桌、一竹帘。
酒热,女子为他斟酒。
“我观公子神色凝重,愁眉不展,可是有心事?”
和五百年前一样的问题。
沈清逐顿了顿,道:“嗯。”
“何事,方便说给我听听吗?酒也许解不了心中愁绪,说不准我能解公子一时之忧呢。”
五百年前,沈清逐答她:“明日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心中沉重不堪。”
她答:“不愿做不做就好了。”
沈清逐摇头:“不是不愿做,只是……”
“害怕?”
“有一点。”
“害怕的话……不如戴一张面具。”
青衫女子拿出一张面具,放在桌上推给他。
“这样别人就看不穿你的恐惧,面具虽然戴在脸上,但是勇气会从心里长出来。”
沈清逐指尖摸着那张白面具,冰凉纯白,仿若天地间翻飞的雪。
他突然便想明白了许多,勾了勾唇角,道:“多谢姑娘指点。”
沈清逐回神。
如今她又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五百年前的一幕入海市蜃楼一般折射在了他的眼前。
但他的确面临着不同的愁。
他眼眸微垂,道:“我爱上了一个人,但却不能和她在一起。”
青衫女子道:“这样啊……”
她似乎有点为难,不知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处理。
沈清逐心中明了,这大概就只是过去的幻影重现罢了。他从乾坤袋中拿出自己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具。
“你还记得这个吗?”他自言自语地微笑道:“五百年前我来到这里,你说要为我解一时之忧,给了我这个面具,受你指点,才成功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后来也是为寻你而来潭山,才遇到了她。今日有缘再见,想当面对你道声谢谢。”
“原来是这样……”青衫女子听了,若有所思,把面具还给他。
“既然如此,喝了我为你斟的酒,便去做你想做的事鞜樰證裡吧。我虽不懂情爱,但今日你既然再次遇见我,那便说明一件事情——五百年前给你的答案,如今依然适用。”
沈清逐怔了怔。
五百年前的答案,依然适用吗?
他握紧了她还回来的面具,已然是光洁如新。
“多谢姑娘,沈溯告辞。”
他一口饮尽那碗酒,起身朝外走去。
走了几步,忽然心念一动,又折返回去。
“师父教我世间万事皆有因缘定数,姑娘先后指点我两次,想是缘分不浅,还请告知在下姓名,若来日再见,沈溯定当竭力以报。”
说话间,竹帘被风雪吹动,透过两道竹帘翻飞的空隙,沈清逐看到了一张日思夜想的脸庞。
他的呼吸瞬间停滞,像一尊霎那间凝成的冰雕,浑身上下都透着寒。
虚幻的世界在眼前忽闪,光影再次变换,眼前的一切都即将消失,沈清逐本能地一把掀开竹帘,完完全全看清了,那张清丽绝尘、眉眼中带着两分倨傲的脸。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有点惊讶他的举动,不过也听清了他方才的话。
“殷海烟。”她笑着答。
“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眼前的场景如尘埃般变化,眨眼间他已经身处人间小院,他和殷海烟曾经的家。
沈清逐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下,脱力一样扶着门框缓缓滑坐下去。
他大口喘着气,像是一个久居水下刚刚露出水面的人。
沈清逐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两团毛茸茸的东西拱着,低头一瞧,是一只雪白的狐狸。
白狐狸身边站着一只灰狐狸,还跟着几只白中带灰的。
“是你,小狐狸。”似乎察觉到他的难过,狐狸摇着尾巴,瞪着两只透亮的眼睛瞧着他。沈清逐摸了摸它的脑袋,抬头环视这个记忆中的小院。
一如往常,还是记忆中的样子,院里的水缸与檐廊下的竹椅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没有落灰的痕迹,大概是邻居家经常来收拾。
竹子的长势愈发吓人,那年种下的凌霄花也已经爬满了整个院墙,摇摆在夏日傍晚的热风中,和竹子分庭抗礼。
但一看就是久不住人,没有人气儿。
他听见隔壁王婶子家中的欢声笑语,有男有女,又老又少,衬得这个小院儿越发寂寥。
他进屋去,那张大床也还在,柜子里却多了一件他没有见过的衣服。
沈清逐目光微动,将那件衣服取了出来,抱在怀里抚摸了好久。
临走前,他听到一声异动,是从竹子下方传来的。
沈清逐疑惑地走过去,挖出了一只肥肥胖胖正往土里钻的笋。
——
前往浮生忧海的飞舟上,载着形形色色的人,只因飞舟这种大型仙器并不是每个宗门都有,且每次驱使都需要消耗巨量的燃料,所以在人数少的情况下很少使用。这可以说是修界公共交通工具,甚至有宗门以向外出租飞舟为生。
浮生忧海太远,不论是修者、魔族还是妖族,三天以内若不乘坐飞舟几乎无人可以到达,所以飞舟上可以看到修者与各路妖魔鬼怪“其乐融融”的景象。
在沈清逐送走了第三波试图抢夺或哄骗走梧珩这颗胖笋的小妖孩之后,梧珩终于相信了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飞舟上恩人也能保护好他,他放心地从沈清逐袖袋中钻出来,不解道:“可是我们到达浮生忧海之后又该怎么办呢?我们没有通往沧海楼的船票——也就是请帖。”
沈清逐:“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沧海楼每次广邀天下英豪时发出去的请帖不多,可是回回去往沧海楼的人都是原定人数的三倍不止,那是因为有些没船票的人会找有船票的人组队。”不过愿意组队的人是少数,沧海楼所邀请之人要么有威望、要么有实力、要么性格高洁孤傲,有威望者大多自带随从,性格孤傲者很少会愿意跟人组队,剩下的一些有实力的散修倒是可以争取一下。
梧珩第一次听说这种操作,“啊?沧海楼不管吗?”
沈清逐反问:“谁敢在沧海楼造次?”
沧海楼敢让这么多不同立场的人共聚一堂,足以彰显其实力深不可测,至少在浮生忧海,没有人敢和沧海楼对着干。
“那恩公,我们快去找人组队吧!”
“不急。”沈清逐拉了拉松垮了一点的脸罩,将自己的脸遮得更加严实。
他不能在这艘飞舟上找人组队,一眼望去,十个人里就有一个他叫的上名号的和三五个他面熟的,更别提那些他不认识对方但对方认识他的。
他可不想被人在这里认出来。
半日后,飞舟降落在浮生沧海海岸。
沿海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船,沧海楼的渡使已经在此等候,他们一律身穿白底蓝纹的弟子服,面带微笑,礼节十足地请每一位乘客上船。
沈清逐是最后下去的一个,等他下去后,这一艘飞舟上的人几乎都已经乘船走完了。
他目光在仅剩的一些人之间穿梭,那些人里有些跟他一样是无票者,同样在寻人组队。
梧珩眼尖地看见一群人在商讨什么,赶紧告诉了沈清逐,沈清逐望了望,道:“他们人数已经够了。”
“啊?还有人数一说?”
沈清逐:“沧海楼的小船一次最多可载八人,减去一位撑船的渡使,组队的人不能超过七个。”
梧珩蔫了,悄声嘟囔道:“我以前来时可从未听过这种规矩啊……”
沈清逐眼皮跳了跳,权当没听见他的话。
当然,有些人是不用遵守这个规矩的,比如玉昆宗掌门、比如魔主、比如妖王,他们身边人才太多,沧海楼会为他们派遣专属大船,载多少人都是够的。
正在二人搜寻目标时,雾蒙蒙的海面深处突然冒出一只巨大的船影。
沈清逐眼前一亮,是来接玉昆宗修士的船!果然,地面上落下巨大的阴影,在他所乘坐飞舟的不远处,降下了一座仙气飘渺的飞舟,站在飞舟最前方的人,正是他的师兄赵占秋!
有赵占秋在,带他上船是轻而易举之事,帮他遮掩身份也不是难事。
但是紧接着,天上又降下一只三头巨鸟所驮着的飞舟,径直降落在玉昆宗飞舟的正前面。与此同时,海面深处的船影越来越清晰,原来并排而来的还有一艘大船,因为通体黑紫所以在远处时没有看见。
梧珩激动万分。
“是魔族的飞舟!是我们魔尊来了!恩人,我有办法上船去了,你快把我送到魔尊面……唔唔唔前唔唔唔……”
沈清逐的动作已经快过脑子,死死捂着袖里的笋躲藏到了他所乘坐的飞舟后面。
不远处,两方人马似乎因为什么事情而开始对峙,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师兄赵占秋气急败坏的声音:“成何体统!还不把这两人给我送走!”
“啧啧啧,本尊亲自挑选出的两个可人儿,竟然入不了赵掌门的眼,真是根不解风情的木头!”
听到这个声音,沈清逐呼吸一滞,不由自主地咬着唇,脑袋向外探去。
“青天白日,你这魔头为抢先我玉昆宗一步竟做出这等不顾脸面的事情,简直伤风败俗!”
殷海烟毫不在意地大笑了几声,勾着身边人的下巴,吐气如兰:“赵掌门说我们伤风败俗呢,这可如何是好?”
那人勾着她的脖颈,乖顺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扬声对玉昆宗的船只道:“赵掌门是看不得我们夫妻和睦,不如早些成亲,我们尊主的这份大礼难道不是正和掌门心意,掌门为何不收?”
赵占秋恨不得自戳双目,这哪里是夫妻和睦?难道他们都看不见那魔头除了怀里抱着个狐狸精,腿边还跪着两个衣衫单薄的男子一会儿喂水一会儿捏腿?!整一个昏君做派!
赵占秋忍住没动手,差人把眼前两个搔首弄姿的一男一女押了回去。可这船,他今日必须先上!
“你们魔族不懂礼法,但先来后到的规矩总知道,我们玉昆宗先你们一步而到,这船理应我们先上!如若尊主不同意,不如请沧海楼做决断!”
“哦,原来赵掌门与本尊争执许久,是为着先上船啊。”殷海烟装作恍然大悟,笑眯眯道:“早说呢,本尊与你们前任沈掌门私交颇深,感情甚笃,看在沈掌门的面子上,让与你们先行又如何?魔卫听令,移舟让道!”
赵占秋冷哼一声:“我师弟光风霁月,能与你有何干系!不过逞口舌之快罢了!”
他命令弟子们上沧海楼的渡船,却瞧见自己的两位师侄充耳不闻,攥拳红眼,怒视对面的魔尊,想到自己离去的师弟,不由得感慨万千。
“齐宣,翁白,快跟着兄弟姐妹们下去吧。”
直到那顶奢华的轿辇再也看不见,沈清逐的眼睛才从上面拽下来,他红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梧珩也目睹了刚才的那一幕,心情极其低落。
等这两船人走完,他们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我们还能上去吗?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尊主和那个狐狸精……”梧珩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沈清逐看了看天色,知道这应该是去往沧海楼的最后一批船只。
他朝着最近的渡使走过去。
有沈溯的名号,根本不需要请帖。
渡使微笑道:“公子,您几位?请帖请给我们看一下。”
沈清逐:“我没有请帖。”
渡使愣住,“那您……”
“我是沈……”
“大哥哥大哥哥!”突然有人撞了他的小腿一下,低头一看,是个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
沈清逐不知为何,一见这小女孩就心生怜惜,彷佛拨动了心中的一根琴弦,他蹲下来和她平视,柔声细语道:“你有什么事?是找不到家人了吗?”
这孩子身上穿的鲛绡,手上带的金手钏,脖子上挂的璎珞锁,甚至头上的两根头绳都不是凡品,都蕴含护身法力,想必是谁家的掌上明珠。
小女孩从手钏中抖出一张请帖:“大哥哥,我听到你说没有请帖,可以和我们一起啊!”
沈清逐讶然。
小女孩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手,走到另一条船边:“上来吧,这是我哥哥,这是我爹和我娘!”
两个大人看他一眼,淡淡地冲他点点头。
那个女人的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简直就是这个小女孩的翻版。
第44章 熊孩子
渡使见无人再上船,划着船桨驶入茫茫深海中。
小船离岸边越来越远,沈清逐的注意力也从刚才的事情上收回到了眼前,越看越觉得这一家人非常奇怪。
这家的男人瘦长脸,皮肤偏黑,年纪看起来也稍大,下巴上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相貌平平,他的妻子是个圆脸女人,生得浓眉大眼,可面相并不慈悲,打量人时带着几分凶狠。两个孩子却是生的粉雕玉琢,眼睛清澈明亮,十分讨人喜欢。
而且先前他就发现了,两个孩子身上穿戴的全是护身的法宝,看样子大概出身非富即贵,但是搂着两个孩子的夫妻二人却是寻常穿着,若以宠爱孩子来解释也是解释不同的,夫妻二人不仅是看孩子的眼神中没有半点儿爱意,就连这两个夫妻彼此之间,也是很不熟的模样。
夫妻俩没有要同他搭话的迹象,但是梧珩早已因为刚才的事情而发牢骚已久。
梧珩:“为什么刚才不让我说话,恩人,你是不是不信任我?要是方才听我的,我们现在就不用和别人一起挤这条小船了。”
沈清逐:“……”
梧珩:“恩人,我很难过,我和我哥喜欢同一个人,可不仅我没能和她在一起,连我哥也没能和她在一起,呜呜呜呜呜,这么多年我因为让着我哥,只敢把自己的感情放心里,不争不抢,却换来这么一个结果,呜呜呜呜呜,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呜呜呜。”
沈清逐:“……”
梧珩:“不!我还是有希望的!毕竟她那样的身份娶十个八个又有何妨!我要振作起来,不能只把希望寄托在我哥身上,从今以后我一定苦练身材、保养肌肤……”
沈清逐额头青筋跳了跳,“闭嘴。”
“大哥哥,你衣袖里的东西是什么?”小女孩很好奇。”
梧珩瞬间噤声。
小女孩已经听到梧珩说话,强说什么都没有也不太合适,毕竟他们受这个小女孩的恩惠才上的船。思及此,沈清逐把袖袋里的竹笋拿了出来。
小女孩眼睛一下子亮了:“啊,好大的笋!给我看看好吗?”
梧珩又急又怕,小声道:“不要给她啊,我总觉得这个小孩不一般,给我很大的威压……”
沈清逐犹豫了一下,道:“大约是因她身上戴了许多法宝的缘故,你放心,她只是一个善良的小女孩,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梧珩:“……”
在梧珩的强烈抗议中,沈清逐把笋放在了小女孩手上,笑道:“这个是我的朋友,请小心一点对待他。”
“嗯嗯嗯。”小女孩乖巧地点点头,这笋本来就长得又胖又大,放在小孩这小小的手掌中,更显得……青翠可口。
“可以吃吗?”小女孩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梧珩:“!不可以!”
小女孩咯咯笑:“还会说哈,哥哥你看,真好玩!”
一直都面无表情的小男孩瞥了一眼,很少年老成道:“无聊。”
“哼!哥哥你真无趣!一点也不无聊哦!不信你听!”
令沈清逐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小女孩奋力将手中的笋扔了出去,青翠欲滴的笋在海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伴随着梧珩长长的尖叫声,落入了茫茫海面。
“!”
沈清逐猛地站了起来,扒着小船的边缘,目光急切底寻找。
夜晚的海面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看不见任何颜色。
他震惊不解底看了一脸无辜的小女孩一眼,对渡使喊:“快停一下!”
这下面不是普通海域,是可通三界的浮生忧海!掉进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渡使仍然礼貌笑道:“来自远方的客人,请您坐好,以防坠海,渡船在到达沧海楼之前是不会停下的。”
就在沈清逐病急乱投医,打算跳进海里去寻时,却感到衣服被用力拉拽了一下。
回头,小女孩手里捧着那颗完好无损的笋。
她抬头望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大哥哥,你是要跳下去吗?这里可是浮生忧海。”
沈清逐惊魂未定地接过笋,确认的确是梧珩且他只是昏过去了之后,才放心下来。
现在他看这个小女孩的心情有些负责:“为什么这样做?”
小女孩瘪瘪嘴,眼中蓄泪,一副要哭的模样:“我只是想哄哥哥开心罢了。”
说罢,豆大的眼泪就从她稚嫩的脸颊上滑了下来。
小男孩见状也从那女人怀里跳了下来,皱着眉,把小女孩拉走了,走之前不忘狠狠瞪了沈清逐一眼。
沈清逐霎时手足无措,道:“别哭了,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你以后别开这种玩笑……”
小女孩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抖了很久,突然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哥哥,现在觉得有趣吗?”
小男孩:“无聊。”
“哼!哥哥你笑了,我看见了!”小女孩开心了,转身一蹦一跳到沈清逐面前,认真道:“对不起大哥哥,我只是想哄我哥哥开心,因为我们偷跑出来玩,他一路上都特别害怕被我娘抓回去揍屁股!”
小男孩终于爆发出恼羞成怒的声音:“谁害怕了!”
沈清逐已经快速地适应了小女孩的行事作风,不想跟一个顽劣的孩子计较,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女孩:“那你抱着我好不好?大哥哥你长得特别好看!我特别喜欢你!”
沈清逐轻柔地把她抱在怀里,软软小小的一只,抱在怀里心都要化了。
对面的小男孩悄悄地投过来几眼,沈清逐发现了,对小女孩悄悄说:“叫你哥哥也过来吧。”
小女孩便大声叫她哥哥,说他身上好香好暖和,和娘亲抱着一样。
小男孩过来之后,趴在他的肩头闷了好一会儿,才说:“才不像,娘亲抱着凉一点,而且娘亲根本不怎么抱我们。”
听到这话,沈清逐难免心中一痛,难免想到自己没有看过一眼的亲生孩子。
那两个孩子,如今也该这般大了吧?他们会不会想起他这个亲生父亲会不会怨恨他从未抱过他们?
沈清逐便不由自主地把这两个孩子想象成自己亲生的,愈发温柔慈爱地拍着两个孩子的背,不一会儿,兄妹两个就趴在他的身上睡着了。
与此同时,魔族的渡船上。
殷海烟一把将密信拍在桌子上,无奈又气愤道:“两个熊孩子为了偷跑出去,竟然迷晕了全魔宫的人,连梧珏都着了道!微尘,传信回去,让他们加派人手来浮生忧海附近找!”
她就纳闷她的请帖怎么会突然找不到,幸亏她的名号好用,沧海楼的人无人敢拦她,才顺利登船。现在收到这个消息,一切都明了了。
这些年连衣长老和荀医师不知苍老了多少,就因为带了这两个熊孩子,三天两头向她诉苦。殷海烟想不通,当初那么可爱的两个小婴儿,怎么就变得这么顽劣?
“你忘了,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连微尘幽幽道,她在旁边边传信下令,“只希望他们在外不要暴露身份,尤其是小殿下,她身上可是藏着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殷海烟目光一顿,忽然亮起来,“你倒是提醒了我,只要在沧海楼的地界里,我不愁找不到她。”
“也是。”连微尘向梧珩传完消息,细想了一下,“此行来沧海楼,要做的事还真不少,不过三年过去,我们已经万事俱备。”
“鱼儿该上钩了,会钓上来什么呢?”殷海烟微笑道:“我很期待。”
“趁此机会,我要先见一个人。”
第45章 沧海楼
渡船穿过海上迷雾,众人抵达沧海楼。
沧海楼地处浮生忧海的一座岛上,整个岛都是他们的地盘,殿堂楼阁成千上万座,星罗棋布,构成整个沧海楼的格局。
在渡使的指引下,殷海烟等人来到沧海楼为她们安排的住处,在一座回字型高楼的北侧,东侧住着玉昆宗众人,西侧则是妖族部众。
玉昆宗掌门赵占秋在房间内闭目休息,忽然一阵妖风来袭,屋内灯焰闪动,忽明忽灭。
他骤然睁眼:“什么人?!”
如龙卷风一般的红色沙尘从窗户钻进来,越聚越多,聚成能瞬间吞噬一人的程度,殷海烟从红沙中出来:“赵掌门,别紧张,是本尊。”
赵占秋一看是她,瞬间警惕起来:“你来干什么?我告诉你,这里是沧海楼的地盘,我劝你最好不要动歪心思!”
殷海烟自顾自地坐下,笑道:“好歹也是熟人见面,赵掌门不请本尊坐坐就罢了,还这样无端猜测本尊,这便是你们玉昆宗的规矩?”
赵占秋冷哼:“不过见过一面罢了,谁跟你是熟人?说吧,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彼此都记得对方,怎么算不得熟人呢?算了,赵掌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只不过赵掌门可以否认,你的那位师弟沈掌门与本尊之间的情谊却是无可否认的。”殷海烟把玩着手上的白骨珠串,好整以暇道:“本尊今日来,是为沈掌门。”
“你少血口喷人!我师弟怎会与你这魔头扯上关系!”赵占秋怒不可遏,“如果你来就是为了污蔑我师弟,那你请回吧,否则哪怕是在沧海楼的地盘上,我也不会放过你。”
殷海烟依旧淡淡笑着:“赵掌门为何如此暴躁?难为清逐从小和你一起长大,还能长成了那样沉静的性子。”
赵占秋听不得她叫自己的师弟叫得如此亲切,就彷佛师弟被她玷污了一样,可是她却频频提到师弟,今日上渡船之前也是,现在也是。
他压了压心头火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他终于能好好说句话了,殷海烟才收起了珠串,正色道:“本尊只是想知道,他是怎样离开玉昆宗的。”
赵占秋不想回答,摆起了架子,“这是我玉昆宗内部的事情,魔尊似乎无权过问吧。”
殷海烟盯着赵占秋的脸许久,冷静道:“赵掌门,是你逼他离开的?”
赵占秋噌一下扭过头来看她,见她神色认真,不像是故意激他,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我与师弟情同手足,怎会逼他离开?”
“为了掌门之位。”
赵占秋深吸一口气,道:“你以为掌门人人都愿意当?依我师弟在玉昆宗的威望,这掌门之位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拿走,我为掌门之位赶走我师弟?这简直荒谬至极!”
“那他为何要走?”
“师弟自愿离开宗门,他只是志不在玉昆宗。”
“这是你们玉昆宗对外的说辞,我不信。”
赵占秋气得不轻,眯起眼睛瞧着她,“听你这番话,你好像很了解我玉昆宗,很了解我师弟一样,到底你是玉昆宗掌门还是我是玉昆宗掌门?”
殷海烟道:“我不了解玉昆宗,但我了解他,他对仙门的责任心太重,怎会轻易抛下玉昆宗不管。”毕竟是为了回到宗门可以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可以不看一眼的人。
“这个我也不解,你若想知道,就得亲自问我师弟去了。”
殷海烟沉吟片刻,问:“他在哪?”
赵占秋瞬间又警觉起来,这魔头难道是想趁师弟独自一人在外势单力薄而设下埋伏以报五百年前的大仇?自己真是傻了才和她说那么多。
他道:“我不知道,师弟自从走后便了无踪迹,即便是玉昆宗独门法术寻踪觅迹蝶也找不到,相信魔尊也是用尽了办法都找不到,才出此下策问到本掌门面前的吧?”
赵占秋说完,发现殷海烟唇角微微勾起,在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目光看得他发毛。
“你猜对了一半。”殷海烟薄唇轻启,红沙滚动,她瞬间来带了赵占秋的跟前,冰凉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他僵硬的神情,缓缓道:“本尊的确用尽了方法也找不到他,不过本尊来拜访掌门,可不是下策。”
“你……什么意思?离远点说话。”被她这样近距离盯着,赵占秋浑身僵硬不自在,目光不知道该往哪放,脸上浮现一抹可疑的红色。
“我看赵掌门也是风韵犹存呢,”殷海烟弯着眼睛,轻挑地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你猜他会不会来沧海楼呢?若是听到自己敬爱的师兄亦被魔尊收入囊中,他又会不会现身呢?”
赵占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你你……你无耻下流!”
“哈哈哈,你师弟也经常这么说我呢。”殷海烟轻轻摸了一把他的脸,幽幽道:“赵掌门,你还是和你的弟子们一起祈祷本尊带来的男宠们够用吧。喏,你的弟子们来了。”
殷海烟的身体倏地化作了一缕红色烟尘,顺着窗户缝游走了。
赵占秋好一会儿才让自己脸上的余温降下去,整理整理衣衫,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魔尊刚才说的话,他想出去透透气,一开门,齐宣和翁白就站在门外。
赵占秋一愣,神色有些尴尬,“二位师侄找我何事?”
站在门外的两人不知在外听了多久,都有些面色不虞。尤其是翁白,眼中裹挟着愤愤不平的火气。
到底还是齐宣年纪大些,虽然攥着拳头,但依然冷静道:“掌门,我们是为明日的赏宝大会来的,在外面站好久了。”
“哦哦,进来吧,”二人磨磨蹭蹭地跟进来,赵占秋犹豫来犹豫去,还是问:“你们都听到了什么?”
齐宣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睛,小声道:“从风韵犹存那儿……”
赵占秋两眼一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一拳锤到桌子上,道:“这魔头着实可恶!竟然威胁到了本掌门头上!”
“掌门。”
这时,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翁白突然开口了:“你不可以和魔尊做那些事。”
翁白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直视着他,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
赵占秋一脸懵:“什么?”
“反正就是……你不可以对不起我师父。”虽然魔尊也没有对得起师父,看上去除了师父以外还有很多男宠,但是师父可是只有魔尊这么一个情人啊,还给她生了两个孩子!翁白不想让师父更伤心,要是掌门和魔尊有点什么,那对于师父来说简直是痛上加痛。
赵占秋仔细地、缓缓地理解思考了一会儿这句话,再结合那魔头方才的一番话,一个惊悚的想法冒上心头。
不!不可能!他的师弟怎么会……
翁白的意思一定是他不可以和师弟的仇人纠缠不清,笑话,他怎么可能和那个魔头有什么呢,宁死不屈。
他摇摇头,道:“我怎么可能做对不起师弟的事情呢?不说这个了,谈谈正事。”
——
殷海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就在她去找赵占秋时,她千方百计要寻找的沈清逐就在她的房间内。
“我不会跟任何人说见过你,如果你没有出现在这里就更好了。”
屏退了下人,这位魔尊的新夫端正坐好,冷冰冰的望着来人,完全没有了在浮生忧海前侍奉殷海烟的那股劲儿。
沈清逐不过从这个房间门前经过,正巧房门打开,就被他一把拉了进来。
魔尊的新夫不是他曾见过的那位昇王子,而是重随。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沈清逐为了不让人认出来,把自己的脸乃至身体都遮的严严实实,他甚至迎面碰上过殷海烟,可是对方没有认出他,反而是重随竟然看了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我的鼻子很灵的,在上渡船之前,我就嗅到了你的气息。”
沈清逐了然。
静默在空气中发酵,重随以往在魔宫时,都是穿一身十分不显眼的灰黑色衣袍,如今身上穿着的是和殷海烟同一规制的衣服,华丽繁复,趁得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沈清逐觉得有些刺眼。看了一眼,便匆匆移开目光。
他沉默片刻,道:“我今天不是来找她的。”
重随:“我知道,如果你想找,何必这样躲着。”
“那你叫我来是?”沈清逐面露疑惑,他来找自己的师兄赵占秋,既然已经到了沧海楼,沈清逐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应该跟师兄打个招呼。
“尊上此刻正在赵掌门的房内。”
“什么?”沈清逐眉心一跳,“她去找我师兄做什么?”
重随:“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看了沈清逐几眼,道:“你若不想见到她就赶快回去,她出去有一会儿,约莫快回来了。”
沈清逐思量片刻,回了自己的房间,他隐姓埋名来到这里,房间也和这些大人物们离得很远,他来得又很晚,几乎是被安排在了最边缘的位置。
回到房间里,两个孩子飞奔过来抱住他。
在渡船上时,两个孩子便在他耳边说那夫妻俩他们不认识,希望自己能带走他们兄妹,等从渡船上下来,夫妻俩便面露凶相想要抢夺孩子身上的宝物,沧海楼地界不允许打架闹事,沈清逐花了点时间跟他们周旋才脱身。带他们回来,得知小女孩叫遂遂,小男孩叫平儿,取平安顺遂之意。
“大哥哥你回来了,看!小鸟!”遂遂给他看自己的“小鸟”,平儿也拿自己的“小兔子”给他看。
沈清逐哑然失笑,这其实是两个小鸟和小兔子糖人。
“哪里来的?”
“一个老奶奶给我们的!你尝尝甜不甜!”
“真甜,”沈清逐咬了一口,摸摸他俩的脑袋,嘱咐道:“但是以后没有我在身边不要出去哦,这里人多,说不定会有人贩子拐小孩的,就像船上的那对夫妻一样!”
两个孩子惊讶地对视一眼:“大哥哥,你怎么知道那个老奶奶是坏人的?”
沈清逐愣了下:“什么?”
“多亏有哥哥的大羽毛才把她赶跑!大羽毛放火把她吓跑了,不然她就要抢走哥哥了。”
沈清逐看了眼遂遂胸前挂着的炽鸟羽。
这只炽鸟羽,沈清逐是在离开魔宫之后才发现忘记还她了。
此前遂遂发现了他身上的这个东西,便缠着他送给她,沈清逐拿了很多好东西来换她都不答应,只看上了这只羽毛,沈清逐对孩子是在是束手无策,只好答应给她玩几天,等分别的时候再还给他,没想到竟然派上了这样的用场。
只不过两个孩子的穿戴太过显眼,能被一人盯上就说明已经被很多人盯上了,看来在沧海楼的这段时间里,他必须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们。
沈清逐有些头疼。
沧海楼有规矩,子时之后便不准外出,否则后果自负。
至于是什么后果,沧海楼从来没有明说过,没有人敢轻易挑战这个规则,因为每一年从沧海楼安全回去的人都会比来时的人少三分之一;但每一次都会有人挑战这个规则,只因有传说称沧海楼的无价之宝并不在楼里,而在规则之外。
但是这两个孩子不是什么老老实实守规矩的。
也许是因为两个孩子长途跋涉太累了,第一晚他们很听沈清逐的话,一人抱着一条他的胳膊安稳地睡了一觉,天亮了。
辰时,一阵巨大的钟声在沧海楼上空响起。
沈清逐给两个孩子穿了他的同款小版斗篷,把一身引人注目的宝物都遮了起来,带他们来到了主楼。
主楼有位置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依沈清逐现在的身份只能自己找位置站着。
他抬头望了一眼,玉昆宗的席位上已经坐满了人,弟子们都在规规矩矩地站着,他一眼便看见了自己的弟子齐宣和翁白,三年不见,翁白还是一副小孩样子,齐宣看着倒是成熟了不少。突然,齐宣似有所感,往这边看了一眼,看到了一个抱俩孩子的男人。
这么小的孩子也带来沧海楼?
齐宣觉得有些稀奇,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别的事情掠夺——一阵躁动声中,魔族部众进来了。
齐宣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木头一样的人眼中竟然染上了几分温情。
他的目光落在魔主身后的一个紫衣姑娘身上——傅银霜。
听到魔族到来,沈清逐身子紧绷,有意往人群中钻,而怀里抱着的两个聪明孩子也很有眼力见的把脸埋进他的斗篷之下,屏息凝神,一言不发。
沈清逐很欣慰。
魔族落座。
殷海烟扫了一眼楼下众人,又百无聊赖地收回视线。
“奇怪了,昨天我明明感受到了这孩子的就在附近,但去找完赵占秋之后就断了联结。”
“难道是赵占秋做的手脚?”
“不应该啊,赵占秋没有理由这么做。”
现在只能确定遂遂在沧海楼,平儿和她连体婴一样,大概都在一处。
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
殷海烟百思不得其解时,人群中又爆出一阵惊呼,沧海楼楼主从天而降。
第46章 鲛人泪
这是一个满头白发,面容却年轻的男子,看着很是苍白孱弱。即便现在是春光正好的天气,可他仍然披着一件黑色狐裘,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伴随着他的出现,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
他一出场,沧海楼所有的弟子们都跪下齐声喊“楼主”。
妖、魔、仙三家的代表也起身示意。
沧海楼楼主淡淡点头,那双冷而寒的眼睛随意地四下扫了一圈。
“开始吧。”他对身侧的弟子道。
身侧一位管事的弟子出席:“请诸位落座,赏宝大会正式开始,凡所陈列宝物皆可出售,价高者得!”
弟子的声音通过法力传播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朵中。
沧海楼正中央的大门轰然大开,手捧琉璃托盘的弟子们鱼贯而出,每一件宝物都由一开始的弟子一一报幕:“第一件,碧落丹。”
一名小弟子捧着托盘,托盘上是一颗黑不溜秋的药丸,看起来和普通药丸无异,小弟子在众人面前飞过一圈,又重新落回中央高台上。
“第二件,天机册。”
第二名弟子出列,重复了和上一名弟子一样的动作。
“第三件,黄金扇。”
第三名弟子出列……一名又一名的弟子出列,一件又一件的宝物被买走或是落下,不禁有人困惑道:“没见过这样赏宝的,也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只给出一个名字不说宝物的妙处,这有几个冤大头会买啊?”
“不知道了吧,”有人刚买走了一件宝物,斜了他一眼,道:“这碧落丹,是天地灵气所聚一灵蚌之中所产,吃下昏睡一千年可助长两千年的修为;这天机册是万年前太古真人所著,因泄露天机,太古真人就此陨落;黄金扇嘛,是一隐士高人花费三百年铸造的一件武器,其他的宝物也各有来历,虽然沧海楼无人介绍,但是我就是知道!这就是沧海楼的规矩,只给出宝物名字,让大家一睹宝物真容,若是你连这些宝物都没有听说过,说明孤陋寡闻,这些宝物原本也就不是准备卖给你的,饱饱眼福罢了。”
沈清逐抱着两个孩子安静地站着人群中,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些宝物身上,而是殷海烟身上。
殷海烟在看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的一切按部就班地发生,只有遇到合眼一些的宝物时就吩咐魔族使者买走,她一开始就买走了黄金扇,这武器她要来无用,和一件玩具差不多,想必是想送给谁。
那些个男宠们依旧围坐在她的腿边,靠在她的身后服侍她,而重随在她跟前时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脸色依旧冷冰冰的,只是目光却充满爱恋和温柔,喂她喝酒的动作体贴之至。
沈清逐一开始看得眼红,可是殷海烟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他的心,他慢慢地使忽略她身边那些碍眼的人,独独让自己只看到她,不觉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痴迷。
殷海烟此行来沧海楼是什么目的呢?难道只是一场简单的应约?沈清逐想不透,他连自己来这儿的目的都没想明白。
或许一开始是冲动使然,听到她成婚的消息,马上就想跑到她的面前质问她为什么不是他而是别人?哪怕是知道殷海烟有一万个正当理由,他也要问。
可是在来时的飞舟上,他又退缩了。
他以什么身份去见她?他拿什么去质问她?见过之后呢?问过之后呢?又该如何?
在看台上,殷海烟察觉到了许多道过于炽烈的目光,她没有一一深究,好奇她这位魔尊的人实在太多了。
数百件稀世宝物就这样一一陈列出来,这还只是沧海楼珍藏的一小部分,因而沧海楼传说中的无价之宝就更不得不引人遐想。
这样的规规矩矩日子持续了三天,等到第三天的末尾,沧海楼拿出了最后一件宝物。
“鲛王珠。”
堂下众人不解,纷纷窃窃私语起来,“这有什么稀奇的?”
“也还是稀奇的,但比起其他的宝物可不算什么,这鲛珠漂亮,但也就只有装饰的作用罢了。”
沈清逐望着托盘里那颗莹润晶亮的珠子,忽然想起过去的一件事情。
那是他还在魔宫里的时候,妖族使者来访,殷海烟赐给妖族的昇王子一颗龙珠,听宫侍们说,那是殷海烟幼时斩杀一条恶龙所得,龙珠不大,但殷海烟却十分宝贝。
后来他见到昇王子时,果然见他手上戴着一颗刺眼的龙珠。那夜缠绵时,殷海烟从身后抱着他,逗弄他,问他为何突然这样主动,可是想要什么东西,他闭着眼睛,想不想便道:“我想要你幼时斩杀恶龙所得的那颗龙珠,你肯给吗?”
说完才发觉自己嗓音还在未消散的余韵中低颤着,说出来的这话也是醋味十足,像是撒娇。
他有些脸热,但当时脸红得也不差这一点,于是豁出去了逼问她,“殷海烟,你肯吗?”
殷海烟在他身后闷声笑,笑得他的背都是一颤一颤的,然后她说:“那算什么,我日后定送一颗更好的给你。”
他当时被气昏了头,硬是说:“我就要这颗。”
殷海烟便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耳朵,道:“小时候因这颗珠子,被我母亲狠狠罚了一顿,要是重来一次,我就算把它扔海里喂鱼,也绝不带回来叫我母亲瞧见,你想听这个故事吗?”
沈清逐当然想,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想知道。
殷海烟说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说:“原来你那时候受罚就有梧珏陪着了,真是从小就会招蜂引蝶。”
他故意转移话题,殷海烟不上他的套,仍绕回了珠子上:“现在还想要那颗龙珠吗?”
“……”他默了一下,“不要了。”
殷海烟便又笑了起来,笑得比刚才更加放肆。
他便摸摸拉过被子罩着脑袋,堵着耳朵不去听她的笑声。
往事在眼前匆匆闪过,此时回想起来,只剩下那句未兑现的承诺仍然扎得他心脏疼。或许她只是随口一说,她数不清的男宠,或许她和所有人都说过这样的话,轻飘飘随随便便的一句承诺,日后想起来便随手恩赐给他,想不起来便像一阵风一样刮过他,了无痕迹。
沧海楼小弟子小心地拿着托盘在众人面前一一展示过,沧海楼的管事弟子破例为这鲛王珠做了一番介绍。
“诸位,这不是普通的鲛珠,这是鲛王珠,众所周知,鲛珠是鲛人泪所凝成,鲛人并没有诸位这般丰富细腻的情感,极少落泪,因而难得,这颗鲛王珠便是鲛王之泪,更是难得,乃其爱人离世之时落下的一滴泪。”
“它有什么用?可护身?还是攻击?”堂下有人喊。
小弟子道:“它并无任何用处,不可护身,亦不可当作法器。”
“敢问这鲛王珠定价几何?”
小弟子说了一个数,堂下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不是不懂的生活与审美的人,奇珍异宝很多人也会花大价钱购入,但是像这么大的一笔钱显然是不划算的。
沧海楼楼主站在最高处,冷漠地看着堂下窃窃私语的众人。
忽然,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传来:“这颗鲛王珠,本尊要了。”
沈清逐猛然抬眼。
众人惊道:“魔尊?”
“她要这个干嘛?”
“玩呗,还是人家魔尊财大气粗。”
沧海楼楼主也循声望去,苍白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魔主,要这个,需回答我三个问题。”他道。
殷海烟挑了下眉头,目光带着三分倨傲望向他,“哦?若答案不合你心意呢?”
“那便不卖。”
“啧,沧海楼的规矩还真是麻烦。”一道红色沙尘从看台袭到沧海楼中央的高台上,裹住了那颗珠子,转眼间,鲛王珠已经到了殷海烟手里,漂亮莹润的珠子,半个掌心般大小,看起来很趁一个人。
沧海楼楼主仍旧面不改色,“第一问,此物送谁?”
殷海烟:“沈溯。”
“第二问,为何送他?”
“为一个承诺。”
“第三问,若他去死,你可愿陪他?”
“本尊不会让他死。”
三个问题问完,堂下静了一瞬,随后一片哗然。玉昆宗各弟子更是一脸震惊,纷纷看相掌门,只见掌门黑着一张脸,一看就是被气得不轻的样子。
沧海楼楼主的表情终于有了点反应,似乎是殷海烟的话终于勾起了他的兴趣,他深看了她一眼。
“魔主,此物送您。”
殷海烟看着他,意味深长道:“楼主,做生意还是用钱来交易的好,若想要其他的,本尊可不一定给的起。”
“那要试过才知道。”
沧海楼楼主带随侍离开,众人仍未散去,纷纷拿着探究八卦的目光看向魔尊的席位。
“快看!赵掌门过去了!”
沈清逐心脏已经跳得快不是自己的了,现在看见赵占秋怒气冲冲地走向殷海烟,一颗心更是提上了嗓子眼。
殷海烟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接受其他人的服侍,赵占秋看着这幅场景,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赵掌门,找本尊何事?”
他的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她身边的男宠,“你这魔头,既有如此男色可享,又为何要败坏我师弟名声?!”
“此言差矣,本尊说得句句实话,不然楼主怎会把这鲛王珠送我呢?赵掌门,你该感谢今日有这珠子出现,不然按照本尊那天知会你的策略,现在成为魔主裙下臣的人可就是你赵占秋了。”
“你简直无耻!”
殷海烟站起来,走过他身侧,笑道:“赵掌门息怒,别反反复复说这句话,且看明天你会不会见到你师弟,再看看你师弟的身上会不会带着我送他的礼物。”
殷海烟这个主人公走了,剩下看戏的众人也就没什么意思,很快便也散去,偌大的广场上,最后只剩下一个沈清逐和两个小孩。
他背靠着一根柱子,想着殷海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所说的话,久久迈不动步子。
他抬手,用手背盖住眼睛,遮住了刺眼的天光。
阿烟。
你知道我在看着你。
你在找我。
可你身边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刺眼的人?
两个孩子在一旁等他。
“哥哥,沈溯是谁?”遂遂用石头在地上画圈,一边问,她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
“你没听娘说吗,”平儿这个老成的小孩此时展现出了他的细心,道:“娘说,他是原来的玉昆宗掌门,也是我们的亲生父亲。”
轰隆一声炸响。
沈清逐浑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停止了流动,下一刻又像一只野兽一样狂吼着地沸腾起来。
他僵硬地放下了止不住颤抖的手,不可置信地望向两个孩子。
第47章 再相逢
“你们说什么?”沈清逐颤抖地问。
兄妹俩听见他的问话,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点眼中看到了肯定。
遂遂上前一步:“大哥哥,我们和你说实话,你不要怪我们好不好?”
平儿也仰起脸:“其实我们不是和家人走散了,我们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我们的娘亲就是刚刚最后买下宝物的人。”
“她是魔族的王,是魔主,我们两个是魔主的孩子。”
两个孩子一人一句低说完,仰着脸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两只小手一人一边拽了拽他的衣角,“大哥哥,对不起,原谅我们好不好?”
“不怪、不怪你们。”沈清逐哽咽着,他觉得眼睛实在酸涩得不像话,喉头哽得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指尖轻轻抹了一下眼角,他颤颤巍巍地蹲下身。
伸手轻轻摸了摸两个孩子稚嫩的脸庞,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
“大哥哥,你怎么哭了?”
“大哥哥不要哭,我把我的糖都给你。”
“好孩子,”沈清逐笑中带泪,“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
沈清逐觉得自己是时候去见一见殷海烟了。
他是追随着殷海烟的脚步才来的沧海落,可是冥冥之中,老天让他和孩子们在这里重聚,这何尝不是一种因缘?
入夜,他打算带上两个孩子一起去。孩子们不见了她一定也很着急,但是一听到他要带他们去找娘亲,两个孩子说什么也不跟他走。
“我不去!我不去!娘亲肯定要狠狠罚我们一顿!”遂遂一听要去见殷海烟,害怕得大哭大闹,沈清逐还没和殷海烟重逢,就不禁对她有了点怨言,平日里到底是怎样严厉管教孩子的,竟然让孩子怕成这样。
平儿也冷静帮腔:“我也不去,我和妹妹是出来玩的,玩够了就会回去,赶在娘亲回去之前,这样她就会以为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魔域。即便罚我们,也不会太狠。”
平儿看着他。不让他和妹妹叫他大哥哥,平儿也不知道称呼他为什么,“要是知道你是这样告密的人,我们就不会告诉你。”
沈清逐哑口无言。他很心疼两个孩子,站在孩子们的角度来看,被大人发现偷偷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玩,的确是一件天塌地陷的事。
他叹了口气,妥协道:“好吧,那你们乖乖待在房间里,我去去就回。”
遂遂泪眼婆娑,“那你会告诉娘亲我们在这吗?”
沈清逐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道:“不会的。”
两个孩子感激地目送着他离开了房间。
沈清逐关上房门,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会……就怪了。
孩子们的事他肯定会告诉殷海烟,只不过会和殷海烟商量好,让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让孩子们如他们自己所畅想的那样,偷偷回到魔族,被小小地惩罚一顿。
殷海烟此时正在榻上打坐,试图用赤瞳之力寻找女儿的下落,不久,她的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但是仍旧是无果。不是她的气息太微弱,而是感知不到一丁点儿波动。这很不正常,哪怕遂遂不在沧海楼在别的地方,以她这几天调动赤瞳之力的强度,也不可能感知不到任何。
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屏蔽了她的气息。
虚空之中,四面八方的声音灌入她的耳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在找什么?”
“还没有找到吗?”
“把我们都封印,到现在还不是要借助于我们的力量!”
“承认吧!只有我们的力量才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只有我们的力量才能制止这天穹之下所有的纷争!”
鬓发间的汗滴越来越多,一滴滴流水般落下,殷海烟皱了皱眉,试图忽视这些人山人海的声音。
“殷海烟!殷海烟!殷海烟!”那声音不肯罢休,犹如千万人一齐高呼她的名字。
“把我们放出来!把我们放出来!我们才是一家人!”
“闭嘴!”殷海烟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令人窒息的一幕——这是一片由猩红的血肉浇铸的世界,地面有规律的跳动着,仿佛是活的生物在呼吸。这里到处都是从地面拔地而起的钟乳石形状的血肉柱,那些血肉柱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充血眼球,疯狂的、愤恨的、凶残的、阴狠的……这里的眼睛任何一双放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身上,都会令旁人避而远之。
而殷海烟此时就是他们之中的两颗,只不过她红色的瞳孔中盛满格格不入的冷静。
天空是一片漆黑的没有任何杂质的天,黑得仿佛能吞噬江河湖海万物众生。
“你又来了。”她的眼球一出现,所有的眼球都齐刷刷地转动过来看向她,这画面要多诡异又多诡异,“你又来了!哈哈哈哈!你来看我们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你的混沌之力快要压不住了!”
殷海烟往上看了一眼,天空疑似出现了一道裂痕,汹涌的黑气从裂痕中跑出来,像一群野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乱飞,她死死地盯着那道裂痕,源源不断黑气涌出来,却逐渐变得沉稳有序,黑气贴着猩红的地面上飞过去,每挨到一颗眼球就引发一声惨叫,一时间,这里变成了炼狱。等一切的声音都变小变弱,这些黑气又乖乖地回到了裂缝里,天空完好如初。
一双不甘的眼睛看着她,虚弱道:“你得意不了多久了,等到另一个出口打开的那天,等到那一天,你就再也无法囚禁我们。”
殷海烟:“若真有那样一天,我一定把你们一个个轮流踩成血水。”
殷海烟闭上了眼睛。
运转全身的魔气把刚才的画面排出记忆,只要忘记那一切,她就能看到真正的世界。
“殷海烟!殷海烟!”
殷海烟深深皱起眉。
看来赤瞳之力的确是越来越强了,到现在了还能听到声音。
那声音慌张地变了调:“阿烟!”
殷海烟如梦中惊醒一样,猛地睁开眼睛。
胸膛中的那股血气再也压制不住,冲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腥甜的液体从喉咙里涌上来,接着是满嘴的铁锈味。
一个人抚着她的背,把她捞进了自己的怀里,靠在自己身上。
殷海烟闭了闭眼睛,哧哧一笑,任由他拿出帕子为自己擦去了嘴角的血,擦去脸颊的汗。
沈清逐沉默地干完活,盯着她闭目时的安静苍白的脸孔,忍不住低头,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她额头。
殷海烟仍然无力睁开眼睛,道:“仙君来了,一言不发便对本尊动手动脚,意欲何为啊?”
她的声音还很虚弱,即便是这样了还不忘打趣他,着实可恨!
沈清逐再次低头,狠狠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殷海烟这才睁开眼,撞入眼帘的就是那双泛红的眼睛,带着一层闪闪烁烁的水光,幽幽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动,移了移自己的手,握住他的。
“怎么破的我的结界?”
他哑声道:“以前闲着没事时,都摸透了。”
顿了顿,他问:“你方才是在做什么,我用尽办法喊你都喊不醒。”不仅如此,殷海烟当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体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块儿,魔气也越来越弱,简直就像是随时都要飘散在世间一样。
“哦,在练功。”殷海烟轻飘飘道。
沈清逐才不会信她,掐一下她的手心,“别骗我。”
殷海烟装模作样地“嘶”了一下,“不骗你,真的在练功。”
沈清逐垂下目光。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肯与他坦诚相待呢?
殷海烟看见他失落的模样,抬手摸了摸他的脸,笑道:“你来得比我预想中的要快很多。”
沈清逐道:“魔尊心思缜密善玩弄人心,在下总是轻易落入你的圈套。”
“不就是喜欢被我玩弄吗?愿者上钩罢了。”殷海烟在他耳边轻笑,沈清逐感觉她的手在腰间作弄什么,低头瞧见一串腰饰。
沈清逐脸色微红,低头看腰间,挂配上缀着那颗莹润光滑的鲛王珠,那颗鲛珠足有半个手掌大,他比划了一下,道:“未免太大了些。”
殷海烟却道:“不大,这样别人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能看到我送你的东西,就知晓你是我的人。”
沈清逐道:“魔主的人可多了去了,旁人怎么晓得我是哪一个?”
殷海烟闷声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起来,咳得沈清逐紧张得不行。殷海烟抓住他的手,道:“你看你,不必这样草木皆兵。”
“你又笑什么?好生躺着吧。”
沈清逐皱着眉,让她躺下,她不依,非要拉沈清逐一起,沈清逐拗不过,只好躺在她身侧。其实这样躺着也不陌生,只不过沈清逐有点唾弃自己,才刚一见面就又滚到了她榻上。
殷海烟枕着他的一只胳膊,侧身看着他,“我笑你还是这么爱吃味。”
沈清逐这回坦然得很,他笑道:“我若是个心胸大度的人,你又怎么引我来到你面前呢。”他拉着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那里温度滚烫,一颗心脏正砰砰跳动着。
一双眼睛柔情似水,“感受到了吗?这里,有你,只有你,因为你,它快要跳出我的身体了,它不想看到你身边有别的人,不想看到你和别人亲热,不想你的目光分给别人,会很痛,会流血,像刀扎一样。”
也许是久别重逢,殷海烟望着这张三年不见的脸,和记忆中重合,又和记忆中不太一样,她有点移不开视线。
良久,她道:“可是它还装着玉昆宗,还装着仙门荣耀,装着天下苍生,因为这些,它选择把我埋起来,埋得深不见底,叫我找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阳光。”
“现在不会了,”沈清逐贴近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压着呜咽,“我的心上人早已变作一棵种子,她长成一棵参天巨树,比肩日月星河,叫我再也不能装作看不见,根扎得太深太深,任凭雨打风吹,再也无法撼动半分。”
殷海烟怔怔地看着他的泪涌出眼眶,斜着流到枕头上,她才发觉自己脸上也是湿润的。
“好。”她道。
三年不见,相思之情难以用言语表达,一旦点燃便如火山爆发一般不可收场,殷海烟压着他,桎梏着他的手,啃咬着他的唇,稍微一弄,沈清逐便红着脸喘息吟哦。
殷海烟不允许他讨饶,烈火燎原间,他想到了一件事,在亲吻的间隙断断续续道:“你猜我来沧海楼时见到了谁……我在船上遇到两个孩子,双生兄妹长的一模一样……嗯……哥哥叫平儿,妹妹叫遂遂……”
殷海烟眉心一跳,缓缓停了下来。
“你平日里是如何管教孩子们的,为何他们如此怕你?他们还跟我说,你都没怎么抱过他们……”想起两个孩子在他怀里时可怜的神情,他不由自主地抱怨起她,抬眼却发现殷海烟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
殷海烟低头望着沈清逐的眼睛,目光十分幽深复杂。
“他们现在在哪?”
沈清逐得以喘息,道:“在我的房间里,不想跟我来见你,你答应我,就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他们来了沧海楼。”
“亥时已过。”
沈清逐迷茫地眨眨眼:“嗯?已经这么晚了吗?”
殷海烟扶额:“不,你还不了解他们,我的意思是,这两个熊孩子现在一定已经逃走了!”
烈火燎原,烧到一半匆匆熄火,二人赶到沈清逐房间时,里面已经是空空如也,哪还有孩子的人影?!
殷海烟听完沈清逐讲述的这几天的经过,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是随身携带了炽鸟羽,我就说怎么会感知不到她……”
“现在怎么办?”沈清逐焦急道,“都怪我没有早点告诉你,他们两个孩子,最容易被坏人盯上,我去找我师兄帮忙,帮我们一起找人!”
“不必了,”殷海烟按了按他的肩膀,看了眼沧海楼外的天空,道:“快子时了。”
提到这个,沈清逐更是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沧海楼有规矩,子时一过,不得外出,否则后果自负,我马上去找师兄!”
“冷静一点,”殷海烟捏捏他的手,投以安抚的目光,“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沧海楼的赏宝大会几百年就要有一次,而你之前却从未见过我。”
沈清逐愣了下,“因为从沧海楼回来后,关于这里的一切记忆都会被清除,这是沧海楼为了保护自身、防止有心之人觊觎的做法。”
“如果清除记忆这件事不是沧海楼刻意为之,而是因为每一次,都会有人破坏规矩呢?”
沈清逐明白了她的意思,沉吟片刻,道:“的确,每一次都会有人破回规矩,每一次回到外界,都会比来时少一大批人。”
殷海烟道:“传说中沧海楼的无价之宝藏在规则之外,人的一切行为都因贪欲而起,贪图太平,所以励精图治,贪图功名,所以发奋读书,贪图享乐,所以纵情声色,贪图宝物,所以破坏规矩,今晚注定要有人会在子时出门,而且不止一人。”
与此同时,沧海楼的许多个房间里,一双双手推开了屋门,走入了黑夜中。
二人抬起头,望向天空一轮圆月。
子时到,古老的钟声在天边响起,刹那间斗转星移,天河变幻,圆月变成一轮白日,挂在万里无云的蔚蓝苍穹中。
除了刹那间改变的日夜,周遭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
二人比肩立在廊檐下目睹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殷海烟回眸一笑,道:“天亮了,清逐,我们该去见识见识真正的沧海楼了。”
第48章 她和他
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七嘴八舌,叽叽喳喳,乱糟糟的一片。
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沧海楼还是那个沧海楼,变化的只有天,天在一瞬之间由黑夜变白天,不明情况的人们都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天生异象。
殷海燕和沈青竹来到广场上时,仙门和魔族也都匆匆赶到,赵占秋一来就看到了殷海燕身边站着的沈清逐——他的师弟。
赵占秋眼睛一瞪,不由分说地将沈清逐拽到了身边,“师弟,你怎么在这儿?你怎么和这魔头站在一块儿?”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沈清竹腰上配着的一个显眼瞩目的挂饰,那颗莹润玉泽似乎吸收了天地光华的鲛王珠,就那样安安静静的挂在他的腰间,和他如此相称。
他的表情如遭雷劈一般,指着那颗珠子,呆滞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殷海烟挑了下眉,道:“赵掌门,我昨天说什么来着?”
“别说了。”沈清逐隐晦地给殷海烟使了个眼色,道:“我去和我师兄说。”师兄不比师父那般见多识广,对万事万物都有包容心,他的师兄善恶是非分明,他实在担心给自己的师兄气出个好歹来。
殷海烟哼了一声,不管他了,回头看自己魔族的人都到齐了没。
这样一看,还真差了一个人。
殷海烟转头问连微尘:“傅银霜呢?”
连微尘和傅银霜住隔壁,自然知道她夜里干了什么好事,欲言又止:“她……”
“在这儿在这儿!来了来了!”傅银霜姗姗来迟,拢着还没压好的衣领就跑了过来。
殷海烟看了她须臾,忽而展眉一笑,“傅二小姐睡得可够熟的,夜里被蚊虫叮咬怕是不胜其烦吧。”
傅银霜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雪白的脖颈间点缀着红红的印子,像雪原上是覆盖着朵朵红梅。她笑了笑,道:“尊上,这就是您不够意思了,您带这么多宠儿也不说分我一个,尊上不给,我只好自己寻了。”
殷海烟:“他们若愿你跟你,尽管要了去,只是寻欢作乐可以,可别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
傅银霜摸摸鼻子,心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但面上不敢违抗她,只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与此同时,玉昆宗的队伍里也有一人匆匆赶来。
“师兄,你怎么才来?我一直在找你。”翁白对着悄悄占到身边的人道。
齐宣不停地抻着自己并不平整的衣衫:“我……我有东西忘拿了,又折回去拿了一趟。”
翁白疑惑道:“可是我晚上去找你,你根本不在房间里啊!”
齐宣不敢看他的眼睛:“可能是我在外面练功……还没回来……”
翁白仍狐疑:“是吗?师兄你脸这么红,肯定是在骗我。”
“我那是热的……热的……”
“师兄,你的嘴怎么肿了,好像还破了……”翁白说着,就想上手碰一下,齐宣赶紧偏头躲开抹了一把嘴唇,正想借口糊弄自己的小师弟呢,就见小师弟忽然眼前一亮,激动地拽住了他的胳膊,道:“师兄你看!是师父!”
齐宣长舒一口气,猛地搓了搓自己的脸使自己显得正常一些,跟着翁白跑了过去。
师父正和掌门一起从谈话的临时结界里出来,他们像是谈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样,只见掌门师伯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黑,如逢巨变一般,震惊不小,师父却依旧云淡风轻,看向师伯的眼神中却透着几分担忧与愧疚之色。
翁白心里“咯噔”一下,心道师父这是向掌门摊牌了吗?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魔主的方向,正巧魔主也朝这边望过来——看的是师父。
还有她身旁,那个一袭紫衣的轻佻女人,也朝这边看过来了,依旧一脸千娇百媚地笑着,发现了他的目光,朝他抛了个媚眼。
翁白脸一黑。
在他们入住沧海楼的第一日,就遇到了这个女人。这女人调戏他,幸而是师兄及时赶到救了他,她惧怕师兄的威仪,仅师兄一露面她便离开了,脸色摆得很难看,他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变脸变得那么快。
第二日,师兄带他去练剑,他说不想去,师兄以课业不可有一日荒废为由硬要架着他去,虽然不明白师兄为什么突然如此关心他的课业——明明在玉昆宗时都没有如此严格过,但是他作为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师弟还是选择听师兄话,非常不巧地又遇见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这次换了别派弟子调戏,别派弟子没有他这样守身如玉,眼看三言两语就要被她哄走,师兄再次挺身而出,长剑一横,那个弟子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跑之前还央求他们不要将这事外传出去,而这紫衣女子压着怒火,要走,师兄行侠仗义之心爆发,拦着不让她走,可是沧海楼不允许打架斗殴啊!还是他自使劲儿抱着师兄的腰拖着他,她才得以脱身。但是谁成想她竟然对自己贼心不死色胆包天,走之前还特意给他抛个媚眼,抛了个媚眼不过瘾,还意图亲他一口,差一点点就成功了!幸而师兄再次救了他——利剑出鞘,白刃闪过,她被挡了一下,却没有像上回那样摆脸色,轻佻又嘲讽地看了眼师兄,便哼着小曲儿走了。她走后,师兄也不说练剑,沉默地盯着自己剑上的鲜红唇印不知该怎么办,他拿出一方手帕给他,师兄猛地收剑入鞘,也不收他的手帕,带着他回房间了。
第三日,也就是今天早上,翁白发现,她不是在调戏人,就是在调戏人的路上,而师兄呢,不是在偶遇她,就是在偶遇她的路上。这回是翁白听了几个行色匆匆的修士说竹亭旁有一绝色佳人抚琴,可他们都往相反的方向跑,他们红着脸告诉他那是因为那琴声似乎有古怪,一个高手在一旁戳破了她,把他们全赶跑了。翁白眼前浮现了两个人,来到竹亭,果然瞧见了她,她在弹一把柳琴,身旁只有师兄一人在看在听。她奏完一曲,像没看见师兄一样离开了从他身侧翩然离开了。奇怪,她为什么不调戏师兄呢?
第三日晚上,也就是不久前,他被魔主当众说得那些话骇得不轻,打算找师兄喝酒解愁——师兄也知道师父和魔主的事情,这是因他有次喝多了不小心说露了嘴。除了他、师兄和师祖,玉昆宗没有人知道师父的秘密。但是师兄不在房间里,翁白只好回自己的房间,但是师兄的房门对着一扇窗,他一转头,就看见那紫衣女子在窗里,影影绰绰之中,他看到她捧着一个男人的脸,跌跌撞撞地撞在墙上,缠斗着贴合在一起。
翁白脸一热,手掌遮着脸装没看见,匆匆回了自己房间。
这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她想必是刚刚结束了一场幽会……哦不,也许一场还没结束,就被这天生异象而中断。
“齐宣、翁白,你们近来可好?”沈清逐关心两个弟子。
听到久违的关心,翁白红着眼睛一头扎进他怀里,抽抽噎噎地说着“好想你啊师父”一类肉麻的话,他苦中作乐地想师父离开玉昆宗也挺好的,至少比以前温柔多了,让他敢在他面前撒撒娇。
齐宣则立在旁边,闷声向他报告了这三年里功法剑术上的进展和成就,沈清逐很欣慰,也有点眼酸,想像之前离开玉昆宗的时候一样摸摸两个弟子的头,可是却发觉他们已经长得很高了,遂转而拍了拍二人肩。
赵掌门看着这一幕,也不由得红了眼睛。
沧海楼忽然降下来一群人——沧海楼楼主和他的弟子们。
乱哄哄的广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他们都抬头看着这位楼主。
沧海楼楼主面无表情,声音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之中有人破坏了沧海楼的规矩。”
“破坏规矩的后果需要所有人一起承担。”
他的威压太大,胆小的无人敢提起抗议,胆大的更是想赌一把找到沧海楼真正的无价之宝。
有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有什么后果?”
沧海楼楼主不语,扯动面部肌肉,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身边的弟子们静默无言,在他身边依次排开围成一个阵。
刹那间地动山摇,所有人都蓦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一头巨大的如山一样的巨鲸从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缓慢地游过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到这座巨鲸,可见它的个头有多大,而之所以看上去游得缓慢,纯粹是因为它太大的缘故,实际上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视野中扩大。
大家纷纷变了脸色,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像沧海楼楼主一样飞到空中,但是所有人都崩溃地发现自己飞不起来了,连法器也失效。
只能干等着灾难降临,这滋味可真是难受,紧张焦灼的等待中,人们忽然听见一阵空灵悠扬的歌声从远方传来。
殷海烟眼神闪烁了一下,抬头看向沧海楼楼主,楼主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也正在望着她。
她心中有了一些猜测,如冰山一角,似懂非懂。
沈清逐来到她身边,拧眉望着这一幕,表情凝重地像是打算与她死在一起一样。
殷海烟安慰道:“不用担心,以前我们能逃脱,这次也可以。”
沈清逐忧心忡忡:“我担心遂遂和平儿。”
殷海烟握住了放在身侧的手,侧头微笑道:“那我们就一起去找。”
沈清逐心念一动,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坚定道:“阿烟,这一次,我一定不会再放开。”
巨鲸掀起滔天巨浪,狠狠撞向沧海楼!
巨大的冲击力冲散了广场上的人群,咸腥的海水灌满了每一个人的口鼻,人们以为自己已经想到了巨鲸撞上来之后的情形,却远远低估了沧海楼楼主的手段——从天空中看去,沧海楼所在的岛屿被彻底撞了个底朝天,如同一艘船被海浪掀翻在苍茫大海上。
他不是要让海水淹没岛屿,而是要让所有人沉入浮生忧海!
第49章 真与假
空灵的歌声依旧在耳边旋转,冰凉的水像风一样流经相互握紧的手,张开眼睛时,却并不是身处海底。
脚下踩着的是坚实的土地,目之所及的也不是水的世界,而是一处寂静的峡谷。
两岸岩壁呈现土红色,其上寸草不生,峡谷里只有一条浅浅的河流在缓慢流淌。
殷海烟和沈清逐警惕地观察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危险,而对面的河流边上又个什么东西突然动了一下。
“那边有人。”
殷海烟定睛一看,道:“是重随。”
她朝重随伸出左手,试图用手中的红沙将他卷上来。手腕上的二十四颗骨珠顿时分化为无数纷飞的红沙,从手腕上脱离,卷动着像一条绳子一样飞向重随,但是在距重随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绳子便用到了尽头,停了下来。
殷海烟收回骨珠,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无奈道:“看来我们只能爬下去了。”
回头一瞧,沈清逐却也盯着骨珠,看上去有些出神。
“怎么了?”
沈清逐偏开视线:“没什么,只是看到那东西,有点心有余悸。”
心有余悸?
殷海烟挑了挑眉,明知故问:“为什么?”
沈清逐却提起了另一件久远的事情:“从前在不烬原上,你就是用这个将我伤得体无完肤,五脏六腑都受损。”
殷海烟所操纵的红沙肉眼看上去是赤红的沙尘,可以凝结成各种武器的形状,实际上没入□□时才知道这是上千万根细小锋利的尖针芒刺,毫无死角地入侵被攻击者的皮肤,就是呼吸时也会吸入口中,进入五脏六腑,在被攻击者的体内来回穿梭,使人痛苦不堪。
殷海烟向前走几步,仰头靠近了他,不过咫尺距离,眯起眸子,“你是在埋怨我?”
沈清逐道:“有一点。”
殷海烟默默地看着他。
他又小声道:“很疼的。”
殷海烟瞥他一眼,将红沙绳绑缚在一边凸起的石块儿上,绑在自己腰上,“走吧。”
沈清逐哑然失笑,道:“我呢?”
殷海烟无言地朝他伸出手,意思很明显。
沈清逐无奈道:“你生气了?要是就这样把我扔下去,我可毫无生还的可能。”
殷海烟歪了歪头,道:“不敢?”
沈清逐无奈地笑笑,走到她身边,抱住了她的脖颈,任由她一手圈住了他的腰。
殷海烟一跃而下。
她像携带着一个巨大的麻袋一样抱着他逐渐下移,峡谷的风很大,吹得两人一直挂在半中间晃荡,移动到半中间,殷海烟站上一块小平台上,暂停下来歇息。
沈清逐望着她的侧颜,忽然道:“阿烟。”
殷海烟偏过脸来看着他,他的神色很认真。
“如果你知道会遇见我,会发生后面的事情,还会不会去潭山?”
殷海烟本想说“没有这样的如果”,但是话到嘴边,变成了:“那你呢,如果知道会遇见我,你还会去潭山吗?”
“会啊。”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沈清逐说。
殷海烟静静地看了他半晌,道:“我不会。”
沈清逐愣了下,并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笑道:“这样啊。”
如果知道五百年前在潭山留下的一缕魔识会与路过的沈清逐结下不解之缘,那么殷海烟必然不会把魔识放在潭山,那样她就不会在复活后选择去潭山,不会忽然间想沿着潭山去人间,不会在人间遇见沈清逐。那样他就还是他不染凡尘的玉昆宗掌门,她也不会在这过去他杳无音信的三年里如此牵肠挂肚,而不是在过去他的三年里时时后悔当初让他长着两条健全的腿离开了魔域。
就在沈清逐伪装失落的时候,殷海烟忽然附到他耳边,如鬼魅一般道:“我会直接闯进玉昆宗,把你的腿敲断,扛回魔宫,日日夜夜醉酒笙歌,做遍你们仙门正道所不齿的事。”
沈清逐愣了好久,“你不担心我?”若是在那种情况下被她折辱,沈清逐都怀疑自己能否撑得住。
殷海烟粲然一笑,“反正你总会爱上我的不是吗?”
沈清逐哑口无言。
即使殷海烟没有打断他走路的腿,他也办法离开她了,哪怕他的人离开,但他的心也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向她。
她当凡人女子时他爱他,她当魔头时他爱她,让他笑爱她,让他痛也爱她。
殷海烟不会告诉他的是,五百年前叫她几乎灰飞烟灭的那一剑有多痛,若是没有那一剑,她也无需在不烬原的火中待上五百年。
殷海烟又抓着绳子向下移动,沈清逐又道:“你说的没错,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要怨你。”
他要殷海烟记得他为她所痛的一切,要她心中永远不可超越的份量。
殷海烟可以笃定他一定会爱她,可是反过来,沈清逐却没有把握她一定会爱上她,她身边总是有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她总是不吝啬于给予他们甘甜的恩赐。
殷海烟低头看他一眼,沈清逐已经埋首在她的颈窝间。
殷海烟这才笑道:“好啊,你做什么都可以。即便是怨我,我也接受。”
二人顺利来到峡谷下方,越过那道浅浅的溪流,找到了重伤昏迷的重随。
“重随,重随!”殷海烟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还有救。”
她从身上摸出一口小瓷瓶。
刚打算把重随扶起来时,沈清逐淡声道:“我来吧。”
他一把捞起了地上的人,殷海烟眼睁睁地瞧着他把重随毫无怜惜地、粗暴地拖到了石壁上靠着,接着朝她伸出手,叫殷海烟把手里的瓷瓶递给他。
接过瓷瓶,他打开发现里面时一种乌黑的液体,浓得像墨汁一样。
殷海烟:“小心点,只有这一瓶。”
沈清逐有些犹豫,抬头看向殷海烟,“他要是咽不下去怎么办?”
“我还以为这样会正合你意。”殷海烟歪着脑袋在一边看着醋意升天的人,揶揄道。
沈清逐道:“他救过疏空。”
殷海烟点点头,道:“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让他咽下去。”
“什么办法?”沈清逐有些警惕,不会是像那种爱情话本里写的那样嘴对嘴渡给他吧?
殷海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催促道:“再不灌下去,就真的救不活了。”
“哦。”沈清逐也知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一只手捏开重随的嘴,瓶口对准他的嘴巴将那瓶黑色的液体灌了下去,一边灌他,一边想,自己到底在计较什么,重随是她的君后,以前又是她的男宠,有过这种经历再正常不过了,自己以前又不是不知道。边想边觉得心中酸涩,没注意重随嘴角已经有黑色的液体流下来。
殷海烟眼疾手快地抬起来重随的下巴,使巧劲儿迫使他咽了下去。
转头看向沈清逐:“想什么呢?”
“没。”沈清逐垂着头,拉过她的手,掏出一方巾帕帮她擦拭手上不小心沾到的液体。她的手指修长白皙,却不过分柔嫩,有一种骨感有力的美。
殷海烟任由他捏着自己的手,细细地擦拭每一根手指,道:“是没有还是不想告诉我?”
沈清逐不语。
其实他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现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什么时候能醒?”
殷海烟却不由得他这样岔开话题,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到。”
沈清逐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既然猜到了,还要我说什么?”
“这不一样……算了,迟早也要告诉你,免得你闷在心里憋坏了,”殷海烟拉着他在重随身边坐下,“你是不是在想,为何妖族没有送上次的昇王子来联姻,反而送来了一直都在魔域的不受宠的重随?”
沈清逐顿了下,犹疑道:“因为我?”
三年前妖族使臣来和亲的时候,殷海烟故意让他在妖族的昇王子面前露了个面,成功气走了这位王子,他离开玉昆宗之后,在边境地带待了半年多时间,原本可能出现在半年后的妖魔两族大婚也没有出现,那之后,他才安心离开了边境地带,再次去了潭山。没想到到头来,她还是与妖族王子成了婚。只不过在沧海楼见到重随的那一刻,沈清逐又想起了这段旧事,他以为是三年前的那件事情让昇王子不愿意再嫁入魔宫,现在听殷海烟这样问,又貌似不是他想的这样。
殷海烟笑笑,扭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沈仙君,你觉得我如何?”
沈清逐被她这样看着,一时有些无措。
殷海烟问得更具体:“我好吗?”
沈清逐诚实道:“好,也不好。”
殷海烟并不意外他的回答,只道:“哈,沈仙君知道我的不好都能这样三番两次地与我和好,若是那小王子仅仅因为我在魔宫里藏着一个男人就放弃与我成婚,那你也太小瞧我、太小瞧魔尊这个名衔了。昇王子虽然和我大闹了一场,但联姻的事情,他并没有拒绝,尤其是在听说你已经离开之后。”
“那为什么?”
“重随的母亲在妖王的后宫里面常常受欺辱,她知晓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便将他送了出来。重随自幼就离开家来了魔族,后来机缘巧合才进了魔宫,我遣散他们离开的时候,重随找到了我,表明了他复仇的心。”
沈清逐讶然,“所以你从那时候就计划和妖族联合了?”
殷海烟理所当然道:“魔族与妖族许多年未曾有过往来,现任妖王又和我有仇,我助重随登上妖王宝座,换妖族与魔族交好,这是送上门的好事,我当然接受,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
沈清逐:“可是你要怎么帮他?妖族不会容许你插手他们内部的事情的。”
“我可没打算插手妖族内部事宜,他们自己的事情,当然要他们自己解决。”殷海烟看向地上躺着的人,道:“不过现在看来,他好像遇到点棘手的事。”
正说着,那边的重随幽幽转醒,迷茫地看着眼前二人,待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后,他挣扎着起身,“尊上……”
“重随,你怎么了?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殷海烟问。
她方才看得清楚,重随是在一道白光闪过之后突然出现在峡谷里的。
重随看着他整洁的面容,眼神复杂:“尊上,这七天里,你们什么危险都没有遇到吗?”
殷海烟和沈清逐对视一眼,意识到不对劲儿,道:“七天?可是我们距离开沧海楼,还不到半个时辰。”
“什么……”重随喃喃道,忽然他眼神变得狠戾,身后幻化出巨大的狐狸尾巴朝殷海烟甩去,殷海烟神色一变,红沙翻卷,顷刻间将他挡了回去。
殷海烟收着劲儿,没有把这个本就重伤到奄奄一息的人摔在地上。
“尊上,请恕罪。”重随收回疼痛到哆嗦的尾巴,道:“这已经是这七天里,我见到的第七个您了。”
重随将他被卷入浮生忧海后的经历向二人叙述了一遍,原来这已经是他在这里待的第七天,第一天时,他很走运地和妖族大王子分到了同一处茂密森林里,他想要的东西就在大王子的身上,和大王子进行了一番酣斗之后,他不敌他败下阵来,眼看要被大王子所杀,这时候殷海烟忽然出现救了他。殷海烟带他藏起来,就在他庆幸之时,他发现那个殷海烟是假的,假的眼见自己被识破,化作了一株食人花想要吞噬他,幸而他对药学方面颇有研究,识得很多奇珍异草,凭借自己的经验,才九死一生逃了出来。他原本以为这是哪那个诡异的森林的缘故,可是后来的每一天里,他都能见到一个假的殷海烟,假的殷海烟被戳破时,都会化作一朵紫红色食人花,即便他那时早已离开了森林。第七天时,他奄奄一息地晕了过去,再睁开眼睛便到了这里。
殷海烟听了他的话,觉得有说不出的诡异,她问:“每次我出现的时候,可有什么契机?”
“有,我能听到一阵歌声。”
“歌声?”
“对,和沧海楼翻覆时的歌声一样。”
“那是鲛人的歌声……时间对不上,人也对不上,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可是,这又是谁的幻觉呢?既然如此,眼前的重随有可能是幻觉吗?沈清逐又有可能是幻觉吗?殷海烟顿时多疑起来。
“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可是食人花是幻觉的可能极小,因为它们造成的伤都是真的。”重随看着殷海烟,将自己的衣袖拽上去,露出一截惨不忍睹的胳膊,那上面是一圈圈锯齿形的伤口。
“浮生忧海可以通往任何地方,既然可以改变空间,那么改变时间也不足为奇。”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清逐看着重随,问:“那你每一次又是如何识破那些食人花的?”
“我……”重随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殷海烟皱了皱眉,“说。”
“因为尊上和平时不一样。”重随冷冰冰的脸上罕见地飘上来一丝红晕,他不想说是不想说,但一旦说出来也是坦荡,道:“尊上你对我太好了,你那样深情地看着我,为我擦汗喂我喝水,我喝不下你就用鞭子抽我,还踩我的肩膀,踩我……”
殷海烟:“……”
“可以停了,我知道了。”
看不出来重随这个冰山人,平时脑子里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重随:“……”呜。
沈清逐:“……”后悔问了。
殷海烟沉吟片刻,道:“照你的说法,我们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时假的,就连我们三个人之间,也有可能就是一个人和两朵食人花在对话喽?”
“是这样。”重随道,“因此我才会试探尊上。”
他的目光落在沈清逐身上,“只是沈仙君……”
殷海烟的目光夜顺着他滑过来,被这样的目光怀疑着,沈清逐心中很不舒服,对重随道:“你的鼻子不是很灵吗,怎么就认不出来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重随一脸淡定:“我的鼻子在这儿就像仙君的灵力一样没用。”
沈清逐:“……”
殷海烟:“他说的对。”
沈清逐不可置信道:“阿烟,我可是一直都和你在一起的。”
殷海烟笑了笑,伸手往沈清逐腰上一摸一扯,扯下来那串鲛王珠,拎在手里好好看了看,又给他挂了回去,“嗯,我知道,真的假的都无所谓。走吧,既然这条峡里是水,那便沿着水的方向走。”
她先走,沈清逐和重随在后面互相对视一眼,一个目光坦然,一个目光愤愤。
随后,二人同时抬脚,互不相让,紧紧跟在殷海烟身后。
沿着水流的方向走,峡谷越来越窄小,到最后峡谷上方的石壁合拢,不见天日。
再往前走,就是一处溶洞。
点了火把继续往前走,河流仍然在向前缓慢流淌,只是洞内的地面明显湿润很多,视野也越来越开阔,可是河流慢慢不见了,殷海烟停住脚步。
“前面没路了,是一口深潭。”
殷海烟把手中的火把扔进石壁上卡着,在火光的照耀下,才看得出这深潭有多大,挡得原本宽敞的一条路都没有下脚的地。
洞中除了火把没有其他的光源,因此衬得这漆黑的深潭黑深不见底。
沈清逐在潭边蹲下,将自己的本命剑扔了下去,剑在水中不断向下冲刺,良久之后,才重新跃出水面,湿漉漉地回到了沈清逐手中。
可是没有任何发现。
“除了水深,这里面看起来也没什么异样,要退回去吗?”
殷海烟道:“若是沧海楼楼主想让我们早点回去,那么方才在外头时我们就该发现点什么,若是他不想让我们这么快离开,那么退到哪里也是一样。”
“可惜我等不了难么久,两个小家伙可还下落不明呢。”
她一步一步走向潭的边缘,沈清逐正在那边擦他的剑。察觉到她的靠近,他的剑不安地颤动了两下。
沈清逐低声安抚道:“没事,别怕。”
这剑已经好久没有对阿烟有过敌意了,因为她能感受到阿烟对他没有恶意,今日也许是自己的灵力被限制使它增加了危机感。
殷海烟瞥了他的剑一眼,对沈清逐道:“清逐,你还记得我在沧海楼众人面前说的话吗?”
沈清逐愣了下,不明白她为何忽然问这个,“记得。”
“每一句都记得?”
“每一句都记得。”
“好,”她温柔地看着他,“屏住呼吸。”
还是不明白为何,但沈清逐照做。
屏住呼吸的那一刻,手上的本命剑颤动地更加厉害,沈清逐还来不及安抚它,也是那一刻,肩膀上袭来一道果决的重力,他的身体不可控制地往后倒下,殷海烟的脸庞在视野中远去,被潭水扭曲了五官,在闪烁的昏暗火光中,还带着温柔的笑意。
重随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的发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两人中有一个人是假的,是谁呢?是掉进水里的,还是推人进水的?
“重随。”
殷海烟唤他。
听到这声召唤,重随立刻收敛心神,放平了心态。
尊上绝对是真的。
殷海烟还站在潭边,一动不动地盯着越沉越深的沈清逐,嘴里却是在和重随说话:“去干你自己该干的事情。”
重随一愣:“尊上……”
殷海烟打断他:“你隐瞒了一些事实,你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重随抿了抿唇,说了实话:“是因为被食人花吞吃了,那些其实不是食人花,而是浮生忧海的一部分。”
沈清逐的身影在水中越来越模糊,已经快要看不见。
殷海烟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手心渗出了汗,对身后的重随下达命令:“你立刻去找一株花,找到你要找的人,做你自己的事情。”
重随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静静地伫立,看着根本不敢分神回头看他一眼的殷海烟,眼中是藏不住的贪恋。
“尊上。”
他顿了顿,想说他能不能不去,能不能就待在魔族陪着她,他也可以像沈溯那样抛开妖族的一切,甚至不需要像沈溯那样要她全部的爱,只一点点就好,可是张了张唇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良久,眼中迸出几分自嘲的笑意,抱着魔尊君后这个身份带给他的最后的一点点特权,不舍道:“侍身遵命。”
殷海烟久久没有回应,像是没听到一样。
重随失落地转了身,忽然却听到身后:“我知道,重随。”
重随心神俱震。
接着又听见她冷静的声音:“但愿下次见面,能以妖王相称。”
身后响起一声扑通入水声。
重随红着眼眶,缓缓地扭过头去,火光即将燃尽,眼前已经再无殷海烟的身影,只剩下水面上荡起的阵阵涟漪。
“尊上。”
重随兀自对着黑暗呢喃了一声,像是无声的心语,没有人能听到。
第50章 鲛王后
沈清逐抱着自己嗡嗡颤动的本命剑,像是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迫使身体不断下沉,冰冷刺骨的水无孔不入地挤压着他的身体,将他的眼睛刺得生疼,他奋力睁着眼睛,企图抓住岸上的最后一点光亮,直到视野完全黑暗,再也看不见殷海烟的身影。
没有灵力护身,他现在就像一个普通修士一般,在水中憋不了太久的气,没过多久,水开始漫入的他的口鼻。
他这时候才开始本能地挣扎起来,然而依旧沉入水底太深太深,挣扎之中,被不知是哪里长出来的水草缠住双腿,拖拽着一路往下,越用力,那水草缠绕得便越紧。
意识涣散之前,他看到一条红色的绸带探了下来,那条宽大的绸带包裹住了他,沈清逐下意识地伸手,下一刻被另一只手抓紧了。
殷海烟拽住他的胳膊靠近,含住他的唇往里渡了一口气,又分外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那颗鲛王珠被水流冲开,在二人的眼前飘上来。
殷海烟伸手捏住了那颗莹润的珠子,稍微用力,珠子四分五裂,忽然大放异彩,刺眼的光亮过后,殷海烟睁开眼睛,发现周遭的一切都改变了,不是在深潭中,而是在深海中。
悠扬的吟唱充斥着这片海域,像是众人最虔诚的祷告从头顶传来。
无数人身鱼尾的鲛人在他们头顶,像鱼群围成一圈,吟唱不知名的曲子,那些曲子如梦似幻,即便是在水中也像是在外面那样听得清晰,让人听了便神志无法集中。
殷海烟定了定神,尽量不去注意外面的杂音,尝试着开口,“清逐?”
说完便愣了一下,自己竟然能在水中自如说话了。
“嗯。”沈清逐虚弱地回了一声,艰难地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由于在能溺水的深潭力泡得太久,他有点提不起劲儿来。
殷海烟轻轻道:“辛苦你了。”
沈清逐笑笑,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太累的话就睡一觉。”殷海烟捏了捏他的手。
沈清逐反握住她的手,执拗道:“不,我和你一起面对。阿烟,你别忘了,我和你从来都不是谁依附于谁的关系,从前我身后站着太多人,太多人的目光落在我身后,我不能退缩,而今,我也不会退缩,为了你,为了孩子们,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责任。”浮生忧海毕竟是沧海楼楼主的地盘,即便是殷海烟这个万魔之主,在这里也要敬他三分,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就不可能留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接下来未知的一切。
殷海烟看着他眼中的坚定,时光岁月重叠,有些恍然。
他说的对,她与他之间从来不是谁依附于谁的关系,而是势均力敌、可以并肩作战的关系。当初在不烬原上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肯退缩的少年沈溯,如今是为了所爱的人不肯退缩的普通修士沈溯,不管是从前的天才少年还是如今的流浪的修士,他一直都是他。
“好。”殷海烟微微一笑,牵着他的手,“清逐,我真庆幸遇见的人是你。”
没再管头顶吟唱的鲛人,二人拨开水流,跟随者一片鲛珠碎片的指引,朝海底深处游去。
越往深处游越是黑暗,越是寂静,越是没有生机,鲛人的歌声离他们越来越远。直到最后一点都听不见了,寂静得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
黑暗中,只有鲛珠的碎片还在淡淡地发着纯净的白光。
不知潜入了多深的海底,忽然,二人皆是一怔,对视一眼,加快速度游过去。
眼前居然又出现了一种明亮柔和的光,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鱼类,而是一个巨大的蚌壳。
蚌壳紧紧地合着。看上去有一个成人大小,静静地躺在一个石台上,周边渡着一层洁白的光晕,圣洁地如同天赐予这片海洋的珍宝。
更为震撼人心的是,它的周遭散落的全是大大小小的鲛珠,有的和平常鲛珠无二,有的比鲛王珠还要大上许多,全部都静静地躺在蚌壳的周围。
外面追捧的千金难求的鲛珠,在这儿竟然就得到了如同普通石头一样的待遇,怕是每个宗门口用于装点门面的石头,都比这待遇好多了。
而指引他们的鲛珠碎片也在这时候停下来了,温顺地躺在了鲛珠堆里。
殷海烟随手抓起一把鲛珠,在手上摊开,再覆手翻过去,让它们随着海水再次落入鲛珠堆中。它们有的很规整,有的却破碎,形状奇怪,有的是水滴状。
“鲛人的眼泪这么不值钱?看不出来,成天唱歌的一群人,竟然这么爱哭。”
沈清逐道:“也难怪他们唱得那么瘆人。”
“这里面会是什么?难道是一颗巨大的鲛珠吗?什么鲛珠胆敢比鲛王珠长得还大?”
殷海烟道:“不,那颗不是真正的鲛王珠。”
沈清逐:“你怎么知道?”
殷海烟微微一笑:“猜的。哪有事情没办先付报酬的,我猜等事成之后,沧海楼楼主一定会把真正的鲛王珠送给我。”
沈清逐:“你知道他想让你办什么事?”
殷海烟:“打开这个,不就知道了,也许里面就是传闻中沧海楼的无价之宝呢。”
说着,她手上的红沙凝成一把匕首的形状,薄刃毫不犹豫地刺入了蚌壳的缝隙中。
这蚌壳却像是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殷海烟用力撬动它,却是连一丝一毫都挤不进去。
沈清逐看着殷海烟都已经卷边的红刃,不忍道:“我来吧。”
他拿出自己的本命剑,试图敲开这蚌壳的嘴,本命剑却哆哆嗦嗦,十分抗拒靠近,故意反方向用力,跟他作对。
今天这剑是怎么回事?
沈清逐面无表情地威胁:“若再不听话,回去就把你熔了重新铸一把新的。”
本命剑一哆嗦,认命了。
沈清逐严阵以待,拿着剑刺入蚌壳的紧紧关闭的缝隙中,没想到竟然轻轻松松,一下子就刺进去了,好像这蚌壳就等着他来一样。
二人面面相觑。甚至不需要沈清逐再次用力,蚌壳就颤颤巍巍地开了金口。
看到里面的东西,二人神色凝重。
“这是……”
蚌壳里躺着的俨然是一具沉睡着的骷髅,这具骷髅身上都笼罩着披风,脖子以下的部位被黑色披风遮挡得严严实实,双手交叠放置在腹部,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只是这造型总让殷海烟觉得眼熟。
沈清逐小心翼翼地掀开这具骷髅上半身的披风,看了眼完好无损的肋骨,又小心翼翼地盖了上去,悄悄舒了一口气。
殷海烟不解:“你在干什么?”
沈清逐道:“看看是不是你的尸骨。”
殷海烟:“……”
“我还不至于认不出来我自己的尸骨。”
她掀开她黑披风的一角,这回却是掀开的下半身。
殷海烟一看,了然道:“一个鲛人。”
这具骷髅的下半身并不是寻常人类的骨骼结构,而是鱼类的尾巴,一根根骨头,排列得整整齐齐,说明这是一个死去的鲛人的骨头架子。
但殷海烟也不解:“所以我们是跟着指引来到了一个鲛人的墓中?鲛人死后难道都是这样风光大葬的吗?这满地的鲛珠,的确像是鲛人哭丧时流下的眼泪,还有这蚌壳,说是棺材也很合适。”
“阿烟,我感觉……”
沈清逐在身后叫住她,殷海烟察觉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猛地回头,刚才还好好的沈清逐已然是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殷海烟连忙接住了他,“清逐!清逐!”
沈清逐已经纹丝不动,像是一瞬间失去了全部生气。
殷海烟的手试探了一下他的侧颈,内心猛地一沉。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忽然会这样?他们周遭依旧和来时一样,他身上也没有任何伤,没有任何生物攻击他。
全程变化的只有……
“你是在找我吗?”
身后一道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殷海烟悚然一惊,猛地抓住拍上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却只捏住了一把硌手的骨头。
殷海烟顾不得其他,用力一拧,随后转身。
蚌壳里的鲛人骷髅已经不知在何时醒来了。
准确的说,是复活了。
鲛人被她拧断了一只手,连带着小臂也掉了下来,各个部件慢悠悠地散落在满地的鲛珠上,分不清谁是谁。
“真是的……”
鲛人骷髅苦恼地看着地上的骨头部件,还没来得及抱怨,下一秒就被殷海烟攥住了脖子。
“本尊数三声,如果你不能把他救回来,本尊就把你搓成灰,混进魔族的池塘里喂鱼。”
鲛人骷髅慢条斯理地笑了笑,还想说点什么,“魔主……”
殷海烟却眯了眯眼,打断了他,“楼主,别告诉本尊你做不到。一。”
鲛人骷髅顿了顿,那张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反复有一瞬微妙的沉默。
“二。”
“把他放进去。”鲛人骷髅指的是蚌壳,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殷海烟将信将疑。
“这个时候了,我没必要骗你。”
殷海烟也知道时间不多了,沈清逐的状况很不容乐观。
她把沈清逐轻轻地放进了鲛人骷髅刚刚躺着的地方,蚌壳却有合上的征兆,殷海烟立刻将手中红沙化为一根长棍支在蚌壳里。
殷海烟冷道:“楼主这是何意?”
沧海楼楼主这才真正现身,如同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殷海烟面前。他脱去了那一身从脖子长到脚底的黑袍,露出他原原本本的身体——一个鲛人的身体。
“魔主大可放心,你可以同他一起躺进去。”
殷海烟皱眉道:“你说什么?”
沧海楼楼主把那一具鲛人骷髅小心地放置在石台上,有弯下腰去,几乎地贴着地面地寻找和鲛珠混在一起的骨头。
殷海烟内心很焦灼,由不得他这样慢吞吞地动作,红沙化作一根缚绳,把他绑了起来,强迫他站立在自己面前,逼视着他的眼睛威胁道:“不要一再挑战我的耐心。若他有什么闪失,本尊会让你们整个沧海楼从此消失在整个浮生忧海上。”
“恭喜魔主,找到了沧海楼的无价之宝。”沧海楼楼主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表情:“魔主,我们来做个交易。”
殷海烟:“楼主弄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和本尊做交易?未免太大费周章。”
“我为何弄这一出戏,你不是早猜到了吗?”沧海楼楼主看着她,又看了眼那具鲛人骷髅,道:“那是我的爱人。”
殷海烟吃了一惊,然后盯着沧海楼楼主,抑制着想掐死他的冲动,“她是谁,和本尊没有任何关系,别再废话。”
沧海楼楼主淡淡道:“可是沈溯和你有关系,你关心他爱他,你还说不会让他死在你的面前。你很聪明,猜到了我给你鲛珠的用意,你也很狠心,哪怕他是你爱的人,居然也毫不留情地将他置于濒死的境地。不过,你的确也做到了。我要和你做的交易,就是复活我的爱人。”
殷海烟望着沧海楼楼主波澜不惊的眼睛,硬是从其中看出一点癫狂来。
“你可以认为我疯了,魔主。”他道:“只要你能复活我的爱人。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适合做这件事情。你每次死亡,只要隔一千年便能复活,甚至这次仅仅是五百年便重生。”
殷海烟:“你应该不止一次带我来过这个地方吧?”
沧海楼楼主盯着她:“没错,不过以前,你的身边可没有沈溯。”
殷海烟沉吟片刻,道:“既然是交易,你能给我什么?”
“我现在还并不能告诉你。”
“哦,楼主。”殷海烟目光冷冷地刺着他,略带讥讽地笑了笑,“你既然这么爱你的爱人,千年也等得,自己为何不敢进来?你沧海楼奇珍异宝无数,重生这种小事,对你来说并不难吧?”
沧海楼楼主目光顿了顿,并未回答,只是挣脱了绑缚着他的绳子,把散落的骨头一根根捡起来,然后摆成原本的鲛人形状一同放进了蚌壳中。
“请吧,魔主。”
蚌壳缓缓合上,视野渐渐变得逼仄,殷海烟心中微微叹气,有点儿憋屈自己被逼到这个地步。
眼前场景再次变换,白光闪过,她来到了一处繁华的水中宫殿外,发现自己的双腿居然变成了鱼尾。
那眼前的大概就是鲛人的宫殿。
空灵的歌声再次响起来,但是这回落在殷海烟耳朵里却不像是之前那样听了难受,反而在这歌声里感觉到一种庄重愉悦的心情。
“快让开快让开!公主回来啦!公主回来啦!”一只鲛人远远地冲她喊。殷海烟惊奇地发现他们口中所说的奇怪的音节她竟然也可以听懂,这是独属于鲛人的语言。在魔族也有魔族的文字和语言,只不过和修士们明争暗斗了数万年后,魔族如今大多时候也使用人类的语言。浮生忧海的鲛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也是再正常不过。
“快让开!你挡住了公主的车驾!”那个鲛人还在声嘶力竭地喊。
公主,哪儿呢?
殷海烟并看不见所谓的公主在哪里,也不看不到所谓的车驾在哪里,不过鲛人提醒她也是好心,她正打算闪一闪时,忽然一团黑压压的东西如同山一样撞向了她。
他们速度是难以想象地快,殷海烟顿时被撞翻了出去,撞到了礁石上。
等她缓过来,才看出来那是一支庞大的鲛人队伍,密密麻麻地让人心惊。
他们驻足在她的身前,鲛人自觉往两边散开,开出一条宽敞的道路。
一顶精致华美的轿子由四个鲛人抬着,沿着这条道路,来到了她的面前。
轿子里的一只带蹼的手掀开鲛绡帘子,露出来一张美艳绝伦的蓝发女人的脸。
她看在倒在地上的殷海烟,朝她伸出手,温柔道:“你还好吗?”
她有一双温柔的蓝色眼睛,说话像唱歌一样动听。
……
沧海楼楼主在蚌壳边上的石头上坐下,伸手轻轻抚摸着蚌壳,眼中流露出几丝温柔。
我的王后,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这一次你愿意见我了吗?快来吧,快来吧,我真的很孤单啊……
他的眼泪溢出眼眶,化成一颗颗鲛珠簌簌落下,滚落在那重重叠叠的无数鲛珠上。
仅仅过去三日,蚌壳就已经有了动静。那时沧海楼楼主正如同雕像一般在坐在石台上,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破裂声,那声音细到稍不留神就会错过,他猛地弹射起来,仔仔细细地围绕着蚌壳检查了一遍,发现了一道特别特别小的裂痕。
然而出现这个裂痕之后,蚌壳便再也没了动静,甚至连光芒都减弱了几分,他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灼地等待了几日,终于在第七日,蚌壳表面龟裂,伴随着清脆的声响,蚌壳碎了。
三个人站在破碎的蚌壳废墟上。
殷海烟、沈清逐、和一位垂垂老矣的鲛人。
沧海楼楼主盯着那个鲛人苍老的脸颊,瞳孔颤动不止,他伸出手,却久久不敢上前靠近,“你……”
老鲛人漂亮的蓝色鱼尾已经失去了光彩,她用一双饱经沧桑的蓝色眼睛盯着他,那双眼睛里也光芒不再,却依旧温柔如水,她用那把苍老的声音温和道:“好久不见。”
用的是鲛人的语言。
“你……你为何变成这样?你为何变成这样来见我?你是在惩罚我吗……”沧海楼楼主似乎是不能接受,脸上出现了几道癫狂的裂痕,他的鲛人语已经不再流利,说出口时有点结巴生涩。
殷海烟不想再插手他们的事情,冷漠地挡在老鲛人面前,对沧海楼楼主道:“你委托本尊的事情我已经顺利完成,现在本尊要拿取报酬。”
沧海楼楼主目眦欲裂,怒吼道:“这叫什么完成!你为什么给我带回来这样的一个她!”
殷海烟皱了皱眉,道:“本尊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不敢亲自进去了。前后不过只过去了七天而已,这场交易的条件需要本尊重复一遍吗?”她凌厉的目光扫过他,道:“楼主是不打算信守承诺了?我魔族的手能不能伸到你这沧海楼,楼主莫非是想要亲自验一验?”
“给她吧,阿乌。”老鲛人看着自己年轻时的恋人,轻轻劝道:“给她吧,不要学我的父亲。”
沧海楼楼主似乎被这几个字深深戳中了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他偏开了视线,心如死灰一般,问:“你要什么?”
“几个问题,你只需回答我就好。”殷海烟问:“魔族三长老来你这里做过什么?”
“一张秘法,控制魔骨的秘法。”
殷海烟皱眉:“你怎么会有控制魔骨的秘法。”
“我沧海楼天下奇珍异宝应有尽有,区区一张废纸而已……”
殷海烟对这话来了点兴趣,道:“天下人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在楼主眼里竟然是废纸一张吗?”
他嗤笑一声,挑起尾巴,卷起地上的珠子,捏碎了它,“天下人人哄抢的鲛珠,在我这里亦是废物。”
殷海烟道:“还有呢?”
“没有了。”沧海楼楼主顿了顿,道,“不过你们魔族除了他,还有别人来过,他买走了我的一个蚌壳。”
“谁?”
“五长老。”
三长老不意外,可五长老一向最为胆小,竟然也敢干出背叛她的事情。殷海烟有点儿意外。
“若是问完了,你们便走吧。”沧海楼楼主朝她扔过来一个东西,殷海烟接住了,发现还是一颗鲛珠。
殷海烟挑了挑眉,廉价的眼泪,她有点不太想要了。
沧海楼楼主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道:“这是真正的鲛王珠,鲛人族流传下来的宝物。”
殷海烟看向沈清逐,意思是问他的意见。
沈清逐笑笑,接过了那颗珠子,在她耳边道:“这颗要你救我才能得到的珠子,我可不能丢。”
沧海楼楼主看着如此亲密的二人,冷漠地打断他们。
“出口在那边。”
他随手一指,海水流动变成一道水门。
“本尊也不想打扰二位。”殷海烟道:“只不过还有两件事情,需楼主帮个忙。”
“你有完没完?”
“一是找到我们的两个孩子,二是离开沧海楼的那一天,我要你在浮生忧海开辟一条到无上境的通道。”
沧海楼楼主静默了一瞬,“第二件事,我不能答应。”
殷海烟笑道:“原来楼主如此怕那老妖怪?”
“随你怎么说,这件事情免谈。”
殷海烟点点头,“告辞。”
沧海楼楼主不愿卷入纷争,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此路不通,另有他径。
二人郑重地向老鲛人告了别。
虽然只过去了七天,但在这七天里殷海烟却看到了这位鲛人公主一生的故事,最后离开时,若不是她相护,恐怕她和沈清逐都得老上十岁。
从水门中出来,就是他们先前所在的广场。
四面八方仍旧阵阵鲛人歌声不断。
伴随着歌声,水门出现在了沧海楼任意一个地方,有人走出来,有人掉出来。
沈清逐观察了一会儿,道:“看来所有的通道都已经开启了,如果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出来,就会永远地留在里面。那孩子们……”
他担心玉昆宗的每一位弟子,担心他的师兄,担心他的两个亲传弟子,更担心两个孩子的安危,那么小的孩子,就是前面突然出现两道水门,他们都不一定知道要进去。
这世上,让他魂牵梦萦的人不多,但是让他牵肠挂肚的却是大有人在。
一道道水门打开,翁白和赵占秋搀扶着从里面走了出来,二人脸上挂了些彩,但看上去并无大碍,连微尘走了出来,伤痕累累的重随也走了出来。
“哎呀!怎么伤成这样!”连微尘惊叫道。
重随差点就躺地上了,幸亏连微尘扶着他,把他带到了座椅上。
对上殷海烟的目光,他点了点头。
殷海烟知晓他已经顺利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可是始终没有两个孩子的身影。
沧海楼的管事弟子们宣布水门在午夜彻底关闭。
离子时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广场上几乎已经没人了,沈清逐页已经几次三番想进入水门亲自寻找他们,都被殷海烟拦住了,她不信沧海楼楼主敢在这件事情上彻底得罪她,可是看着天色越来越晚,殷海烟的心也越来越沉下去。
就在这时,又一道水门开在了二人面前,殷海烟站了起来。
两道修长的人影出现,一前一后从里面走了出来。
“齐宣!”沈清逐惊喜道,在前面出来的正是他的大弟子齐宣,而齐宣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
“平儿!”
齐宣把孩子交给了他,看着他担忧的目光,恋恋不舍地把怀里的孩子交给他,道:“师父,孩子没事,只是睡着了。”
沈清逐惊诧地看了他一眼,齐宣立刻把翁白出卖了,道:“我早就知道了,师父,是翁白告诉我的。”
沈清逐不由得有点脸红,自己在两个徒弟面前极力隐藏,没想到他们早已经知道他和殷海烟的事情,这个做师父的,脸上忽然有些挂不住。
齐宣往身后瞥了一眼,攥了攥拳头,下定决心,红着脸说:“师父,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徒儿有一事必须告诉您。”
跟在齐宣身后的,正是傅银霜,她怀里抱着小团子一样的遂遂,一看到殷海烟,迫不及待地把遂遂交接给她,忍不住抱怨道:“尊上,您家小少主也太折磨人了,我翻了十二座山头都没带她一天这么累的,我这次干活的报酬必须翻倍!”
殷海烟接过遂遂,把她脖子上系着的炽鸟羽解了下来。
对傅银霜道:“傅二小姐的钱财多到怕是都要从口袋里露出来了,不稀罕这个,回头本尊挑几个好看的男人送你。”
傅银霜一听这敢情好啊,笑嘻嘻道:“好好好,尊上亲自挑选的男人,那必然是最好的。”
殷海烟和她挑男人的眼光也相似,傅银霜很是信得过,就是这性子方面么,她喜欢乖巧磨人的,殷海烟似乎挺喜欢那个沈溯,光是听这个名字就有点吓人,怪不得教出来个更胜一筹的徒弟,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不过这性格方面都没关系,玩玩而已嘛。
正巧齐宣和沈清逐谈完了话,朝这边走来了,齐宣一走近,就听见了傅银霜后头这句,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他走到傅银霜身后,幽幽怨怨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傅姐姐。”
傅银霜吓了一跳,恨不得立刻离他十八丈远,但是他竟然偷偷摸摸拉住了她的手腕,在她的腕骨上暧昧地摩挲着。
齐宣:“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傅银霜:“咳咳,没什么。”
“真的吗?”齐宣看向殷海烟。
殷海烟挑了挑眉,瞧见傅银霜拼命地冲她使眼色。
她道:“傅二小姐的报酬问题,就这么定下了。”
傅银霜巴不得她赶紧离开:“好好好,恭送尊上。”
转头对齐宣说:“你听到了吧,就是谈报酬而已。”
齐宣红了眼:“可是我明明听见姐姐在说什么男人的……”
“怎么会呢?报酬怎么会是男人呢?我们尊上哪有这么不正经!”
殷海烟:“……”
在齐宣求助的眼神中,沈清逐也被动地十分感兴趣,道:“什么报酬?”
殷海烟转眸看向他,看见他温润眼睛里闪过的一丝无奈,不由得笑了:“真想知道?”
“想。”
“啊,无非就是十几个漂亮男人之类的……”
傅银霜:“……”
二人抱着孩子,一家四口慢慢悠悠地乘着月光踏上了回房的小路。
傅银霜看着他们一家子恶魔消失在黑夜里,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转身,对上了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傅银霜一下子没招了,好吧,她认栽。
可是谁能告诉他,齐宣——这样一个冰冷的三把刀插身上都不掉一滴泪的木头人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梨花带雨的娇弱男人?!
傅银霜抬手擦去他眼角的泪,又揉揉他的脑袋,“走吧,我们也回去。”
齐宣规规矩矩地被她牵着走,说话时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那她说的……”
“我们开玩笑的,真的,我保证你以后在我府上不会见到这些人。”
“那你府上的其他男人……”
“我们回去了再商议此事好吗?”
“傅姐姐……”
“……”
傅银霜忍痛:“他们也一样。”
“傅姐姐……”
傅银霜停住脚步,额头青筋跳动,压着脾气:“还想怎样,说。”
“想这样……”
齐宣低下头,在她的唇上轻轻蹭了一下。
傅银霜一怔。
她挑起眼皮,只见月光下,齐宣双眼湿漉漉的,乞求地看着她,问:“可以吗?”
傅银霜抿了抿唇,顿时没了脾气。
她的手压着他的脖颈往下,嘴唇贴着他的,柔声道:“把我之前教你的,再练习一遍。”
月光下,两人拥吻。
另一边,好不容易才聚齐的一家四口也乘着月光回到了庭院里。
沈清逐推开门,把睡梦中的平儿交给了殷海烟,等他铺好了床铺,殷海烟把两个孩子放了上去,盖好被子。
“今晚别走了吧?”沈清逐轻轻勾住她的衣带,轻声道。
殷海烟的腰被一条不宽不窄的腰带收束,脱了外袍就更显得窈窕,沈清逐看着,有点心猿意马。
殷海烟给两个孩子盖好被子,从榻上下来,看他一眼,幽幽叹一口气,道:“我无名无分,怎么能待在仙君的屋子里过夜呢。”
沈清逐笑了,握着她的肩膀走到外屋的贵妃榻上,“谁无名无分了?我们中间无名无分的另有其人。我们出来说,别吵到孩子。”
殷海烟按着他躺下,自己则趴着半压在他身上,顺手就勾住了他的下巴,拇指摩挲着他的唇,“怎么不是,我一个有夫之妇出来跟你偷情,你还想着我走呢。”
她加重了力道按了一下,沈清逐的喉间便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短促的嘤咛。
殷海烟笑着道:“这点就受不住了,仙君,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是故意勾引。”
他的脸一下子爆红。
殷海烟瞧着他,眸光越发幽深,忍也忍不住。
殷海烟忽然想到魔宫的池水。一池明净的水,平日里中规中矩地潋滟着,柳条垂下水面,暖风拨弄枝条,就便变成一滩春水。
她索性一低头吻了上去,沈清逐毫无防备,你来我往间欲迎还拒,淡淡的血腥气蔓延,许是哪里被牙齿磕破了……他承受着这个有点粗鲁暴烈的吻,放在她腰后搂着的手忽然有点无处安放。
顾及着一墙之隔的两个小孩,沈清逐偏头躲开她的亲吻,“好了,这就够了,别吵醒孩子们。”
“没关系。”殷海烟吻了吻他的喉结,沈清逐顿时不敢动了。殷海烟也不动了,抬起眼睛,玩味地看着他。无言的对视中,沈清逐抬起一只胳膊,默默遮住了红彤彤的脸。
她笑了,捏了捏他滚烫的耳朵,“你每次说够了的时候,都是才刚刚开始呢。”
“阿烟……”沈清逐深知不能再继续下去,试图翻身从殷海烟的桎梏中逃走,却被殷海烟一把捞回来锁住了双手。
他只能好声好气地商量,“不行,下回……”
殷海烟又道:“你每次说不行的时候,都还能行很久。”
沈清逐:“……”
殷海烟把试图扭头向里侧的沈清逐的脑袋掰正,拿衣带把他的双手绑在头顶。
她想了想,又随手下了一道隔音禁制。
沈清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