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芳菲源
“我的妈呀!”余镜台大喊一声, 从昏迷状态清醒过来。
“这是哪里?枕姐他们呢——啊!”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整个人尖叫一声。恶作剧的主人捂住耳朵,一脸嫌弃之色。
正是被余镜台冠名眯眼怪的季沉。
他指指身边, 枕苏正在给黎萤把脉。黎萤好像陷入了昏迷,双眼紧闭,眼下还有没恢复过来的青黑。
余镜台使劲晃了晃脑袋, 想要把脑袋里迷迷糊糊的感觉晃走, 到了季沉眼里, 就是跟自己共同话题不少的小伙伴在晃脑子里的水 。
一晃一个叮当响。
“别晃了, 再晃你脑浆都要摇匀了。一天天的什么事都不干,忘性到挺大。”季沉笑着拍了拍余镜台的脑袋,得到白眼一枚。
余镜台双手抱头, 眼神幽怨:“为什么要打我。”
“因为你什么事也不干。”
“可我明明什么事也没干啊。”
余镜台无辜脸。
又一个聪明人受到了名为余镜台病毒的荼毒。季沉果断放弃和状态不对的余镜台争论, 概括了一下现在的状况。
苍蛇坠海后,众人在船上休整半日便到达极海,总觉得有种出乎意料地顺利。不多时,陆雨眠的巨鹰带来极海中心有奇异建筑的消息, 但兰舟也因为先前的突发情况导致燃料不足,行动速度无法与先前一致。
因为距离不远, 大家聚在一起商议了些时间, 最后决定先由一些人打头阵, 其余人在兰舟前进时恢复灵力, 殿后行动。
枕苏和燕回都是元婴境界, 便留下燕回坐镇兰舟, 枕苏御剑飞行, 带着黎萤和郑氏兄妹;千归语和季沉以阵法浮空上行, 孟百川乘凤凰带着宓观鱼, 陆雨眠和余镜台坐巨鹰而行。沈岸大少爷傲娇地拒绝了陆雨眠的同乘邀请,选择使用钞能力,使起一沓一沓的传送符来是一点也不心疼。
几人跟随陆雨眠的契约巨鹰,不过三个时辰就踏到了实地,也见到了巨鹰所传达的“奇怪的建筑物”的本体。
著名写手小鱼大佬发表评论:这房子的主人看起来是个压抑自己的疯子强迫症。
沈岸连续使用了数沓传送符,腿已经虚的有点站不住。但沈大少爷死要面子,就算天塌了仪表也得保持住,不能让别人看笑话。
他偷偷站在几人外侧,想要扶一下那建筑外的柱子缓冲一下。哪知那柱子瞬间就变了色,生出数根藤蔓朝他缠绕过去。幸亏他被黎萤及时推开,众人立刻大砍特砍,砍完那些烦人藤蔓之后,柱子上突然露出一道紫光,缠上了离得近的几人。
之后就是目前的情况了。
“放心,那些藤蔓是鬼魅藤,以强力绞杀出名,但已被我们连根拔起了。只是饲养鬼魅藤必须要用万象反璞阵喂养,我们现在是触发了这阵法。我在玄机的藏书阁内看到过,万象返璞阵相当于另开辟了一个空间,统共分两层,第一层是遍地杀招,第二层是会把人困在中招者的随机记忆中,多为心结,走出来就算过了。我当时看到了那阵法,就直接把第一层的杀招破了。”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第二层,中招的是黎萤吗?”余镜台对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大为震撼,但看着小伙伴处在昏迷状态,还是有些担心。
“显而易见。”季沉摊摊手,歪头的动作竟然显得有些俏皮,“对了,这个第二层可能会扰乱在里面人的思维,或者会降低一些智力。如果你觉得脑子不清楚,不用担心,不是你脑子里的水涨了,等我们出去就好了。”
“当然,如果你是笨蛋,就不用担心它的影响了。”
“慢着,你是不是少说了什么?”余镜台现在的脑子虽然迷糊,但他抓重点的能力一向是可以的,“如果那心结走不出来呢?”
“走不出来啊……”季沉有意逗他,左右手两根食指合起又分开,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形,余镜台的两只眼睛也跟着他手指的轨迹运动。
“就成心魔喽。”
万象返璞阵内自成空间,而在空间外,是心急如焚的沈岸等人。
“啊啊啊啊啊!”听了千归语的解释,沈大少爷罕见地抓狂,激动之下一连磕了一瓶回灵丹。若不是他失了戒心,随意触碰岛上的柱子,黎萤就不会因为救他而中招,从而涉入险境。
“那么枕师姐他们会有危险吗?”郑清意焦急地原地转圈。她平复了一下因为千归语的传音感到有些难受的神识,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自家兄长的左臂。
【只要结了黎萤姑娘的心结,就可以顺利出来。而且两个空间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说不定他们一会就平安出来了。】
千归语的意念穿到在场众人的脑海中,就算是综合能力最强的孟百川也因为意念中的无形压力皱了皱眉。
见此,千归语贴心地取出传音玉碟,以灵力探之。
【就算不能解开黎萤姑娘的心结,他们也无大碍。这万象返璞阵本为双层阵法,第一层是实打实的杀机之阵,第二层却更多的是助人坚定道心的生灵之阵。】
【斜师兄成日泡在藏书阁内,最擅长解这种上古杀阵;就算无法解开第二层的心结,只要破了阵眼,就能平安回来了。】
【就是黎萤姑娘可能要昏迷一阵子,其余就没什么劣处了。】
看着千归语传音玉碟上显现的字体,宓观鱼揉揉太阳穴,欲言又止。
“斜道友,你和苏苏平时也是像刚才一样交流吗?”
虽说是没有恶意的交流,但总感觉带着一股自上而下的压迫感,莫名让人头疼。
这真的只是简单的神识传音吗?
千归语但笑不语。
万象返璞阵内,枕苏收回把脉的手。既然探明了这阵法的虚实,黎萤的身体目前也没什么地方出现不对,那现在要做的,便是尽力帮助黎萤度过一直根植于她内心的心结。
黎萤天赋过人,又长了张可爱幼态的娃娃脸,自小被瑶寨众人当祖宗捧着,生怕有什么磕着碰着,说是被爱浇灌着也不为过。要说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怕也只有那一件事。
“小余。”枕苏打横抱起黎萤,又剥开她额间的几缕碎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沈岸和黎萤曾经发生过什么吗?”
“啊?”余镜台懵懵回答,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他刚想举手发言,手中突然被放了块阵石。
“脑袋不清楚没事,手还能用就成。”季沉恶魔微笑,“我们可是真实存在这阵法形成的空间里的,我给咱们套了个隐身阵,你手里拿的是阵石。如果不小心掉了或损坏了,让黎萤认为我们是变态跟踪狂,下场可能会有点惨哦。”
余镜台想起黎萤身边的金蝎,又不合时宜地想起她之前给自己科普的某些蛊术知识,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用脑子里为数不多的理智控制双手夹住阵石,紧紧合拢于胸前,一副“我与阵石同生共死”的模样。
全然忘记了阵石没了也可以再另起隐身阵法的情况。
他们目前处在一个山窝里。从周围的环境看,好像还是个穷山僻壤,风一吹就带起不少尘土来。
“阿嬷,我今天想吃炒蘑菇。”
“好好好,阿嬷给你做。”
在这荒凉小路上行走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的是个面容慈祥的老婆婆,矮的一看就是缩小版的黎萤。她还是扎着两个标志性的小麻花辫,带着一身的银饰,头上还别了一朵镶了银边是紫色绢花,上面绣着蝴蝶样的纹路,看起来古灵精怪的。
“黎萤。”又一个小矮子从对面走来,正是小时候的沈岸,“姐姐说过,不能给人添麻烦的。”
“要你管!”黎萤对他做了个鬼脸,继续朝着阿嬷撒娇,沈岸只能自己一个人握着小拳头生闷气。
“小小孩子怎么气性这么大。”冯阿嬷揉揉沈岸的头,语气中是掩不住的慈爱。她的手掌很大,上面的皮肤也不光滑,但是力道轻柔,也避开了沈岸头上的红色发冠,对待他们像是在呵护什么未开的娇嫩花苞。
“……我没有生气。”沈岸好像很不适应,但也没有躲开。
“阿嬷,我们今天做沈岸喜欢吃的虫子吧。炸虫子煎虫子烤虫子蒸虫子煮虫子炖虫子……他!全!都!喜!欢!”
“黎萤!”沈岸炸毛,抬手就要去揪黎萤的小辫子。黎萤才不乖乖就范,借冯阿婆的身体来遮挡躲避。二人绕着冯阿婆你追我躲,紫色的绢花和红色的发冠绕着冯阿婆转来转去,就像这无尽的枯地中生出了艳丽至极的花。
枕苏一行人隐身跟在他们后面,走到了一个傍山而建的小村庄内。村庄内的建筑大多都是木屋,面积也不大。虽说是村庄,里面却大多是老人和幼童,极少有青壮年的存在,就连年轻女子的数量也很少。
村庄的入口处,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的字歪歪扭扭的,像是稚童的练笔,依稀能辨认出是“芳菲源”三个字。
第42章 芳菲源
“阿嬷, 你们回来啦。”进了村子,沿着小路走过几间房屋,就能看到在门口等着的春儿。她见到缓步走来的几人, 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跑到几人,紧紧抱住冯阿婆的胳膊往里走。
春儿正是十五的青春年华,人却长得瘦瘦小小, 与同龄人站在一起就好像小了几岁。她扎了一条单侧麻花辫, 看起来像只温顺的小鹿。
他皮肤有些太白了, 脸颊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穿的是很普通的麻布衣裙,腰间系有灰色围裙一条,脚踏一双麻鞋, 虽然朴素, 却胜在干净齐整。
春儿是冯阿婆在村子外面捡到的弃婴。在一个偏远落后的凡尘山村里,最快的交通方式就是驴车。但暖春未至,积雪还没化完,驴车不便通行, 是冯阿婆抱着这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孩,在吹着寒风的一个冬末, 一步一步地走到镇上, 把婴儿交到了据此数十里的医馆中。
医馆的人用尽一身医术, 终于保住了婴儿的性命, 只是她落下了病根, 不知道是否能活过十二岁的生辰。
冯阿婆没有丢掉这个孩子。她把家里最暖和被子拆了, 给春儿做棉衣。春儿怕冷, 她就在冬日囤了树枝木炭来烧;春儿的药不能断, 她就绣花补贴家用……芳菲源里没什么青壮年, 冯阿婆的一双儿女都在二十年前的一场山洪中失了生机。一个老太太,凭着自己孤身一人,硬是把春儿养过了第十五个春。
冯阿婆把三月二十日的春分时节当做春儿的生辰日。春儿挺过十二岁的生辰时,冯阿婆特地去镇上给她裁了一块新布,欢天喜地的给她做了一件单衣,上面绣着鹅黄的迎春花。春儿自己也争气,不仅小小年纪掌握了绣花这一技术,绣上的花鸟百兽栩栩如生,甚至比许多专门的绣娘的绣技都要好。
“沈岸,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呀?”两个小孩被赶到里屋准备吃饭。黎萤双手捧着脸蛋,眼睛忽闪忽闪地,“我保证不再用虫子吓唬你了。”
“我才不怕虫子!”沈岸低声反驳。
“我不怕虫子~”黎萤才不给他留面子,“那为什么你上一秒看到我新找的虫子,下一秒就撕了传送符,传送到这么个犄角旮旯里。”
黎萤晃晃右手上的银铃铛,左手上的银铃铛被她偷偷塞到了冯阿婆的小匣子里。
“要不是我的五行蛊里有你的血,能知道你的方位,才能用传送符跟过来。长老爷爷这几天一直在忙着要扩大玄春门在南区开设医馆数量的事,我可没告诉他们我们两个在这里,我才不想挨骂。”
紫衣小姑娘右手握拳拍拍胸脯,一脸信誓旦旦。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的。”
看着面前的黎萤,沈岸破罐子破摔般苦恼挠头,整个人好像快要碎掉了。
“谁要你照顾啊!再说,我到这里是因为谁啊!”
原来玄春门与瑶寨的主事人打小便交好,相互之间走的很近,又同时出了两位天赋过人的苗子,彼此又有长辈滤镜加成,趁瑶寨来玄春门商讨事宜时,给两个小孩订了娃娃亲,平常也多让他们两个一起玩。
小孩子不懂什么是娃娃亲,只觉得自己有了新的朋友,两个人一起玩可比自己一个人有意思多了。瑶寨善蛊术,蛊又与虫离不开。作为一个合格的瑶寨小圣女,黎萤自认为自己活泼开朗,不能丢了瑶寨的面子,也大方地把她的新玩具分享给小伙伴。
是一直通体青绿的大青虫。
“沈岸你看!”黎萤献宝一般把它捧到沈岸面前,“我还没见过这种样子的呢。”
哪知新的小伙伴表情平静,好像还带着一分不自然的僵硬。
他冷静地掏出了一沓传送符。
原地消失。
他消失的瞬间,黎萤的脑海里已经想到长老爷爷们的脸能有多黑了。但她记得昨日当着众人的面,沈岸让她的五行蛊咬了一口,这让她可以模模糊糊感觉到沈岸所处的位置。她沿着冥冥之中的感应,发现沈岸好像逃的有一点远。
黎萤扔掉了手中的大青虫,仿佛已经看到了长老爷爷“让你给人家好好相处你把人家小孩吓跑了气死我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多久哎呦太愁人了”形如此类混合的目光。
从小众星捧月的瑶寨小圣女扁了扁嘴。
我才不要独自挨骂呢!
抱着这种心态,她也跟着沈岸到了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地方。
后面的事好像顺理成章的,斗嘴的他俩在路上被冯阿婆捡到。冯阿婆好像认为他们是离家出走的淘气鬼,虽不知他们的来历,却依旧收留了他们。
他们也认识了春儿。
今天是他们在芳菲源的第七天。
黎萤觉得春儿是个超级超级好的大姐姐。她会陪着黎萤玩虫子,还会帮沈岸整理发冠,会做好多好吃的,绣的花也特别好看。
“小萤,你看。”春儿坐在小木凳上,膝盖上是绣了一半的花簇。黎萤乖乖抱着另一个小木凳,坐在她的旁边。
“这是百合花,这是牡丹花,这是迎春花……”她的手指很纤细,却已经起了一层薄茧。
“听阿嬷说,我们这里之前可是个好地方,一到春天,就会有满山遍野的花,路边上被花占满,只给人留下极细的下脚处,就像芳菲无数的桃花源一样。只是因为二十年前的洪水,现在的地方不太好看,种地也难,很多叔叔阿姨都去镇上了。”
春儿抚摸着自己的绣品,语气憧憬:“我马上就要过十五岁的生辰了。我是被父母遗弃的,是阿嬷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的生辰就是阿嬷捡到我的那一天。以往都是阿嬷给我准备礼物,我今年也想给她准备一份礼物。”
“阿嬷最近好像很累,我看到她晚上偷偷起来到屋外了。她不舍的点油灯,肯定又借着月光来绣了……也不知道保护自己的眼睛。”
“只是我不知道,阿嬷喜欢什么……”
“我知道!”黎萤举高右手,“阿嬷想要织云锦。”
“织云锦?”
“好像是最近时兴的一种布料,穿上柔软丝滑,颜色灿烂好似晚霞,就像把云朵织成布穿在身上一样。”黎萤小嘴叭叭个不停。
“我前几天跟阿嬷去卖绣品的时候,阿嬷在一个我不认识的绣楼前面看了好久,嘴里说了什么……‘织云锦’、‘肯定很好看’之类的话。”
“这样好的东西,一定很贵吧,我想亲手给阿嬷织一块,可是我没见过……”春儿好像有些羞愧,低着头又开始绣花。谁知黎萤猛的把自己头上的绢花一拽,绢花在她手中散开来,成了一块镶着银边的布。
“这个是织云锦,春儿姐姐,给你!”
她献宝似的双手捧起:“春儿姐姐这么聪明厉害,肯定能把织云锦织出来的。”
春儿一时间又高兴又不好意思,黎萤故作成熟地摆摆手:“我喜欢阿嬷,姐姐也喜欢阿嬷,我们一起来给喜欢的阿嬷她喜欢的东西吧!”
之后的几天,春儿把那块织云锦当做样本,每天都在研究如何复刻它,黎萤缠着冯阿婆也的时间也更加长,每天都把她逗得合不拢嘴。
沈岸悄悄把劣质的草药换了,把自己典当玉佩换来的上等品质药草混了进去。有了想做的事,又以上品草药滋养,春儿的精神竟然比之前好了不少。
五日转瞬即逝。按照以往,冯阿婆会赶往镇上售卖绣品,晚上会和春儿一起度过她的生辰。春儿和两个小朋友偷偷约好,黎萤负责缠住冯阿婆让她晚些回来,沈岸和她负责把家里好好装饰一番。
“春儿姐,你去歇着吧。你的身体这几日恢复的很不错,更应该多休息才是。”沈岸在木屋的门上挂了一条彩绫。这条彩绫是春儿自己织的,用的是冯阿婆第一次教她绣工的织法。
春儿也不勉强,只是微微喘着坐在门外的小木凳下。冯阿婆家外面有一个拿篱笆划出来的小院子,院子里面有一棵白杨树,树下是两个小朋友和冯阿婆收集树枝编的四把小藤椅。黎萤把它们摆在白杨正下方,阳光在日出日落之时斜照进小院,别有一番情趣。
“谢谢你,沈岸弟弟。”春儿拿过小木凳坐在门口,把费劲心思织成的织云锦摊开在腿上,意有所指,“姐姐这几日喝的药被你换了吧,味道都不一样了。明明你是个小孩子,却还要你破费,我真的有点过意不去。”
“什么?”沈岸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看到彩绫挂歪了,赶紧踩着小木凳上去整理一下。
“你春儿姐喝了这么多年的药,这点东西还会弄错吗。”她笑道,“白糖和冰糖是味道尚不一样,更别说品质不同的药材了。”
“沈岸,我是真的很感谢你们。”
都说三岁看老,沈岸的傲娇本质从小就显露出来,具体表现为在受到感谢或者赞扬的时候会下意识地转移话题。
“春儿姐,织云锦大多都是艳丽极了的颜色,你为何织的如此雅致。”
春儿将她织就的织云锦摊开在膝盖上。她大约织了几寸,是白色的主调,其中掺了些鹅黄的丝线,像是雪中微微颤颤的花苞,又像是空中点点的星光。春儿还在一端加了黎萤提供的银铃,风一吹就泠泠作响,清脆的很。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这几日为冯阿婆准备的礼物,言语间还有些羞腼。
“阿嬷平常衣物只穿黑色、赭色这种不易弄脏的颜色,很少有颜色清亮的物件。我本来想给阿嬷做一条鞶革,但这织云锦的手法太过复杂,对丝线的质量要求又高,这几日挑挑拣拣也只赶出了这几寸,或许只能给阿嬷当个颈巾了。”
“沈岸小弟,我这块……织的怎么样?”
人总是盼着最亲近之人的肯定,就算是在自己最擅长的方面,在对方见到自己的成果前,总想再三询问与他人以缓解紧张,好像这样就能在无尽的期待中迎来向往的结果。
沈岸出生于玄春门,在这个修真界最富有的宗门里长大,平时吃穿用度皆是上等中的上等。平心而论,作为自己摸索的织法的新人,春儿织的不算最好,却胜在用心,好像能从缜密的针脚中看出灵动来。
“很好。”沈岸又强调了一遍,“你织的特别好。”
春儿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眼中是止不住的期待,她想看看天空,眼中却出现了沈岸惊慌失措的神情。
一滴红色落在了织云锦上。春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是自己的鼻血。
好冷啊。
她突然感觉有些眩晕,指尖肉眼可见地失了血色。
“春儿姐!”沈岸见状不对,连忙搭脉探寻。但是把脉的时间越长,他却越沉默。
今天的云霞好像格外绚丽些,映衬着树影里的藤椅分外刺眼。
太阳终究是落下了。
第43章 芳菲源
“沈岸, 春儿姐姐,我们回来啦!”
黎萤今日缠着冯阿婆笑闹许久,二人回来时, 云层中已经已经探出了月亮。冯阿婆肩上多了一个包袱,好像有些累了,却还是从包袱里拿出一段红绸。
她笑的那么慈祥:“小岸, 阿嬷今天去集市了。在我们这里, 送给人红绸用来系住手腕, 是祝愿他平安幸福的意思……我看这红绸颜色很鲜亮, 很适合你们,想着买了给你们系上,虽然不是什么好料子, 就是图个好兆头。”
沈岸站在家门口, 沉默地让冯阿婆系上红绸。
黎萤在一旁看着,也举起那只没有银铃的手来晃了晃。她看沈岸没什么反应,连忙去推他。没想到沈岸心乱如麻,真的被她轻轻一推就倒在了地上, 房门也开了。
小木屋不大,里面本来就分为四块, 一块用来做饭, 一块冯阿婆住, 一块春儿住, 还有一块是放置杂物线丝的地方, 分别用布隔开。在这里的日子, 黎萤和春儿一起睡, 杂物间内的东西被冯阿婆搬进了自己的区域, 让沈岸在里面住着。可能是心有灵犀, 冯阿婆的双手开始颤抖,像是透过布帘,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春儿。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黎萤闻到了屋内还未散尽的血味。她想要冲进去,沈岸却坐在地上,拉住她的腿,轻轻摇了摇头。
冯阿婆扶着门进屋,明明那门槛不高,自己却差点被绊到。见她已经掀了布帘进去,黎萤又担心又好奇。明明只不到一天,为何春儿会躺在了床上,生死不知。
“她心脉天生微弱,小时候又受寒邪侵体,五脏空虚。就算入修真界修炼也不能说绝对能恢复与常人一致,否则以春儿姐的体质,就算用上等品质的药续着,也活不过二十年岁。”
“照理来说,按这里的条件,春儿姐活到十二已是万幸……那医者给她开的药的确好,但终究难以治愈根本,只是激发出她最内里的生机来维持生命而已。春儿姐能支撑到现在,完全可以称得上奇迹。”
“现在她的五脏已经撑不住了,可能马上就……”沈岸不愿再讲,只是紧紧握住拳头。
“怎么会!”黎萤根本无法接受这件事。她不明白,为什么之前温柔体贴的大姐姐会陷进生死之间,明明春儿昨天还给她唱了哄小孩子睡觉用的歌谣。
只不过一天而已。
“沈岸弟弟。”帘内传来春儿的声音。
沈岸低着头走进去,不知道如何面对冯阿婆和春儿。明明他是玄春门的弟子,却无法医好春儿。身为医者无法救人,就是对一个医修最大的讽刺。
“只是可惜了那织云锦……”春儿的口中还在不停冒着鲜血,夹杂着一些看不清模样的脏器碎片。冯阿婆把已经染了红色的那块织云锦放在胸前怀兜里,手里拿着最后一段红绸擦拭着她嘴边流出的鲜红血液,脊背好像更加佝偻了一些。
“阿嬷,谢谢你给了我这些年。你知道吗,我特别珍惜过了十二岁之后的每一天,这三年就像是上天垂怜我一样。”
“三年啊……我好像走了大运,偷来了千日之久的时光。”
“但偷来的幸福终究不能长久。以后我不在了,你一定要记得,不要这么辛苦,月光太暗了,对你的眼睛不好……不可以挑食,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蘑菇……”
春儿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如决堤洪水一般倾泻。
“阿嬷,我舍不得你。”
“乖孩子,我去求求大夫,你不会有事的。”冯阿婆转身欲走,却在转身的瞬间腿一软,差点站立不住。她眼眶里满是血丝,眼周的皱纹都在微微的颤。
“阿嬷。”春儿的声音依旧温柔,好像还是那个会害羞捂脸的孩子。
“哎,阿嬷在。”
“阿嬷。”
“哎。”
“阿……咳咳!”成堆的血块涌了出来。春儿感觉好累,眼皮也很沉,但她还是强撑着唤了一声沈岸。
“沈岸弟弟,我还是没能织好。”
“能替我给阿嬷买一匹织云锦吗”
沈岸跑了出去。
人在情绪不稳时,最想到的处理方式就是逃避。沈岸自诩医术一道颇有天赋,但他在玄春门最多的经历也是配药,还未入世行医,更未尝过别离的滋味。
也不知这离别情景竟如此刻骨铭心。
“春儿姐姐。”黎萤无措地看着春儿,她身上的生机正在消散,再过三刻,就会消失在这世间。
春儿身上失了力气,想揉揉黎萤的脑袋,且却发现自己抬不起手来,所以只是朝黎萤笑笑,是一如往常的温柔。
“阿嬷,我给你织了一块织云锦……我本来想把它当成颈巾,但是可能不太好看了,你去看看,看了……夸夸我好吗。”
冯阿婆微微颤颤地走到屋外,那块染了血的织物在地上摊开着,边缘也尽是灰尘。但冯阿婆拿袖子擦尽上面的尘土,终于控制不住地跪坐到地上,肩上的包袱也掉了,露出半匹布料来。
流光溢彩,灿若云霞。
是织云锦。
冯阿婆紧紧握着那块染血的织云锦,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她的嘴大张着,却半晌都发不出声音,只有停不下地泪落,身形也止不住地颤抖。
祖孙二人只隔着一道木门,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悲伤而无言。
云层掩住了弯月,屋内的呼吸悄无声息的少了一个。
冯阿婆没有进屋去,她佝偻着背,就坐在门外的小木屋上,不断抚摸着春儿织就的织云锦。
整整一夜。
天光大亮之时,冯阿婆走进了屋内,却并不掀开布帘,而是把自己关在了自己堆满杂物的空间,不见黎萤,不见沈岸,也不去见春儿,好像与以往没什么变化。
沈岸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他去镇上拿发冠换了一副上好的棺材和一匹罕见的鹅黄色织云锦,冯阿婆也从屋内走了出来,手里是一套裁剪好了的衣服,是拿她那晚带回的织云锦制成。
她掀开布帘,走进床上躺着的春儿,想要为她换上这件衣服。黎萤也在原地蹲了一宿,见到冯阿婆过来连忙起身,帮着她给春儿换衣服。
冯阿婆一边给春儿换衣一边低声道:“春儿十二之后长得快,身量抽条了不少。小姑娘爱美,但家里也没什么好衣服。我看着织云锦好看的紧,虽然贵了些,我多卖一些绣品也可以买一点……”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像是终于意识到春儿不会再醒来一样,双手放在春儿的肩膀两边,好像又凭空苍老了几岁。
冯阿婆的衣袖有些短,她伸直胳膊之后露出了手腕,手腕内是一道像是由利器划伤的痕迹。
可能是针,也可能是刀,但从伤口的愈合程度和方向来看,黎萤很容易就能看出是昨晚冯阿婆自己弄出来的痕迹。
昨天晚上的冯阿婆在想什么呢?
她是如何划开自己的手腕,又为何停住了呢?
黎萤不知道,她只是潜意识地不想看到这道伤口。她走到冯阿婆身前,语气中有种残忍的天真:“阿嬷,你是想和春儿姐姐一起死掉吗?”
她又凑近了几分。冯阿婆突然发现,黎萤的眼睛并不是纯黑色。在这乌黑灵动的瞳孔中,好像泛着隐隐的紫光。
冯阿婆长叹一声:“老婆子一身骨头半截多入了土,儿子女儿也没了,好不容易有了个孙女,孙女也要离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只怨我自己,没这个命去跟阎王抢人。”她眼底满是悲怆,好像失去了生命中极致重要之物,又像是失去了灵魂、只凭借身体本能行动的行将就木之人,“若是能换得春儿回来,就算要我死我也心甘情愿。”
远在清溪城的瑶寨长老好像又掉了几根头发。两位小祖宗已经失踪八日之久,但用于确认二人安全的魂灯却无碍,小黎萤为了不让他们找到她,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隐藏体内的五行蛊。
此次来清溪城议事的长老是苗长老。他穿着一身黑袍,同色系的斗篷帽檐上镶着零零碎碎的银穗。而这位以一手“化气为蛊”能力而闻名修真界的苗长老,正坐在议事堂内品茶。只见他一口牛饮,茶杯里的茶水直接见底,人是在这里不假,灵魂却好像走了有一会儿了。
“你就别急了老苗。”沈岸之父,也就是沈门主笑了笑,“他俩身上都有我们给的保命东西。而且,修真界的共识便是不与医修结怨。你家圣女又天赋过人,是绝对不会被欺负的。”
听了他的话,苗长老的神色并没有轻松多少。关于小黎萤的特殊,他缓缓道出缘由。
“黎萤这孩子,虽然承受住了我们瑶寨的圣物——五行蛊,但我们一开始没想这么早让她接触。神蛊一旦认主,发挥何用全凭主人心思。”
“在瑶寨传说里,世界起源于一棵枫树,银色的蝴蝶自从树中诞生,和水中的浮沫结合,孕育了世界万物。所以蝴蝶和银饰是我们瑶寨的代表,同时也是一种告诫。”
“蝴蝶只有历经身心的双重磨难方得绚丽夺目之翼;银不怕火炼,颜色低调,但若是遇到腐蚀之水,会被灼的焦黑。”
“一个人拥有了强大的能力,如果没有与之相匹配的心,就飞蛾执扑无灯罩之烟火,洪水肆虐无坝阻之村舍。”
“黎萤还太小了,她的心智还不够成熟,从小又被人宠着长大,简直就是个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她没有面对选择时足够的判断力,没有面对各种情况的经验,更缺少对万物的敬畏之心。”
“没有在合适情况下的支配力却空有强大的外用力量,最后也只能造成非其所愿的后果。”
“沈岸从小接触医道,敬畏之心最重,我们也想着让他俩多接触接触,能潜移默化地影响黎萤。”
“让她变得能成功掌控这份力量,也是我们的责任。若是在哪里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事,对黎萤的道心有了影响,那就是我们的罪过。”
第44章 芳菲源
落日入山, 日落熔金。
芳菲源内,冯阿婆拒绝了周围几位阿婆的探望和帮忙,一个人坐在那架棺材旁绣花。她绣的是那块染了春儿血的织云锦, 用的是鹅黄丝线,在上面绣了一簇开的极好的迎春花。
沈岸闷闷不乐地坐在小木凳上,心里有说不出的苦闷。
“阿嬷、阿嬷!”黎萤突然从屋内窜出, 声音也像一个小炮仗似的猛然炸开。
“你快去屋里看看春儿姐姐!”
一听这话, 冯阿婆急忙离开凳子, 但也没忘记把手边的织云锦放好, 急匆匆地进了屋。
沈岸刚要跟进去,黎萤却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又放轻了步子扒在门口, 探着脑袋偷偷的看。
“你干什么呢。”沈岸被扯的倒吸一口凉气, 挽上衣袖一看,上面赫然显现了几道指印。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手劲,明明整个人都散发着“我想进去”的气场,却只是躲在门后, 一个劲地往里探头。
“我说你……”沈岸随着黎萤的目光看去,声音戛然而止。
阻隔视线的帘子挂起了一角, 露出室内半分, 正巧能看到冯阿婆与春儿紧紧相拥的景象。在沈岸的角度看到的, 是冯阿婆颤抖的佝偻身躯, 和春儿依旧温柔娴静的笑。
这不可能!
沈岸大惊。先不说春儿五脏俱废已无救法, 她的脉象也是无序散乱的无神之脉, 是再清楚不过的绝脉, 且她当时的呼吸声也的的确确是断了的。
死人怎么可能复活呢?
面前的黎萤歪着毛绒绒的脑袋, 刚才散发的紧张神色好像一扫而空。仿佛一道闪光劈开他复杂的思绪, 他直觉这件事与黎萤有关。
沈岸猛的按住黎萤的肩膀,逼着她不得不转身看着他。
“黎萤,你做了什么?”
但黎萤除了因为熬夜有了点黑眼圈以外,与平常并无区别。她甚至一个使劲推开沈岸,没好气地朝他翻白眼。
“干嘛呀你,这看起来明明是阿嬷的伤心感动了上天吧。说不定春儿姐姐本来还没死,只是暂时闭过气去了,你以后要好好给人看病,别犯这种错误了好吧。”
“她真的是暂时闭气吗……”
沈岸想要反驳,但他看着冯阿婆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和春儿的笑容,莫名其妙地不想再深入追究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几人的生活好像还是和以前无二,却分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春儿的身体还是老样子,偶尔受不住风就咳两声;冯阿婆依旧慈祥细心,只是好像年龄大了,老是有些不舒服;黎萤也没变,依旧是那副小魔王的做派。
但沈岸还是直觉有些不对劲。
对于修仙者来说,直觉一词,要么就是在千锤百炼中诞生的下意识反应,要么就是野生天赋太强甚至会归于预言一类。但无论哪一种,都是由蛛丝马迹决定来的,是修仙者不可忽略,也不能忽视的一种感觉。
正当他苦恼的时候,他看到了在屋里绣花的祖孙两人,又越过她们看到了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的黎萤。
这不对劲。
虽说黎萤之前也很黏着祖孙俩,但并没有夸张到一天到晚都待在她俩旁边,更多时候是拉着沈岸四处瞎逛,进行名为“探险”的游玩。若是说被春儿这次的发病吓到了,她却只是在春儿周围杵着,不靠近也不远离,就好像……
在维持一个固定的范围。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少年终是牢牢的抓住少女,撕开了平静已久的日常。
“黎萤,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见他面容严肃,黎萤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如果沈岸问不出来他想要的,他可能要给远在清溪城的长老发信号。
黎萤好像看见了长老爷爷吹胡子瞪眼地场面。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她抬起下巴,眼中没有害怕之意,“一切都是冯阿婆的意愿。”
五行蛊,上古遗留神物,需寄生入合适人体才可存活。蛊分五身,分别在四肢与心脏处盘旋。右手可唤剧毒金蝎,左手可破世间万毒万蛊,右腿可免负面元神冲击,左腿可修复宿主身躯。
但真正让它闻名于世的是寄生在宿主心脏的那一处。
若是对方诚心所求,宿主又能应允下来,通过血液构筑联系,心脏处的五行蛊会把所下之蛊变成它的子蛊,大大加强所下蛊术的强度,几乎达到百分百的成功。
比如,若求蛊者钟情于一人,想要通过下蛊的方式让二人相守。但一般的情人蛊是有时效性的,若被下蛊者意志坚定,情人蛊生效时间更是大大缩短。若求蛊者向五行蛊宿主许下愿望,五行蛊宿主给予其血液滴入情人蛊。那么,无论对方是何等神仙人物,在求蛊者死亡之前,定不可摆脱。
而瑶寨各式蛊术众多,几乎涵盖方方面面。所以,这个可与“规则”相提并论的能力简直就是一个堪称万能的许愿池。
黎萤对冯阿婆与春儿种下了契阔蛊。这本是用于情人之间的蛊术,下蛊之后共享寿命。无论是被输入寿命的、还是贡献寿命的,只要有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会随之而去。但这蛊成立的条件是双方皆为活物,且以爱之一字所含情感供养。
春儿已死,但在五行蛊的强制下,以冯阿婆对她极致的亲情为基,让她的身体“活”了过来。但万事万物都有代价,生与死的界限更是绝对不可触碰的底线。春儿只要离开黎萤的距离过长,就会和以往一样,慢慢失去生机,而冯阿婆已经消失的寿命也无法收回。
五行蛊复活的是春儿的身体,并不是复活了她的神魂,这几日春儿的反应基本是由黎萤操纵,小细节的处理则依赖身体的下意识反应。
“你这是在找死!”
听到黎萤的解释,沈岸已经在各种方面都要气炸了。他心情复杂到说不出话来,即刻就要用玉碟传音给瑶寨的苗长老,要他把黎萤带回去。
黎萤见他要给家长告小状,立马炸了毛了:“你干什么啊沈岸!我又没做错!”
“黎萤!”沈岸很少这么严肃地叫她,“我问你,这蛊……能不能解开?”
黎萤偏过头去:“我不知道。我才继承五行蛊没多久,应该是不可逆的吧……”
沈岸的脸色简直如暴雨压境般阴沉:“黎萤,你听好,万事万物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和规律,我们本来就是逆天而行的修真者,更是不得擅自更改或决定旁人的生死。”
“生命是这世界上,最值得敬畏的东西!”
听他语气强硬,黎萤也上来了火气:“你别只知道一天天的说教我,那些规矩训论都是死的!是,我不如你沈岸懂得敬畏万物,但是我只是想让冯阿婆活下去,你没有看到阿嬷手腕上的疤痕吗!她都要自杀了!”
“那我们应该做的,是帮助阿嬷走出来这段痛苦的经历,让她之后能够好好活下去,而不是像你这般胡闹地对待生命!”
“帮助她走出来?你说我们怎么样才能比得过春儿姐姐!春儿姐姐和阿嬷已经很苦了,阿嬷是凡人,能活在这凡尘的时间也剩的不多了,就不能让她们在这世上相伴到最后吗!”
“黎萤,你太自大了,那不是你该管的事情!生老病死皆为因果轮回,你这样做就是倒反天罡!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只能去考虑如何度过未来,而不是你这样自作主张地把春儿姐变成这种‘活死人’!”
“可这就是阿嬷最想要的结果!”
黎萤这时候反而冷静了下来:“蛊术是施展在阿嬷和春儿姐姐身上的,代价也是阿嬷来出。五行蛊会选择实现所求者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愿望,若阿嬷想让春儿姐姐入土为安,那契阔蛊绝对不会成为五行蛊的子蛊,五行蛊也根本就不可能让春儿姐姐活过来。”
“你只是复活了春儿姐的躯体,春儿姐已经不在了,你难道是把春儿姐的身体当做你的布偶娃娃来操纵吗!”
“但是阿嬷不在乎的!自从春儿姐姐‘正常’了,阿嬷腕上的伤口再也没有增加,也恢复到她平时的样子了!”
“我只想让阿嬷活下去!春儿姐姐已经不在了,还要让阿嬷再消散在这芳菲源里吗!”
沈岸只觉得脑袋都要炸了。他自小入医道,学的就是敬畏生命,遵守的是救治应尽力但不可强求的原则。但年少的他并不知晓如何处理后续,他不想让冯阿婆随春儿的死亡随之而去,更不想违背自己心中的道义,一时间竟也失了声音,不知道说什么。
一片衣角在墙后出现,春儿挽着冯阿婆出现。她依旧笑的温柔,却透出一股僵硬,却还是紧紧地挽着冯阿婆的胳膊。
冯阿婆脸上是一种悲喜交加的表情。她想伸手去摸摸黎萤,却又在半路收回了手。
她转头看着面容依然苍白的春儿,就算是灿烂的织云锦在她身上,好像也挽不住她的生机。
她何尝不知道春儿最近的奇怪,只是不愿意深究,不敢捅破这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如果可以,她也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冯阿婆突然想起自己之前对春儿说过一句话。
“春儿啊,以后你得去镇上。镇上能赚大钱,能让你生活的很好,你这年轻的小姑娘可不能在这山窝窝里待一辈子。”
“我才不要呢,镇上有什么好的。我要住在这芳菲源里,和阿嬷永永远远不分开。”
春儿说她离不开这片地,现在她和那片地再也分不开了。
收到沈岸消息的玄春门和瑶寨很快就带走了他们,并着人处理善后事宜。黎萤被长老们合力封住了心脏处的五行蛊虫,至今也不知冯春与冯阿婆的后续如何。
只是之后在月升当空的晚上,偶尔又在梦里看到那个纤瘦的姑娘,拉着那个微微佝偻的身影。
在满山遍野的绚烂花丛里满足的笑。
第45章 芳菲源
“我说如果哈, 如果黎萤心脏那里没被封,是不是我们能直接许愿把BOSS干掉了!”几人藏在黎萤房间外的山石中,还是隐身状态的余镜台两眼放光, 当然也没有忘记握紧阵石。
“不行的。”枕苏摇摇头,“五行蛊看似完美无缺,但它只是作为一个沟通子蛊与规则的媒介。愿望越困难, 付出的代价也越大。如果你支付不起这份代价, 那五行蛊也没有任何用处。”
“冯春之所以被‘复活’, 是因为冯阿婆年龄大了, 能分给她的寿命极少,所以她的身体也最多就能撑短短几年,而且这契阔蛊只能用于活人, 就算是用上了五行蛊更改了规则, 增加了威力,也只是让冯春的身体活了过来,她本人的神智及灵魂未归,甚至日常行动必须由小萤来控制, 和木偶无二。”
“别整天想着那些天上掉馅饼的事。”季沉活动了一下手腕,朝着还是白痴脸状态的余镜台比划, “那幕后黑手实力深不可测, 就算黎萤能把蛊种在他身上, 那五行蛊成立所需的代价由谁来付?怎么付?用你脑子里面满满当当的水来付吗?”
“你干嘛老怼我!”余镜台脑子不太清醒, 脾气到直爽了不少, “我的脑子里不是水, 是脑脊液!你懂不懂啊文盲!脑脊液能够起到减振和支撑作用包围并支持整个脑部以及脊髓对外伤能够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
“小余, 停。”枕苏生怕他把自己憋过去, 月白剑颇有灵性地出鞘, 用剑柄勾住余镜台的后衣领,把他拉到枕苏身后,强行打断了他没有断句的台词。
季沉双手摊开,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我自然不如‘小鱼不调休’懂得多,不过现在,你写的完美结局在修真界里已经行不通了哦~”
“这人吧,喜欢事情圆满至极,却又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现在我写的悲情结局可是很受欢迎的,相信不日就要超过你喽~”
“你放……呸咳咳咳!”面对季沉选手的挑衅,余镜台选手爆起欲骂,被枕苏裁判一掌制裁,一人给了一道禁言咒,结束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季沉笑嘻嘻的解开禁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从嘴边划过,对枕苏表示自己绝对不再乱说话,抽空对说不出话的余镜台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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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紧急,我们得赶快破阵。”枕苏单手抱着黎萤,空出一只手来摸摸余镜台的狗头,把黎萤交给了季沉。
“那就辛苦你去喽。”季沉怂怂肩,“黎萤看到你,估计也不会有什么防备心,应该容易就得手。”
余镜台睁大眼睛。
余镜台上蹦下跳。
余镜台表情狰狞。
他苦于解不开禁言术,只能用身体语言来表达。
“嗷,你说怎么破阵眼啊。”季沉还是笑眯眯的模样,“阵眼就是小时候的黎萤啊。”
“只要杀死她,就能破掉这万象返璞阵的第二层了。”
余镜台差点给他跪下。他指指黎萤,又在胸前比了个心,最后双臂上举呈海草抖动状,最后还双臂张开,来了个大鹏展翅的姿势。
“啊,你说心魔啊……”
“逗~你~玩~的~”
在余镜台的眼里,季沉的眯眯眼已经不能用欠抽来形容了。
谁也别拦他。
他今天就要拿金钟罩创亖这个眯眼小碧池!!!
为了避免黎萤偷偷溜走,瑶寨本来是派了人看住她的,但黎萤是什么胡闹性子,硬是把他们逼到自己院子外面,不允许一个人进屋。因此,枕苏从后窗推窗而进时,推窗的手还没收回来,她就被一把泛着紫光的匕首抵住。
“你是谁?”
黎萤的匕首离枕苏心口只差毫厘。二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对,黎萤眼中满是怀疑和迷茫。
“萤萤。”枕苏先开口,“晚上风大,还是先让我下来吧。”
“你这匕首上的毒,我要是中了可来不及解。”
黎萤虽然警惕,但她总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女子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从后窗进来,金蝎也没有发出预警,长相精致却特别眼熟,知晓她匕首上的毒是发作极快的“碧云还”,还有她喊自己“萤萤”……
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她放下匕首,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惊讶:“苏苏?”
“嗯。”枕苏关好窗户,熟门熟路地坐到桌旁,对着桌子上极具暴发户风格的茶壶一阵操作,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这下黎萤是真的放下了戒心。这茶壶是瑶寨苗长老的藏品,分为上下两层,内里更是别有洞天,装饰极其华丽,使用手法也麻烦,除了装逼下毒以外别无用处。这茶壶打从进了黎萤的房门,就没再让别人见到过,如今会使它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她收了金蝎,好奇地凑到枕苏身边,捏捏她的肩膀,又碰碰她的脸颊,像一只四处作乱的小猫。
“你怎么突然长大了这么多,而且这个时间你早应该到玄清派了。沧澜剑尊真讨厌,不能让你再多留几天,你都不知道,我这些天都经历了什么……”
枕苏左手食指轻抬,抵在黎萤唇边:“好萤萤,我知晓你委屈,但是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我赶时间,没法好好跟你解释。”
“我只问你一句,你相信我吗?”
“当然啊,怎么突然问这个。”
“……如果我要你的命呢?”
“那就来拿啊。”黎萤主动抱住枕苏的肩膀,眼中是掩不住的灵动,“苏苏是笨蛋,你的发饰是我没见过的款式,但是不太规整了,肯定是没来得及换吧。”
“如果不是紧急情况,你也不会这么不注意。毕竟,你可是辫子斜了一分都要再重新散开再扎一遍的人。”
“而且我知道,不论是现在的小苏苏,还是现在来自未来的大苏苏,就算变成了坏苏苏,也绝对不会害我哒~”
“好孩子。”枕苏坐在椅子上,左手揽住黎萤,鸦睫下的眼眸里流转着柔和的波光。
她并指为剑,穿透了黎萤的心脏。
黎萤不是一个常常做梦的人,但她总能梦到这段特殊的经历。她在芳菲源里所经历的一切,仿佛都化作被风吹起的满天花瓣,葬在数年间的梦里。
她期待着,又迷茫着。
梦里寻花路,梦中又逢春。
一切都开始褪色,一片黑白中,只有枕苏几人还保留着自身的色彩。黑与白的世界开始出现裂缝,枕苏把小黎萤抱到床上,给她捻好被子,推门出去和另外几人汇合。
季沉手指交叉,手型上下翻转格外灵动,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像是琉璃落地,又像是镜面碎裂。
万象返璞第二层,破。
*
世界颠倒成了无数黑白交织的碎片,在几人的身旁绕转几圈,又极为默契地四散开来,像极了往返于死境与人间两侧的大量蝴蝶。
绚丽又哀伤。
“枕师姐!”郑清意一个猛冲,在自家兄长奇异的眼光下扑进枕苏怀里就蹭蹭蹭。沈岸从季沉手里接过还在昏迷的黎萤,眼中满是内疚和自责。
千归语一算时间,发现才过去不到一个时辰。
“沈岸,其余道友即将到达,你在这里照看黎萤,接应他们上岸。”枕苏眼底冷的像是淬了冰,其中连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
沈岸自然赞同。前方是那幕后黑手的老巢,一旦战斗起来定会有极大场面,他一个医修,攻击力不够,黎萤目前是昏迷的状态,也需要人找看着。
他抱着黎萤,在芥子袋中取出一罗盘,又并指为刃划过自己的指尖,让血液滴落在罗盘的正中间。
刹那间,三层绿光乍起,像是叠加在一起的三个罩子,把沈岸和黎萤牢牢罩在内里。
虽然二人有法器加持保护,可枕苏还是不太放心,又与千归语、季沉两人联手,在最短的时间内在二人周围布下上古杀阵,待阵法成型后,方与其余人一起推开那座颜色诡异的大门。
出人意料的是,那大门没什么异常,门内也只是与一道格外曲折的回廊连着。若是不去关注里面不详的黑雾,再忽略掉十分夸张的阴暗气氛,这府邸中的景致摆放也格外有韵味。
随着几人的闯入,黑雾变得愈加浓郁,几乎看不到前方的道路。
余镜台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吐槽:黑雾难到是他的本体吗出镜率这么高?
在谁也没注意的地方,一直寄身在枕苏手镯上的天道代行者突然一个踉跄。明明是小孩子的脸蛋,神情上却多了几分深沉的回忆之色。
“这坏蛋挺享受,还给自己建了个这么好的院子。”神智刚刚清醒的无房人员余镜台又开始每日一酸。只见他将锡杖竖起,口中念念有词,双目一瞪,一圈极其威严的金光自杖首而出。
这光能照射的范围不大,看似夜中微火,却在接触到黑雾的瞬间将其燃尽。黑雾源源不断,光芒却一直向前。
“是了,你是佛门的,修的术法本身就带着克制邪术的作用。”季沉拍拍余镜台的肩膀,语气诚恳。
余镜台本来还在想这眯眼小碧池怎么突然正常了,一转头就看到了他故作慈祥的模样。
“为父很是欣慰。”
“……你等我们出去试试看呢。”
郑清意悄悄嘟囔了一句“怂包”,哪想到余镜台一心两用,耳朵伸的老长,对郑清意睁着俩大眼睛就是一顿输出。
“我才不是怂包呢怂包是指单纯怕事的胆小鬼但是我们现在在敌人的大本营里所以这叫做团队精神中的妥协艺术……”
然后又梅开二度的被枕苏施了一道禁言术。
“少贫些嘴吧。”看着这几个火爆互掐,枕苏简直是哭笑不得了。郑明玉也笑着摇头,右手紧紧握着清光剑柄防备着周围。
“但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自从进了这座府邸,枕苏便感觉些许难受,像是身体的自发预警。
“不对劲就对了。”余镜台斜插一嘴,“这整个地方都乌漆嘛黑的,一点正能量的东西都没有,要我一个人呆这里这么些年,早就疯掉了好吧……啊呕呕呕!”
开路的锡杖突然碰到一处,看起来像是个人。但他身上弥漫着一股令人难受的气息,首当直冲的余镜台先哕为敬。
他并不是因为味道臭才干呕,而是因为身为佛门正道,直面极其夸张的怨念和邪恶做出的下意识反应。
如果把修道者枉杀滥杀造成的因果孽障归结为颜色,那么这股气息定是那黑的不能再极致的黑,甚至找不出形容这种极端气息的颜色。
前面的人形好像听到了余镜台的声音,气息突然变得纯净,仿佛是由一个极端转为了另一个极端,缓慢的显出了身形。
“凌呆呆?”“凌师兄!”“凌道友!”
几人都激动起来,但并未靠近他。凌清秋已被掠数日,谁也不能保证他现在到底是谁。
“师兄。”枕苏罕见的有些呆愣。她印象中的凌清秋是古板又冷傲的,一身青衣永远板板正正,眼神平静,像是收在剑鞘中最锋利的名剑。
但面前的这个人,黑发早就变成了雪一样的白,眉间蓝痕几乎全部变成了墨色,衣衫不整,身上是多处磕碰的痕迹。就连一直不离身的长清剑鞘,也在细小处有了脏污。
但最让人先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睛。
凌清秋的眼睛并不是纯黑,而是一种接近纯黑的幽蓝,在他战意熊熊之时,甚至会蜕变成一种格外空灵又厚重的黛蓝色,就算比之修真界公认在沉水崖上最美丽的星空也绝不逊色。
但现在,这两颗美丽的星星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
它黯淡了。
“……师妹。”凌清秋左手扶着一旁的廊面,寻着声音看去,如明珠蒙尘的眼睛失了神采,只是茫然的移动。
“你……你是凌呆呆吗,你的眼睛……”余镜台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明明看不到众人,凌清秋却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咪一样后退几步,厉喝众人快些离开。
但枕苏注意到,自始至终他的右手未曾抬起,即使是后退,他也没有用右手保持平衡,微不可查地踉跄了一下。
“快走……”他眉头皱着,像是忍耐到了极点,莫名让枕苏想到了凡尘中易碎的陶瓷。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他像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半跪下去,嘴角的血液染透他原本苍白的嘴唇,显得格外的艳。他身上的气息再度变得邪恶。于此同时,黑雾猛的扩散,掩住了以不可阻挡之势向众人袭来。
“师兄。”枕苏拨开前面的余镜台,不退反进。前面是散发着不详气息的黑色雾气,堪称磅礴的剑意自她身后升起,一步一扩,眼中是愈燃愈烈的熊熊战意,又夹杂着丝丝心疼,最后通通化为一如往日的坚定。
“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成功!小主们赏瓶白白嫩嫩的营养液吧,加更惊喜多多哦(笔芯)
第46章 不缚雨
陆雨眠站在一处白茫茫的空间里,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黑雾笼罩的那一刻,倒是还能勉强视物。
他不确定地挠挠脑袋。
刚才一瞬间,枕苏手腕上的镯子是不是变了颜色?
但很快, 他就没有心思去想这件事。因为这个空间白的有些死寂,散发着一股阴暗幽森的诡异感。明明毫无人烟,却突然在尽头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未知身影动作很快, 带着一股露气, 手中寒光乍现, 竟瞬间就到达陆雨眠面前。
陆雨眠同样不是软柿子。他抬臂格挡, 银针夹在指尖,就要趁机扎到敌人眼中。
但那人却在下一刻化拳为掌,巧妙地躲过了这一杀招。
二人有来有往, 但好像实力相当, 竟打得不分上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陆雨眠越打越感觉不对。
为什么这未知之人的招数身法如此熟悉?
手执银针,身形相仿,过招之时仿佛被洞彻思想, 任何招数都被抵挡,双方却无法各进一步, 谁也奈何不了谁, 就像……
就像是另一个自己。
在这个念头升起的下一瞬, 那人白纸一般的脸上缓缓浮现出熟悉的五官, 赫然是另一个陆雨眠的长相。
“?”
陆雨眠表示有被恶心到, 当场银针回点, 刺在大椎穴等处, 身形狂涨一倍, 速度也变快了不少。
但依旧无法分出胜负。
因为对面的陆雨眠和他做出了一样的选择, 就连放出的契约兽也一模一样。
陆雨眠的白虎朱雀见了“冒牌货”,一个气的浑身毛发根根炸起,一个愤怒抬爪瞪眼高声尖叫,像是看见了什么辣眼睛的脏东西。
放肆!什么东西敢冒充本神兽!
区区高仿竟敢舞到正主面前!
但双方都没有轻举妄动,因为双方不只是外形一致,实力同样一致。
两位神兽也明白,以攻为守不是冒进,而是要经过层层分析得出每一步,方可开战。
陆雨眠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之前。
他是玄春门资深长老之子,父母皆为玄春长老,二人医术高明,为人严谨,在玄春门中颇受尊敬。自自己懂事以来,便传承他们的衣钵,每日刻苦练习,不敢怠慢。
父亲为人古板,把规矩看的比什么都重。母亲奉行“严师出高徒”,坚信只要严厉便可令子成才。
他才懂事不久,日常生活就被无尽的计划与规矩填满。毫不夸张的说,他有段时间就像是患上了眼疾,每日都只觉得世界只有黑白两色,两眼一睁就是学。
但构成陆雨眠特质的比例好像天生与别人不同。和同龄人相比,陆雨眠少了些耐心,多了些好奇。他就像个小跳蚤,就是不能一直做同一件事。今日晨起背诵药典,午时就非要去看师兄们种草药,晚间还非要偷学一个长老老头的傀儡术,主打一个数门混学,三心十八用。
你要说他努力,他总是上课上到一半就没精神;但你要说他不够努力,他还偏偏没清闲过。
陆雨眠完全算得上勤奋刻苦,在医道上却终究差了点天赋。就算是同样的时间,和他一起长大的好伙伴沈岸就是父亲口中“别人家孩子”的模板,总是看起来很轻易的领先他好多。
父亲要强,总感觉他未尽全力,认为他小小年纪就知道懈怠,以后难成大器。母亲虽也十分疼爱他,但在课业医术一道甚至严苛胜于父亲。
每次课业成绩出来,只要他非榜首,除了必不可少的训诫,父亲还会罚他彻夜挑拣“怪枝”。怪枝一支双生,一根主干末端分叉成两枝,顶端纠缠交织在一起。一支墨紫色,一支暗紫色。墨紫枝干生小刺,暗紫枝干生鼓包;墨紫枝干可入药,暗紫枝干可毒人。
而陆雨眠需要用灵力包裹全手,再包裹暗紫一支慢慢扯下,轻则白费力气,重则双枝尽毁,麻烦的紧。
最奇葩的是,若是被墨紫枝条上的小刺碰到,带有微弱毒性的汁液会迅速在身体里蔓延。一般会因为感染起包,肿胀麻痒。你越是碰这包,它就会越长越大。就算是用药外敷涂抹来医治,最快也要三天消下去。
而陆雨眠不知道哪里的构造出了问题,挑拣怪枝时若不慎碰到自己,那大包哪里都不生,每每都在脸上长。
门内一授课长老同情他每次都肿如猪头的惨状,偷偷告诉他说父亲与门主自小一起长大,事事落后于门主,现在就是年龄大了犯傻,非要拿他给门主儿子比。
他还好几次给陆雨眠说陆父小时候的囧事,劝他看开一点。
陆雨眠也觉得自家老爹多少炼丹练出点毛病,自己比不过人家就要让儿子比过人家儿子。他偷偷和沈岸通气,课业考试的时候每考三次,就要沈岸输他一次。如果这个计划成功了,他带沈岸去蹂躏玄春门内躲着沈岸走的旺财一家。
旺财是只大黄狗,已经成功生下了九只幼崽,成功在玄春门建立了旺财家族。陆雨眠天生对动物的亲和力满分,几乎所有兽类都不会拒绝他的抚摸,简直就是御兽圣体。
但沈岸与动物亲和力满分的陆雨眠不同,旺财一家每每看到沈岸,都飞速跑开,绝对不让沈岸碰到一根毛。
沈岸很心动,直接同意小伙伴的计谋。
俩小孩想的很好,他俩的课业成绩本来就是本届弟子中的一个第一一个第二,怎么变换也就是他们俩的事。
如果此计成功,陆雨眠免受猪头之貌,沈岸幸享撸狗之福,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最后不幸东窗事发,陆雨眠的屁股也理所当然的开了花。
父亲古板,母亲严厉,小伙伴是对照组,家里恨不得天天监视他干什么。说实话,习惯了这些后,陆雨眠还能心大的去书上掏个鸟窝。
转折出现在那一天。
陆雨眠养了一只小鸟。
玄春门财大气粗,直接包了数座山头用来培育药材。弟子们有需要的药材,可以去自行寻找。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雨天,那只小鸟在代号“零九”的山上被小陆雨眠捡到了。
虽然陆雨眠不缺钱 ,他自己从小也很受各种动物的喜欢,甚至偷偷好几次都瞒着父母去看街上凡人与小动物卖艺的节目,颇负盛名的猛兽都会让他乖乖抚摸。
他自封玄春门的“猛兽老大”,之前还偷偷去玄武堂的弟子招收地报了名。
结果当然是被黑着脸的父亲提溜回来一顿训斥。
头上还多了几个大包。
他不死心的又去了一回。
结果又是灰溜溜地被逮了回来,就算当场来了一套哀嚎滑跪认错套餐,屁股也没能逃脱梅开二度的开花命运。
一生抠门的老爹还花了重金给他房间周围还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只小鸟虽然还没到独立生存的年纪,也看不出是什么种类,但绝对过了换羽的时候,但它双翼上的羽毛稀稀拉拉的,一块秃一块又杂,表皮上还有未结痂的伤口。
陆雨眠扫一眼就能看出,这鸟不知被谁扒掉了双翼上的新羽,折断了一对翼骨,嗓子也被弄坏了。陆雨眠发现它的时候,它只是瑟瑟发抖地瞪着他,豆大的眼睛中满是恐惧,身体却一动不动,一看就是连挣扎的力气也没了。
陆雨眠号称“猛兽老大”,但他从未有过一只宠物。就算这鸟又丑又惨,他还是决定要珍惜这段缘分。
陆雨眠把小鸟带回了自己房内,每日悉心照料,看着它的伤口慢慢愈合,也逐渐长出了新的羽毛。
陆雨眠还用之前学的傀儡术和淬器法,给它做了个可以动的多功能小窝。
小鸟发不了声,却总是用它胸前最软的那撮毛去蹭陆雨眠伸过来的手指,还会在窝里扇翅膀跳舞,眼中是掩不住的亲近。
陆雨眠看不出这只小鸟的品种,但它新张出来的羽毛是及其绚丽的红色。明明它红色的羽毛颜色极正,看起来特别尊贵,可头部却煞风景的夹杂着不少黄毛,虽然算不上好看,但对比它之前的惨样子简直是如获新生。
它和它的主人一样,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日常就是在陆雨眠房里上窜下跳,就好像给这喘不过气的日子里增添了一丝光彩。
陆雨眠虽然天天说这鸟好丑,却不得不承认,他仅仅是看着它,就会莫名的轻松下来。
后来,凭着对自己文化水平的自信,他在小鸟脖子上系了一块小牌,拿着笔墨自信开写。
上书:番茄炒蛋。
但是好景不长,就算陆雨眠极力隐藏,但他一个小孩,又怎能瞒得过父母呢。
番茄炒蛋消失了。
陆雨眠不知道番茄炒蛋是被父母放走了,还是死掉了,他只知道自己要挨骂了。
他再也见不到那只丑鸟了。
自己也要遭殃了。
果不其然,父亲认为他平时虽不勤奋,但尚且认真,却不料短短时间竟然成了“玩物丧志”的浪荡子。
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可她的眼里满是失望和不解。
可是父亲母亲,我这段时间明明在医术上精进了很多。
我跟着师兄们学会了培育药材,他们都夸我记得快。
教我傀儡术的老头长老说我很有能力,要把他的秘籍偷偷传授给我。
我还自己做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傀儡。
你们为什么看不到呢?
自此,陆雨眠周围一定会有人看着,衣食住行都被监视着,平日除必要课业外不可外出,活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闺阁小姐,就连沈岸来找他的时候,都要先和陆父陆母报备一声。
晨起,诵典,修习课业,辨认药材,炼制丹药,打坐入眠。
活像个傀儡。
第47章 不缚雨
极其规律的生活日复一日。陆雨眠有时竟分不清, 是被他雕刻了一张鸟嘴的小傀儡更可笑,还是被看不见的丝线紧紧缠绕的自己更可笑一点。
他和番茄炒蛋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们都是笼中鸟而已。
时间转眼间就到了新一届的鲲鹏台。玄春门对此表示,一定要让修真界的各位看到他们“天下第一富宗”的排面。他作为核心弟子之一, 被分配到了玄武堂去接人,父母由于门内琐事无法脱身,他独自出行, 在传送方舟上迎日吹风, 竟久违的感受到了自由, 却又不知自己应该做什么。
像是久囚暗室之人推窗上看, 被久违的阳光刺痛,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
陆雨眠甚至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玄武堂的弟子, 年岁看起来比他大一些, 是个方脸,一身壮硕肌肉感觉轻轻一拳就能把他锤到地里。
就是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好像觉察到了他的迷茫,在他放空思绪眺望远方时, 自来熟地搭话。
“兄弟,你们玄春门是不是平时管的很严啊。”
“……为什么这么说?”
方脸搓搓手:“咱是个大老粗, 形容不出来, 就是感觉你好像有点怪怪的, 有点像在我们玄武堂被迫减肥的橘猫减肥成功了, 突然就不知道吃什么了的感觉。”
“你可能没见过我们那儿的橘猫, 我们形容都用‘一辆’来叫的。”
陆雨眠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算拥有了短暂的自由, 也不知道自己除了修习医术之外能够干什么。
他也不能干什么。
“我就是……有点无聊。”半响, 他谨慎的给出了一个万金油一般的回答。
“那要不要和我们来玩?”一股毛绒绒的触感从陆雨眠指尖袭来。他吓了一跳,猛的后退一步,那方脸却还是满脸真挚。
双手还举着一只鲸头鹳。
那鲸头鹳体型挺大,方脸要稍稍探一下头才能看到陆雨眠,这鹤的嘴巴扁扁的,看起来很憨厚,圆圆的眼里还带着一点清澈的愚蠢。它微微歪头,和它主人的头形成了一个迷之平行角度。
“小可爱很喜欢你呢。”方脸把鲸头鹤往陆雨眠面前递了递,“它平常可是对人爱答不理的,你很不错哦兄弟。”
“你们俩肯定能处的不错。”
两双眼睛相对,气氛有一些僵硬,最后陆雨眠还是败给了小可爱的眼神,上手摸了摸它的头毛。
小可爱的反应出乎陆雨眠的意料。它“唰”地一下挣脱方脸的桎梏,一个爆冲直接撞到陆雨眠怀里。这家伙可不轻,陆雨眠一时不查,抱着它摔了个四脚朝天。
玄春门的传送方舟上自带隔音效果,就算有修士想用高音高歌一曲也不会被外界听到。玄武堂个个社牛,陆雨眠自身性格跳脱又有趣,双方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陆雨眠还凭借自身离谱的亲和力,硬生生把在场弟子的契约兽全部撸了个爽。
自己曾经荒唐的举动也在脑海中慢慢浮现。
被压抑许久的心神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自己既然荒唐了一次,为何不能再来一次。
鬼使神差地,他找到了燕客,说自己要加入玄武堂。
他听到他的声音在颤抖。
却又显得格外的轻松。
燕客看起来很懵,但是陆雨眠又觉得,他懵逼的时间有点长了。
“陆家小子,我承认你在御兽一道天赋不错,但是……你确定要抛弃你在医道上钻研数年的日夜,抛弃你在玄春门的资源,来我们玄武堂吗?”
“小子,你可不要因为一时的叛逆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陆某不悔。”陆雨眠直视坐在高处的燕客,不卑不亢。
“陆某想要加入玄武堂,一是幼时之愿,二是不愿辜负天赋,三……”
他突然卡了壳,好半响才接着往下说。
“玄武堂七十二门规第一条:宠辱不惊,无畏无惧。又在这几天感受到贵宗自由从心的氛围,实在心向往之。”
“陆某想要加入玄武堂,并非是要背弃医术。只是我生来就不是安分规矩的人。不瞒您说,我的周围有些压抑过头,我自己都快要不知道什么是随心而行了,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坠进心魔里了。”
“陆某愿以修道一生,结合医修与御兽锻体,就算此身为孤舟一叶,也无怨无悔。”
“收你也没事,我听说凡尘界把更换私塾成为‘转学’,修真界自然不能连凡尘界都比不了。其实,你当个小船也挺好。”
燕客笑的豪爽极了:“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百川他们练早课晚课,等鲲鹏台结束了,就随我入宗吧。”
陆雨眠骤然间被这突来的惊喜冲击,脑中甚至升起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和一些心愿得偿太过容易而产生的不适感。他躬身抱拳,语气有些迟疑。
“不过宗主,玄春门那边……”
“不用担心。”明明燕客的表情没变,陆雨眠竟然从里面看出了一丝贼笑,“小子,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来接我们是个意外吧。”
听出燕客话语中似乎意有所指,陆雨眠猛的抬头,直直撞进了燕回好笑又关爱的眼神中。他张嘴欲问,燕客却坏心眼一般提前开口,打断了他的疑问。
“小子,你知到我们玄武堂的门规第一条是什么吗?”
“宠辱不惊,无畏无惧。”
“太文绉绉了,那都是说给外人听的。”燕客大手一挥。
“小伙子们,给他上一课!”
以方脸为首的玄武弟子皆嘿嘿发笑,声音震耳欲聋,含着藏不住的意气风发。
“遇事莫慌,干就完了!”
*
话是这么说,但真到了双方面对面的那一刻,还真不是一句“干就完了”能够解决的。
玄武堂主修锻体与御兽,与其他宗门所修神通相比,对天赋的要求略低,这也导致许多弟子的水平参差不齐。作为玄武堂堂主,燕客坚决欢迎一个御兽天赋过人的小辈跳槽过来,但耐不住对方家长的战斗力太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把他阴阳的脸皮狂臊。
“我的儿子只会属于玄春门。他从小就是玄春门的人,学的是药典,修的是医道,是玄春门新一代的翘楚,他爹在这里,他娘也在这里,怎么能如此儿戏的到你们那里去。”
这是来自陆父是的晓之以情。
“雨眠打小对事就三分热度,一直难以坚持同一件事,这是他的性子,我们也知道。旁的也就罢了,这修道又不是炒菜,不是放什么调料就做什么菜,放错了调料也能吃。他钻研医道十多年,突然转为锻体御兽……岂不是要让他和刚入道的小毛孩一样从头开始吗?”
这是来自陆母的动之以理。
陆雨眠夹在两波人中间,当时冲动开口的劲也差不多过去了。他看着面前的唇枪舌战,脑中一片空白,只为自己即将再次遭殃的屁股默哀。
在双方僵持不下的关键时刻,还是沈淼的到来扭转了战局。
她赶走了在门口忙里偷闲来吃瓜的众弟子,一锤定音。
“陆雨眠的事情,我同意了。”
燕客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说实话,让他在这里打嘴仗,不如把他丢到妖兽群里库库乱杀。
对方打又打不得,自己又不占理,在这呆着怎么看怎么憋屈。
“门主!”陆父刚刚开口,就见沈淼对他行了一礼。
“陆长老。”沈淼截过陆父话头,“你先听我说。”
“论资排辈,我是小辈,平日对您二位敬重不已,毕竟教育孩子是家事,我不好插手。”
“但我也虚长雨眠几岁,他又和我弟弟一般大,我也就多分了些注意力给他。”
“雨眠的御兽天赋明显是高于医修这一道,我想,我们不应该让他身上的闪光被埋没。”
“我记得雨眠有次小时候一个人跑去大西北,就是想去报个名,半路被您二位逮回来了。当时他应该已经通过玄武堂的入门测试了。雨眠这么三分热度的人,到现在还没后悔,已是不寻常的事,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还是要学会尊重孩子。”
“门主,此乃家事。”陆父好像被气的不轻,态度却依旧强硬。他衣袖猛地一甩,抬脚就要走,却在门口被陆雨眠大着胆子拦下。
“爹……”陆雨眠咽了一口唾沫,掩饰着声音的微颤。
“我、我不是要放弃医道,是想尝试一下御兽。你知道吗,凡尘世里有叫人诗书的学堂,一个学堂有的时候会让部分学生去另一个学堂里,称作交换生。学习两个学堂优势,不是就抛弃了之前学堂里所学习的知识,而是让他学会取之长处,补其短处……”
任他口舌用尽,陆父好像都铁了心的认为他长大后翅膀硬了,学会在外面瞎搞了。沈淼作为玄春门主,自然可以强行决定,但如果她强行介入,可能会与陆氏夫妇发生不可避免的嫌隙,一时也不知怎么开口。
一开始信誓旦旦的燕客此刻放轻呼吸,偷偷移动到门口消减自己的存在感,心中暗暗叫苦。
这些医修压迫感好强,好想闪。
【作者有话要说】
燕客:这就是传说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医修的斗争吗,压迫感好强,要不要先闪。(偷偷探头)
第48章 不缚雨
但让在场众人都意外的是,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了一个意外之人身上 。
“雨眠。”陆母身量不高,容貌也清秀,但是神色很严肃, 看起来格外有气势,“若是你要像凡尘界所讲的那个交换生一样,那为何要去玄武堂?你可是与我们置气, 随便找了一个宗门就要加入?”
“不是的!”陆雨眠在母亲面前还是放松了一些。他深吸一口气, 只觉得自己从出生活到现在的所有直球都要在今天打光了。
“母亲, 我太累了。”
“从小我就活的很规矩, 今天的某个时辰该做什么,明天的某个时辰又该做什么,就连幼时吃饭沐浴都有规定的时间, 我从小到大根本不像是作为陆雨眠活着, 倒像是个不能自由活动的木偶。玄武堂很自由,我很向往,而且我也想挖掘一下去在御兽方面的潜力。”
“我不是玩物丧志,也不是不求上进。”
“我很喜欢钻研医术的感觉, 但是自己想做和被逼着做是两码事。”
“我喜欢医术,但不喜欢被束缚, 我想痛痛快快地活出我自己。”
“一派胡言!”陆父油盐不进, 一幅吹胡子瞪眼的样子, 看起来随时准备巴掌伺候, “你这个混账小子懂什么, 我们对你严格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以后在医道上能成就一番事业, 被万人敬仰。”
“我们还能害你吗!”
“我不想成事!”陆雨眠也开摆了, “从小到大我最讨厌的, 就是你们天天说为我好为我好, 为了我大道至臻,为了我闻名百家。可是为什么你们从来不想想,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不想当事事都要争第一,不想天天听着‘为了你好’的说教,不想被像个木偶一般的束缚着!我想真正自愿地钻研上古医术,想和伙伴一起肆意交谈,想做你们觉得没有意义但是我想要去做的事!”
“你们也说过,修道不止是重修为,更要重道心。我陆雨眠不求成为万世景仰的人上人,只求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而不是做他人必须要我做的事。”
陆雨眠的嗓子在激动叫嚷中破了音,但挡不住其中满满的无奈和委屈。
“逆子!”陆父眼一瞪手一抬就要开打,陆雨眠反射性地抱住头大喊“不要打脸”,真真是好一幅“父慈子孝”的名场面。沈淼和燕客一人一步,分别挡在陆氏父子二人前面,一个又是劝告又是安抚,一个护着孩子还不能还手,看起来十分憋屈。陆雨眠已经破罐子破摔,边躲边挑衅两句,气的陆父双眼冒火,场面一片混乱。
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中,陆母的声音显得犹为突出。
“那你就去吧。”
她的话像一道停战令,终于结束了几人你追我躲的闹剧。陆父虽然不解,但他作为玄春门格外有名的妻管严,也只能冷哼一声停下巴掌,沈淼和燕客则迅速把一脸懵逼的陆雨眠护在身后。
“雨眠,我们也是从你们那一代过来的,只能让你去走我们认为最好的路。”
她垂下眼帘,仿佛有些无奈般叹了口气:“可能我们年龄大了,不知道你这孩子真正想要什么,但我们所做的一切和初衷,皆是为了你的未来。”
“既然我们做不到给你想要的,那你就去自己寻找吧。”陆母经过陆父上前,抬起手来,用一种极其轻柔的力度揉了揉陆雨眠的头。
“我给你三年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也让我看到你真正想要的。”她的目光里带着作为母亲独有的柔软,“如果找累了,记得回家里来看看。”
“这里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陆雨眠出门之后,还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好像身处云雾之中,走动的脚步看起来都是虚浮的。燕客倒是爽朗一笑,一巴掌差点给他拍地里去。
“你们呀,就是沟通的少。有什么事情就说出来,说一遍有一遍的效果,话一直憋在心里,心里可是会委屈的。”
“刚才……多谢门主。”陆雨眠朝沈淼行了一礼。沈淼点点头,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一礼。
“你也应该谢我。”
“什么?”陆雨眠摸不着头脑。
“傻小子。”燕客和沈淼对视一眼,微微压低了声音,“你真以为,自己是随便接到迎接我们的任务吗?”
后来他才知道,是沈淼见他这些年来太过压抑,一直怕他心理上出现什么问题,但是玄春门也不能太干涉长老的教育,只能暗暗观望。而恰逢本届鲲鹏台由玄春门举办,沈淼和燕客又是忘年交。有次她就这件事向燕客提了一嘴,燕客便提议让陆雨眠来玄武堂发展一下。
这个建议虽然有挖墙脚的嫌疑,但考虑到陆雨眠的御兽天赋和从小就偷跑的旧事,沈便淼给他安排了这项任务,并提前给燕客通好了气,准备要陆雨眠去玄武堂做上三年的“交换生”。玄武堂门风开放,你可以在那里好好考虑。三年后,若你要重归玄春门,自然是再好不过;若你要留在玄武堂,亦可传信于我。
“这里提醒一下,你可不能因为赌气做出决定哦。”
“那三年之后呢?”陆雨眠疑惑歪头。
“想这么多干嘛,瞻前顾后是最愚蠢的做派,专注现在不就好了。”沈淼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陆长老他们是个犟性子,你不直直地说出来,他们是不会懂你的。”
“别去想那虚无缥缈的未来了。恭喜你,你现在可以迈上属于你自己的路了。”
陆雨眠回忆过去,一不小心被对面复制人的银针划破脖颈。他连忙收神应对,却渐渐有些力不从心。
这复制人和他长相实力都一模一样,按理说他俩本应是不分上下。但他刚才突然发觉,这空间中没有灵气的存在,自己的灵力相当于只进不出。战斗时间越长,陆雨眠本尊会有消耗,状态会下降,但复制人一直保持着陆雨眠的巅峰状态,对于一个不擅长持久战的人来说,简直是惊天噩耗。
而一旁的契约兽们打的也是难分难舍,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他当机立断,决定速战速决,防止局势进一步恶化。
但是俗话说,生活就是在你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时,它会再偷偷给你一拳。
小小的不幸降临了。
就像在考试时脑子里除了答案什么都能想到,失眠时除了空白什么都有,在这个紧要关头,他想到了之前的一个下午,他的巨鹰飞驰空中,他对着余镜台,明为苦恼实为炫耀地说他的鹰太快。
“陆兄。”余镜台听了他的话语后反而神色诡异,语气中充满了罕见的正经,“敢问此鹰是雌是雄?”
“自然是雄。”陆雨眠不解非常。
“陆兄,现在你的巨鹰还小,可是孩子都是要面子的,你以后可不能当着他的面这么说。” 余镜台长叹一声,神色凝重,压低声音对他附耳——
“是雄性,就不能说太快。”
余镜台号病毒今日传染加一。
神特么不能太快!
为什么要在他想速战速决的关键时刻好死不死想起来那个下午!
陆雨眠终是慢了一步,余光瞄到银针朝他眼角袭来,心中大悸。
吾命休矣!
然后他就被划破了衣服。
不得不说,这一手划的极为巧妙,在不伤及陆雨眠表皮的情况下,将外袍和里衣齐齐划开,露出他初成规模的腹肌。
和若隐若现的两点。
“——啊!”
陆雨眠满脸懵逼。
陆雨眠瞳孔大惊。
陆雨眠高声尖叫。
他双臂交叉护住上身,像黄花大闺女半夜见到采花贼一样惊慌,尖锐地声音像要冲破重重云霄,硬生生压过了他家白虎低吼和朱雀的鸣叫之声。
“死变态,离老子远点啊!!!”
【作者有话要说】
惊喜双更啦!!!两眼一睁就是写!!!
小剧场放送:
猫猫:请问小陆嘉宾,被强剥衣服的感觉怎么样(贼笑)
陆雨眠:律师!我要找律师!片场有变态啊啊啊!
第49章 噬沉云
在另一个空间内, 季沉稳稳落在实地处,咬牙切齿地捂着头上凸起的包。
这包的出现自然与余镜台脱不开关系。当时黑雾袭来,只见这小子双手一挥, 看起来本来想要打散外敌,却不料中伤友军,那又亮又沉的锡杖正正好好与季沉天灵盖来了个亲密接触。
季沉也没想到自家队友突然背刺, 这一下打的不轻, 他现在只觉得脑袋瓜一阵嗡嗡响。
等我出去, 一定把余镜台这臭小子屁股打开花。
他食指中指交叠, 在空中燃起一道火圈,照亮了周围阴沉沉的环境。等看清了前方,他反而笑出声来。
“又是这种幻境类的招式。我说这位不知名的兄台, 你是不是在道心修炼时遇上情况了, 得让所有人都感受感受,然后呢?”
他露出八颗牙,笑的十分标准:“需要我同情同情你吗?”
四周阴沉沉的环境变得更加压抑,狂风吹起季沉一直搭在额间的刘海, 露出颇为可观的发际线,又被他若无其事地按了回去。
“怎么, 恼羞成怒了?”他笑的特别爽朗, 嘴里不停“库库”往外倒毒液, “看来你这格局也就这样, 格局啊——”
这次回应他的, 是带着凌冽杀气的气劲。一阵疾风携裹着仿佛千年寒冰的凌冽冷气, 迅雷不及掩耳般划过季沉耳边, 在他左脸留下一道伤口的同时, 削掉了他额间的半边刘海。
“有话好说。”季沉直接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表情大转换, 甚至乖乖盘坐在原地,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先前的怼人功力。
周围蔓延的黑雾见他如此识相,也没有过多为难他。转眼间,黑雾凝聚成人形,却不想季沉突然发难,几道阵法不分先后砸向黑雾,直接把黑雾凝聚而成的人形炸出一个大洞。
雾气没有固定形态,无法被阵法束缚。见季沉搞偷袭,四周蔓延的黑雾开始慢慢收缩,最后成了一个像海胆一样的形态,尖锐的刺状布满冽冽寒光。
这一击没得手,季沉也不慌张,反而飞速调动自身灵力部署阵法,不过几秒就把这个类似于额外空间的地方从上到下翻了个底朝天。
当然,他身上也挂了不少彩,却无一丝惧色,反而口中念念有词,眼中是掩饰不住的狂热神采。
“看着运行轨迹,应该只是一般的幻境和返璞阵的结合……还加了一层封灵阵隔绝灵气,先上幻境,消磨心智,再由返璞阵以阵中人为基础构造一个与本体几乎一致、永不疲累的产物用来对付不受影响的人,这么天才的想法竟然是只海胆想出来的,可是这轨迹好像不太对劲……”
眼看面前好像即将要开大的“海胆”,季沉沉默地想了想自己被扎成串串的形象,果断露出一副可以让余镜台干呕三月的狗狗眼,双手半举,神情诚恳,是一种湿漉漉的可怜姿态:“我说兄台,我季沉从小就喜欢改错,要不,先让我看看给我准备的幻境呗。”
“说不定我看了就能痛哭流涕痛改前非,极尽所能地恳求你让我留在此地过快活人生了。”
“海胆”好像听懂了他的话,看起来对他的求和行为十分满意。短短几秒,整个空间变得更暗,无边的黑暗将季沉所画的火圈侵蚀殆尽,一副看起来不太清晰的投影浮现在空中。
阴沉沉的乌云下是一条破旧的窄巷子,巷子外挂了一块木版,上面用炭笔写了三个大小不一的字。
泥丸巷。
淮南镇是东区里一个存在感不强的小城镇,泥丸巷是镇上匠人居住的一条街。前半段是木匠,后半段是铁匠,其中还有不少无处可去的野狗在中间安了家。
在泥丸巷口,放了一个竹篮,竹篮里面是个婴孩,不哭也不闹,手里紧紧抓着一张纸条。
泥丸巷早上开业晚上闭门,就算晚上还有在外走动的,也都是生活拮据的手艺人。不知是哪个日子过得紧巴的,背着婆娘扯了块棉布包住竹篮防风,一时不察还让摇尾巴的小狗抢走了手里的饼。
起风了。
竹篮里的婴孩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张嘴哭了起来。但在凌冽的风声中,他细声细气的的声音就像是未睁眼的幼猫在叫嚷。
但冻得红肿的小肉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那只手看起来很苍老,骨节粗大,手背上是一条条或深或浅的皱纹,粗糙的像是百年树木历经风霜的树皮,看起来饱经沧桑。
但就是这样一双手,这个背微微佝偻的小老头,把婴儿抱回了家,停住了在婴儿世界中呼啸可怖的风。
灯光下,纸条上写了“季沉”二字,字迹娟秀,用墨金贵,连纸都染上了熏香香味,至此不散。
但老头只是随意一撇,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随手把它扔在烛火中。他把季沉从篮子里抱出来,用棉被把他包成粽子状,生疏的动作中透着几分慌乱。
“这个沉字不好,听起来孤零零的。”
老头摸摸自己为数不多的胡须,用尽此生所有的文化水平,一锤定音。
“以后,你就叫季飞飞。”
从此,这家家清灰冷灶的泥丸巷里,多了一个叫季飞飞的小孩,短短几年时间,他就从一个连哭声都不大的小婴儿长成了每天天遛鸟追狗,东游西荡的烦人小孩,俨然成了泥丸巷的一个小霸王。
收养他的老头每每见他,必要唉声叹气一阵,疑惑当初自己捡到的这么乖巧可爱的一个小宝贝怎么长成了这么一个人嫌狗厌的样子。有回看到巷子口的木匠家买了橘子,季沉腆着脸上去卖萌求投喂,最后在木匠家里打工到黑夜。
他嗦着手上的汁液,只觉得心情大好,却忘记了老头规定的门禁时间。等他下意识走到家门口,才想起来这件事。
老头露出一个标准微笑,见他不仅在外面待到这么晚不回家,还在偷偷地嚼橘子皮,惊喜的当场就在家门口拿着竹竿抽其翘臀,把季飞飞痛扁一顿。
老头家地理位置优越,正巧处在泥丸巷中间,房子旁边就是野狗窝。后面是铁匠铺,前面是木匠铺。那一夜,极少点灯的泥丸巷从头到尾都亮起了灯,家家户户在门口欣赏这平常作威作福的小皮孩挨打,野狗们在窝里探头探脑,就曾经连被季沉拽着舌头跑的小白狗都“呜呜”地叫,好像在嘲笑这个屁股开花的小霸王。
小孩正是自尊心比天高的年纪,受了一顿“竹笋炒肉”的季沉到了家里嗷嗷乱叫,学人家绝食半夜饿了去厨房偷吃被老头逮了个正着,喜提厅堂跪坐套餐。
老头家分两块,前面是铁匠铺子,后面是厅堂卧室厨房厕所四件套。厅堂的地面是石头,入了夜后凉气丝丝往季沉膝盖里钻。
“臭老头,你这是虐待我,我是不是你亲孙孙啊!”季沉眼圈红红,跪在房内的客厅中央,不时伸手揉揉自己可怜的屁股。
“哼,你这臭小子,越长大越不着调。实话跟你说,你就是我在垃圾桶里捡来的。你看人家王二家的仔,才七岁就会作诗了。你倒好,书你不看觉不少睡。好不容易把你送到学堂里,你还把人家老先生的胡子给剪了。”老头拄着拐杖,狠狠在地上敲了三下。
“那老头讲的东西太枯燥了,一点意思也没有,还不如在你这里打铁!”
“季飞飞!”老头气的吹胡子瞪眼,“你还要不要前途了,你难道要和我一辈子要做个铁匠吗?”
“我又不叫季飞飞!”季沉情绪激动之下,直接站起身来,“我知道我叫季沉,是个没有爹娘要的野孩子,跟王二家的刘三家的根本不一样!”
这下反而换老头愣住了。他嘴唇颤颤巍巍,半天讲不出话来。不大的客厅突然安静下来,气氛陷入一片死寂 。
“你……你从哪知道的。”老头摩挲着自己的拐杖,语气颇为小心翼翼。
“哦,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季沉见他不关注自己的顶嘴,大着胆子盘腿坐下,双手罕见地乖乖搭在膝盖上,毫不在意地搓搓自己的膝盖,“我叫季沉,是北区修真世家季家的孩子。但是我出生的时候有仙人说,我命中带劫,一令亲近之人短命,二克整个家族气运,要么让我不存在于世上,要么送走。老爹让家仆带我去河边把我淹死,母亲不忍心,所以买通家仆,让他把我放在偏远但有人烟的地方。”
“然后我就被你捡到了。”季沉的眼型细长,看起来总是眯着眼睛,一副没个正行的样子,“你要问我为什么知道这些,答案很简单。”
“我从出生开始就能记事了,他们的打算交谈也不会想到要避着我这个小婴儿。之前我只是有这部分的记忆,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现在都长大了,肯定明白他们的意思喽。”
老头沉默不语。半响,他把季沉扶起来问道:“季飞飞,你既然知道你的身世,那你要不要……认回去?如果你能认回去,说不定还能迈入修仙大道。”
“我才不要。”季沉小嘴一撇,看起来颇为不屑,“一个规模不小的大家族,竟然会惧怕一个孩子身上的劫难拖累整个家族的气运,我看这修仙的家族也不过如此。”
“说我命里带劫活不长久,我呸!我肯定活的比我那个渣爹长。”
他自认为隐蔽地抬头看了老头一眼,开始了花式彩虹屁吹捧:“我以后肯定要当老头你这种玉树临风巧夺天工健步如飞帅气可靠的铁匠,靠手艺吃饭,把咱们铁匠一派发扬光大。”
老头沉默半响,问出了今夜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为什么要在木匠家干活干到这么晚,还是打白工。”
“……他们给了三个橘子,不是白工。”
“你一个也不给我留?”
“额……”
沉默,是今晚的厅堂。
第50章 噬沉云
从那时起, 季沉被要求每天在铁匠铺里打铁,并且要遵守老头给的姿势和力道去干。一旦老头发现他偷懒,拿竹竿抽他都是轻的。
打铁次数从连续不间断的百下, 再到不停的千下万下,他这个九岁的小孩做到这样,只用了短短三个月。
与之一起增长的, 还有季沉的饭量。
俗话说, 半大小子, 吃垮老子。就算三餐的饭增加了不少, 季沉还是会在半夜饿醒。小孩正是要面子的年纪,好几回不好意思再开口加餐,往常都是忍着到第二天早上大吃特吃, 被邻居戏称“饕餮小饭桶”。他面子上挂不住, 每次在人前都吃个六、七分饱。
可今天他的肚子抗议的实在厉害,他也真的饿到受不住了。今晚他趁夜里月黑风高,偷偷溜进了铁匠铺的厨房。
“不应该啊,这厨房怎么一点吃的都没有。”为了防止自己被老头发现, 季沉没敢点灯。他四肢着地,慢慢悠悠地在地上爬, 把厨房从上到下扒了个遍, 只找到半块吃剩的馒头。
季沉肚子叫的厉害, 像是有人在他胃里围成一圈疯狂蹦迪。他不信邪, 开始全方位多角度无死角的地毯式搜寻, 趴在地上看了炉子又去看橱子底下, 连柴堆都从里到外扒拉了一遍。
他在厨房忙活了半天, 吃的没找到, 倒是看到橱子脚下垫了本书。
那书不厚, 方方正正的,看不清封面,上面脏兮兮的全是灰尘油渍,看起来特别不起眼。
这倒是让季沉觉得特别稀奇。臭脾气老头没对谁有过好脸,平日里只对客人和读书人客客气气,家里的书也都排列在卧室最亮堂的架子上。上次自己在书上画了个大王八,被老头打了一头包。若不是亲眼所见,他肯定不相信现在有书能在老头这里沦落到垫桌脚的地步。
他心里好奇,猫抓一样的泛着痒。他左右瞅瞅,动作麻利地挽起袖子,蠢蠢欲动的爪子终于伸了出去。多亏这几个月的打铁生涯,给他练出来一身牛劲。只见他锁定目标,一手抬起橱脚,另一只手飞快抽出那本书,又把准备好了的稻草团垫在橱脚下。
“让我看看,这可怜的书里到底写了什么,能让臭老头这么嫌弃。”
他掀开书,借着月光细细辨认。老头一直苦恼他不学无术,觉得季沉一天天只会爬树追狗摸鸟蛋,泥丸巷的狗见了他就跑,方圆十里的鸟根本不敢在此地筑巢。可是实际上,季沉很聪明,而他不想去学堂的原因很简单,他认为夫子讲的太慢了,听起来太无聊了。
季沉看着看着,觉得这本书很奇怪,上面有许多繁琐的文字,还有人体经脉图。有红色的标注循着经脉走,还要加上手上的动作去配合。厨房里又没有亮灯,有些地方看不清楚,急得季沉直挠头。
他自封泥丸巷孩子王,自然不肯认输。沉下心去慢慢看,还真让他琢磨出股门道。他这三个月打铁,总感觉身体里突然出来了一股气,除了打铁的时候老实些,其余时间压根不听他使唤。
但让这股不知名的气按书上的红色标注走,却能把它顺的服服帖帖。
他捡了根柴火棍,照着书上的图案,在地上画了个缩小版的圆,在圆内依葫芦画瓢涂涂画画,修修改改自我感觉不错。
“画好之后的红色从身体里出来了。”他嘴里念叨着,按着书上的描述半蹲下来,右手的食指中指并拢,轻轻点在地上圆形的中心,尝试按照书上的红色标记把身体里面的气运到身体外。
季沉试了几遍,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丹田而生,顺着经脉蜿蜒来到手腕,又经指尖发出。
——阵成。
轰!
小小的铁匠铺好似静止一瞬,紫红色的火焰在下一刻猛然朝天空蹿起,吞噬了整个厨房。
但几乎前后脚般,一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威压降临此处,原本滔天的骇人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在厨房外被老头抓着后衣领的季沉和厨房的残骸面面相觑。
空气仿佛还在高温烈焰下扭曲,整个厨房在这短短一瞬间内化为灰烬,连号称“可为火炼”的铁门也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下了那个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造的橱子。橱脚下的稻草被烧没了,在橱子最顶上面的锅碗瓢盆也噼里啪啦地摔到地上,叮叮当当的还有些好听。
还懵逼中的季沉只觉得这是为他的屁股唱响的葬歌。
对不住了我的乖乖屁股,我肯定拦着臭老头,让他把铁板换成别的抽你。
这是季沉现在唯一的想法。
老头手一松,季沉就结结实实地在大地上摔了个屁股墩。他双手捂着嘴,把脑袋埋在双腿中,慢慢把自己蜷成一团,疯狂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可他装鸵鸟装了半天,都没等到“铁板炒肉”的讯号,胃也开始催促他一般疯狂叫唤。他大着胆子偷偷看老头,正好和老头对上了眼神。
他以为老头会暴怒,拿皮带铁板之类的东西抽他一顿或者赏他一头大包,但老头只是这样凝视着他。他无法理解那目光中蕴含的复杂情感,只觉得他的肚子好饿,腿也好麻。
季沉的屁股终于还是逃过一劫。只是自此之后,老头的身体好像越来越差,经常走两步就喘,说话声大些就咳。短短五年,他从一个还算有名的铁匠,变成了“泥丸巷那个经常躺床上的老头”。
但老头出乎意料的有钱,家里的每个角落好像都藏了许多宝贝,让俩人不用挨饿。季沉接起了他的活计,早上在铁匠铺打铁,傍晚去药铺里拿那些听名字就死贵死贵的药,晚上给老头做做按摩,顺便再和他斗斗嘴。
这样的生活很枯燥,可季沉乐在其中。唯一不满意的,就是老头状况越来越差的情况。
“飞飞……”
“怎么了老头,腿又难受了?”一个与平常无异的夜晚,老头低低的呼喊声叫醒了床边昏昏欲睡的季沉。老头让他去后院劈些柴,说是要明天早上烧粥喝。
季沉抱着斧子跑到后院,又悄咪咪地回到屋门前。屋门是合着的,可他去后院时分明没有关门。
他撇撇嘴,心里暗道:老头的借口太烂了,烂到他一听就知道老头想支开自己。
季沉动作极轻地放下斧子,躲在门后附耳去听。
“……我大限已至。”季沉愣住了。他从未听过臭老头这样虚弱又不甘的声音,就算他往常再怎么疲累,声音都是中气十足的。
屋里又响起一道声音,听不出来他年纪多大,只知道是个男子。
“自那件事后,你跟师门就断了联系,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但以你的实力,绝不可能这么早就虚弱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做了什么?”
老头没有回答陌生声音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我哪还有什么实力。当年一念之间铸成大错,经脉十二废十,重创识海,境界大跌,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天河,师兄活的够久,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只不过,我这里有个阵修的好苗子,只是他命中带劫,死生师友。我本不应插手他的命运,却实在不忍明珠蒙尘。”
“师兄。”天河勃然变色,声音也变得凌厉起来,“你是为了他占星搏命,你的身体怎么撑得住!”
“天河!”老头好像咳了两声,“当时我一意孤行,犯了占星的大忌,到现在地步全是因为我咎由自取。但季沉不一样……”
“——他是颗被抛弃了的明珠。”
“我不过让他引气入体了短短三月,在从没接触过阵法的情况下,复刻了上古阵法……虽然只是个半成品,但若好好钻研,他的成就很可能不下于你。”
天河这次是真的惊了一下。阵修一开始并不借助灵石阵石等物作载体,而是通过气脉流转,再绘以图案,让灵力灌入图案之中引起规则共鸣来实现。但效率太慢,所以后世加以改革,除了上古复杂阵法以外的常用阵法,只要灵力沿着经脉的走势对了,辅以起阵手势或者阵言,都可以借助灵石或阵石瞬间发出。
在未经过系统训练的前提下,以三月引体之灵力构建上古残阵,季沉这小子定是与阵修一道有天生的缘分。
老头又开始咳了,但声音中是掩不住的骄傲:“稚子有灵,奈何他人眼拙,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埋在泥里。我为他占卜过,他命中劫难虽厉害,可并非无可转圜。以你的实力和玄机阁的资源,完全可以解除此劫。”
“他的家族怕是不想为一个天赋不明的婴孩白白耗费资源,所以才让我捡到了这个宝贝。”
“天河,我怕是无法留在世间了,这个孩子……你把他带走吧。教他本领,护他安康。”老头的声音越来越低,“不过,如果他想做个铁匠,也就随他去吧。”
“还有……代我向师父问好。”
“砰!”
房门不堪重负,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季沉低着头进来,屋内二人皆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快步走到老头床前,脚下故意发出很大声响,声音是掩饰不住的哽咽。
“你也不要我了吗?”
老头默然,只是巍颤颤地抬起手来,把一缕碎发别在他耳后。
“你真不要我了?”
季沉后槽牙紧紧咬着,话到嘴边像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挤出来一般艰涩。
“你不要我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