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询系统


    “枕姐啊啊啊啊啊!凌呆呆被掳走了啊啊啊啊啊!”余镜台破门而入, 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鬼哭狼嚎。后面的沈岸和宓观鱼一个捂额头,一个捂眼睛,一副“我不认识这个家伙”的样子。


    还没等枕苏开口, 余镜台已经如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开始讲,期间还配以各种手势动作。枕苏去掉中间杂七杂八的夸张形容,艰难地提炼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 大家在季沉的和江年年的带领下, 去到了玄机阁用来招待客人的大堂。在众目睽睽之下, 江年年突然昏迷, 又突然醒过来,抱着凌清秋的胳膊就咬,像疯了一样。大家好不容易拉开他们俩, 江年年身上却冒出一团黑气直奔凌清秋, 然后她就昏了过去。


    那黑气虽然还没近凌清秋的身就被他打散,他手臂上被咬出来的伤口中却突然窜出来几丝黑气,竟瞬间变成人形。凌清秋一时不察,吸入了黑气, 整个人踉跄了几下。更加巧合的是,又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狂风, 叫人无法睁眼直视。待众人睁眼后, 凌清秋已经消失不见了。


    现在江年年被关在玄机阁的执法堂内, 目前还未清醒。


    枕苏则简单的说了一下自己知道的信息, 隐去了天道代行者目前在自己身边的事。


    【他等不及了。】


    天道代行者的声音在枕苏脑海中想起, 与枕苏的声音重合起来。


    “澜沧剑尊在幻境的一剑对他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他只能直接抢夺。江乐身上怕是有什么玄机, 能让他远程‘降临’到她身上, 进而抢夺身躯, 再回到极海。”


    黎萤倒吸一口凉气:“那凌大师兄的处境岂不是非常危险!”


    枕苏面色凝重:“萤萤,你和观鱼、沈岸去把夺舍之事告知各位宗门掌事者,小余,随我去执法堂。”


    “好。”


    “yes,sir!”


    *


    玄机阁的执法堂建在地下,路途机关重重,需要特定的身份腰牌才可进入。枕苏和余镜台在季沉的带领下进入执法堂。穿过长长的廊道,廊道两旁是用铁门和墙壁隔开的牢房。他们走了一会儿,便在最里间见到了被锁链束住四肢,还在昏迷状态的江年年。


    季沉拿钥匙打开铁门,食指在江年年眉心处微微一点。见江年年开始有清醒的迹象,朝枕苏余镜台二人示意过后,就退到牢房外面,把空间留给三位。


    “嗯?我怎么在这里……”江年年悠悠转醒,十分懵逼地动了动双臂,发现手被绑住后又毫无形象地抖抖腿。


    迎接她的是一把出了鞘的剑。


    月白剑的剑尖比起寻常的剑更尖锐一些,此刻正抵在江乐年年的脖子上,自发的寒气让江乐开始牙齿打颤,话都说的七扭八歪。


    “女……女侠饶命!”


    “想活,就说出来那幕后黑手与你有何关系,你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凌清秋被掳到何处!”枕苏冷脸的样子格外唬人。江乐看着枕苏的脸,脑袋一抽嘴一歪。


    “我……我头发特长!啊——真的,我、我头发长得特别快。”


    枕苏直接让剑背与江年年脖子来了个亲密接触,吓得她吱哇乱叫。到是余镜台看着她的表现好像想到了什么,灵光乍现,清清喉咙,自信开嗓。


    “改革春风吹满地~~”


    江年年懵逼。


    江年年歪头。


    江年年爆哭。


    她一边哭一遍唱:“中国人民真争气~~”


    “宫廷玉液酒。”


    “一百八一杯。”


    “宝娟、宝娟——”


    “我的嗓子……嘎!”


    余镜台自信满满苍蝇搓手,江年年眼泪汪汪哭到打嗝。


    “说吧。”余镜台不知道从哪里拿出纸和笔来,“是身穿、魂穿还是胎穿啊,是看过原著还是有系统啊。”


    “好像是身穿,系……系统。”


    “呦呵!”余镜台眼神瞬间发光。


    “但是它已经很久没理我了……从我到这个世界,它只陪了我几天,就失去联系了。”


    “你们说的系统……”枕苏收剑插话,“可是作用在灵魂上的东西?”


    “额,差不多吧。”余镜台意识到自己见了“老乡”有点忘乎所以,立马端正姿态,做出一副乖巧好学生的样子。


    “江年年,你说的系统,是何时与你失去联系的?”枕苏紧盯着江乐的眼睛,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江年年眼神上看,努力回想:“大约……在你和凌清秋下山后的那段时间。之前它会让我修炼,毕竟提高实力才能进玄清宗,但你们下山快半个月后,它就突然不再跟我说话,也不监督我修行……好像消失了一样。”


    “半月之数……坏了。”枕苏看向余镜台,后者显然也反应了过来。


    “是我们遇见秦晚晚之后的事!”


    “江年年。”枕苏突然点名,江乐反射性地答了一声“到”!


    “那幕后黑手做事谨慎,轻易不会冲动行事。他既然发现了神木,下手前自然要调查一番。最可能的解释,是他发现了你身上藏着系统,碰巧你身上的系统对他有大用,所以吞噬同化了它。幕后黑手存在超千年之久,在神魂方面绝对是碾压性的强……怕不是早就为自己留了条后路。”


    枕苏示意余镜台给江年年破了皮的脖子上药,自己则急忙回到最开始的房间,用左手的指甲猛戳玉镯。


    【哎呦喂,轻点!我都一把年纪了,禁不得这么戳。】


    天道代行者抱怨似地虚空锤了枕苏两下,在后者期待的目光下,叹道。


    【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那家伙既然这么早就开始布局,准备的应该蛮充分。他可以通过江年年身上那个外来物监视大陆这边,通过,说明他就等一个长老大能都不在的时间,计算最快的时间,随时准备直接夺取凤凰木的身躯。】


    【若是他二人融合程度低,用我教你的符咒就能把他完全消灭:如果不是这样……】


    话语随着吹进屋内的风散去,屋外的紫藤不知何时探了进来,落在墙角的纸笔里。


    第二天一早,枕苏便启动传音玉碟,联系各大宗主与长老,来了一场“修真界版线上会议”。她隐去了天道代行者来到现世存在,只说祖父交给她一个法子,可以拔除鄢气存在。


    “鄢气之事绝不能任其发展。先不说这次鲲鹏台大家损失惨重,昨日我宗凌清秋被掳,若是那幕后黑手与他融合,怕是会有无法预测的大灾难。”


    “小枕说的在理。”沈淼面色阴沉,“被鄢气侵蚀后的进程是不可逆的,我玄春门极尽全力,也只能缓解一二。”


    “弟子请各位长老出山,与我辈弟子前往极海,找出幕后黑手,救回师兄。”枕苏抱拳半跪,神色坚定。


    “不可。”


    是孟独晴。


    在枕苏不可置信的眼神下,他缓缓开口:“鄢气主要作用于神魂,又牵扯到天道,你们小辈经历太浅,难说会不会受到影响。你们就留在玄机阁,勤加修炼,不可懈怠,好好等我们回来。”


    “你说的在理。”是玄武堂堂主燕客,“你们这一群小毛孩子别凑热闹了,我们大人去就行。各宗长老联手,我就不信拿不下一个魂都快没了的东西。”


    合欢宗宗主嫣然也帮腔:“就是就是,正好我合欢长老天天催我处理宗里的事,一堆破事有什么好处理的,”


    “可是……”枕苏还想再说些什么,“当时我没怎么受到鄢气影响,我可以的!”


    “枕苏。”师父极少唤她的全名,“我不能拿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去赌,你懂吗?”


    枕苏最后还是一脸懵逼地被踢出群聊,耳边还回荡着燕客豪迈的声音。


    “娃娃放心,燕回刚才已经冲出去了。我们现在就出发,保准灭了那妖人。”


    “枕姐!”


    她刚刚回神,就见余镜台气喘吁吁地跑来,“快点跟我去执法堂,江年年搞了个大的!”


    玄机阁,执法堂。


    江年年身体蜷缩,把脸埋在怀里,双臂环住双腿,整个人靠在墙角处,牙关微微打颤。黎萤在她旁边盘膝坐着,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脸上一片茫然神色。见枕苏和余镜台到了,黎萤立刻弹跳起身。


    “苏苏,她突然就这样了,要和尚喊你过来,我刚才看了看,像是惊吓过度导致的。”  枕苏给江年年施了一道静心咒,又蹲在她面前,视线与她处在同一水平线。


    “江年年,放轻松,慢慢说。”


    江乐抬起脸来,眼睛是肉眼可见的红肿。


    “对不起、对不起……”江年年眼眶中又开始续起眼泪,抽抽涕涕地说,“我之前不是被那个BOSS附身了吗。他既然是通过系统监视我周围,我就想着,为什么我就不能试试反向监视他,找到他呢。”


    “我看到他了。”


    “他在黑暗里,长得和凌清秋一模一样,但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他发现我了。”


    “他对我说……他劝除了这次参加鲲鹏台的青年弟子以外,任何宗门的长老和当世大能不得离开大陆。”


    “地动将至,炼狱人间。”


    “地动?地震!”余镜台眼睛瞪大,“他疯了吗,真的假的?”


    【真的。】


    天道代行者在枕苏脑中道。


    【他是有这种能力,只是之前修为不够,且不能弄出太大动静,恐怕他现在已经与凤凰木合为一体,成了第二个天命之子……枕苏,天道不能站在任何一边。】


    枕苏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月白剑好像感受到了主人的心绪,四周发散的白光更耀眼了些。


    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嗡鸣,像是在身边,又像是在地底。几人感觉一阵摇晃,伴随着阵阵钟声,不详的红色烟花在空中炸开。不幸仿佛撕裂了大地,地上顷刻之间便裂开一道道缝隙,又飞速扩张开来,破山覆桥,万丈惊涛,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大地与山脉撕裂开来,出现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地面好像成了会呼吸的海浪,疯狂地裂开一条条巨口,瞬间上涌,又突然合上,上翻下落,没反应过来的弟子与凡人瞬间被卷入地下,鲜血溅上了及时浮空的人们,也晕开了他们惊鄂的表情。


    “我靠!来真的啊!”余镜台的衣领挂在月白剑尖上,心有余悸地看着下方,直接罕见的爆了粗口。


    枕苏立于月白剑上,衣袂随风飘动,身后是扶着她站立在剑上的黎萤。


    江年年被她抱在怀中,脸色惨白。


    一阵流光溢彩的光芒以墨玉塔为中心,从塔尖流到塔的第一层,又向它的四周奔去,笼罩住了岛上的大部分面积,以一种不可置疑的强硬姿态,镇压了作乱的地龙,使大片岛屿归于平静。从上方看,就像岛上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罩子,护住了岛上无法浮空的修士与渔民。


    但浩劫还在继续。


    至此,地动。


    第32章 地动鸣


    地动只持续了短短半个时辰。


    生灵涂炭。


    一片断壁残垣。


    燕回在玄武堂管辖的城镇中, 脸上糊满了不知道从哪里蹭的土,身上的红衣铁甲也灰扑扑的。


    她的手上也布满细小的伤口,左手腕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也不知道是她在废墟的哪里划到的,但玄武堂新生大魔王自认皮糙肉厚,毫不在意。以往就算已经认她为主也高高在上的沧溟神枪, 被她粗暴的用于挑开石块, 也罕见的没闹脾气。一人一枪, 共同营救着被埋在下面的平民。


    多亏淬器楼掌管的西区建筑多加入了炼器材料, 让其更加坚硬,支撑力较强,能接住从天而降的石块;玄武堂又坐落西区, 多练淬体之术, 故而西区民风彪悍,人人都崇尚武力,多少都有些拳脚功夫,伤亡竟是除玄机阁以外最少的区域。


    玄清地处极北, 集一宗之力,挡住了崩裂的雪山与飞石。枕耳的闭关被地动强行打破, 好在孟独晴出手及时, 不容易才稳固在原先的大乘境界, 未陨于天灾。


    一边是宗内事宜, 一边是万民生灵, 孟独晴整个人两边跑, 眉间罕见的染上了疲色。


    作为剑道魁首, 此世界的战力巅峰, 他的确是触摸到了世界的顶点, 也就更知晓其中利害,也猜到了结束这一切的做法究竟是什么。


    “若要让一个孩子去承担这些……未免太过不公。”


    “天道昭昭,唯人造祸。”


    大陆东区佛门兴盛,庙堂自然也多。房子塌陷、失散亲友的人们无处可去。玄灵寺执法堂组织他们到就近完好的庙堂内歇息,众弟子一个挨着一个,在大道上搭起棚子,设置了施粥的地方。


    伤者一律抬进玄灵寺内医治,小沙弥忙上忙下地给人递东西打下手。妇女照顾受到惊吓的孩子,年轻体壮的大汉们拿着铁杆和纱布,玄灵寺弟子打头,金刚掌开路。平常在寺里生活的猫咪好像也通了人性,以一只狸花猫为首,发挥猫咪娇小灵敏,嗅觉发达的优势,积极地在断垣残壁间寻找。


    南区,玄春门。


    南方多山,巷窄而深。玄春门作为第一大医修门派,在这次天灾中更是忙到飞起。且不说南区的伤亡已经人手不够,还要借给别区一些医修去救命。时间慢了一秒,被找到的幸存者就有可能药石无医。


    本来在参加鲲鹏台的弟子都被滞留在玄机阁,但沈岸通过玄春秘法,被强行召回宗门。超长距离传送带来的的眩晕感还没消失,就马不停蹄的奔到救援一线。


    玉树镇。


    这个镇子面积不大,但颇负盛名。当地种有一种树,其枝可做家具,防蚊驱虫;其果有极好的止血作用,可入药。因其色如白玉,故名玉树,镇子也就叫这个名字了。


    这个镇子离清溪城很近,多是木匠药铺,未入修仙一道的凡人居多。沈岸平时极其注意形象的洁癖人设全数崩塌,连一日一换的发冠都换成了布条绑紧。他领着家丁,跟着灵犬足迹,搜寻还有生机的受害者。


    “哥哥。”


    旸旸是个不到五岁的小女孩。一家三口是在落石下的一处墙角被沈岸发现的。她的母亲趴在她身上,身子弓起,让旸旸有了一个躲藏空间,只是堪堪擦破了皮。她的肩膀却被一根木刺穿过,失血过多而亡。父亲挡在娘俩身前,双臂和右腿被砸断。他一直咬着牙撑着最后一口气,直到看见沈岸他们的到来,才合上了双眼,生机尽失。


    “我们是做了坏事吗?”


    小女孩一只手抓着沈岸的衣角,另一只手紧紧握着一颗乌梅糖。


    “是不是旸旸昨天偷偷多吃了颗糖,老天爷爷认为旸旸是坏孩子、讨厌旸旸了?”


    “爹爹还能抱着我转圈圈吗?”


    “娘亲还能亲亲我吗?”


    沈岸无法回答。


    他无法挽回旸旸爹娘的生命,也无法让一个四岁多的小姑娘接受父母不在的事实。


    小姑娘好像想明白了什么,突然就松开了沈岸的衣角,哒哒哒地朝一边跑去,胳膊上刚刚包扎好的白色纱布格外显眼。沈岸下意识地就要追上去,却看到旸旸朝着几个大婶哭。婶子们也紧赶几步,上前抱着旸旸,轻轻拍着旸旸的背哄她,一看就是平常交往较近的邻居们。


    沈岸见状,竟然松了一口气。刚想继续前往下一个地点,余光却扫见地上的一点闪光。


    是一颗乌梅糖。


    旸旸之前手里抓着它,很可能是跑的时候掉了。沈岸把糖拾起来,又从储物袋里掏出几颗口味不同的糖,和那颗乌梅糖混在一起握在手心,朝旸旸离开的方向追去。


    沈岸追到一个巷子里,远远就看见了那群大婶。一位年纪较大的婶子拉着旸旸的手,头上是用玉树枝打磨的发饰。


    “旸旸这孩子也是可怜,身体本来就不好,爹娘还……”沈岸走近她们,却在转角出听见了她们之间的谈话。鬼使神差般,他放轻了脚步,跟在她们后面慢慢走着。


    “谁说不是。”是那位头戴玉树枝的婶子,“前些日子那些修士不是举办了什么比赛吗,听说出了岔子,保不准就引来了老天的惩罚。”


    “这神仙打架,哪管的上咱们凡人的死活,你瞅瞅,这天翻地覆的,死了多少人,造孽哦……”另一位婶子踢开脚下碎石,把旸旸往后带了带。


    “这玄春门全是治病的,我看他们怎么才能救回来鬼门关的那群冤死鬼。”


    “都说医修没有仇人。就说上次,不知道玄春的哪个人惹上了仇家,那天杀的在哪里打不好,非在这一块,把我家屋顶都打漏了。大冬天的往里面呼呼吹风,一下雨又哗哗漏水。”


    “就是就是……”


    沈岸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之前在玄春门中,和姐姐的一番对话。


    当时南区出现了一种传染性极强的恶疾。他站在被白布盖着的的尸体前,施针的布包还没合上。


    “姐,我没能医好他。”


    “……咱们每天都行走在生与死的边缘,帮伤者求生是我们的责任,但总有医不好的,别想太多。”


    “人的生或死,终究是要顺其自然。”


    “但是姐,如果我能再厉害一些,针法利落一些,来的及时一些……”


    “沈岸!”沈淼很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玄春门规第一条说的是什么?”


    “凡做医师,宜先虚怀。”


    “灵知空洞,本无一物。”


    沈淼拨了一下腰间常系的玉葫芦:“我们是踏入修仙一道的医者,不是济世万民的圣人,我们无法周全所有的伤患。”


    “还记得药典的首页讲的什么吗?”


    “……学会遗忘。”


    “凡是入医修一脉,谁没有济世之大愿,但我们在现实面前能做的,就是尽全力而行。”


    “你要学会忘记,别太钻牛角尖了。”


    “可是……姐。”


    他不说话了。


    玄春一百二十三条门规他记得清清楚楚,药典十三章用的明明白白。


    只是有些事,终究无法同纸上冷冰冰记载的那样一致,只教人万分惶恐。


    怎么会忘掉呢?


    父亲死前只见了他们姐弟两个:“岸儿,你和姐姐要相互扶持,谨记行医要向善,坚定道心,玄春门一定会在你们手里走的更远。”


    怎么能忘掉呢?


    “大夫、仙人、神仙!救救我的孩子,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


    那个得了早衰的病症的小孩。他很爱笑,但是甚至咽不下去药丸,只能把药丸做成药液给他服用。


    他的娘亲每次都把药液贴身塞衣服里面,然后对着小孩笑,好像药是冷是热都没事,都会在怀里变成最好的温度,发挥最好的效果。


    说不定马上孩子就能好了。


    他那时候是什么反应来着?


    好像心里盛满了酸涩的梅子,又酸又硌人,只能落荒而逃。


    那爱笑的小孩也终是在一个春日故去了。


    怎么敢忘掉呢?


    “沈岸小弟,能替我给阿嬷买一匹织云锦吗?”


    “啪嗒——”


    “啪嗒——”


    天灾过后,突然就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夜雨。沈岸淋得浑身湿透,却好像丝毫不觉。他没有打伞,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倦了,就随便找了个角落蹲下,靠着不知从哪里掉到巷角的石块,意识有些昏沉。


    亲友在失去病人后,大多痛苦万分,要他人安慰好久也不一定能走出这段阴影。


    医师也会。


    只是,没有人会去安慰医师。


    一个医修注定会经历死亡,那些日夜的悲伤、无助、自责、遗憾,好像都会随着时间悄然流逝。直到突然有一天想起,才明白自己什么都记得。


    医者不自医。


    不外如是。


    雨好像变小了,天也有变亮的趋势。沈岸在小角落里坐了一夜,起身时右腿一麻,又控制不住地坐了回去。


    这个时候他却想着:幸亏余镜台他们没在这里,否则他可要被笑话死。


    还可能成为某位笔者纸上的角色原型。


    “哥哥,哭哭,羞羞。”


    是旸旸。


    沈岸这位从小锦衣玉食,也是整个玄春门团宠的贵公子,此时,脸上残留着不知是雨珠还是泪珠的水痕,像极了耳朵与尾巴都湿透的落魄长毛猫猫。


    旸旸双臂张开,很贴心地背过身去。


    “没事,哥哥擦擦,旸旸就当没有看到。”


    “……”沈岸想说些什么,但是一阵酸涩堵在了喉咙,莫名叫人发不出声。


    “哎呦,怎么淋成这个样子。”是昨天那位戴玉树枝的大婶。她看起来不认识沈岸,却知道他身上是玄春门的弟子服。


    “怎么小年轻都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风寒进了脑袋,就算吃药了都难受。”大婶变戏法似的揪出一块大毛巾,手法娴熟地给沈大公子擦头发。


    旸旸转过身,还拿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旸旸什么都没看到哦,旸旸是来谢谢哥哥的。”


    “……对不起。”反而是沈岸先出声,“没能救下你的爹娘,是我的错。”


    “诶?”旸旸有些不解。


    “旸旸之前养了一只小狗狗,但是它生病了,旸旸做了很多努力都没能留住它,是旸旸的错吗?”


    “不……这跟我说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旸旸张开手,从手缝中瞧着沈岸。


    “旸旸很想留住小狗狗,尽心尽力照顾它,但还是没能留住它。”


    “但是旸旸不后悔,爹爹告诉过我,只要不负初心,一切都会有最好的轨迹。旸旸不知道未来的结果是好的还是坏的,但是旸旸一直在努力救小狗狗,小狗狗会化作天上的云朵看着我。”


    “爹爹和娘亲也会和小狗狗一起,每天都会看着我的!”


    不负初心。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如利剑般“砰”地打开了沈岸昏昏沉沉的思绪。自己竟然被这么简单的事情困扰,或许真的是当局者迷。


    原本打在地上的雨好像小了不少,就算不撑伞也感觉无碍。牛毛般的细雨划过雨后清新的空气,清风拂面,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感觉。


    “那个……婶子。”


    “咋了?”大婶闻言停了手上的动作,见已经擦的差不多,便也收回了手。


    “你家的屋顶……还要修一下吗?”


    “屋顶?”


    大婶笑了笑:“不用了,之前有个戴葫芦的小女娃路过,给我修好了,还给我加了层瓦哩。”


    沈岸明明是一个长袖善舞,能说会道的人,这时候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反而昨天很乖巧的小女孩叫了一声。


    “哥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旸旸请你看旸旸。”


    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满天乌云也悄然散去,露出一点金色,像是蜜糖一般。


    旸,有光明、吉祥之意。


    谓之——


    拨云睹日,雨过天晴。


    第33章 探极海


    过了几天, 南区的情况基本稳定。由于不知幕后黑手是否还能发动第二次地动,九大宗门在商议后决定,由滞留在玄机阁的各宗弟子为先锋, 去极海除去鄢气和幕后黑手。


    现在滞留在玄机阁的各位弟子都进入了准备状态,沈岸与枕苏玉碟通话后,也准备驾着传送方舟赶往玄机阁。


    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姐、姐!你做什么?”沈岸被迫坐在床上, 双手被外包软布的铁环锁住, 被沈淼强硬地锁在了他的房间里。用来通讯的传音玉碟被没收, 房间四周的窗帘全被拉死, 只有用来装饰的夜明珠发着幽幽的光。


    “岸儿。”沈淼站在黑暗里,光打在她的身上,半暗半明。


    那一刻, 沈岸脑子里不是疑问, 而是余镜台在磕枕苏和凌清秋话本里写过的,被他成为“囚禁普雷”的情节。


    沈岸:出去就把书店里余镜台的大作烧掉。


    余镜台,真·恐怖如斯。


    沈淼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极海之行未知太多,那幕后之人连地龙翻身都能催动, 不知还有多少手段。”


    “姐,我不怕他有何手段, 你快放开我, 我要赶不上了!”沈岸奋力挣扎, 但那手铐牢固至极, 他根本挣脱不开。


    “我怕!”沈淼厉喝, “沈岸, 你也知晓我并非你亲生姐姐, 你是沈家唯一的血脉, 父亲死前把你托付给我, 我不能让你去涉险,即使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沈岸深呼吸,试图给他姐讲讲道理:“姐,夺舍之术诡异,那幕后人既然发动这种威势,恐怕是还没能完全夺取凌清秋身体,他既然说鲲鹏台弟子除外,那……”


    “那就是让你们送死的阳谋。”


    沈淼语气平静,却有一种压抑着波涛汹涌的起伏:“凌清秋的特殊之处我略知一二,幕后那人想要侵蚀夺舍身躯简单,驱逐吞噬灵智不易。这次让你们去极海,怕是存了抹杀亲友,断人执念的想法,更是有打着灭绝修真年青一代青年才俊的谋算。”


    “别人怎么乱来我管不到,他们别的宗门愿意牺牲成就大义就让他们自己去成就。说我自私自利也好,无情无义也罢,你这几日就别想迈出这扇门。”


    “要是我想出恭呢?”


    沈岸嘴一瓢,说出句让他后悔的话。


    “憋着。”


    “?”


    “逗你玩的。”沈淼露出了恶魔一般的笑容,“这锁链可以调节长度,正好够你绕过后屋去茅厕解决。况且你金丹早已辟谷,我也不亏待你,三餐吃喝都会有人给你送过来,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待在这里。”


    “等弟子们启了程,我自会放开你。”


    说罢,竟是头也不回地甩袖出门,徒留沈岸一人在床上欲哭无泪。


    *


    玄机阁内,各宗年轻弟子们都在养精蓄锐,为七日后的探索做准备。他们都是年轻一代的翘楚,自然少不了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甚至已经分好了组别,短时间内实现了快速磨合。


    “苏苏,沈岸他……现在还没回来。”黎萤刚刚挂了瑶寨长老的玉碟,双手熟练地转着匕首,手腕上的银铃琅琅作响。


    “……许是路上耽搁了,不急,我们还有七天才走。”枕苏坐在凳子上,擦拭月白的动作稍停,桌上是已经收拾好了的芥子袋。


    黎萤碎碎念了几声,自顾自地出去找宓观鱼她们,没有看见枕苏藏在袖中的传音玉碟。


    从玉碟上使用的痕迹看,不难看出使用的频率只高。想到一直“查无此人”的沈岸,枕苏收剑入鞘,与藏在手上玉镯的天道代行者沟通。


    “他如此大费周折,想把我们引过去的目的是什么?”


    【他以半个天命之子之魂夺得凤凰神木之身,若是不出差错,他几乎就是能让天道顺从他的天命之子。但那凤凰木生了灵智,且本心清澈坚韧,多半是在和他争抢身体的控制权。他在芥子秘境中受了沧澜剑尊那一剑,神魂大伤,存在的时间必定不长了。】


    【要让凤凰木的心智消减,最快的办法就是斩断与他有关的所有羁绊。】


    【但他既然还能发动地动,那就说明他的状态比我预料的要好很多。】


    【枕苏,我再确定一次。这次天道无法站在任何一边,你确定你不会后悔。】


    枕苏还未回答,面前空间却突然扭曲,骤然出现一道虚影。


    是孟独晴。


    他还是老样子,雪发随意的散在身后。


    “师父,你怎么来了?”修仙大能可以分出部分元神出窍,相当于自己的分身。地动刚刚结束,孟独晴坐镇玄清派,理应十分繁忙,不知为何忙里抽空派分身前来。


    孟独晴模样的虚影脸上没什么表情,蝶翼一般的纤长睫毛垂下,透出些极少展现的、剑道巅峰的威严。他是个自在性子,很少有这般冷峻的神色,枕苏更熟悉的是他那平日一直含着笑的眼瞳,和仿佛碎光遍布的温柔。


    “出来吧,天道代行者,我知道你在。”


    师父的话把枕苏下了一跳。虽然隐隐觉得孟独晴也知晓天道代行者的存在,但真正发现时还是有些惊讶。


    【没礼貌的家伙。】


    天道代行者的身影从玉镯中飘出,稳稳浮在上空,视线与孟独晴元神的视线平齐。和在枕苏脑海中交流时的细声细语不同,她的话与其说是以声音为载体,不如说是一种波动的信号,你听不到她的音色,却能理解她在说什么。


    十分呆板且官方。


    “你准备怎么让她解决这件事。”


    【天机不可泄。】


    “不可泄?”孟独晴怒极反笑,“她还是个孩子,担不得这份殊荣,可否由我去镇压那邪人。”这虽然是疑问的句子,语气却格外的强硬,像是诞生在无边雪原上最冷冽的风。


    他看起来是是温柔的、沉静的,但温和的表象下,是深不见底的寂静深渊。


    他好像已经沉寂了太久太久,久到人们只记得他是剑道一脉的魁首,久到人们忘记了他剑下曾经堆积过的尸骸血骨,忘记了他是个实打实的杀神。


    人们好像忘记了,这个与其他老怪物相比,这位略显年轻的沧澜剑尊,在百年前剿灭邪道的满天血海里,创造了自己的剑法。


    法名朗月,神清气朗,月照神州。


    天道代行者可不怕他:【在十万余次的天衍推算下,这是最有效、最彻底的方式,就看命格相近的两人,到底谁能够把对方抹杀。】


    【作为曾经迈入世界之初的人类,我承认你的强大历来少有,也有担下此事的能力。但我需要的不是特别强大的人,而是特别的人。】


    【你自己也明白吧,“镇压”和“抹杀”的区别。】


    【寻常修士杀掉天命之子,就是抹掉此世气运,会断送此界修真一道,是千古罪人。若是你以日后自由为筹码镇压他,不仅永远不能离开镇压之地,还可能会在未来遭到反扑。】


    【斩草除根,是天衍推算中,最好的解决之法。】


    师父曾经到过世界之初?


    枕苏知晓孟独晴的强大,却不曾想他可以人类之身触碰天道。孟独晴没有再看天道代行者,转而询问枕苏。


    “小苏,我想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真的想去极海,去这可能一去不复返的极海吗?”


    在孟独晴眼睛里,枕苏看到了担忧,关心,焦急……和隐隐的自责。


    沈岸为什么会被沈淼扣住不放,她好像懂了一些,但是师父啊……


    “我不是温室里的小花小草。我曾独自杀入兽潮取得秘宝,曾在玄清最高的山峰上修行最锋利的剑招,我看过晨起展翅和傍晚归巢的鸟,也见过云卷云舒与暴雪连连的天,我撑过了经脉爆裂的万分苦痛,也熬过了无数个修行打坐的枯燥日夜。”


    “我是剑修枕苏。”


    “我是玄清宗主之女,沧澜剑尊之徒,是我“心”的执行者。在我入道之时,您曾经告诉过我,心无随境变,意自与天通。修士要锤炼的不止是身体,增长的也不止是境界,更重要的是,要在无时无刻的枯燥和令人垂涎的诱惑中,坚定自己的意志,保持自己的本心。”


    “枕苏不愿违心。”


    “世人皆知,沧澜剑尊孟独晴最是自由风流,似天边流云无拘无束。若今日让师父放弃自己的自由替我担责……”


    她的声音愈发坚定:“枕苏不愿。”


    “于宗门,凌清秋是不可多的的人才,幕后之人是屠杀弟子的凶手;于鲲鹏台的众人,凌清秋是可靠的同伴,幕后之人是残杀同伴的邪道;于天下,凌清秋是正道公认的大师兄,幕后之人是催动地龙翻身,造成死伤无数的凶手。”


    “弟子不孝,不能答应师父留在这里。”


    “请师父放心,我会抹杀那个十恶不赦的幕后黑手,把师兄带回来。”


    “到时候,让徒弟尝一尝师父喜欢的浮玉春吧,我想要您一直藏在沉水崖的那坛。”


    【作者有话要说】


    惊喜双更掉落!


    第34章 探极海


    玄机阁的一间客房内, 住着江年年。她好像更瘦了些,眼下微微发青。虽说她算是受害者,但并未参加鲲鹏台, 各宗弟子对她也尚不熟悉:而且她到了此世之后只待在玄清派里,与她一同的大家都很照顾她,哪里让她见过什么血腥场面。她早就吓破了胆, 还有些说不出的情绪作祟, 在房间里窝着不肯出门, 最后竟只有余镜台一人每日都来见她。


    “余镜台。”江年年看着踏进门的余镜台, 眼睛又开始变红。她也才是刚刚大学毕业的年纪,毕业前后面临的最可怕的困境无非就是考研考公就业,哪里经历过这种可怕的天灾人祸。


    她声音颤颤:“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啊, 这里不是一本小说吗,系统没有告诉我有这个情节啊……我只是想要回家,为什么会死这么多人……”


    她好像崩溃一般,双手捂住耳朵, 眼睫控制不住的抖,仿佛这样就能消除恐惧。


    “之前千翁出面, 消掉了你魂魄中的印记, 就算不消掉, 你那系统也早就让那个极海的缩头乌龟吞噬掉了。”余镜台也是刚刚捋顺了江年年口中的世界线。但他毫不理解, 且大为震撼。


    “你是说, 凌清秋在这个世界里是脚踢BOSS、广开后宫的龙傲天本天, 枕苏是没什么戏份最后还被凌清秋甩了的可怜女n号?”


    “对啊。”江年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她之前自告奋勇地去救治伤患, 可遍地血肉残垣, 哀嚎者不计其数。她前世一个医学生, 解剖手术经历的也不少,但她最后还是捂着嘴跑了回来。她不明白,一本虚幻的小说而已,为什么要显得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不敢多看。


    本着二人老乡的情分,又想起面前少女手腕上还未愈合的几道伤痕,余镜台装模作样地用食指托了托并不存在的眼镜,语气莫名平静。


    “我听说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讨论,叫做平行时空。故事的一开始可能是一样的,但一个故事又会有多个并行的空间按照各自的轨迹运行,像是从一棵主干上生长出的分枝,分支上又会延伸出不同方向的枝丫,每个时空都在互不干扰地向外延伸。”


    “而每个世界的世界线,都会是因为人的选择而改变的,就像蝴蝶效应一样。”


    “或许你之前认为这个世界只是一场因为小说繁衍而来的时空,但你又怎么知道它是不是真正的主世界呢?”


    “ 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我这两辈子加起来比枕姐大了不少,却总是在被她照顾。我们这些和她在一起的人都觉得,她就像我们的后盾。她坚定、强大,有主见,有耐心,就好像平静时刻的大海,能包容和理解任何事物。”


    “明明是个喜静的人,却会和我们一起玩闹,你的每句话都不会被忽略,也不会被扫了兴致。只要她在身后,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能无忧无虑的做自己。我个人是不认为她是会被甩掉的女n号,她有这种纽带一般的链接力。”


    “她通透,所以不必在多余的事情上计较动怒;她坚定,所以永远不会后悔自己走的每一步路;她包容,所以我们会不自觉的依赖她,想要离她更近。”


    “她是天生就该被人簇拥的发光体。”


    见江年年从不可置信变成一副沉思模样,余镜台从芥子袋里掏出苹果,拿着袖子擦了擦就啃:“凌清秋啊,看起来也算是个龙傲天的配置,但他就是个呆子啊。明明长得像个聪明人,可里面就是块木头……啊他好像本来觉就是木头。”


    “平常一点心眼子都藏不住,担心就是担心,讨厌就是讨厌,看了这么多书也不会实践,喜欢的女孩也不争取,就只会在后面守着啧啧啧……扯远了。”


    他放下一贯平不下去的嘴角,脸上是罕见的正经:“对我来说,师父师兄不是虚无的,枕姐他们不是虚无的,世界也不是虚无的。你想啊,前世这么憧憬去修仙世界大干特干,现在愿望达成了,那就爽了再说。之前我写东西发行出去,多少有点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原因,但现在我纯粹为爱发电。”


    余镜台又想起了前几天的琼台。


    玄机阁主修千机阵术和占星玄术,弟子们平常坐在空地,感悟星辰斗转和万物变化的地点就是琼台。


    琼台看起来像一块横放的巨大水晶,透明的主色中折射着万道虚虚实实的彩光。枕苏坐在琼台边缘,小腿轻轻的摆动,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枕姐,你不问问我……江年年和我的关系,她说的话什么的……或者系统之类的问题吗?”


    余镜台踌躇地在琼台下看着枕苏。毕竟先前他在执法堂中与江年年的对话太过怪异,以枕苏的玲珑心思,百分之百能猜的到真相。


    余镜台的手指不自觉地扣起指尖,语气有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她会不会察觉我是个外来人?


    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异类?


    今天的阳光好晒啊,真讨厌。


    “嗯?”枕苏好像感到疑惑,直接跳下琼台,脚尖轻盈地落在余镜台面前。


    “你这是什么表情?”


    从枕苏的双眸里,余镜台看到了自己的表情,像极了担心被人抛弃在角落里的落魄小狗,眼睫止不住地颤抖。


    “别乱想什么有的没的。”枕苏看出他的心结,伸手弹了余镜台一个脑瓜崩。她手上使了巧劲,疼的余镜台龇牙咧嘴地捂住脑门子,那种仿佛游离世外无所归处的神情也随之破裂。


    “每个人都有不想告知他人的事情,这没什么好纠结的。”


    “我与你相交,与你是否为异世魂灵毫无关系。”


    “于我而言,你只是余镜台。”


    “我们在这世间因缘而聚。我只知道你是和我们一起共进共勉的小余,没必要去探寻你的异常。”


    “我们难道不是朋友么?”


    “你这一天天的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余镜台嘴一瓢:“在想枕姐你有什么瞒着我们的事……”


    月白剑示威似的闪动一下,余镜台立马启动战备状态。他嘴上干笑着小碎步后退,拉开距离后转为大步溜之大吉。


    那天的阳光似乎格外的美丽,地上投射着许多斑斓的光斑,像是蝴蝶动翅的绚丽。


    “我不需要证明什么是真实与虚假。”


    余镜台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嘴前,挡住他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因为我这个人已经印在了朋友心里,牢牢的、甩都甩不掉地扒在他们身上了,我过得每一天都是无愧于心的。”


    “我是真实的,也是自由的。”


    “你不也一样在玄清派交到了很好的朋友吗。”


    朋友?


    江年年脑海中想到的,是那个脸圆圆的,吃起东西像是小仓鼠的春回。明明是个小孩子,却因为进门早自称师姐,知道她害怕雷声,大半夜抱着枕头别着脸,非要和她一起睡。


    她想割腕回家,却又害怕真的死掉,迁霜崖的小李师兄看到她手腕上的痕迹,每天都变着法的打听她的难处,拿鱼贿赂宗门里的猫偷偷给她送伤药。


    之前她一直不得修炼要领,系统又一直处于“查无此统”的状态,是同一批弟子中的黑长直御姐阿荔,每次都一点一点的指导她,一点都不像平常的冷脸女王……


    无数的善意与温暖好像汇聚起来濒临到了一个临界点,像是月下突然绽放的昙花,又比之前的地震动摇的更剧烈。


    游离的灵魂在异世被人间的羁绊牵住,江年年的一直彷徨摇摆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她再也控制不住,如孩童一般放声大哭,豆大的泪珠接连不断地从眼眶中滚落出来,像是要把这半年多的彷徨与无助都完全宣泄出来。


    “江年年,这不是书,这是你的人生。”


    余镜台慢慢起身,走到门的外面,贴心的给江年年留下空间。玄机阁房门的质量很好,遮光能力也是一等一的。房门渐渐内合,外面的光芒也一点一点消失,在门即将关严的那一刻,江年年抬起脸,露出两颗肿如核桃的眼睛。


    “余镜台!”


    “嗯?”余镜台被这小姑娘的高分贝吓得一哆嗦。


    “你……你能不能多写点宓观鱼和孟百川的cp文,我、我有一个朋友,我朋友喜欢看他们两个!”


    江小姑娘的声音还带着抽抽涕涕的腔调,眼睛却出乎意料的明亮:“我会买好多本的。”


    余镜台嘴角猛的向下,本来还顾忌江年年的不好意思,几秒后是真的憋不住了,在门外神经病似的哈哈大笑,徒留懵逼的江年年自己思考,自己哪一句话戳到了他的笑点。


    “好说好说。”余镜台笑够了,走之前又朝她摆摆手。


    “这不是适应的挺好吗。”


    他的音量明明很低,声音却清晰的转过江年年耳边,小姑娘从脖颈到额头都“刷”一下的变红,像个熟透了的番茄,好像连耳垂都泛起了热气。


    无主的阳光从门缝里溜了进来,落在江年年向上抬起的手心。


    在一片静寂无声的黑暗中——


    说她找到了归处。


    第35章 探极海


    沈岸已经挣扎五天了。


    这五天里, 他不是撬锁就是放狠话,就像实验室中尽力挣扎的小白鼠。但毫无疑问,这些把戏根本没用。不仅自己没解救出来, 反而弄巧成拙,连饭都没人送了。


    “沈大少爷既然这么有精神,又是金丹, 我看以后也不用吃饭了。”


    沈淼的原话好像化作大雨冷冷地在沈岸脸上拍, 他不死心, 怀着对自家姐姐的一丝信任, 开始从自己身上下手。


    先是尝试了一下拿灵力冲击大穴让自己难受的冷汗直下,伪造走火入魔的假象;有是给自己三天两头的放放血,还顺了块状粉给自己涂了个毫无血色的脸蛋子, 最后甚至扬言自己要断经绝脉。


    当然, 他这些作为也没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不仅再次收紧了被他作天作地搞松的玄铁链,还让让沈淼下了其余人禁止接近沈岸的指令。


    除了一个小药童,沈慧。


    沈慧是孤儿, 是前几年沈岸在外面捡到一个小孩。现在才八岁多一点,因为小时候的营养不良, 导致她现在身形比同龄人都瘦弱。本来做玄春门的药童要经历相应考核, 但沈慧没有去处, 又在辨别草药, 调制配方上面有天赋, 沈岸便自作主张收她为弟子, 但要从药童做起, 等过了十二岁通过考核, 再行拜师礼。


    “师父!”沈慧身量矮, 踮脚站着和坐在床上的沈岸一样高。


    “你快点给门主大人认个错吧,门主大人不让你去那个什么极海,肯定是有她的道理。”沈慧人小鬼大,揪着她师父的袖子念念有词,话唠程度跟余镜台有的一拼。


    “慧慧,你还小,大人的事你不懂。”沈岸心里好像被小火三百六十度翻滚炙烤的青蛙,连嘴角都急出了个泡。


    “大人的事我是不懂,但是我知道门主大人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害你。”沈慧一连用了三个“绝对”,又一碗水端平地表决心,“当然,我肯定是支持师父的。”


    “那你把这链子给我解了。”


    “那可不行。”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少,沈岸想到伙伴们可能已经准备收拾出海,自己却像逃兵一样龟缩在家里,眼神一瞬间黯淡下来。


    许是看出他心情不佳,沈慧歪了歪头,从手里拿出芥子袋,一板一眼地和沈岸汇报今天的成果。


    “师父你看,我现在已经把药典学到第四章 了……我看看,今天我们学了炼丹术哦,我差点炸掉了炉子。老师给了我一些丹药,让我回去好好分析成分。这是止血丹,这是生肌丸,这是缩骨丹……”


    “等等慧慧,最近事情多,好久没检查过你的功课了……让我看看你手上的丹药。”


    沈慧把每个瓷瓶的丹药都倒出一颗放在手心,乖乖抬手上前,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沈岸鼻子下面。或许是教习炼丹的老师要让新手学会辨认的缘故,七八枚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丹药堆满了她的手掌。


    闻香识丹是玄春门弟子的必修课,沈岸自然是个中翘楚。但他无暇一个一个去判定,竟是猛的一张嘴,一个饿虎扑食的动作,七八枚丹药全都进了肚。


    一般正向影响的丹药,一次不能服用太多,毕竟过犹不及,他这一下操作把沈慧吓得整个人都褪了色,举着双手要去扒他的脸,哭着喊着要把丹药从他嗓子眼里扣出来。


    沈岸轻松躲过小毛孩子的袭击,忍着多枚药下肚的不适,缩骨收筋,成功逃出铁链囚禁。或许是吃的太急,又或是丹药种类穿杂,沈岸甚至感觉自己从舌尖到喉咙都有一股甜味,甚至串成了一股果脯的味道。他也来不及朝沈慧解释,超桌子快走几步,抓起芥子袋就往外跑,连发冠掉了也不停下捡起。


    “师父!”沈慧眼角还挂着吓出来的泪花。她见沈岸头也不回地跑走,腮帮鼓起,双手叉腰,又不忿地对着空气连打几拳,转身就摇头晃脑地爬上了玄春门主的屋顶。


    如今正是黄昏时刻,今日的晚霞也好像格外绮丽绚烂,无边的云交缠又浮开,紫红与鎏金铺就成极致的瑰丽。


    沈淼立于屋檐之上,视线随着下方沈岸的身影移动。见沈慧从屋檐下“呼哧呼哧”露出个脑袋,右手向沈慧一抛,手里的物件在空中划过一道痕迹。


    “门主大人!”沈慧一个翻身,稳稳站在了屋顶,抬手接住那物件。


    ——是一袋已经拆封的糖,原料是各类果脯,颇受小孩子喜欢。


    沈慧自觉地拆开袋子,随便拿了一颗放到嘴里含着,声音显得有些含糊:“门主大人,既然同意师父走,为什么还要关他好几天啊……啊!那些丹药师父全吞啦,他不会有事吧。”


    “他能有什么事。”沈淼没好气地晃了下腰间的碧玉葫芦,“一颗缩骨丹,一颗补灵丹,还有一颗大还丹,再加上几颗糖丸,他现在状态好得不得了才对。”


    “大还丹……嗷嗷这个我知道,药典上说,大还丹与其他丹药不同,服用寻常丹药,只需灵力运走经脉即可发挥药效;服用后的大还丹不用灵力,也不会被吸收,而是会主动包裹丹田。若是宿主受了重伤,灵力枯竭,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大还丹就会融化流动,充盈经脉,让宿主恢复到巅峰时刻。因其药材难寻,且极难炼制,玄春门现在也只有流传下来的七颗,其中三颗被用于救下古战之世时以身献祭的大能,现在师父有了一颗,也就是说,世上还剩下三颗。”


    “只有玄春门主才有一颗的调用权。门主大人,您是把属于历代门主的那一颗给了师父吗?”


    “沈岸这小子,从小就重感情,自尊心高的很,还死要强。”沈淼说完,便不在开口,而是背手而立,凝视着夕阳下沈岸经过的路线。


    她其实不应该犹豫的。


    幼鹰需要经过悬崖飞向天空,应该没有丝毫犹豫地去迎接更猛烈的风和更高处的云。就算真的受了委屈回来,就算翅膀伤痕累累,她也要高兴地赞扬他,鼓励他,给他一个最柔软不过的拥抱。因为他的勇气,也因为他沿途看到的风景。


    少年人理应有着更高更广阔的天空和更远更凌冽的雪原。


    他们理应在最为绚烂的年纪里不留遗憾。


    但沈淼总觉得是不是还太快了,也太早了。


    她是没有来处的孤女,是沈岸的父亲收养了她。父亲走时,沈岸还是个锦衣玉食养着的短腿小孩。


    可是小孩子好像总是长的特别快。从一个只要看到虫子就会吓得嚎啕大哭的稚童,变成能独当一面的少年,好像就在那一瞬间。


    她不舍得他去外面吃苦闯荡,担忧他是否能迎接面临的挑战,害怕他会在未知的地点受伤,却也明白拦不住少年的脚步,甚至因为他的勇气和无畏感到骄傲。


    少年的意气风发是生来就有的锋芒,无可阻挡。


    七日已至,各宗弟子集结在淬器楼所铸的兰舟甲板上。


    兰舟本来是淬器楼与玄机阁合作的作品,模样和它文雅的名字相反,不像给航船,更像是一把武器兰舟足足长一百八十尺,宽约五十四尺,船舱部分高大宽敞,通体乌黑,内蕴华光,就算在正午的阳光下也不耀眼。


    虽然它看起来十分笨重,船体上却遍布各式阵法,速度能与一个元婴期境界全力赶路相比。也完美体现了玄武堂的实用主义和玄机阁的装逼守则。从仓库里拖出来整修时,又添上了理论知识丰富,实际能力为零的余镜台给出现代化的建议,更是如虎添翼。


    就因为这,淬器楼以并冰为首的弟子加班加点,几个游云境的修士身体上疲惫不堪,精神上像磕了十瓶大补丸。


    虽然这几天也的确磕了不少。


    “老余,你太棒了。我有的时候真想掰开你的脑壳,看看里面是什么做的。”并冰脚步虚浮地握住余镜台的肩膀,眼睛里是饿狼看到新鲜血肉一般熊熊燃烧的火焰。


    “惭愧惭愧,我只是站在了前人的肩膀上。”余-高中学不下去就看各种军事工业制造书-被没收N本依旧买新的-镜台连忙摆手。


    身体:双臂交叠,谦虚比叉。


    内心:好爽,会夸就多夸点,再多夸点。


    但是修仙界的执行力也太可怕了,那种看起来违反能量守恒定律的燃料竟然是存在的吗?


    黎萤则是气鼓鼓地对着玉碟发泄,一看就是在谴责某个“临阵脱逃”的胆小鬼。


    枕苏看了看时间,又看向墨玉塔的顶端。


    一只白鸟从上俯冲而下,却在逼近枕苏的瞬间化为一缕白烟,融入枕苏腰间的玉牌。


    玉牌封印着孟独晴的三道剑锋,是那天他交于枕苏手上的。


    白鸟化烟入牌,盘旋在玉牌的花纹上。于此同时,玄清派的枕耳像是突然感受到了什么,快步走到房外的一池湖水前,原本平静的池面已经泛起阵阵波澜,竟然同步浮现出枕苏所在的周围事物。


    “这是……”孟独晴有些惊讶 。


    “这是老爹的‘云烟水镜’。”枕耳朝跟出来的孟独晴解释道,“使用云烟水镜后,他和身负他血脉的人,只要在有水的地方探入灵力,便能看到被白鸟标记的人,他的行动、周围事物都一览无遗。”


    “不过你能看到,应该是老爹给你的特权。”枕耳声音听起来略微有些发酸,“他还挺满意你这个师父的。”


    孟独晴淡笑不语,又见怪不怪地揪住枕耳后衣领,把这个想趁机逃脱宗门事物处理的枕大宗主拖回了房内。


    “他们还没这么快到极海,你先给我把宗内事情处理完。”


    正午已至,众人准备启航时,却迎来了一个万万没想到的人。


    第36章 探极海


    江年年走到甲板上, 看起来有点奇怪,用余镜台的话说,有种i人装e的不协调感。


    “我想跟你们一起去, 这次的意外有我的责任,我想和你们一起……”


    她的声音越变越小,双手的手指交缠在一起, 耳根已经开始变红, 又有向脸颊发展的趋势。


    “不必自责, 说起来, 你被陌生人监视了这么久,也算半个受害者,但有一点我要说清楚。”枕苏盯着江年年的眼睛, 语气郑重。


    “我们这回要去的地方, 是无人踏足过的极海之边,我们不是为了探索世界,也不是单纯的历练,要在除去幕后之人的前提下, 夺回凌清秋。


    我们是去战斗的,定会遭遇不可预测的各种凶险境地, 或是会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势, 你……想好了吗?”


    她声音很平静, 却仿佛压抑着滔天的波澜, 声音随着灵力的波动传到甲板上各位弟子耳中, 在他们耳边回荡。


    不只是江年年, 任何一个人都要深思熟虑。


    让枕苏出乎意料的是, 最先回答的人是那个揪着衣角的社恐小姑娘。


    “我不后悔!我要跟着你们去解决那个坏蛋!我……我也不想让我留下遗憾!”


    想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 也想看这个时空的你们如何风华万千, 更想让春回他们为自己骄傲。


    想在真实的故事里拥有一袭之地。


    “枕苏,你是看不起人吗?”孟百川作为枕苏从小的沙包,就看不了“别人家的孩子”名头的枕苏出风头。他是和枕苏斗嘴惯了,被宓观鱼俏眼一瞪,立刻讪讪地闭嘴。


    “这有什么好想的,干就完了。”燕回虽然未参加鲲鹏台,却是占了个玄武堂替补的名头,让她钻空子混进了队伍里。


    “让那藏头露尾的鼠辈看看我淬器楼的厉害。”并冰头戴红色抹额,及腰发丝束的紧紧的,整个人显得特别干练。她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像是又回忆起实验中的场景,身边的几人不约而同的远离了几步这位炼器狂魔。


    “他那鄢气害死了我师兄,我要给师兄报仇!”


    “他还殃及平民了,这个我必须要管,我可是要立志进入执法堂的人。”


    “极海从未有人涉足,但过了今天,就会有我的大名传遍修真界!”


    “枕姐。”余镜台又恢复成了他那没心没肺的样子,“别一直这么紧绷了,凌清秋可是我好哥们,这不露面的狗东西馋我哥们身子,我得保护我方凌呆呆。你不是一个人,就算天塌了,我们一人撑一点都能给它拼回去。”


    江年年呆呆地看着众弟子,明明他们都知道前路坎坷,明明他们都知道荆棘难越,和她复杂的感情完全不一样,他们的脸上有兴奋,有仇恨,有坚定,有着无可匹敌的风发意气。


    唯独没有畏惧。


    像是在飞蛾眼里最为显眼的焰火,夺目耀眼,引之入怀。


    江年年正感慨着,下一秒,一道白光伴着空间裂缝在她身旁闪过,凭空出来一个一米八的白衣人。


    这个白衣人正是沈岸。但他如谪仙般的白衣早就染上了灰尘,被余镜台吐槽过的本体发冠早已不知丢在了哪里,平常柔顺的黑发罕见的炸起,甚至因为形象改变过于惊人导致众弟子眼神警戒,进入战备状态。


    但是下一刻,就没人追究这种小问题了。


    江年年被突然出现的大活人吓得尖叫一声,手脚发软,眼瞳往上一翻就晕了过去。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沈岸也是同款昏迷,还是俊脸着地。


    好巧不巧的是,沈岸最先落地,江年年正正好好地砸在他身上,成功对沈大少爷造成了二次伤害。


    一阵兵荒马乱后,兰舟按时启动,沈江二人也悠悠转醒。众人这才知道,身家丰厚的沈二公子,逃家第一步是把自己积蓄拿出来,几乎买断了万宝楼现有的神行符和传送符,一路火花带闪电地硬赶。使用符咒过量的弊端在到达目的地的那一刻达到巅峰,使得平生酷爱面子的沈岸直接脱力昏迷,顺便当了一下江年年的人肉垫子。


    江年年也醒了。但作为社恐i人的她现在精神状态有些萎靡,现在在另一间船舱里装睡。在场的修士都是能听声辨位的主,考虑到小姑娘的自尊心,看她没什么大碍,也就都选择了默默离开,让她一个人待着。


    “说真的,我还以为你不来了。”黎萤双手叉腰,看到沈岸掏出腰间传音玉碟,又默默地把脸别到了一边。


    “我的姑奶奶,你这骂了我一路,也该消消气了。”沈岸醒了之后,第一件事是看传音玉碟,第二件事就是拿了纸笔,细细算了小金库的剩余。


    得到一个让他差点又昏迷过去的账目。


    “害,安全到了就好。”余镜台拍了拍石化版沈岸的肩膀,话说你们觉得凌呆呆现在怎么样啊,应该不会被夺了身子吧。”


    “呸呸呸!你就不能说点好的!”黎萤跳着脚打他,余镜台也苦了脸,没有闪躲,而是看向了枕苏。


    “我认识的凌清秋,本心清澈。家姐说,那幕后黑手夺取驱逐灵智不易,既然这回设下此局,定是出了问题。不然早就拿着凌清秋的身子来陆地上大闹特闹了。”枕苏没说话,沈岸到是先一步解释。


    “他现在闹的还不够?”前玄春门现玄武堂的陆雨眠闪亮登场。


    “滚。”


    “我就不,你现在虚的还不如沈慧小朋友,我才不怕你。”


    “陆!雨!眠!”


    “略略略~”


    月上中天。


    兰舟是用玄机阁独有的碎星石做燃料,明明只有指甲盖大小,却能用灵力催生出让人诧异的能量,他们这次前往极海,足足带了能连续航行三个月的量。枕苏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一人来到宽阔的甲班上。


    玄清一年四季都被风雪眷顾着,没有四季之分。此时正值盛夏,夜晚的风带着海上特有的水汽味道巡视到每一个角落,明明是再柔和不过的生物,却没由来的让人感到冷清。


    枕苏从未从这个时间看到大海。汹涌的暗流全都隐藏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下,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


    【真少见,你是在害怕吗?】


    天道代行者出现在枕苏身后,离极海的距离近了,她的身躯好像凝实了些。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天道代行者感觉自己出现时,背后突然感到一阵恶寒。


    像是被捕猎者紧紧盯上了一样。


    “害怕?或许吧……”夜晚的大海不像白日的连绵蔚蓝,更像是无边的墨色中蕴藏着深到极致的蓝,无限的逼近墨色,深邃危险,眼不见底。


    很像凌清秋眼睛的颜色。


    枕苏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感觉。从小时候开始,凌清秋好像就一直在她身后。桌上莫名晾好的茶,门外出现的丹药,下山时的结账……不知不觉间,凌清秋好像一直参与在她的生活里。


    他不善言辞,却总是及时出现在她的身后。现在他生死不明,自己在担心之余,心竟有些本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抽痛。


    今晚的夜空很美,星子仿佛镶嵌在夜幕中,更显得澄澈。


    修真界中公认,玄清门派里沉水崖顶处的星空很美,特别是到了每三年一遇的坠星夜,万星起落,绚丽夺目。每当这个时候,玄清派甚至要把护山大阵再加强一层,避免某些不请自来的人擅自偷偷溜进来看。


    枕苏又想起了凌清秋。


    她记得,第一次带他看坠星夜晚的绚丽时,凌清秋好像哭了。


    哭的挺丑的。


    她感觉凌清秋太毁气氛,拔剑把他揍了一顿,又自己“大”字形地躺在崖上,欣赏这难得的美景。


    她不知道凌清秋为什么哭,但她知道,每次她转头都能看见凌清秋飘虚的眼神。


    呆木头,真当自己不知道他的视线吗?


    但枕苏从不知道,原来余镜台话本里的情之一字没有夸张,它真的能化成不起眼的软刀子,看似存在感微弱,刀尖却分明尖锐,刀刀割人心头。


    我不想失去他。


    这个念头清晰的在脑中浮现,却又被突然滴落的水珠打断。


    始作俑者笑嘻嘻地收了神通,但还是用染了水的指尖戳了戳枕苏的脸颊。


    【你太紧绷了。】


    【笑一笑嘛。】


    【不然你的那群小伙伴就要哭死在船上了哦。】


    她右手挽了个圈,在枕苏耳边放起了躲在船舱后,狗狗祟祟探头众人的话语。


    “那个女人是谁!敢戳苏苏的脸,给我把狗爪子拿开!”


    “黎萤你小点声,枕姐要发现我们了。”


    “宓姑娘,你的帕子掉了。”


    “多谢你,孟首席。”


    “那女人身高不大,胆子不小,竟然偷偷背着我和我妹子约会!”


    “人家枕苏也不是你妹子吧。”


    “你个卖药的给老娘闭嘴。”


    一开始还算是中规中矩的蚊蝇小声,能听出来大家在努力压抑音量,但发展到最后还是到了枕苏不借助天道代行者也能听清的音量。偏偏发出声音的各位修士们还没有自觉,全在劝对方小声,自己的声音倒是被听的一清二楚。


    枕苏听着耳边小心却嘈杂的声音交杂,心里有种酥麻的奇怪触感,好像一颗新生的种子,破开层层土壤,朝着光明蔓延尽处伸展枝条。


    “我真的很幸运……”月光皎洁如纱,笼罩四周,流连在枕苏微微上扬的嘴角。


    与平常一直保持的礼节性微笑不同,所蕴的情感竟是让早就七情淡薄的天道代行者都为之意颤心动。


    “或许是我太过执拗,但有他们在,好像也能稍微偷一偷懒。”


    “我好像还没问过你的名字。”


    天道代行者明显一愣,嘴唇微微张开,半晌都没有说话,却像是坚定了什么想法,眼神肉眼可见的亮了起来。


    这一代的天道代行者承天而行,却遭亲人背叛,心死之际自愿封情蜗居世界之初数千年之久。


    她孤独的太久了。


    半晌,枕苏听不到天道代行者的回答。她正欲转身询问,却见天道代行者从甲班上浮起一些高度,然后从上至下,在朗朗清晖中和她抱了个满怀。


    枕苏发间染上了她身上的荷香。


    “我是小满。”


    圆满的满。


    【作者有话要说】


    枕姐的奉献感和责任感很重,不习惯依赖任何人,但她现在有了好多小伙伴,友情是最不可辜负的情感之一(余镜台狗腿子笑)


    求白白嫩嫩的营养液呀(猫猫打滚)


    第37章 听雨荷


    极海听起来像是个没有陆地存在的荒芜海域, 实际情况却与之相反。极海不是没有陆地,只是大多比较分散,多为较小的岛屿。


    在极海的中心, 有一座面积相对较大的岛屿,形状却十分奇怪。它四周的边缘抬起,在至高处交于一点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爆炸开来, 看起来呈一个空心的桶状。


    岛的中心却出乎意料的平整, 上面没有植物, 一片死寂, 被满满的黑雾笼罩,雾中像是有什么蓄势待发的波澜暗中翻滚,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详的姿态。而黑雾遍布的岛屿中心, 却极其不协调的平地而起了一座小型府邸。


    抛开阴森森的气氛, 建造者应该是个审美不错的极致对称主义者。外围被十八根墨色柱子围住,间距极其一致。府邸全部被银色包裹,墨色的纹路穿梭其中。


    但若要说最特别的地方是哪里,那必定是此间府邸的大门。


    大门乍一看只是同色而已, 但越是长时间盯着看,越会从心底生出一种要被吸入的感觉, 像是一个能够通往某处的隧道, 想要把外界的一切统统吞噬掉, 不留一丝痕迹。


    这座府邸的一处内室中, 只有一个人。


    他看起来很安静, 独自跪坐在地上, 上身微微倾斜着, 左肩抵着灰银色的窗棱。


    他好像累极了, 纤长的鸦睫合着, 墨发也披散在肩后,眉间生着一道上蓝下黑的印记,脸色苍白黯淡。若非他胸前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认为他是个精致的人偶。


    他右臂的衣袖已经破损,露出半截胳膊来。不详的黑色纹路自下而上缠绕在他的右臂上,像嘶嘶吐信的蟒蛇圈住无处可逃的猎物。


    【不过是一块木头,竟能难缠到这份上。】


    脑海中的烦人精还在凌清秋脑内喋喋不休。


    【你知道吗,我本来认为能寻到芙蓉骨,已是世间大幸,是上天给我的一丝生机,没想到又来了一个凤凰木。】


    【真是上天祝我。】


    【从你在燕京城的幻境中触碰我实验的产物那一刻起,你就逃不掉了。驱逐我的意识很疼吧,是不是感觉身体的每一块骨骼都在烈火中燃烧?】


    【别挣扎了,我比你强大,也比你活了太久太久了,你完全消散只是时间问题。】


    【你的经脉会时刻经历被烈火灼烧之惨痛,五感将一点一点消散,再失去对四肢的控制,然后凌乱记忆与神智。】


    【最后泯灭道心。】


    【等与你相识的那些人到了,我会让他们在你面前陷入心魔,一个个自愿堕落,化为我重回巅峰的养分……】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当然没有。


    神经。


    他们互相争夺身体,一方虚弱一方就趁机夺取,一方变强一方便保存精力,趁机反扑。若不是凌清秋身躯由凤凰神木化成,早就在这数十天的拉扯中变成废人一个。


    这个老头可真吵。


    凌清秋放空大脑,想要忽略脑中声音的不停念叨,自己的思维却不受控制地发散。


    师父好像还不知道上次那坛浮玉春是他打碎的,门主还在处理门内事宜时偷懒吗,下山前凝丹前辈的地砖好像让自己打坏了两块,不知道再见面时会不会说自己,余镜台新的话本写完了吗,黎萤好像还没解开和沈岸之间的心结,宓观鱼的绝招练成了吗……


    师妹她……


    怎么样了。


    她在墨玉塔里昏迷后清醒了吗?


    她有在在地动中受伤吗?


    她今天在干什么?


    师妹。


    我好想你。


    少年的情意本是无边热烈,却被凌清秋及其小心地拢在一起,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只在累极后或梦中出现,谨慎而卑微。


    【呦,看不出来,木头化了人形,还会有喜欢这一像人的情感。不如你乖乖把身体让给我,我定会以整个极海为域,寻来世间最美的鲜花作配,给你的意中人办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放心,我会完整细致地剥下她的皮,把她开膛破肚,再丢到极海里,让她被这极海里面的牛鬼蛇神吃得骨头都不剩。】


    【再用美人的皮做一幅屏风,摆在床前,让她永远陪在你身边。】


    【你们生生世世都不会分离。】


    “你敢!”


    又一波火燎的浪潮涌上意识,凌清秋知道这妖人又开始了新一波的侵蚀。他的瞳孔骤然放大,逐渐变得涣散,扭曲的音调堆积在喉咙中,却因为剧痛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反复扯断左手的两根指骨又接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的意识更加清明。


    师妹,我好疼。


    师妹,我想见你。


    师妹……


    求你,别来这里。


    【死到临头了还给我玩深情,人类的情感真让人恶心,反胃!你不是喜欢她吗,等她来了极海,来了我的地盘,我会第一个杀死她,断了你的执念。】


    脑内的恶言恶语随着越发疼痛的骨骼更加刺耳,但凌清秋仿佛却浑然不觉。


    喜欢。


    见到她就开心,见不到便惦念,因她悦而己喜,若她悲则己哀。


    这就是喜欢吗。


    凌清秋又想起了第一次见枕苏的时候。


    那时,玄清下了一场极大的雪,即使在极北这种与风雪为伴的地方,也能用上席卷这一词语去形容。他初被师父赋予灵智带回玄清,对世间懵懵懂懂,不晓世事,不通语言,也不知人心。


    他的记忆很模糊了。只记得那天白茫茫一片里,有个冻红了脸的蓝衣小姑娘,手里拿着把比她还高的长剑。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微微抬着头看他,声音像他曾经听过的百灵鸟鸣。


    他现在的身体年龄约为八岁,小姑娘比他小两岁,也比他矮一点。从他的角度看,枕苏的眼瞳格外澄明。


    像极了他在师父怀中看过的圆月。


    “凌清秋。”


    “你为什么不笑啊?”


    “笑是什么?”孟独晴带娃主打硬核生长,能活就行。凌清秋不会说话,他在回来的路上只教了自家便宜徒弟一点基本用语,还没有教到他“笑”。


    “你是笨蛋吗?”


    “笨蛋是什么?”


    “师父!”她好像认准了凌清秋在耍她玩,脸颊肉鼓鼓的,让凌清秋想到了在他的诞生地看到的洁白棉花,看起来柔软的很。


    孟独晴不知道与她说了什么,她的目光一下子变了意味,起初凌清秋还看不明白,后来才懂了,那是一种同情和怜悯。


    再回想来,凌清秋真的想要问问师父,他当时到底怎么跟人小鬼大的枕苏解释的。


    约摸也就是一些脑中有疾,不太灵光的谎话。


    很符合孟独晴的风格。


    从那天开始,凌清秋拜师孟独晴,又被孟独晴以“大的要保护小的”为由,做了枕苏的师兄。他们每日都一起练习剑术,相互比试。而枕苏在每日修习过后,会拉着他在各大山崖和雪原上疯跑。


    美其名曰:要学会感受。


    感受风,感受雪,感受天地。


    但凤凰木天生便是天道钟爱之体,他又刚生了灵智,心纯意正,所以在剑道和境界上提升地飞快,让小姑娘感到了很大的危机。


    枕苏从小便是天之骄子,遇见一个能与她并肩的同龄人,脑子好像还不太灵光,自然对他更在意些。看着凌清秋进步迅速,突然升起了一股危机感,所以小小年纪开始化身卷王。天赋加努力,不仅成功保持了自己在二人中的更厉害的那个,也卷的自己和其余年纪的玄清弟子几乎化身永动机,


    就连在门派内划了地盘的猫猫一派,都开始注重自己的身材管理;各位弟子在那段时间在翻云崖上种的菜,都显得格外的郁郁葱葱。


    真正做到了人人皆可卷,万物皆可卷。


    毕竟,宗门中最小的枕苏都在努力,让那些沉迷摸鱼的大人情何以堪!


    但是在有着天生好战、人均卷王和十人疯一个风气的剑道一脉,对摸鱼的定义与常人还不太一样。而身为天下第一剑门传承的玄清派里,就算是最悠闲悠哉的摆烂人,日常剑术训练也是两倍起步。


    一个枕苏还好,但凌清秋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或许是小孩子特有的不服气,他也开始学着枕苏卷人。两个天赋怪卷来卷去,直接把玄清派弟子的变强积极性推到了巅峰。


    枕苏:嘿咻嘿咻!


    凌清秋:今天要再多练习一些。


    众弟子:慢点慢点我的两个小祖宗,挥剑挥的我们老腰都要断了。


    于是乎,二人在变身卷心菜的路上越走越远,实力都进步飞快,与之对应的“学会感受”的时间变少了,玄清也很少看到两个小豆丁在门派中游荡的场面。


    凌清秋不想这样。


    他有限的认知里说不出为什么不想,但他明白枕苏如果被落下,或者没能保持二人中比较强的那一个,就会花许多时间修习,他们就不能在一块“感受”了。


    他开始放慢了修炼速度,每天都去给翻云崖上的菜浇水,又观察猫猫派的行动,那叫一个悠闲。但他的初生的智慧树奇妙地点开了一个方向,在没人指点的情况下,还知道做这些事时要避开枕苏。


    终于,在他二人的又一场比试中,他不过五招就落败。当他心底有些兴奋地期待他和枕苏今天要去哪里时,枕苏皱着的眉头却让他的心好像被揪了一下,还泛着几分莫名的凉。


    “凌清秋,你看不起我吗!”小枕苏气炸了:“你使力的方式都不对,我是很弱吗,还需要你来放水!”


    “……我没放水。”


    “那你怎么变得这么弱了!嘲讽我吗!”


    “……”


    这场比试最后,是枕苏留给他一个气呼呼的背影,再也没找他说过话。


    “感受”的时间从多到有,又从有到无。


    凌清秋不知道枕苏为什么会不理他,明明他只是想和她多待一会。之后,二人依旧一起练剑,但枕苏再也不跟他说话,就连比试时脸都是冷着的。


    心脏闷闷的,好难受。


    两个小家伙之间的气氛变化自然瞒不住孟独晴。虽然孟独晴个人觉得很有意思,但秉着为人师长的身份,凌清秋也算他半个儿子,孟独晴偷偷给凌清秋灌起了鸡汤。


    在孟独晴的教导下,凌清秋勉强明白了在比试中放水是极其不尊重对方的行为。为了和枕苏和好,自家师父更是给他出谋划策。


    “小清秋,我跟你讲,想要什么就要直接说出来,别到了事情再无转圜之地时,再讲的话,只会徒增烦恼。”


    师父那天好像还说了什么,可是他记不清了。


    只觉得一向潇洒温柔的师父,那时好像不笑了。


    第38章 听雨荷


    众所周知, 直球派克世间万物,凌清秋深得知错就改的精髓。他找了枕苏乖乖认错,并表示自己只是更想和她一起学会“感受”, 二人关系成功破冰,也让被迫卷生卷死的玄清众弟子松了一口气。


    小孩子的友情很奇怪。可能上一秒还说着老死不相往来,下一秒就恢复如初, 没有记仇一说。枕苏早就憋着气, 所以不愿意和凌清秋玩闹, 如今小伙伴主动破冰, 她自然不矫情地拉住凌清秋的袖角。


    一如往昔。


    “你真是个笨蛋木头。”她突然笑了,精致到不似真人的五官也因此生动起来。她用另一只手抛起一块好像是石头的东西,“那么, 给你这个木头看个好玩的!”


    风乍起, 一圈银色阵法自二人脚下浮现,自下而上托起他们,向空中飞去。


    这感觉对凌清秋来说并不陌生。当年他被孟独晴带回宗门时,整整在让孟独晴在空中拎了三天还多。


    顺带一提, 孟独晴还嫌他没有表情,让他直面冷风数个时辰, 发现他连鼻涕都没掉, 又老老实实抱着他进的玄清派。


    枕苏继承了母亲的剑术天赋和父亲的阵法天赋, 甚至在这两方面的感知比他们更加夸张, 无论是剑道一脉还是万千阵法, 对小枕苏来说, 是否掌握也只是时间问题。若是对外界说一个六岁的小女孩, 只学了短短三天, 便可用复杂难度很高浮空阵带人升空, 必定引起轰然大波。


    但现在,浮空阵这只是两个胆大小家伙手中的玩具。他们在云雾中穿行,像两只初探世界的幼鹰,羽翼尚未丰满,心却高耸破天。


    “呆子师兄,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枕苏站在浮空阵法上,双臂张开,像是在拥抱天空。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起来十分自在。


    身后的凌清秋想了想喜欢的定义,语气慢悠悠的。


    “我喜欢练剑。”


    还喜欢你看着我挥剑,也喜欢看着你挥剑。


    “除了这个啦……算了,你脑子不好使,我还是不为难你了。”


    枕苏突然按住凌清秋的肩膀:“呆子师兄,你相信我嘛?”


    凌清秋点点头,又歪歪头,像是无声地询问枕苏的用意。


    小姑娘突然露出个狡黠的笑,弯起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那我们准备——”


    “起飞啦!”


    随着小姑娘甜甜的尾音,浮空阵法瞬间消散,二人从空中猛地坠落。凌清秋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好像已经升到很高的地方,下面是玄清派的山峰崖顶,覆盖着厚厚积雪,好像他曾经见过的木桩,在他脚下匍匐。


    又好像只要他伸伸胳膊,就可以碰到天边。


    他的心脏在高速坠落中开始狂跳,他是初生的神木,受烈火淬炼,经自然孕育,受人血液生了灵智化为人形,却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刺激的火焰,随着血液穿过全身各处,欢呼雀跃着,不肯轻易停歇。


    在这高速坠落下,凌清秋看似孤单一人,可一只小手却一直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拴着漂泊风筝的线。又像是一根定心针,只要能感受到枕苏的存在,他便无所畏惧。


    云雾穿过他们的发尾,疾风触碰他们的脸颊,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们的脚下膨胀。


    在短短几秒内,他好像拥抱了自由。


    枕苏的声音很清亮。


    “朗月剑法第一式——”


    “月明惊鹊!”


    风云变色。


    枕苏使了全力,右手却未颤半分。她在空中以腰带身,月白出鞘。明明是个还没剑高的小女娃,却在空中斩下了如虹般绚丽的一剑,凌厉无比又锋利异常,刺耳的破空声带起阵阵红色花瓣,强烈的反作用力让两个小孩成功落地。而二人所站立之处的周围,是还未止住颤抖的艳丽梅树。


    梅树坚韧,为雪中绝色。枕苏站在他的面前,身旁是耀眼的红梅,脚下是月白剑斩开的一条道路,眼中是还未散去的火焰,比盛放的红梅更加耀眼。


    他好像有些懂了,孟独晴带走他时说的话。


    “这世界大的很,你如果不亲自去看看,可算枉来人间一趟。”


    自此,凌清秋从简单化作人形的木头,真正成为了能主动去感受万物的神木化身,自动进入了一个修士的身份。


    入剑道,入自由,入了人间。


    当然,他们两个毁掉的是玄清派一位长老好不容易栽种成了的梅园,被师父一手按着一个头朝长老道歉,最后一个一个地轮班,去照顾那些红梅了好些日子。


    极海中,凌清秋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原本合起的睫羽也缓缓睁开。


    他虽说是单睑,可线条生的格外好看,一个简简单单的抬眸也像是雨后云开后轻柔拂面的熙风,有种悄无声息的雅致清丽。


    或许自己早就动了心,在寻常中,在月光下,在红梅里。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年的坠星之夜,万千星辰流动纷呈,缤纷绚丽地犹如万灯齐明,光华盛大不似人间。他坐在沉水崖上,看到了满目星光,也看到了那个比星光更加夺目的小姑娘。


    初化人形的凤凰木本没有七情六欲的存在,可此时此刻,他分明感到心底有一种隐秘而陌生的感受,让他无所适从,却又期待异常。


    在这个浓稠的夜里,枕苏赋予了他情感。


    他控制不住的流下了泪,也第一次尝到了眼泪的味道。


    枕苏当时笑他是个爱哭鬼,看星星也要哭。


    她好像还说,要找个时间带他去玄春门看看脑子,眼中是凌清秋熟悉的怜悯神色。


    他当时说了什么?


    他说,他看到了月亮。


    他在月亮身边。


    以身体为本的战场上,双方在不断拉扯中消耗。他的攻势开始一点一滴地前进,竟由先前的虚弱之势变得与对方旗鼓相当。


    【你……不知好歹。你现在不肯认输,等你那师妹和你朋友进了我的地盘,有你好受的。】


    【你就不怕,如果他们出了差错,各位前辈不会越过极海来找你‘若你不敌,粉身碎骨都是属于你的好下场。】


    【你不就是怕他们,才发动地动的吗。】


    【你、你!】


    面对脑子里的垃圾话,凌清秋并不过多搭理。用一句话把脑海中的声音堵地跳脚不断后,把视线转向了窗外。


    在一片黑漆漆的环境下,窗外盛放的荷花显得格外显眼。它娇嫩、舒展、亭亭玉立,一看就是被人好好照顾过。


    枕苏有一条特别喜欢的腰封,上面绣着荷花的纹样。


    是他二人一起挑选的。


    一丝月光照入窗内,让凌清秋控制不住的去追寻它的痕迹。


    他漫无边际地想,即使在这种荒凉的地方,也会被月光眷顾。


    扯断又接回的指骨是少年不肯认输的意气,见荷思月是少年无声无息的情意。


    师妹有看到今日的月亮吗?


    虽然我们相距千里万里,但天上是婵娟总会同时照耀着我们,你可还有……怜悯我半分?


    凌清秋明明在看窗台上的月光,却只能想起枕苏回眸浅笑的模样。


    世人皆知凌清秋是年青一代的剑道魁首,却不知长清剑从未赢过月白剑。


    也鲜有人知晓,看似冷酷无情杀伐冷漠的凌大师兄,修的是生灵道,是为守护而生的剑意。而待人温和笑得温柔的枕苏,走的却是主杀伐的修罗道,一招一式都锋利异常,境界越高,心性越戾。


    那把美丽非常的月白剑,是用敌人的血液与恐惧一点点滋养淬炼,终究成了连剑冢古老万剑都要为之侧目的模样。


    偏偏她还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是天才中的天才,境界提升过快。可她毕竟年幼,心性易受修罗杀伐之气的影响,脾气也越来越狂傲。


    后来,孟独晴为她上了一道封印,平息戾气的同时,也止住了她的七情六欲。


    凌清秋能感觉到,自被封印的那天起,原本那个狂傲恣意的枕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静与缜密的她。只有在二人练剑对招之时,他才能在她的剑招之下,窥见她先前的影子。


    他知晓师妹受困已久,这种方式是最有效的方法。但他看着枕苏眼中,好像对世间万物的感情都开始平淡,像是突然转了太上忘情道,一花一叶,或人或兽,皆众生平等,心有所感却不为动,为人处事愈发平静。


    但之前狂傲恣意的师妹也好,现在沉静无澜的师妹也好,对他而言,一直是那个师妹。


    一直是他的月亮。


    他是个贪婪的人,同情也好怜悯也罢,他不想永远在她身后看着。


    他想和她并肩而立。


    凌清秋从未如此清晰的意识到,早在幼时枕苏带他坠空寻梅之时。


    ——他已经完了。


    “你喜欢荷花吗?”凌清秋破天荒地朝脑海中的声音主动搭话。


    【哈?】


    “你有喜欢的人吗?”


    【……别挣扎了,乖乖把身体让给我,还能少受点罪,早日登顶极乐。】脑海中的声音诡异地停顿了一下,语气更加不耐烦。


    “不行。”明明说着拒绝的话,凌清秋却是笑着的。


    “我师妹还在等我。”


    继续看着我吧。


    “我要去寻她。”


    继续怜悯我吧。


    迟钝的木头不通世事,但他因为一人,懂了相思。


    亦入了人间。


    第39章 灭苍蟒


    兰舟不愧是两大宗门的大手笔联动作品, 整整七天,不仅在高速运行时半点不受阻碍,能在起伏跌宕的海面上保持平稳, 属实让未出过海的众弟子有了良好且满意的体验感。


    除了江年年。


    江年年毕竟是身穿,她当时拿着来历不明的玉佩,属于特殊情况, 被宗主关注, 相当于走后门入了玄清派, 目前撑死也就是练气境界, 不仅需要进食,身体素质和这群皮糙肉厚,自幼便上刀山下火海的鲲鹏一代不一样。她在之前的世界生活在内陆, 老老实实活了二十多年多年也没去看过海, 充其量就是在小河上划划皮划艇,更不用说修真界这好像无时无刻都在起伏奔涌的深海。


    于是,她顺理成章地成了船上第一个抱着纸袋不撒手的选手,吐的那叫一个昏天暗地。


    坏消息:她吐的社死且丢人。


    好消息:她不是唯一一个。


    “呕……”江年年抱着兰舟甲班上的船杆, 形象毫无,船杆上已经系上了江年年专用的袋子, 上面甚至画了一道纳物法阵, 还贴心地粘到了最适合她的高度。


    她的身边还有一个受害者——正是一直开着浮空阵的斜疏星, 看起来还比她情景好些。只是脸色像是抹了三层白粉一样诡异, 上扬的狐狸眼变成了厌世三白眼, 以往红润光泽的唇色也变了颜色。


    他盘腿坐在浮空阵中, 身旁甚至摆上了一排阵石, 整个人三百六十度不间断朝世界释放着阴森怨气。


    甲板上的众人除他俩外分成了三种人, 一种是表面看似拉伸实则暗中观察晕船二人组的, 一种是真的在欣赏未知风景被水汽糊了一脸的,还有一种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此处点名余镜台。


    余镜台:首先你是个金丹,其次你还住在岛上,四舍五入住海边,为什么会晕船?


    斜疏星:眼刀伺候。


    余镜台:你不会难受的说不出来话了吧。


    斜疏星选手朝余镜台选手掷出三道金鳞九曲丝。


    “不过,这极海也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可怕。”余镜台双手虚握,放在眼前充当望远镜,而众人已经可以看到远处迷雾的白色边缘,“碎星石提供的能量比我想象的还要夸张。看这速度,撑死再有半天,就能到烟云障了。”


    进了烟云障,就真正进到极海了。


    “我们这也算是要史上留名了吧。”陆雨眠哥俩好地把胳膊搭在沈岸肩上,得到沈岸大少爷右后撤步一回。他再接再厉,不死心的去够他。二人一追一躲,得了黎萤白眼一枚。


    宓观鱼揪住披帛一角,掩住潮湿中带点腥味的水汽。身旁的两个男修士门神一般护在她身旁,眼中是掩不住的爱慕之色,被偷偷靠近的孟百川眼刀一横,灰溜溜地跑到了一旁互相安慰。


    燕回颇为豪放地靠在桅杆旁,身边是几个玄武堂出产的肌肉男。一人捶腿一人捏肩,一人递水一人扇风,别提过的多潇洒。她的视线时不时地关注着枕苏,又赏了在她耳边苦心劝说不要拐别的门派师妹的弟子一拳。


    来到这迷雾重重的极海边缘,众人没感到什么危险劫难,反而比在宗门里都放松自在,论道和扯家常的声音混在一起,颇有小学生外出春游的景象。


    枕苏站在甲班边缘,看着被兰舟边缘凸起的尖刺刺穿的海中妖兽。


    挂在尖刺上的多是一种长约五尺的尖嘴鱼。虽然众人刚刚遭遇了聚集量极大尖的嘴鱼群,但还是稍显轻松。只是催动了余镜台贡献的设计,在尖嘴鱼接近的一瞬间拉动操作杆,船上外壳化作利刃,众弟子在船上补刀。或许是这种尖嘴鱼的血液有毒性,在遭遇过它们后,兰舟周围的妖兽攻击竟然罕见的消停了不少。心大的弟子已经开始拿留影珠记下周围的景象,甚至开始摆拍。


    “在我们玄清,在暴风雪来临前,天空会有着罕见的晴朗。”枕苏垂眸,看着船下的不断翻滚的波浪,“这可能不是一个好兆头。”


    余镜台干笑两声,又壮胆似的挥了挥手中换了新皮肤的锡杖。锡杖在出海前经过了并冰的改造,在它转动的瞬间变长了一倍。最吸睛的,莫过于顶部显眼的尖刺附着,堪称修真佛修第一狼牙棒皮肤。


    锡杖普通地收了回来。


    一片不知来处的黑色碎屑也飘落在地。


    下一瞬,一道黑光从上抽来,重重地撞上了兰舟刹那间展开的防护罩。二者相击,震起了滔天巨浪,兰舟虽抵御住了攻击,可还是被巨大的冲击搞得东歪西扭。


    船舱内,掌舵的弟子收了言语,以灵力全力催动兰舟,让它在最短时间内回到正位,各宗弟子也收了往日的笑闹神色,俨然已刀剑出鞘,列阵迎敌。


    但那黑光仿佛是一个短暂的错觉,凭空出现又莫名消失。众弟子环视四周,周围并无异样。若不是兰舟船旁的海浪还未平息,笼罩着兰舟的防护罩光芒黯淡了些许,几乎让人以为刚才威力巨大的一击是他们的错觉。


    作为触碰到未知敌人的余镜台,此时已是六神出窍、腿都吓软了,整个人几乎褪色成了黑白,去和江年年、斜疏星作伴去也。


    “那是什么东西?”以沈岸为首的医修小队被护在舱内,打开窗户观察外面。陆雨眠直接放出了契约鹰兽。巨鹰展翅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高飞,盘旋在高空中。


    众人带着对未知的跃跃欲试,神经绷直,却半晌不见敌影。


    合欢宗的一名弟子耐不住性子,脚步慢慢,缓缓靠近船的边缘,探头下望。


    “不可!”时朦紧缩的瞳孔中,只来得及映出那弟子掉落时身上玉佩甩出的轨迹。


    熟悉的黑影从海面而袭,卷住合欢弟子的脖颈下拖,速度之快像是急雷闪电。


    白光乍现,月白剑与黑影狠狠相撞,激起一阵气波。月白剑被狠狠震回,枕苏召它回手握住时,手竟控制不住地颤抖。那黑影也吃痛,力气稍松,那名倒霉的合欢弟子趁机将一涂了剧毒的匕首扎进束缚他的黑影,逼迫它松开一瞬。


    但这倒霉蛋马上就要掉落深不见底的浪中,千钧一发间,他被宓观鱼催动她粉色披帛状的法器卷起,有惊无险的回到船上。


    海面升起极高的巨浪,不知何处迎来狂风阵阵,那黑影终于现出真身。


    “我的天……”黎萤眼睛瞪得溜圆,腿在极强的威压下微微颤抖。


    黑影是一条巨蛇,通体覆鳞乌黑,生的极高极大。头部生有鼓包两个,上面隐隐流转着金光。最奇异的是它的四肢,后二为四爪,前二之中一四爪一五爪,指甲锋利,前端微微弯曲,闪烁着冷冽的寒芒。


    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幽绿的龙眼紧紧盯着对他来说体积不大的兰舟。而玄清派内,一直看着他们的孟独晴已挥袖站起,情绪少见的起了大波澜。


    “怎么了,我……苍蟒?老孟,它不是被你打成饼饼了吗,怎么现在变成五爪了!”枕耳放下手中卷轴凑到水镜前看,神色巨变,也不管什么东西需要处理,只是紧紧盯着水中的景象,心急如焚。


    “三爪为蛟,四爪为蟒,五爪为龙。上次我大伤它时,它已修炼数千年,已经由蛟成蟒数久。没想到……他不仅活了下来,竟还有成龙的预兆!”


    孟独晴恨不得立刻飞去枕苏那边。但为了那三道剑锋,他几乎透支了所有灵力,现在还未完全恢复,就算现在全力以赴朝极海赶,也来不及去到枕苏身边。


    他还未成剑尊时,年少也轻狂恣意,对这个世界的未知充满探索欲,曾与这守护极海边缘的苍蟒对战。那一战,他灵力几近枯竭,但那苍蟒重伤沉海,如今在修为上竟还有所精进。孟独晴不得不怀疑,这中间有那传播鄢气之人的手笔。


    “没问题的。”一向风流倜傥的沧澜剑尊藏住了自己的慌乱,“那孩子身上有我的剑锋,不会有事的。”


    苍蟒的出现自带威压,甚至还在恶劣地加重,已经有弟子支撑不住,控制不住地单腿跪立,就在威压要进一步加大之时,冲天的剑光打破僵局。


    玄清出剑。


    几乎下意识地,玄清众人以枕苏为首,郑明玉和郑清意辅站两侧,连成三角站位,与身后众弟子同时拔剑,数道剑光融合,借月白剑发出,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直直破开威压重重。其余弟子也反应过来,迅速调整好对敌状态,灵力与气势皆升至顶峰。


    “这蟒怕是修炼许久,看着架势,怕是快要成龙。”枕苏挥剑前指,脑中已想好解决之法。


    “待会玄清派会逼它入局,玄机阁设伏,玄武堂放兽束缚,合欢琴坊辅助,瑶寨护着玄春门,淬器楼负责兰舟,玄灵寺防御。”众人默契不差,话音一出便意会到枕苏的打算。


    就算面对强敌,枕苏眼中仍是平静之色,一如往常。


    “诸位请多加小心。”


    月白剑身鸣响铮铮。


    “列阵,迎敌!”


    第40章 灭苍蟒


    枕苏明白, 这苍蟒修习已久,似要化龙,修为说不定能与师父打个平手。


    若要取胜, 只能快攻。


    她脚尖轻点踏空而起,月白剑脱手,从苍蟒身后袭去, 凌冽的破空声吸引了它的注意力。趁此机会, 枕苏至上而下俯冲而去, 左手覆上腰间储藏着三道剑锋的玉牌。


    第一道。


    剑锋如游龙一般出现, 似雷霆乍惊,瞬间穿透了苍蟒的腹部,让它控制不住地向众人倾倒下去。


    苍蟒好像也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双眸竟涨的通红, 瞳孔紧缩成针形,像是要把空中的枕苏抽筋扒皮。


    但众人的动作比它上升的恨意更快。


    “五方两仪阵,起!”


    兰舟受灵力催发,足足变大到了之前的三倍。琴音响起, 众人只觉得气血上涌,灵力波动变强, 个别弟子竟有快要突破的预感。玄机阁的三人呈三角占位, 双手结印, 兰舟上灵光乍现, 竟凭空而生数枚黑白两色锁链, 牢牢缠住住苍蟒受伤的腹部, 把这个活了不知几数的庞然大物往下拖。


    “它的血有腐蚀性, 注意避开!”


    玄机三人手腕下按, 阵法层层叠加,


    但苍蟒作为一个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遇到众人围攻也丝毫不显慌乱。它晃动庞大身躯,试图弄翻兰舟。而船上的玄清弟子站在玄机三人外侧围成一圈,以全身灵力灌入自己的本命剑内,齐齐运剑,令尖锐剑锋扎入苍蟒身中。玄武堂释放出的契约兽咆哮着撕扯着苍蟒的身体,合欢的铃声与琴坊的琴音相称,晃得苍蟒挣扎减弱,一个不察,被郑明玉一剑扎透了扬起的尾尖。


    苍蟒痛极,聚集全身力量撞动兰舟,却被玄灵寺众弟子一起施法的金钟罩挡回。黎萤和瑶寨的几人带着玄春门给的剧毒粉末,驱使蝎子拿着纸包就往苍蟒大张的嘴里灌,还顺道扎了它两下。


    第二道。


    这道剑光看起来比起第一道要柔和许多,像一阵不起眼的柔和微风,而这风一般的平静落在不断挣扎的苍蟒眼上,威力却是只增不减。它轻轻柔柔地穿透苍蟒的血肉,废掉了它的右眼和右前爪,溅出大片乌黑血液。


    剧烈的疼痛激起苍蟒的哀嚎。曾经被打成重伤的旧恨与被同一人的剑锋伤到的新伤纠缠,更是让它的怒火愈演愈烈,突然不顾身上伤口,忍着剧烈的疼痛开始剧烈扭动。


    “该死,这家伙……在这样下去,这五方两仪阵怕是撑不住多久。”季沉后槽牙紧咬,千归语也是一脸难受,更不用说还在晕船中的斜疏星。


    苍蟒并不是只晃动身体挣扎,许是吃过阵法的亏,它还鸡贼地运转灵力,沿阵法轨迹倒着运输,毫无章法地破坏阵法。


    本来从上古至今留下的阵法,稳定性都极强,无法被轻易破坏。但是耐不住苍蟒修炼数千年,灵力雄厚,纵横极海,天生又带着横冲直撞地野性,还真叫它撕出来一个口子。不等三人修补,它便放出阵阵遮人视线的水雾与毒液,四肢并用,眼看就要挣脱束缚回到海中。


    刹那间,一杆长枪破雾而出,直接穿透了苍蟒的左爪,把他牢牢地钉在了兰舟甲班上。


    枪上看起来像是装饰的红缨随风而扬,竟在迎风瞬间变长数尺,以一种不合常理的柔韧固定住了苍蟒的左爪。左爪的皮肤与红绫一经接触,好像生肉被架在了碳火上,滋滋冒烟,空中甚至有了一股烤糊了的肉味。


    是燕回。


    “燕出血雨里,沧溟临金汤。”众人见状松了口气,陆雨眠更是叫了声好,“燕道友,上回没能看到你一枪挑三渊的风姿,今日终于见到神枪出手了。”


    大约十年前,东区出了个邪道组织,组织里划分了三个队伍,名为太阴渊、阙阴渊、少阴渊。明明是不折不扣的邪道,却非要以手三阴经这种正道灵力运行的经脉顺序起名,把各宗门恶心的不轻。偏偏他们里面的成员个个实力过人,还极善藏匿之法,平常活动的痕迹也十分难寻,一时半会还真让他发展了起来。


    在东区各大仙门义愤填膺,要聚集人手讨伐邪道三渊之时,这三渊的人不知道怎么就惹上了最近在东区游历的燕回。


    虽然目前的个中过程尚不知晓,当他们到达邪道三渊的老巢时,只见血色满地,被三渊号称“无人可破”的金汤窟,已经看不出原样,入目一片残垣,瓦片扫地,像是被放进了绞肉机内,狠狠地旋转搅碎;又像是被人自上而下穿过,几乎瞬间就摧毁了这金汤窟。


    当他们走到窟内最深处,看到的是在阴森森地背景中擦拭沧溟枪的燕回。


    红衣刺眼,长枪冷冽,一边是尸山,一边是血海。众人一时竟分不出,是地上的血红格外妖异,还是燕回的红衣更加昳艳。


    燕回一人一枪,屠尽三渊满门。


    自此,她也有了一个简单粗暴的雅称。


    红枪燕。


    “那些邪魔妖道身体里的血流干了都是红的,这大蛇的血是黑的,说不准以后要叫我‘黑枪燕’了。”燕回哈哈大笑,同样飞身而起,升至与枕苏大约同样的高度,双手微蜷,食指搭于拇指关节处,左右手大拇指相碰。


    “枪来!”


    随着她的话语,那沧溟枪却未离开兰舟,而是随之涨大长高,在并冰与苍蟒的双重哀嚎下,被主人握住枪尾。


    并冰的哀嚎是因为心疼兰舟受损,苍蟒就是实打实的痛了。它的右前爪被孟独晴的剑锋毁掉,左前爪被变大的沧溟枪撑开一个大洞,玄清弟子的剑与玄机三人又固定着他的身躯,玄武弟子的契约兽撕咬着它的血肉。苍蟒仰天长啸,还算完好的左眼死死盯着空中的枕苏。


    它不明白为何这个人类身上有那个杀神的招式,但它清楚地明白,若不是孟独晴的两道剑锋,它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枕苏深知迟则生变,速战速决的道理,她拿着玉牌,对准苍蟒的七寸处。原本七寸处覆盖的厚重甲胄已经被群兽撕开大半,只要这道剑锋穿过,这苍蟒必死无疑。


    变故突生。


    那苍蟒好似存了死志,腹部突然出现一道紫光,又从它嘴里现出。


    是一颗巴掌大的紫色圆珠。


    “不好,它要自爆!”郑清意骑着陆雨眠的巨鹰,距离那珠子最近,看得也最清楚。那紫色圆珠是苍蟒的内丹,表面流光溢彩,却在眨眼间裂缝遍布,直直地朝着郑清意冲去。


    众人大惊。那珠子里蕴含的是苍蟒数千年的修为,若真的让郑清意挨上一下,怕是要炸的身魂俱灭。最糟糕的是,郑清意和身下契约兽被那珠子锁定,身体根本动不了,只能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


    第三道。


    最后一道剑锋拐了个弯,与珠子碰撞在一起,众弟子在剑锋一珠子触碰的瞬间用金钟罩罩住,玄灵寺的释空大师兄拼尽全身灵力放出一式金刚掌,硬生生把其移到了海面上。郑清意也趁机跳下巨鹰,一个打滚便远离了战场中心。陆雨眠结印的手结出了残影,紧赶慢赶地把巨鹰收回了契约空间内。


    天地好像静止了。


    一瞬间,紫雾蔓延海上,无可描述的威势收于一线,没入海中,炸起妖兽不知数几。释空呕出一滩血后昏迷,被余镜台几人抬进船舱,让玄春门的人进行诊治。


    兰舟的保护结界也彻底报废,整个船身好像都黯淡了许多,众弟子也终于松了力气,神经紧绷地太久,只觉得四肢都要不受自己控制。


    可战斗还未结束。


    【小心!】


    斜疏星像是感觉到什么,张嘴嘶吼,却无法发出声音。只是在下一瞬立刻反应过来,朝离地面极远的枕苏和燕回传音。


    那苍蟒还未死亡。


    百足之虫尚且死而不僵,何况这种活了不知多久的老妖怪。明明它仅剩下了半截身子和尚且完好的左眼,又失了内丹按理说应该没有了反击之力。但谁都没有想到,苍蟒被无尽恨意催动,竟然还有余力去袭击空中的枕苏。


    说时迟那时快,枕苏御剑退后,迅速拉开与燕回的距离,从而错过了最佳的躲避时机。


    她被跃起的苍蟒吞了下去。


    燕回目眦欲裂,召来沧溟枪就要“刨蟒取枕”,斜疏星嘴角流下几丝血液,强行用所剩不多的灵力制出引雷阵,宓观鱼的琴弦骤然断裂,黎萤直接揪着玄武堂弟子的契约兽就往天上赶,刚从船舱里出来的余镜台更是发出了比尖叫鸡还要尖锐的声音。


    千里之外的玄清宗,水镜被打碎又聚合。孟独晴眼中爆出了血丝,袖袍无风自动,配剑好像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发出阵阵令人眩晕的嗡鸣。


    “是我没保护好她……”孟独晴看起来有些不对,浑身的气势比玄清终年不断的风雪还要凌冽,整个玄清甚至都感受到了一股摄人的寒气,平常闲庭漫步的猫猫一派已不见踪影,宗内的弟子已齐齐跪在地上,艰难运功用来抵抗沧澜剑尊的怒火。


    枕耳看起来不比他好多少。但他眼神一凝,献宝般从储物袋中掏出一盏灯来,语气中带着劫于后生的清醒:“没事,苏苏还没事,老爹的术法还没失效。被‘云烟水镜’标记后,除非施术者主动结束这招,或者被施术者生命消散后,水镜才会散去。但是现在水镜还好好的,苏苏不会有事的。”


    “而且你看,她的魂灯还这么亮,肯定没事的。”


    孟独晴无法描述自己现在所想所念。他好像又看到了师妹抱着枕苏,笑着故去的场景。


    众人皆知枕苏拜入沧澜剑尊门下,却极少人知晓,枕苏的母亲是与孟独晴一脉的师妹,突破元婴的年岁甚至比孟独晴要年轻。只是二人的师父常常不见人影又极其随心所欲,她为人低调内敛,极少出手,所以没什么人知道他俩的关系。


    枕苏应该待在他的身边。


    他以杀证道,一直认为只有实战才能让人突破,先前也不少笑话某些死板的长老把弟子看的严,恨不得一直把弟子拴在身边。


    但他后悔了。


    沧澜剑尊一生洒脱自在,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但他现在极其后悔,似被万蚁噬心。


    小鸟还未长大,羽翼不够厚,经验不够足,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还太危险。她应该待在他身边,可以随意飞翔与打闹,不用害怕任何事物,也不用担忧任何情况。


    没有人可以伤害她,她可以任性、可以撒娇,可以做她想做的任何事。


    只要她在自己身边。


    *


    苍蟒合上巨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对着朝它冲来的众弟子咧出一个狞笑。


    但它的表情很快就被定格住了。


    一道白光旋开了它的血肉,是枕苏运剑在内壁里刺穿了他的身体,又用力挑开,凭借着极快的速度自身一往无前的锋利剑势,硬生生地把苍蟒切开了一圈。远远看去,就像苍蟒的半截身子上出现了一圈白环。


    苍蟒终于彻底失去了生机,直直坠落进了深不见底的海域,海域下传来了极响的落水声和分食的声音。孟独晴和枕耳透过水镜,看到了那个让他们牵挂无比的清瘦身影。


    她的衣摆被腐蚀的有些破烂,发上的玉簪不知掉到了哪里,一处袖子上镶嵌的明珠已经全部丢失,整个人是极其罕见的狼狈形象。


    但她的眼睛依旧明亮,就像皑皑雪原上抵住风雪、永不熄灭的火苗。


    蓝衣玉剑,举世无双。


    她分明在看苍蛇坠海之地,却像是穿过无边无际的海洋,经过东区的百花,透过晶莹的水镜与孟独晴对视,竟让游历过万水千山的沧澜剑尊恍惚一瞬,竟分不清她的眼睛和水镜哪一个更加剔透无瑕。


    那双眼睛好像在诉说着,狂风暴雪无法打败她,反而会让她化为更加尖锐的利刃,锋芒毕露,经艳绝伦。


    枕耳长一口气,掌心中掐出的血随意抹到身上,继续满腹牢骚地处理宗内事宜。孟独晴的担忧与惊慌瞬间消散,连刚才短短一现的暴戾也被悄无声息地安抚。


    或许他是错的。


    幼狮终会在茫茫草原上叱咤风云,稚鹰也终会在至高蓝天中翱翔。历经艰难得到成长是捕猎手的共同点,也是它们的必经之路。


    温室中出不了强者,强者也从不满足于温室。


    他把视线从水镜上移开,却和枕耳对上了视线。他们看懂了彼此的眼神,又不约而同地盯住那盏热烈而闪烁的魂灯。


    飞的再高些吧。


    你将去探索最广阔的天地,会有无数羁绊见证你人生的绚丽,你会有再刻骨铭心不过的记忆,和永远不会背叛你的实力。


    就带着这永不消散的坚定,去迎接整个世界最盛大的绚烂,直至到达无边天穹的最高处。


    展翅高飞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