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常盈栀答应了。
但李暮歌并没有让她马上开始行动, 而是让她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常盈栀和她兄长的关系还不错,所以李暮歌希望常盈栀能跟她兄长好好聊聊,然后再做决定。
“其实, 也不一定要让你兄长出面, 常家任何一个科举不第的学子都可以,只要足够有魄力,愿意为青史留名而豁出性命。”
刚刚李暮歌说得无比冷酷无情, 她死过百次的怨念在那一刻铺天盖地扑向常盈栀,让常盈栀的心绪不禁跟随李暮歌的想法而起伏。
所以作出决定的那一刻, 常盈栀完全是在发泄内心的怨念,她并没有做出一个理智的决定。
而此刻,常盈栀才真的做出了决定。
“人活一世, 与其平庸而亡,不如豁出性命去拼一场,殿下, 常家儿郎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况且,寒窗苦读数十载, 为的不就是能够一朝登上天子堂,自此青史留名吗?”
常盈栀确定,常家有的是人愿意用自己的命, 去换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 去换一个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机会。
她兄长肯定也愿意。
李暮歌想笑一下,缓解一下此刻紧张的气氛,结果笑容还没扬起就被她压下去了。
没什么心情笑,李暮歌在这种谈论人命的时候,实在是轻松不起来。
“既然已经做出决定, 那便如此行事吧,腐肉需要用刀割去,便让你常家子,做这第一刀。”
皇帝顾及世家势力,不敢破坏棋局上的平等,因此他对世家知识垄断一事,充耳不闻,哪怕有臣子上奏,依旧驳回不谈。
他这种鸵鸟心态,和朝堂上大多数官员如出一辙,事事求稳,只求国家不要亡在他们手里。
却不知道,积重难返,一旦腐肉烂入骨髓,便是圣人在世,亦回天乏术。
不改革,那就是等死,而改革,必定会流血。
李暮歌没在文绮楼吃饭,她和常盈栀聊完后,便出门往宫里去了。
她今日回宫吃饭,顺便请在户部做事的颜士玉一起吃。
颜士玉下值后直奔宫里,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顿饭意味着什么。
她路上还觉得挺不方便的,因此到了宫里,见到李暮歌,行礼后起身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李暮歌,什么时候出宫建府。
“殿下,按理说,一旦有了封号,就该出宫建府了,礼部还不曾为殿下选址建府吗?”
户部距离春和宫实在是有些远,这一路上颜士玉紧赶慢赶,才勉强没有错过午膳的时间。
入宫之后更是只能快走,越是心急越不能疾跑,以免触犯宫规,别提颜士玉路上多急了。
她甚至急出一脑门的汗来。
“前两日礼部递过来折子,让我选址,我看不出好坏来,便点了距离国子监最近的地方,过两日就会开始动土了。”
李暮歌给颜士玉倒了杯茶,“坐吧,喝口茶歇息一会儿,一会儿用膳。”
颜士玉脑子里算了一下,国子监距离户部好像也没多近。
但在外面总比在宫里强,在宫里,外臣没有恩典,急得不行也不能跑,更不能骑马,在外面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多谢殿下,殿下今日怎么有闲情雅致请臣来宫里用膳,文绮楼的饭菜,殿下可是吃腻了?”
颜士玉想着,要是李暮歌吃腻了文绮楼的饭菜,她就给李暮歌推荐另一家酒楼。
李暮歌吃好喝好是颜士玉最首要的目的,毕竟李暮歌心情好,颜士玉的日子才能过得好。
“没有,是在国子监的时候看见点儿事情,影响了心情,不打算在外面吃了。”
颜士玉喝了一口茶,闻言第二口怎么也入不了嘴了。
她从李暮歌的话里听出一些别的意思。
“殿下,是为科举改制一事烦心?”
“士玉懂我。”李暮歌端起茶杯,作出以茶代酒的动作,豪饮一杯,温热的茶水一路入肚,让人神清气爽。
颜士玉却有些笑不出来了,她手里的茶还有些滚烫,如李暮歌一般一口气喝下去,怕是会极为难受。
看着手里的茶,颜士玉心里哀叹,祖父和三姐害她!
随后,她一咬牙,一口将热茶水喝了下去。
还好并非滚烫的茶水,虽然烫得难受,但还能接受。
李暮歌又没打算要了颜士玉的命,怎么可能灌她开水,只是给她个警醒。
“颜家是千年世家,千百年来,颜家一直在经营东安,士玉现在在户部当值,应该能看见东安每年上缴的粮税,如何?是不是连颜家半年的租子都不到啊?”
李暮歌笑着说出这段话,颜士玉额头又出了一层汗,不过这一次不是急的,是怕的。
颜士玉起身一拜,直接认罪:“还请殿下息怒!”
李暮歌哼笑一声,面上依旧笑意盈盈,看不出她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高兴。
“本殿下不是太子,更不是父皇,有什么好气的?”
李暮歌提起茶壶,又倒了一杯清茶,茶香四溢。
“东安最擅种茶,每年都会进献当季最好的茶叶入宫,东安茶天下一绝,可听东安来的百姓说,每年最好的茶叶,都送到了颜家,无论是本殿下还是父皇,其实都没有喝到名冠天下的极品东安茶。”
颜士玉还真知道这事儿,她说道:“殿下容禀,每年送入宫的贡品,都要求品质与前年一致,但茶叶天生地养,一年风调雨顺,或许能产出最好的茶叶,一年老天不作美,或许就只能种出口感一般的茶来,所以……”
“所以便用品质差一些,但年年都能稳定产出的茶叶当作贡品。贡品如此,当官也是如此。”李暮歌又倒了一杯茶推到颜士玉身前,示意她坐下品茶,“别这么紧张,你我私交甚好,颜家又得大皇姐相护,我与大皇姐同气连枝,不会对颜家这个自己人下手。”
颜士玉听了这话,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同时心道,十四殿下说得好听,颜家若真挡了殿下的路,恐怕殿下立马就会抽刀相向。
一想到这位十四公主铲除异己,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动手杀害两位兄长的手段,颜士玉就有些害怕。
颜士玉一直觉得十四公主是真的会杀人,会杀了她。
她之所以在目睹李暮歌杀十一皇子后,立马将颜覃两家的恩怨坦白,还直接向李暮歌效忠,为得就是保命。
李暮歌没有继续说话,她静静看着颜士玉,颜士玉端起茶杯时才缓过神来,脸上挤出一抹笑,连声道:“殿下说得是,说得是,颜家与殿下是一家人,玉对殿下更是忠心耿耿,从无二心!”
李暮歌对颜士玉的忠心不置可否,她自然开口,没有搭理颜士玉的话,而是继续自己刚刚的话题。
“说到当官,官员在地方任职,每年向朝廷述职,述职内容也被要求要比前一年更好,官员的政绩需得一年比一年突出,才能在轮换之时,换到一个更好的县城,以此一步步向上走,若是有大功,便能一步登天,直入中枢。”
“殿下所言极是,地方上为官的官员们,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入朝堂,在陛下近前,为陛下效力。”
地方上做得再好,那也得熬,熬资历熬人脉,想要加官进爵,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而身在国都的官员们,想要立功可太容易了。
立功是什么?是皇帝能看见的功劳,远在千里之外的丰收不可能让皇帝看见,而近在眼前的收成,哪怕只是亩产两百石,那也是直接进了皇帝的口袋,皇帝看了高兴啊。
皇帝高兴,升官的机会不就来了。
“所以地方官员与颜家选贡品一样,他们不求自己做得有多好,他们只求,每年都能稳定。可是,原地踏步究竟是稳定,还是在走下坡路啊?”
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需要被满足。
日子总得一天过得比一天好才能有盼头,若日日都身处泥沼,睁开眼就能看见明天的惨淡,活着有什么劲?奋斗有什么劲?
社会保持活力,国家才能向上,不然此后每一天,都是在走下坡路。
颜士玉不说话了,她不明白李暮歌在说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人生在走上坡路,她的未来绝对不会越来越差。
可若是时代发生骤变,国家倾塌,个人的命运只会被裹挟着一起向深渊滑去。
李暮歌对上颜士玉的眼睛,看见了深处的迷茫。
站在这个时间维度上的人,很少会看见下一个时间维度发生的事。
李暮歌上学的时候通读历史,史书呈现给她无数时间轴,她看见了那些时间里发生的人和事,她看见了改革图新,看见了奋发图强,也看见了一朝国破人亡,意欲补天,却回天无力。
“唉,总之,你回去好好劝劝你祖父和姐姐,让他们别拦着科举改制,叫颜家的门生故旧都老实点儿,我已决意要改革科举,断不会叫人轻易截断此事。”
李暮歌叹口气,不打算跟颜士玉继续谈心了。
颜士玉实在是太年轻,她对国家和未来没有多么深刻的认知,现在跟她说这些,为时尚早。
好在颜士玉非常知趣,她不会像个守财奴一般守着世家的权力财富,不肯交出来一点儿,非得跟时代洪流对着干。
“殿下放心,回去后,臣一定会好生劝告他们。”
颜士玉觉得自己劝不动,但劝不动也得劝,她必须亮明自己的态度!
“你可以等两天再去劝。”
李暮歌也知道,光凭颜士玉三言两语,根本不可能说动颜家人,但只要那件事办成了,颜家人会明白,究竟该怎么做。
颜士玉不明所以,李暮歌没有给她细细思量的时间,饭菜已经端上桌,该吃饭了。
吃完饭,李暮歌继续去国子监,颜士玉则去了户部,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静,没有丝毫异常。
直到三日后,吴王当街遇刺,遭人连捅十八刀,刀刀毙命的消息传开,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堂,再一次翻了天。
这一次翻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动静浩大,因为这一次,是一个寒门屡试不第的人,因心中怨恨而出的报复之举。
之所以会选中吴王刺杀,纯粹是因为,吴王和杨家人最近走得近,被抓住的刺客直言,他是要杀杨家人,并不是要杀吴王。
再细查,刺客姓常名怀忠,曾经参加今年开春的会试,他认为自己之所以没有考上,是因为太子门生贿赂考官,抢占了他的功名。
那太子门生本是杨家幕僚,后来被推荐位太子门生,虽不姓杨,但与杨家有亲,总的来说,那门生的青云路完全是依附于杨家,所以常怀忠恨上了杨家人。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说,吴王之所以会被当街砍杀,纯粹是一个误会?”
皇帝坐在皇位上,看着底下的长宁县县令,以及大理寺卿。
大理寺少卿邹祁汗都流到眼睛里了,也不敢抬手擦一下。
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太恶劣了,堂堂亲王,竟被人当街砍杀,而且还是被一个寒门子弟。
“陛下,常怀忠在狱中供认不讳,他听闻自己杀得是王爷,而非杨家人,后悔不已,不像是假的。”
长宁县县令只觉得头顶帽子有些戴不住了,怎么拿常怀忠就要在自己地界杀人呢?
哦对,是因为杨家住在长宁县地界上。
长宁是天底下最为繁盛之地,他当初坐上长宁县县令的位置,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平步青云近在眼前,现在看来,这个位置不光没有好处,还处处是坑。
长宁到处都是贵人,平日里偷鸡摸狗的事儿,放在底下县城,那就是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放在长宁,牵扯可就多了。
凶杀案亦是如此,在底下县城里能死什么大人物啊!在长宁可不一样,亲王都能当街被砍死!
“吴王的护卫呢!杨家的护卫呢!全都是死人不成!”
皇帝一拍桌子,气得手都在颤,死了一个儿子,固然让他心疼,更让他难受的是,他刚带这个儿子去青龙山祈福回来,结果儿子就死了,还是以这么惨烈的方式死去。
这说明什么?说明祈福一点儿用都没有,他这个天子的威严严重受损了!
听着皇帝咆哮的声音,站在门口的李暮歌与大公主对视一眼。
大公主眼底全是惊疑,显然也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李暮歌眼中则是一层浅淡的悲痛,情绪非常浮于表面。
好在没人会特意去注意此刻李暮歌的情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皇帝身上。
李暮歌开始细想,此事会不会查到她头上。
她这几天已经安排好了,在表面上,常盈栀和常怀忠已经毫无关系。
常家其他人大多奔向四方,隐姓埋名,还有一些人打算跟常怀忠一起死,那些人都是常家忠仆,用他们来顶替常家原本的人口。
李暮歌在看见常家有那么多愿意为主子去死的奴仆后,心里很是惊讶,随后就是深深地忌惮。
一个常家尚且有这么多悍不畏死的奴仆,那些大世家里头,不知道有多少,这些人联合在一起,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硬拼起来,他们会比普通士兵还要强。
常家的奴仆没有受到过训练,那些大世家的奴仆,可是经过正规的军队训练的,在世家的坞壁之中,他们就像是守卫另一个国度的兵。
李暮歌在心底暗暗记下了此事,将其压后,等日后再说。
一开始常盈栀成为李暮歌的幕僚,这件事知道的人就很少,李暮歌庄子上的百姓知道,颜士玉和宁泽世知道。
庄子上的佃户属于李暮歌的财产,李暮歌让他们闭嘴,他们不敢对外说明,而且查也不会查到庄子上去,庄子很封闭,来了外人会特别明显。
后来李暮歌将常盈栀安排到国子监教书,表面上李暮歌没有出太大力气,纯粹是宁泽世安排,宁泽世是用常盈栀之前在世家教导女郎的名义,算不上私人关系。
再加上常盈栀是在成亲后才开始做教习,大多数人知道她原先的夫君姓甚名谁,却不是很清楚她兄长的名讳。
当初因为联姻成亲,常盈栀和常家闹得很僵,如今倒是方便了李暮歌安排。
常姓是个大姓,整个大庄姓常的人数不胜数,寻常人根本无法将常盈栀和常怀忠联系起来。
更不要说,前两日常盈栀就改为母姓,姓穆了。
世上没有常盈栀,只有穆盈栀,常怀忠刺杀吴王,跟穆盈栀没有关系,跟李暮歌更没有关系。
耳边又响起皇帝的怒吼,现在皇帝正在问责吴王府的护卫,那护卫怕皇帝一怒之下将他砍了,只好说明,护卫们当时被吴王遣走了一部分,剩下一部分也不敢近前守卫。
只因吴王私底下暴戾成性,对奴仆侍从动辄鞭挞,怒极还会直接动刀,所以护卫们都很听他的话。
他不让上前,他们一个上前护着的都没有。
“吴王私底下竟然这么不是东西。出宫连护卫都不带齐全,自诩武功高强,白白丢了性命,纯粹是被自己蠢死的。”
大公主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心头火起,此刻听到里头护卫哭诉的声音,更是有理由发泄怒火。
“大皇姐,死者为大,还望嘴下留情。况且七皇弟平日里做事进退有度,待人温和,看不出是个暴戾之人,恐是侍卫怕父皇怪罪,胡乱攀扯,就如那常怀忠一般,明明是报私仇,却说自己是为寒门子弟发声。”
太子站在一旁,脸上少见得没有一丝笑意。
大公主看太子说话时怨气冲天的模样,差点儿没忍住笑出声来。
太子此刻心里肯定呕得慌,折腾了半天,又是荧惑守心,又是灾星降世,中间甚至还死了个六公主,费了老大劲好不容易将门生舞弊一事压下去,结果一个常怀忠横空出世,将他压过去的事情,再次提溜到了台面上。
此次死了个吴王,想来太子门生舞弊一事,会直接载入史册了。
吴王被误杀,寒门学子复仇,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是因为太子门生舞弊,太子没有妥善处理此事。
“太子,天下庶民最爱听得,便是高官显贵们的私事,最爱看得便是复仇成功的戏码,吴王与杨家女郎走得近,被误认为杨家人,叫屡试不第的寒门子当街砍死,这事儿肯定在庶民之间传开了,太子之名想来也会随着流言,传遍大江南北。”大公主说到最后,笑意彻底压不住了,她冲太子拱了拱手,“名声大振啊,恭喜太子殿下。”
太子差点儿没被大公主气得背过气去。
李暮歌在旁边看着,心里为大公主的攻击力竖了个大拇指,太强了我的姐!
太子看了看大公主,又看了一眼明显在忍笑的李暮歌,最后甩袖哼了一声,抬腿进了梧桐殿。
刚刚皇帝的咆哮声消失了,显然气已经消了大半,此刻进去还能劝一劝皇帝,博个孝子的美名。
太子宁愿跟暴怒的老登同处一室,也不愿意站在这里,面对嘲笑他的敌人们。
这心里素质可太差了,李暮歌想,要是太子知道表面上支持他的杨家,其实蛇鼠两端,还不疯了?
“该进去了,长安,进去后少说话,这事儿与你无关。”
大公主怼了太子,心情大好,顺便提点了一句李暮歌,让她进去别妄图安慰皇帝。
李暮歌乖乖点头,跟在大公主身后进了殿内。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皇帝坐在上位疲惫合眼,左手支着头,右手捏着写满常怀忠供词的折子。
太子已经劝了一番,收效不错,皇帝面上的怒容消去不少。
“常怀忠,犯上谋反,以谋大逆之罪名论处,即日行刑,务必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谋大逆为十恶之二,仅次于谋反,常言道十恶不赦,就是说这个罪名不能赦免。
李暮歌之前特意查过罪名,不出所料,是谋大逆。
谋大逆不是要人全家性命的刑罚,留在常家做替身的忠仆算保住性命了。
谋大逆的判决一般是主犯从犯皆斩,直系血脉男的十六以上全杀了,十五以下以及其余女性亲眷通通为奴,然后抄家,部曲田宅没官,叔伯兄弟与其子,流放三千里。
留在常家的仆从本就是奴隶,如今还是奴隶。
谋大逆对常怀忠来说,是真算不上什么,常怀忠有个儿子才七岁,不会被判死,他儿子现在是常家某个忠仆的儿子,本就是奴籍,没有改变。
常怀忠父亲早死,他的叔伯兄弟们要流放三千里,中途完全可以做手脚,将人秘密安置起来。
所以这个罪名落在常怀忠身上,堪称无人伤亡结局。
李暮歌抬头看了眼气到眉头紧锁,一夜之间犹如老了三四岁的皇帝,如果他知道真相,怕是会被气吐血。
常怀忠死了,可他的清名留了下去,他本质上并非要反抗皇权,所以人们没有对他的事缄默其口,而是谈论起科举舞弊成风,世家一手遮天的现状。
接下来几天,舆论并未因为常怀忠的死而平息,反倒愈演愈烈,吴王私底下的“小爱好”不知从哪儿传出去,传得满城风雨,他害死的那些冤魂,终于有口伸冤了。
借助万民的口,冤魂们将自己的苦楚一一说明,无名无姓的死者,终于等到了一个公道。
吴王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常怀忠的名声与此同时开始变好,只不过碍于皇权,没人明目张胆为常怀忠说话。
被压抑的情绪,以另一种极端的方式发泄出来,据说吴王出殡的那一天,不少百姓直接在门口放鞭炮庆贺。
官府管天管地,也不可能管到百姓家里去,百姓想放炮仗,他们更是管不着。
李暮歌白日在街头巷尾走过,闻了一鼻子硫磺味,呛得很,但心里舒服。
李暮歌最后走入一户人家,推开门入内,走过小院,她到了待客的中厅。
中厅之中,颜士玉和穆盈栀对坐。
听到声音,两人同时抬头看向门口,见进来的人是李暮歌,不约而同地松口气。
“属下见过殿下。”
两人拱手行礼,李暮歌抬了下手,“免礼,坐吧。”
她一路行至上位,坐了下去。
穆盈栀面容憔悴,双目红肿,这两日是常怀忠的头七,她私底下没少哭。
虽然选择了让常怀忠去牺牲的路,但是人非草木,感情上到底是无法做到轻易放下。
哭两场就好了,眼泪在解决问题时没有作用,在解决情绪时,作用很大。
“殿下,臣已经同颜家其他人商议过了,接下来,颜家在朝廷之上的门生故旧,会全力支持殿下进行科举改制,除此之外,覃家的大娘子想要见见殿下,殿下可要召见?”
“殿下,文绮楼里有许多寒门学子打算到国子监前静坐,要求国子监尽快推行科举糊名与誊抄一事,以防他人舞弊,不仅如此,听说各县府亦有寒门学子赋诗,大批太子门生舞弊之举,骂杨家为国之蠹虫。”
颜士玉先说,穆盈栀紧随其后,明明两人都是在汇报自己最近的工作,李暮歌却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颜士玉也感觉到了,穆盈栀对世家大族充满了敌意。
以前也有敌意,但没有现在这么深。
颜士玉感觉到了敌意,皱了皱眉,不打算揭过此事,开口问道:“常盈栀,你是何意?”
“颜六娘子,在下姓穆。”穆盈栀笑了笑,“刚刚不过是在同殿下说明民间的情况。”
颜士玉抿了抿唇,不爽地开口:“又不是所有世家都如杨家一般,你何必针对于我?再说了,科举不改制的话,即便没有世家,高官照样能打压寒门,你莫要迁怒。”
穆盈栀笑而不语,她不想跟颜士玉在此时吵起来。
颜家比杨家能好到哪儿去?要不是这一次死了个吴王,寒门学子怨气颇大,颜家肯定不会轻易松口,让科举顺利开始糊名和誊抄。
颜士玉见穆盈栀没有再挑事,便也偃旗息鼓了,她其实心中多少有些心虚,李暮歌之前单独找她谈话时说的话,她铭记于心。
不听话不行,吴王惨死街头,挨了整整十八刀的教训,历历在目!
据说吴王私底下虐杀了十八个人,颜士玉不知是真是假,但她现在是真害怕长安公主,这位公主,是真的说杀就杀啊!
颜士玉更害怕有朝一日,颜家成了李暮歌眼中的绊脚石。
仔细算算,已经有五个皇嗣死在李暮歌手里了。
下一个又是谁呢?
李暮歌让颜士玉安排个合适的时间,她要见一见覃家人,同时叮嘱穆盈栀,不要过度煽动民意。
颜士玉非常听话,李暮歌让她干什么她干什么。
穆盈栀却有些不愿停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滋味,实在是太美好了。
李暮歌见她心有不甘,祭出了杀手锏,“想要操控民意的人不止你一个,如果有旁人插手,届时民意反噬已身,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也不想常家的清名变成污名吧?”
穆盈栀闻言,只好起身应道:“属下谨遵殿下之命。”
李暮歌眼中满是深意地说:“放心,这事儿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本殿下的三皇姐已经多日不曾出来见人了,你们说,她在躲着谁呢?”
李暮歌提起,颜、穆两人才突然发现,从吴王出事开始,荣阳公主一直没有出面。
这并不符合荣阳公主的性格,关键是,太子怎么不带着她了?
颜士玉猜测道:“可能是躲着太子?自魏王死后,荣阳公主便开始深居浅出,近日或许荣阳公主同东宫有了嫌隙,这些天太子上朝,不曾提过荣阳公主,荣阳公主也不曾上朝为太子解围。”
第47章
可是荣阳公主和东宫能有什么矛盾呢?
荣阳公主和东宫最大的矛盾, 就是和太子妃之间的矛盾。
众所周知,自打杨家开始支持太子以后,太子明显更加倚重杨家, 轻视了凌家。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杨家的大本营就在长宁,而且子弟世代为官,全在中枢, 论皇帝的宠爱,肯定是比远在西北的凌家要深厚许多。
太子在没有登基之前, 最怕引得皇帝忌惮,因此他更看重能够左右皇帝想法的杨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以前荣阳嘴上没事酸两句, 实际上从来没有因为杨家更得太子信重而做过什么,更没有表现出如今时今日一般的避嫌态度。
没错,避嫌。
李暮歌总结荣阳最近的行动, 只觉得荣阳在避嫌。
荣阳和东宫的利益绑定有多深, 众所周知,现在避嫌, 不觉得有点儿太晚了吗?
“最近可有发生异常之事?”李暮歌问颜士玉。
颜士玉细想了想,摇摇头,“除了吴王身死一事, 还有太子门生舞弊一事再被提起外, 没有其他事情了。”
“大皇姐那边,也没有动静吗?”
颜士玉又摇了摇头,“殿下,最近大公主的人一直在户部查账。”
李暮歌明白了,异常就出在这儿。
“查账查了半个月了, 还查?再查下去,账本都快被大公主府的人翻烂了,看来,你已经不得你三姐的信赖了。”
李暮歌此言一出,颜士玉陡然安静了下去。
之前觉得没什么问题,现在被李暮歌单独拎出来仔细想,确实疑点颇多,半个月的时间,颜士玉自己都能将账本捋一遍了,结果大公主府那么多账房,还没有动静,每次去问,都是依旧在查。
原本颜士玉觉得是因为户部账本太多太杂,想要查出问题来,需要大量时间,可现在她意识到,依旧在查这个答案,是多么的敷衍。
正如李暮歌所说,这是大公主府在防着她,准确来说,是她三姐颜士珍在防着她。
“殿下,是臣之错。”
明白了三姐对自己的提防,颜士玉果断认错了,她和姐姐各为其主,确实不该依旧如以往一般亲密无间,姐姐防着她理所应当,或者说,姐姐现在才开始防备她,已经算是给了她很多适应时间了。
李暮歌对此并不意外,比起血缘关系,从属关系在这个社会更加重要。
君臣之间的忠心,不能被血缘关系逾越,一个人可以与兄弟姊妹关系不好,但她不能不忠,在君主权力大过一切的社会里,不忠比不孝,罪名更严重。
“没事,太子受难,大皇姐会做什么,猜也能猜到一二,我现在比较好奇,太子会用什么方法脱困呢?”
李暮歌在紫薇殿前看见大公主嘲讽太子时,就知道大公主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她多半会和小说里一样有所动作。
说起小说,李暮歌想起一件事。
大公主在东宫有个埋藏的暗桩,平日里不轻易调动,那个暗桩在东宫地位不低,小说里是个关键人物。
李暮歌记得,那个暗桩好像是叫冉星吧?一个大公主十几年没有用过的暗桩。
说了几句话,到中午了,李暮歌跟两位心腹吃了一顿中午饭,随后各自归位,都干活去了。
现在国子监的事务可多了,比之前还要多,不过李暮歌忙得心甘情愿,至少现在她付出的每一分劳动,都能在以后获得回报。
东宫之中,太子妃杨卿鱼提笔写字,笔走龙蛇,墨迹在白纸上游走,最后落下了一首小诗。
“商音久绝旅鸿回,数载青丝尽染灰。未闻良人成鬼客,泉台掩面泣声催。”
“太子妃这首诗写得极妙,可要装裱起来?”
身旁的宫女见杨卿鱼停笔,立刻上前,一边称赞,一边将打湿的绸布递了过去。
杨卿鱼在笔洗中晃了晃笔尖,将笔上的墨尽数洗去。
“冉星,莫要胡说,本宫没有这份诗慧,此乃宫中良嫔娘娘少时提笔。”
名唤冉星的宫人微微吃惊,她也读过书,自然能看出这诗质量上乘。
“没想到,宫里还有一位如此擅长作诗的娘娘,可是,好像没怎么听说过她的诗名。”
“哈哈,她是宫里的娘娘啊,娘娘的诗稿怎能随意流传,岂非对父皇不敬。”
杨卿鱼说着,没了写下去的兴致,她将笔随手一放,拿起绸布擦了擦手,起身走到一旁坐下。
“那这字……”
“烧了吧。”
杨卿鱼随口说道,她对自己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字,没有一丝留恋。
冉星应了一声是,便叫来两个宫人,让他们拿出去将字撕碎烧掉。
直接扔灶台里烧掉就行,方便还快速。
“殿下呢?”
杨卿鱼想着今日还没见到太子。
冉星回道:“殿下自早朝回来后便进了书房,召了几位大人在议事,一直没有出来。”
“唉,纵使前朝事务繁忙,可这都正午了,殿下还没用膳,寻人进去提醒一声,总不能饿着肚子做事。”
杨卿鱼吩咐了一声,冉星立刻派人去跟太子说,太子那头很快就有了回复,一行人出来了,都去吃饭了。
东宫的属官们自然有自己吃饭的地方,身为主人的太子不能跟属官们一起用膳,这是宫里的上下尊卑。
因此太子想要节省时间,只能来太子妃这里,不然他还得再等宫人将他的膳食摆满一桌子,接着等宫人验毒后再吃。
太麻烦了。
杨卿鱼就是要太子过来,她有事想跟太子说。
在太子来之前,冉星一脸为难地开口劝道:“宫外一直在催,可太子妃,此事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应与殿下直接说,殿下毕竟是殿下……”
“冉星,本宫明白你的意思,可惜有些事不是本宫能决定的,父亲他们催得紧,本宫也无能为力,去门外守着吧,殿下来了,提前布置一番。”
冉星低头应是,下去干活了。
杨卿鱼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头疼,伸手捏了捏额角,却发现鬓边垂下来一根白发。
她伸手将白发拔掉,攥在手中拉长,白色的发丝像是寓意着什么。
不久,太子到了。
冉星见到太子后,立刻行礼,躬身喊道:“奴见过太子殿下,殿下万安!”
她的声音提醒了屋中独坐的杨卿鱼,杨卿鱼起身向外走,却听见太子问冉星:“太子妃在里头吗?”
这句话听上去和往常并无区别,只是有一点儿不善,听起来问题不大。
但杨卿鱼是太子的枕边人,她太清楚太子的脾性,太子对自己人时,所有负面情绪都会收在心里,一般情况下不会外露,当他露出一丝怒容的时候,已经能够说明他此刻心中堆满了愤怒。
杨卿鱼不禁露出一丝苦笑,父亲他们的要求,她恐怕做不到了。
冉星恭敬说道:“回殿下话,太子妃在内殿等候殿下多时了。”
她说话时特意拖长了语调,算是给杨卿鱼多了一点儿思考应对的时间。
冉星是杨卿鱼的心腹,从杨家直接跟着杨卿鱼入宫,杨卿鱼一直以来都视她为最亲密的人。
冉星知道杨卿鱼近乎所有秘密,她一直以来,对杨卿鱼都很忠心。
太子察觉到了冉星那点儿拖延时间的小心思,他看了一眼冉星,冷静了些许。
本来太子对杨家人的厌恶已经到达了巅峰,如果真让太子顺着这股气直接进屋和杨卿鱼面对面,两人很可能直接吵起来。
但是冉星这一拖延,不光给了杨卿鱼反应的时间,也给了太子冷静的时间。
太子冷静下来后,明白现在还不是翻脸的时候。
“嗯,阿禄呢?”
提起儿子,太子的情绪彻底稳定了。
“半个时辰前,太子妃才从小殿下那儿回来,小殿下今日活泼得很,正闹着想去东花园看花。”
冉星的回答近乎完美,太子想到活泼好动的儿子,脸上出现了些许笑容。
“最近天气热起来了,不能让阿禄正午出去,午后太阳不大的时候倒是可以去逛逛。”
“殿下说得是,太子妃与殿下心意相通,所思所想一模一样,刚刚太子妃还说,要等午后带着小殿下去看东花园的百日红。”
百日红是紫薇花,花期特别长,上个月就开了,能一直开到九月去,如今快到七月,正是紫薇开得最盛时。
“嗯。”太子估摸着太子妃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便抬腿往里走。
果不其然,他才走了两步,就看见太子妃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
“见过殿下。”
“你我夫妻,私底下何必总是这样生疏,不用见礼,坐吧。”
杨卿鱼心中冷笑一声,说得倒是好听,真要是不行礼,他肯定不高兴。
可见两人是夫妻又如何?同床共枕又有什么用?她和太子的两颗心,注定隔着天涯海角,一切不过是表面上的功夫。
太子妃跟太子说了两句夫妻间的家常,将气氛烘托得温馨起来,两人总算有了心情坐下吃饭,吃饭时都面带笑容,好像心情很不错。
他们都不想为难自己,吃饭还是别说正事了,省得到时候气都气饱了,饭一口吃不下去。
等太子放下筷子,太子妃也吃好了,正在拿手帕擦嘴。
两人面前的饭菜被端下去,桌子上摆好瓜果新茶,太子妃伸手为太子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今日,臣妾便以茶代酒,向殿下赔罪。”
太子妃开口,没有任何征兆,上来先赔罪。
太子伸向茶杯的手指尖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后又落在了茶杯上,他端起茶杯轻嗅茶香,看似享受,实则好心情迅速变坏。
这是一杯他不得不端起来的茶。
太子妃是他的正妻,是他孩子的母亲,没有正当理由根本不能碰,夫妻一体,太子妃一心向杨家,他就必须也将杨家放在心上。
若他是皇帝,或许还有对付妻族的底气,可他只是太子,他还没有登基为皇。
“殿下,杨家从未想过让殿下陷入如此为难的境地,事到如今,必定是有人在搅弄风云,否则此事不会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殿下要相信,杨家从无坑害殿下之意。”
“是没有这个想法,但事实是,杨家害得孤还未登基,便已有了识人不清的恶名,快要成了传说中的昏庸之君了。”
太子听不进去太子妃此刻的狡辩。
是的,在他听来,太子妃所言完全是狡辩,杨家到底是什么心思,太子其实明白。
无非是觉得,他这个太子之位坐得不够稳当,所以一直不敢倾尽全力帮他,怕日后其他皇嗣上位,清算杨家。
目前为止,杨家对他依旧有所保留。
杨家出了个太子妃,难道还想让除他之外的皇嗣倚重杨家不成?太子实在不明白杨家人到底在想什么。
可这些话他不能问,也不能直接说。
他是太子,太子怎么能够如此卑微,甚至去祈求一个臣子的效忠呢?况且他没法让臣子完全尽忠,那是说明了他能力不行。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杨家成了太子头疼的存在了,而不是他的助力。
“时至今日殿下还不明白吗?一切都有迹可循,分明是有人在故意挑拨殿下和杨家的关系,同时,还坑害殿下,污蔑殿下清名,殿下要分清敌我,莫要中了敌人的奸计!”
杨卿鱼说得振振有词,好像她已经看见有恶人在实施阴谋了。
太子哪儿会不明白,眼下的局面,绝对有人在幕后操纵,不说其他,那个常怀忠跳出来的时机就很奇怪,没有高人指点,那些读书读傻了的寒门子弟,哪儿能想出这种恶毒的法子。
太子妃也说起了常怀忠,她义愤填膺地骂道:“常怀忠杀了吴王,还将杨家拉入泥沼,若无人操控,他哪儿有本事最后挣脱而出?一个不忠不孝的贼子反倒成了清名加身的忠义之士了,世人愚昧无知,反把鱼目当珍珠,可笑!”
太子妃口才不错,这话听得太子出了一口恶气。
“太子妃此话有理,那依杨家的意思,是谁在背后坑害孤呢?”
“当然是端华公主!”
太子妃毫不犹豫地说出了大公主的封号,因为在她看来,太子只有这一个敌人。
其余皇嗣那能叫敌人吗?敌人要平等地坐在棋盘两端,其余人根本不配坐上棋手的位置。
“太子妃很是笃定,莫非已经有了证据?”
太子其实之前也想过是大公主,可他查来查去,也没查到那常怀忠和大公主有什么联系。
而且说实话,大公主就不像是会想到寒门子刺杀亲王一事的人,她也不太可能会对自己弟弟下手。
世上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敌人,这个道理放在太子和大公主身上,照样行得通。
如果大公主真的会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下手,第一个死得就是他,第二个是荣阳!
“是,殿下可知,自从青龙山祈福一事后,大公主的人就一直在户部查账本,她想要查出西北军的账簿,看出西北军这些年来到底有什么猫腻,如今她针对杨家,必定是发现账簿不全,她什么都查不明白,因此恼羞成怒之下出手害了殿下。”
杨卿鱼说得有理有据,实在让人很难挑出毛病。
可太子听着就是觉得不对劲。
“老大为什么要盯紧账本不放?之前不是已经烧死一个工部主事,断了她的线索了吗?”
太子一言中的,杨卿鱼面露尴尬之色。
“是、是臣妾一个族人,露了些马脚。”太子妃见太子脸色一下阴沉下去,赶忙解释道:“殿下,并非杨氏族人无能,而是那大公主身边的颜士珍,实在是过于敏锐,只是一个小小的调动,就被她发现了不对,竟是顺着西北军的一个军需官,查到了杨家身上。”
杨家一个纨绔,带给西北军百年来前所未有的败仗。
现在又出来一个和杨家有关的军需官,让大公主硬是查到了自己头上。
太子快要气死了。
“杨家到底还有几个蠢材是孤不知道的!尾大不掉的道理,杨氏难道不明白吗?那些蠢人就非得放出来做官?杨氏连几个废物都养不起了?”
太子被气到口不择言,连连责问,内心和嘴上一起疯狂辱骂杨氏的废物,杨卿鱼听得面沉如水,不敢反驳。
等骂完了,太子可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能跟太子妃好好谈谈了。
“是孤小瞧了老大,没想到她现在竟然如此恶毒,仔细想想,自十一开始,此后连死四个皇弟皇妹,每一个都是威胁甚大,这是眼看没法彻底除了孤,便先将威胁除去了。”
太子妃闻言一愣,其实将罪名往大公主身上推,然后让太子恢复对杨家的信任,不过是杨家想出来的计策。
没想到太子会联想到之前连着死了的五位皇嗣。
太子妃也不禁顺着太子的想法想下去,如今想来,大公主确实非常有嫌疑。
十一皇子和十公主是淑妃的孩子,身后背靠覃家,魏王则是贵妃的孩子,虽没有荣阳出彩,但同样得凌家帮扶。
吴王身后有楚家,关键是他本人有能力,一向得父皇看重。
这其中死得不符合条件的人,只有六公主,六公主身后虽然有宁家,但完全看不出她有什么前途,她最爱敛财,爱财如命的人根本不可能登上皇位。
太子妃这样想,便这样问了,她现在想要推理出真相的好奇心太重,都顾不上甩锅了。
“小六死得最为蹊跷,她死在母后的凤仪宫中,还是被巫蛊之术所害,索性父皇信任母后,良嫔也没有多家追究,否则孤与母后,很可能会成为前朝的徐太子与徐皇后。”
前朝哀帝的太子和皇后,就是因为巫蛊之术而亡,连带着还亡了国。
太子说到最后,逻辑完全闭环了。
太子妃听得连连点头,正在说话的两人都没注意到,角落里站着的冉星瞳孔地震,疯狂怀疑自己。
全都是大公主的问题!太子终于得到了一个能让他心里舒服的答案,他和太子妃脸上都露出了笑意,两人的气氛重新变为和谐。
不过杨卿鱼并不打算就这么结束话题,因为她觉得凌家的问题也很大。
“此次军需官被大公主查到,其实和凌家关系不小,若不是凌家那群小将军都对我杨氏子弟另眼相待,百般羞辱,又怎会暴露那军需官与杨家的关系,殿下,荣阳多日不曾露面,她不会……”
“太子妃放心,荣阳不露面,是因为贵妃最近身体欠佳,她在贵妃跟前尽孝,还有,孤不想让她掺和进这次的舞弊一事,有一个杨家被天下读书人责骂就够了,别将凌家扯进来。”
太子还是非常看重西北军的军权的,他其实也觉得凌家不听话,实在是不堪重用,但现在他又找不到能代替凌家的存在。
既如此,不如先将凌家稳住。
杨卿鱼顺着太子的话点了点头,甚至还说了一句抱歉,说自己冤枉了荣阳。
太子没当回事,摆了摆手道:“凌家的人确实有些太死板了,你对凌家有所误解,再正常不过。”
“是,对了,过几日西南军的姜威大将军便要回朝述职了,父亲已经看见了他的调职任书,陛下有意调姜将军留守长宁,赐卫国公,小姜将军去西南接替其父之位。”
太子听到姜威二字,眼中闪烁了些许不一样的光。
姜家人要回京了。
姜家起家时间不长,是在先帝还当皇后的时候起家,从一开始就忠于李氏,后先帝过世,传位太子,姜家迅速臣服当今皇帝,从始至终都是坚定保皇党。
姜家的忠心,换来了西南十几年如一日的太平。
跟皇帝天天提防的凌家不同,姜家可省心多了,一点儿都不找事,说让回来就回来,说调换将军就调换。
不光太子注意到了姜家,李暮歌也注意到了。
或者说,从知道荣阳想要杀她那一天开始,李暮歌就在等姜家回长宁。
荣阳对太子太重要,想要杀她,太子第一个不同意,可若是荣阳有了替代品,那太子也就不会再想方设法护着她。
姜家有个小女儿,和贵妃一样,从小在军营里长大。
小说里,姜家的小女儿成为了太子良娣。
李暮歌记得有读者说过,太子信任一个半途出现的太子良娣,不信任他妹妹荣阳,是作者故意给反派降智。
当时小说作者回复了那个读者,告诉读者,荣阳也是皇位竞争者,太子从一开始就不信任荣阳,这才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暮歌那个时候才反应过来,比起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太子更信任自己的妾室,是一件放在皇室里,逻辑和情感都很立得住的事情。
因为前面就有皇帝和贵妃这对政治联姻成功的例子摆着,而且,荣阳确实也能继承皇位。
若是荣阳不服太子,她有起事的资格和能力。
而荣阳一直以来脾性乖张跋扈,太子对她多有忍耐,在太子的视角里,荣阳看上去就不像个没有威胁的皇妹。
要是没有大公主,荣阳简直是太子的头号敌人。
李暮歌等着姜家入局,等着荣阳和太子闹掰,在等待之中,她抽空见了见覃家大娘子。
覃家大娘子覃韵诗,是个人如其名的世家贵女,优雅贵气,一看就很有学问的样子,身上自带读书养出的风华,如诗如画。
覃家之所以派覃韵诗来见李暮歌,是因为觉得李暮歌会更偏向于请女子为幕僚,一如她身边的颜士玉。
覃韵诗见到李暮歌后,行了一礼,她行礼跟别人都不太一样,李暮歌觉得很像颜士玉,又跟颜士玉有所不同。
颜士玉性子风风火火,覃韵诗要更慢一些,心境想来更平稳。
李暮歌有了一点儿兴趣。
她本来想着,不管覃家派谁过来,她都好好接待,以后用不用另说,毕竟她看重的不是人,而是覃家这个家族。
现在看来,或许她能找到第二个颜士玉。
“见过长安公主,殿下万安。”
“免礼,覃大娘子坐吧。”
覃韵诗是覃家大娘子,按照辈分,淑妃是她的姑母,她与十公主她们算是表姐妹。
比李暮歌大两岁,日前正与人议亲。
“听说,大娘子与崔家郎君的好事将近,本殿下提前道一句恭喜了。”
覃家议亲能找到的家族无非那几个,如果没有想要嫁入皇室的想法,又不想让家中女儿低嫁,便只能往更高门第去选。
崔家是一个好目标。
“多谢殿下,没想到小辈之间的婚事能传入殿下耳中,此乃覃家与崔家荣幸。”
覃韵诗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精美的请柬。
上书崔覃二姓结通家之好,字迹娟秀,言辞诚恳,希望李暮歌能亲临。
“六礼竟已走到请期这一步了吗?可真是快。”
确实快,从纳采到亲迎足足有六个步骤,覃家和崔家就用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便全都搞定了,现在已经定下婚期,不日成婚。
李暮歌看了一眼婚期,就在下个月的吉日。
太快了,没见过这么快的。
世家贵族之间谈论亲事,少说都得一年半载才能走到亲迎的步骤。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此乃六礼,中间两家常有争论,尤其是请期这一步,更是要讨论许久才能定下。
“确实急了些,在下前一位郎君,不幸染疾离世,崔氏郎君恰巧也遇到了此事,我们年岁都到了,加之之前聘礼与嫁妆都已齐全,所以没费太多功夫。”
李暮歌没想到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见覃韵诗面露哀痛,李暮歌一句节哀已经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马上要大婚,这个时候说节哀好像不太好。
李暮歌还在纠结说什么比较合适,覃韵诗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淡然,开口再次邀请李暮歌,“还请长安殿下赏脸莅临。”
李暮歌看了眼时间,那天她好像休沐,倒是正有时间。
于是她收下了请帖,冲覃韵诗点点头,道:“放心,本殿下会备一份新婚贺礼前去。”
覃韵诗从李暮歌这个态度里,察觉到了她对覃家的友好。
覃韵诗想起之前淑妃娘娘从宫里传出的消息,淑妃娘娘说长安殿下对覃家似有偏见,如今看来,消息有误。
想到淑妃娘娘这些日子以来,对覃家日渐不满的态度,覃韵诗心中有稍许沉重。
李暮歌看出覃韵诗有心事了,看覃韵诗的性格就不像是会直说苦恼之人,索性直接问道:“覃娘子今日前来,只是为了送一封请柬吗?”
覃韵诗抿了抿唇,浅笑嫣嫣,她点点头说:“韵诗确实还有一事想要请求殿下,还请殿下莫要与宫里的淑妃娘娘合作,深查十公主的事。”
淑妃的举动瞒不过覃家,她对孩子的死一直没法释怀,找上亲姐姐也死于蛊术的十四公主想要合作一事,更瞒不过覃家。
“覃家害怕被牵扯进巫蛊之术里?还是怕,再有人被巫蛊之术害了性命?”
李暮歌没有立马答应。
覃韵诗看出来了,若她不说明白,李暮歌不会如覃家之意。
“殿下,覃家从不害怕所谓的巫蛊之术,巫蛊之术不过是小人所用伎俩,一些不见天日的虫子,难道还想翻了天去吗?至于神鬼之说,多为人心所化,世上从无鬼神。”
覃韵诗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目间是浑然天成的高傲,与颜士玉如出一辙,是独属于世家贵胄的傲骨。
李暮歌没想到,她会从一个古人口中听到反封建迷信的话。
“殿下难道信神佛之说,因果之论?”覃韵诗见李暮歌没有接话,就面露难色地问了,随后她又加了一句,“若殿下相信,那在下也信。”
“我不信,比起天定的报应,我更相信人。”
李暮歌穿越而来,还回档百余次都不死,按理说她应该比任何人都相信神鬼的力量,信她的一生,就是某个看不见的神的随手一掷。
但李暮歌就是不信。
什么报应?天定的报应哪儿有她人为的报应爽啊!
真要是相信有报应,那她应该等着上天降一道雷,把她的仇人统统劈死!
等雷是等不到的,李暮歌想,她还不如想想往仇人身上绑个引雷针,有时候科学比神学要好用多了。
覃韵诗见李暮歌和她想法一致,暗自松了口气,如果她和未来追随的君主意见不合,恐会生出许多矛盾来。
覃韵诗接着说:“鬼神一说纯是虚假妄言,可惜世人多为神鬼一说所蒙蔽,前朝哀帝求仙问道,举国之力助自己免去巫蛊之害,以求长生一事犹在眼前,朝堂之上,理应少谈鬼神,以免重蹈覆辙。”
李暮歌听明白了,覃韵诗的意思是说,她不相信巫蛊之术害人,更相信是人用巫蛊之术害人,可皇帝是世人的一员,他不会相信传闻中神秘不凡的巫蛊之术威胁不大,覃家怕皇帝成为第二个齐哀帝。
李暮歌赞同覃韵诗的猜测,因为老登特别惜命,都开始去青龙山祈福了。
其实按照原本的剧情,皇帝老登开启寻仙问道支线只是时间问题。
李暮歌说道:“言之有理,巫蛊一事,是该到此为止。”
李暮歌其实是最不希望深查的人,十公主和六公主是怎么死于巫蛊之术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覃韵诗很满意李暮歌,她发现这位长安公主没有端华公主一般外露的勃勃野心,看似很无害,但实际上,长安公主不弱于人,不是个甘于平庸的性子。
看她前十六年身处宫宇,一朝入朝堂,直接得了封号,就能看出她心有谋略。
长安公主在朝堂上表现同样亮眼,朝会上,立于群臣面前不卑不亢,提出的科举改制一事,利国利民,可见她心怀万民,并非自私自利之辈。
太子也好,大公主也好,都是眼中只有皇位的皇嗣,有朝一日,太子登基或大公主上位,大庄不一定能变好。
身为皇帝,眼中没有国家,没有百姓,那便是下一个当今陛下!
在覃韵诗看来,当今陛下简直是庸碌无为之君的代表,前半生他兢兢业业,为了得到皇位,稳固皇位,做了许多明君才做的事情,骗了许多人。
现在他老了,意识到自己皇位稳固,就开始回归本性。
庸碌无为比昏庸无道强一点,是覃韵诗对皇帝最高评价。
李暮歌也很满意覃韵诗,她非常高兴自己手底下又有了一位高级人才,只是现在还不能完全信任,得再接触看看。
覃韵诗离开前特意跟李暮歌说了一句。
“殿下,覃家的请帖还送到了姜家,姜老将军届时应当会来贺喜,听说他此次来长宁,带回自己两位孙儿,有意为两位孙儿在长宁寻两桩好婚事。”
李暮歌明白了,这是在提醒她,如果想要争,最好是能抢一抢兵权。
此刻李暮歌才有了自己马上要进入夺嫡战场的实感,兵权将是她的入场券。
太子有凌家,大公主身后看似没有兵权支撑,实际上先帝在位时,为大公主留下了不少军中人脉,有好几位老将军都暗自支持大公主。
干净的无主势力里,姜家是最强大的一支。
看中姜家的人不止李暮歌,太子想要,大公主也想要,甚至还有其他人,同样动心。
即将入长宁的姜家,就像是一块行走在路上的大肥肉,谁都眼馋,谁都想扑上去咬一口。
可惜肥肉外头有一层铁皮,不想将牙咬碎,就得用怀柔的手段,让肥肉自己脱下铁皮,跳到嘴里。
姜家的那两个小辈,将会是关键。
李暮歌回忆了一下,书里好像没有仔细写姜家另一个小辈的事情,只说小女儿成了太子良娣。
所以李暮歌回忆一下,连另一个小辈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这么没有存在感,李暮歌倒是有些好奇了。
一晃时间到了七月中旬,天气还很炎热。
李暮歌早上睁开眼,就听见了隔壁乱糟糟的声音,她派人过去问问,很快就有个宫人哭哭啼啼地过来了。
那宫人进来便跪地,委屈又害怕地说道:“启禀殿下,娘娘一早看见殿内摆了供案便红了眼,哭了一阵后将糖饼果子等全都砸了,供案也被掀翻了,连、连六公主的灵位都砸了,殿下,奴等不知如何是好,还请殿下吩咐。”
原来是良嫔又发疯了,这次发疯力度很强,把六公主的牌位都给砸地上了。
李暮歌先是疑惑地念叨了一次牌位,才恍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中元节啊,六皇姐夭折,连皇陵都没进去,哪儿能连一口吃得都不准备,收拾收拾重新摆上吧。”
“可是、可是娘娘她……”
宫人怕极了,六公主死状凄惨,砸了她的牌位再摆上,她真怕六公主晚上回来啊!
“不必害怕,既然母妃不忍看,那便摆到春和宫来吧,反正六姐就是在春和宫出殡,回了我这儿,算是回老家了。”
李暮歌说的话有些奇怪,好在宫人怕得不行,根本没有去深想奇怪之处。
只有李暮歌,想起了现代的笑话,兀自发笑。
经典惊悚小笑话,晚上跟着人,跟到坟头上,人说你跟着我干嘛,我到家了。
李暮歌是真一点儿都不害怕,她甚至还想给自己立个供桌,死了那么多回,她还一次供奉都没吃上过呢。
可惜她这个愿望不能实现,没听说过活人给自己立供桌的。
中元节这一天还挺忙,李暮歌上午要祭祀亡者,下午去道观或佛庙里捐钱,让道士僧侣诵经超度亡魂。
等到晚一点,还得去河边放河灯,这一步完成,就能回家了,晚上尽量不要出门。
李暮歌离宫前,六公主的供桌已经又摆上了,这次摆在春和宫里,李暮歌看了一眼,贡品就是些寻常的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她平日里想吃多少吃多少。
心里舒服了,李暮歌出宫寻人游玩去了。
今日约了颜士玉,穆盈栀要在家里供奉她兄长,没打算出门。
颜士玉终于得偿所愿,在另一家酒楼约见李暮歌,远离了文绮楼,今日还看不见穆盈栀,可把她高兴坏了。
在二楼窗户看见李暮歌的马车后,她直接从酒楼里走出来,到门口迎接李暮歌。
“十四娘子可算来了,这家酒楼的素食可好吃了,快来随我上楼品鉴!”
酒楼在万佛寺附近,李暮歌看见几个去万佛寺上香后归来的人在酒楼大堂内吃饭,放着香的篮子就在手边搁着。
“菩提居,这香积厨的名字倒是挺好听。”
佛寺附近专门提供素食的场所就被称作香积厨,李暮歌知道这事儿,但她还没见过做成酒楼规模的香积厨。
李暮歌步入酒楼内,看见柜台后的伙计正在盛酒,哑然失笑。
香积厨卖酒,多少有点儿奇怪了。
第48章
“毕竟是酒楼,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做正事,酒是少不了的。”
颜士玉注意到李暮歌在看酒, 立马解释道。
“嗯, 一点儿不意外,上楼去吧。”
李暮歌其实接受良好,就是没见过, 所以想要多看两眼而已。
两人从楼梯上去,走过楼梯的时候, 能听见底下人在谈论着此次的盂兰盆法会。
每年中元节的时候,佛庙都会举办这种声势浩大的法会,是入乡随俗, 又是一种节日的庆典,李暮歌之前没有参与过,觉得挺稀奇的。
“他们称呼咱们的中元节为盂兰盆节, 听说是音译而来, 本意为解倒悬,是极苦的含义。”
走入包厢, 坐到了位置上,颜士玉开始给李暮歌解释盂兰盆节的由来,同时也是没话找话说。
李暮歌到还真不知道, 盂兰盆的本意是解倒悬, 估计外面大多数百姓也不知道盂兰盆的意思。
不过知道也没什么用,节日照样过,而且大部分人还是称呼今日为中元节。
盂兰盆节估计只有佛教徒,以及在佛寺前会被提起。
听着颜士玉的声音,李暮歌的思绪逐渐离家出走。
最近她在复盘, 复盘她之前复仇的步骤中,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太好,她打算之后改进一番。
现在她要开始对付荣阳了,荣阳可不是之前她对付的那些小卡拉米,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以免阴沟翻船。
颜士玉不知道坐在对面的李暮歌脑子里装得全是与中元节无关,但又都很阴间的事情。
她继续说盂兰盆节。
“解倒悬其实与传说中的人死后堕入六道有一定关系,盂兰盆,拿这盆盛满美味珍馐,奉于先人,不让他们受饿鬼道之苦。他们一向推崇解救世人,倒是没有脱离初衷。”
李暮歌回过神的时候,正好听见了颜士玉的最后一段话。
佛怜世人,拯救世人。
她从窗户向下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部分是去往佛寺的,他们手上都拎着篮子,篮子里有烧香拜佛的一应物件,还有不少给自家先人的供奉。
“这些年来,民间拜佛的人越来越多了。”李暮歌没什么情绪地说道,像是在阐述事实,又像是在忌惮什么。
颜士玉没琢磨出李暮歌此刻的情绪,斟酌片刻,小心开口,“先帝崇尚佛法,没法子啊,前朝因那些老道直接灭了国,确实得小心些那些老道士。”
颜士玉的话和之前覃韵诗曾经说的话,此刻完成了重叠。
李暮歌觉得,真正害怕道教的人不是皇帝,而是世家大族们。
“我记得有个前朝的皇帝,要死要活的想出家,被朝臣们劝回来三次。”
历史有时候惊人的相似,在李暮歌所在国家的古代,有个皇帝干了同样的事情,那就是南朝梁武帝萧衍,三次出家当和尚。
“前朝信的人比较少,鬼神之说,虚无缥缈。”
颜士玉对这些宗教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实在躲不开,那她选择佛。
李暮歌能理解颜士玉对道的排斥。
这些年来出名的道士,要不用长生之术要皇帝的命,要不就直接造反要皇帝的命。
总而言之,道士从很早就开始搞革命了,是坚定的反封建斗士,喜欢顺民的统治阶级不喜欢道士可太正常了。
“许多不打算出家的世家贵女都会选择挂名在道观之中,成为坤道,变为方外之人。”颜士玉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穆盈栀,她好像就是个方外道士,“道观其实也挺好。”
不然想不成亲,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李暮歌听出颜士玉话语里藏着的苦闷了,她有些稀奇地抬了抬眉,“怎么?有人催婚?”
催婚,这个词颜士玉没听说过,但从字面上,也能理解其意思。
颜士玉想了想,点了点头,“催婚,没错,他们就是在催婚!不过不是催我,是催我三姐。”
颜士珍还没成亲吗?
李暮歌微微一怔,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没提过颜士珍成家与否,更没听过颜士珍有没有孩子之类的。
颜士珍今年应该有二十八了,和大公主同岁,放在现代不算什么,放在这里,确实有些大龄了。
要知道大公主的女儿朝阳郡主,今年都已经十二岁了。
李暮歌在心里一算,又觉得不对,大公主成亲时间是不是太早了?
算一算时间,岂不是及笄没多久,便与大驸马成亲了?
“大皇姐十五就成亲了?”
颜士玉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到了大公主身上,她算了一下,发现还真是如此。
“对啊,大殿下成亲的时间好早。”
之前就说过,正常世家贵女出嫁都得到十八九,晚一些的二十也有,刚及笄就出嫁的贵女实在是很少。
大公主身为皇室公主,手握大权,没人能逼迫她成亲,所以她是自己想要那么早成亲的。
这个话题并没有深入,大公主成亲的时候,李暮歌和颜士玉估计才刚学会跑,还是人类幼崽,根本无从得知当时发生的事情。
好在饭菜上来了,也不用随便乱找话题说话了,两人果断开始埋头苦吃模式。
正如颜士玉所说,这家菩提居的饭菜别有风味,素食做得完全不逊色于大酒楼的硬菜,李暮歌吃得频频称奇。
要知道李暮歌可是个无肉不欢的家伙,最爱吃肉,每顿饭没有肉,她胃口能少一半。
而这顿饭,一口肉都没有,李暮歌最后吃得愣是有些撑得慌了。
“调味的厨子手艺一绝,太好吃了。”
李暮歌感觉宫里的厨子都没有这么好的手艺,等她在外建府,她一定要请那位厨子到府上做几顿饭。
颜士玉见李暮歌吃得顺心,心情大好,她就说嘛,当初她能带着殿下去文绮楼吃饭,自然也能让殿下爱上另一家酒楼的饭菜。
菩提居距离国子监也不算特别远,以后殿下中午没有什么事,肯定会来菩提居吃,减少殿下去文绮楼的次数,就能减少殿下见穆盈栀的次数。
颜士玉越想越觉得在政斗方面,她简直就是个天才。
天才很快也吃撑了,李暮歌和颜士玉坐不住了,正好底下人少了许多,两人干脆下楼出去逛一逛。
人要是太多,李暮歌可不敢往人群里扎,她惜命得很,怕出意外。
前段时间她才刚经历过刺杀,小心为上。
下午之所以人少了,是因为大多数人已经来佛寺上过香了,下午他们会去河边放灯,或就在家里张罗着摆供,晚上好祭拜先人。
来都来了,李暮歌选择也去佛寺里看看,上一炷香。
李暮歌来得时候,万佛寺上香的香客都快排到门口了,她吃完饭过来,人已经少了大半,没怎么排队就到她了。
颜士玉进去后跪在蒲团上叩拜了几下,手里捏着在门口买的香,拜完起身插在大香炉里。
在烟气中,她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李暮歌站在一旁,只弯腰拜了拜,随手将香同样插在大香炉中。
比起颜士玉,李暮歌的姿态实在是太随意,一看就不是很虔诚。
过往的香客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李暮歌,像是在说,不虔诚你进来拜佛做什么?
人拜佛,本就是拜得自己的欲望,想要得到,想要拥有,于是求神拜佛,希望能够借助外力,得到自己想要的。
无论是寿命、健康、财富,通通都在这一声声佛祖保佑之中。
李暮歌抬头看着那巨大的金身佛像,她眼中无喜无悲,没有丝毫欲望。
“十四娘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颜士玉手上拿着签筒,随手摇晃着。
李暮歌摇了摇头,“没有求不得。”
因为知道,所求之物求不到就是求不到,所以压根不去强求。
她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想要一切醒来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想要让她的仇人得到应有的报应。
她想要一个完美的家庭,仁父慈母,还有真心对她好的兄弟姊妹。
这些都是注定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求到佛祖面前,也无济于事。
颜士玉不明白李暮歌情绪里低沉的那一部分,她说道:“我有,我希望祖父和姐姐都能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她最后一个音落下,签筒里跳出来一支签。
翻过来的签落在地上,上头两个字让颜士玉脸色微变。
李暮歌也有些惊疑,她将颜士玉手中的签筒拿过来,大概翻了翻。
里头一共五十支签,算上地上那一支,一共五十一支,大多数都是模棱两可的好话,上上签比较少,上签和中签比较多,下签少,下下签更是少得可怜。
颜士玉就是从少得可怜的下下签里,随便摇出来一支下下签。
李暮歌查看签筒的时候,颜士玉已经将那支下下签从地上捡了起来,她神情凝重,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了。
“所谓命运,并非一成不变,求签又不是定命,事在人为,莫要在意。”
李暮歌干巴巴安慰了颜士玉两句,颜士玉勉强笑笑,将签塞回签筒里,也不拿去解签了,显然完全放弃了求签这件事。
旁边的小沙弥更是大气不敢喘,颜士玉去还签筒的时候,他怕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因为在那支下下签落在地上的时候,颜士玉身上的气势十分骇人,让人完全认不出那是平日里开朗直爽的颜士玉。
颜士玉没有理会被吓得不轻的小沙弥,直接跟着李暮歌走出了万佛寺。
等她离开万佛寺,表情已经恢复了之前的轻松愉悦,好像那一支下下签的插曲并不存在。
倒是李暮歌,走出去之后回头看了眼万佛寺的大门,心中满是疑惑。
难不成真的那么灵?
颜太傅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别说长命百岁了,小说里,他根本没有扛过今年的寒冬。
颜士珍因为颜太傅的死,不得不日夜处理颜家事务,还得安抚各方人马,加上大公主手底下鱼龙混杂,她一刻不敢放松,亲人离世的悲痛加上日夜不停的劳作,导致颜士珍在这个冬天,一病不起。
颜士珍心思太深,她郁郁不得志,多年郁结于心,明明还是壮年,身体却不知积累了多少病,这一病,直接敲响了她的丧钟。
李暮歌正在想,要不要帮颜士玉一下,至少让她看重的亲人,能有一人继续留在她身边时,颜士玉已经恢复了活力。
看见前头有卖灯的小摊,颜士玉兴高采烈地招呼李暮歌,“十四娘,咱们去放河灯吧!”
人们相信,世间所有河流都与地府相通,顺河流而下的河灯之中写上对逝去之人的思念,逝者一定能在另一个世界收到。
颜士玉想写给十几年前,死在“匪徒”刀下的东安亲眷们。
李暮歌能写的人可多了,她的哥哥姐姐们都凑齐五杀了。
但是提笔瞬间,李暮歌谁的名字都没写,只写下一句“此去经年,望汝珍重”。
她和原身没有见过面,无论是纸上还是现实中,都不曾见过。
她不知道原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原身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但李暮歌知道,原身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是个很有才情,很有见地的孩子。
如果原身能在现代的身体里继续活下去就好了,在那个世界,原身一定能够肆意挥洒她的汗水,能够尽情发挥她的天赋。
看着河灯顺着河水流向远方,李暮歌浑身一轻,像是卸下了心头的重担。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李暮歌不清楚,中元节与其说是祭奠先人,不如说是给每一个失去重要之人的活人,进行一次集体心理治疗。
灵魂处于地狱,时刻身受煎熬的从不是逝者的灵魂,而是满心怀念的活着的人们。
李暮歌望着水面,心道: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会让你我的敌人,都下地狱!
“啊!!”
“救人啊!有人掉水里了!”
“快救人快救人,有没有人会洑水?”
突然,上游一阵混乱,远远听着,像是有人不小心掉到水里去了。
这条小河河水还是挺急的,真要是掉水里,第一时间又没捞着,就会被水往下冲。
李暮歌一抬头,正好看见了一个紫色的身影。
猛一看像个巨大的紫色灯笼,仔细看就能看见,原来是一个女子的外罩在水上浮着,整个荡开,变成了一个球。
里面应该是有空气,女子不会洑水,但靠着这个意外形成的“游泳圈”,愣是没有落下去。
“士玉,能安全救上来吗?”
颜士玉在听到声音后就已经开始活动手脚了,现在听见李暮歌问她,她立马点头,说了声可以,等女子快到她们这边时,一个猛子扎进河里。
周围岸上已经有不少人围着了,也有人和颜士玉一样跳水去救人,岸上还有人找来了长树枝,往河中间伸,希望能将人拦下来。
真要是往河中间去了,那就麻烦了。
李暮歌吩咐跟在人群中的护卫将马车赶过来,再多雇几辆,多准备些干净的衣物和巾帕,再去买来姜汤,等河里的人上来,都先进马车再说,别看现在天热,真要是被水泡了再吹着风,绝对能得个风寒。
在这个时候,风寒可是能要人命的重病。
颜士玉在水里灵活的像是一条鱼,她飞速游着,很快就有到了那落水女子身边,动作熟练地从落水女子身后靠近,一把环住落水女子的脖子,将人往路边带。
寻常不会洑水的人落水会胡乱挣扎,这个时候谁靠近,谁就是落水者的救命稻草,如果不从背后将人控制住,挣扎无理智的落水者,很可能把会水的人也拖下去。
颜士玉已经做好了被落水的女子一通乱挠的准备了,谁知那落水的女子十分配合,一点儿都不挣扎。
颜士玉那一瞬间,觉得这种反应似曾相识。
李暮歌当时落水,也是这样配合,世人都说十四公主不会水,但在颜士玉看来,殿下在水里跟在家里一样轻松自如。
难不成这个也是假落水?
颜士玉来不及想太多,人不挣扎更好,省得她费事。
她将人往岸上带,发现到了岸边,那人还是没有挣扎。
别是死了吧!
颜士玉震惊,赶忙上了岸,回头拽河里的人,将人拽上来后,那人张嘴就放声大哭。
颜士玉一句话都问不出口了,只能和周围围上来的女子一起,七嘴八舌地安慰对方。
落水的女子远看身型像个成年女子,救上来才发现,她面容稚嫩,显然年纪不大,估计也就十四五岁,还是个少年人,只是身高比较高。
李暮歌眼疾手快,给两个浑身湿漉漉的家伙递姜汤,等她们喝下后,又给了她们干燥的帕子,接着将两人从热情群众的包围圈里拽出来,塞到马车上去。
见李暮歌处理得极好,同时落水和救人的人都没事,热情群众们渐渐散去,几个从河里出来的救人者,李暮歌全都是同等待遇。
只有颜士玉和落水的人上得是李暮歌的马车,其余人都是李暮歌临时雇来的马车。
等入水的人全都上来,并且进了马车,上游赶来了一个年纪大些的女郎。
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身高比周遭女子要高出一个头还多,比不少男子还要高一些,她并未故意扮做男子模样,只是穿着男装,一脸焦急,几乎是一路跑过来,步子极稳极快。
她身后还跟着不少家仆,全都身量很高,身材壮硕。
那位女郎到了之后,先掏钱给周围热情帮忙的群众道谢,打听好下水的人都在车上换衣服后,便又掏出一个钱袋,等那些下水的人换好衣服下来,她领着仆从一一道谢,钱便是谢礼。
“多谢诸位今日出手相助,这是一点儿谢礼,还望诸位莫要推辞。”
那女子口才了得,不少人不想拿谢礼,觉得无功不受禄,都被她一一说服,涨红着脸将钱收下,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人都走得差不多,女子终于走到了李暮歌跟前。
“谢过这位小姐相助,小姐出力甚多,还望收下谢礼。”
女子知道李暮歌提供了马车和驱寒的姜汤、干净的衣物,十分感谢,给李暮歌的谢礼比其他人都要重。
此刻颜士玉还没换好衣服回来,李暮歌估计颜士玉这个真救人的,会拿到更多谢礼。
李暮歌没有客气,将女子递过来的荷包收下了,她还摸了摸荷包,里面不是银子就是金子,分量不轻。
哪儿来的富婆?
女子似乎有些震惊李暮歌收谢礼的迅速,继续劝说的话到嘴边咽回去,变成了一句赞叹,“小姐可真是个性情中人。”
“我不缺雇佣马车、购买衣物的银子,你也不缺这些谢礼,我做好事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善心,你给谢礼是为了偿还这份恩情,既如此,有什么好推让的,收下它,大家都舒服。”
李暮歌不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性子,她做了好事,就需要被人感谢,谢礼太贵重,李暮歌自然会退回,但只是一点儿金银,对不差钱的人来说,这是还人情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哈哈哈!确实如此!”女子本来只想给银子了事,现在突然有了些想要结交对方的想法,“不知小姐可方便留下名帖?在下不日将会登门拜谢。”
“我不是救人的人,这些谢意就足够了。”
李暮歌眼神快速在女子身上转了一圈,发现她腰上挂着个玉牌,牌子上写了一个“姜”字。
这种玉牌上的名字或图案,大多有特殊含义,多是世家大族用以展露身份的饰品。
姜,说明这女子姓姜。
李暮歌还发现,这女子说话时的音调有些特殊,并不是长宁本地人,再加上她一身利落打扮,一举一动皆十分有力,打眼一瞧就是个习武之人,李暮歌有了个想法。
不会吧?这么巧?
遇见姜家人了。
李暮歌在打量那姜家女子,对方也在打量她,可李暮歌身上干净得很,根本没有任何展露身份的饰品。
只能从李暮歌穿得衣服上看出来,她出身不低,因为衣服料子是平民百姓用不起的绸缎。
“十四娘,那女郎好像晕过去了。”
姜家女刚要开口继续套话,就听见马车那头传来一道声音。
转头一看,救她妹妹的恩人从马车上下来了。
这位更看不出来历,浑身的衣服都换了一套,全都是路边成衣铺子的衣裳。
十四娘,是哪个大族家里的小娘子呢?姜家女心中闪过一丝疑问,后疑问被她暂时搁置,她妹妹晕过去了,她没时间跟这位神秘的十四娘继续套话了。
“快将小妹带下来,找个医馆安置!”姜家女吩咐身后的婢女,她身后跟着的婢女也不是普通人,比周遭的男子还要高半个头,身体很壮实,一个人就能轻松将那落水的小姑娘抱起来。
见小妹离开,姜家女将腰间玉牌摘下,递给颜士玉。
“恩人,大恩不言谢!日后恩人若有什么事,尽管来姜府说一声,无论是什么事,我姜芝林必定竭尽全力相助!”
姜芝林?
颜士玉都没弄明白这人名字是哪三个字,就觉得手里一重,然后人唰的一下就走了。
“她?她是谁啊?”
颜士玉一头雾水,问李暮歌。
李暮歌一摊手,“她不是说了,她是姜芝林。”
“姜芝林是谁?”颜士玉更不明白了,她好像没有听说过长宁有这么一号人。
李暮歌摇摇头,她不清楚,不过她有了一点儿猜测。
“想来,是大家等了许久的姜家人。”
看来姜家在西南名气不低,姜芝林这个名字更是大多数西南人都知道,所以姜芝林到了长宁后,还会习惯性只留下姓名,默认对方知道她的来历。
第49章
“不是说, 姜家人至少还得再等七日才能到长宁吗?”
颜士玉难掩惊讶之色,姜家十分重要,颜家也不想错过见到姜老将军的机会, 因此一直很关注姜家的行踪。
按照推测, 姜家的部队再怎么赶时间,也得七日才能到长宁,姜老将军带着一堆人呢, 走不快。
“可能是有人提前到长宁了,小辈们想要尽早到长宁城看看, 顺便参加一下长宁城的中元节,很正常。”
李暮歌想起了那个不小心落水的“小妹”,“你在车里问到落水的那个女郎, 姓甚名谁了吗?”
颜士玉摇摇头,“她被吓得不轻,而且说话带着很重的西南口音, 后来更是直接吓晕过去了, 什么都没问出来。”
颜士玉能明白那小姑娘为什么会反应激烈。
她本来在河里生死一线就已经很害怕了,结果被救上来之后, 周围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说什么别人也听不懂,就越想越害怕, 最后硬是把自己给吓晕过去了。
“如果那位姜芝林女郎是姜家人, 估计就是姜家的二娘子,她的小妹,就是那位姜家小小姐了。”
李暮歌说着,记起了一段小说剧情,小说里姜家小小姐嫁入东宫为良娣, 看那位小小姐的样子,今年估计才及笄没多久。
李暮歌心道一声造孽,太子都当爹的人了,今年二十有四,娶个比自己小九岁,才刚及笄的小姐当妾室。
“那位小小姐胆子不是很大,真没想到,竟然是个从小在边境军营里长大的孩子,她应该是小姜将军最小的妹妹吧?小姜将军孔武有力,在战场上拼杀三年,斩敌数百,与姜老将军如出一辙,没想到他小妹一点儿手脚功夫都没有,也不会洑水。”
颜士玉说这话时,语气古怪,大概是没有想过,一个武将之家,全员虎将,竟然会养出一个胆子像是小白兔的纯善孩子来。
李暮歌没说什么,只是叮嘱颜士玉将玉牌收好,别弄丢了,然后两人就各回各家了,天快黑了,中元节的晚上可不好在街上乱逛。
与此同时,另一条街的医馆之中,姜芝林看着哭得一抽一抽的妹妹,伸手摸了摸她脑后的头发。
“不害怕啊,是大姐不好,让你受难了。”
“姐,我想回家……”
姜家小妹带着哭腔说着,姜芝林看得心里难受极了,眼眶一热,差点儿跟着掉下泪来。
她张了张嘴,特别想告诉妹妹,她们马上就回家。
身后的仆妇看出了姜芝林的心软,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二娘子,再等七日,老将军便到长宁了。”
姜芝林心猛然一落,一种沉重的压力压在她身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狠狠深呼吸了两下,最后才恢复情绪,继续温和地劝说妹妹。
“芝芙,祖父他马上就到了,我们马上就能一家团聚了,等在长宁过了年,大姐保证,一定带你回家,好不好?”
姜家小妹名姜芝芙,姜芝芙从小胆子就很小,她害怕黑。害怕长得凶的人,害怕巨大的声响,害怕虫子,害怕凶猛的野兽。
她不光胆子小,还很爱哭,忍不了疼。
关键是姜芝芙运气从小就有些差,她没事儿就会遇到一些意外,像是落水这件事,已经不止一次了。
按理说应该让姜芝芙学会洑水,增加她的自救能力,无奈姜芝芙自小就控制不好手脚,别说学洑水,有时候姜芝芙路上走得好好的,都能平地摔一跤。
姜芝林还记得,小时候的姜芝芙特别瘦弱,她是个早产儿,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祖父想要让芝芙习武,芝芙只蹲了两天马步,便一病不起。
一点儿风都吹不了,一点儿苦也吃不得,祖父总是说芝芙是个世家小姐的命,应该投生到长宁的大世家之中,做钟鸣鼎食之家的大家贵女。
姜芝林又揉了揉妹妹细软的头发,心道,姜家也是世家,姜家人世代戍守西南,向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姜家的军功那么多,难道还没法养好妹妹吗?
明明小妹在西南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到了长宁,逛逛街都能掉水里,简直跟长宁相冲!
姜芝林想到这儿,神情更加坚定了,她郑重地又说了一遍:“芝芙放心,姐姐一定让你回西南,回家去。”
她不懂祖父的谋划,她只想护好自己的妹妹。
姜芝芙重重点头,往前一靠,头搭在了姐姐的肩膀上,因为落水害怕到不住微微颤抖的身体,终于感受到了安全感,渐渐平静下来。
“姐,之前落水,我特别乖,没有乱挣扎,也没有妨碍别人救我,救我的那位女郎好厉害,她在水里,像是大鱼一样。”
姜芝芙平静下来后,便有心情跟姐姐说一说她在水里的见闻了。
“好,芝芙真厉害,以后一定要记住,落水后千万别乱动,放松四肢,尽量仰着头,知道吗?”姜芝林又叮嘱了一番妹妹,随后才说:“救你的那位女郎确实不是寻常人,不仅是她,还有一位与她同行的女郎,观她二人举止,出身肯定不低。”
“姐姐有问她们是谁家女郎吗?”姜芝芙有些好奇,她问完后,有些羞恼地低下头,“我、我一直说不好官话,没问到恩人的名字,我真的太笨了,又笨又蠢,还那么倒霉……”
姜芝林先是摇头,想要回复姜芝芙的问题,她没有问到那位恩人的姓名,当时着急,只留下了自己的玉牌。
听到姜芝芙丧气的话,她完全被转移了注意力,姜芝林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安慰。
“芝芙,你不要这么说,才半个月你就能说成这样,已经很好了,还有,你一点儿都不笨,也不蠢,你就是个普通人啊,咱们普通人没有那么聪明,不可能过目不忘。至于运气,你想想,寻常人溺水,很难全须全尾被救上来,你却每次都能逃出生天,这哪里是运气不好呀?这运气已经很好了。”
在姜芝林的安慰里,姜芝芙慢慢活泼起来,恢复了往日的精神,看得周遭的奴仆瞠目结舌。
还是大小姐有办法啊,小小姐在大小姐面前真的很灵动,比其他时候都更灵动,像个没有任何问题的正常人。
姜芝林觉得,她妹妹就是个普通人,但所有人都将她妹妹看做傻子。
聪明人天天被人说傻,天长日久便真傻了,何况她妹妹不是那么聪明。
祖父想让芝芙留在长宁,他认为芝芙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留在西南那个不稳定的边境,但姜芝林觉得,这个抉择是错误的。
若是连家人都靠不住,芝芙孤身一人留在长宁,又能靠谁呢?
时间一晃,中元节过去,最热的天气也离开了。
天气逐渐转凉,这一段时间温度是最适宜的,不少人外出游玩,长宁附近的各处景点的游客络绎不绝。
连宁泽世和宁疏白都出去玩了一天。
只有李暮歌,白天忙晚上也忙,科举改制的事情彻底定下来了,目前几乎全部由她外祖和舅父管,她应该不用这么忙了才对。
可是庄子上的庄稼都成熟了,全都能收了。
春种秋收,这一轮庄稼全都是李暮歌的心血,别人出城是游玩,她出城是去庄子收庄稼,哪怕自己不下地,也会盯着别人收,自己手上捧着装订的小本子记录。
毛笔记录实在是不习惯,李暮歌烧了不少木炭做炭笔,裹着一层布就开始写。
白天写完,晚上回去誊抄整理,就这么忙活了半个月,才将她试验田的数据全都整理好,分门别类,从中寻到了在长宁城附近种地,目前最科学有效,人人能用的法子。
只是这法子到底有没有用,得等明年秋天才能确定。
不过她这个试验田的实验方法是非常奏效的,而且对当地能形成特别有效的推广,亲眼看见试验田里庄稼长势的佃户们纷纷表示,明年他们一定使用李暮歌的种植方法种地。
和以往朝廷推广一些新的粮种和种地方法,农人强烈的反对情绪完全不一样。
李暮歌好不容易整理好了种地的事情,又开始思考佃户们这种有违大庄官员常理的行为。
不过这次她不打算自己写总结了,这个问题,她丢给了最近跟着她跑了好几趟农庄的穆盈栀和颜士玉。
穆盈栀倒是很快就送上来了一份策论,颜士玉则慢了两天,主要是颜士玉对情况不是很了解,调查情况都调查了两天。
两人送上来的策论,核心大同小异。
都是认为,佃户们看到了李暮歌的诚意,被她感化,用比较文绉绉的方式说,就是君主仁慈,庶民自然顺从。
又是顺民思想那一套,李暮歌看完后表示很有参考价值,但绝对不是答案。
李暮歌上大学只到大二,而且大二才开学没多长时间,她高中上学的时候还比较认真,到了大学,就没那么拼命了。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早知道她要穿越,她每天头悬梁锥刺股的读书!
要是她能再有点儿文化,哪儿至于现在迷茫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在李暮歌的抓狂情绪里,覃家大喜的日子到了。
覃韵诗与崔家的三郎君成亲,李暮歌拿着覃韵诗给的请帖,到了崔家。
因为是覃家嫁女,所以她得到崔家来。
崔家在京城的宅邸很大,因为崔家有一位开国国公,封号为“成”,成国公本人已经七十多了,年轻时在朝中做事,现在早已告老还乡。
崔家的三郎崔珏是成国公的孙儿,成国公有三个儿子,崔珏的父亲是成国公的小儿子。
成国公那两位儿子运气不太好,早年因各种原因,都没能活过他们的父亲。
所以成国公的小儿子成了世子,据说这位世子最喜欢的儿子就是崔珏,覃韵诗与崔珏联姻,是覃家和崔家强强联手,日后覃韵诗很可能会成为成国公夫人。
李暮歌光是理清崔家那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就废了一晚上的时间。
她真的很讨厌这些贵族,为什么那么能生,为什么那么能活!
有时候真的很想让常怀忠复活,然后再砍几个世家贵族的人,减轻一下她的负担。
当李暮歌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李暮歌就知道,自己已经背家谱背疯了。
这还是只看了崔家的,没看覃家的,不然她能更疯。
世家大族确实能生,导致存在时间长的世家大族,主支旁支的人加起来能有几百上千人。
好在,真正优秀的人到哪儿都是少数,包括这种大家族,真正能混到长宁,并且重要到需要李暮歌记住名字的人,更是只有千中之一二罢了。
因为世家关系的错综复杂,所以李暮歌在崔家看见工部侍郎崔明璋这个老熟人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惊讶。
崔明璋是崔家人,虽然是旁支里的旁支,但他还是工部侍郎,别的崔家旁支不必邀请,崔明璋则不能缺席。
“没想到会在今日见到长安殿下,臣请殿下安,殿下可是三叔父亲自请来参加婚宴的?”
“三叔父?”
李暮歌刚想抬手说免礼,就被崔明璋一句三叔父给惊住了。
崔明璋顺着李暮歌抬手的动作直起腰,收了礼,对李暮歌的惊讶毫不意外,他只是带着公式化的笑容解释了一句。
“今日成亲的崔珏崔子铭,便是臣的三堂叔父。”
崔珏有字,这很符合崔家老牌世家的习惯。
一般来说,世家贵族的人都有名有字,但是因为大庄太|祖本人有一些外族血统,外族没那么多规矩,所以太|祖就没有字。
太|祖影响之下,大庄皇室的皇嗣都没字,有一部分世家追随皇室的习惯,也放弃了取字,转而取居士、散人一类的名号。
崔氏很古老,两百年还不能改变他们的习惯。
别看崔明璋叫得亲热,实际上他和崔珏关系可远了,不过现在为了拉近关系,他连“堂”字都省去不叫,那些远的不能再远的关系,更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利益一致,不是同一个姓也能沾亲带故,何况真的同属一族。
李暮歌想到一件事,“那你岂不是……”要喊覃大娘子婶母?
她没说后半句。
李暮歌抬头看看崔侍郎那张还算俊美,但难掩岁月痕迹,眼角鬓角都有些许皱纹的大叔脸,再想想覃韵诗今年不过二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轻面孔,有点儿想笑。
其实辈分大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放在崔明璋身上,李暮歌就是想笑。
大概是因为崔明璋一出场,就给李暮歌一个老狐狸的形象,所以她没法直视老狐狸叫年轻女子婶母,还得行晚辈礼的场面。
“殿下,今日荣阳殿下也会来。”
李暮歌没有将话说完,可她的表情已经显示出她的内心,崔明璋虽然被人拿辈分小的事情取笑已经取笑惯了,但此刻还是有些恼怒。
于是他果断说了一句李暮歌不爱听的话。
荣阳也来?
李暮歌倒是没听说此事,不过她表情管理满分,内心有些差诧异,面上照样不露分毫。
她有些惊喜地说道:“那可真是巧了,没想到崔覃两家的喜事,三皇姐也会来祝贺,崔侍郎可知三皇姐什么时候到?”
“可能要等昏礼结束,晚上才来。”
昏礼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亲迎,亲迎通常是在黄昏时分完成。
李暮歌来得时候,就不是特别早了,等太阳走至西边,迎亲的队伍也走了过来。
门口开始吹吹打打,红毯之上,新人站在门口。
金童玉女开始抛撒五谷杂粮,门外凑热闹的百姓边上,则有人在抛撒铜钱,一片喜气。
共跨过火盆与马鞍,又跨了个米袋,李暮歌还是第一次看见要跨这么多东西的结婚现场,这也太危险了,要是脚下一个不注意,恐怕就得摔个大马趴。
好在两个新人走路都很稳当,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随后新郎弯弓射箭,三箭射到靶子上。
三箭分别代表天地人,李暮歌听旁边的人说,有一些骑射不精的纨绔子弟,成亲之时把这一步撤了,一个原因是怕自己射不到靶子上,当场丢人,另一个原因则是怕自己射偏射到宾客,到时候出意外,好好的日子出岔子。
太真实了,李暮歌像是看见了婚礼习俗的一点点改变。
她就混在人群里,看着覃韵诗手持扇子与崔珏拜了天地,交换信物后又举行结发之礼,随后覃韵诗入了洞房,崔珏出来答谢宾客。
李暮歌乃是公主,安排坐席时,将她安排到了主桌,这个时候,荣阳才到。
荣阳到的时候排场十足,跟李暮歌的低调完全不同,几乎屋中大半宾客都迎了出去。
看着荣阳众星捧月般坐在了自己旁边,李暮歌想,下次她也可以这个时间来。
她此次提前来,主要是对大庄成亲的步骤很好奇,她现在亲眼看过,已经满足了好奇心,下次自然可以晚些来。
新人拜完天地再来,既不会抢了新人的风头,还能拥有大排面。
崔珏的父母纷纷来招待宾客,主要照顾荣阳和长安两位公主,他们笑得合不拢嘴,态度十分热情妥帖。
皇室能来,确实是很给他们面子,而且一来来了两位有封号的公主,可见天恩。
他们以为荣阳公主到了,应该就是最大的荣幸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又听见有人通报,端华公主来了。
随后又说,端华公主路上碰见了太子,于是两人一起来了。
这下李暮歌也得起身外出相迎了。
一桌子菜都快放凉了,愣是没法开吃。
一个婚宴,来了一群皇嗣,这件事让不少只是单纯来参加婚宴的宾客提起了精神。
崔家人显然没想到会来这么多皇嗣,原本只李暮歌一个人,他们还可以在主桌加个位子,来了荣阳公主,加两个位子也行。
现在一共来了四个,加四个位子,显然是不可能了。
干脆单独另设一桌,崔珏父母都过去陪着,甚至连成国公都来了。
主要太子到了,身为储君,太子的地位很高,只有成国公有资格陪同。
让太子坐主位,太子说今天大喜,他不该坐主位,跟成国公让了半天,最后主位空着了,太子坐在主位左手第一的位子,右手第一位子就是大公主,李暮歌坐右二,荣阳坐左二。
崔家夫妇坐在末位,成国公坐在了左三,崔珏父亲坐在右三,母亲则去了主桌陪同其他宾客。
这样就和谐统一了。
李暮歌挺满意这个座位安排,她一抬头看见了对面的荣阳。
说来,李暮歌有一段日子没见过荣阳了,她记忆里的荣阳是个特别高傲的人,成日里鼻孔看人,对谁都满是不屑。
现在的荣阳跟以前差不多,只是在看李暮歌时,终于正视她,而非和以前一般鼻孔看人了。
李暮歌现在不是个可以忽略的小透明了,她主持的科举改制目前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虽说还没有进行会试,正视使用改制后的规则,但她能将科举改制推行到下面,没有遇到特别大的阻拦,这就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只差临门一脚,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有了政绩加身,哪怕皇帝并没有表现出对李暮歌的特殊优待,其他朝臣和皇嗣也不能无视她,她在朝廷上已经是个有名有姓的人。
看李暮歌几乎每隔几日就会上朝,每次上朝都有事启奏,便能看出,她是个手握实权的公主。
荣阳会无视被困在后宫,没有一丝声响的十四公主,她不会无视,走上朝堂,站在她面前的长安公主。
侍女捧着美酒入场,乐伎奏乐,正式开席。
李暮歌见成国公已经拿筷子,太子也动了筷子,便也拿起筷子,打算吃一口面前的美食。
结果对面的荣阳突然说话了。
“真是少见,长安竟然出宫来参加婚宴了,可是崔家送给长安的请帖?”
这个问题其实不应该问李暮歌,应该去问坐在桌子上的崔家人,是不是他们请得李暮歌。
崔世子下意识想开口,成国公轻咳一声,冲他指了指一旁的菜,崔世子赶忙拿起公筷为老父亲布菜,尽孝道。
他同时歇了开口的心。
崔世子心里想着,他之前听其他大臣说,新崛起的那位长安公主应该是大公主党,他那时还觉得长安公主应该没那么快站队,现在看来,长安公主和荣阳公主关系不太好。
众所周知,荣阳公主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
崔世子又想,他那个覃家的儿媳妇,与长安公主可是关系匪浅,好到能送出请帖,请来长安公主。
若是长安公主真的心向大公主,他那个儿媳不会让人误会崔家站队了吧?若不是覃家在宫里的淑妃娘娘所出两位皇嗣都已经去世,崔家不会同意与覃家联姻。
崔家向来主张不引人注意,低调才能长久。
谁都看不出崔世子心中藏着的担忧,现在桌子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两位公主身上。
李暮歌看了看筷子上的菜,再看看等她回话的荣阳,最后还是选择先吃菜。
她都饿了,说说说,哪儿那么多话,非要在饭桌上说!
要不是素质不允许,李暮歌甚至想给荣阳翻个大白眼。
李暮歌的沉默让气氛变得古怪起来,荣阳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了,她看着李暮歌一口口细嚼慢咽,吃完菜还吃了口饭,然后又喝了口汤,接着又去夹菜。
荣阳终于确定,李暮歌是真不打算搭理她了。
“长安,皇姐在问你话,你竟如此无礼?”
荣阳不打算轻易放过李暮歌,今天她还就要让李暮歌放下筷子跟她说话了!
一边的太子都有些不高兴了,他是让荣阳去试探一下长安,但没想让荣阳在饭桌上试探。
等吃完饭喝酒的时候不能说吗?非要这个时候开口。
荣阳不是不知道此刻开口不对,她就是故意为难李暮歌,反正荣阳公主嚣张跋扈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怕她行事无礼,旁人也会见怪不怪。
李暮歌如果被扣上无礼的帽子,反倒会颇受非议。
这是个流氓手段,非常不讲理,说句不要脸也不为过。
李暮歌第二次面对这种手段了,第一次是在皇帝面前,她戳穿了荣阳刺杀一事,当时荣阳也是如此对付李暮歌。
最后结果不了了之,皇帝强压着荣阳道了歉,荣阳没有付出一点儿代价。
李暮歌依旧不紧不慢吃饭,没有任何回应,在她眼里,荣阳说的话像是空气一样。
荣阳终于感受到了她平日里无视他人时,他人的感受,她脾气不好,此刻气得呼吸声都重了。
太子开口道:“荣阳,长安还小,想来是饿了,你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太子怕荣阳气急之下直接掀桌,今日不是她能随便掀桌的场合。
荣阳眯了眯眼,没再说什么,拿起筷子也吃起来。
婚宴上都是圆桌,今日事事都寓意团圆美满,李暮歌想,要是分桌的话,她就不用看着荣阳吃饭了。
荣阳旁边还有个太子,这两人凑在一起,威力翻倍。
感觉会吃出胃病来。
李暮歌直到感觉饱了才放下筷子,她心态一绝,对面坐着杀身仇人都能吃得下去。
等李暮歌开始擦嘴漱口,其余人也逐渐放下筷子。
成国公借口人老了,要多休息,吃完饭就先走了,崔世子留下来陪着客人。
“今日宾客有许多人,世子不如去招待他们吧。”
太子嘴上说着体贴的话,实际语气更偏向于命令,这是在赶人。
“崔世子,可有安静的房间?本殿下喝多了,打算去醒醒酒。”
大公主也开口了,崔世子明白,这是要私底下聊聊的意思。
毕竟大公主全程都没喝什么酒,宴席才刚开始,怎么会喝多了,不过是个借口。
“有的有的,你来,带殿下们寻个安静的地方,再吩咐厨房,送些醒酒汤过去。”
崔世子安排得极为周全,等皇嗣们离开,不光他松了口气,周围的宾客全都松了口气,放开了声音说话,脸上的笑都更明显了。
一堆皇嗣在旁边,他们提心吊胆,食不下咽啊!
听见自己等人离开,屋中笑声更大了,大公主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对太子说:“大喜的日子,有些人真是一点儿都没有自知之明,偏要过来讨人嫌。”
“大皇姐所言不错,不受欢迎的人,今日不该来崔府。”
太子不甘示弱,立马嘲讽回去。
今晚不受欢迎的人,可不止他一个。
太子和大公主在互相冷嘲热讽,荣阳也没闲着。
她直接问李暮歌,“长安,你往常与崔家似乎并无联系,今日是谁请了你来?”
“三皇姐不知吗?淑妃娘娘十分喜爱覃家大娘子,大娘子成亲,她不能亲临,自然要选个人,帮她来看一眼。”李暮歌没有直接说自己拿了覃韵诗的请帖,而是提起了淑妃。
李暮歌说完还特别无辜地笑了笑,说:“这些日子,三皇姐一直住在贵妃宫里,今日可算出宫了,可是贵妃娘娘的身体有所好转?三皇姐也有一段时间没上朝了,明日可要随皇妹一起上朝?”
李暮歌和荣阳目前都住在宫里,硬要说的话,还真能结伴而行。
提到贵妃,李暮歌发现荣阳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
“母妃身体已然无恙,明日本殿下就会上朝。”
“那真是恭喜三皇姐了,之前宫里发生那么多事,皇妹很是担心贵妃娘娘的身体。”
李暮歌是真担心,她当时还在想,要是贵妃突然没了,不知道西北又会发生什么变化,到时候局势更乱了。
荣阳却以为李暮歌是在嘲讽贵妃,立刻提起了良嫔,“哼,良嫔缠绵病榻多时,长安你还是多注意着些梧桐殿吧。”
太子闻言眉头一皱,立刻喝道:“荣阳,慎言!”
良嫔是皇帝的妃子,是他们的庶母,寻常人家不必太在乎庶母,但皇家不同,妃嫔同样有品级。
太子心里对荣阳更不满了,荣阳怎能口无遮拦到这个地步,传出去,定会被扣上个不敬长辈的帽子。
第50章
荣阳知道自己刚刚说错了话, 但跋扈如她,并不会觉得那话有什么不能说得。
她就是当着良嫔的面说,旁人又能将她如何?
所以对于太子的怒斥, 她只是冷哼了一声, 并没有丝毫认错的意思。
李暮歌并不在意荣阳对良嫔接近诅咒的话语,她对良嫔又没什么感情,良嫔是死是活, 于她而言并无区别。
之前不想让良嫔死,是觉得如果良嫔和六公主先后都死了, 她一个人在宫里,容易被人扣上不好的名头。
再加上,良嫔对西北出乎意料的了解, 能够成为她的情报来源,所以才让良嫔一直活到现在。
良嫔最近已经越来越疯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好, 成宿成宿的梦魇, 楼心澄说,她可能挨不过今年。
良嫔身体恶化是李暮歌对覃家态度转变的一个原因, 原本有良嫔在,李暮歌都想着要不要放弃覃家了。
李暮歌将脑海中那些权衡暂且放到一旁,将眼前的困难跨过去, 才是当务之急。
“三皇姐也是关心皇妹的母妃, 是好意,二皇兄不必训斥皇姐,毕竟是在外面,还是得给三皇姐留些面子,她又不是小孩了, 不能随口训斥。”
李暮歌这番话说出来后,太子和荣阳的表情都变得很不好看,大公主则一点儿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嘴角的笑容更加肆意起来。
“十四可真是,能说会道。”
太子顾及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并没有直接说李暮歌说话难听,用了一个偏向于褒义的词。
不过他内里藏着的贬义的意思,在场四人心里都有数。
“今日能来崔家,殿下想来是存着同样的心思,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李暮歌懒得跟太子在这里演戏,都光明正大得进了崔府了,难道还害怕暴露自己的目的吗?
“确实如此,太子想来也是为了姜家人而来,这没什么不能说得。”
大公主和李暮歌在这上面是站统一战线,大公主也不喜欢跟太子在这儿试探来试探去。
大家都是披着人皮的狐狸,谁不知道对方人皮下是什么德行。
再说了,暴露双方目的,尴尬得绝对不是大公主,而是太子。
太子手下已经有了凌家,还对姜家示好,也不知道荣阳是什么想法。
大公主想着,看向荣阳。
李暮歌则站在大公主身侧的位置,言语间将自己的目的全部归结于大公主。
明面上,李暮歌还没有正式加入夺嫡行列,所以她不会将自己的野心暴露在三人面前。
这场对于姜家人的争夺赛,只有太子和大公主作为参赛选手,她和荣阳,只是作为场外辅助。
不过最后真正能得到姜家的人,可不一定只有场上争夺的选手,这场比赛的赛场,不光是场上,场下照样可以进行比赛。
李暮歌看着太子和大公主针锋相对,眼底满是兴味,就差没直接催他们俩打起来了。
荣阳则对这个话题保持了相当程度的沉默,跟她之前小嘴不停的表现,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暮歌以为荣阳会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危机,没想到她已经意识到了,并且她和太子之间,已经出现了一些隔阂。
太子和大公主势力差不了太多,对姜家人的攻略进展也差不多。
要说联姻,太子确实是可以娶了姜家小女儿,大公主同样可以和姜家那位小将军在一起。
而且大公主比之太子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大公主不会限制小将军的发展。
小将军可以做大公主裙下之臣,同时也可以在外拼杀,再说了,姜家也不是没有其他儿郎,真要是想要联姻,人选多得是,不仅仅限于姜家嫡系那几人。
有时候,不明真相的人会觉得,有了联姻才有了站队,是先联姻,两家才合作。
这真是大错特错了,联姻其实只是一种契约,属于正式签订了契约,在契约签订之前,双方一定已经接触过,并且对于进一步合作达成了共识,这才有了签约的情况发生。
所以联姻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姜老将军到底怎么想得。
大公主和太子今日过来,不过是想要在姜家人面前刷一刷存在感,并没有想着靠一个照面,聊两句话,就能拿下姜家。
他们更多是提防对方,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先一步对姜家许下了让姜家人心动的承诺。
李暮歌将这场四人齐聚崔家的闹剧看得透彻,荣阳显然并没有看明白,她多半是被太子临时派过来的急先锋。
太子可能是要来之前,突然得到了李暮歌已经到了的消息,这才将荣阳喊过来,跟李暮歌打比赛。
所以荣阳对于太子的情绪才会那么别扭,太子对荣阳也有意无意的显露出一些之前隐藏很好的嫌弃。
等到了安静的房间里,四个人对坐,没事儿互相嘲讽两句,世间就这么一点点过去了。
接下来是没有一点儿有价值的谈话,全程都是废话。
等外面的喧闹声变小,宾客散场了,李暮歌果断提出她要回宫了。
“再不回去睡下,明日便起不来上早朝了。”李暮歌的理由非常充分,“十四就不在这里陪着各位皇姐皇兄了,失陪,先走一步。”
大公主顺势说要跟她一起走,然后她又说,正好路上可以顺路送一下太子,太子也就跟着走了。
荣阳也冷着脸起身离开,都走了,她留下也没用。
大家纷纷各回各家。
李暮歌回宫后,楼心澄还没走。
想起荣阳说的话,李暮歌将楼心澄喊来,问楼心澄良嫔现在身体如何。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问过了。
楼心澄摇摇头,表情凝重,“回殿下话,娘娘目前情况很不好,自从上次中元节之后,娘娘神智再次受创,目前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
“控制不住了?”
“是,娘娘今日白天又发疯了一次,药量要增加。”
楼心澄现在给良嫔配的药里,有相当一部分安眠的药,那些药不能多吃,是药三分毒,吃多了容易影响到身体,可能越吃越疯。
可不吃,良嫔又不能好好睡觉。
如果一闭眼就是让她惊醒的梦魇,那天长日久,良嫔就算是个正常人也得被熬死。
之前是处于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良嫔偶尔还是会被梦魇吓醒,但每天可以真的休息个三五小时。
现在这种平衡随着良嫔病情加重而失衡了,必须开始调整药量,可谁也不知道,加重的药量会不会进一步刺激到良嫔的神智,让她更加神志不清,发疯发狂。
李暮歌叹口气,“可真是难受啊。”
李暮歌看见过良嫔发疯时的样子,良嫔特别痛苦,她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会儿悲伤一会儿愤怒,有时候想要自杀,有时候想要杀人。
还会特别神经质的自言自语,对着别人说,自己看见了六公主回来了,她还说六公主穿了一身红衣,问她为什么不报仇。
喊报仇两个字都能喊一天。
偏执又可怕。
“淑妃娘娘说,她那边有个太医可以帮忙,不知殿下愿不愿意请那位太医来给良嫔娘娘看诊?”
看见李暮歌脸上的悲伤,楼心澄有些无力,她的医术只能到这一步了,随后她就想起了淑妃宫里的人带给她的消息。
“淑妃娘娘提到的太医,是之前给我十皇姐看病的太医吧,据说是楼太医的徒弟,算是你的师叔了。”李暮歌知道那人,“母妃的情况,和当时的十皇姐好像不太一样吧?”
“殿下好记性,那人确实算得上是卑职的师叔,娘娘的情况不同于十公主,不过此类病症总有相通之处,或许可以让卑职的师叔一试。”
“也行,明日让你师叔来看看吧。”
李暮歌不觉得现在的手段能够治好良嫔的病,不过有人愿意试试就试试,无所谓。
权当是为医学发展做贡献了,提供稀少的病症给医生,让医生练手,也能提高医生的医术嘛。
李暮歌怕楼心澄的师叔有心理压力,还说了一句保证,“不管结果如何,本殿下都不会怪罪你师叔,到时候让你师叔实话实说即可,不要用那些套话来敷衍本殿下。”
这是李暮歌唯一的要求。
楼心澄跟在李暮歌身边有一段时间了,对李暮歌的脾性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闻言立马点头说是,非常相信李暮歌的话。
十四殿下和宫里其他人都不一样,她面对宫里的太医时,好像是带着一点儿尊敬的心理,而不是如其他主子般,觉得太医就算有官职,能救命,照样属于卑贱的医工,身份低微,不值得上心。
第二天一早,李暮歌早早起来,收拾妥当后准备上朝。
为她穿朝服的白芍很是疑惑。
“殿下前些日子不是还说,这几天要好好休息,暂时不去上朝了吗?”
前几天李暮歌忙着地里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好几天都没能睡个好觉,而她目前在朝中还没有具体的官职,因此上朝这件事对李暮歌来说不是强制性每天都得去的工作,李暮歌在身体疲惫的情况下,果断将这个活动暂停了。
“今日与往日不同,今天的朝堂,一定很有看头。”
李暮歌毫不掩饰自己上朝没有正事儿,纯粹是去看热闹的目的。
白芍有些好奇,但她身为宫人,不敢多问,只能压下心里的好奇,为李暮歌整理好那修身的红色官袍。
李暮歌觉得紫色和红色真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两种颜色,对了,还有明黄色也是。
总有一天,她要穿上明黄色!
李暮歌照了照镜子,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任何问题后,往紫微宫去了。
她之所以今天早上这么积极,是因为昨天在大公主上车之前,大公主叮嘱她,今天早上一定要上朝。
李暮歌觉得大公主昨天去崔府,除了想要在姜家人面前刷刷脸,顺便盯着太子不搞小动作外,也是想要和太子见个面,摸清楚太子现在和荣阳的关系。
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已经让大公主得偿所愿,于是大公主觉得,是时候动手了。
动手干什么呢?当然是对荣阳出手。
李暮歌大概都能猜到,大公主已经查到了西北军那边账本的事情了,户部查账查了那么久,最后甚至连颜士玉都防着了,要说没有收获,鬼都不信。
李暮歌刚进大殿,就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宁泽世,路过宁泽世的时候,她低声说:“舅父,今日莫要提及科举一事,安静看戏。”
宁泽世听到那压得极低的声音,有些惊讶地抬头,只看见李暮歌走过去的背影。
他立马到宁疏白跟前,凑到对方耳边说了一下,宁疏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李暮歌余光看见宁泽世的动作,心中很是舒服,舅父和外祖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是无条件的相信她。
不消片刻,大公主进来了。
随后荣阳进入,太子与她先后脚入殿。
八皇子秦王也来了,除了这几个上朝的熟人外,李暮歌还看见了之前没有见过的面孔。
四公主萦关公主竟然也来了!
还有李暮歌没见过的九皇子李晏清,这两透明人都到场了。
李暮歌粗粗一看,觉得今日来人可真够齐的,出了年纪比较小的十二皇子与十三公主,其余人都到了。
李暮歌按理说不应该在这里站着,她应该跟十二、十三一样,在后宫老实呆着。
还好之前科举改制立功,不然今天这热闹场面,怕是要看不见了。
李暮歌心里感叹自己有先见之明,同时也感叹大公主够狠的。
当初大公主万寿宴上送游隼,在朝廷百官与皇嗣们面前丢大脸,看今天的阵仗,大公主这是要将那日的脸面挣回来,能通知的人,几乎都通知到了。
李暮歌不觉得那几个平日里不见人影,今天突然上朝的皇子公主是自己探听到消息的。
不可能,大公主不会提前泄露消息,要是消息传到太子耳中,今日还怎么搞事。
必定是大公主特意通知,就跟昨天大公主跟她说,今天一定要来上朝一样。
皇嗣一般是按照排名排位,不过李暮歌身有功绩,还有封号,她的品级比没有封号的九皇子要高,比向来不插手朝廷政务的四公主也要强上些许。
八皇子秦王也比四公主与九皇子要强,所以他同样排在面前。
于是站位变成了太子在前,大公主紧随其后,之后是荣阳和秦王,李暮歌站在萦关公主前面,九皇子站在最后头。
因为离得近,所以李暮歌趁着皇帝还没来,拉着萦关公主聊了会儿天。
主要是李暮歌询问四公主身体怎么样了。
萦关公主是个看上去非常温柔的人,几乎算是好欺负了。
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平日里脸上总是带着些许苍白,说话时也有些气力不足,所以说话慢吞吞的。
和大部分性情风风火火的李氏公主们都不同,李暮歌觉得比起自己,萦关公主更像是个穿越者。
穿越前肯定是个名门闺秀,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受过良好教育,拥有完美礼仪的宅女。
萦关说她身体没有大问题,又体贴地询问了一下宫里良嫔的身体状况,安慰李暮歌不要太焦急,千万要注意身体。
关心到了方方面面。
李暮歌穿越过来后,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温和的善意,是真的很纯粹的那种来自于姐妹的善意。
这让她一直到皇帝落座,都还有些出神。
好在今日主角名单里没有她的名字,她站在朝堂上,怎么出神都无所谓。
朝会开始,前头又是力行哭穷,六部的人轮番上阵,一个个哭自己部门有多难。
每天难得好像这个国家要亡国了一样,李暮歌都听出茧子来了。
皇帝处理政务几十载,是个熟练工,能从那些哭穷里听出六部的诉求,并且很快解决,这一点李暮歌还是挺佩服他的。
老登能坐稳皇位,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真本事。
听说老登年轻的时候更厉害一些,上了年纪,越来越拉胯,他以前当皇帝的时候,六部不会这么哭穷,是因为发现不哭穷,皇帝会觉得他们部门过得特别好,然后上压力,六部因此改变了方案,成天唱大戏。
李暮歌在这件事上,更佩服六部尚书的能屈能伸,以及灵活应变,还有他们在演技上的无师自通,每一个哭得都比后世明星哭得真情实感。
李暮歌想,其实能理解大臣们演戏为什么那么好,后世明星哭是赚钱的,哭成啥样都能赚到钱,无非钱多钱少的问题,而大臣哭是活命的,哭不好是真会死。
由此可得出结论,人类的潜力无穷,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愧是圣人之言,震铄古今!
在李暮歌无聊到乱想时,六部流程终于走完了,皇帝问可还有事启奏,后排一个言官走了出来。
言官就是御史,李暮歌觉得干这工作的大臣一定一点儿都不内耗,因为他们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怼天怼地,每天看谁不顺眼就参谁!
当然,真正开展工作时,御史言官们肯定也很难,他们的工作绝对没有李暮歌想得那么美好,甚至往往工作内容与李暮歌的想象是相反的。
他们不光没法怼天怼地,还得学会打碎牙齿混血吞,他们如果想要加官进爵,想要在朝廷站稳脚跟,必须得“拜山头”,也就是进行站队。
就这么说吧,大庄的朝堂上一定有中立的大臣,但绝对没有中立的言官!
言官想正直,想不拜山头?那就等着一脑袋撞死在柱子上,或者是被调到其他部门,又或者直接被人赶出长宁吧。
大庄的官场是真的黑暗,这国家怎么还没出个黄巢?
李暮歌看着那站出来的言官眼熟的脸,心里胡乱想着,无聊的时候,她的思绪就会变得很跳脱。
现代人,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多正常啊。
那言官长得眼熟,李暮歌猜是大公主的人,因为她在大公主府上看见过一张与这言官相似,年轻个二十岁左右的脸,那人是大公主最近新收的幕僚。
果然,此人站出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荣阳开炮。
准确来说是冲凌家开炮。
“臣御史台御史吴海明参西北大将军凌昭!通敌卖国,有谋反之心,还望陛下明察!”
嘶!
听到这个罪名,李暮歌心里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她耳边响起了一片吸凉气的声音。
周围的空气都稀薄了两分。
这个罪名是把整个凌家往死里踩啊!
常怀忠杀吴王,被判了个谋大逆的罪名,而吴海明给凌家冠上去的罪名,是十恶之首——谋反!
“胡说八道!凌家世代戍守西北,凌大将军更是在西北斩敌数万有余,抵挡了胡族不知多少次进攻,实乃大庄忠臣,凌家自开国至今,两百余年从未有过叛国之举,对皇室更是绝无二心!吴海明你血口喷人!污蔑忠良,理应当诛!”
荣阳跳出来就是一顿输出,要不是在皇帝面前不好骂人,她下一句不当人子就要骂出来了。
吴海明冷着脸,并未和荣阳公主对着喷,只是将手中的奏折举高,“还请陛下明鉴!”
皇帝身旁的太监走过去,将奏折呈给皇帝,皇帝现场翻看奏折,趁着皇帝看奏折的空子,荣阳同吴海明又说起来了。
主要是荣阳单方面输出。
“凌家在西北杀敌的时候,吴御史还靠老父母在家中卖鞋为生呢!要不是凌家在边关防着,吴御史哪儿能靠着老父母给得微薄钱粮考到长安来?更遑论被贵人看上,嫁女给你,供你读书科举!仔细说来,凌家对你有知遇之恩,做人可不能这么没有良心!凌家满门忠良,你吴海明竟有脸污蔑凌家!”
吴海明本来打定主意不跟荣阳公主吵,有理不在声高。
况且御史上奏的奏折能不能让皇帝信服,全看御史本人能不能说服皇帝,所以他的主要目的是哄好皇帝,而不是跟荣阳公主吵,分散注意力。
可是荣阳公主说话太难听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结果荣阳公主骂人专揭短,跟往他脸上呼巴掌没有区别。
“荣阳公主,您是公主,不是凌家人,您不知道凌家到底是什么人面兽心的东西,还是不要因为贵妃娘娘,维护凌家了!凌家倒行逆施,不尊皇命,养寇自重还屯兵一方,妥妥是乱臣贼子,忠良?他们也配!”
“你个送儿子给人当面首的老怂货,你就该去战场上当先锋,看你能杀几个异族!你挑唆父皇与忠臣良将的关系,意图让大庄内乱,让边关不稳,本殿下看你才是那个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
荣阳骂着,手里的象笏已经扬起,要砸过去了。
吴海明被她劈头盖脸一顿骂,骂得脸涨成了猪肝色,嘴里一直连声说:“粗鄙,实在是粗鄙,殿下哪里有一点儿皇室公主的样子!”
“你敢做还不敢让人说?本殿下有一句话说错了吗!”
荣阳气急,但还有一点儿理智,没有将大公主这个幕后之人给牵扯进来。
荣阳也不傻,她知道如果她只针对吴海明,那她此刻敌人只有一个吴海明,如果她针对大公主,那就是她无礼,大公主党会对她群起而攻之。
届时群情激奋,哪怕有太子党的人护着她,她也讨不了好,更难以为凌家洗清污名。
李暮歌听得龇牙咧嘴,心道荣阳还真是个勇士,她是很讨厌荣阳,但荣阳这份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是她欣赏的品质。
可惜荣阳不光天不怕地不怕,她还不是个好人,坏人拥有了勇气,会更难对付。
“好了,吵吵嚷嚷的,还以为到了大街上,吴海明,你奏折上所言,可有证据?”
皇帝看完了奏折,抬头随口两句让已经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迅速冷静下来。
吴海明梗着的脖子缩回来一点儿,他拱手道:“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均有实证!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叠起来的图。
李暮歌神情一滞,下意识看向站在荣阳身后的大公主。
荣阳则下意识看向她,大公主也在看她。
人群之中,宁泽世也在看她。
不是,原身复刻的军械图为什么会在吴海明手里?大公主连这东西都给吴海明了?
李暮歌看见了大公主眼底的冷漠,那是冰冷的算计,她还看见了荣阳眼中的愤恨,以及不减当日的杀意。
她被大公主算计了。
此刻,她被大公主硬生生拽入了这场夺嫡纷争中。
“此图是长安公主亲笔所画,陛下请看,这图正是之前工部出现残缺的军械,臣已经请示过工部的崔侍郎,此图乃是公布一名姓陈的主事所画,而那陈主事,之前死于一场大火之中,尸骨无存,连带着全家都被大火烧死了!”
吴海明提起大火,荣阳面上一冷,下颌绷紧。
太子则看了一眼荣阳,眼底藏着不赞同,就说不要多此一举,现在好了,被人拿着证据找上门了。
吴海明还要继续说,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声音响起。
“工部图纸画错了,致使军械出了问题,西北军兵器不足,不得已吃下此亏,将士们用有问题的兵器箭矢上战场,不知会有多少士兵因此而亡,桩桩件件分明都是工部犯下的大错,吴御史却要用西北军吃下的大亏,证明凌家有谋反之心,吴御史不觉得太离谱了吗?”
此刻为西北军说话的人,竟然是李暮歌。
这下连皇帝都有些吃惊了。
皇帝多看了几眼自己的十四女儿,他记得荣阳之前要杀她吧?
朕的十四女,莫不是个圣人转世,杀身之仇都能原谅,还能替仇人说好话?
皇帝想到这儿,不禁坐直了些,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李暮歌也不想开口,她本来是要看荣阳笑话,顺便将荣阳打下去的,但谁让大公主非要坑她一把呢?
乖乖听她的话,从杨家入手查多好,干什么非要提那场火!还要将军械图拿出来!
她后来还利用天火的传言,将魏王活活烧死,这个时候揭露火是荣阳放得,那魏王的死是不是也得重新拿出来说啊?
大公主是为求稳妥,打算双管齐下,从军械图和杨家两方面去攻击荣阳,为此不惜将李暮歌推下场做棋子。
但她不知道,她这一求稳,就摊上大问题了。
李暮歌从未依附于大公主,她不可能乖乖做大公主手中的棋子。
此刻李暮歌说着话,对上了大公主尤其冰冷的眼神。
她在大公主的注视下笑了,又转移目光到皇帝身上,拱手接着说道:“父皇,正如三皇姐所言,凌家在边关多年来屡立战功,护住我大庄百姓,这不是假的,所以说凌家有谋反之心,实在是无稽之谈,至于养寇自重,通敌叛国之说更是可笑,天下谁人不知,凌家数位儿郎死于胡族之手,凌家也斩杀了胡族王庭不知多少王子,两边之间是横亘百年的血仇,通敌之言,站不住脚。”
还好她之前留了个心眼,没帮大公主到底。
李暮歌为什么后来都不曾再关心过军械图的事情,也没有死盯着这件事不放了?甚至在对付荣阳的时候,不选择用账本对付她,而是选择从太子入手,让太子主动放弃荣阳?
还不是因为,这件事里,其实凌家确实算是无辜的,西北军那边大部分人都不知情。
只有小部分人以荣阳为首,准确来说,是以贵妃为首,跟杨家掺和到一起去了。
大公主其实查错了方向,她应该听李暮歌的,从杨家开始深查。
大公主不光先前查错了方向,今日开团也拉错了人,她不应该攻击凌家,她应该去攻击杨家。
因为真正通敌叛国,有谋反之心的是杨家,不是凌家!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