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兰山回到内江,高铁要在群山、平原、江河之上飞驰数小时,从昏沉的暮色驶入浓重的黑夜。凌晨时分,高铁的前照灯扫过站台,满载着乘客的钢铁巨兽打开门,送出大波大波推着行李箱的人类。
在闷热的夏季里,内江的气温大多时候都保持在平稳的区间内,常年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不喜欢在这样一个夏夜里出门,唯恐粘腻的晚风缠在自己身上。
杨陶活动着自己睡得僵硬的脖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累死我了,屁股都坐烂了。”杨陶碎碎念,他仰着下巴,看向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觉得浑身都黏糊糊得不舒服。
胡鹭也没好到哪去,他心里想得多,这一路心跳总是时快时慢,闹得他预定了明天的体检,想去查查自己是不是有点心律不齐。
凌晨该各回各家,但杨陶的学校有门禁,过了十一点就进不去,他平常晚班结束就住在Solstice给员工置办的小房间里。但这次,因为贵舜的到来,杨陶决定直接杀去酒店,也别等明天了,就现在、他一定要吃上那口欧菲做的蛋糕。
胡鹭亦步亦趋地跟在杨陶身侧,两人一块儿走出车站闸机,在夜色下同步深吸着闷热的晚风。
“我坐出租去酒店找贵舜,明天注意手机,到点我喊你哈,咱仨一块吃个饭。”杨陶从胡鹭手里接过自己的挎包,背回肩头。
“你们俩住一间房吗?”胡鹭眉头拧起。
“昂,是啊,他说他开的是大床房。”
胡鹭拉住杨陶的手腕不让他走:“不太合适吧……”
“怎么了?”杨陶问,“哎呀我们俩大男人,没啥好避嫌的。”
“要不回我那睡吧,你睡卧室。”胡鹭说,“酒店不舒服。”
“胡鹭,你不对劲。”杨陶眯起眼睛,摸着自己的下巴,“我真不跟你开玩笑了,我要去吃蛋糕了!”
“你的牙最近怎么样,还疼吗?”
杨陶隔着脸颊肉摸摸自己的牙龈,忧愁地说:“最近没疼,就是碰到凉的热的都不舒服。”
“晚上别吃蛋糕了,对牙齿不好。”胡鹭劝到,“我送你去酒店,蛋糕留着明天吃,而且这么晚了,吃甜食身体很难代谢掉。”
杨陶捂住耳朵向前跑:“不听不听葫芦念经,你跟Solstice一样烦人。”
胡鹭追在杨陶身后,夜风扑在他的脸上,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的肌肤。他看着杨陶的背影,雀跃得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在任何时候都充满活力地面对这个世界。
“陶陶,你对自己的牙齿和消化系统好一点,不然它们真的会闹脾气。”胡鹭苦口婆心地劝。
他忽然觉得自己像老妈,杨陶就是他养的儿子,他跟在任性的孩子后头变着法子地劝了又劝,生怕孩子自己作死。
呸呸呸!
胡鹭赶紧甩甩头,把这可怕的想法甩出去。什么老妈老爸的,他是男朋友是老公!
青春期时,胡鹭的爸妈也对他严加看管,在非主流造型流行的那段时间严禁他烫头穿孔,更不许抽烟纹身。他们做糖最忌讳的就是抽烟,如果一片烟灰落进糖浆之中,那整锅糖的下场都是融化后倒进下水道。
胡鹭不知不觉也学会了他爸妈的样子,看见杨陶作息不规律、饮食不健康、习惯不正常就忍不住想说两句。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奇怪,或许也显得惹人烦,但总是忍不住。
送杨陶到酒店后,胡鹭没能趁机见到贵舜,他独自回到糖坊,收拾了一会儿店里的卫生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第二日、日上三竿,杨陶的电话打来,胡鹭新换的猪猪侠铃声把他从梦中叫醒,他揉着眼睛,打起精神接电话:“陶陶,我在,怎么了?”
杨陶正在刷牙,他瞪了一眼死活非要在他刷牙的时候上厕所的贵舜,烦得不行,转身含着牙刷跑去酒店的飘窗边打电话:“胡鹭,你起床了吗?”
“嗯,刚醒。”胡鹭从床上坐起,眯着眼睛,“你昨晚吃蛋糕了吗?”
杨陶没想到胡鹭睡醒第一件事竟然是问他有没有吃蛋糕,哭笑不得地捂着眼:“我没有吃!”
“那就好。”胡鹭清醒了些,“有什么事吗陶陶,是要我去酒店接你吗?”
“不是,我问问你喜欢吃什么,贵舜请咱俩吃饭。”杨陶提起吃就高兴,不小心咽下去一口牙膏泡沫,冰凉的薄荷味冲得他立马窜进卫生间漱口。
胡鹭还没想好吃什么,就听见手机里传来杨陶的干呕声,他立马着急起来,不安地问:“怎么了陶陶?你怎么了?吐了吗?”
贵舜从厕所走出,抬手在杨陶背上轻拍两下,拿起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对着胡鹭说:“他没事,咽了口牙膏沫子,正在扣嗓子眼想吐出来。”
“你是?”胡鹭对突然出现的男声有些警惕,他转念想起昨晚杨陶是和贵舜住在一起的,这人应该就是贵舜,心里那股不可言说的情绪便又涌了上来。
“我是杨陶的男朋友。”贵舜欠兮兮地撒了个大慌。
杨陶一听,吓得真把刚刚吞下去的牙膏沫吐了出来,惊天动地的一声‘呕’,把贵舜和胡鹭都吓了一跳。
“你滚蛋,别害我!”杨陶抬起手背擦了一把嘴,恶狠狠地瞪着贵舜,下巴还挂着泡沫,急着朝胡鹭解释,“你别听他瞎比比,他就是嘴贱。”
胡鹭担心得很:“我不听,你还好吗,刚刚吐出来了吗?”
“嗯嗯吐出来了。”杨陶将手机放在洗手台上,低下头洗脸,不忘用眼神瞪着贵舜不许他再犯贱。
“你们什么时候出酒店,我去接你们。”胡鹭问。
“不用,我们打网约车就行。”贵舜靠在门边高声喊,“桃桃说想吃内江新开的那家墨西哥餐厅,你知道在哪吧,直接去就行,就说是我预定的三人位。”
胡鹭眉头皱得更紧,他听着贵舜的话心里有些不舒服,但碍于杨陶在场不好明说,便当做没听见,继续和杨陶说话:“陶陶,是去Ghostlands吗,我们去兰山前路过的那家刚开业的餐厅?”
杨陶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是是是,嘿嘿,你迟一点再去哦,我要回学校换身衣服。”
“那我去你学校接你,好不好?”胡鹭问。
杨陶思索一番,拿洗脸巾擦干脸上的水渍,答应胡鹭:“行吧。对了,店里还有你自己做的糖吗?贵舜想尝尝,他答应和我们一起组队了。”
贵舜歪起嘴冷哼一声,抬着头转身走掉,留给杨陶一个高傲的背影。
杨陶耸耸肩:“他好像又不高兴了,哎呀不管他了,唐兰山有给你打电话嘛?我们早组队早报名早提交作品,这样能有更多的时间投票。”
“还没有,他应该要再等几天吧。”
“那等他来的这几天,我们先和贵舜磨合一下,他这个人脾气很怪,而且风格也比较……呃……比较奇怪。”杨陶想起贵舜在网上被骂得祖宗都不能认的那一系列作品,为了不让胡鹭多想,他按下不提,“总之就是,先互相认识认识。”
“好,我听你的。”胡鹭安心地回应。
说起Ghostlands,这是今年五月刚刚落地内江的墨西哥风味西餐厅,装修期间胡鹭多次路过。他曾经在大学时去过不少次Ghostlands在上海的总店,知道它的价格并不便宜,所以总在想它怎么会开来内江,以及开在这里还会不会延续网红的热度。
胡鹭、杨陶与贵舜三人前后脚走进餐厅,侍应生胸前戴着闪闪发亮的幽灵胸针,朝他们迎面走来。
与店名极为契合,Ghostlands译为幽魂之地,店内装潢沿用他们一贯的风格,怪诞诡谲,处处都有幽灵的元素,连餐桌都是特制的形状,桌椅弯曲,配合灯光就好似进入了真正的ghostland。
侍应生身着墨西哥特色服饰,宽大的帽檐遮住他大半张脸,投射下的阴影让他的动作显得如鬼魅一般,菜单也好似凭空变出。
“您好先生,这是我们今天的菜单。”侍应生揭开菜单,摊开在杨陶面前。
翻译得长而华丽的英文菜单看得杨陶眼花缭乱,他连忙把菜单塞给贵舜,尴尬得喝了两口桌上的甜汤压压惊。
贵舜熟练地翻看着菜单,点菜过程中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胡鹭,暗暗评估胡鹭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然而,出乎贵舜意料的,胡鹭并不像杨陶说的那样敏感,相反他毫不拘谨、但也不过分殷切,自然地坐着,给杨陶填上新茶。
在贵舜的印象里,遭受过打击的男性创业者普遍会变得极为自卑或敏感脆弱,高消费的场所最容易暴露他们的劣性。这些人喜欢装腔作势,对自己一知半解的东西侃侃而谈,试图借此找回自信。
Ghostlands的灯光开始转换,从昏暗的灯光逐渐转向明亮,墨西哥风情的乐队开始演奏,这是贵舜刚点的曲子。轻盈跳跃着的鼓点配合着小号,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像一只只绕着广场跳跃的鸽子和会动的木偶。华丽的地毯上是彩色线条画出的幽灵图案,Ghostlands有自己的品牌故事,他们自诩是流浪的幽魂,要向世界传递墨西哥的美食与音乐。
整个大厅客人很少,侍应生们几乎不离开客人视线范围内,只需要招手就能立刻来到桌前。
贵舜翘着腿,胸口戴着他自己做的宝石领带夹,西装裤下的红底皮鞋格外醒目,显得他今天的气场十分锐利。
“wanderer,七月有特殊赠礼可以给我们拿三份吗?”胡鹭覆手盖住杨陶正在喝的小甜水,抬手喊来另一位侍应生,“另外再来碗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