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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四层锈生老病死,人间常情。


    “没,没事,”宋思听吸了吸鼻子,压住喉间涩然,低声说道,“不小心弄的。”


    李牧迁将手中几张白色报告单折了一折,塞进口袋,上前几步。


    在宋思听身前站定,他垂下眼,目光停在她被鲜血糊满的掌心,伸出手。


    想要牵她的手察看伤势,被宋思听颤抖着缩回。


    “手给我。”他淡声道。


    语气明明淡然,却带着些不容置喙的语气。


    对上他的视线,宋思听心尖的委屈不知怎么地更加强烈了些,原本憋住的泪意又缓缓宣泄而出。


    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砸成几瓣。


    唉……


    叹了声气,李牧迁指尖转到她眼角,将要触及,不知道想到什么,略一停顿,摩挲着指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怎么伤的,谁欺负你了?”他放软了语气,“告诉我。”


    宋思听内心全都被酸涩填满,大脑因疼痛和长时间哭泣而缺氧变得有些麻木,此时此刻,没有觉察到李牧迁变得和平时不一样的态度。


    抽泣一声,她憋住哭腔,开口回道:“我和几个朋友去台球厅,我们什么都没做,结果遇见几个挑事的,我朋友就和他们打起来了,我被人推了一把,摔在碎酒瓶上,就、就这样了……”


    宋思听低头说着,触及到李牧迁愈深的眸色,越说越小声,到最后近乎蚊呐。


    但是这样近的距离,足够李牧迁听清。


    “哪个台球厅?”


    出乎意料的,原本预想中李牧迁会说道她一顿,质问她为什么要去台球厅的场面没有出现,反而是语气平淡,沉声问她。


    没有要呛声或者奚落的表现。


    宋思听有点懵,但还是随着他的发问回答:“就是大学城小巷子那边那个。”


    点点头,李牧迁说了声:“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为什么要说知道了?


    顾不得容宋思听多想,下一秒,他牵起她垂在身侧的手,低眉看着她手上被玻璃割开的伤口。


    动作很轻。


    鲜血顺着掌纹指缝殢到他手上,在冷白皮肤上灼出刺眼红痕。


    宋思听有些不自然地缩了缩手指。


    这一微小动作被他捕捉到,李牧迁抬眼,看了她一眼。


    “血止不住,我先去给你挂号,等过会去外科包扎好后,再做个检查,你的血小板应该有点低。”他说。


    宋思听张张口,刚想说有人正在帮自己挂号。


    话才到嘴边,余光就越过李牧迁的肩,瞥见拿着挂号单向这边走来的那名警察。


    看见蓦然多出来的人,那警察也是有点意外。


    踱步走来,他的目光落在李牧迁身上,问着宋思听:“这位是……”


    “你好,”李牧迁松开手,微微侧身,面对着他,“我是宋思听的哥哥。”


    闻言,宋思听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警察了然,点点头:“看来是给家里人打过电话了。”


    李牧迁没说话,不置可否。


    “是这样的,这位小同学涉嫌聚众打架斗殴,现在来医院包扎,等马上,还要跟我回局里做一下笔录,这位……”那警察将情况简单告知给李牧迁,话到中间,顿了顿,思索了一下该怎么称呼李牧迁,他才接着道,“家属,还要麻烦你陪同。”


    “对了,这位小同学的爸爸妈妈呢,要是有时间,最好也叫他们来一趟。”警察想到这一茬,又开口说道。


    他身后,宋思听闻言,冲着李牧迁连连摇头,用口型示意着:“别和我爸说,求你了。”


    话罢,看见李牧迁微微侧过来的一束目光,宋思听刚想合掌加以动作恳求,但是手还没举起,想起自己手上的伤,又讪笑着放下。


    不知道是自己的惨状,抑或者是自己诚恳感化了他。


    李牧迁不动声色声色地将视线转回警察:“爸妈都有事,托我来的。”


    言下之意,爸妈知道,就不用再告知他们再过来一趟了。


    或许是李牧迁斯文又沉稳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警察没有起疑,点点头就带着两人往电梯方向走:“那先去诊室,先包扎吧。”


    李牧迁目光转向身侧的宋思听,微微蹙着眉头看了一眼她的双腿,没有任何商量地,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跟在警察身后。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宋思听下意识想抓紧身侧人的衣服,但手上的疼痛却让她生生忍住。


    紧紧贴着李牧迁,他薄衬衫下的躯体温度缓缓将她包裹,总感觉哪哪都有些不大适应。


    更遑论他的胳膊就拦在她的腿弯下,短裤下的腿部肌肤直接贴上了他的掌心,莫名带着些灼人的隐痛。


    轻咳一声,宋思听感觉自己双手往哪放都不是太合适,有些不自然的视线装作随意飘忽。


    微微僵硬的身体却泄露了她的全部思想-


    来到诊室,李牧迁将她轻轻放在隔间消过毒的床上,便退到一边。


    他身上原本雪白板正的半袖衬衫因着抱她走动,揉了褶沾了血。


    宋思听看着看着,总感觉两人之间的关系不知何时莫名其妙变得近了点。


    这般胡思乱想着。


    伤口虽然唬人,但都只是些皮外伤。


    医生看过之后,连麻药都不用打,用手术钳将伤口处的碎玻璃碴一一夹出,再给宋思听消了毒再敷药包扎,动作老练,一气呵成。


    治疗时间估计连半个小时都不到。


    期间,李牧迁没打招呼出去了一次,来回用了二十几分钟。


    他回来的时候,医生正在给宋思听裹纱布,敷过药的伤口麻麻痒痒,她老想伸手去挠,因此分了点心,没有去问他的动向。


    上完药,警察又开着警车,带着两人去警局。


    期间需要走路的部分一概都是李牧迁抱着她,没有叫她走上哪怕一步。


    请宋思听在椅子上坐下,警察自己拖了个椅子坐到她对面,开口第一句,先感叹了一声:“小同学,你哥对你真好。就是太溺爱了,纵得有点没边了,才敢未成年去台球厅,还打架斗殴。”


    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李牧迁,他面上没什么表情。


    默默收回视线,宋思听小声回了一句:“我没打架,是他们先挑的事……”


    还有,他不是我哥,何谈溺爱,你是没看见之前他逼着我做题的场面……


    但当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说说。


    收回了思绪,宋思听听着警察训话,难得乖巧地问一句答一句,配合着做笔录。


    这期间,李牧迁就站在她身旁,目光静静落在宋思听发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宋思听趁着记录员记录的说话空档偷偷瞄了他几眼,他眉目沉着,镜片后的眸色过于浓郁。


    又一次,宋思听看他。


    察觉到她的视线,李牧迁微微侧目,两人对上视线,他淡淡挑了下眉,询问着。


    抿着唇,宋思听摇摇头,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视线重新落回面前的桌面,宋思听恍然发现,之前被李牧迁塞在口袋里的那几张报告单子不见了踪影。


    想起他明明昨天说的今天要待在家里,却又在医院出现,宋思听隐隐察觉出一些不大对劲。


    做完笔录,警察将两人送到警局门口。


    李牧迁还打算抱着她走,但是过于直白的身体接触总让宋思听有些不大自在,她后退几步,表示拒绝。


    见状,李牧迁也没再坚持,扶着她的手肘,保持着一个大概的距离,带着宋思听打车,将她送回家。


    但是宋思听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中的不自然没有消失,反而之前被他触碰过的肌肤隐隐发烫,比炎夏的灼日更加炙热烫人一点。


    一路上无言,只在到家门口的时候宋思听低声说了句谢谢。


    李牧迁停在房门外,看着她进门,摇摇头,回了个:“不客气。”


    视线往玄关地面扫了一眼,没看见宋拜山的鞋子,他顿了顿,目光又落回宋


    思听身上,方想说些什么,但是话过了一遍脑子,又觉得不大合适。


    转过身,他挥手告别:“好好休息,不要再乱跑了,要是有事给我打电话。”


    两人前几天就加过了联系方式,不过宋思听一直没有给他发过消息,眼下,宋思听也不打算发,闻言,她随口敷衍了句:“好。”


    看见李牧迁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宋思听关上房门,靠在门板上怔然。


    良久,叹气声回荡在安静的室内。


    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李牧迁才迈开步子,接着向楼下走去。


    看了一眼身上已经不成样子的白衬衫,洁癖使然,他微微拧眉。


    但没有时间管,出了小区门,拦了辆车,李牧迁淡声报了地址。


    车子又向医院开去-


    晚上宋拜山下工回来,陡然看见宋思听身上包着的大片纱布,也是吓了一跳。


    虽然平日里疏于对自己这个姑娘的管教,但宋拜山是切切实实地将宋思听放在心尖上紧着的。


    见一直护得好好的宋思听受了那么重的伤,他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拉着宋思听细细盘问她身上的伤是哪来的。


    宋思听自然不敢说真话,毕竟自己去台球厅的事情要是被宋拜山发现了,肯定少不了一顿训,再加上之前听李牧迁说的,她爸让他帮忙看着她。


    即使知道她爸是明事理的人,再加上自己去台球厅的事情扯不到李牧迁身上,但是宋思听还是有点莫名地有点害怕宋拜山因着这事怨到李牧迁没把她看好。


    所以,宋思听在宋拜山回家之前就已经和自己那几个朋友串好了说辞,就说是出去玩,不小心摔倒擦伤的。


    有她说谎不脸红心态的态度,再加上几个朋友在电话里做佐证,宋拜山相信了她的话,又惊又怨地训了她几句,让她出门玩小心一点,多大的人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云云……


    虽然宋思听将受伤过程改编了一下,但是后面那段,李牧迁带着她去包扎,再给她送回家的事情,她是原原本本地同宋拜山复述出来了。


    听完事情始末,宋拜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该好好谢谢你小李哥哥,为你忙前忙后的,等明个我给他买个礼物,你当面给他,别扬了二正的,好好给人家,还要好好道谢,听到没。”


    “听到了,”宋思听坐在沙发上啃苹果,应了一声。说起李牧迁,她脑中又浮现今天在医院里看见他的画面,当时的疑问重新翻出,她扒着沙发扶手,问宋拜山,“唉,爸,问你个事呗?”


    “有啥事就问呗。”宋拜山翻着手机,思索着要给李牧迁送什么比较合适。


    宋思听见他没抬头,面上态度还极其敷衍。她不由地扬了声:“哎呀,别看你那手机了,看我,认真听我说。”


    “听着呢,听着呢。”带着不耐地语气摆了摆手,宋拜山却也把手机收起来了,视线转向宋思听,问,“到底啥事?”


    “这样的,我不是在医院看见的李牧迁嘛,当时他手上拿着报告单,我看了一眼,好像是什么检查报告,但我看他好像没什么身体问题的样子……”


    宋思听说道这停了停,斟酌着用词。


    闻言,宋拜山却了然。


    想到了什么,他叹了一口气:“唉,这个啊。”


    他说:“应该是他妈妈的报告单。”


    “他妈去年查出肿瘤,因为这个他家砸进去不少钱,我去年听说了,给他爸发了奖金涨了工资,想着能帮一点就帮一点,但一年过去了,还没治好,听说还恶化了。”


    “他能来给你做家教也是这个原因,我给他的课时费比市面上的高上一点,能让他们稍微负担点医药费。”


    宋思听被这个消息冲得有些缓不过神。


    想起自己一开始不愿补课和李牧迁对着干的场面,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顺着宋拜山的话喃喃道:“那为什么不借他们点钱……先治病再说。”


    深深看了宋思听一眼,宋拜山语气有点沉:“姑娘啊,你要知道,世界上受苦受难的人太多了。”


    生老病死,人间常情。


    苦难病痛每天都在各地上演,医院里,教堂里,街头巷尾,大大小小的房间里,塞满了各种的愁绪。


    不是不帮,是帮不过来。


    宋拜山一个厂子里几千员工,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要是都慷慨解囊借钱出去,开了这个口子后,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到后面,源源不断,数不大清。


    社会隐形的规则太多,在规则之内给予最大的帮助,已经是宋拜山的极限。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人生在世,走各自的修行。


    命运的指针指向哪里,非你我可以轻易拨动。


    宋思听明白他的话,想反驳,但不知道从何去说。


    只得抱着双膝沉默,心尖闷闷的-


    直到后来的某个夜晚,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才明白,她的命运也在此刻开始变动,苦难开始降临……


    不过,这都是后话。


    第22章 第五层锈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李牧迁聚餐的地方离停车地方不远,一条路走到头,在路的右侧。


    那一整条街上都是饭店,宋思听随口说的那家饭店就在聚餐的饭店的隔壁。


    这一条小路虽不长,但是单行道,有点窄,一侧停着车,能通行的路变得更加拥挤了些。


    李牧迁开得很慢很稳。


    路上无言。


    宋思听脑子有点乱,还绕在今天一连串纷杂的事件里走不出来。


    待到从车窗外看见饭店招牌,李牧迁打着方向盘泊车,视线瞥过宋思听那侧的倒车镜,状似随意地开口问她:“之后呢?”


    之后?什么之后?


    宋思听闻言,将思绪抽回,侧过眼看他。


    眼神无声,却带着点疑惑。


    “刚才你说,林叔的案子结了,那之后呢?你什么时候走?”他不看她,目视着前方,问道。


    原来是问这个之后。


    宋思听了然,方想开口,但眉眼中带着些犹豫,明显着没想好。


    见她似是有话要说,停好车,李牧迁没有着急熄火。


    暖风照常开着,干燥的气流带出点隐隐声音,绕在寂静车内。


    回来鹤城之前,宋思听是打算调查完这些年的全部真相,在警察结案后就离开的。


    但是意料之外,林德飞的死亡真相这般草率,警察那边结案得如此之早。


    宋思听不愿意接受。


    ——她不愿意接受,造成自己这些年一直颠沛流离的前因竟然会像现在看见的一样苍白。


    但是事实就这样摆在眼前,无论多么残酷,这就是全部的真相。


    可……真的是吗?


    宋思听没有完全相信。


    因为她还没有弄清楚一些依旧残存着的疑点:这些年林德飞到底去了哪里?怎么会一直没有消息?当年她差点被误判为凶手时,林德飞又为什么不出现?以及他当时是怎么在警察的地毯式搜查中悄无声息地脱身?


    种种……这些都是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还有就是,她之前对周曼茹提过的,关于她爸宋拜山的死,弄清楚这件事,其实也在宋思听此次鹤城之行的计划里。


    林德飞七年前约她见面的时候,到底想要告诉她什么?她爸的死真的有所蹊跷吗?


    如今,虽然已经结案了,但是这些谜团依旧摆在眼前,像雾一样,遮盖着什么,掩饰着什么。


    宋思听还想接着查下去。


    即使可能最后查出的结果和构想中不一样,可能背后的真相也会像林德飞的死一样,那么草率,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但她都想知道,都想弄清楚。


    盯着车外来往的人群,车窗隔绝了大部分声音,街景在窗框里圈着,像一副静静流淌的彩色默片。


    宋思听思考了良久,最后,缓缓地收回视线,看向李牧迁,郑重、却又轻声地说道:“再留一阵子吧,我想接着查。”


    “查什么?”李牧迁问她,明明是问句,却仿佛已经提前知道她要说什么,顿了顿,见宋思听片刻间未


    出声,他接着道,“你一个人,想要还原一个已经消失了七年的人的行踪,这是不可能的事。”


    “七年前,案子刚发生,警察把案发现场、林叔家、你的家、鹤城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找过了,包括周围的城镇,都找不到林德飞的人影,七年后的现在,想要再去找……”


    他没把话说全,但是宋思听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凭她自己的力量,想要再去找,难如登天。


    她何尝不知道。


    但是……宋思听垂下眼,说:“无论结果如何,我还是想再试试。”


    “是吗。”


    莫名地,李牧迁轻笑一声,喃喃:“几年不见,现在倒是学会坚持了。”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嘲弄,不知道意味在谁。


    盯着他看了一两秒,宋思听张张口,却不知道怎么回他。


    的确,李牧迁会说出这话也不无道理,七年前案子发生时,他抛下所有的事情从冰城赶回来,几乎每时每刻都陪在她身边,最后却换来的是她的逃避,是她的不告而别。


    当初和现在对比,这份坚持迟来了七年。


    七年的时间,斗转星移,生理学上看,人身上的细胞都换了一轮,过去的血肉全部死去,蜕化为一个全新的自己。


    所有人都在说要向前看,当初的她也是,明明已经走上了以往不同的路,现在却回过头来,说要想坚持查下去,自己都觉得矫情,没什么意义。


    移开视线,宋思听不说话了。


    离开的这些年,原以为远离了一切会让自己难受、恐惧、害怕的事情,就能割离过去,变成另一个自己。


    但是经历过的事情,遇见过的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在她身上各处留下了烙印。


    深夜的时候再重新撕裂,难以愈合。


    所幸,李牧迁没有再多说什么,放下了这个话题。


    他将车子熄火,拔了钥匙下车。


    见他的身影从车前绕过,宋思听沉默地解开安全带,心底不知道为何,竟然希望他方才能够再接着质问她,怨恨她。


    但他没有,他都放下了,自己到底在这里想些什么?


    宋思听这样问着自己。


    李牧迁拉开副驾车门,一手撑着她头顶的车框,虚掩着。


    他看着她,淡声开口:“下车。”


    语气淡到听不出什么情绪。


    宋思听依言下车。


    他在她身后关上车门。


    落锁的声音闷闷响了一下,宋思听正要转过身和他抬手道别时,忽地听见不远处的侧方,一道声音叫着他:“李老师来了啊。”


    说着,她感觉到后背落上一束视线,那说话的人似乎是将视线转向她,不过还是同李牧迁说着话,他问:“这位就是李老师那一直念着的女朋友了吧,那么久了,总算肯让我们见见了。”


    他打趣道。


    一直念着的女朋友?


    宋思听闻言,有些怔忪地转过身,看向李牧迁-


    昨天晚上听完宋拜山的那席话后,宋思听总感觉心里不是滋味。


    夜深的时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除了手上、腿上药效过了后伤口传来的痛痒扰得人不得安生外,宋思听脑中一直想着关于李牧迁的事。


    从两人第一次见面一直想到昨天见到的最后一面。


    印象中,他沉稳、聪明、冷淡、古板了点……但是从他给自己耐心讲题、因为担心她遇见什么危险陪着她去吃饭,还有在医院,陪着她去看医生、再到后来,陪她做笔录……这些,都能感觉出李牧迁是个外冷内热的人。


    就是少了点人情味。


    但无伤大雅,不妨碍他是个好人这件事实。


    此时此刻,宋思听全然忘却了李牧迁拧眉看着她做题的场面。


    眼前都是他的眼,他的手,他那轻浅却又无处不在的呼吸,还有他抱着她的时候,结实的双臂,温热的体温……


    想到这,宋思听心尖一阵麻痒,忽然感觉伤口处的灼热感烧到了全身。


    莫名其妙地猛然坐起身,又莫名其妙地躺下,在床上滚了一圈。


    动作时,不小心压到伤口,痛得她呲牙咧嘴。


    不过疼痛倒是一时让她脑袋清醒过来。


    待到痛感褪去,心中奇异的感觉消失,宋思听重新端端正正躺下身,又在感慨着——为什么像李牧迁那样好的人,会经历这种事。


    代入到自己,如果宋拜山得了很重的病,她简直感觉天都塌了,估计早就跳东湖随着宋拜山一起去了,肯定做不到像李牧迁那样冷静自持。


    更遑论还要给一个闹腾的小屁孩补课,到时候别说补课了,估计她想打一遍那小孩的心都有……


    想到这点,宋思听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李牧迁不会也有着想打自己的想法吧,在他眼里,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思绪莫名被这个想法拉偏,宋思听开始翻找记忆中两人相处的时刻,企图从其中找见什么或许能够泄露李牧迁对她的看法的蛛丝马迹。


    完全忘记了去责怪上苍,为什么会给李牧迁安排一个这样的命运。


    也忘了一句箴言。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天亮,宋拜山和宋思听一起吃完早饭后,便早早出门去厂子里上工,留宋思听一个人在家,等着下午李牧迁来上课。


    宋拜山给李牧迁买的礼物是一部手机,市面上火爆的新款,之前宋思听磨了宋拜山好久,都不见他给自己买,没想到现在要送李牧迁一部。


    但是宋思听没什么意见。


    手指摩挲着手机盒子上那个缺了一口的水果,她思绪放空,还在想着昨晚没有想清的那个疑问。


    中午随便吃了点,下午李牧迁过来的时候,宋思听已经早早等在书桌前,桌面上摊着数学书和练习册,翻到了前天补课结束的进度。


    见李牧迁推门进来,她还极有眼力见地站起身,礼貌了尊称了一句:“李老师。”


    之前从没叫过。


    难得一见的乖巧,反而像是策谋着什么诡计。


    李牧迁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没说话。


    “李老师坐。”宋思听见他还在那,走过去,扯起他袖子,将人拉到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垂眼看着她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李牧迁眸色闪了闪,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作。


    看着面前摊开的练习册,他草草扫了几眼,连前天布置下去的习题都被宋思听完完整整地写完了。


    ——之前都是离开时什么样,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她总是在补课的前半程现写。


    见她不但答案全都写对,字迹还工工整整,李牧迁更觉得有些不对劲。


    侧过视线,他看向在自己身侧坐下的宋思听,问道:“是想让我帮忙瞒着昨天的事吗?”


    话音落下,看见推到自己面前的手机盒子,李牧迁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他在宋思听未曾察觉到的瞬间调整了语气,说:“代价不用那么大,我昨天没和宋叔说,就是不会告诉他,之后也不会说,你放心,不用你做些什么。”


    “把这个收回去吧。”


    宋思听摇摇头,悖着他的话,又将盒子朝他面前推了推:“不是因为这个,我已经骗过我爸了,这个手机是我爸买的,同时也代表了我的心意……”


    “昨天,”她看着他的双眼,软声说道,“谢谢你。”


    第23章 第六层锈“开门”(修,增1300)……


    李牧迁没收那部手机,甚至连宋思听的那句谢谢都没有回。


    只静静看她一眼,他收回视线,目光落向面前摊开的习题册,语气平平地开口,开始今天的补课内容。


    听着那些难懂的阿拉伯数字手牵着手钻进脑袋,宋思听


    看着他的侧脸,张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


    但是见李牧迁未可窥见半分的情绪,转而又放弃。


    闷闷地收回盒子放到一旁,宋思听跟着他的话看摊开的习题册。


    只不过思绪全然不在这上面,凝视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题面,各种想法纷繁蹦出,填满脑海。


    她莫名地感觉有些难受,但自己又不知道为何。


    可能是因为他没有收礼物?可能是因为他什么都没说?还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


    例如,他冷漠对待了她的示好。


    这算是拒绝吗?


    宋思听胡思乱想着。


    走神被李牧迁逮到,他眸光轻瞥过来,接着,笔尖点了点桌子。


    清脆的敲击声以示提醒,宋思听回过神来,盯着他深黑色的瞳孔看了几秒。


    在他将要再一次提醒她前,她垂下眼,目光落回课本,专心上课。


    课程照常继续,期间两人除了讲题,并无别的过多的交流。


    只是……上课过程中,宋思听的眼神总是会不自觉地偷偷看向他,总感觉能在他面上看出什么似的。


    但什么也没有。


    无论语气还是眼神,李牧迁给人的感觉都寡淡到仿佛世界万物在他眼前都是草草而过,停留不了片刻。


    意识到这点后,宋思听有点心烦气燥。


    直率,大概是大多数东北人固有的性格。


    既然一直猜不透,那宋思听索性也就不猜了。


    讲课结束,李牧迁收拾了背包。


    肩带方挂上肩膀,正要起身离开时,衣角处传来一道小小的力。


    宋思听手指攥紧了白色布料,他平整衣角在她指缝中溢出浅浅的褶皱。


    感受到李牧迁看过来的目光,她没有松手,但也没看他,只沉默地坐在桌前,垂着眼,盯着面前刚被收拾好的空白的桌面。


    “什么事?”李牧迁顺着她的力停下,微微侧过身,视线轻扫过自己的衣角。


    眉心不自觉地轻皱一瞬,他看着她的发顶问她。


    “你是不是……”宋思听犹豫一下,缓缓组织了语言,轻声道,“讨厌我。”


    “是。”


    李牧迁不假思索道。  !?


    宋思听猛地抬头,撞进他眼中。


    这才终于看清了他隐在镜片后的双眸……淡漠的,没什么情绪的。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对视。


    不知过了几秒,可能一个世纪那么长,宋思听眼睛有点酸涩,错开视线眨了眨眼。


    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李牧迁便后退一步,轻轻挣开了她扯着他衣角的手。


    他说:“宋同学,我受宋叔所托,给你补课,所以该尽到一些应尽的义务。”


    “昨天在医院看见你,只是顺手帮忙,于我而言只是举手之劳,无功不受禄,你和宋叔准备的这份礼物我不会收。”


    “还有就是……”他顿了顿,见宋思听明显有些失神的双眸。他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沉默片刻,接着道:“我给你补课,我教学,你上课,只是这样而已。”


    听见他说的那么大一段话,宋思听思想陷入停滞,怔怔然的,完全无法思考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等他说完,好半晌,她回了声哦。


    也不管她听没听进去,得到了这个象征性的答复,李牧迁点点头,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这次宋思听没有阻止。


    大门打开又合上。


    关门的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让门内的人回了神。


    宋思听顺风顺水了十几年,头次感受到一丝挫败。但因为什么?仅仅因着李牧迁不收礼物吗?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趴在桌面上,看着眼前倾斜过来的世界,她静静地想。


    出了门。


    李牧迁直到走下了楼梯,站到单元门门口时才缓缓停住。


    手指贴上衣角,覆上的布料仿佛还带着些温热。他垂眸,细细抚平其上褶皱,眸中神色愈深。


    思绪不知到了何处-


    说话那人是高三数学组组长。


    陈鲁平,四十多岁,平日里与李牧迁交好,格外欣赏这个后辈。


    也因此,与他开起玩笑来也算是熟稔。


    他看着李牧迁,宋思听也看他。


    此时两人目光都汇聚到李牧迁身上,谁都没有说话,等着他开口。


    没有着急回答,李牧迁侧过脸,视线落在宋思听双眼,看过来的目光中带了点意味不明。


    还没等她看清楚其中意味,两人对视的下一秒,他向自己走过来。


    在宋思听身侧站定,他顺势拉起她垂在身侧的手握在手心。


    “对,”李牧迁看回陈鲁平,唇角带起点弧度,温声道,“是我女朋友。”


    这话一出,宋思听和陈鲁平皆是一怔。


    偏头去看他,目光落在他清俊侧脸,宋思听眸中虽带着些疑惑,但是知道李牧迁这样说肯定是有他的理由。


    因此,也没有反驳。


    收敛了疑惑,她冲着陈鲁平微微颔首,问了声好。


    陈鲁平看看两人相握的双手,再看看宋思听礼貌温和的目光,缓缓回了神。


    呵呵笑了声,他说:“这几年一直听着李牧迁说自己有个女朋友,可就是不见人,这次看见了,可算明白他为什么要紧着藏那么深了。”


    闻言,宋思听面上只客气地笑笑,注意力却被陈鲁平的前半句所吸引。


    一直听闻他说自己有女朋友……


    回味起这话所代表的意思,宋思听心中蓦然酸酸涨涨的。


    又看了李牧迁一眼,她虽想开口询问,但说怕说多错多,因此也就安静地站在一旁。


    垂在身侧的手指暗中紧了紧,李牧迁察觉到动静,轻捏了下她的指骨。


    “她这几年一直在外地,不怎么回来过。”他回着陈鲁平的话。


    指腹压着她手背的指关节摩挲,似乎在示意着。


    明白了他的意思,宋思听跟着点了点头,补充道:“是,这几年一直在安城,离得远,挺久没回来了。”


    两人一唱一和,没出什么漏洞,说起来倒也和真的一样。


    陈鲁平非但没有起疑,反而还感慨地叹了一声:“异地恋应该挺不好受的吧。”


    两人点点头。


    想起了什么,陈鲁平顿了顿,又接道:“不过这我可就明白了,我说为什么一到假期李老师就……”


    “陈老师,”李牧迁淡声开口,提醒道,“时间不早了,其他人应该都到了,我们也该进去了。”


    一到假期就怎么样?


    宋思听还没等到陈鲁平接着说下去,听见李牧迁打断他,忍不住看过去。


    视线中,李牧迁也微微侧过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盖在镜片后的眸色有点深,只平静地看了她一眼,他便移开视线,抬起手算着腕表上的时间。


    没得到回答,那边,陈鲁平也意识到三人在门口站的时间也够久的了。


    搓搓被冷空气冻得有些麻木的隔壁,陈鲁平忙声道:“对对,赶紧进去吧,你看我这,误了事。”


    这个插曲过去,宋思听松了口气,心中却被陈鲁平方才说的那几句话扰得有些乱。


    顾不得思考这些,眼见陈鲁平向饭店里面走,她抽开李牧迁轻握着的自己的手,低声说:“你去吧,我又不大想吃东西了,在这打车回去。”


    感受到手心温度褪去,手指空悬一瞬。


    李牧迁敛目,蜷了蜷了手指。


    嗯了一声,他说好:“要不要给你带点吃的,或者点外卖,想吃什么?”


    摇摇头,宋思听转过身,背身走开:“不用,不饿。”


    推开门,没听见两人跟着过来的动静,陈鲁平有些疑惑转身,看见宋思听离开的身影。


    他方要张口询问,却见李牧迁跟在她身后走到路边。


    伸手拦了辆车,李牧迁看着宋思听坐上车,目送着车子开远,他方才重新迈开步,朝着饭店走来。


    “咋了这是?弟妹不跟着一起吃  ?”


    陈鲁平见状,问他。


    李牧迁面上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很淡。


    他嗯了一声,回:“她有事。”


    他没多说,陈鲁平也没深想,既然是别人的私事,那他也不好过多询问。


    了然地点点头,他收回好奇,转身推开饭店玻璃门。


    跟在陈鲁平身后缓步进了饭店,李牧迁搁在兜里的手机忽然传来一声震动。


    是消息提示。


    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点开来看,一个未显示姓名的短信。


    只三个字:「跟丢了。」


    扫了一眼,李牧迁抬手删掉对话框,接着跟陈鲁平向包厢走。


    只是眉心难得地,蹙了些痕迹-


    因为宋思听旧伤未愈,再加上这伤还是因为她出去玩弄成的。


    虽然伤势不大不小,不算严重,但宋拜山还是勒令她这几次的休息日不许出门,安生待在家里一直到开学。


    宋思听原想抗拒,但是提不起什么劲来和宋拜山置气,再加上上次李牧迁给了一个讨厌她的回答后,她心情就急转直下,许久不见转好。


    朋友经过上次打架斗殴走了局子一趟,也纷纷被禁足。


    休息日,宋思听在家安安静静躺着,没人约她出去。


    正好,她自己也没什么兴致出门玩,落了个清净。


    但几个朋友到底是闲不住的,线下不能碰面,线上的几人小群中,消息不断跳出,聊得热火朝天。


    宋思听仰面躺在床上放空,脑中一会蹦出上周李牧迁抱着自己去包扎时的体温;一会浮现他面对她是不是讨厌她的质问点头称是……


    总之,心中画面全部都是李牧迁,但却连自己都不大清楚自己到底具体在想些什么。


    叮铃不断的消息提示音吵得人心烦。


    宋思听烦躁地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


    群里说起上周的事的后续。


    ——因为招待未成年,还出现了聚众打架斗殴事件,台球厅被查封,责令整改。


    但是现在群里聊的不是这事,而是当时在台球厅里挑事的那些人。


    那些人都是刺头,成天在道上混,附近的人大多都眼熟他们,看见了也能认出来一二,好避着点走。


    「我哥帮我打听到,那些人被关一周,昨天刚放出来。」


    「才关一周?」


    「凭啥,WOC,殴打未成年聚众闹事凭啥只关一周?」


    殴打?这个词这样用的吗?


    宋思听忍俊不禁,接着往下去看。


    「哎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


    「是啥?你说啊。」


    「话说一半,吊人胃口,开学你等着的。」


    看着这几行字,宋思听心中好奇也被吊起,调出键盘打字跟了条:「人呢?」


    「啊,刚刚我妈叫我拿个东西,接着说。」


    「我听说,那几个人,昨天下午刚被放出来,晚上就被人堵巷子里揍了。」


    连着几条消息提示音弹出,宋思听看着群聊里朋友发的这句话,有些意外地挑挑眉。


    手指敲在键盘上,方打了几个字「你哥找人揍的?」还没按上发送键,就见屏幕最顶跳出一条消息。


    宋思听下意识抬眼看去,看清是谁发来的后,眸光瞬间凝住。


    李牧迁:「开门。」


    紧接着,消息提示又跳出,他接了句:


    「我在你家门口。」


    第24章 第七层锈为了你。


    说了要再接着查,但是从哪开始查,宋思听却没有半点头绪。


    李牧迁说得很清楚,她也明白,仅仅只靠她一个人的力量,大海捞针地去寻这几年林德飞的踪迹,不亚于天方夜谭。


    但她就是想试试。


    既然林德飞这条线暂时捋不清,那索性就先放放。


    打车回了家,宋思听连外套都没来得及脱,回房间拿了之前整理思绪疑点的本子出来,盘腿坐在茶几边,将其摊开了新的一页。


    思索片刻,她在上面写下第一个名字。


    ——宋拜山。


    最后一道笔画收尾时,她笔尖微颤,一竖写得歪七扭八。


    仿若混乱的梦境。


    这几年间,虽然已经尽量不去想之前的事情,但是她爸宋拜山的死,总会光顾她的每一个梦中,有时她是旁观者,有时她是亲历者,有的时候又是在别人的口述中模糊还原宋拜山死亡的案发现场……


    宋拜山是意外身亡,当时现场有很多目击证人可以作证,警察在现场调查也没找到什么蹊跷的线索。


    所以当时案子很快就结了,谁都没有起疑。


    即使那个时候的宋思听再不愿意接受,但事实就是这样,她也别无他法。


    心如死灰后,案子都过了几年,她也快走出来了,忽然林德飞就找上门,告诉她,她爸的死另有隐情。


    怎么能不让人心悸。


    只不过当时林德飞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什么隐情就不见踪影。


    宋思听也因为其后为生活带来的巨变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而忽略了原本赴约的本意。


    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在愧疚当中,也努力地刻意忘记当初的事情,面对的巨压太多,倒是也渐渐将这件事模糊在记忆中。


    回忆伤痛中,记得最清楚的往往是这个后那个果。


    倒是忽略了它的前,它的因。


    而如今将要彻彻底底地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情。


    就要将整个事件拆开了、摆明了,放在眼前看,才能够找出这团杂乱线团中的,那根极隐秘的线头。


    而面前这个棉线团的线头……


    宋思听垂下眼,不知不觉间,笔尖已经在宋拜山的名字上框了一个又一个圈。


    或许就在当初林德飞想要对她说,但是没有说的,这件事上。


    ——她父亲的死。


    宋思听想去宋拜山的死亡现场看看-


    看到消息后,宋思听呆愣了两秒,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李牧迁为什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直到大门处敲门声响起,她才恍然回神。


    手机上回了个来了,宋思听翻身下床,走到卧室门口,又折回,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仪容仪表。


    还算端正。


    放下心来,宋思听走过去开门。


    门开,李牧迁穿着一身简单的白T黑裤站在门口,肩上没背装着课本和资料的双肩包,停在昏暗楼道内,整个人显得清朗。


    视线不着痕迹地往他肩上扫了一眼……


    看样子不是来给她上课的。


    宋思听看回他,问:“李老师什么事?”


    说着,她的手搭在侧边门框,站在原地没有动,没有要让出空让他进来的意思。


    自从前几天和李牧迁示好,却得到了他讨厌自己的回答后,这几天宋思听就明显着和他保持着距离。


    之前还会时不时和李牧迁聊会天,虽然也都是她在问,她在答。再或者,会在上课时走会神,搞点小动作之类的……


    但最近上课,她规规矩矩的,也不走神犯困插科打诨了,见到李牧迁都叫李老师,乖得可怕唉。


    既然人家都说了讨厌自己,宋思听也明白,自己犯不着往前凑。安生过完这个暑假,开学了各奔各的学校,之后也不再见面了。


    虽这样想着,但是每次看见他,总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像是缺了一块。


    具体为何,宋思听不敢去想。


    看见李牧迁没有回答,宋思听也耐不住性子,不想去猜,她淡淡拧眉,出声提醒:“李老师?”


    “宋叔让我来的,”李牧迁对上她的目光,道,“你一个人受伤在家,多有不便,让我过来看着点你。”


    “知道了。”


    宋思听了然,这是她爹怕她偷偷跑出去,找个人来看着她。


    没有戳破,她点点头,松开手后退一步:“进来吧。”


    说着,她不再看他:“李老师随便坐,我回房睡觉了。”


    没管李牧迁到底进没进来,宋思听说完这句后,便重新闪回自己房间内,带上门将自己抛在床上。


    仰躺着盯着头顶天花板看了一两秒,她扯过被子盖住脸……好烦,不想补课,不想学数学,不想


    看见李牧迁,想快点开学。


    宋思听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听见房间门重重合上的声响,李牧迁目光落去。


    盯着紧闭着的门缝看了一两秒,他微微垂眸,进了大门,顺势背手关上。


    离开的这一会,手机群聊的未读消息已经蹦到99+。


    听着有些闹人提示音,宋思听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解放了呼吸。


    手机拿过来解锁开,她从最顶上的开始看。


    从那条被人堵在巷子里揍了一顿开始,底下众说纷纭。


    先是有朋友赞了几声,诸如「活该」「报应」之类的,后面,几个男生再马后炮地说了几句「等回头见了,我也把他们揍得找不到北去。」


    几声附和完了,有人问了一嘴:「被谁揍的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哥没说。」


    「你哥咋知道的?找他问问呗,看看是哪位大侠行侠仗义。」


    「对啊,问问去。」


    「哎呀,在问了在问了,等我哥回。」


    这条消息下面,那个朋友短暂消失了一会,群里其余几个人刷屏,聊起了别的。


    宋思听看着看着,没什么兴趣,刚想往下拉到底,手指一滑到底,瞥见一个名字后,又顿住。


    「李牧迁,不就是那个…上次在KTV看见的那个,还和听听说话了。」


    「@宋思听,你找人揍的啊。」


    看完这两行字后,宋思听没急着回,赶忙又往上翻,翻到那同学重新发言的那条,接着往下看。


    「回来了,我哥说他也不知道,他也是听同学说的。」


    「……那你说个」


    「哎呀,别急,我哥说他去问问他同学。」


    宋思听看到这,下意识坐起身,两手捧着手机,不自觉地咬着唇,接着往下翻。


    这次消息间隔没多少条,很快就翻到了。


    「问到了,是那个,说是什么本事今年的理科状元,那个他们学校学习很nb的大神。」


    「没想到这样的好好学生还会打架啊,你们说这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


    「不会也是那几个人不长眼,也趁学霸去打桌球的时候过去抢桌子?」


    「话说这样的学霸会去桌球厅吗?」


    后面的话题被他带得越来越偏,还是有人想起来之前在KTV门口的那事@了宋思听,才把话题又重新拉回来。


    @消息一出,见她没回,底下又@了她几条。


    一直翻到最新一条,有个朋友问她:「@宋思听,老实招来,和他什么关系?啧啧,我觉得他堵人是为了你。」


    放下手机,宋思听没回。


    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


    盯着面前的门板将思绪放空,她恍惚片刻,又打开手机,翻到上面,重新将聊天记录又看了一遍。


    这次将每个字眼都看透了,细细磨碎了放在唇齿间品读,咂摸出一丝异样的拧巴情绪。


    心里越来越烧得慌,她又退出群聊界面,点开群聊下面的一条聊天框,盯着最顶写着李老师的备注发呆。


    为什么?她猜不透-


    李牧迁直到天色转黑才回来。


    到家前,他给宋思听发了消息,问她要不要帮她带饭。


    宋思听晚上凑合着吃了点,不是很饿,回了几个字拒绝了。


    那边发来一个嗯。


    确定了要从宋拜山的案子开始下手,那就要想办法找出些许蹊跷来,从案发现场、从生活旧物、从人际关系、从方方面面。


    案发现场是肯定要去的,但今天来不及。


    生活旧物的话……就是这套房子了。


    之前她走的时候,房子里的东西她一概没动,后来这套房子被李牧迁买下来,现在除了她的房间之外,别处都重新装修,当初的东西,应该都被他扔了吧。


    留着也没用。


    虽这样想着,但宋思听还是打算问问,万一他没扔呢?


    事实证明,李牧迁确实还没扔。


    回到家,面对宋思听的问题,李牧迁点点头,随手将臂弯上搭着的外套拿下。


    他边往自己房间走边说着:“没丢,我都收起来了。”


    “全部?”


    “嗯,”打开衣柜,将外套挂进柜中,他关上柜门,目光落向跟着自己进房间的宋思听,问,“怎么?”


    护眼的暖色光照在他身上,被白色毛衣和金属细框眼镜衬着的冷峻眉目也柔和几分。


    他静静地挑眉看她。


    宋思听将自己回来后的种种思绪简化了,转述给他。


    提起关于宋拜山的死的时候,他眸色深了一些。


    宋思听没注意,见前情说完,接着道出自己的目的:“所以之前的旧物在哪?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还有,我想去昂区一趟。”


    李牧迁注意到她的后半句:“去厂子。”


    用的是陈述句。


    宋思听点点头。


    “我和你一起去。”李牧迁说。


    “不用……”


    一句话还没说出口,李牧迁接着淡声道:“想什么时候去?”


    顿了顿,宋思听闷闷地说了声:“明早。”


    “好,明早我叫你。”


    他说着,移开目光,又拉开衣柜,拿出家居服挂在手里。


    见宋思听还站在原地没动,李牧迁问她:“还有事吗?”


    “没了。”注意到他的动作,宋思听意识到他这是在让自己出去。


    扫了一眼他盖在柔软毛衣布料下若影若现的薄肌,宋思听转身走到门口。


    才刚迈出门边,想到了什么,她又转过身来:“这些年你有没有交过女朋友?还是说……”


    一句话没完,目光停在李牧迁半掀的衣角。


    手指下,若隐若现的冷白色肌肤衬得腰身劲瘦……


    是许久未见。


    “看够了?”


    第25章 第八层锈和从前一样,但又不一样。……


    被这冷不丁的一声拉回思绪,宋思听咳了一声,嘴快于心:“又不是没看过。”


    话音落下,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李牧迁到是没有在意,淡笑一声,他说:“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看过,之前明明……


    宋思听刚想反驳,陡然想起,李牧迁这是在回答她上一个问题。


    话到嘴边又生生止住,宋思听哦了一声,闷闷道:“那今天那个老师说……”


    说你这几年一直说自己有女朋友。


    李牧迁明白她的意思。


    错开视线,他嗓音很淡,回道:“借口而已,不然一直有相亲的介绍,会很麻烦。”


    话到此,意思很明显:应付而已。


    宋思听闻言,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看似松了口气,实则更闷了点。


    “那我走后,没人陪你演了,你还要用什么借口来应付他们呢?”她说。


    笑着摇摇头,李牧迁说:“没想好。”


    “……”


    “知道了,我出去了。”沉默一阵,宋思听嗓音有些干巴,说道。


    嗯了一声,李牧迁没看她,点点头。


    末了,还示意她把门带上。


    她照做,只不过反手关门的时候,宋思听用的力道有些大,将摔未摔的-


    站在门边徘徊良久。


    宋思听想不明白:为什么李牧迁会突然把那几个混混揍了一顿,难道他也和他们有仇?


    但是他揍人的时间偏偏又在宋思听同他们起了摩擦之后。


    况且她那几个朋友猜得也有几分道理,李牧迁这样的人,大概率不会和那种社会上的混混扯在一起。


    包括她平时看见的李牧迁,也是成日里性格淡淡,怎么看也都不像是会惹事的。


    但要说是为了她?


    其实也站不住脚。


    因为之前李牧迁明明白白告诉过她,他讨厌她。


    为了讨厌的人去打架?犯不着吧。


    更何况李牧迁也只是她的家教老师。


    即使之前她爸说了要让李牧迁好好照看一下她,


    但是她和那群混混起摩擦的事情发生在假期,不属于上课时间,也不关他事。


    而且都已经过了几天,事情都已经结束了,要说在她爸面前表现表现的话……更谈不上。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所以,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本因为他之前那句讨厌她冷却下去的情绪又重新躁动。


    宋思听站在门边徘徊,手指又几次搭上门把手,却又犹犹豫豫地收回。


    她想出去问问李牧迁,到底是因为什么。


    但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却又被宋思听压了回去。


    万一可能是他们看错,其实当时的人压根不是李牧迁;或者又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李牧迁或许就是和那群小混混有仇呢?


    岂不是显得她很自以为是。


    这样想着,宋思听又有点不敢去问。


    站在门内纠结一会,期间,她一直在观察着外面客厅的动静。


    没什么声音,她也分辨不出来李牧迁到底走没走……


    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宋思听索性心一横,拉开了门。


    合页开关带出一些细微声响,李牧迁坐在沙发上循声看来。


    宋思听站在门口,目光顺着他垂落的手指,看向他指尖方向。


    下面压了一张白纸,写着些什么,宋思听看不大清。


    自己站得有些久,李牧迁盯着她,问:“怎么了?”


    “没事,”宋思听回了神,迎着他的眸光走到他身侧,与他隔了一些距离在他身旁坐下,“看看你在做什么。”


    说着,她微微倾身,看向他摆在茶几上的那张白纸。


    是张草稿纸,上面规规整整列了一些难懂的公式计算。


    “这是什么?”她有点没话找话地问。


    “竞赛题。”李牧迁视线未移,看着她道。


    说着,看见宋思听有些不大感兴趣地收回视线,李牧迁敛眉,问:“有事?”


    话已至此,他也看出来自己像是有点事来找他。


    宋思听本就也不是藏事的人,索性就看着他,将自己还被纱布裹着的手和小腿往他面前一伸:“你知道我这些伤是怎么弄的,对吧。”


    李牧迁垂眼,看了看她腿上缠着的绷带,点头。


    “我听说,你昨天把那些混混给揍了,是因为……”宋思听深吸一口气,问道,“我的伤吗?”


    话音落下,她盯着李牧迁盖在镜片后的双眼,等着他的回答。


    只是久久,安静无言。


    室内只剩下空调制冷的嗡嗡声。


    “算了,我……”


    宋思听心底叹气,或许是自己想太多。


    正打算起身离开,一句话还没说完,李牧迁却淡声开口,打断她道:“是。”


    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宋思听手指瞬间陷进掌心,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该怎么形容此刻她的心情呢?宋思听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看见她一时间怔住,李牧迁盯着她,又重复一遍:“是。”


    他说-


    宋拜山的厂子在鹤城的一处下辖的区里。


    离宋思听所住的地方有点远,开车过去要半个小时。


    市内通了大巴,还有十几分钟的铁路专线,不过既然今天李牧迁说要和她一起去,那便成了他开车带着宋思听自驾过去。


    好在今天是周日,他没课,一大早,两人就出了市区。


    不算长不算短的车程,他们之间就说了几句话。


    第一句,李牧迁问她带的包是什么。


    宋思听坐在副驾上,闻言,扫了一眼腿上压着的相机包,说了一声:“相机,想顺便拍点照。”


    李牧迁只点点头。


    第二句,便是车程末尾,看见有些眼熟的集市街,和就近路边停着的几辆待发的大巴,宋思听说想下来走走。


    车子找了个停车位停下。


    如果说鹤城主城区是变化不算大,那么这里的变化,简直就是微乎其微。


    一切都保持着她记忆中的样子,分毫未差。


    下了车,宋思听拉紧外套的拉链,将相机包抱在怀里。


    看着李牧迁停好车,落了锁,从车尾那边走来。


    下巴埋在围巾里,宋思听看了他一眼,转过头闷声道:“走吧。”


    说着,没管他跟没跟上,宋思听自己转身,走在前面。


    和别人一起出门,自己走路的时候刻意落下他,怎么看,怎么有点不大礼貌。


    但是昨晚,加之前晚,再往前点,再加上她回来后的这几天,和李牧迁的相处,总是会让她有些不自在。


    原本设想的是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人情债还完,事情解决后宋思听就离开,绝不想再有什么牵扯。


    但是这些天来,随着和李牧迁的接触……他的那个吻,还有他若即若离的态度,都让宋思听有点猜不透。


    猜不透他什么想法,猜不透自己什么心态。


    要说他是还喜欢她?可他有时的绝对冷淡又不大像,更何况,他还拒绝了宋思听提出的补偿提议。


    要说他不喜欢她?但是种种迹象,却又流露出一点他余情未了的意思。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无论他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宋思听本来就是要走的。


    管他还喜不喜欢,是不是余情未了想着再续前缘,到时候她再不告而别,像当年一样,两人该断就那么断了。


    当年他没有来找她。


    七年后的现在,经年累月间,彼此都消磨了年少的赤忱。学会了生死离别,她也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世界都塌陷了小女孩。


    之前那么矢志不渝的感情恐怕也在长久未见的那么多的岁月间无形消散。


    即使李牧迁对她还有情,那么这个情,还有几分?


    宋思听没想过。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她也想得明白清楚,但是当时回来前设想得有多潇洒,现在和他相处中就有多拧巴。


    她发现自己还会因为一些小事在意,因为他的态度他的语气而情绪低落。


    和从前一样,但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情绪,不一样的是如今彼此的身份。


    情绪瞬息万变,指不定下个瞬间,就陡一转变。


    或许现在种种情绪都是过去的回忆在作祟,她最好不要过界。


    ——从他那一个吻开始,宋思听便一直这样劝着自己。


    毕竟发生的已经发生,失去的也早就失去,时间倒流和控制自己的感情相比,宋思听觉得后者更容易一些。


    因此,极力冷淡,也极力不去想和他相关。


    踩着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响。


    宋思听边看着路,边想着。


    下车的地点和工厂其实也就两条街的距离,不算远。


    街上很冷清,两侧的房屋建在台阶上,都很旧,甚至有些拉了横条,写了危房。


    宋思听伫足看了一眼。


    墙缝开裂,倒塌的红砖盖在积雪之下,漏出一点锈红。


    颓圮的围墙上甚至还长了杂草,此时只剩枯黄的枝叶,萧条着,还随着时不时的大风微微晃荡。


    “在看什么?”


    李牧迁就跟着她身后不远,见宋思听没走几步便停在原地。


    他上前几步,手抄着兜站在她身侧,循着她的视线看去。


    “在看房子。”


    宋思听回他。


    顿了顿,她打开相机包,拿出相机来开机。


    调整了一下镜头,将取景框对准倒塌的墙壁,她问:“你说这之前住的,是什么人?”


    “已经离开了的人。”


    李牧迁说。


    快门按下,一声咔擦声响后。


    宋思听闻言,侧过头看他。


    感觉到她的目光,李牧迁收回视线看过来:“这里很多的房子都空了,大多都已经离开了昂区,离开了鹤城。”


    “除了一些建国之前、伪满洲国时期的历史建筑还被保护着,其余的都没多少人住了。”


    “之前宋叔还在的时候,这里就已经没


    多少原住民了,多数是工人在租房子住。”


    他说着,语调听不出来悲喜。


    此话也确切。


    因为人少,所以这边很多的地方都已经荒废……


    说荒废也不大妥当,房子还立在那,没有杂草丛生,还保持着最基本的街道面貌。


    但是走在这样的街上,恍然间,会以为穿越到了上个世纪。


    因为周遭一切,都陷入停滞。


    停滞的节点是什么呢?


    或许是这个世纪初,或许再往前,是上个世纪末尾。


    听着李牧迁的这番话,宋思听沉默地,将目光再次落向取景框。


    画框内,房子安静地立着,以岌岌可危的姿态安静地立着。


    它在这站了多久?又要再坚持多久?


    宋思听心中默问。


    回答她的是相机快门又一次落下。


    关上相机。


    她转过身,接着向前:“走吧。”


    “嗯。”


    第26章 第九层锈言外之意的拒绝,是不是也算……


    忙碌又痛苦的一个暑假终于结束,宋思听千盼万盼,终于迎来了开学。


    大概由于是升上高三了,今年开学时间比之前都早了点,八月中下旬,通知新高三年级的返校。


    这个时候,李牧迁还没有到开学时间,但却比她早两天去了学校,一整个暑假的补课也在她伤势还没好全的时候结束。


    距离她知道是李牧迁为了她堵了那几个小混混的那天下午,不过几天的时间。


    得到他的回答后,宋思听有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李牧迁只是三言两语揭过,也没过多解释,所以搞得宋思听有些摸不大清楚他的想法。


    原本以为,哦不,是确定了讨厌自己的人,竟然会暗戳戳地帮自己出头。


    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冬天雪地上冷掉的炭火忽然又重新复燃一样。


    暖烘烘的。


    他的这一行为,让宋思听原本不打算再接着靠近的心思转变了,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所以在那之后几天,他来给自己上课的时候,宋思听不再假装礼貌疏离,偶尔同他唠点闲话,开些玩笑之类,恢复成之前那样。


    李牧迁一直没什么变化,照旧给她上课,讲题,有时顺着宋思听的问题回上几句,面上没什么表情。


    宋思听却经过这一个暑假和他的相处逐渐摸清了他的性格。


    就是外冷内热,表面上平淡冷漠,其实内心还挺心细温柔的。


    再加上他这一整个暑假的暗戳戳地照顾,包括她因为他的话语忽上忽下的情绪,让宋思听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一件事。


    ——自己好像,有点喜欢李牧迁。


    但也好像只是好像。


    有了这个想法,是在补课结束后的一天,昨天补完课,李牧迁说要提前去学校,正式和她道别,结束一整个暑假的补习。


    宋思听问他什么时候去?


    李牧迁回答说是后天。


    正好是宋思听开学的时间。


    脑海中对了下时间,宋思听神色恹恹:“那天我早上七点要去学校,不能送你了。”


    李牧迁没看她,垂眼收拾着资料:“不用。”


    “那开学之后呢?我还能联系你吗?”宋思听问他。


    仔细理好每一张纸的边角,李牧迁将手上的一沓试卷按要做的时间顺序理好。工工整整地摆在宋思听的书桌架子上:“这些试卷,一周做一张,可以复习巩固你这一个暑假学的知识点。”


    “如果有不懂的可以给我发消息,我看见了会回。”


    言下之意,可以联系,不过是问问题的时候联系。


    宋思听看了一眼叠在一起几乎有五厘米厚的试卷及解析,感觉到一阵头疼。


    顿了顿,她说:“那别的时间呢?除了找你问问题,其余事情不能给你发消息吗?”


    “比如?”


    “比如情感问题,”对上李牧迁扫过来的视线,宋思听弯弯唇角,“如果我想追一个男生的话,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发消息问你吗?男生应该更懂男生吧。”


    话音落下,见李牧迁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久久未回,宋思听松开笑容:“我乱说的哈哈……”


    “宋思听,”他淡声开口,“高三还是要以学习为重,不适合谈恋爱。”


    “但是……”


    李牧迁微微停顿一瞬,接着道:“你如果真有动心的男生,可以和我说,我不止是你的补课老师,也可以是你的朋友,或者是哥哥。”


    “任何时候,你拿不定主意,可以来问我,学习上、生活上、感情上。”


    他说。


    “那你会嫌我烦吗?会不理我吗?”宋思听想起之前问他,被他承认的那句讨厌她。


    李牧迁摇摇头,语气认真,道:“不会。”


    直到两天后一大早坐在教室里时,宋思听听着讲台上班主任慷慨激昂的动员小会发呆。


    回忆起李牧迁当时说的这些话,才后知后觉明白。


    他只说了可以是她的老师、朋友、哥哥……但没说是可以再进一步的关系。


    言外之意的拒绝,是不是也算拒绝?-


    宋思听在昂区的沿路拍了不少照片。


    路过危房拍一张,路过老旧的新华书店拍一张。


    走过铁道天桥,隔着两面的护栏,还要把相机的焦距拉大,透过小缝拍脚下的废弃铁路。


    明明之前看过无数次,次次都觉得习以为常。


    但是隔了几年再回来,重新走过这里的每一块砖瓦,都觉得恍如隔世。无论是寂寥的街面,还是衬得天地都苍白的积雪,一切都冷冷清清。


    唯有自己和身后李牧迁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在安静的街巷间回荡,倒是显出一份世界只余他们两人的苍茫孤独感。


    或许是错觉。


    宋拜山的旧厂房在一条路的尽头,占地面积很大,分为前后两个车间,车间还有着上下两层。


    两个车间中间是大院,停着一些重机械,靠近围墙处是一排平房单间,分别是是宋拜山的办公室、值班室,还有各个小组的监工室。


    大门开在大院另侧的边上,镂空大铁门,双开的。


    顶上的防盗刺还是精心设计的镂空焊接,最顶上写着拜山器械加工厂,几个金字在当时分外气派。


    宋思听收起相机,蹚过几乎到脚脖的积雪走到门边,隔着铁质栏杆看向门内。


    原本宽敞的大院疏于打理,水泥地开裂,从缝里长出枯黄杂草,坚强地在层层积雪上方漏出凋败的草尖来。


    宋拜山的厂长办公室墙上,许多年前用红油漆写的诸如还钱、还债之类的讨薪字眼也不再血红刺眼。


    漆字在日复一日的风雨冲刷中随着墙皮寸寸剥落,失去了光彩。


    视线再往远处看去,原本停在车间内的崭新霸气的器械也随着岁月侵蚀结出了锈,一地砖红的渣滓掉落在地面。


    眼见起高楼,眼见宴宾客,眼见高楼残破,埋入雪堆。


    微微扬起头,拉下遮住口鼻的围巾,宋思听呼吸间带出一团烟白雾气。


    她指着门上挂着的一个长满锈斑的重锁,回过头来,看着站在身后路边的李牧迁,问他:“你会开锁吗?”


    “……”


    李牧迁没说话,但是眼神给了她回答。


    “看来不会,我也不会。”


    宋思听收回视线,伸手拽了拽锁链。


    锁链带着门微微晃动,但其仍结结实实缠在铁栏杆上,没见分毫松动。


    微微弯下腰,她眯起一只眼看锁眼,里面已经被铜锈堵满,估计有钥匙也难打开。


    叹了一口气,宋思听松开手,拍拍掌心沾上的一点红锈渍。


    她转过身,又踩着自己的脚印回到路边,仰头看着李牧迁:“你会翻墙吗?”


    “……”


    这次回答她的是比之方才更加长的沉默。


    李牧迁侧目,眸光透过镜片看了一眼被大门锁住的厂房,问她:“要进去干什么  ?”


    “不干嘛,”宋思听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过去,“就随便看看。”


    “没什么可看的。”李牧迁收回视线,淡声说道。


    宋思听没有反驳。


    他说得对,确实没什么可看的。


    毕竟两起案子,她爸死亡、林德飞失踪,都发生在这座厂子,警方几乎都要把这一片搜完了,还是没找到什么线索。


    如今里面只有老旧的屋墙,和一堆生锈了的破铜烂铁,卖废品都要打个折才收的那种,确实没什么可看的。


    但是来都来了,秉持着不见黄河不死心的心态,宋思听目光四下搜寻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充当脚梯的工具。


    “万一呢?”她说。


    对啊,凡事都要先试试,不去做怎么能够预知结果。


    人的猜想不可能说和现实会有百分之百的吻合,宋思听想要的就是那无论百分之几,或者百分之零点几的例外。


    万一呢?


    万一她真找到什么当初遗留的线索,或者万一她触景生情,回忆起一些之前没想到的,埋在回忆里的细节呢?


    总要试试才知道-


    高三的生活不像宋思听预想中的那样无聊。


    虽然课业确实像她预想中那样,比之前繁重了好多,课程也比之前密了许多。


    早晚自习时间拉长,晚上晚自习还经常被各科老师占用讲试卷。


    体育课之类的课也全都取消,换成了文化课。


    但是每天一睁眼就是学习做题,再加上经常性的周测月测大小测,倒是也将时间填得充实很多。


    经过这一个暑假的补课,宋思听的数学成绩确实突飞猛进。


    在进入高三的第一个周测时考了一百三十几,比上学期期末多了几十分,着实让班主任以及带她班的数学老师震惊了一把。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她是作弊,但是后面得知她暑假有专门补过数学,再加上后面几次的考试宋思听的数学都是连连高分,上课点她回答问题时宋思听回答得也是条理清晰……


    确实是掌握了的样子。


    老师这才放下心,转而问她跟着谁补的课,班里同学也有不少向她要家教老师的联系方式。


    宋思听一概以她爸那边工人的孩子这个借口搪塞过去,没有具体说出李牧迁的名字。


    她这样做是有所顾虑。


    毕竟寒假还想着找他补课,到时候万一别人给价比她家高,李牧迁万一抛下她给别人补课了怎么办,她岂不是就见不到他了。


    但是想也知道,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


    因为一是,基本不会有别人给价比她家高。


    宋拜山的财力她还是比较清楚的,吃的穿的没少过她,都是名牌。


    毕竟当时入校以来,宋思听富二代的名声不消一个月便在全年级传开。


    二是,李牧迁父亲是她爸厂里的员工,再加上他还给自己补了一个暑假的课。


    在人情层面,怎么看,怎么都是她和李牧迁的交情更深点。


    况且排除掉这些……宋思听心中其实还有一层有点自私的原因。


    她想把他藏起来,有种隐隐独占欲。


    所以她谁都没说过。


    又一次,宋思听将自己月考的卷子拍给他看:「噔噔!这次考了一百四。我老班说我稳住,这个分说不定可以冲一下211。」


    很快,李牧迁那边回了个:「导数的第二小问怎么会做错?」


    「我之前带你练过这样的进阶题,包括给你留的试卷,也有关于这类题的训练,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做?」


    「……」


    宋思听无奈地回了一句:「一定要这样扫兴吗?」


    「没有扫兴,只是希望你能规避掉已经出过的错误。」


    「哦。」


    和同学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宋思听由同学扯着,低头回着李牧迁的消息。


    看见他这样的回答,一时间也被扫了兴致,回了一个字后,便收了手机,专心看路。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冬天。


    今年不知道为何,鹤城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中秋还没过的时候,气温便已经直降到个位数,那天李牧迁还给她发了消息,提醒她穿厚点。


    不得不说,宋思听在开学后极其认真地实践了她在补课最后一天李牧迁和她说的话。


    平日里大小事都找李牧迁聊聊,语气熟稔到仿佛真的将他当成了哥哥,但是其中真实目的,宋思听自己也清楚。


    时不时,她也会旁敲侧击地打听李牧迁在大学时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打听他有没有谈恋爱,有没有女孩子追他。


    她之前暗戳戳加了他学校表白墙账号,知道从军训开始,就一直不间断地有人在表白墙上捞他。


    工大男生虽然多,但也有不少长得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子。


    所以,宋思听不止一次地想要快点高考,考到冰城去,具体原因为何,她自己心中也清楚。


    中午在外面吃完饭,回去简单午休一下,又要开始下午的课程。


    每天盯着黑板前面的倒计时,宋思听恨不得手动把时间拨快点。


    走到校门口,跟着一同进校门的人流向里走,一阵嘈杂。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woc下雪了哎!”


    宋思听下意识抬头看去。


    就见灰白天空中,细碎雪花簌簌落下,有些停在温热肌肤上,化成水钻进领口。


    宋思听打了个寒颤。


    今年的雪来得也特别早,才十一月初……


    这样想着,宋思听站在原地,掏出手机仰面拍了一张正在落雪的天空,发给李牧迁:「看,我们这下雪了哎。」


    发完,没等他回,那边同学在催她快点走。


    宋思听收回手机,小跑着过去。


    手机传出消息震动声。


    看着母亲的遗体被抬出太平间,预备着收殓,李牧迁跟在旁边,扶着几乎要哭到走不动路的李父,沉默无言。


    走到医院门口,外面正在落着雪。


    遗体抬上灵车,李父扑过去,看着被白布盖着的人影,哑着声默默流泪。


    李牧迁站在他身后,摘下眼镜仰面看头顶的天。


    眼中的热意被落下的片片雪花冷却,敛去眸中的情绪,李牧迁这才得空看了一眼消息。


    是宋思听发来的天空和配文。


    没有急着回,李牧迁盯着那张照片,将其看了又看。


    手指停在聊天界面良久。


    打开相机,李牧迁也拍了头顶的一片天空。


    没有露出任何建筑景物,只是灰白的天空,看不出所在何地。


    他将那张照片发给她:「嗯,我这里也下雪了。」


    第27章 第十层锈我不重,你抱得动(小修)……


    宋思听的生日在十二月底,二十四号,平安夜。


    这个时候大多高校到了期末周,也会有些学校提前放假。


    怀着这个设想,宋思听有在网上搜工大今年放寒假的时间,在平安夜之后。


    心里感到有些失落,但她还是微信上问李牧迁,月底要不要来参加她的生日聚会。


    她发出消息的上一条,是李牧迁告诉她今天要进实验室,可能很晚才能看手机。


    果然,盯着聊天框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有消息进来。


    宋思听叹了一口气,关掉手机躺在床上,脑中思索着他会同意过来的可能性。


    前不久,鹤城下初雪的时候她给李牧迁发去照片,原意只是分享,也没期待他有什么回应。


    毕竟之前好几次她给李牧迁发去一些和学习无关的消息,都被他几个字带过。


    但上次,李牧迁却罕见地也给她回了张照片。


    也是雪天。


    宋思听将那张照片保存下来,当作两人的聊天背景。


    换上壁纸后再看聊天框,总感觉无形之中,好像和他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宋思听这样想着。


    虽然之后再找他聊天,李牧迁的态度


    又回到之前那样,但是每次点进这条置顶的聊天框,看着聊天背景,却又隐隐感觉和之前也不大一样。


    不过没事,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追人要慢慢追,更何况她还有半年才毕业,时间还长着。


    她这样宽慰着自己。


    虽然这样想,但是今年生日一过,她就十八岁了。


    所以这个生日对于她,意义重大。


    法律上成为了一个成年人,也意味着人生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宋拜山说要好好给她大办一场。


    生日半个月前,他就联系了酒店,即使最近他忙得脚不沾地,也还是分出心思来,早早开始给宋思听准备生日礼物。


    他问宋思听想要什么。


    东北这边养女孩都大方,宋拜山尤甚。


    从小到大,自宋拜山还只是个普通工人的时候就没缺过宋思听的吃穿。


    当了厂长发了财后,对她花钱更为阔绰。


    生活费不设限,她想要什么也只需要张张口就能得到。


    自小在物质条件丰富的环境中长大,宋思听还真的没什么想要的却得不到的。


    不对,仔细想想,还是有的。


    ——譬如说李牧迁。


    如果说她十八岁的生日愿望,不算很奢望,就是想要他能回来和她一起过。


    宋思听应该要有小半年没有看见李牧迁了。


    虽然他就在隔壁冰城上学,不过两小时的车程,但就宋思听所了解,李牧迁这学期都没回来过。


    他在大学好像很忙,节假日都是跟着老师做研究,有的时候,甚至连手机都不能带在身边,时常失联一两周。


    之前有一次,宋思听趁着节假日偷偷瞒着宋拜山坐火车去冰城找他。


    正好就撞上了他进实验室的时候。


    联系不上李牧迁,惊喜变成彷徨。


    一个人在陌生地方,身边还没个认识的人,宋思听记得很清楚,她当时哭着坐在音乐长廊的台阶上给宋拜山打了电话。


    宋拜山来冰城接她,开车回家的路上问她为什么偷跑过来。


    宋思听撒谎说有个很喜欢的明星来冰城,她想来看看。


    但是没见上。


    那个时候,坐在车子后座,宋思听盯着手机聊天框,看着自己单方面发出的十几条石沉大海,竭力压制住鼻尖的酸涩。


    后来,李牧迁从实验室出来,得知了情况。


    在那之后,他要做什么事情前,都会给宋思听发个消息告知。


    并承诺,寒假会带着她去冰城玩两天,算是补偿。


    又是十八岁生日,还有着约定在前,两人的关系也算熟稔……


    宋思听翻了个身,点开聊天框上下滑动,等李牧迁忙完回消息。


    他应该会同意过来的吧……


    消息通知是在十一点多,她快要睡觉的时候发来的。


    特别设置的铃声将宋思听从半睡半醒间震醒,她迷迷糊糊间下意识拿过手机解锁来看。


    是李牧迁:「抱歉,二十四号有考试,去不了。」


    看清屏幕上的字,宋思听睡意全无。


    盯着聊天框看了良久,她回了个:「好。」


    接着,直接将手机关机,翻身扯过被子来闭眼睡觉。


    十一点多了,明天还要早起去学校上课……


    只是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和李牧迁绕着工厂围栏外围转了一圈,又走回大门边。


    没有发现什么可以溜进去的空隙,也没找见有什么合适的,可以充当为脚梯的物件。


    在冰天雪地里走了那么久,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手脚也不算僵硬。


    宋思听停在门边,活动了一下手腕,盯着眼前两米高的围栏视线不移,对李牧迁说:“要不就直接翻进去吧。”


    说着,她站到李牧迁身前,向上伸直了双臂示意着:“来,你先抱我够到那围墙上边。”


    “……”


    等了一会,未见身后人动作,宋思听偏过头看向李牧迁:“怎么?我不重,你抱得动。”


    话音刚落下,就见李牧迁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他没说话,微微侧过身和她擦肩,走到铁门前。


    看着他的动作,宋思听有些疑惑,放下手,跟着一起上前。


    “拿着。”


    李牧迁摘下手上黑色的皮质手套,叠在一起递给宋思听。


    心中虽搞不清楚状况,但宋思听还是依言照做。


    接过手套抱在怀中,她的目光落向他的手。


    就见李牧迁的手指搭上面前大门上的其中一条铁栏杆,在其与横栏焊接的地方摩挲一瞬,转而又松开,去试它旁边下一根。


    接连摸过两三根栏杆后,李牧迁停在其中一根栏杆前,五指握上。


    他另只手扶着旁边的几根栏杆,宋思听见状,一句你要做什么还没问出口,下一秒……


    “铛——”地一声。


    栏杆棍子从上下焊接的地方应声而断,留出一个可供一人侧身钻过的空来。


    李牧迁将拽下来的栏杆随手一抛,拍了拍手上的铁锈转过身来。


    他看向站在一边一脸茫然的宋思听,向自己身侧的那个空瞥了眼,示意着她:“进去吧。”


    宋思听回了神,看了看砸在雪堆上落处一声闷响的那根栏杆,又看看他的手。


    那双手十指修长,肤色素白,关节处被低温冻着,染上点血色。由于方才摸过铁栏杆,手上此时沾着擦不掉的红锈,分外惹眼。


    她抬眼,对上李牧迁的目光,看过去的眼神仿佛在说:“……你有这本领你不早说……”之类的意思。


    指腹摩挲着手上的锈迹,李牧迁微微拧眉。


    “焊接处锈了,本来就有些松动。”


    他解释道。


    宋思听闻言,走上去看了一眼,断裂处确实带着锈渣,缺口残缺不平。


    没有过多深究,既然已经找到了进去的方法,那索性就先办正事。


    她弯下腰,顺着那刚拆出来的空钻进去。


    踩上大院上还没有人踏足的平整雪地,脚印深深埋进雪堆。


    宋思听此时此刻无比庆幸自己穿了双长靴过来。


    回过头看看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的李牧迁,宋思听问他:“你不进来吗?”


    李牧迁摇头,嗓音平淡:“不了,我在这等你。”


    哦了一声,宋思听收回目光,一脚一脚蹚过积雪向内走去-


    时间在高三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中快速流逝。


    李牧迁回绝她后,宋思听感觉没过几天,就到了十二月底。


    生日前一天,十三号,她收到李牧迁快递过来的生日礼物。


    是一只比较有名的玩偶牌子出的冬季限定毛绒玩偶,北极熊的模样,很可爱。


    她很喜欢这个玩偶牌子,之前零零碎碎买了很多只热门款式,朋友圈背景就是这些玩偶们排排坐一排。


    这家玩偶确实会出一些限量款,之前宋思听也买过几只,但是升上高三后太忙,没顾着关注这些,因此错过北极熊玩偶的发售时间,还有点失落。


    但是这件事她谁都没有提过。


    李牧迁能想起来给她送这一只玩偶,是不是……


    心中胡乱猜测着,宋思听翻出自己朋友圈,盯着自己的朋友圈背景封面发呆。


    重新理好自己床上乱堆乱放的玩偶,宋思听把那只北极熊端端正正地放到C位上。


    重新给它们拍了一个全家福,她将其换成了现在的朋友圈封面。


    满意地揉了揉北极熊,宋思听想给李牧迁发个自己已经收到了的消息。


    调出聊天框,还没打完一句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玩偶好像是一千多……


    回忆起之前宋拜山说的李牧迁的家庭状况,宋思听有些怔愣。


    手指在屏幕上下意识戳着,删删改改,半天打不出来一个字。


    挠挠头,正重新组织着语言,房门外面传来响动。


    宋思听心下一惊,看了看时间,差不多是宋拜山下工的时间。


    拉开门,宋思听出去看了一眼,正是宋拜山。


    此时他正关了门,换好拖鞋走进来。


    看了一眼宋思听,他问了一声:“怎么还没睡。”


    说完,没等宋思听回答,他便拖着有些迟缓的脚步,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


    向后靠上沙发靠背,宋拜山一脸疲惫地闭上眼,半晌,从兜里摸出烟盒,捡了一根烟出来。


    他在那摸打火机,宋思听会意,走到客厅窗前推开窗户散味。


    冷风灌进屋内,吹散了她头脑中的郁热,得到片刻清醒。


    宋思听回过头来,看向在沙发上坐着的宋拜山,微微拧眉。


    这些天,肉眼可见地,宋拜山有心事。


    每天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不说,回来了也就是一脸沉闷地坐在沙发上抽烟,眉心一直不见舒展,蹙得都长出了些固定纹路。


    宋思听上学时间和宋拜山错开,因而,只是晚上睡得晚的时候和宋拜山见上几面。


    但只是这几面,她就能看出来宋拜山脸上深深的疲惫。


    “怎么了,爸。”思考了一瞬,宋思听走到宋拜山身侧坐下,还是打算问问他。


    注意到身边的沙发坐垫微微凹陷,宋拜山睁开眼睛,换了个手拿烟。


    没看她,他掸掸手上的烟灰,胡乱搪塞过去:“没事,大人的事,你专心学你的习,快点去睡觉。”


    看样子,宋拜山是不打算同她多说。


    宋思听盯着他看了一两秒,听话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开门的前一秒,身后,宋拜山又蓦然开口问她:“姑娘啊,假如咱家没钱了,你会怪我吗?”


    这是什么话?怎么会没钱?


    宋拜山的厂子体量那么大,净收都足以两人八辈子吃喝不愁。


    宋思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可以隐隐猜出,或许是最近他的厂子出了什么纰漏。


    不过这些与她无关,对宋思听来说:宋拜山有钱,给她好的物质生活,宋拜山没钱,父女俩保持饿不死,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怪你干嘛,有钱没钱不还是过,再说了,我都十八了,马上上大学,到时候做点兼职什么的,都不用问你要生活费了,指不定还能给你发点呢。”她答道。


    说着,宋思听回过头来看他,笑笑,说:“我那么多年都是你养的,怎么会因为你没钱怪你。”


    “行了,你别和我煽情了,好好休息,我也睡了。”


    宋拜山抬头起头来,盯着她,缓缓点头。


    宋思听见状,微微放下心来转身回房。


    房门关上。


    默默收回视线,宋拜山感受到指尖一阵灼热。


    垂眼看去,烟灰即将烧到手指。


    用指腹将其掐灭,宋拜山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28章 第十一层锈不大圆满或许也是一种圆满……


    厂房很大,分了好几个区,宋思听进了门后,先径直向着宋拜山之前的办公室走去。


    踩过一整个大院的积雪,每一步都有着簌簌的雪粒摩擦声,轧在耳边。


    站在平房门前,宋思听试探性地拧了拧门把手,能拧动,但推不开。


    估计是时间长了,门锁锈上。


    上面泛黄斑驳的警方封条松松垮垮,宋思听直接伸手将其扯下,侧身用肩膀一撞,将门撞开。


    尘封了七年的房间突然流通进空气,门板带出的气流掀起室内沉积的灰尘,经由宋思听身后阳光的照射,在光束中乱舞。


    被呛得咳了几声,宋思听拉高围巾遮住口鼻,伸手在面前扇了扇。


    这才得空去看屋内景象。


    与记忆中没什么偏差,却又带了些差别。


    屋内陈设还是那些陈设,但都偏移了位置。


    用来会客的沙发掀倒在地,茶几的玻璃桌面破碎成无数的碎渣。


    墙上,地上,都被泼上红油漆,灰尘遮掩下,血字被尘封着叫嚣声。


    缓缓走过斑驳的地面,宋思听站在被推得挪了位置的办公桌前,蹲下身去看零落在地的纸张文件。


    吹开表面的灰尘,宋思听拾了一叠拿在手中翻看,有些纸张上面溅上油漆,还残留着不知道谁的鞋印,皱皱巴巴的。


    宋思听微微拧眉,没多在意,去看上面的墨字。


    多是一些无用的通知或者一些废稿。


    将这一叠归纳好,宋思听又挪了身,另又捡起几张。


    把一整个地上的纸张都捡起查阅完,意料之中的,没有半点收获。


    也正常,这里发生过两起案子,警察来搜过两次,要是能有什么摆在明面上的线索,早就搜完了,也轮不到她此时此刻意外发现。


    将理好的纸张规规整整放在桌面上,宋思听捻去指尖灰尘,低低叹了口气。


    办公桌面上的物品都四分五裂,成碎片散在桌角以及四周地面。


    宋思听压好那叠纸张的边角,方想就此离开,忽地,心念一动。


    她伸出手,拿过一旁桌角处,一张倒扣着的沾满尘灰的纸片,掀开来看。


    是一张老照片,泛黄发旧,上面是年轻时的宋拜山和很小很小,还是婴孩的她。


    抚摸着上面宋拜山搂着她的手臂,宋思听扬起头,憋住即将溃堤的泪意。


    把照片在掌心处摩挲,她简要擦去上面的灰尘,接着,把它收进口袋-


    十二月二十四号那天是周二,宋思听有课。


    或许是到了一年末,最近几天雪开始下得频繁了点,几乎隔上几天就会下场雪。


    宋拜山这阵子越来越忙,已经开始夜不归宿了,宋思听有打电话问过几次,宋拜山一概含糊过去,只是说忙,让宋思听别乱想,好好学习。


    昨晚宋拜山又没有回来,直到宋思听早上要出门上学的时候,宋拜山才拖沓着一身的烟酒味回了家。


    一打开门,就看见背着书包穿着校服的宋思听。


    他先是一愣,接着去瞟了眼挂在一旁墙上的日历,恍惚间发现今天是周二。


    张张口,宋拜山干巴地说了声:“上学去啊……”


    宋思听点点头,拽着书包带子有些狐疑地看他一眼:“爸,你昨晚去哪了?”


    “和几个朋友喝了点酒,有点晚了,怕打扰你,就睡外面了,”宋拜山笑笑,伸手想要揉揉她的头发,“没事,晚上几点放学,我去接你去。”


    闻见一股浓烈的烟酒味,宋思听下意识皱了皱鼻子侧身避开。


    宋拜山察觉到,讪笑一声收回手。


    “快点去休息吧,爸。”


    宋思听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时间不早了,我也先走了。”


    说着,她伸手推着宋拜山的背让他回房:“好好休息昂,今天别去忙了,你这几天我都没看见你睡个好觉。”


    “好好好。”宋拜山无奈地点点头,“对了,我记得你是不是晚上十点下晚自习啊,太晚了,我给你老师打个电话请个晚自习吧。”


    “下午再说吧。”宋思听眼见着他回了房间,随口敷衍道,“我中午给你打个电话,到时候你按我的说辞给我老班请假,我怕说去过生日他不批,上次就没批我班同学的生日假。”


    “知道了。”


    得到回答,宋思听再看了一眼时间,知道上学快来不及了,于是随意摆了个手,在宋拜山的目光中转身出了家门。


    房门关上,宋拜山脸上勉强维持的笑容终终支撑不住。


    室内一片寂静。


    他的手伸进口袋,将进家门前关机的手机重新开机,屏幕刚打开的那一秒,无数的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弹出。


    消息铃声像催命符,一声一声急切催促。


    宋拜山看着手机,拧眉。


    下一秒,用力一抛,将手机猛地砸向地面。


    随着“嘭——”的一声。


    世界重新安静-


    宋思听又在屋内转了一圈,确定了没有什么收获后,便在最后揣着照片出了宋拜山的办公室。


    工厂外面,李牧迁站在门边,背身抄兜,一只手放在耳边,拿着手机应该是在打电话。


    估计是开门时生锈的合页的轻微声响,或者是她踩在门口雪堆上的脚步声……总之,李牧迁应该是听见了动静,侧身看过来。


    目光在宋思听身上停了一瞬,他收回视线。看口型,应该是和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声抱歉。


    接着,他挂断电话,转身走到工厂大门前。


    虽隔着一个院子的距离,但是此时四周寂静,李牧迁音量正常,还是能清晰传进宋思听耳中,他问她:“找见什么了吗?”


    宋思听有些疲惫地摇摇头。


    她将目光转向两侧的厂房,半开的卷帘门内,阳光照不进去,显得灰沉阴冷。


    “我想再去车间看看。”她说。


    顺着她的视线,李牧迁也随之看去。


    闻言,他开口:“我陪你。”


    摇摇头,宋思听先他一瞬迈步:“不用了。”-


    上了一上午的数学,枯燥又无聊,宋思听在课上发呆。


    但好在,她现在数学成绩已经稳定在一百三左右,上课讲的基础题基本全都掌握,课任老师看见,没多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现在比起成绩已经提上来的宋思听,班里剩下那些还在及格线附近徘徊的学生才是需要重点关照的对象。


    于是老师拿三角尺拍了拍黑板,简单提醒了一句注意听讲后,便接着继续讲题。


    宋思听充耳不闻,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稿纸上写写画画。


    早上一睁眼的时候,看手机,李牧迁在零点的时候卡点给她发了生日祝福。那个时候她早就睡了,早上看见后,宋思听到底还是开心的。


    但是转念一想,她的十八岁生日,他又不能回来,总感觉有点不开心,但是既然李牧迁说了有考试,她也不会任性要求他必须到场。


    所以回了他的祝福,也祝他考试顺利后,宋思听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这种不虞一直持续到中午。


    可能这个成年生日的唯一遗憾是不能见到喜欢的人了吧。


    ——宋思听默默地想。


    不过也没事,好歹她还有精心给她准备生日席的爸爸,李牧迁虽然不能来,但是也给她邮了生日礼物,也说了生日祝福。


    几个玩的好的同学也在上午商量着晚自习索性逃了,溜出去给她过生日。


    不大圆满或许也是一种圆满。


    这样宽慰着自己,宋思听熬到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抽空编撰好了请假理由,发给宋拜山,让他转过去给她的班任请假。


    之前宋思听每次请假都是这样,她编好理由,宋拜山转过去,次次如此。


    看见消息顺利发出,宋思听关掉手机接着和同学一起吃饭,没怎么管。


    专心等着下午放学。


    冬天了,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地理。


    宋思听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夕阳落山,课上老师正好复习到太阳直射点:“像我们鹤城,纬度高,四季的日照时间长短就比较明显,正如大家所见,现在下午四点多,冬季的太阳就已经落山了,夜晚持续时间很长。”


    “不过没关系,等到了夏天,夜晚就会缩短,白天的时间就会增加,有熬夜比较久的同学,暑假的时候应该能够天天看见凌晨三点的日出吧……大家高考可以考出去,比较偏南的城市日照时间冬夏分隔不会太明显,相信有不少同学和我一样,不喜欢太长的夜晚。”


    宋思听撑着下巴偏头盯着窗外的晚霞,心说确实。


    她也不喜欢这里的冬天,又长又冷,黑夜持续时间很久,不见半点天光。


    下课铃响。


    宋思听收回思绪,装好书包准备出门。


    前两天宋拜山和她打好招呼,给她在一个酒楼定了包间准备办派对,房间号和预留手机尾号也都告诉她。


    如果他有事不能来接她,就让她放学直接过去。


    宋思听掏出手机开机,准备给宋拜山打个电话。


    她不打算让宋拜山来接了,正好有同学说了要逃晚自习,她带着她们一起过去。


    人数有点多,宋拜山一辆车坐不下。


    宋思听想着给他打个电话告知一声。


    如果他过来了就让他自己开车走,如果他没来……也省得他白跑一趟。


    电话打通,但响了很久,没人接听。


    宋思听有点疑惑。


    思考一瞬,她打开微信,点进和宋拜山的聊天框。


    发现消息还停留在她给宋拜山发的那条请假消息。


    宋拜山没回。


    眉心一跳,宋思听心中莫名有点异状。


    正打算再给宋拜山发个消息时,教室门口有人喊她名字。


    “宋思听。”


    她抬头看去,是她班主任,此时正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楚表情。


    他环视一圈班里零零散散还没走的同学,最后对宋思听招招手。


    “出来一下。”


    第29章 第十二层锈世界重新安静


    宋思听不记得她是怎么到的昂区。


    只记得一路上浑浑噩噩,跟着班主任出校门,再见到警察,上了警车,沿路开了多久也记不大清。


    可能一秒钟?也可能一个世纪?


    意识回笼前,车速放慢,她在一片空白的耳鸣中听见了来自纷杂世界的种种声响。


    叫嚷声,周骂声,哭泣声……


    宋思听能够听见近处充满诅咒的咒怨,诸如早就该死了、就是报应……能够听见远处小声的议论,诸如怎么就死了,意外还是人祸,英年早逝……


    警车与救护车双双鸣笛穿过人群。


    尖利的警报声经过车窗,宋思听缓缓清醒过来。脑中方才想起忘了多久之前,班主任把她叫出去,告诉她的那句话:“宋思听,刚刚我这接到了消息,说是……你爸爸在工厂意外坠亡……现在警察就在外面,需要你走一趟……”


    爸爸,坠亡,警察。


    提取到关键词,宋思听脑子莫名转的迟缓,没记错的话,她好像还回了班主任一句话。


    她说:“我爸在校门口等我,准备接我去过生日呢?我今天晚自习不上了,我还让我爸下午给你发信息请假,老师你给我批假没?”


    班主任压住喉间涩意,说:“批了批了,我现在领你去校门口。”


    宋思听跟上。


    然后记忆就丢失,坐上警车的沿路上,宋思听的脑袋都是一片空白。


    什么都无法想。


    直到车子渐渐停稳,车门开关声响,前座的警察下车,绕过来给她开了车门:“下车吧。”


    此时此刻,世界一切的声音都顺着车门缝隙倒灌进来,如潮水般,严密地将她包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浸在了水中。


    黏腻、潮湿、沉重。


    “厂长姑娘。”


    “妈呀,宋厂长死了,丢这么个烂摊子……”


    “这娃还在上高中吧,啧啧。”


    “听说厂长老婆之前还跑了。”


    “无父无母?”


    “不清楚……但不是说厂长妈还没死?”


    “来得也巧,现在尸体还没搬走。”


    “……”


    身侧人群的窃窃议论声像细密的针,扎进每一寸血肉。


    宋思听下了车,感觉腿软得不听使唤,差点栽倒。


    还是旁边一直注意着她的一名警察察觉到,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宋思听站稳,来不及说声谢谢,便跌跌撞撞的沿着人群围堵的方向向厂子大门走去。


    围观的人见她来,自动地分开一条路。


    没有任何停顿地,宋思听走到厂子大门前。


    一接近,便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黑夜里,眼前的夜色都像是缠上了血雾,遮在眼前,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转个角就是厂房里面,靠着房顶的大射灯,一束强烈白光自动的划破夜色,照亮了那边围着的一堆黑压压的人。


    意识到那边可能是什么情况,宋思听想走过去看看,但是双腿像是灌了铅,怎么都迈不动步子。


    压在


    警车后面来的救护车也跟着停稳,从车上下来抬着担架的护士医生。


    经过宋思听身边时,人多事急,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宋思听打了个趔趄,终于能够迈开步子。


    跟着医护人员分开人群,视线越过担架,宋思听终于看见了地上的人。


    先入眼的是一大滩血泊,鲜血自头颅处蔓延在地,浸润发丝衣衫。


    目光顺着医护人员的手停在那人脸上,看清被鲜血模糊的五官后,宋思听呼吸猝然停顿。


    氧气变得稀薄,耳鸣声又起。


    她看见她爸,宋拜山,紧闭着双眼,倒在那里,无声无息-


    时间过了那么久,当初的血腥味早已经消散不在,但是被灰尘盖着的水泥地上依旧能依稀看清一些血色痕迹。


    站在废弃的厂房里,曾经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她记得当时宋拜山是以什么姿态被抬上担架,记得当时医生迈出了多少步后离开厂房,记得人群作鸟兽散去后的每一句议论……


    凭着记忆,宋思听分毫不差地站上与当初同样的位置。手指深深陷进掌心,她抬头,看着头顶上方。


    厂房的蓬顶很高,分两三层,但也没有刻意划分层数,焊接铁板和铁丝网加上简要的铁栏杆,就是简要的二三层。


    现在,上去的楼梯被封条封住,台阶上的铁踏板也因为常年累月的无人踏足而变得摇摇欲坠。


    宋思听脚步随着目光的移动而缓缓移动,直到站到那滩干涸的血迹上方。


    正对着头顶,是一处小平台。


    原本是有护栏围着的,但是此时,可见的是平台旁的栏杆松落了一侧,只剩一根棍子吊在另一侧,巍然不动。


    虽说这间厂房很多地方都随着时间冲刷而逐渐坍塌,周遭有很多掉落的零件。


    有的是因为风吹,有的是因为老化。


    但是那根栏杆……宋思听记得清清楚楚,毁坏得比现在满地的零件都早,它毁于九年前,是宋拜山死亡的成因-


    眼见着尸体抬走,余下围着的人面面相觑,一时寂静无声。


    不知道是谁小声嘟囔了句:“那我们的钱……”


    这一句,犹如沸水入油锅,当即就在人群中炸响。


    霎时,七嘴八舌的讨论声蔓延开来,有人偷偷将视线放在站在一旁的宋思听身上。


    “厂长闺女?”


    “厂长死了,是不是要找她拿?”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哪里有钱?”


    “你傻啊,厂长不就她一个女儿,厂长死了,钱不就全是她的……”


    宋思听充耳不闻,她盯着那滩将要逐渐干涸的血泊,脑中什么都不在想,思维陷入停滞。


    有人来和她说话。


    是谁,说的什么,用的什么语气,什么表情……宋思听都不曾觉察。


    她只是站着,沉默地站着。


    呆滞得连眼泪都不曾流下一滴。


    陆陆续续有人过来,身前被挤占得没有空隙,有人大声怒吼,有人低声恳求。


    但是他们说了什么,宋思听都全然没有半点印象。


    她对外界失去了感知,从出了教室门开始。


    目光空落地盯着眼前的一切,直到人群散去。


    世界重新安静-


    盯着上方毁坏的栏杆看了良久,宋思听在思考,能上去看看的可能性。


    这几年,车间其实算一直处于半露天的环境中,经由风吹日晒雨淋雪埋,内里设施腐锈更快,光是肉眼看,上去的楼梯加上那处小平台就已经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九年前,宋拜山坠亡后,警察在厂里调查,其实是上去过的,能找的都找遍了,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再加上当时厂里那么多讨薪的职工,分开挨个审问,所复述的案发细节都是一样的。


    宋思听闭上眼,脑中自动浮现当初警察同她还原的案发现场。


    当时,职工在厂子里闹事,宋拜山从鹤城市区赶过来。


    空气重新布满机油味道、职工的喧闹、匆匆而又凌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宋拜山的声音。


    “有话好好说,有话我们可以好好说。”宋拜山擦擦头上因一路跑过来而带出的汗,站在原地气喘吁吁,但还是尽力维持着平稳声线,宽慰着面前众多怒燥的职工们。


    “好好说!你让我们怎么好好说!”


    职工见宋拜山终于出现,暂时停下了叫嚷。


    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推出一个老职工作为职工代表,和宋拜山道:“厂长,我们这全家老小都等着我一个人养活,你这说关厂就关厂,贸然通知,连个准备时间都不给我们,也不是我们这几天便要闹这个事,但是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厂子,这些年靠着厂子赚的钱,你是饿不死,但是我们这些做职工的,上有老下有小,就靠着每月的薪水过活,现在老大不小的年纪失了业,以后你这叫我们怎么活?”


    鹤城上世纪末的下岗潮,给无数的家庭带来了巨大打击,这里多数的职工,大多都是当时从各处国营厂子里被裁的老职工,跟着宋拜山办他这个民营厂子。


    原以为会一直就这样干下去,但是却不曾想,现在又被突然告知,同样的经历,还会再上演第二次。


    现在是冬天,将近年关,谁都想过个好年,但是陡然失业,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无异是个沉重的打击。


    此话一出,无数工友跟着附和,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将宋拜山的声音淹没在叫嚷声中。


    “安静!安静!听我说!”宋拜山伸手比了好几次暂停,扯着嗓子解释,但一人难辩众口,且此时大家的情绪都不受控,他的所有话语都沉默在嘈杂人声中。


    咬了咬牙,宋拜山走上楼梯,爬上操纵机械上部的小平台。


    这一突然动作引得人们纷纷看着他,住了口。


    跺了跺脚,力道使得脚下的铁皮板子发出哗哗声响,暂时压制住了人声。


    宋拜山咳了一嗓子,这才说道:“不是我之前不跟你们说,但是关厂的通知也是临时发到我头上的,我也上有老下有小,道乡有个八十岁老母,唯一的姑娘还在上高中,今天才成年……”


    “你不一样,你之前赚了那么多!”底下一个人指着他吼道。


    宋拜山闻言,掏出塞在怀里的一叠文件:“厂子这次是因为送检被检测出违规查封,还要给上面交罚金。厂子被勒令强制关闭,和合作的厂商那边生意告吹,违约金也是一大笔钱,我这几天什么努力都做了,见领导,装孙子,去送礼……”


    “但是就是没有用啊!”他说着,声音里带着哽咽。


    宋拜山看着底下站着的,扬起头看着他的一双双眼睛,“扑通”一声跪在平台的地面上:“我比谁都更不希望厂子倒,这是我半辈子的所有心血,也是大家的所有心血,没有你们,就不会有我宋拜山的今天,所以我真的万分感谢,这么些年,我宋拜山扪心自问,没有亏待任何一个人,也在用心经营这个厂子,大家有目共睹。”


    “我知道你们都有难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也难,厂子倒了,我要用前半生赚的所有才能还债。”他说着,摊开手上文件,颤抖的手指用力点在纸张上,几乎要把纸戳烂。


    底下的人闻言,一时间没有了声音,看着高台上跪着的声泪俱下的宋拜山,他们看向彼此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犹豫。


    忽地,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声:“你这文件不会是伪造的吧。”


    宋拜山一愣,翻开文件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的鲜红印戳:“公章,这是公章,公家盖了戳的,我宋拜山不会有半句虚言。”


    “隔那么远,哪看得清!”


    底下另一处又传来一道声音。


    宋拜山站起身,将文件紧紧攥在手里:“我下去,我下去……”


    说话间,却已经有耐不住的急性子顺着楼梯冲了上来。


    其身后,其他人见状,也跟着闹闹哄哄地爬上楼梯。


    宋拜山方转过身刚走几步,又被迎面的人群包围着向后退。


    腰侧撞上身后的栏杆,宋拜山停住步子,向身后看了一眼。


    收回视线,他将文件攥在手中,一页一页翻给冲上来的人群看,给他们看公章,看罚款条目,还有最后宋拜山三个大字的签名和手印。


    看见上面的天文数字,那些人忍不住咋


    舌,互相看了几眼,前面的人同身后的人复述着。


    窃窃私语。


    面上怀疑减轻,他们停止讨论,装过头来重新看向宋拜山。


    一人问他:“那我们的工资怎么办!这个月眼看着就要到发薪日了,全家老小都再等米下锅。”


    “这个月该发的薪水还是照常发!”宋拜山与人一一对视,“不止如此,另有两个月薪水总和的遣散费,就当作是大家找新工作的过渡期……”


    说着,他跪下身:“说到底,还是我宋拜山对不起大家。我没能力,守不住这个场子。”


    额头砸在铁板上。


    “对不住了,大家。”


    第30章 第十三层锈印象是牢笼之外的天空


    有人不买账。


    虽然宋拜山承诺给三个月的工资当作遣散费,但是年一过,大家还是要再出去找工作。


    厂子里的员工大大小小几千人,一下子全部下岗,鹤城本就没有多少就业机会,何况还要提供可供几千人之多稳定工作的就业岗位。


    他们这些人里面,大多是要出城。离开家,去省城找工作的机会,或者再远点,学着十几年前的那波下岗的一样南下。


    可是留在宋拜山厂子里的这些工人基本都在鹤城有妻有子有家庭,如果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谁不想在自己的家人身边扎根。


    预见自己的未来,有的人当即就苦着脸色。


    “厂长,”人群里又有一个声音,“当初是你说的要把厂子做大做强,我们才放弃南下的机会留在这里和你干的,现在那么久了,我们年龄也大了,你这厂子说倒就倒了,重新让我们再离开鹤城,这不是区区三个月的工资可以解决的。”


    “对啊!谁都不想走。”


    “我这个年纪重新找工作难如登天。”


    “当初要不是看你这离家近,我早就和我工友一起去南城了!”


    “现在要再往外走,工作早就被人抢完了。”


    “……”


    有人在后面挤,站在前面的人在不知不觉间叫嚷着上前,挤上宋拜山站身的小平台。


    面对着汹涌而来的怒气,宋拜山站起身,挥手喊着,让他们冷静下来。


    但是仅凭他一人的声势,收效甚微,话刚说出口,就被争吵声淹没。


    他们要他给个说法。


    要么提供就业机会,要么多给几月的工资。


    一两个人还好,但是那么多人,他无法顾及。


    其余人也明白这道理,但是除了从宋拜山身上找点希望,其余的法子也无力回天。


    就怎么安排他们这些工人的事情,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说话间,有些双方急眼上的还开始动手动脚。


    厂房里的吵嚷声和打斗声不绝于耳,比清晨的菜场还杂乱无章。


    而意外就在此刻发生。


    倏然,人群里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厂长掉下去了!”


    有人回过神来,还没顾及咂摸出话里的意思,搞清楚什么状况,接着,就听见更刺耳的一声:“出!出血了!”


    连着两句话,霎时间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


    原本宋拜山站着的地方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操纵平台,面积也就十个平方差不多,这一下熙熙攘攘挤了那么多人,将平台空隙全部占满,最先上来的宋拜山只能被逼到角落,退无可退。


    人挤人间,谁都无法看清他是怎么掉下去的。


    只是再回神,宋拜山却已经摔下五六米高的高台,砸在地上。


    再加上楼梯和高台本就没有可供多少人站的空间,因此有很多工人是站在地下,仰头看着上方的平台,等着一个说法。


    下面的人更是无法看清高台上的状况。


    只能看见,有一刻,拦在宋拜山身后的栏杆棍子忽然断裂,下一秒,宋拜山便仰头栽了下来。


    有人喊了一嗓子,站在底下的人连忙想要上前扶他,但是刚围上去,就见自宋拜山的脑下,汩汩不断的鲜血蔓延开来。


    五六米的高度,摔下来,不足以致命。


    但是巧就巧在,当时的现场状况混乱,宋拜山赶过来之前,闹事的工人在拆着厂房里的那些机械,零件堆里一地。


    宋拜山后脑撞上两枚凸起的螺钉,硬生生扎穿脑壳。


    血流不止,很快蔓上就近站着的工人的鞋尖。


    像是被烫到,围着宋拜山的人连连向后退开,自发扩出一片空地来。


    平台上的人扶着栏杆往下看,就见倒在血泊中的宋拜山。


    “还、还愣着干嘛……”林德飞站在栏杆旁,手指搭在栏杆上,指骨紧扣着,用力到发白,“快点打120啊!”


    这一下,将众人的思绪纷纷拉回,但是彼此看了看,都没有动作。


    他们闹事,厂长却受伤,要是他死了……后果算谁的?


    如果他们要是谁打了电话,现在电话号码实名登记,到时候警察追问起来,不会把这个帽子扣到他们谁头上吧。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怀着这样的顾虑,众人静止着动作,沉默了足足有几分钟,原本闹哄的厂房内部此时此刻掉针可闻。


    原本扯着嗓子都没法让人听见他在说什么的宋拜山,现在一呼一吸都仿佛撞在了现场所有人的耳膜上。


    不可置信地盯着头顶厂房顶上吊着的大灯,白茫茫的光线刺得晃眼。


    视线逐渐模糊,可脑后剧烈的疼痛却无比清晰。


    感受到自己的血液不断地往头顶涌去,再经由那处缺口源源不断地流失,生命开始逐渐走向末路。


    宋拜山拼命呼吸,弥留之际,还挣扎着,想要去看一眼时间。


    今天是宋思听的十八岁生日,自己答应了要去学校接她……


    但是现在身上的骨头都像是随着血液一起流出了,宋拜山使尽了浑身的气力,只能堪堪动一下手指。


    “120,120……我不能死……”


    有人听见宋拜山近乎蚊呐的呢喃。


    “我妈八十多了……我还有个刚成年的姑娘……我还没把我姑娘养大,我不能死,我不能死……120,谁给我打120,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能死……”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喃喃间沉默。


    成了宋拜山的绝语。


    他盯着头顶刺眼的光线,眼泪流干,合不上眼-


    沿着回忆中警方为她还原的现场,宋思听还是跨越了楼梯上的封条,踩着咯吱作响的铁板往楼上的平台走去。


    站在当初宋拜山坠亡的那处栏杆后,宋思听微微探身向下看。


    正下方,那滩红色的血渍早已没有当时命案刚发生时那么刺眼,在经年累月中被无声遮盖。


    静静站了一会,宋思听收回视线,蹲下身去看那根栏杆的断裂处。


    裂口残缺,另一侧的连接处,也只剩一半,松松垮垮地坠着,不知道会在未来的哪一天掉下来。


    当时警方过来勘探现场,重中之重调查了导致宋拜山坠亡的这根栏杆,但是得到的结果是不见人为痕迹,就是年久失修,连接处老化腐锈导致。


    也因此,将宋拜山此案定性为意外。


    当时在场几百号人的口供虽然众说纷纭,但是对于有没有人推宋拜山下来的这件事倒是秉持着一个说法,他就是自己掉下来。


    警察去查监控,发现对着平台这块的那个监控线路却损坏,没有拍到当时的案发现场。


    工人闹事的时候将厂房里的器械砸的砸,拆的拆,估计是那个时候不小心一并破坏了。


    想着警察对她说过的调查结果,宋思听站起身,后退几步,目光沿着高台搜寻。


    在身后的一处墙


    角看见了监控探头。


    应该就是那个。


    视线又绕回宋拜山当初坠亡的位置,宋思听的目光在两处之间徘徊,估算着位置。


    如果没有损坏,差不多是能拍到的。


    但是好巧不巧……


    宋思听想着,莫名感到有点疲惫。


    连着几天吊着的一口气在此时此刻突然泄下来,她沿着楼梯走下来,重新站到那滩血液前,心中思绪复杂。


    来之前,她其实就已经想到了,极大可能会无功而返。


    但是真正站在这里,再看一眼当时的现场,原本被深深掩埋在心底的记忆再重新翻出,反刍起别样的疼痛来。


    九年前她被迫接受亲人如此草率死亡的真相,承受亲人离世的苦痛,承受着命运带来的无比拙劣的玩笑。


    九年后的今天,重新回忆,但是无力回天。


    她压根找不到任何的线索来证实她心中的那个猜测——宋拜山是他杀的。


    正好宋拜山站着的那个栏杆是松的,正好地上有着机械零件,正好对着平台的监控是坏的……正好,正好。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正好,偏偏就是有那么多的巧合。


    警方也在怀疑,她也在怀疑,但是怀疑来怀疑去,将能找的都找遍了,现场几乎要被翻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有半点他杀的迹象。


    只能这样结案。


    宋思听纵然再不愿相信,也只能接受。


    不顾厚厚的尘灰,她跪坐在地上,学着九年前自己的模样。


    掌心贴上地上的血渍,宋思听闭上眼,妄图能像之前那样,触摸到宋拜山留下的血液的余温-


    “宋思听。”


    身后有人叫她。


    感受着指尖血液渐渐冷去,宋思听跪在地上哭得上起不接下气。


    她的眼泪砸在面前的血泊里,和残存的血液融合。


    手指上,指缝间,手上的每一寸纹路里,都沾上宋拜山的血液,黏腻,腥热。


    又在她的哭泣中变得冰凉。


    “宋思听。”


    身后的人不知道站了多久,见她单薄的身躯伏在地上,又在一阵一阵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她却浑然不觉。


    只是哭泣。


    似乎要将这辈子的眼泪流干。


    他走到她身后,弯下腰,细细顺着她发,又唤了她一声。


    身后自厂房大门涌进的冷风转变为带着微微雪松气味的暖意,宋思听才恍然发觉有人来了。


    她有些迟缓地止住哭声,慢慢转过头去看。


    是李牧迁。


    是原本说着不会回来,此时却不知为何站在这里的李牧迁。


    外面的天色全暗,厂房里面的大灯也只开了头顶这一盏。


    顶着灯光,李牧迁微微弯下腰,棱角分明的脸盖在灯下的阴影里,眉目在阴影中暗得柔和,明暗交织。


    他的手顺着她的发向下,转而揽住她的肩,轻轻将她带进怀中。


    动作间,她身上沾着的血液染上他的衣服,他的手指。


    李牧迁浑然不觉,他只是静静地抱着她,轻拍着她的背,顺着宋思听因长时间哭泣而乱了规律的呼吸。


    感受着他怀中的温热,宋思听怔怔地贴着他的心跳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他怀中平复情绪。


    “李牧迁……”她回神。


    缓缓伸手,宋思听双手环上他的腰身,声音埋在他怀里,闷闷的:“我该怎么办……”


    知道鲜血会染红他的衣服,但是宋思听还是执拗地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像抓住救命稻草。


    “李牧迁,我该怎么办,我没有爸爸了……我该怎么办……”


    宋思听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迷茫。


    她才十八岁,人生刚迈入一个新的阶段,自己甚至还没有自己生活的能力,就要面临这样的打击。


    未来该怎么办,她该去哪里。


    她不知道。


    即使知道李牧迁也给不了她一个确切的回答,但是她还是固执地,一遍一遍说着。


    为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可能只是他的怀抱温暖,可能只是他在此刻抱住了她。


    可能只是她在余后的心安之处,内心深处渴求着是他-


    “宋思听。”


    身后有人叫她。


    回忆戛然而止,时间顺着这道声音缓缓拨正。


    宋思听伏在地上的身体猛地一僵。


    踏着满地的积雪,李牧迁站在了厂房门口。


    午后的阳光顺着门边缝隙照进去,停在宋思听身后。


    但也能看清,她盖在冬装后的纤薄身体,伏在地上,后肩微微颤抖着,一如九年前。


    “宋思听。”


    李牧迁又唤了她一声。


    看着她微微凸起的脊骨,李牧迁走到她身后,摘下手套。


    葱白手指停在她墨色发间。


    发丝在指尖缠绕,顺着向下看去,宋思听慢慢侧过脸。


    她盯着他,神色有着一瞬的恍惚。


    李牧迁静静看着她。


    手指缓缓松开她颊边发丝,李牧迁弯下腰,细细为她擦去眼下的泪,脸侧沾着的灰。


    “走吗?”


    看着一直盯着默默无言的宋思听,他问。


    话音落下,没等到回答,下一秒,宋思听伸出手,环住他的腰身。


    手指上的灰尘沾上他的衣服。


    埋在他怀里,她问他:“你为什么要来。”


    李牧迁轻轻拍着她的肩,没说话。


    “当初和现在,你为什么要来。”


    宋思听又问了一遍,眼角不知不觉蕴出泪意。


    “担心你。”


    李牧迁说。


    “……”


    记忆是一座牢笼,它把宋思听的十八岁关在里面。


    那些好的、不好的、期待的、失望的、难过的、伤心的……统统都关在里面客观呈现。


    宋拜山死亡,她彻底失去双亲,这些画面在她面前不断上演。


    但是此时此刻,再一次埋在李牧迁的怀中,重新回忆起过去,她发现,当时的自己,差不多的场景,不是只有苦痛……


    印象是牢笼之外的天空。


    至少在他怀中的片刻是心安的。


    无论当初和现在。【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