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备婚


    张行舟毫不客气地接过饭碗, 蹲在地上狼吞虎咽。


    后来生活条件越来越好,薛子兰再也没有做过酱油拌饭,说是营养不均衡, 要少吃。


    张行舟惦记这一口好多年, 没想到一下子如愿以偿。还是记忆中的味道,混合着酱油香味的米饭勾人馋虫,令人胃口大增。


    他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几下吞完一碗饭。


    吃干抹净, 心满意足往田埂上一坐, 开始和薛子兰谈论正事。


    “你刚才说的话当真?要和我一起过日子?”


    薛子兰坐在田埂的另一侧,背对着他, 轻轻点头,“嗯。”


    得到肯定回复,张行舟内心激动雀跃,却又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他媳妇始终是他媳妇, 答应嫁给他也不意外。


    “那好, 等我烧了窑,建了房子, 咱们……”


    话到一半,薛子兰打断他,“可以现在操办吗?”


    “现在?”张行舟皱眉, “现在不行, 现在房子还没建好,咱们去哪里布置新房?去哪里请客吃饭?”


    薛子兰不说话了。


    单薄的背紧紧缩着, 看上去瘦弱又无助。


    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坚决,张行舟慢慢放缓语速, 温声问:“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呢?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薛子兰不是恨嫁的人,她这样主动,大概是有什么难事。


    张行舟调转方向,将脚边放着的碗筷挪远一些,和薛子兰并排坐下,细声问她:“能和我说说吗?”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就没什么好隐瞒。薛子兰轻轻叹息一声:“我目前和家里关系不太好。”


    这话惹得张行舟拧眉。


    上辈子薛子兰和薛家的关系一直还不错,至少表面上没有闹僵过。


    婚后两家时常有往来,相处和谐。倒是她姐薛子梅一心要嫁进城,和家里大闹过几次。


    怎么现在反而是薛子兰要急着逃离薛家?


    她这样老实温吞的性格,得受多大的委屈才会走到这一步。


    张行舟内心泛起一股心疼,他没有进一步追问,继续去揭伤疤,只撑着额头满脸纠结。


    他的计划中,原本是想给薛子兰办一场隆重的婚宴。


    没想到积蓄全被他母亲拿去补贴大哥二姐,所剩无几。


    隆重的婚宴办不成,至少他要给薛子兰一个稳定的新居,哪怕是借钱,他也要把新房子盖起来。


    他在县城还有工作呢,借来的钱不消一年也能还清,压力不大。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新房子还没建成,薛子兰就要嫁给他。


    上辈子婚礼办得潦草,他心里一直有愧,这辈子想弥补,没成想比上辈子还要潦草。


    婚宴没有,新房没有,还要欠下一屁股债,这样的情形,他怎么能让薛子兰跟着他受苦。


    张行舟心里并不乐意着急办。


    看到薛子兰双眼中闪烁的期盼眼神,他的心莫名软下来,嘴也软下来:“现在办也行,只是……要委屈你。”


    “不委屈。”见他答应,一直紧绷着的薛子兰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她站起身,指着油菜花那片地,“我刚才过来瞧见那边搭了一个小房子,是你搭的吗?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张行舟一阵赧然。


    那是他这两天的临时住所,简陋得很,他不太好意思领着薛子兰过去。


    “没关系的,我只去看一眼。”仿佛看透他内心活动,薛子兰小声道:“反正以后也要一起生活。”


    这话激得张行舟内心澎湃不已。


    是啊,连孩子都一起生过,有什么好别扭的。


    “那行。”他拎起地上的碗筷,“我顺便把这些带过去洗一洗。”


    两人顺着田埂一路走到油菜地,油菜地的一角被砍空,空地上用木板搭出十来平的空间。


    小小空间里只放着一张同样用木板搭成的床铺,床铺下面一只脸盘中放着日用品,床头行李袋包揽所有衣服。


    从木板中牵出的一条粗绳上晾着一件四角裤衩子。


    薛子兰略过一眼,面色蕴红,很快挪开视线,打量起放在角落的一只铁锅。


    “没有灶,你怎么烧火?”


    张行舟笑笑,领着她走到门口不远处一个小坑前,“看,天然的灶口。”


    坑里残留几节烧尽的木炭,一阵风吹过,灰白的余烬乘风而起,炫飞着朝薛子兰扑面而来。


    张行舟快她一步将空中的灰烬扇开,拉着她往屋子里去。


    “这里灰多,你去里面坐坐,我先把碗洗出来。”


    他蹲下身,从门口木桶中舀出一瓢水,利索地清洗饭碗和筷子。


    隔壁田埂旁是一条大水沟,每到春夏播种季节,水沟里时常流淌满沟的清水,都是用抽水机从平洋湖中调动。


    水很清澈,拿来日常洗漱没有问题。


    薛子兰站在门口,目光打量他干活的动作,心想这是个勤快人。


    经常干活的人动作要比常人熟练干脆,不是做做样子就能装出来。她对张行舟的印象莫名好了几分。


    “这里能住两个人吗?”


    薛子兰冷不防一句话让张行舟洗碗的手顿住。


    “够呛。”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还是不徐不疾将自己的计划缓缓道出:“这房子实在简陋,我料想你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多待,但我实在不能让你住在这里。”


    他自己可以凑合着过,但不想让薛子兰也跟着他凑合着过。


    “不如这样,我先想办法凑些砖在原地盖一间小房,等小房盖成咱们马上办婚宴,你给我一周时间,一周就够了。”


    薛子兰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小房建成后在小房先住着,前面的正屋可以之后慢慢建,等正屋建成,两人搬到正屋,这小房就当成厨房使用。


    只是……


    又要建房子又要备婚礼,一周要办这么多事,张行舟怕是要忙得脚不着地。


    看出他极大的诚心,薛子兰点头应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需要。”张行舟憨笑,“你等着做新娘子就好。”


    听到这句话,薛子兰脸色微变。


    她没有害羞地脸红,面目反而严肃起来,“结婚之前,我有一些想法要提前交代,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看她敛眉肃目的模样,似乎有天大的要求,张行舟一颗心不禁揪起来,“你说。”


    薛子兰斟酌着缓缓道:“等我攒够钱之后,想去县城发展。”


    她目前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天她顶着一肚子的委屈愤愤留下书信离家出走后,被张行舟劝了回来。


    她时常想,若是那天她仗着一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独自进城打工,后果会怎样?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冷静下来的她恢复一贯的谨慎小心,方方面面的顾虑让她无法再做出同样勇敢到鲁莽的行动。


    她丧失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人生道路上布满无数条岔路口,不经意选择其中一条,永远无法体会到另外道路的风景。


    若是她不顾一切进城打工,如今大概不会面临结婚的选择。


    她心里到底是有些不甘心的,“我以后还是要去县城打工。”


    “就这?”张行舟大大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一脸严肃的薛子兰要提什么难办的要求,原来只是还念着去城里发展,“当然可以啊,我很支持。”


    看他爽快答应,薛子兰交叠着双手小声问:“你不会觉得我不安分吗?”


    女孩子瞎折腾是要被说闲话的,周小红去县城打工,周围人都说她心野、不安分。


    “不会,人就是要不安分,越折腾越有劲。这叫有志气,有拼劲,我媳妇儿……咳咳,我是说你这样有想法,我高兴还来不及。”


    张行舟高兴的神情不似作假,薛子兰观察他片刻,又道:“我还有一点想法,头两年我不想生娃。”


    这个条件有些出乎张行舟意料之外。


    上辈子两人结婚之后很快有了第一个孩子,两年后又有了第二个。这辈子薛子兰头两年都不想生娃,他回想起两个孩子可爱的面容,沉默着点头答应。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决定,但我支持你。”他有自信,他和薛子兰的婚姻,不需要靠孩子来维系。


    薛子兰心里一动,声音比先前更小更细:“你会不会觉得我自私?”


    “不会,”张行舟斩钉截铁地说:“我相信你是从负责的角度考虑。”


    张行舟没由来的信任如一股暖流在薛子兰心底酝开,这个男人能尊重、理解、包容她的想法,这是婚姻开始的基础,她也应当予以同等的尊重、理解与包容。


    两个条件张行舟都欣然接受,她反问:“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要求?”


    “没有。”张行舟摇头。


    “哪能没有要求。”男女之间的结合,总得图些什么。


    张行舟坐在门槛上,双臂枕着脑袋,回头笑望着她:“你能嫁给我就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很满足,没有其他要求。”


    一席话听得薛子兰面红耳赤。


    对比张行舟的陈述,她之前的条件未免目的性太强。


    “哦,对了,的确有个事情要和你讲明。”张行舟突然想起手里的经济状况,“家里发生了一些事,我以前的积蓄都没了,这房子我得凑钱来建,不过你放心,以后的工资我都交给你,相信很快能把欠下的钱还清。”


    他琢磨着要不要去县城做点小生意。


    重生一回,一些风口还是能轻轻松松把握住,虽然有座金矿等着他挖掘,但挖金矿是个浩大的工程,他也得有点本钱才行。


    正好薛子兰也想去城里发展,两口子一起做生意,相互扶持,多好。


    张行舟已经做起夫妻俩勤劳创业的美梦,薛子兰一声轻唤将他拉回现实,“欠钱不要紧,以后咱俩一起还。”


    她想好了,以后旁边一块地可以种种菜,拿去镇上卖,一个月也能存下不少钱。两个人只要齐心协力过日子,欠点债不算问题。


    她半开玩笑道:“那这房子以后也有我的份。”


    “什么叫有你的份?”张行舟对这个说法不太满意,“这房子是你的,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听到前半句,薛子兰脸色骤变,等他把话说完,她面上烫得能煮熟鸡蛋,只想尽快找个地洞钻进去。


    不都说张行舟木讷寡言吗?


    分明油腔滑调!


    薛子兰佯怒,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故意瞪他,“以后不许这么说话。”


    哦,看来媳妇这会儿脸皮还挺薄。


    不禁逗。


    张行舟连忙改口,一本正经地做保证:“好,我以后再也不这么说话。”


    打完保证又默默补充一句:“留着婚后再说。”


    第15章 嫁妆


    张行舟在村里四处借了砖, 承诺以后烧了窑就还。


    凑齐砖头,他去隔壁南坪村请来几个经验老道的瓦工师傅,师傅们起早贪黑, 不出三日将小房建起来。


    除了督工, 一有时间他就往镇上跑,备置各种物品,这副忙碌的模样落到众人眼中, 他和薛子兰即将结婚的消息也就在村里传开了。


    接到婚宴在一周后举行的消息, 黄玉美气炸。


    哦哟, 办得这么着急,她哪有时间给薛子兰准备嫁妆啊!


    家里婆婆走得早, 全靠她当家,这嫁妆备得寒碜,人家准要嘴她这个做大嫂的抠门。


    黄玉美骂骂咧咧朝薛子勇发牢骚:“我看你那小妹分明是跟我怄气,才嫁得这么急。”


    为了几块的卖菜钱, 至于么。


    再说那钱也没进她口袋啊, 她一分不少全还给薛子兰, 自己没藏私一分钱。她都没那么大气性,薛子兰怎么还犟上了。


    “我说了吧, 你们家其实就属子兰最高傲。”


    一家人拌拌嘴是常事,薛子兰倒好,生了气不是留信离家出走就是赶紧嫁人, 这个没良心的丫头, 铁了心要和娘家断开关系,是个靠不住的, 以后别指望她帮衬娘家。


    再说了,就张行舟那个经济条件, 薛子兰自己都过得够呛,哪有精力帮衬娘家。


    说来也是奇怪,张行舟明明在县城有工作,这些年多少有点积蓄,怎么建房子还要四处借钱?


    连小房的砖头都是东家借西家凑,寒碜得不行。


    看来压根没赚到什么钱嘛。


    还是薛子梅有先见之明。


    张行舟这条件,表面看上去光鲜而已,实际过日子肯定要挨苦受累,之前阔气的提亲礼,怕不也是打脸充胖子。


    薛子兰嫁过去能过什么好日子?房子还没建成就欠下一屁股债呢,这不是累死累活的命?


    不得不说,薛子梅眼光挑剔又毒辣。


    一开始若是答应这门亲事,现在嫁过去受苦的恐怕就是薛子梅咯。


    黄玉美烦心地将床底下装着的几袋棉花拖出来,塞到薛子勇手上,交代:“你赶紧送到隔壁村张师傅家里,让他加紧弹三床被子,说是喜事要用,中间印个红喜字。”


    薛子勇一边检查棉花袋子,一边用力捆紧,黄玉美站在他旁边,忍不住发牢骚:“之前子兰还要和我谈论家庭收入问题,你看看,她这嫁妆不全是由我们负担?所以家庭收入全由咱们掌控有什么奇怪的?”


    “去年冬天,子兰要拿棉花做套袄子,我没同意。我看她当时脸色不太好,心里估计在生我的气,她哪里知道,这些棉花我都备着,是给她做嫁妆用的。”


    黄玉美越说越委屈。


    “这个家难当哦,一个个都不念我的好。”


    “我念,我念。”薛子勇憨笑两声,盯着地上捆好的几袋棉花,问:“咱们还要给子兰备些什么吗?”


    “三床被子足够了,张行舟那么小间房子,你备多了他也没地方放。”黄玉美琢磨片刻,“等下你再去镇上买俩暖水壶,俩洗脸盆,买个装红糖的瓷罐,就差不多了。”


    黄玉美的话是圣旨,薛子勇一一牢记在心。


    他想起什么,斟酌着开口:“咱妈走前是不是交给你一对金手镯?”


    “金手镯?”黄玉美脸色骤变,“那不行,不能给子兰。”


    “怎么不能给,咱妈不是交代过,以后子梅和子兰结婚,一人一个金手镯当嫁妆吗?”


    薛子勇心里有些不高兴。


    这对金手镯是他母亲去世前特意交给他和黄玉美,让他俩做大哥大嫂的照顾点,以后两个妹妹出嫁还得他们操持。


    黄玉美向来有些贪财,薛子勇平时并不计较。


    只是……


    这金手镯是他母亲特意留给两个妹妹做嫁妆的,难不成黄玉美不舍得给了?


    当初两人结婚,他也没亏待她,给她造了一副金手镯。


    她明明有一对,怎么还要昧下两个妹妹的嫁妆。


    薛子勇心里不舒坦,也不敢明着显露,闷头走到窗前,垂着脑袋擦弄窗台上积下的厚厚一层灰。


    夫妻做久了,对方肚子有几条蛔虫黄玉美还能不清楚?


    不用讲,薛子勇肯定是疑心她想私吞。


    她快步走上前,往薛子勇胳膊狠狠一掐,瞪眼:“你想什么呢,你以为我不愿给子兰是想自己留着啊?”


    她小心翼翼把房门合上,压低声音解释:“我不给子兰,是想都留着给子梅做嫁妆。”


    “可是……”薛子勇闷着脑袋小声反驳,“咱妈不是说她们一人一个吗?”


    “你说你这个做大哥的,怎么一点成算都没有?”黄玉美恨铁不成钢地戳戳他脑门,“你用你榆木脑袋好好想想,子兰嫁成这样,马马虎虎应付过去就行,不打金器也没人会看不起她,子梅就不同了。”


    “子梅以后是要嫁进城的,城里人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嫁妆稍稍不上档次,你让子梅以后怎么在婆家立足?”


    黄玉美心里还有另一层考虑。


    以后薛子梅的嫁妆肯定也是她来操持,一只手镯太寒碜了些,保不齐她要掏钱再造些金饰。一对手镯挺够面,她不用再额外掏钱,薛子梅也能念她的好。


    两全其美的事,只不过是将原先属于薛子兰的一份挪给薛子梅而已。


    “反正这金手镯给子兰也没用,她天天下地干活,也不会戴,大概率收起来好好藏着,那还不如留给子梅撑场面。”


    薛子勇觉得不妥,想反驳,又发觉黄玉美的话不是全无道理。


    本来以为黄玉美是想自己昧下,现在弄清楚她不过是在为以后做打算,薛子勇心里的郁气一扫而空,不想在这事上又起争执,垂下脑袋点头默认。


    他背着几袋棉花,朝隔壁村扬长而去。


    洪喜霞去镇上的途中,远远瞧见薛子勇背着几袋棉花往隔壁村张师傅家里去,她猜想这大概是为薛子兰准备的。


    也真是,这两孩子婚事办得这样急,她还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呢。


    趁着今天去县城通知张千帆喜讯,顺便也在城里看看能给张行舟备点什么。


    她想买台黑白电视机。


    这些年家里日子还算过得去,全靠张行舟的工资撑着,如今他要结婚,什么都没有,她这个做娘的心里到底不踏实,总觉得亏欠了他。


    手上还剩几百块,买台电视机应该够了。


    不够再找张千帆凑一点,当初好歹也受过弟弟恩惠,现在让她凑出一点钱给弟弟买电视机也不算过分。


    洪喜霞一路走到镇上,掏出七毛钱坐上去往县城的大巴车。


    大巴车一路颠簸,一个多钟头后,洪喜霞从里面走下来,靠在路边行道树旁呕了两口清水。


    她从口袋掏出手帕擦擦嘴角的涎,扎紧头上的绿头巾,摸摸索索往张千帆住所走去。


    洪喜霞走到纺织厂家属院时,张千帆正在给三岁的闺女崔丽珍洗澡。


    周日是休息天,闺女不用去幼儿园,张千帆趁着天气不错,打了满满一盆水,放在房间阳光透进来的窗前,给崔丽珍搓澡。


    门铃猝不及防响起,她起身开门。


    “谁啊?”


    看到不请自来的母亲,张千帆一愣,脸上说不清是惊是喜,“妈,你怎么来了?”


    房间里的崔丽珍听到动静,坐在大木盆里使劲扑腾,脆生生地喊:“是外婆吗?外婆你来啦?”


    小孩语里的热情更甚大人,洪喜霞脸上绽开笑纹,循声走向房间,“是外婆来了,丽珍,你在干什么呀?”


    “外婆,我在洗澡。”


    洪喜霞走进房间,一眼瞧见脱得精光的崔丽珍坐在大木盆中,睁着一双热情的圆溜溜的眼睛望她,“外婆,你好久没有来了,我好想你。”


    小孩子直白的表达让洪喜霞眼睛一酸,她这时才意识到两手空空上门的窘迫与羞涩。


    从口袋里摸索一阵,掏出两毛钱递过去,“丽珍,拿去买零食吃。”


    “别。”张千帆三两步冲进来,把钱抢过去,重新塞回洪喜霞的口袋,“妈,你自己留着吧,丽珍不缺零用钱。”


    她蹲下身继续给崔丽珍搓澡,只拿背影对着洪喜霞,“妈,你这次过来有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上一次洪喜霞不请自来,是让她在城里给她大哥张远洋找份差事。


    她大哥那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样子,能在城里找什么好工作?


    她也不敢做介绍人,真把她大哥介绍进去,人家说不定心里要怪她呢。


    她毫不犹豫回绝了,她母亲还埋怨她不为娘家人考虑,两人闹了一点不愉快,好些日子没说话。


    这次过来,不知道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也没什么事,行舟要结婚了,定在下个月五号,我过来通知一声,到时候你这个做姐姐的别缺席。”


    张千帆惊愕:“这么快?”


    上次回去不过是提亲,怎么还没过两天连日子都定好了?短短几天时间,能忙得过来吗?


    “是啊,我也觉得快,行舟要办这么仓促,我拿他没办法。”


    何止是没办法,两人几乎闹僵,张行舟这几天连家也不回了,自己在外面搭座简陋房子凑合过,这些事洪喜霞不想细说。


    “定这么仓促,志强不一定有时间。”张千帆还生着气,想起前些天她大哥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心里直窝火。


    她不想回去看她大哥那副讨人厌的嘴脸,“我也不一定有时间。”


    “你不能没有时间啊!”洪喜霞一听,急了,“你可以调休的吧?要不跟厂里商量商量,请一天半天的假?去露个面也好啊。”


    “妈,你不知道,现在厂里生产任务重,一般不批假。”看到洪喜霞又要张嘴争辩,张千帆不耐烦地敷衍:“行吧行吧,到时候我再看看,能批假我就过去。”


    看出闺女兴致不高,洪喜霞没多停留,只叮嘱她到时候一定要去参加婚礼。


    临走前摸了一把外孙女肉嘟嘟的脸,洪喜霞依依不舍走出来,才想起自己忘了提让张千帆出点钱买电视机的事情。


    唉,算了,闺女也过得不容易。


    洪喜霞揣着仅有的几百块钱,朝电器商场走去。


    晚上睡觉时,张千帆提了一嘴白天的事,顺带将张行舟的婚期告诉崔志强。


    “我是真没想到行舟会这么快定下来,现在好了,科长女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张千帆满脸郁闷。


    她打算得好好的,明明是两全其美的事,偏偏发展成这样。


    “你说行舟到底看上子兰哪儿了?那个子兰长得还不如科长女儿呢,行舟娶人家科长女儿多好!”


    看着愤懑不平的张千帆,崔志强问她:“那你到时候打算参加婚礼吗?”


    “不去。”张千帆压根不想去,“我前些天憋了一肚子气回来,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


    崔志强哂笑,“话别说太早,之前有一次和娘家闹矛盾你也是这样说,到头来还不是自己先服软跑了回去,你说这话我已经不相信了。”


    “这次是真的!谁让他们一个个都不省心。”张千帆没好气,“我大哥是个没救的,行舟又不听劝,让他娶城里姑娘他偏要娶个乡下女人,家里一团糟,我才不管了。”


    “乡下女人”四个字刺动崔志强神经。


    他想起与张千帆的初遇。


    那天他与几个老友一起聚餐,喝得微醺的他走在大街上无意撞到一个年轻小伙,年轻小伙穿得很朴素,一看便是从乡下进城来找工作。


    “乡下来的?”他轻蔑地瞥了一眼,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不长眼睛?”


    小伙还没出声,小伙身后突然跳出一个女人,女人盛气凌人打量他:“分明是你不长眼睛!别以为我们是乡下来的就好欺负,先撞了人还这样不讲理,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人,呸!”


    气势之盛,吓得他酒醒了几分。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总觉得那天的张千帆格外迷人。


    一晃多年,那个敢于为自己发声的强势女人也开始慢慢瞧不起乡下女人。


    她似乎已经忘了,她原本也是乡下女人。


    第16章 成家


    天公不作美, 婚礼那天下起大雨。


    婚宴无法安排在空地上,只得回张家大院,在院子顶上盖一层遮雨油布。


    地面湿漉漉, 来来往往的人进进出出, 将平坦的地面踏出一层泥浆,大家只好穿起雨靴奔波于各种事物。


    几个妇人蹲在新搭的灶台前喂柴烧饭,一边忙碌一边小声交头接耳。


    “这阵仗, 比几年前远洋结婚差远了。”


    “可不是么, 远洋结婚还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呢, 热闹得很,隔壁村都来了人看戏, 这院子的人挤都挤不下,我还是站在外头看的呢。”


    “行舟不是在县城有工作吗,怎么还没他哥办得阔气?”


    “这就不知道了,每个人的思想各不相同, 行舟一向内秀, 可能不想把钱浪费在形式上, 存点钱好好过日子才是正事。”


    “按你这么说,怎么行舟建房子还要到处凑钱?”


    ……


    话到此处, 几个妇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深入。


    毕竟是在张家大院,办喜事的当口, 讨论太多容易落人口实, 万一被哪个有心的听去了,告到洪喜霞耳朵里, 难免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还是谨慎些比较好。


    妇人埋头忙活一阵,嘴里闲不下来, 又谈起另外的事情。


    “我看日头也不早了,怎么不见千帆回来?”


    “千帆在城里,回来也要点时间,现在还早呢。”


    “还早什么哟,今天是行舟结婚的日子,她做姐姐的不应该早点过来吗?你看现在客都来齐了,就差她一家。我看呐,来不来还是个问题呢。”


    ……


    快要走进厨房的洪喜霞听到这一句,面色一僵。


    想着今天到底是个喜庆日子,不宜发火生事,她皮笑肉不笑地接话:“来,肯定来,只是不巧今天下了雨,路上估计要耽搁不少时间。放心吧,千帆一向很顾念娘家,她不会不来的。”


    在几个多嘴妇人面前放下撑场面的话之后,洪喜霞走到路口眺望几眼。


    湿哒哒的路面横列着杂七杂八的脚印,循着脚印往上,远处看不见熟悉的身影。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来?


    再过两个钟头就要开席,总不能掐着点过来吧?


    洪喜霞暗暗着急,急得在路口不停跺脚。


    她心里掠过另外一个可怕的想法,该不会张千帆不打算回来参加婚礼吧?


    这可不行。


    前些天张千帆和张远洋在家里闹矛盾,弄得村里人尽皆知,不少人暗地里看笑话呢,今天张千帆再不过来,岂不是又要被人看笑话?


    洪喜霞咬咬牙,扭身快步去找张远洋。


    张远洋正推着板车运输桌椅。


    桌椅是从隔壁几家邻居借来摆席的,事后要还回去,他不得不拿着笔在桌子腿和椅子腿上做标记。


    哪家哪户的哪几件桌椅都得标记好,弄错了又要生出一些揪扯。


    正认真摆着桌椅,他肩膀被人重重一拍。


    回过头,是他母亲一张焦急的脸。


    “你赶紧去镇上给千帆厂里打个电话,看她有没有出发,没出发你亲自把她给我请回来!”


    洪喜霞笃定,若是张千帆不肯来,一定是还在生张远洋的气。


    “前几天让你登门道歉,你死活不愿意去,现在好了,把千帆气得不愿意回来你就高兴了?”


    “别摆弄桌子椅子了,这些事交给别人,你马上骑车去镇里一趟,快点!”


    洪喜霞发布的命令没有成效,张远洋只当没听见。


    他一边给桌椅做记号,一边漫不经心地吐槽:“不来就不来呗,还求她过来不成?”


    “再说了,镇里去县城的大巴总共只有两班,她要是真不打算来,我能怎么办?就算亲自去请她,那也赶不上婚礼了。”


    “妈,你就随她去吧,她爱摆谱就让她摆。婚礼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这话气得洪喜霞两眼一黑。


    “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行舟只有你们两个兄弟姊妹,她不来像话吗?”


    “你别找其他借口,人是你气走的,你要是不请来,我跟你没完!”


    “我气走的?”张远洋哂笑,“她来不来跟我关系还真不大。”


    张千帆的心思他还能不清楚?


    两人之间的恩怨和张行舟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张千帆不过来并不是纯粹生他的气,她心里何尝不是生张行舟的气。


    她气张行舟没有按着她的意思娶她厂里科长的闺女,故意不来,摆下马威呢。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崔志强在厂里的提升问题。


    只有他母亲看不透,一个劲地以为张千帆为家里着想。


    这姑娘天生就是个自私的,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家里人只是她增添荣光的工具而已。


    “我不去,她爱来不来,不来拉倒。”


    张远洋撂下狠话,继续标记桌椅。


    见使唤不动他,洪喜霞气得跳脚,咬牙切齿地往他胳膊上一阵乱拍。


    狠狠的巴掌像铁锤一样落到身上,激得张远洋也来了火气。


    他把板车上正在做标记的木桌往地上狠狠一放,摆出架势要和自己母亲争论一场,好戏还没开场,旁边一阵尖叫打断两人剑拔弩张的气氛。


    “啊啊啊啊,我裙子脏了!”


    无辜路过的薛子梅新买的白色连衣裙上被溅满一道鲜明的泥水印,气得她面红耳赤。


    她怒气冲冲走到始作俑者面前,指着摆在地上的木桌,愤懑地控诉:“张远洋,你为什么故意溅我一身泥!”


    张远洋也没料到这一点。


    他不过是放木桌的动作重了些,谁知道倒薛子梅正从他旁边经过,倒霉地被溅了泥。


    他也不是故意的啊。


    到底是自己的不是,今天又是张行舟大喜的日子,张远洋不想把场面闹得很难看,迅速服软。


    “行行行,只怪我后背没长眼睛,没看到你,对不住。”


    “你以为道歉就完了?”薛子梅气不打一处来。


    张远洋早不放桌子晚不放桌子,偏偏等她路过的时候用力放桌子,分明是故意针对她!


    这家伙心眼比针尖还小,一定还在记仇。


    之前被她大哥押到家里给她赔礼道歉,他心里肯定是不情不愿,从此记恨上她,处处找机会报复呢!


    他有什么可气的,动手打人的是他,故意溅泥的也是他。他是施暴者,她才是完完全全的受害者,最该生气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我这裙子八块钱一条,你要么赔我一件新裙子,要么赔我八块钱!”


    薛子梅不容置疑的高傲语气激得张远洋火冒三丈。


    他最讨厌得理不饶人的做派。


    大家互相给个台阶下了也就算了,他都明显不想闹大,她偏偏要揪着不放。


    “那我收回我的道歉,这都是你自找的,谁让你不长眼睛走我后面,被溅了算你倒霉。”


    “你!”薛子梅被气得一噎,好半天说不出话。


    这就是张家人的态度?


    子兰还没过门呢,他们就敢这么对待子兰的娘家人,这分明是不把子兰放在眼里,子兰嫁进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张远洋是个混蛋,不懂事也就罢了,洪喜霞也只站在一边冷眼旁观,这母子俩都不是什么好货。


    薛子梅扯起裙角,摆开架势,作势要大闹一场。


    一旁的洪喜霞正忧心张千帆的事情,没想到张远洋和薛子梅还抢着要闹洋相,真是闹心!


    “够了够了,都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闹也别在今天闹,都收敛点。”


    洪喜霞烦躁中透出冷意的目光在两个小辈身上扫视一遍,以示警告。


    她忧心忡忡地重新走到路口,望着远处人迹稀少的道路,心里的焦急爬满整张褶皱的脸。


    难不成张千帆真不打算过来了?


    那别人问起来,她哪有脸回答啊。


    张千帆最终还是没来。


    宴席铺开的时候,洪喜霞彻底死了心。


    她面上带着笑意,逢人道句贺喜,心里却塞满酸涩。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闺女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在乎娘家。


    之前托张千帆给张远洋在城里找份工作,张千帆百般推辞,到底没找。


    这是她这么多年头一次去求张千帆,张千帆嫁进城,她怕城里亲家瞧不起乡下娘家,很少亲自过去上门找人,也从来不拿小事打扰城里的闺女。


    这么多年,她也只求了这么一件事。


    张远洋一直在乡下待着不是长久之计,再待下去人就废了,能去城里找份工作,指不定人也能振奋起来,以后慢慢混好了,自然有人来求亲。


    她的想法很好,奈何张千帆不买账。


    张千帆连试图帮忙也不肯,甚至还埋怨她拿这些事情为难人。


    或许当时她就该明白,这个闺女并不太把家人放在心上。


    洪喜霞好似一下子老了十岁,她弯起双眼笑脸迎接客人,心里的疲惫却如沉甸甸的铅石拉着她不断往下坠。


    婚宴结束,她身心俱疲。


    一向身体健朗的她将善后的事情悉数交给张远洋,自己早早躺床上阖眼休息。


    送走宾客,院子里满地垃圾无人打扫。


    张行舟和薛子兰帮着收拾一阵,眼看收拾得差不多,两人才回到自己的小房。


    小房布置得很简陋,薛子兰不甚在意。


    只不过这场婚礼处处透出一股蹊跷。


    她一边换下身上新买的红色礼服,一边询问:“二姐今天没来?”


    张千帆没过来参加婚礼这件事,全村人都观察到,一向敏锐的薛子兰不可能不知道,张行舟有些难以启齿。


    其中的真实原因,怕是她二姐生他的气,没听她的话去娶城里姑娘。


    这样的实情他不想向薛子兰透露,免得日后矛盾更深。


    于是把这口锅甩给他大哥,“可能前些天和大哥闹了矛盾,心里还有情绪,不想过来。”


    “哦。”薛子兰没多问,“妈今天这么早休息,是不是也是因为二姐没来的缘故?”


    “大概是。”张行舟提起新水壶,拿出新洗脸盆,倒了满满一盆水,取下新毛巾递给薛子兰,“你先洗漱。”


    薛子兰接过毛巾,拧干水,擦着脸问:“那二姐也没托人送礼钱吗?我看支笔先生那里没有记载。”


    张行舟一愣,“没送就没送吧。”


    没送礼钱代表以后两家不通人情往来,张千帆就算生张远洋的气,也不至于和张行舟断了联系。


    薛子兰没去深究,只叹息一声:“你的工作好歹是二姐介绍的,这样断了是不是不太好?”


    “谁说我工作是我二姐介绍的?”张行舟觉得好笑,“我工作是我自己找的。”


    倒是他二姐的姻缘,还真和他有点关系。


    当初他进城找工作,他二姐贪玩,非要跟着一起去,这一去恰巧碰上崔志强。


    崔志强不小心撞了他,还恶心先告状,他二姐看不下去,当场叉着腰盛气凌人和对方理论。


    理论来理论去,两人互相看对了眼。


    “我找工作比我二姐结婚都早,后来不知道怎么传成是她替我安排的工作,我也懒得解释。”


    “原来是这样啊。”薛子兰松了一口气。


    她倒是不怕和张千帆断了人情往来,只是张行舟的工作多多少少和对方有点关系,她怕张行舟的工作受影响。


    如今看来,不会受什么影响,她也就放心了。


    洗漱完毕,她拧干毛巾,张行舟殷勤地过来将盆里的脏水倒掉,顺手把她毛巾接过去,挂在木架上。


    这让薛子兰有些受宠若惊。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些事我自己能做。”


    张行舟捂着后脑勺憨憨地笑,“没事,以后你会习惯的。”


    他媳妇他得宠着。


    第17章 洞房


    夜幕降临, 四周行人稀少,张行舟干脆拿着装满凉水的木桶站在外面冲澡。


    凉水哗啦啦从头顶淋下,顺着脚板滴落在地, 汇成一股细流无声滋润旁边土地。


    薛子兰在里面铺床。


    被子床单是她娘家大哥大嫂准备的陪嫁, 粉红色的底,上面印满龙凤牡丹花色图纹,看上去极具喜庆色彩。


    她铺好床铺, 察觉到屋子里光亮突然蹿上来。


    准是桌上的煤油灯芯烧老了。


    烧老的灯芯不剪, 耗油多, 是一种浪费。


    她从床底下的针线盒里翻出一把新剪刀,准备去剪灯芯, 一转身瞧见张行舟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进屋来,脱得精光换衣服。


    也不避讳人,赤条条站着,一览无余。


    薛子兰飞快避开目光, 满脸绯红地将地上换下的湿衣服塞进木桶, 准备明天再洗。


    灯光下, 她垂着眸子假装专心剪灯芯。


    张行舟慌张地提醒她,“别凑太近, 你看你脸都被烤红了。”


    薛子兰无言。


    那是被灯火烤红的吗,那分明是……某个人大大咧咧,也不害臊。


    换完衣服的张行舟将门栓合上, 一口吹灭桌上的煤油灯, 趁黑将薛子兰拦腰抱起,“忙一天了, 也累,咱们赶紧去休息。”


    将人轻轻放到婚床, 张行舟如鱼儿滑进被窝。


    他躁动不安的身体贴着冰冷的墙壁,炙热的目光透过黑暗望向枕边紧张得微微颤抖的人,压抑冲动,理智地问:“你说头两年不生娃,那咱们可以一起睡觉吧?”


    薛子兰再单纯,也知道他话中的睡觉不是简单的盖被子睡觉。


    她紧咬着下唇,轻声说:“这几天不行。”


    “怎么了?”没反应过来的张行舟以为她身体上不舒服,关切地问:“哪里不舒服吗?你告诉我,咱们去看医生。”


    “不是。”薛子兰扭过脑袋,声如蚊呐:“是好事来了。”


    张行舟一愣。


    许久没听到这种说法,他缓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黑暗中,他轻笑一声,替薛子兰拢了拢身上的薄被,缓慢地凑近唇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


    “那睡觉吧。”


    四周寂静无声,很快,身旁传来男人均匀的呼吸,在黑夜里一起一伏。


    薛子兰稍稍心安。


    她合上渐沉的眼皮,在这个新成立的家庭里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


    第二天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身旁被子空了。


    门外晾衣绳上晾着昨天换下的衣物,包括她的。张行舟不见人影,不知道去了哪里。


    趁着屋里没人,薛子兰赶紧起来将卫生带子换下,凑到木桶前用凉水冲洗。


    张行舟捧着一碟咸菜进门,瞧见薛子兰背对着他蹲在木桶前神神秘秘不知道在洗些什么,凑近一看,是一条长长的布带,布带头尾串着两根细长的丝线。


    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的张行舟立即将咸菜放到桌上,蹲身去抢薛子兰手里的东西,“我来洗吧。”


    薛子兰不给。


    “不用,我洗就行。”


    这种东西,怎么好意思给男人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帮你洗。”张行舟捏住她的双手,“你不能下冷水,这样对身体不好。”


    薛子兰皱眉。


    农村人哪有这么金贵,别说经期下冷水,她妈当初生下她第三天就下地干活呢。


    张行舟怕不是把她当娇小姐养。


    看她神色不悦,张行舟没再执着,只起身提起暖水壶,往木桶里倒入半瓶热水。


    这样过于贴心的举动让薛子兰哭笑不得。


    一方面觉得自己不是那样娇弱的人,不需要百般呵护;一方面又悲哀于自己从小被驯化成以勤劳付出为荣,以至于稍稍被关爱,倒有些无所适从。


    薛子兰闷不吭声洗完卫生带子,晾在外面晾衣绳上。


    进屋时,张行舟已经盛好两碗白米粥,“先来吃早饭吧。”


    他摆好筷子喊薛子兰入座,替她搬过一把竹椅,将一碗白米粥推过去,“对了,我今天要去县城补班,晚上会晚点回来,厂里包饭,你不用等我回家吃晚饭。”


    “好。”薛子兰坐下,捧着白粥喝了一口,望着桌上的咸菜问:“你哪儿弄来的?”


    “隔壁刘婶送的,她家里做了两坛子咸菜,吃不完,到处送人呢,我正好路过,也被她殷勤送了一碗。”


    张行舟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递给薛子兰,“早上回了一趟老家,这是昨天收到的所有礼钱,本来在我妈那儿放着,我想咱们已经分家,这人情以后都是我们的,就把账簿也拿来了。”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红色的礼账本。


    “所有礼钱名单都在上面记着,你待会儿有空的时候仔细核算核算,看看数目对不对。”


    “行。”薛子兰接过账本,将礼钱压在账本下,关心起另外一个问题:“咱们烧窑的师傅请了吗?”


    “没呢,这几天都要补班,没时间,我打算过两天闲下来再去请。”张行舟呼呼两下喝完一碗粥,起身又去锅子里添。


    他端着饭碗刚坐下,听得对面的薛子兰道:“要不,我去请吧。”


    “别。”张行舟一口回绝,“你还是在家里好好歇着。”


    薛子兰不乐意了,“建房子是两个人的事,你在城里上班忙不过来,我在家里闲着没事,怎么就不能帮帮忙?”


    看她犟脾气上来,张行舟忍不住笑出声,“好好好,你想去就去吧。”


    “等烧了窑,我去请瓦工师傅,看看这地基要打多深,进深多长,这些我都先沟通好,等你回来再商量下,能省不少事。”薛子兰一本正经地商量。


    张行舟乐了,“你还会建房子不成?”


    不是他不信任薛子兰,哪怕是从来没建过房子的男子汉,头一回也是懵懵懂懂不得其法,薛子兰平日里只在地里帮忙、干些针线活,哪里能懂这些建筑上面的事。


    “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薛子兰没过多争辩,只说:“你要是没时间,我能做的我就去做。”


    “行。”张行舟没抱太大的期望。


    闲在家里确实无聊,薛子兰想找些事情消磨时间就随她去吧。


    等以后在城里站住脚跟,她天天可以逛街游园,就不用闷在乡下了。


    张行舟哗哗两下将碗里的粥喝得一干二净,他起身要去洗碗,薛子兰按住他的手,“放着我来洗吧,时间不早了,你去上班,免得迟到。”


    天边的日光逐渐升起,太阳的第一缕强光刺破云层,如碎金洒落地面。


    时间的确不早了。


    张行舟犹豫片刻,“好吧,但记得要用热水。”


    “嗯。”薛子兰笑着应下,起身送他出门。


    看着张行舟跨上自行车后倒映在地的影子,她心里有些担忧,“去县城坐车都得一个钟头,骑自行车过去得好几个钟头,现在出发会不会晚了?”


    “不会。”张行舟胸有成竹,“放心吧,大巴走的是大道,我走的是小道,抄近路过去,两个钟头就能到。”


    “那……那你注意安全。”


    “好。”张行舟朝她挥挥手,使劲蹬了蹬脚踏板。


    自行车缓慢启动,歪歪扭扭穿过羊肠小道,一路蜿蜒而去。


    走到分岔口,张行舟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远处小小的单薄的身影依旧站在门前,眸色温柔地凝视他的背影。


    张行舟鼻子一酸,眼眶发红。


    他整颗心像被剖开来陈放到烈日底下曝晒,周身暖洋洋的,惬意无比。浑身充满干劲,脚下虎虎生风,一路高歌向前。


    直到背影消失在岔路口,薛子兰才收回视线。


    她转身回屋,收拾桌上的碗筷,随后将压在礼账本下的一叠钱拿出来对着账本核算。


    两家亲戚并不多,至亲的兄弟姐妹仅有四个。


    这四个之中,只有她大哥薛子勇一家送了50块钱的礼金。


    她二姐薛子梅没有成家,算不得一户人家,不用送礼金。张行舟的大哥张远洋这么个情况,算不得一户人家,也没送礼金。


    至于张行舟的二姐张千帆,人没来,礼金也没来。


    看样子是打算以后不来往。


    其余的是一些旁亲,张行舟叔叔家的孩子,堂哥堂姐有几户,她那边舅舅姑妈有几户,加起来总共12户人家,每家送20元,总共是240元。


    剩下的礼金来自一些隔壁乡邻。


    隔壁乡邻算不得亲戚,顶多只是五代以上共一个爷爷,出了五代已经不算亲戚,平时家里请客需要人手,免不得请这些乡邻过来帮忙。


    人来一张嘴,总要吃饭,白吃又拉不下脸面,总会送点礼钱意思意思。


    一般也就掏五块钱。


    薛子兰数了数,乡邻一共请了15户,收礼金75元。


    这些算起来,总计是365块钱。


    昨天摆宴的菜钱、烟酒钱也不知道是谁垫出去的,她决定等张行舟回来再仔细问问,若是洪喜霞垫出去,她得找个时间把账结一结。


    礼账本很快核算完毕,基本没有错漏。


    她看着日头还早,换了一身衣服,启程去隔壁村里问信。


    听说烧窑的师傅在隔壁南坪村里停了几日,她得抓紧过去,免得师傅烧完窑走人。


    南坪村与北坪村隔湖相望,靠双腿走过去要些时间。


    薛子兰一来一回,已到了下午时分。


    简单下了一碗面条解决午餐,她开始盯着面前那块空地动脑筋。


    建房子不需要那么大的面积,旁边空地可以种种菜。


    空地旁边堆放着田里原本生长茂盛的油菜花,油菜花结了籽,颗粒饱满。要建房的缘故,只得提前砍了。


    昨天一场大雨,油菜花杆上挂满水珠。若是闷个两三天,这里面堆积的菜籽肯定要发芽。


    薛子兰将这些油菜摊开来,就着好日头晾晒。


    忙完之后,她顺手将空地从头到尾锄了一遍。


    黑黄的土地被雨水滋润过后格外肥沃,最是适合种菜。


    她买来黄瓜、辣椒、茄子、西红柿的种子各一包,洒在湿润的土里,等待发芽。


    忙完这一切,太阳已经落山。


    暮色微凉,她又连忙将摊开的油菜聚拢,堆放到一起。


    怕夜里下雨,找出一块油布遮在顶上。


    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张行舟还没回来,薛子兰不免有些担心,站在路口踮脚张望。


    昏黄的光线下,一道骑着自行车的小小身影闪烁着从远处奔赴而来。


    薛子兰眼神好,一眼认出那是张行舟。


    待人驶近,果不其然是他。


    出门有人送,回家有人等,这种幸福的感觉包裹着张行舟,让他如坠云里。他下了车,整个人轻飘飘的,脚仿佛没踩在地上,比喝了酒还要荡漾。


    他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揽过媳妇儿的肩,满脸含笑地走回家。


    “在厂里吃过没?”薛子兰不放心地问。


    “吃过了吃过了。”张行舟停好自行车,拉着薛子兰往屋里去,“你呢?”


    “我也吃过了。”


    薛子兰抬起脑袋看向身边的人,打算和他报告一下今天去请烧窑师傅的情况,刚要开口,张行舟一脸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包东西,递给她。


    “你瞧瞧这是什么?”


    薛子兰是识字的,包装袋上大大的“卫生巾”三个字,她认得。


    “你在城里买的?”


    “是啊,我看你用卫生带子一点也不方便,像尿布一样还得换洗,多麻烦啊,你用这个,这个省事。”


    薛子兰捏着包装袋仔细翻看。


    乡下人一般不用这种,费钱。


    “你多少钱买的?”


    “没多少钱,不贵。”张行舟指着包装袋上的使用步骤,像模像样地说:“你按着这个步骤去换,应该没错。”


    薛子兰捏着包装袋,没动。


    “你实在不会,我也可以教你。”张行舟靠在门框上,抱臂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薛子兰脸上一热,瞪他一眼,“不用!我自己去。”


    她背对着张行舟拆开包装,从里面取出一片,磨磨蹭蹭往厕所去。


    望着她红透的耳尖,张行舟倚着门框哑然失笑。


    怎么办哦,媳妇儿现在脸皮太薄啦。


    第18章 搭档


    农村里没有多少娱乐活动, 夜深了,通常都窝在家中。


    薛子兰凑在煤油灯下剪纸板样式,张行舟冲完澡走进来, 一边脱下湿衣服一边问她:“今天是怎么打发时间的, 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无聊,要不把那台电视机装上。”


    窸窸窣窣的脱衣动静传入耳中,薛子兰知道, 这会儿他又该赤条条了。


    没办法, 家里空间太小, 总不能让他去外面换衣服。


    她倒是可以去外面,将剩余的空间留给他, 不过夫妻一场,这样未免太生分。


    同床共枕的人,照理不该这样见外。


    薛子兰将脑袋垂得更低,偏过眼睛不去看他, “不用, 等正房建好了再装上吧。”


    婆婆洪喜霞为两人备了一台黑白电视机, 奈何房子太小,没地方放, 目前还存放在张家老宅。


    她打算等正房建好了,再把电视机装上。


    电视机装上也无济于事,农村供电紧张, 一个月来不了几次电, 偌大的电视机纯粹只是摆饰,用来装点门面。


    “那行, 到时候再装。”换好衣服的张行舟凑过来看到她手上的纸样板,心头一跳, “你要做鞋?”


    鞋码偏大,分明是给他做的。


    “我看你只有一双布鞋,多做一双平时换着穿。”薛子兰解释完,手中的纸样板突然一空。


    张行舟抢过她手中的纸样板和剪刀,一股脑塞进床底下的针线篮子中,一脸严肃地告诫她:“别在灯下干活,眼睛会瞎的!要做以后白天再做。”


    煤油灯白白烧着,不干点活总觉得浪费。


    薛子兰习惯晚上就着灯光做点手工,这会儿瞧见张行舟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她也没硬犟,顺势起身去叠堆在床上的衣物。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太严肃,张行舟也偷偷摸过来,特意挨着她坐下,一起叠衣物。


    空气静默片刻,他突然柔声问:“舒服吗?”


    一句话没头没尾,偏偏薛子兰听懂了。


    她脸上一热,支吾半天:“太厚了。”


    这东西比卫生带子更厚,垫在内裤里面像穿了两件卫生带子,膈得大腿根不太舒服。


    “厚是正常的。”张行舟宽慰她,“没事,你是刚开始用,可能不习惯,多用几次就好了。对了,记得勤换,别舍不得换,用久了不换容易细菌感染。”


    薛子兰怔怔听着,抬眸望他,“你怎么对这些这么熟?”


    张行舟嘿嘿笑了两声,凑到她耳边轻轻吹气,“买给你用的东西,我肯定要事先了解。”


    那也了解得太透彻了吧。


    薛子兰不禁反思,她似乎对男性生理方面的认知少得可怜。


    这种事情,她怎么好意思去请教别人。


    “那、那你是从哪里了解的?”


    张行舟坦然道:“卖这种物品的工作人员啊,我只是多嘴问了一下注意事项而已。”


    “哦。”薛子兰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她将叠好的衣物放进床头袋中,谈起另外一件事:“对了,中午我去了一趟隔壁村,烧窑师傅说他已经提前答应一户人家,得一周之后才有空过来。”


    “你去请好了?”张行舟惊讶。


    薛子兰点点头,指着东南面的方向,“我还去田地里看了一下,那边一块地的土比较黄,到时候就挖那儿的土回来砌墙。”


    “你连砌墙的土都看好了?”张行舟好奇地望着她,“你还干了什么?”


    薛子兰弓腰整理着床铺,不徐不疾道:“门口堆着的油菜我摊开晒了晒,之后的日头跟今天一样辣的话,不出一周,油菜籽可以碾出来装袋,等你什么时候有空,送到村里王师傅家去榨油。”


    “旁边一块空地我锄了一遍,种了些蔬菜种子下去,以后就当成菜地,你注意些,不要踩进去。”


    张行舟默默听完,起身轻轻搂住她的腰,眼里满是心疼,“哪有新娘子第二天干这么多活。”


    说好这辈子要弥补她,怎么反而让她过得更苦了呢。


    他哪里知道,相比于在薛家的重活累活,这些事情对薛子兰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这又不累人。”薛子兰不以为意。


    都不是力气活,和闲着没什么差别。


    “总归要走路吧,走这么多路,不累?”张行舟不由分说将薛子兰按坐到床上,抬起她的腿搁在自己膝盖上,两只大手掌不轻不重地在小腿处揉捏。


    起初有些痒,薛子兰浑身别扭,挣扎着要抽出脚。


    张行舟不让,抬起她另一只腿,一起搁在膝盖上按摩,“你别动,我给你按一会儿,不然你明天起来小腿会酸痛。”


    薛子兰不动了。


    她半躺在床上,透过昏暗的灯火打量张行舟。


    张行舟流畅的侧面轮廓在一蹿一蹿跳跃着的火苗下蒙上一层圣洁的光,他目光专注,神态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严肃重要的任务,容不得分心。


    薛子兰鼻子一酸,眼眶中慢慢呈出泪光。


    “对了,有件事咱们要商量一下。”张行舟突然开口。


    薛子兰慌忙将脑袋偏到一边,拿枕巾轻轻擦拭一下眼角,回过头才发现张行舟并没有抬起脑袋看她,他依然神情专注地低头给她按摩。


    薛子兰松了一口气,“什么事?”


    “咱们过两天是不是要回门?一些东西我得提前准备起来,明天下班后我去大市场看看。”


    一般婚后第三天回门,也有一周之后、一个月之后才回门,嫌麻烦的甚至等到过春节才回门。


    这些没个定数,全看方不方便,有没有空。


    回门要办回门宴,薛子兰琢磨着现在地里忙,她大哥大嫂不一定有时间招待。


    “先别买吧,我明天去探探信。”


    她的判断是对的,不等她回去探信,第二天薛子梅先上门来给她送信。


    薛子梅拎着一篮鸡蛋过来时,薛子兰正蹲在菜地前查看蔬菜苗的发芽情况。


    “子兰,我来给你说个事。”薛子梅将鸡蛋往桌面一放,循着脚印走向菜地,“这阵子家里忙,大哥大嫂没时间,让你们过春节的时候再回家,到时候再摆宴好好招待你们。”


    薛子兰早有预感,并不惊讶。


    她重新往地里洒了一层水,拎着木桶起身。


    薛子梅跟在她身后,凑到地里望了一眼,好奇地问:“你在种什么?”


    “种些蔬菜。”


    听到“蔬菜”二字,薛子梅不禁挑眉:“你该不会还想着种点菜拿到镇上去卖吧?”


    薛子兰没否认,她领着薛子梅进屋,搬出一把竹椅请人入座。


    薛子梅没坐。


    屋子里空间太小,拢共也就两把竹椅,一切简陋得可怕,真不知道薛子兰是怎么愿意挤在这样的小房里生活的。


    薛子梅挑剔的眼神扫视一遍整个空间,她最终选择站在外面。


    “我不坐,我到处看看。”


    “那总得喝杯茶吧。”薛子兰提起热水壶要倒茶,眼神瞟到桌上的一篮鸡蛋,疑惑地问:“家里哪有这么多蛋?”


    家里总共只养了五只鸡,其中一只还是公鸡。另外四只母鸡下的蛋,全被她大嫂拿来补身体,哪有多余的鸡蛋送人。


    “大嫂去隔壁家借来的,说是让你们晚点回门,对你们不住,送点鸡蛋过来让你不要放在心上。现在家里是真忙,他们是真没空。”


    薛子梅说着说着突然压低声音,吐槽:“我跟你讲,现在大嫂在家的脾气是越来越差了。”


    “为什么?”薛子兰诧异。


    “还能为什么,因为你嫁人了呗。”薛子梅目光在她周身打量一遍,“以前家里有你帮衬,大嫂受了利不知不觉,现在你嫁了人,家里没了好帮手,很多事情她得自己动手,她脾气能好?”


    薛子兰往茶杯里抓了一把茶叶,垂下眸子小声问:“那你闲在家里,大嫂不说闲话?”


    “怎么不说!”薛子梅脸上愤愤,“我不和她计较就是了,她让我帮忙,我做的她不满意,久而久之就不指望我帮忙了。”


    薛子兰没吭声。


    这是薛子梅一贯的偷懒手法,她不是不会,只是装作不会,生怕别人发现她会干活就使劲奴役她。


    薛子兰盯着桌上一篮鸡蛋,犹豫片刻,开口道:“要不,你跟着我一起卖菜吧?”


    以后规模若是做大,一个人忙不过来,迟早要寻个搭档。


    思来想去,还是自家人最信得过。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矛盾,她大嫂不也凑了一篮鸡蛋给她么,为着这点善意,薛子兰愿意帮衬一把。


    薛子梅跟着她一起卖菜,能挣点私房钱,也算是变相给家里减轻一点开支。


    谁知薛子梅眉头一皱,嘴角轻撇,“才不呢!”


    “你以为我傻啊?你之前卖菜的钱被大嫂惦记,难道我卖菜的钱就不会被大嫂惦记?你现在自己有了家,大嫂的手伸不了这么长,但我还没成家啊,我一时半会也没法找个人成家,岂不是被压榨的命?”


    “辛辛苦苦赚了六块钱,大嫂要拿去五块,那我图啥啊?我累死累活为了啥啊?我才没那么傻呢。”


    薛子梅坚决不干。


    想让她拼命干活补贴家里,没门!


    她义愤填膺地嚷嚷完,一回头,张远洋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


    她吓了一大跳,没好气地瞪人:“大白天的,你怎么不吱声?想吓死人啊。”


    “我吱声了还怎么欣赏你跳脚的模样?”张远洋带着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冷哼一声:“啧啧,看着人五人六的,没想到这么自私。”


    这副轻蔑的模样激得薛子梅面红耳赤。


    被偷听私密话的羞窘与怒气同时腾升,她板着面孔开始翻旧账,“张远洋你别忘了,你还欠我八块钱,连女人的钱都欠,天底下就没有比你更自私的人!”


    她丢下这句话扭头就走,气得张远洋在身后瞠目结舌。


    什么人呐这是,还真赖上他了。


    得,不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张远洋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薛子兰,开始谈正事:“我过来是有点事情要跟你谈谈。”


    薛子兰请他入座,“什么事?”


    竹椅是为薛子梅搬出来的,薛子梅没坐,张远洋一屁股坐上去,从兜里掏出一张硬烟盒纸。


    烟盒纸上面用铅笔记着几笔账,有关婚宴上的开支。


    菜钱、烟酒钱、炮竹钱、糖果钱……种种支出,一应俱全。


    “既然行舟把礼钱都收走,那这些开支他也得负担。”


    张远洋摆出一副严肃的态度,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对面的人。


    新婚第三天和新娘算账,实在算不得礼貌,他预感薛子兰要摆颜作色。


    预料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薛子兰很平静地接过烟盒纸计算一番,核对无误,她从口袋翻出一沓钱,数了几张出来,递给他,“大哥你数数,看看数目对不对。”


    全程面容祥和,无悲无怒。


    张远洋对她刮目相看。


    同是一个爹妈所生,怎么薛子梅养得一副心高气傲的性子,薛子兰却这样明事理。


    看来行舟娶了个好媳妇啊。


    张远洋心里感叹一番,一把接过钱:“不用数了,我信得过你。”


    他将钱胡乱塞进口袋,起身要走。


    走了两步,他脚下一顿,迟疑着开口:“我想问问,你刚才和你姐的对话是真的吗?你之前真的去镇里卖过菜?卖了六块钱?”


    没想到他会打探这个事,薛子兰有些意外,如实点头:“是真的。”


    “那……”张远洋踌躇一阵,斟酌着问:“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卖菜吗?”


    第19章 福星


    洪喜霞站在门口焦急眺望。


    张远洋出门半天了, 怎么还不回来?也不知道把钱讨回来没有。


    昨天一大早张行舟打了个回马枪,她还暗自高兴儿子结婚没有忘了娘,谁知道张行舟一进门就朝她伸手讨要礼钱和账本。


    依着他的说法, 既然已经分了家, 人情都算在他头上,礼钱也应该由他保管。


    话是没错,可儿子结婚第二天就上门讨礼钱, 搁谁心里都不好受。


    她莫名想起张行舟之前放下的狠话, 以后一分钱都不会上交给她。


    他倒是说到做到, 礼钱在她手上还没放热乎呢,急忙被讨回去, 生怕她私吞似的。


    她越想越冒火。


    既然张行舟做得这样绝,那她也不能客气!


    算账就要算清楚,他要拿走所有礼金,那他也应该承担所有开支。


    婚宴的开支都是她垫付的, 这笔钱无论如何她得讨回来。


    怕落人口实, 她不方便亲自去讨, 只得支使张远洋出马。


    她看了看日头,估摸着张远洋出门得有一个钟头了, 怎么还不见回来?


    莫不是过程不太顺利?


    那薛子兰看起来闷头闷脑的,难不成还敢为这事和张远洋犟起来?洪喜霞不放心,关上门准备去看看情况。


    刚走两步, 张远洋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 火急火燎地推开门,“妈, 你之前的一些种子都放哪儿了?”


    “什么种子?”洪喜霞一脸懵。


    张远洋挥着手比划,“辣椒、黄瓜、西红柿等等, 你之前不都留了种吗?我还瞧见你晾过,你都放哪儿了?”


    洪喜霞脸上更懵,“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要种。”张远洋懒得解释,一个劲催促:“你就说你放在哪里,赶紧找出来。”


    “不是,你要种?”洪喜霞惊呆了。


    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她在震惊中一边下意识去杂物房翻找种子,一边追问:“你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种菜?”


    张远洋嫌她啰嗦,抢过几包种子一溜烟跑了。


    独留洪喜霞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自从那个该死的骗婚女跑路之后,张远洋一蹶不振,干什么都提不起劲,整个人俨然废了。


    她去城里求张千帆给张远洋谋份差事,不过是想拯救一下这个颓唐的儿子。


    儿子没救上来,倒和闺女生了嫌隙。


    这三个孩子中,张千帆嫁进城过好日子,不用她挂念。张行舟在县城有份工作,如今成了家也算圆满,就属张远洋最让她操心。


    她怕她哪天两脚一蹬,张远洋连个糊口的活儿都找不到,可咋办哦。


    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他振作起来,也不知道今天的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


    回过神的洪喜霞心里一动,连忙关上门跟了出去。


    她一路跟到田埂上,在一片稻田边停下脚步。


    不远处,张远洋拿着铁锹吭哧吭哧翻土,翻完土,他将种子洒进地里,又提着木桶从水沟里打水,弓腰给新翻的黄土点水。


    薛子兰全程在旁边指导他,他脸上没有半点不耐,干得很起劲。


    这一幕落到洪喜霞眼中,她内心百感交集。


    原来大功臣是薛子兰啊。


    看来她之前的想法并没有错,薛子兰这姑娘当初要是嫁给张远洋就好了,两个人肯定能好好过日子。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一切已成定局,她心里那种把薛家两姑娘嫁给自家两儿子的畅想已成奢望。


    再有非分之想,怕是伦理不容。


    不过……现在也还行,张远洋好歹是振作了。


    洪喜霞无声叹息几下,带着无限惆怅与遗憾转身离开。


    张远洋干得起劲,压根没注意到自家母亲偷望的身影,他洒完水,拎着木桶问薛子兰:“这大概要多久发芽?”


    “现在气温高,没几天就能发芽,不过得保持地里湿润,你每天早上要来洒洒水。”


    薛子兰在两块地之间堆起一条小田埂以作分界线。


    左边是她提前一天洒下的蔬菜种子,右边是张远洋的试验田。


    她不知道张远洋是否一时兴起,既然他要跟着种菜,她也没必要阻拦,活儿都是他自己干,她动动嘴皮子就行。


    哪怕张远洋最后半途而废,她那块地的蔬菜也丝毫不受影响。


    张远洋可不想半途而废,他是下了大决心的。


    昨晚他从母亲口中了解到张行舟要分家的根本原因,内心五味杂陈。


    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没法去指责母亲的偏心,作为大哥,他又着实能理解弟弟的言行。


    归根结底,是他自甘堕落,这么多年没有为家里挣过一分钱。


    原本该是他的责任,被分摊到其他家人身上,这些矛盾的爆发,未尝不是他的过咎。


    干土打不起高墙,没钱盖不起瓦房。手上没钱,寸步难行。说到底都是没钱闹的。


    如今弟弟也另成了家,他不能再这样混沌下去,总得做出点改变。


    “只要每天早上过来洒洒水?要不要施肥?”张远洋不懂就问。


    薛子兰一愣,“你要施什么肥?”


    张远洋指了指四周的厕所,大笑:“当然是人工肥啊。”


    “那不行,会烧苗,等长大些再施肥吧。”薛子兰把地上的铁锹捡起来,递给他,“这个以后用不上了,带把小铲子过来就行。”


    张远洋点点头,一手扛起铁锹,一手提着木桶,走在中间的小田埂上。


    不远处,准备去地里干活的陈刚瞧见这一幕,走过来打趣:“哟,难得一见啊,远洋你下地干活了?”


    陈刚和张远洋是年少的伙伴,小时候关系好得能同穿一条裤子,后来闹掰了。


    起因是陈刚喜欢的姑娘心里念着张远洋,壮着胆子表白,被张远洋一口回绝。


    姑娘伤心痛哭,陈刚心疼姑娘,把张远洋揍了一顿。


    后来这姑娘顺理成章成了陈刚的媳妇,两人结婚时请了村里所有的年轻小伙来捧场,唯独没请张远洋。


    张远洋以牙还牙,结婚的时候也独独不请他。


    可惜好景不长,这段婚姻过早地结束。张远洋被骗婚的事情在村里传开后,陈刚关着门躲屋里偷偷乐了两天。这事被有心人透露给张远洋,张远洋气得差点动手揍人。


    两人就这样成了死敌,互相看不顺眼,见了面总要讥讽两句。


    “我干不干活关你屁事,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张远洋毫不客气地回怼。


    对方说话就这个尿性,陈刚没放在心上,他放下手中的锄头,蹲在地上看一眼土里的情况,“哟,还真种了东西啊。”


    他看向一旁的薛子兰,问:“你这种的是什么?”


    薛子兰和对方并不熟,好歹是一个村的,她也不方便冷脸,“种了些蔬菜。”


    “这么一大块地全种蔬菜?”陈刚眸子骨碌碌地转,“难不成你们是想拿去镇里卖?”


    “嗯。”薛子兰也没藏着掖着,大方承认,“我没种庄稼,总得找点其他的活儿挣点开支钱。”


    “哟,瞧瞧,多勤快的小媳妇啊。”陈刚满脸赞赏,“你不还有行舟养着嘛,行舟在城里有工作,养你还养不起?我看呐,远洋你得好好跟子兰学学。你没种地,又没工作,总不能也靠行舟养。”


    “不过慢慢来嘛,你都几年没下地了,手脚肯定生疏,先种种菜也是好的,这种活儿虽说是妇人……”


    话到一半,张远洋抓起一块泥巴狠狠扔过去,正中嘴巴。


    “哎哟——”吃了满嘴泥的陈刚连连朝地下吐痰,“呸呸呸——”


    他气急败坏指向张远洋,“你好赖话听不懂,活该被人骗!”


    上一段失败的婚姻是张远洋的禁忌,谁提他跟谁急。


    他把铁锹一扔,上前就要揍人。


    眼看一场风暴即将来临,薛子兰无法袖手旁观,她上前扯住张远洋胳膊,温声宽慰:“大哥你冷静点,揍了人还要赔偿医药费,不值当。”


    同时又劝解还在吐痰的陈刚,“陈大哥,你地里还有挺多活儿要忙,你先去忙吧。”


    陈刚自知失言,激起张远洋怒火,两人免不得要动手干一场。


    这会儿有薛子兰劝架给台阶,他扛起锄头转身就走,“得,我去忙了。”


    直到陈刚走远,薛子兰才放开架着张远洋胳膊的手,她原本想安慰几句,张远洋铁青着脸,扛起铁锹,一言不发地走了。


    薛子兰晚上把这件事和张行舟提起。


    她有些不明白,“我看那陈大哥似乎挺不待见大哥,当年的事情都已是陈年往事,怎么成见还这么深?”


    那姑娘最后跟了陈刚做媳妇,张远洋后面的婚姻也并不顺利,陈刚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没道理一直来酸生活不如意的张远洋啊。


    “这事有另外的隐情。”


    张行舟冲完澡,换好衣服,挨着她在煤油灯前坐下,小声道:“你不知道,陈刚那媳妇以前做女孩的时候很喜欢我大哥,我大哥眼光高看不上人家,直接拒绝了。”


    “拒绝之后,那姑娘后来跟了陈刚,都打算谈婚论嫁了,结婚前一天那姑娘突然跑来找我大哥,问我大哥要句话,要是我大哥不同意她嫁,她就不嫁了。”


    “我大哥没理她,觉得她神经病。后来这姑娘还是嫁给陈刚,再后来陈刚知道这件事,在家里发了一顿大脾气,从此愈发看我大哥不顺眼。”


    ……


    听完内情的薛子兰默然。


    “大哥的情史还挺丰富。”她感叹完,拿起剪刀在灯下剪指甲,抬眸觑了一眼对面的人,冷不防问:“那你呢?”


    “我?”没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自己身上,张行舟一愣,“我哪有什么情史啊。”


    “没有吗?”薛子兰垂眸剪着指甲,头也没抬,“之前你二姐不是要给你介绍城里的姑娘么。”


    “那算什么情史啊,我压根没见过人家!”


    张行舟赶紧抢过剪刀,就着灯光殷勤给她剪指甲,“你可不能给我瞎按罪名,我清清白白的。那是我二姐单方面的主意,我从来没想过要娶什么城里姑娘,我只想过要娶你。”


    一番话惹得薛子兰面红耳赤。


    她脸上发烫,别扭地去抢剪刀,“我自己剪。”


    “别别别,你别动,我来给你剪。”张行舟霸着剪刀不放,“你是咱们家的小福星,我给你剪指甲算不得什么。”


    薛子兰扬起嘴角轻笑,“我怎么就成福星了。”


    “怎么不是福星,我大哥都沉寂多少年了,我妈想尽办法也没让他振作起来,你看他现在愿意同你一起种菜,你可不就是福星么。”


    这个功劳薛子兰不敢占,“是你大哥自己思想转变,不是我的作用。”


    “是吗?那我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张行舟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握住薛子兰的双手,嘴角浮现一抹压不下去的笑容,“我要转成正式工了。”


    第20章 礼金


    临时工班次少, 福利差,工资低,时不时面临被解聘的风险。正式工不一样, 福利待遇不可同日而语。


    张行舟突然要转正, 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薛子兰颇有些激动地抽出双手,反握住他的手,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我还骗你不成?”张行舟有些好笑地拿起剪刀, 继续给她修建指甲, “合同都签了,在走流程, 这个月就能生效。”


    他剪完指甲,推着她上床去睡,“不早了,咱们歇息吧, 你快去床上, 我吹灯。”


    薛子兰心里还叨念着他转正的事情, 摸摸索索往床边走。


    房子里蓦地一暗。


    身后一双手掌绕过腰际,抱起她往床上放。


    两人躺在床上, 薛子兰枕着他的臂膀,小声问:“听说城里有分房政策,那咱们这个房子还建不建?”


    烧窑师傅还没过来, 现在止损还来得及。


    “建, 怎么不建?”张行舟解释:“厂里分房没这么快,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轮到我。”


    一堆打算结婚的小年轻排着队领房, 厂里房源紧张,为分房的事情闹过好几次矛盾, 他一个刚刚转正又早已成家的临时工,哪有这么大的运气分到房。


    “再说了,就算分到房,咱们在村里也需要一个落脚点,以后万一有事需要回来,总不能回老宅去。”


    “哦。”薛子兰应了一声,又问:“转正以后工资是不是多一点?”


    何止多一点,“是多一倍。”


    以前一个月能拿一百多,已经算是不错的行情,转正后工资三百多,除了分房红利,逢年过节还有一堆福利。


    黑暗中,张行舟无故叹息一声。


    薛子兰揪起脑袋看他,“这不是好事吗,怎么你还唉声叹气的?”


    建房欠下的债,以前得花大半年的工资,现在三个月的收入足以还清,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也不全是好事。”张行舟搂着她肩膀的力道收紧,将人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哑声道:“以后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了。”


    正式工请一天假都困难,以后天天待在工厂里面,晚上回来睡一宿,早上又匆匆离开,对于他这个新婚人士,无疑是莫大的折磨。


    被圈在怀中,抵着滚烫的胸膛,薛子兰差点透不过气。她轻轻推了一下身前的人,挣扎着扬起脑袋,“我不需要你那么多时间陪。”


    正式工多难得啊,好不容易转正,当然要以工作为主。


    “你多花点时间在工作上。”


    被媳妇儿一句话戳伤,张行舟捂着心口佯装悲痛,“你就这么不需要我的陪伴吗?可是我需要你的陪伴啊。”


    他将怀中人搂得更紧,拿脸颊在她额头蹭了蹭,轻声道:“问你个问题,我重要还是钱重要?”


    “都重要。”


    脱口而出之后,薛子兰有些后悔。


    床笫之间,这样亲密的时刻,正确答案无疑是人更重要。


    她的回答过于现实,有种不合时宜的败兴。


    哪怕是违心,她也该说点甜蜜话促进感情。


    薛子兰不自在地垂下眸子,思索着要不要开口说点什么挽回局面。一抬头,却瞧见张行舟一双眼泛着欣喜的光芒,“真的吗?那看来我还挺重要。”


    “你想想,谁不喜欢钱啊。你能把我和钱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看来我份量不轻呢!”


    一番话逗得薛子兰哭笑不得。


    这人不需要她哄,自己就能把自己哄好。


    张行舟一脸欢快地把她摁入怀中,温热的急促的呼吸从头顶洒下,落在她耳边,激得她颈脖间发烫。薛子兰挣扎着要翻身,被一只大手紧紧揽过去,“别动。”


    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透出无限的缱绻,以及一丝不对劲。


    感受到他下身骤然的变化,薛子兰不敢动了。


    她满脸火烧一样的赤红,想问也不好意思问,无措地缩在他臂膀中一动不动。


    两人就这样相拥而眠。


    第二天一早起来,张行舟胳膊要废了,他坐在床头咬牙揉着发麻的右臂膀,薛子兰醒来瞧见这一幕,忍不住打趣他:“以后还是老老实实躺平睡觉吧。”


    抱着睡觉的姿势实在不太舒服。


    见她醒来,张行舟转身压在她身上,一脸幽怨:“我昨晚还不够老实啊?”


    薛子兰面上一热,推开他:“昨天提点过大哥,让他早上来洒水,人家说不定已经在外面,万一过来敲门,被他看到了不好,你起开。”


    张行舟抱着她不肯撒手。


    “放心吧,我大哥不会这么没眼力劲。”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两声急促的叩门声。


    “行舟,子兰,你们还没起床?”张远洋洪亮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来,一声声无一不落在张行舟脸上。


    被立即打脸的张行舟无辜地望了一眼薛子兰,惹得薛子兰低声闷笑,推了推他手臂,“别愣着了,去开门呀。”


    张远洋并不是个没眼力劲的人,他过来给蔬菜种子洒水,见房门紧闭,以为这小夫妻俩睡过头。


    这几天张行舟都要去城里补班,奈何新婚不久,夜里肯定要折腾些,他怕张行舟睡过头耽误工作,不得已出声叫人。


    他哪里知道,这小夫妻俩一大早正躲在屋里调情呢。


    破坏好气氛不自知的张远洋看到张行舟将门打开,叮嘱两句后便提着木桶往菜地去。


    他对这片菜地极其上心。


    早上一大早太阳还没出来就跑来洒水,正午太阳毒辣的时候他怕地里被晒干,又跑过来洒水。闲着无事的他一天要跑好几趟。


    薛子兰对他的勤快感到诧异。


    看来这次张远洋是动了真格想要好好种菜买菜。她沿着田埂走向菜地,出声提醒:“大哥,其实你不用这么频繁的浇水,水浇多了也不好,种子会泡烂,一天只要……”


    “子兰!”身后一道尖利的嗓音打断薛子兰的话。


    她回头望去,张千帆拎着一包行李袋站在路口朝她挥手,满面笑容,语气热忱地呼唤:“子兰,子兰!”


    薛子兰不禁想起那日张千帆气势汹汹去她家讨要提亲礼的场景,她还从来没在张千帆脸上见过这样和蔼亲切的笑容呢。


    她心下纳闷,面上堆起笑脸迎过去,“二姐,你怎么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你和行舟结婚我都没来,我现在再不来,这像话吗?”


    张千帆莫名的善意让薛子兰摸不着头脑。


    对方好似有一种魔力,只要对过往的事情只字不提,就能当做全然没有发生,摆出一副俨然没有隔阂的样子,亲昵得令人害怕。


    “嗐,前几天厂里实在忙,我一天假都批不到,没办法赶来参加你和行舟的婚礼,心里正懊恼着呢。这几天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短短几天瘦了三五斤。这不,厂里任务稍稍一放松,我立马请假赶回来。”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几近虚伪,薛子兰无法接话,只以微笑应对,请她入座,给她倒茶。


    张千帆坐下,接过茶喝了两口,连忙放到桌上,一双手伸进行李袋中摸索。


    片刻后,她掏出皱巴巴的五张十元纸票,递给薛子兰,“之前婚礼没赶上,礼金也没送,现在特意过来补上,你可别嫌弃二姐给的少。”


    事实上,张千帆来之前去了一趟张家老宅,在她母亲洪喜霞的口中打探到,薛子兰的大哥也才送了50块钱的礼金。


    她给50块钱,薛子兰没有嫌少的道理。


    对于这份迟来的礼金,薛子兰并没有意愿收下,只是张千帆特意送过来,她也不好当面拒绝,给人难堪。


    她心里始终怀着一种警惕,张千帆对她态度的转变让她心里莫名不踏实。


    “那就谢谢二姐了。”薛子兰接过钱,随手放到桌上,用煤油灯压住,客套地问:“姐夫和丽珍还好么?”


    “好,他们都挺好,丽珍在上幼儿园,你姐夫生产线上的任务重,批不到假。等哪天有空了,我带他们一起回来看看。”


    话音刚落,张远洋拎着空木桶从外面走进来。


    他将木桶往地上一放,对着薛子兰道:“我先回去了。”


    他看也没看旁边的张千帆一眼,转身就走。


    气得张千帆咬牙切齿,拉着薛子兰一顿吐槽:“你瞧瞧你瞧瞧,哪有做大哥的这么不待见自家妹妹。”


    “前阵子和他闹了点矛盾,他到现在都还记仇呢!一个大男人,心胸也就针尖大小!”


    薛子兰不置可否。


    如果她没记错,刚才张千帆站在路口热情呼唤她时,也不曾给过旁边张远洋一个眼神。


    这两兄妹之间的矛盾,她还是少置喙为妙。


    “我听妈说他在跟着你种菜?”张千帆嗤之以鼻,“他都多少年没下地了,会种菜吗?”


    “估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就头几天有新鲜劲,要不了多久就会放弃,我劝你对他别抱太大的希望。”


    薛子兰静静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看出她不想掺和的态度,张千帆停止抨击,“算了,不聊他,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她躬身将行李袋提起放到膝盖上,从里面摸出一套皮夹克。


    “这皮夹克是我托熟人抢到的,出厂价都得两百块,市面上能卖七八百,有的地方还卖上千呢。”


    农村里没人穿过这种潮流衣服,薛子兰不懂货,连忙拒绝:“这么贵,那我不敢收,二姐你还是留着自己穿吧。”


    “你别不收,这是我特意为你买的,你和行舟结婚的时候我没来得及赶过来,怎么着也要给你们补一件结婚礼物。现在城里都流行穿这个,你快试试大小是不是正合适,我按着你的身板买的,不知道有没有买大。”


    张千帆撮掇着薛子兰试衣服,强行将皮夹克往她身上套。


    套上之后,张千帆左看看右瞧瞧,一脸欣慰:“啧啧,看来我眼光还蛮准的,不大不小,正合身。你留着下半年穿,这衣服挡风,比羽绒服还保暖呢。”


    大热天的穿皮夹克,薛子兰两只胳膊如火在烧,她脱下衣服塞回张千帆手中,“二姐,你看我一直在乡下生活,在地里干活,这衣服也没机会穿,你还是留着自己穿吧。”


    薛子兰不想要。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人情都得用人情来还。


    几百块钱的贵重衣物张千帆说送就送,谁也不知道背后打的什么主意,她也没有等价的东西可以回送,还是谨慎为好。


    “嘿,你怎么没机会穿?”张千帆重新将衣服塞到薛子兰手中,笑呵呵说道:“我都知道了,行舟转正了是不是?以后你有的是机会去城里,这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薛子兰面色一僵。


    她终于知道张千帆突如其来的善意是何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