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是不着急还是不行?


    夜凉如水, 月色高悬。


    这是平静的一夜,但对于江家和后宫而言,却注定不平静。


    纪凌潜伏在江家附近, 看着江家的人来来往往, 而纪凌身后的暗卫也一个接着一个地离开,到最后只剩下纪凌一个人。


    纪凌伸了个懒腰, 黑暗遮掩了他的身形, 他打着哈欠,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江家内宅的烛火一直亮到半夜,就在纪凌有些犯困时, 一只颜色鲜亮的蜘蛛爬上他所在的屋脊, 左右探头, 吐出蛛丝, 覆盖整个屋脊,匍匐在蛛网中间, 探查四周的动静。


    纪凌的第六感让他选择在第一时间避开这只蜘蛛,小心翼翼地落脚,没有触碰到蛛网。


    就在纪凌换好位置时, 一道黑色的身影鬼魅般翻过江家的墙院, 进入江家内部。


    纪凌瞬间清醒, 他又看向那只出现的不合时宜的蜘蛛,总觉得有些异样。


    那道黑色的身影并没有在江家待太久,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她便从江家出来,而后江家的灯火逐渐熄灭。那只匍匐在黑暗中的蜘蛛也抖了抖腿, 朝着夜色中爬去。


    纪凌取下脸上的面具,换上黑色的布巾, 抹去凌霄阁的标志,向着黑衣人的方向追去。一路上他有意保持距离,耳听八方,特别注意出现突兀的小动物。


    黑衣人没有发现纪凌,她一路到了宫墙这边,钻进一条黝黑的巷子。


    纪凌停下脚步,没有靠近。


    过了一会儿,穿着宫女服饰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她径直走向宫门口,拿出令牌递给守门的官兵,那二人接过后看了看,竟然给她开了宫门。


    纪凌抬头看了眼月色,这个时辰宫门早就落锁了。别说是宫女,就是大臣有事急奏,都没这样方便。


    纪凌记下那两个官兵的样子,悄无声息地离开。


    至于那个女子,她一直背对着纪凌,纪凌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是从身形看,体态修长匀称,应该还很年轻。


    月色渐淡,打更人穿过街巷,打更的梆子声越过高墙大院。


    宗聿做了一整夜的梦,梦里有软玉温香,也有魑魅魍魉。他睡的不踏实,听见打更声就醒了。


    床榻的一边已经空了,他今日要穿的朝服和搭配的里衣整齐地叠放在床边,他一起身就能拿到。


    宗聿看向卧室外面,烛光晃动,人影绰绰。


    江瑾年不知何时起身,白榆站在他身旁,二人说着话。宗聿披上衣服下床,外间的江瑾年听见动静,不一会儿就进来了。


    江瑾年走上前,替宗聿更衣,手拂过他的胸膛,落在他腰间,隔着那层衣裳,宗聿仿佛能感受到他掌间的凉意,身体无端燥热。


    他低下头凝视江瑾年,梦里这张脸泫然欲泣,娇若桃花,煞是好看。


    梦外柔情似水,眼底带笑,如沐春风。


    宗聿的思绪有点飘,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朦胧,他感觉不踏实,仿佛犹在梦中。


    “今日怎么起的那么早?”宗聿问道。


    江瑾年替他整理衣襟,系上腰带,手臂环过他的腰身,眼神不经意间扫过衣柜,道:【睡醒了就起来了。】


    这话没有毛病,宗聿没再问。


    外间小福子和送水的丫鬟已经在等候,江瑾年示意他们进来。宗聿洁面的功夫,江瑾年已经吩咐下人摆上早膳。


    因为江闻州的事,今日朝堂上只怕有的掰扯,不会像以往那般早早散朝。


    江瑾年让小厨房备好膳食,还做了小糕点,装在小食盒里,方便携带。


    宗聿见此巧思,笑着打趣道:“看来今日我要在朝堂上拉一波仇恨了。”


    江瑾年道:【殿下今日尽管看戏,别和他们吵。】


    “我明白。”


    江闻州是撞在宗聿手上,可之后的事和宗聿没有关系,宗聿只需要避嫌旁观,皇上知道找人和江党理论。


    宗聿用过膳,时辰还早,便想着和江瑾年腻歪一会儿。


    他正和江瑾年在院子里说着话,纪凌从屋脊上翻身下来,落在二人跟前。


    纪凌抬手行礼,递给宗聿一份消息。


    宗聿好几天没见他了,有事也是吩咐旁人去做,这会儿看见他有些惊讶,接过消息展开,道:“你不是在我二哥哪儿吗?”


    纪凌站直身体,下半张脸带着面具,露出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他应是一夜未眠,头发有些凌乱。


    “瑞王殿下听说了江家的事,让我带人去江家盯梢。殿下现在拿着的是昨夜江家的一切消息,他们联络了什么人,说了什么,一式三份,陛下那边我也派人送了。”


    纪凌不怕麻烦,他昨夜回凌霄阁整理消息,今早先去了瑞王府,给宗樾送了一份,然后才来宁王府。


    宗聿仔细翻阅,看到纪凌提到的宫女,神色微顿。他想到曲落尘在宫里查蛊师,把宫女那一页的记载递给江瑾年。


    江瑾年很快看完,抬头看向纪凌,用手语道:你盯梢时有没有遇见异常?比如看见不合时宜的蛇、蜘蛛,或者蝴蝶?


    宗聿转述江瑾年的意思,纪凌道:“遇见了一只色彩鲜艳的蜘蛛,我觉得怪怪的,躲开了。”


    江瑾年蹙眉,纪凌遇见的是迷踪蛊,常被蛊师用来探查周边的环境,它可以在活物身上留下踪迹,方便蛊师追踪。


    在这京都,会蛊术的人屈指可数,能够驱使蛊虫的人除了曲落尘,恐怕就只有藏在宫里的另一人。


    江瑾年看了眼天色,对宗聿道:殿下,你下朝后能帮我给曲落尘带个信吗?


    宗聿道:“可以,可是有什么不对?”


    不识蛊术的人对蛊并不敏感,宗聿怀疑宫女的身份,但怀疑的没有那么深。


    江瑾年道:我怀疑宫女的身份,殿下只需要告诉他,纪凌遇见了迷踪蛊。


    蛊虫出现了,剩下的曲落尘会去查。


    宗聿应下,把手上的消息整理好交到江瑾年手上。周遭天色一点点变亮,他该去上朝了。


    等宗聿一走,纪凌也准备离开。江瑾年拦住他,对白榆招手,示意白榆上前。


    纪凌不解,以为江瑾年有什么指示,安静地站在原地。


    他不说话时,长睫低垂,有种生人勿进的冷淡疏离。像个瓷娃娃,一动不动。


    江瑾年示意他不必紧张,对白榆道:他遇见了迷踪蛊,你替他检查一下,有没有被标记。


    曲落尘不在,江瑾年身边就白榆一个蛊师。


    他的手语纪凌看不懂,在纪凌的视角下,就是王妃把自己叫住,然后他的侍女神色古怪地绕着他转了一圈,还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纪凌身为暗卫,警惕性强,若是换了旁人,只怕难以近身。


    白榆回到江瑾年身旁,冲江瑾年摇头。纪凌第一时间避开,敛去周身气息,迷踪蛊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知道他无恙,江瑾年笑道:跟他说,他可以走了。


    纪凌不解,但他不是多嘴的性子,行礼离开。


    新的一天,朝阳似火,王府逐渐热闹。


    看着那些忙碌的下人,和在王府往来的暗卫,江瑾年稍加思索,对白榆道:我记得有可以避蛊的药材,你去买一些回来,我们做点香囊。


    江家吃瘪,唐夜羽既然依附江家,就不会罢休。纪凌他们之后免不了要和蛊打交道,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纪凌这般警惕。


    江瑾年打算做点香囊,先把身边的人护住。


    皇宫大殿,今日的早朝确实热闹。除去江闻州的事在堂上引起风波,好几个和江家利益挂钩的大臣被弹劾治家不严,也是朝堂上的一大乐子。


    他们中不少人在皇上面前表现的兢兢业业,突然来了这一出,都有些措手不及。他们来不及深思御史为什么会知道这种事,连忙开口把自己摘出来。


    宗聿静静地站在殿前听那些大臣吵闹,他经常被御史挑错,但还是第一次觉得御史弹劾也不是全无作用。


    起码这些人争的面红耳赤,很有看头。


    宗熠没有阻止,等他们闹腾的差不多了,他才出声训斥,让他们各家约束家中子弟。


    下了早朝,殿上吵的不可开交的大臣破天荒地没有成群结队,而是各走各的。


    宗聿没出宫,问了敛芳曲落尘的下落,半道上拐了个弯去内医蜀,替江瑾年把话带到。


    太医院离后宫还是有很长的距离,为了方便宫里的主子看病,每日会有人在内医署当差。


    之前是两人一日一轮换,现在基本是曲落尘和宋治搭档。陆院判上次被砍了一刀,因为曲落尘出手相助,只是伤了点底子,加上上了年纪,伤势恢复的没有那么快。


    宗熠特许他把伤势养好了在回来,身为徒弟的宋治在这期间被曲落尘拐去学习蛊术。


    宗聿去时宋治在背一些相关的药材,曲落尘则在抓药。他擅长蛊术也擅长医术,给人看个头疼脑热不是问题。


    听见宗聿带来的消息,曲落尘停下手中的事,他擦了擦手,从药柜那边走到宗聿面前,上下打量片刻,道:“知道了。”


    态度还是那么不冷不热,他凑近了才回答这一点让宗聿有些迷惑。


    不过宗聿一向不介意他的态度,话带到了就不多打扰。


    他从内医署离开,还没走出多远,就被敛芳追上。


    敛芳手持拂尘,一脸笑意地看着宗聿,道:“宁王殿下,这会儿天色不早了,陛下请你过去用膳。”


    今日早朝散的晚,不少人饿得饥肠辘辘。


    以往碰上这种情况,不需要宗熠派人来请,宗聿自己也会在宫内用过膳才回去。


    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江瑾年为他安排膳食,准备小盒子装上点心,不让他饿肚子。


    宗聿这会儿没什么感觉,道:“敛芳公公,我不饿,我还得去兵部点个卯,就先走了。”


    敛芳往前顺着他走了几步,道:“宁王殿下,你来去匆匆,已是许久没陪陛下用膳了。”


    宗聿一想还真是,成亲后就很少往宫里跑,大部分时间都陪江瑾年了。


    宗熠也不是非得要他吃这顿饭,只是许久没聚,想问问他的近况。


    宗聿没再推脱,跟着敛芳去见他皇兄。


    汀兰苑,宫女太监在门外站成一排,明面上有御林军把守,暗地里还有凌霄阁的暗卫潜伏。


    敛芳只送宗聿到门口,抬手请宗聿进门。


    汀兰苑四周花团锦簇,春意盎然,清风穿堂,能嗅到风中淡淡的花香。


    桌上早已摆好膳食,因为宗聿没来,宗熠没动筷子,而是在查看凌霄阁一早送来的消息,正是纪凌给宗聿那份。


    宗聿抬手行礼,道:“臣弟见过皇兄。”


    宗熠抬头,放下手里的消息,示意他坐下,道:“现在要你过来陪我用膳,还得敛芳亲自去请?”


    这话温和,没有责备之意,更像是兄弟闲话。


    宗聿挠了挠脸,道:“瑾年会给我准备早膳,而且他偶尔会来接我,我不好让他久等。”


    宗聿现在是有家室的人,确实不像从前那般,一个人想干嘛就干嘛。


    宗熠见他提起江瑾年,眉梢眼底都是藏不住的笑意,神色微怔。


    他当初心底对这桩亲事的不满,在宗聿的抗争下没有爆发。


    他原本还等着宗聿先受不了,都替他找好台阶,可现在看,宗聿乐在其中,甚至没有半点不喜。


    “他再怎么也是大家闺秀,会为你洗手做羹?”宗熠问道。


    宗聿露出几分得意,道:“瑾年有一双巧手,他不仅会做吃食,还为我做了一对护腕。”


    可惜今日穿的朝服,宗聿没有戴护腕,不然他肯定会显摆到宗熠眼前。


    “你倒是喜欢。”


    宗熠神色如常,说这话时,他想到的是卫淮打探回来的消息。


    江瑾年的过往很完美,大家闺秀的娘亲因为识人不清,和江云枫生了一段孽缘。娘亲不愿为妾,即便生下江瑾年也不愿意踏入江家的门槛。


    他娘算的上没有名分,他的身份格外微妙。


    即便是到现在,宗熠也有些不满意,因为他觉得宗聿能有更好的选择。但看宗聿喜欢,他不好多说什么。


    食不言寝不语,宗熠很少会和宗聿在饭桌上说事,二人拿起筷子的同时,也默契地止住话题。


    这顿饭吃的安静,菜色都是宗聿的喜好,他吃了几口就知道是宗熠提前吩咐御膳房准备好的。


    可见今日不管早朝结束的是早还是晚,宗熠都会留他在宫内用膳。皇兄总是偏心他,一如从前。


    用过早膳,宫人送上茶水,宗熠轻抿一口,道:“若是不急着回去,陪我去御花园坐坐。”


    时下春光正盛,御花园风景独好。


    宗熠和宗聿御花园的湖心亭坐下,宫人送上茶点后很快退下,敛芳也带人在远处等候,没有靠近打扰。


    湖面波光粼粼,水中盛开着白色的小花,微风一吹,摇摆着白色的花瓣,翩翩起舞。


    宗聿小时候就喜欢在御花园玩,因为只有在这里,父皇才不会板着个脸,宗熠也可以陪他玩。


    这么多年过去了,御花园的景色多多少少有了变化,但兄弟二人的感情却还是同当初一般。


    宗熠问了几句宗聿的近况,提到江瑾年的身体。他知道宋治这些时日没有上门诊治,江瑾年中蛊后,身体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羸弱。


    “江家风水不好,把孩子养的病恹恹的。我王府的风水养人,瑾年的身体自然是一天比一天好。”


    宗聿猜到江瑾年的身体病恹恹的样子许是假象,他不能让宗熠知道,一本正经地扯瞎话。


    宗熠冷哼,懒得拆穿宗聿:“既然你王府的风水养人,那什么时候才能添丁?”


    宗聿一僵,他王府的风水再养人,也不可能办到这种办不成的事。


    他打哈哈道:“皇兄,我还年轻,不急。”


    关键是急也没用,急他也变不出来孩子。


    宗熠盯着他:“是不急还是不行?”


    事关男人尊严,宗聿连忙辩解:“当然是不急。”


    他怎么可能不行?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为了不唐突江瑾年,他都是折腾自己。


    宗聿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能找的借口实在有限,他皇兄多问几句,只怕也会察觉到端倪。


    宗聿大脑飞速运转,生硬地转移话题道:“皇兄也别光催我,我好歹成亲了,孩子这事顺其自然,该来的时候肯定会来。你与其担心我,不如看看二哥和八弟。二哥都二十五了,他至今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皇兄都不催他吗?”


    宗聿一个人承受不了宗熠的催问,所以他选择祸水东引,默默地在心里给宗樾磕一个。


    不过话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好奇,他二哥一表人才,又是亲王,这些年难道就没人想嫁给他?


    他都二十五了,怎么还单着?不正常。


    听到另一个让人头疼的名字,宗熠眉心狠狠一跳,他抬手揉了揉额角,看着眼前这个回来一年多还没发现异样的亲弟,眼神微眯,道:“你二哥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他认定的事就算是我也很难让他改回来。你要是真担心他,平日里带着江瑾年去多走动走动。他要是看见你们其乐融融,想开了愿意娶妻,京都贵女我都可以为他做媒。”


    宗聿不曾过问过宗樾的私人感情,以为他不娶妻是不想卷入朝政,引得帝王猜忌。可这会儿听宗熠的意思,更像是他不愿意。


    宗聿心生困惑,道:“二哥是自己不愿意娶妻吗?为什么?”


    宗聿脑子里的思绪一抽,偏到刚才还极力辩解的问题上,低声道:“他不行?”


    宗熠沉默,稍加思索,没有否定宗聿的话,而是模棱两可:“差不多。”


    宗熠这话不算骗人,只是这个差不多分人。


    宗聿瞪大眼,竟然真的是因为这样吗?他居然一直不知道宗樾有这方面的隐疾,他真是太不关心自己的兄弟了。


    “皇兄放心,我一定会帮二哥的。”宗聿觉得这不是大问题,若是京都的御医不行,还可以寻访民间大夫,他一定会把宗樾治好。


    只要宗樾娶妻生子,他的压力就会小很多,之后选择抱养孩子,他皇兄应该不会强烈反对。


    这边宗聿信心高涨,另一边瑞王府,宗樾提着长弓,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纪凌站在一旁,给他递帕子,道:“殿下,你这是病了?”


    宗樾揉了揉鼻子,后背一阵发毛,这熟悉的冷颤感让他眯了眯眼,道:“不,我觉得是有人在背后编排我。”


    纪凌的视线落在宗樾的弓上,也不管听懂还是没听懂,认真道:“你天天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难不成又是御史要参你暗中训练,意图不轨?”


    一个又字,说明这种事发生过一次。


    宗樾想到不怎么美好的往事,面色微沉,拉弓的手一松,弓弦发出声响。


    他当初还在朝担任要职时,因为在家中练箭,被御史参了一本,罪名是意图不轨。


    彼时府中亲兵不足五百人,他除了骑射外,对武技一窍不通,说他要谋反,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御史不依不饶,因为他身边有凌霄阁最好的影卫纪凌,而纪凌刚升任凌霄阁副阁。


    宗樾温润的神情变得危险,他看着眼前取了面具,陪他练习箭术的纪凌,嘴角浮现一抹浅笑,笑意不达眼底,格外冰冷。


    “再来一次,我可就不是辞官那么简单,我会把御史的舌头割下来!”


    乱嚼舌根的人,总得吃点教训,才会明白以言语为剑,早晚会遭到反噬。


    纪凌往宗樾旁边站,他手上也有一张弓,弓弦紧绷。他抬起手,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眼看箭矢只射中内环,纪凌啧了一声,转头看向宗樾,道:“殿下吩咐我就好,何须脏了自己的手。”


    纪凌没什么表情,这句话也说的很平静,仿佛那不是什么血腥之事,而是和今天吃什么一样简单。


    他总是这样,一如年少之时,手握父亲留下的长剑站在诸位皇子面前那般,面对虎视眈眈的敌人,丝毫没有退缩。


    他仿佛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什么是恐惧,什么是死亡。


    可他也会受伤,也会痛,痛到极致也会哭。


    他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情绪极少外露,但心里从不曾忘。


    宗樾放下手里的弓,走到他身后,握着他的手,让他再一次拿起弓箭。


    这一次射出的箭矢没有偏,正中红心。


    宗樾没有松开手,他靠在纪凌耳边,浅笑道:“要真有那么一天,可不止是脏了你的手那么简单。”


    第52章  江瑾年表示,我还会美人计


    江闻州的事牵扯了几家公子, 江家那一派的人争论之后,回过味来,觉得是有点过激, 可明面上拉不下面子, 便默契的不再提这件事。


    江家为了把江闻州捞出来,江云枫自行请罪, 宗熠治他管家不严, 被罚了半年俸禄。


    后宫太后对江闻州也是多有疼爱, 她难得见了宗熠一面,让小厨房做了宗熠爱吃的菜, 席间她没提江闻州半个字, 而是和宗熠说起从前的时光。


    当初先皇看中她的家世, 让她教养几个孩子。虽然和这几个孩子的关系不怎么亲近, 但也不曾亏待过。


    她打了一手感情牌,没有咄咄逼人。


    宗熠顺着她的意, 态度谦逊温和,念着她好的同时也说自己这些年忙于朝政,对太后关怀不够, 当场就让敛芳给太后拨些人手伺候, 再从内务府挑些好物送来。


    太后拒绝的话到了嘴边, 宗熠话锋一转便主动提起江闻州,并表示江闻州得祖父教养, 人品贵重, 或许是有点少年心性,爱玩爱闹, 只要稍加管教,一定能成才。


    宗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 就是愿意放江闻州一马。但他的前提就是要把自己的人手安排进太后的宫殿,这是等价交换。


    太后听懂了,她看着眼前的帝王,拒绝的话咽回去,顺着宗熠给的台阶下,维持双方的颜面。


    江闻州好运,有家底有人保,但跟着他的那些人就没那么好运了。官府彻查,在这些人身上查出别的事,加上江家打了招呼,他们把事情扛下来了。


    至于那个怀孕的伶人,肚子里的是江家的骨肉,宗熠也提醒江云枫谨慎,不要落人口舌。


    江家就算想把人丢开,也不是这个时候,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让江闻州把人收了。


    回家的江闻州很快被送去庄子上,江家说是惩戒,但其实是去避风头。


    而这样一来,这一年的春猎就没江闻州什么事了。


    “江闻月的惩罚还没解,江闻州有了妾室和孩子,江大人这一双儿女的亲事,日后只怕要多坎坷有多坎坷。”


    春光明媚,午后偷得半日闲。


    宗聿躺在凉亭的美人靠上,给江瑾年说江家最近发生的事。


    江瑾年听着,手上的动作没停。他和白榆买了些药材配药,做成香包送人。


    【只要江家不倒,江闻州和江闻月就还有翻身的可能。今年的春猎不能去,但还有明年、后年。】


    江瑾年在挑选药材,将它们分类整理。他不会女红,做香包的事交给白榆和几个侍女。


    宗聿从美人靠上起身,走到江瑾年旁边坐下,学着他的样子选药,道:“确实,他们两兄妹还年轻,可机会稍纵即逝。”


    江瑾年抬眸,宗聿这话意有所指。


    宗聿笑道:“皇兄今年做媒的兴致大发,这场春猎正是时候。”


    春猎没有秋狩那么严肃,臣子可携家眷前往。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凑在一起,难免会相互相看。


    若是能在皇上面前大展身手,给皇上留个好印象,得皇上赏赐夸奖,对前途也有好处。


    “江闻月和江闻州的亲事能拖,其他大臣的儿女可不一定要等。如果皇兄给了他们更好的选择,他们是要还是不要?”宗聿眸光深邃,他大概能猜到宗熠的想法。


    江家盘根错节,在连根拔起之前,涉足不深之辈,宗熠还是打算留下来。


    他现在压制江家,在他们的团体内部搞分化,敲敲边边角角,总能找到下铲子的地方。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江家的权势是能让这些大臣依附一时,但想谋一世安稳,还是要擦亮眼睛,看清楚谁才是他们的君王。】


    江瑾年如今不避讳和宗聿谈论这些事,宗熠掌权至今,对江家的权势忌惮过,也利用过。他没有站稳脚跟时,是可以容忍江家做大。但现在他已经站稳脚跟,江家还要伸手往他碗里拿吃的,那就怨不得他出手。


    江瑾年不在乎江家的荣辱兴衰,若是可以,他甚至能帮着宗聿递刀,踩上一脚。


    “话虽如此,但利益共同体往往很难切割,还是要费点心思。”宗聿想到前世朝堂上的混乱,江家就像百足之虫,拔除起来并没有那么简单。


    江阁老门生众多,要是宗熠一口气都牵连下狱,朝堂上的局面也会变得很难看。


    江瑾年将分好的药材装入香包,仔仔细细地封口扎好,第一个香包便成了。


    他把东西递给宗聿,问道:【这个给你,没事别摘下来。】


    香囊上绣着一簇漂亮的紫竹,旁边有个聿字。字是江瑾年写的,他的笔锋总是带着几分利剑出鞘的锋芒。


    众多的香囊里,也只有宗聿这一个做了特殊的样式,白榆帮忙绣的花样,她绣工出挑,绣线平整。


    宗聿看江瑾年做这个有几天了,他接过香囊,放在鼻尖清嗅,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


    “你怎么想起来做这个?”宗聿说着,视线掠向那些还没装的部分,道,“还做那么多?”


    【这里面有克制蛊虫的药材,多做的这些是要分给纪凌他们。我怕有些人狗急跳墙,小心驶得万年船。】


    马上就是春猎,山里万物复苏,正是蛇虫鼠蚁出没的时节。江瑾年做的香囊不止防蛊虫,也防蛇虫。


    宗聿一听其他的要送出去,把香囊往腰间一挂,聊起袖子道:“我帮你。”


    装药材而已,他还是可以的。


    两个人动手,白榆准备的那些香囊很快就装好了。


    宗聿叫来小福子,交代了东西的作用,让他留下几个自用,然后拿一部分给最近在外面活动的暗卫,剩下的分别送往瑞王府,逍遥王府和九公主府。


    【府上人多,做香囊不划算,我让敛芳公公移了几株药材回来。】


    蛊这东西对于虞朝的人而言,是陌生危险的存在,大部分人一生都接触不到。府内的下人对此也毫不知情,江瑾年不想引起猜忌,移植药材还能说是他口味独特,不会让人往深处联想。


    宗聿对他的做法没有异议,他捏了捏腰间的香囊,想到他皇兄。


    那日纪凌看见的宫女入宫后就查无此人,至于放她进去的那两个侍卫,在之后犯了点小错,被统领撞个正着,受了罚不说,还被调离到其他人手下巡逻。


    新换的队长自然是皇帝的人,而他们离开的空缺,统领安排了新的人手顶替。


    唐夜羽躲在宫里,她小心谨慎,要抓她的马脚不容易。


    不过曲落尘也没闲着,把宫里能布防的地方都溜达了一遍,只要对方在宫里出手,他很快就能察觉。


    他受宗熠所邀,自然也会保证宗熠的安危。


    江瑾年抬手在宗聿面前轻晃,在他回神后,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宗聿道:“香囊忘记给皇兄留一个了。”


    江瑾年莞尔:别担心,这一点曲落尘早就有所防备,他不会让皇兄出事。


    曲落尘是有点桀骜,不敬皇权,这是他的身份使然。同样,因为身份的缘故,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宗熠平安。


    而且他避蛊的手段花样百出,制作香囊只是基础。


    听了江瑾年的解释,宗聿这才放心,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桌面,道:“明日春猎出游,皇兄让曲落尘随行,宋治会留在宫中。你和曲落尘也是许久未见,皇兄并没有限制他的自由,想来他是不喜欢我,才没有踏入府邸。”


    曲落尘不是个闲得住的人,他在京都有宗咏这个好友,平日不住在宫内就是住在逍遥王府,反倒是江瑾年这边他没来。


    他和江瑾年关系不差,之前江瑾年受伤,他在察觉到异样后第一时间赶来,宗聿想来想去,只能猜想他不过府是因为自己。


    江瑾年眼睛微张,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道:他本来就不是爱走门串户的性子,殿下不必在意。


    曲落尘对江瑾年成亲这事颇有微词,但他既然给了江瑾年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内他就不会有任何出格的举动。


    不来王府纯粹是他和江瑾年无话可说。


    江瑾年固执,他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干脆不见面,不然他怕自己见面就忍不住毒舌江瑾年,让江瑾年搞快点,不要磨磨唧唧。


    三个月的时间过去不少,余下的光阴短暂而弥足珍贵。


    江瑾年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空落,他神色微暗,可他不想让宗聿察觉到异常,很快又打起精神,展颜带笑。


    他对宗聿比划道:我知道殿下为了我对他有着诸多忍让,不计较他的无礼。其实殿下不必如此,你在我面前是什么样,在曲落尘面前也可以是什么样。若因我而让你委屈,我也会心疼。


    曲落尘绝不是那种你让他三分他敬你一丈的人,他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因为别人对他的态度而改变。


    成亲这事不是宗聿一个人就能决定,江瑾年不希望他委屈自己。


    宗聿垂眼:“也不全是因为你的缘故……”


    曲落尘那样桀骜不驯的人,会对自己的师姐如此维护爱戴,对师姐的孩子视如己出,可见在他心里,自己的师姐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可就是这样好的师姐,被江云枫骗婚,客死他乡,她留下的孩子有爹和没爹一样,小小年纪尝过人情冷暖,经过颠沛流离。


    可他并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被打压在尘埃中,而是在曲落尘和舅舅的照顾下,长大成人,温柔而不失坚韧。


    宗聿看见江瑾年意气风发,能够想到曲落尘和舅舅平日也是把他捧在手心疼爱。在他们给他设想的那些未来中,必然不会有嫁人这一条。


    可偏偏他嫁了,他走进算计中,和一个男人琴瑟和鸣。


    宗聿能理解曲落尘的生气和愤怒,如果他是曲落尘,他可能也做不到心平气和。


    不过可惜他不是曲落尘,而是曲落尘的对立面,让曲落尘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也不是不行。


    翌日,坠兔收光,晨曦破晓。


    江瑾年起晚了,他醒来时身侧已经空了,床被是冷的,宗聿不知道什么时候先起来了。


    江瑾年打了个哈欠,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见还没到出发的时间,想在眯一小会儿,就听见外面有动静。


    他撑起身看出去,负责他们这个院子的护卫和暗卫在外面跪了一片。


    江瑾年有些疑惑,宗聿很少搞这种大阵仗,他睡不着了,起身下床。


    白榆进来伺候,江瑾年问道:这是怎么了?一大清早的,不是要去猎场吗?怎么在训话?


    白榆摇头,她也奇怪呢。宗聿今早起来就莫名让小福子把他们院子附近的守卫叫来,来了他也不说话,其他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他面色阴沉,大气都不敢喘。


    “小福子都没敢问出什么事了,只知道宁王殿下起来就问守卫,还发了火。”白榆瞥了眼外面,小声道。


    江瑾年也感到诧异,猛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朝柜子的方向看了一眼,柜门虚掩,应该是有人打开过,没有关好。


    江瑾年顿时了然,他穿好衣服还未梳妆,不适合走出去,对白榆道:你去请宗聿进来。


    白榆退出去,不一会儿宗聿就进来了。


    今日要去猎场,他没穿江瑾年给他备下的常服,而是换了一身骑装。衣服柔软贴身,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腰间挂着玉珏和香囊,手上戴的自然是江瑾年送的护腕。


    屋子里的光线还不是很明亮,他从外面走进来,正是逆着光,深沉的眸子中隐含怒意。


    江瑾年坐在梳妆台前,仿佛没瞧见他难看的脸色,面上依旧带着笑意。


    宗聿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他。


    江瑾年用手语道:怎么那么大火气?


    宗聿冷哼,单手撑在梳妆台上,微微俯身逼近江瑾年。他身形高大,这样靠过来本就很有压迫感,更别说他一双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江瑾年。


    “我为什么生气你真的不知道吗?”宗聿问道,他嗓音低沉,这会儿含着怒意,让人听得发毛。


    江瑾年装傻道:我确实不知。


    他眼神无辜,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天他起的比宗聿早,会提前为宗聿准备好衣服,宗聿就信了。


    原本宗聿也诧异江瑾年这突然的体贴,但想到他们也有过暧昧相拥的时刻,感情进步了很大一截,就没往别的地方想。


    谁能想到这份关怀体贴是心虚呢?


    “如果不是我今天早上想换一身衣裳,开了衣柜,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宗聿直接点出问题所在,他眼神危险,是气恼是愤怒。


    江瑾年没想到他那么在意这件事,甚至为了这件事把院子的守卫都训了一顿,这会儿还一副要和他算账的样子。


    江瑾年心里有些酸涩,不过他掩盖的好,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宗聿横竖要问个明白,江瑾年心中已有思量,他连武功都暴露了,暴露自己身后有势力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宗聿的态度让他有点受伤,他垂下眼,道: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我……


    江瑾年的手语还没有打完,宗聿就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没压住隐忍的怒气,生气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被人刺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宗聿力气大,江瑾年的手腕被拽的有些痛。


    可他刚想挣脱,就被宗聿的话说的一愣。他红唇微张,诧异地看着宗聿,差点没反应过来。


    刺杀?什么刺杀?他是那种被人刺杀了还忍气吞声的人吗?


    宗聿还在生气,江瑾年意识到他想岔了,没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


    他示意宗聿放开自己,手语道:殿下以为衣柜上的痕迹是我被人刺杀?


    宗聿这会儿还在气头上,闻言道:“不然呢?你别想用别的话来搪塞我,我在战场上历经生死,难道会分不出那小孔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你好端端地在王府,箭矢都进了卧室,那些守卫吃干饭的吗?”


    宗聿不是喜怒无常之人,他生气有他生气的理由。江瑾年不告诉他,还能说江瑾年是有顾虑,可外面那些守卫和暗卫是干什么吃的?就一点动静都没发现?


    知道守卫是因为自己遭遇无妄之灾,原本想要坦白的话被江瑾年压下去,他灵光一闪,便有了合适的借口。


    他站起身,拉宗聿坐下,笑着给顺毛道:我怎么会搪塞你呢?我就是怕你误会才不说,没想到你误会的更大了。你想想,王府守卫森严,还有凌霄阁的暗卫,谁会想不开来刺杀我?


    这一点宗聿当然明白,可他在看到痕迹的一瞬间,心里想的是江瑾年的安危,便把那点疑惑压下去了。


    此刻听江瑾年提起,他不得不正视,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辩解道:“守卫森严,上次还不是害你中蛊。”


    江瑾年道:蛊和暗杀不能相提并论,我这个接触过蛊术的人都没有察觉出来,更何况是普通人?我知道殿下最紧张我,可这真的是个乌龙。


    江瑾年安抚着,继续道:我箭术好,玩暗器也是好手,一时手痒没控制住。你要不信,暗器还在我柜子里。我不说是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本想装傻混过去。


    江瑾年一脸真诚,配合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宗聿信了七七八八,但还是再次确认:“真的?”


    江瑾年点头,顺势坐在宗聿身上,抬手搭上他的脖颈,和他额头相抵,碰了碰鼻尖,在宗熠逐渐升高的体温和逐渐粗重的喘息声中,亲了亲他的唇。


    解释有漏洞没关系,江瑾年表示,我还会美人计。


    宗聿揽住江瑾年的腰,如墨的长发披在身后,划过宗聿的手掌,就像绸缎一般丝滑。


    江瑾年拉开彼此的距离,手从后颈一点点滑到宗聿的肩膀上,他抬起一只手在宗聿鼻尖轻点,言笑晏晏。


    【殿下放心,我最小心眼了,要是真有人对我不利,我一定用小本本记下来,让殿下替我出气。】


    感觉到江瑾年的信任和依赖,宗聿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轻哼道:‘这还差不多。’


    江瑾年松了口气,他家殿下还是很好哄。


    【殿下不生气了,那就让院子里的守卫散了吧。我也该梳妆打扮,误了出门的时辰就不好了。】


    江瑾年的衣裳早已穿戴整齐,就是头发还没梳。宗聿的手指穿过他柔顺的长发,绸缎般的触感让人有些爱不释手。


    宗聿抬眸,眼神划过江瑾年洁白的脖颈,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他后知后觉自己被江瑾年用美色哄好了,不知道是亏了还是赚了。


    【殿下?】


    江瑾年红唇微张,见他没动,又靠近他,在他耳边吐气,湿热的气息爬上耳朵,染出一片绯色。


    宗聿似受惊一般,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江瑾年。


    江瑾年无辜道:【我不能出声,殿下的注意力不能集中在我身上,我只能用点特殊的法子。】


    知道江瑾年是故意的,宗聿心里小鹿乱撞。他平复自己的心跳,还有些游神:“不会误了时辰。”


    春猎出行,五品以上的官员随行,在京都的几位亲王和公主这次没有缺席,这是难得的盛会。


    宗聿和江瑾年确实没有误了时辰,只是也是踩点到。


    江瑾年和白榆坐的马车,宗聿则是骑马,随行的小福子和马夫坐在一起。


    宗聿负责这次出行的安全,骑马更有利于警戒四周,若是遇上突发情况,他也好在第一时间进行官兵的调度。


    行路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江瑾年没有乐子,躺在马车内小憩。


    队伍中途休息时,走在前面的宗微跳下自己的马车,提着裙子一路小跑到队伍后面,奔上江瑾年的马车。


    她的亲卫跟在后面,神情无奈地劝道:“九殿下,你这样打搅王妃不太好。”


    宗微道:“要是七嫂觉得不方便,我会回去的。”


    说着马车近在眼前,还不等马夫给她拿脚凳,她蹭地一下就爬上去,身形灵活,头上的步摇只是轻轻晃动。


    江瑾年因为马车停了,很快醒来。白榆问他要不要下去透透气,他摇头不想动。刚倚着软枕翻出话本子,就听见外面传来动静,再一抬眼打扮的粉粉嫩嫩的宗微就进了他的马车。


    不等白榆开口,宗微就献宝似地把怀里抱着的册子递给江瑾年,笑容甜美道:“七嫂,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白榆看向江瑾年,见江瑾年面带笑意,没有生气,她起身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宗微,笑着道:“九殿下,你慢点,小心摔。”


    宗微坐下,把被风吹乱的衣裙理了理,然后身体一扭,侧身靠在矮桌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落在江瑾年身上。


    江瑾年不赶她,她就不走了。


    江瑾年放下手来的话本子,拿起宗微递过来的册子,册子封面除了花纹,什么都没有。


    他猜不出这是什么,翻开一页,是一张丹青美人图。画里的姑娘拿着扇子,模样清秀,一双细眉轻蹙,我见犹怜。在丹青旁边,用小楷写着某某大臣之女,某某某。


    江瑾年疑惑地抬头,宗微道:“我知道嫂子对京都的世家子弟不了解,之前也没参加过他们的聚会,就找人画了这些人的画像给你。春猎人多,嫂子有个印象,才不会觉得她们吵闹。”


    江瑾年再往后翻了翻,册子上的人大多是生面孔,他对京都的这些官家子弟确实不了解,这次春猎也没打算和这些人交流。


    宗微这个时候给他送东西,只怕也不是真的想要他记下来去社交。


    他在江家不得宠,体弱,还是个哑巴,就连和宗聿这桩亲事也是阴差阳错,在京都那些官家子弟的圈子里,只怕他除了王妃的名头一无是处。


    春猎人多眼杂,难免有几个不长眼的。


    宗微说是怕他觉得其他人吵闹,实则是告诉他,来的人都在册子上,谁不长眼,他不认识但册子认识,就算他口不能言,指认出正确的人,收拾一顿不是问题。


    宗微小小年纪,主意不少。


    江瑾年合上册子,给白榆比划道:你出去告诉九殿下的亲卫,就说后半程九殿下同我一道,让她放心。


    白榆颔首,转身下了马车。


    宗微看不懂,嘟起嘴,委屈巴巴地看向江瑾年。


    江瑾年收拾了一下矮桌,在茶杯里面倒上一点水,手指沾水在桌子上写道:“谢谢,我很喜欢。”


    这就地取材的交流方式解了宗微的困局,她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嫂子喜欢真是太好了,你和七哥大婚时,我以为七哥娶的人是江闻月,一点都不想去,只让长吏送了礼。后来我想想就觉得遗憾,心里一直给你做个礼物。要说头面首饰,七哥有的不比我少,思来想去选了这一样。”


    宗微生得珠圆玉润,活泼可爱,说话时声音轻快,像只百灵鸟,优美动听。


    江瑾年之前听她提过一嘴这事,好奇道:“你好像不太喜欢江闻月?”


    宗微嘟起嘴,也不担心江瑾年是江家人,直白道:“不喜欢,她仗着自己的祖父是三朝元老,搞小群体排挤我。”


    江瑾年挑眉,刚在桌子上写了一个你字,又觉得不妥,停下手。


    宗微怎么也是公主,江闻月竟然连她都不放在眼里,这是真仗着江家的功劳无法无天了。


    江瑾年沉默了一会儿,重新写道:“你那么可爱,她们听信江闻月的话,不和你往来,是她们的损失。”


    宗微换了个坐姿,晃着自己的脚:“谢谢嫂子安慰我,不过我一点都不伤心。大皇兄说过,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利益,也没有绝对的敌人,我们不要因一时的失去就彻底认输。她们不让我融入她们的圈子,我又没什么损失,我依旧是九公主。可江闻月就不一样了,她丢了和七哥的亲事后,她之前笼络的那些人又转头给我递请帖,请我去玩。”


    “那你去了吗?”江瑾年问道。


    宗微傲娇扬起下巴:“没去,我是公主,是她们相见就见,想不见就不见的人吗?”


    京都的名门望族很多,那些贵女也不是傻子,之前江闻月得宠,江家又有声望,她们自然要巴结江闻月。


    她们站在江闻月的立场,各种场合不带宗微,一是觉得宗微年纪小,二是给江闻月面子。


    但现在江闻月自顾不暇,宗微也逐渐长了年岁,亭亭玉立,她们自然要换个目标附和。


    江瑾年被宗微逗笑了,问道:“不搭理那些小姐,你在府里做什么?”


    “我在府里有燕云姐姐她们陪着,她们会和我下棋,插花,钓鱼,骑马,也会教我射箭。还有女夫子,教我读书识字,我要是来了兴致,还会和她们一起绣花,弹琴……”


    宗微的府邸很大,宗熠宽厚,她想要什么宗熠都会满足她。


    当江瑾年问起,她脑海中闪过平日的那些事,掰着手指一桩桩数给江瑾年听。


    “要是在府里闷了,我还可以去慈幼院,我每天都过的很充实,出不出门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被娇养长大的公主,怎么会真的在乎一个圈子带不带她玩?


    江瑾年为她高兴,觉得她这个心态挺好。


    宗微往桌子旁边靠了靠,道:“不过要是以后嫂子想去玩,我可以陪你去。”


    江瑾年摇头,先不说他的身份,他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


    宗微见他拒绝也不气馁,道:“嫂子若是在王府太闷了,可以来找我呀。不过不要告诉七哥,他小气。”


    宗微稍稍压低了声音,皱起小脸,不高兴地轻哼一声。她之前就说找江瑾年玩,宗聿不许她去。


    江瑾年抬眸,这事倒是没听宗聿说过。


    宗微看了看四周,队伍还没有开始走动。她掀起帘子,往窗外看了一眼,见没有宗聿的身影,这才转过身来,悄声道:“嫂子,等到了围场,我可以和你住一起吗?”


    江瑾年一惊,轻咳两声,不解地看着宗微,没有回答她的请求,而是反问道:“同样是江家人,你不喜欢江闻月,但你好像很喜欢我?”


    满打满算,他和宗微也没见过几次,但这姑娘好像从第一眼开始,就格外的欢喜,看他的眼神亮亮的。


    宗微也疑惑,她下巴微扬,手指在下巴上轻敲,认真地思索片刻,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嫂子的第一眼就有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心里可开心了。说不定上辈子我和嫂子就是闺中密友,无话不谈,所以这辈子才那么亲切。”


    宗微扯出怪力乱神,还一副肯定如此的样子,自己认真地点头给予肯定。


    江瑾年忍俊不禁,宗微又问能不能和他住。


    这一次不等江瑾年回答,车帘被人掀起,宗聿从外面进来,毫不客气道:“不行!”


    宗微看见他露出夸张的神情,激动道:“七哥,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我刚才都没看见你。”


    宗聿盯着她道:“队伍要启程了,回自己的马车去。”


    宗微把头摇的向拨浪鼓,跳下来挪到江瑾年身旁,挽着江瑾年的手臂,撒娇道:“嫂子,我不走。”


    宗微的亲卫燕云已经被白榆请回去,江瑾年答应她留下,自然不会出尔反尔。


    他对宗聿道:【不碍事,就让她留在这里。】


    宗聿深吸口气,心想当然碍事。他都安排好了后半程的事,想陪江瑾年坐一会儿。可江瑾年这样说了,他怎好拒绝?


    “要留下来可以,过去坐好。”宗聿默默退了一步,眼神看向一旁的空位,让宗微坐过去。


    宗微犹豫了一下,能在一个车里就是胜利,她没有僵持,乖乖地挪过去。


    见她让开,宗聿在江瑾年身旁落座,紧挨着江瑾年。


    江瑾年是半倚的状态,宗微身量小,靠过来也不占地方。


    可宗聿不一样,他这一坐,空间瞬间变得有些局促。江瑾年没法靠了,只能坐起来,把软枕往一旁放一放,腾出更多的空间。


    没想到宗聿得寸进尺,江瑾年挪位置,他就靠更近,惹得江瑾年给他使眼神:【别带坏小朋友。】


    宗微还在呢,这人一定要靠那么近吗?


    宗聿见好就收,视线落在一旁的册子上,以为是江瑾年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随手拿起来放开一页。


    画上是男子的丹青图,五官端正,一表人才,小字标注是谁家的儿郎。


    宗聿面色微恙,抬头紧盯着江瑾年,声音低沉道:“这是什么?”


    【这次春猎官眷的人员名单,要是有谁不长眼得罪我,我就从册子上找出来给你看。】江瑾年一本正经地解释。


    宗聿愣了愣,猜到这是谁送的东西,笑了:“好。”


    说着他看向宗微,只见宗微抱着软枕挡在身前,又忍不住探出眼睛盯着眼前的哥嫂。


    宗聿问道:“这是干嘛?”


    宗微清了清嗓子,自认为正直道:“你盯嫂子的眼神看的我脸红,我还是个孩子。”


    宗聿只是习惯性地读唇语,没想那么多,却不知道在别人的眼神中,他看向江瑾年的目光饱含热切的情意。


    他和江瑾年对视一眼,又不好意思地挪开眼神,掩唇干咳一声,解释道:“瑾年有时会用唇语,你习惯就好。”


    宗微眼神一亮,好奇地探过头来,手语都还没来得及学的她,听到唇语更是惊奇,用求知的眼神看着江瑾年:“唇语难吗?我想学。”


    宗聿道:“学这做什么?”


    宗微甩给他一个你不懂的眼神,她还想带江瑾年玩,学唇语当然是为了更好交流。


    春猎的队伍再次整顿出发,随着马车的摇晃,后半程路开始了。


    宗微在这里,江瑾年也不好用话本打发时间,见宗微一脸期待,他微微颔首,示意宗微看他的唇。


    【宗微】


    简单的两个发音,是宗微的名字。


    宗微有意模仿,但不得要领,宗聿解释:“是你的名字。”


    他嘴上不赞成宗微学,但江瑾年真的教,他还是会帮宗微理解。


    宗微不嫌枯燥,一遍遍认真看江瑾年的唇,感受他的发音,若是能理解正确,不需要旁人夸,她先高兴地拍手。


    一时间,车内充满了笑声。


    等到了围场,宗微短暂地记住几个简单的唇语和几个简单的手语,她信心满满,扬言一定会学的又快又好。结果过了一会儿,她就忘的差不多了。


    信心满满的她变得垂头丧气,还因为宗聿从中作梗,没能和江瑾年分到一起。


    江瑾年安慰她,说晚上让白榆陪她。白榆会手语和唇语,这极大地激发了宗微的兴趣,于是她不在纠结不能和江瑾年住在一起的问题。


    送走宗微,江瑾年站在营地外面透口气。宗聿和大臣去主账拜见皇帝,商议春猎的事,这会儿并不在此地。


    他看着眼前的苍翠青山,心情正愉悦,冷不丁听见背后传来熟悉的阴阳怪气声。


    “既要照顾哥哥,又要照顾妹妹,没看出来你还挺有爱心。”


    江瑾年回头,多日不见的曲落尘换了那身扎眼的外乡服饰,穿着虞朝的骑装。衣服是刚做的,很新。


    不用问,江瑾年也知道是宗咏替他张罗,毕竟除了宗咏,其他人大概劝不动他换如此修身又包裹严实的衣服。


    江瑾年道:真难得,你居然愿意来猎场,你不是不喜欢这种场合?


    “我不喜欢别人自找麻烦,多过不喜欢这种场合。”曲落尘眼神冷冷地瞥向江瑾年,仿佛他是因为江瑾年才出现在这里。


    江瑾年不吃他这一套,他又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要曲落尘时时刻刻盯着:没看出来,你还挺顺着这位逍遥王。


    曲落尘在京都的熟人很少,除了江瑾年就是宗咏。


    曲落尘这性子,宗熠可使唤不动他。但若是宗咏邀请,那就另当别论。


    江瑾年看出来了,他眼底罕见地露出几分担忧之色:可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曲落尘冷冷道:“先管好你自己!你的时间不多了。”


    江瑾年摊手,好吧,他就不该为曲落尘担忧。不管宗咏知不知道曲落尘的真实身份,结局都不会改变。


    一旦曲落尘带着他离开,这里他或许还有回来的机会,但对曲落尘而言,就不知道要何年何月。


    第53章  我拿得起就护得住!


    春猎第一天要安排的琐事比较多, 不会一上来就开始打猎。随行人员的住宿食宿,这些都需要调度协调。


    江瑾年和曲落尘在外闲谈的功夫,宗聿他们已经说完事, 小福子过来请人, 江瑾年拿上许久不用的扇子。


    几位殿下的营帐都在中围,以扇形环绕着主账, 这附近守卫森严, 带队的人是提前到此地的林宣。


    主账两侧没有遮掩, 中门大开,这会儿文武大臣已经退下去安排自己的家眷。营帐里是宗聿几兄弟, 敛芳和卫淮候在外面。


    江瑾年他们二人到时, 正遇上纪凌牵着马过来。


    比起平日沉闷的深色, 他今日穿的素雅, 没有戴凌霄阁的面具,全身上下的装饰除了头绳就剩下腰间坠着的香囊。


    纪凌给几人行礼, 探头往主账看了一眼,见宗熠还在说话,他默默地退到卫淮身边。


    卫淮道:“今年也一样?”


    纪凌点头, 他牵着缰绳, 安抚身边的马儿了, 让它们保持安静。


    营帐内宗樾视线往外,搜寻纪凌的踪影, 但纪凌站的偏, 他只能看见半侧的半边身子。


    他没能和纪凌有什么眼神交流,倒是和江瑾年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江瑾年的眼底有还未消散的探究之色, 他握着扇子,微微福身。


    其他人也注意到外面来的人, 宗聿因公事而蹙起的眉头舒展,眼睛看向江瑾年,对宗熠道:“皇兄。”


    他声音低而柔软,有点撒娇的意思。


    宗熠真是没眼看,摆摆手道:“就到这儿吧,春猎时长,山里地形复杂,气候多变,你们自己注意点。”


    几人应声,宗熠看向宗樾,道:“今年也要陪纪凌去吗?”


    又是一个也,可见往常亦是如此,所以大家都不惊讶,到了此地就会想起来。


    宗聿和宗咏也看向宗樾,宗樾眉眼柔和,带着两分纵容:“习惯了。”


    宗熠道:“早去早回,记得替我上柱香。”


    宗樾点头,朝着外面走去,宗聿和宗咏也在他身后告退,慢慢地走向主账门口。


    主账外面,看到宗樾出来,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纪凌眼底流露出绵软的柔和,他把手上的马分一匹给宗樾。


    这种事做过多次,习惯已成自然,他们间早已形成秘而不宣的默契。


    他们两个人很快离开了营地,其他人也是见怪不怪。


    宗咏打着哈欠,他今天早上起的早,又坐了那么久的马车,这会儿有些困,不由分说地拽住曲落尘,拉着他回营帐休息。


    宗聿问江瑾年想不想在附近转一转,江瑾年摇头。他看向纪凌他们离开的方向,抬手问道:二哥和纪凌去哪儿?


    宗聿道:“纪凌的父亲埋在附近,他们去扫墓。”


    江瑾年一愣,他没往这方面想,诧异道:可这里不是皇家猎场吗?怎么会埋在这里?


    江瑾年对纪凌的身世并不了解,有此疑惑也正常。


    皇家猎场靠近行宫,方圆百里都是皇室的土地,一般人怎么可能会埋在这里?


    宗聿解释道:“瑾年可曾听说过英王谋逆案?纪凌的父亲是禁军副统领,当年英王谋逆,我父皇和文武大臣被困行宫,众人浴血对战,纪凌他爹更是战至御前最后的一兵一卒,撑到援军到来,力竭而亡。”


    英王谋逆案距今已有二十一年,江瑾年那个时候还在娘亲的肚子里,宗聿刚满月不久,先皇后为了照顾他,没有前往猎场,因此在宫内生变时,第一时间察觉到异常。


    纪凌的父亲英勇善战,他力竭之时,英王闯入宫殿,年仅六岁的纪凌捡起和他一般高的长剑,护着被先皇带上猎场的宗熠、宗樾。


    英王没把这个奶娃娃放在眼里:“剑很危险,不是你这种小屁孩该玩的东西,你要是放下去,我说不定还能给你个痛快,别和你那牛脾气的爹一样,不识时务。”


    纪凌打小没娘,是父亲教养。他和宗熠差不多的年岁,先皇宽厚,便让他进宫和宗熠作伴。他和两位皇子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在他心里,保护两人是一种本能。


    英王的话他似懂非懂,他固执地提着剑,挡在二人身前:“我拿得起就护得住!”


    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于纪凌而言,死亡并没有那么可怕。


    眼前这个谋逆之臣确实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掉他们,然后坐上他梦寐以求的王位。


    可那些都和纪凌没关系,纪凌的心里只有两位皇子。王位对他而言是很遥远的东西,他不懂那有什么好的,但宗熠和宗樾就站在他身后,那是他能切实感受到的。


    那一日兵荒马乱,纪凌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援军攻上来清扫时,纪凌抱着剑跪在父亲面前,父亲说:“拿起来了就不能再放下。”


    纪家忠烈,但纪凌因为性格问题,他父亲没想过要他从武。送他进宫,是想他做皇子伴读,可他捡起剑,走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纪凌年幼,家中无人,先皇特许将人葬在此地,平日里看守行宫的人会帮忙扫墓。


    先皇欲把纪凌养在宫里,随他爹的意愿,做皇子伴读,但纪凌拒绝了,他自请入凌霄阁,拜入前任阁主门下。


    比起手无缚鸡之力,纪凌更想变强,他痴迷武学,永远有一颗保护别人的心。


    提到英王谋逆案,诸多往事纷至沓来,左右无事,宗聿就和江瑾年多聊了两句。


    他们有些时候对纪凌格外偏宠,一方面是因为纪凌性格存在缺陷,情感比较迟钝,对危险死亡没有敬畏之心,另一方面就是从小长大的情分,不管过去多少年,纪凌想要保护他们的心从来没有变过。


    英王谋逆案牵扯甚广,甚至拖下一大批武官,文官因此崛起。江家正赶上时候,迎头而上,开始他们一家的辉煌。


    江瑾年的娘亲当时已经身在京都,江云枫因为没有安置好她,闹的家宅不宁,称病在家,没有去猎场,也因此捡了大便宜。


    因为当时宫里乱了,先皇后是武将出身,她带领禁军镇住宫里的局面,可还需要一个人带兵去猎场。


    江云枫适时出现,先皇后对他委以重任,他不负所托,事情办的漂亮,也顺利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不过江家有得亦有失,在那场混乱中,还在妃位的太后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而之后再无所出,直到先皇后离世,她奉旨抚养宗熠三人。


    江瑾年多少了解一些当年的情况,道:我记得当时不止死了一位皇子。


    太后膝下的是先皇第四子,同时出事的还有年岁一致的三皇子。


    宗聿微微颔首,毕竟死的是自己手足,他的声音显得低沉:“叛军攻入皇宫,当时局面混乱。对外称是死了两位皇子,但三皇子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他母妃受此打击,痴傻至今。”


    江瑾年有些唏嘘,道:英王谋逆,少不了狄戎的手笔。江云枫刚退了狄戎的大军回都,狄戎怎么会甘心?想必四皇子的死多少掺了些私人恩怨。


    后宫是外臣止步之地,那些叛军又怎么可能清楚每个妃子的住处?留在宫里的皇子公主好几个,偏偏出事的是年纪一致的三皇子和四皇子。这很难不让人猜想是叛军没有分清,干脆全杀了。


    宗聿和江瑾年这会儿已经进了营帐,看清江瑾年的手语,宗聿愣了愣。虽然他那时没记忆,但后来听人提过多次。英王谋逆是不服气输给先皇,并没有他国插手。


    狄戎当时刚结束内乱休战,怎么可能又出来挑事?


    宗聿只当是人云亦云,传的夸张了些,没有在意,道:“瑾年是听谁说狄戎有参与?”


    江瑾年坐下,道:我娘,当时京都有狄戎人的身影,英王谋逆失败后,他们就离开了,还带走了一个大箱子。


    宗聿正在给江瑾年倒茶,看清他的手势,面上的淡然微僵。若是江瑾年是从旁人的嘴里听来,他一笑置之,可说这话的人是他娘亲,这就让宗聿不得不重视。


    江瑾年见宗聿的神色有些僵硬,想到他娘亲因身份并没有插手这种事,以为宗聿介意,又补充道:我娘身为江湖人士,对京都的尔虞我诈并不了解,加上怀了我,就更没精力应付旁事。这些话,她只对我说过。


    言外之意是她并不是看见了还有意放他们离开,而是自己精力不济,无法阻拦。


    宗聿给江瑾年递茶,他没有深思江瑾年这话的深意,而是在想他提到的狄戎。


    “瑾年可知,英王谋逆案并没有查出有狄戎插手?”


    正在喝茶的江瑾年一愣,被茶水呛到,咳嗽起来。宗聿起身替他轻拍后背,见他咳出泪花,有些心疼。


    江瑾年仰头看向宗聿,眼尾微微泛红,带着泪光:【会不会是联系的太隐晦?】


    宗聿抬手用大拇指的指腹擦去江瑾年眼角的泪花,道:“不排除有这个可能,但就实际情况而言,狄戎犯不着这样做。”


    狄戎的实力一直不如虞朝,太上皇在位时,他们还送出质子和谈。一直到先皇继位,这位质子才得以返回故土。


    而他回去后不久,狄戎内乱,他皇兄执意举兵进犯虞朝边境。这一仗半拖半打一年多,那质子也是个能人,在这一年多的时间结束内乱上位,和虞朝签订停战协议。


    质子刚刚继承王位,根基不稳,自己都忙的焦头烂额,停战对双方都好,他傻了才会来插手虞朝内政,给自己找不痛快。


    江瑾年也意识到不合理的地方,可他坚持道:“我娘不会看错,更不会记错。”


    他娘也是和狄戎打过交道的人,认错的概率太小了。


    见江瑾年如此坚持,宗聿并没有生气,他略微沉思,回想起江瑾年话语里的一个关键点。


    狄戎的人手带走了一个箱子,他们不远万里而来,只是为了一个箱子吗?这个箱子里装了什么?


    第54章  殿下,你有没有后悔过?


    英王谋逆案实在太过久远, 宗聿和江瑾年的疑惑此刻无从证实,但江瑾年提出的这件事还是让宗聿上了心,狄戎出现的时间太过巧合, 不管他们是为何而来, 都值得调查清楚。


    宗聿去找宗熠说了这件事,边境的狄戎年年不安生, 当年的停战协议只持续了十来年, 虞朝内部政权一变动, 他们就蠢蠢欲动。


    宗聿在边境上和他们打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让他们龟缩回去, 边境能够修养两年, 若是能够不在生事端再好不过。


    可宗聿心里清楚, 狄戎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前世宗聿回朝后, 他们的确是老实了,可当他皇兄逐渐瓦解江家势力, 就要将江家手里的权利彻底收回时,狄戎又开始在边境上叫嚣。


    那个夺下政权的质子是个疯子,他的大儿子耶律苏和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耶律苏和生母不详, 狄戎内部众说纷纭, 流传最多的一个说法是说他是质子在虞朝期间生下的杂种。


    狄戎排外, 对他很不友好。他从小就知道,想要的东西要不折手段握在手中。他残暴嗜血, 极其好斗, 宗聿在战场上和他打过不少交道,前世也是死在他的埋伏中。


    他提前知晓了宗聿的动向, 军中有人同他勾结,虽然后来江瑾年处置了那些人, 但宗聿觉得远远不止。


    他时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耶律苏和每次化险为夷的背后,都有朝堂的影子。


    联想到狄戎人对他的排斥和关于他身世的流言蜚语,宗聿隐隐抓到了什么,却又不太真切。


    “狄戎人到过京都?宁王殿下,此话当真?”宗熠他们当时都太小了,对事情的记忆难免模糊。但吕忻是和先皇一起长大的贴身太监,对此事的印象很深。


    当初英王的确一直不太服气先皇登基,可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他的母妃在宫中被尊为太妃,也算是半个挟制他的筹码。他谋反的突然,这才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先帝当时就有所怀疑,但没有找到证据,不了了之。


    宗聿道:“瑾年比我还小,他没必要编出这种事骗我,他娘和狄戎无冤无仇,若非亲眼所见,也不会扯上他们。”


    宗聿相信江瑾年,自然会站在他这边。


    宗熠看他一眼,道:“吕忻,你可知当年那位质子和英王关系如何?”


    吕忻回忆道:“那个质子不爱走动,和京都各方的关系都很淡,英王和他没什么交集。要说他身上有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事,应当是他和还没入仕的江大人打了一架。”


    “和江云枫?”宗聿有些诧异,江云枫年轻时文质彬彬,像个油头粉面的小生,他这样的人也会和别人打架?


    吕忻点头:“当时那件事闹得很大,还惊动了先帝,但无人知晓是因何缘由。江阁老主动请罪,质子也没有追究,只说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有点误会,后来说开了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


    那时的江家还远没有现在这样的辉煌,江阁老身为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儿子没有入仕,女儿待字闺中。


    质子不追究,先帝也没说什么。


    “许是因为这件事欠了质子一个人情,江阁老后来在朝堂上促成了狄戎的和谈,让质子能够回到故土。”吕忻又补充道,神情甚是感慨,因为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质子离开,江小姐入宫,江云枫高中,紧接着就是狄戎内乱,举兵犯境,江云枫抛下大好前程,铤而走险,随军出征。


    而再之后……


    吕忻不着痕迹地看了宗聿一眼,再之后是江云枫回朝,还带着江瑾年的娘亲,只是这件事无人知晓。卫淮被宗熠派出去打探江瑾年的身世,正好查到这里。


    当初的那些事看似毫不相干,可仔细回想,又每一件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江瑾年的娘亲,一个和各方势力无关的人,却在这样的局面中留下蛛丝马迹。


    宗熠下令让卫淮去查,不过他让卫淮查的方向不是狄戎,而是江云枫。


    当年江云枫在战场上失踪过一段时间,保护他的官兵全死了,等他再回来,狄戎的内乱已经解决,双方开始和谈。


    宗熠怀疑江家和那位质子之间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在当年那个时间内,最了解情况的人极有可能是江瑾年的娘亲,可他娘亲已逝,他和宗聿感情正好,宗熠也不想做让他们生嫌隙的恶人,在宗聿面前点到为止。


    江瑾年不参与宗聿的政事,他在营帐外面等宗聿。白榆被他派去保护宗微,这会儿他身边并没有旁人。


    他一人也是怡然自得,把玩着手里的团扇,看着白色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江瑾年用扇子轻扑,蝴蝶飞舞着,跃上扇面。


    江瑾年屏住呼吸,轻轻移动扇子,蝴蝶挥舞着翅膀,在扇面的花朵上嗅着,像是要采摘一点花蜜。


    江瑾年心情愉悦,他仔细地观察那只蝴蝶,觉得有趣极了。


    “瑾年,在看什么?”宗聿在江瑾年背后出声,蝴蝶受到惊吓,翩然而起,化作白色的倩影,跃上半空。


    江瑾年看着空空如也的扇子,转身嗔道:【你赔我。】


    宗聿会错意,道:“好啊,刚和皇兄打了招呼,我带你去个地方,晚上再回来。”


    江瑾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重新道:【你赔我蝴蝶。】


    说着抬头去找那只飞落在扇子上的精灵,却只见湛蓝天空,蝴蝶早已不见踪影。


    宗聿这才意识到此赔非彼陪,不过没关系,这两者差别不大。


    “我赔,我知道有个地方有蝴蝶。”宗聿笑容神秘,也不说去哪儿,故意卖关子。


    江瑾年略微思索,想起还没出门前,宗聿就惦记着他的桃花,此刻神神秘秘,只怕也是为了那片桃花林。


    江瑾年没有拆穿他,而是欣然答应。他们二人也骑马离开了营地,不同的是他们只骑了一匹马。


    桃花林在猎场的范围内,只是位置比较偏僻,已经在猎场的边缘。


    这里的桃花开的晚,附近还有一眼泉水。眼下正是桃花最灿烂的时候,红的、白的、粉的,就像是一副美丽的画卷,在大地上缓缓铺开。清风一吹,花瓣飞舞着,宛若无数翩翩起舞的蝴蝶。


    宗聿和江瑾年打马而来,桃花雨坠落肩头,马儿摇晃着脑袋,放慢脚步,在桃花林中走着。


    宗聿拉着缰绳,从背后抱着江瑾年,他们穿过桃花林,在泉眼处停下。


    宗聿扶江瑾年下马,这里静谧清幽,桃花飘落在泉水中,若是不仔细瞧,还会把它误以为是一块平地。


    【这里好安静,殿下是打猎的时候找到的吗?】


    刚才过来时江瑾年就发现,越往这边走,防守越薄弱,地势也越发陡峭,别说布防,想从这边偷袭都不是易事。


    偶尔林中还会传出动物的吼叫,那声音在山中回荡,久久不散。


    “我十三岁就去了战场,偶尔回来一次,都会觉得京都变化很大,就是猎场也是如此。有一年我在猎场走错路,无意间发现这个地方。”


    宗聿轻描淡写,江瑾年却从这两句话中听出几分酸涩。少年人最快乐无忧的那几年,宗聿基本在战场上,睁眼闭眼不是训练就是战争。


    他能从战场回来,应该已经是闯出名堂以后的事,有了兵权,回来替他皇兄撑场子。


    他在边境的时日里,京都物是人非,许多东西都和年少的记忆有了出入,曾经和兄长纵马肆意的猎场也变得陌生。


    【殿下,你有没有后悔过?】江瑾年问道。


    其实就算宗聿不去战场,宗熠也有办法解决那些麻烦,只是更复杂一点。


    边境七年,宗聿见识了太多。要说后悔,除了一开始不适应想过,后来似乎就没时间想这个问题了。


    边境的风霜催人,黄沙冷月,没有磨灭少年的意志,反而让他变得更强大。


    “要是后悔,我早就跑回来了。”宗聿抬手,在江瑾年的头顶上折下一只桃花,将花枝送到他面前,道,“上战场前,我想着争口气,上战场后,我意识到不能退,我要是退了,身后千千万万的子民怎么办?”


    江瑾年接过他的花,花枝上还有几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宗聿一脸笑意,他其实更想把花别在江瑾年的鬓间。


    桃花配美人,花美人更美。


    【殿下为了争这口气,在军中站稳脚跟。那时的你可有想过,休战后会被塞一桩荒唐的亲事在手上?】


    “能和瑾年喜结连理,又怎么能算是荒唐?”若是前世,宗聿自然觉得荒唐,可如今他巴不得这桩亲事落在自己手上。


    江瑾年拿花丢他,道:【殿下莫要贫,娶我是结果,难道在娶我之前因亲事闹绝食的那个人不是你?】


    江瑾年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宗聿因绝食生病的事,江家的下人背地里议论过。


    宗聿接住被扔进怀里的桃花,想到自己重生前干的那些事,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那都是得到你消息之前的事,怎么能做数?”


    【我和殿下素未谋面,殿下又怎会因我而失了警惕?退一万步讲,就算殿下真的想娶我,你就没想过万一江家变卦了怎么办?】


    江瑾年知道,宗聿早就忘了他这个雨夜救下的陌生人,所以他清楚,宗聿娶他一定有别的缘由。


    宗聿回避了第一个问题,激动道:“江家要是变卦,我就把你抢出来,我这一生只认你,也只有你。”


    第55章  我师门有一种蛊,名为生子蛊


    宗聿和江瑾年回到营地时已是傍晚, 宗樾和纪凌还没有回来。江瑾年怀里抱着一捧桃花,宗聿让小福子去找个装花的容器,顺便把他回来时猎的几只兔子拿去给伙夫打理干净。


    之前宗聿就说自己烤东西还不错, 今天晚上想给江瑾年露一手。


    宗咏下午也带着曲落尘出去转了转, 不过他的心思没在打猎上,没有猎到东西。知道宗聿打了兔子, 他不客气地拉着曲落尘过来蹭吃蹭喝。


    夜幕降临, 营地内篝火通明。


    宗聿把最先烤好的那只给宗熠送去, 还派人去请了宗微,不过宗微没来。她这会儿学习的兴致正高, 就算是山珍海味她也不感兴趣。而且她下午吃了不少东西, 这会儿也不饿。


    火堆上的兔子烤的滋滋冒油, 宗聿往上面抹了一些蜂蜜水, 外皮看起来格外的金黄酥脆。


    宗咏盯着火堆上的兔子,只觉得香味扑鼻:“七哥,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手艺。”


    “你不知道的多着呢!”宗聿浅笑,用刀化开兔子表皮,方便更好的入味。


    宗咏舔了舔唇, 道:“有肉无酒, 滋味少了一半。你们等等, 我去搞点酒来。”


    说着也不等其他三人说话,他就离开了。没过好一会儿, 他衣袖鼓鼓地回来, 从袖子里掏出四瓶酒和一个酒碗。


    他在曲落尘身旁坐下,把酒碗和其中的两瓶酒递给宗聿:“来来来, 一人一瓶,酒碗是七嫂的。”


    春猎期间不禁酒, 后勤也备了几坛好酒,只等宗熠下令庆祝,就把它们拿出来。


    但今天毕竟是春猎第一天,身为亲王就带头饮酒还是太过招摇,所以宗咏只打算小酌,不敢太过放肆。


    “你就只给你七嫂拿酒碗?”曲落尘转头看向宗咏,对他的区别对待表达了不满。


    宗咏摆手,斜了他一眼,道:“你要什么酒碗?我那是不清楚七嫂酒量。至于你,你不是一直对瓶喝?”


    宗咏毫不客气地揭人老底,以为曲落尘是想在宗聿面前装一下斯文,毕竟他两现在是亲家。


    曲落尘扫了他一眼,拿过酒没再说什么。


    宗聿并没有把酒递给江瑾年,浅笑着给宗咏解释:“瑾年不会喝酒,他一杯倒。”


    此话一出,现场寂静了片刻,燃烧的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


    曲落尘疑惑地抬头看向江瑾年,似笑非笑。


    江瑾年对上他的眼神,抬手微微遮挡脸颊,别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事吧说来话长,但肯定有曲落尘一份。


    不明真相的宗咏叹息道:“那真可惜。”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曲落尘冷笑,神情略带嘲讽:“他一杯倒,被他喝趴下的我像不像个笑话?”


    宗咏瞪大眼,回头瞧他。曲落尘的酒量他是知道的,他都喝不过,能把曲落尘喝趴下,他嫂子不应该是千杯不醉吗?


    宗咏见曲落尘神色认真,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又抬头看向宗聿,但宗聿显然不知情。


    江瑾年的神色略显尴尬,虽然知道曲落尘不会帮忙隐瞒,但也没料到他拆台拆的如此迅速,当真是不给他留一点余地。


    宗聿心底也有些惊讶,新婚之夜他的确看见江瑾年醉了,他不可能连这都分不清。


    但曲落尘没必要唬他,拿他寻开心。


    宗聿想到另一个可能,道:“你只是醉果酒?”


    这算是个很好的台阶,只要江瑾年顺着宗聿的这句话说下去,关于他酒量的事就能揭过去了。


    但江瑾年并没有这样做,他之前就想过找个合适的机会给宗聿坦白他服药的事,此时此刻,气氛都到这里了,再避开,日后只怕更不好开口。


    江瑾年心中已有思量,他给宗聿打了手语,道:不是果酒,我的身体并没有太医说的那么差,当初江家要我顶替江闻月嫁给你,是存了让我死在王府的心思。我如他们所愿装病,身体不好是因为吃了曲落尘帮我调配的药。新婚那日酒劲和药效冲突,所以醉过去了。


    曲落尘拆江瑾年的台,江瑾年就拖他下水。唇语曲落尘不懂,但手语他看的明白。当初的药是他配的,忌不忌酒他心里清楚。


    宗咏不懂手语,心里又好奇,他也不好问宗聿,眼巴巴地看向曲落尘。曲落尘开了酒瓶喝酒,不理他。


    宗聿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种曲折,他之前也怀疑过,但真正听江瑾年承认又是另一种心情。


    想到迎亲那天,江瑾年病弱的样子,他低声问道:“那种药对你的身体可有损伤?”


    江瑾年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本就是让人看起来像是生了重病的样子,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影响?只是影响不深,仔细调理就能恢复。


    他习惯了这样的伪装,并不觉得有什么。若是选择了坦白还在宗聿面前扮弱,反显得有些矫情了。


    不过宗聿不这样想,他以为江瑾年是怕他担心,眼底闪过一抹心疼之色。


    “是药三分毒,以后有我在,你不需要那东西。”


    宗聿大概猜到了江瑾年喝这个药的原因,大抵是不想和江家纠缠,故而在江家眼里维持一个体弱多病的样子,打消江家对他的疑虑,也让他有时间去做自己的事。


    可药这东西,不管做的再精细,也会存在一定的隐患。他的瑾年只需要健健康康地做自己就好,其他的宗聿会帮他摆平。


    江瑾年唇角含笑,被人宠着的感觉不坏。


    曲落尘扫了他一眼,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或许江瑾年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看向宗聿的眼神充满了笑意,他的心绪会因为宗聿的一举一动而变化。


    宗聿不加掩饰的偏宠更是明目张胆,他们二人之间有种微妙的氛围,让人难以插入。


    曲落尘微微蹙眉,想到还有人等着江瑾年,他心里有些堵。他也不想做恶人,可并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值得庆祝,飞蛾扑火,最终只会自取灭亡。


    宗咏不知道江瑾年和宗聿具体说了什么,只知道江瑾年可以饮酒。他心思不重,对这种事更不会刨根问底,所以很快就把好奇心抛之脑后,开始提上酒瓶和大家碰杯。


    火上的兔子烤得正好,宗聿撕下兔腿,用准备好的叶子包起来递给江瑾年,至于其余两个,他只说了句让他们自己动手。


    宗咏可不客气,顺便还照顾了一下曲落尘。


    “来来来,尝尝我七哥的手艺。”宗咏把肉切好递给他,他对人细心又体贴,在他面前毫无亲王的架子。


    曲落尘习以为常,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两个人之间,论细心。那肯定是宗咏,而不是他。


    宗聿的手艺确实不错,兔肉外焦里嫩,一口咬下去,汁水和肉香在舌尖绽放,带给味蕾极大的满足。


    江瑾年手上的兔腿烤的恰到好处,肉质细嫩,配合宗咏拿来的酒,别有一番风味。


    美食配美酒,气氛其乐融融。


    宗聿吃的不多,他把肉片成小块放在叶子上,方便江瑾年食用。


    宗咏一脸艳羡,看向身旁还等着他动手的曲落尘,抬脚踹过去。不过他收着力道,更像是碰了碰他的腿。


    莫名被踹的曲落尘面无表情地看向他,随后又盯上他的脚,冷冷道:“你这脚不想要了?”


    宗咏立刻把脚缩回去,小声道:“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那么大?”


    曲落尘眼神微眯:“你说什么?”


    宗咏立刻怂了,缩了缩脖子,嘴上说着没什么,视线转向宗聿和江瑾年,由衷地感慨道:“成了亲的人就是不一样,我都不敢想你们以后要是有了一儿半女,他会被宠成什么样。”


    宗咏话音刚落,江瑾年就被喝下去的酒呛到,他放下手里的兔肉,转过头去。


    宗聿打开随身的水囊递给他,轻拍他的后背。


    宗咏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一旁的曲落尘忍不住笑了,对他道:“你可真会聊天。”


    宗咏不明所以,曲落尘吃下手上的最后一口兔肉,拿起酒瓶,道:“你七嫂不能生。”


    江瑾年缓过劲来,止了咳嗽声。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而是默默地喝水。


    宗聿意味深长地看了曲落尘一眼,曲落尘的这句不能生就很有意思。他算是江瑾年的舅舅,和江瑾年关系很好,自然是清楚江瑾年的身份。


    他可以说江瑾年身体不好,也可以说宗聿他们现在还没打算要孩子,不管是哪一个借口,都比不能生三个字委婉。


    他不像是回答宗咏,倒像是说给宗聿听,让宗聿明白,娶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


    宗聿把火上的兔肉翻了个面,并没有受到曲落尘的影响,坦然道:“瑾年身体不好,我没打算要孩子,我的想法是以后在宗亲里面抱养。”


    宗咏依稀想起来是有这样一件事,他刚回来时,不知道谁说了一耳朵。宋治当初在御前替江瑾年把脉,诊断他先天不足,子嗣艰难。


    只是后来宗咏见江瑾年身体还好,也就忘了这一茬。


    见宗聿对孩子这事并不执着,宗咏道:“抱养也可以……”


    话音未落,宗咏想起什么,瞥了身旁的曲落尘一眼,试探道:“凭你的医术,你也没办法?”


    曲落尘道:“他们自己有打算,你还想操这个心不成?”


    宗聿表明了态度,虽然用的是之前宋治给的借口,但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毫不知情,只是知道的多和少的区别。


    宗咏见曲落尘误会,意识到自己这话有歧义,他怕宗聿和江瑾年不高兴,连忙道:“我不是催生的意思,七哥和嫂子别误会,我只是想到一点事,觉得抱养可能不太容易。”


    宗聿在乎江瑾年,宗咏不至于这样不识趣,在他们说了不要孩子后,还去长篇大论。


    宗聿没有多心,反而感兴趣地问道:“怎么会不容易?”


    且不说先皇那一辈还有一个伯伯,就宗聿他们这一脉,因为宗熠的皇位毫无悬念,他们这些兄弟姐妹没有经历残酷的九龙夺嫡之争,除了早夭的两位皇兄,无一折损。


    就算宗聿不抱养,一辈子和江瑾年一生一世一双人,其余的兄弟姐妹也能为宗族开枝散叶。


    宗咏喝了一口酒,露出一个你想的太简单的表情,道:“六哥和五姐我们就不说了,他们不在京都,单说我们几个。二哥那边肯定是指望不上了,不管是他还是纪凌,都不能生孩子。小九儿及笄那年,皇兄问她有没有意中人,她直接放话说不嫁人,目前看来她这心态没有任何转变。而我……”


    宗咏顿了顿,又喝了一口酒,不着痕迹地往曲落尘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我不靠谱,多半也是指望不上的,所以你看就眼下这情况,你和七嫂如果真的不要孩子,那我们就只能指望大皇兄开枝散叶了。”


    皇家比较注重子嗣,这也是当初宗熠不满意江瑾年的一个原因。宗聿是想着还有其他人,才会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给宗熠,可听完宗咏的分析,他发现其他人靠不住。


    而且宗聿从宗咏的话里听出一丝异样,他抓住那点怪异的感觉,问道:“什么叫不管是二哥还是纪凌,都不能生孩子?”


    宗咏道:“男人和男人本来就不能生孩子,这有啥好奇怪的?”


    宗聿微微蹙眉,看着宗咏一副事实如此的模样,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最终只剩下一个。


    江瑾年和曲落尘也不由地看向宗咏,曲落尘拧眉沉思片刻,冷冽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异色:“你二哥是断袖?”


    宗咏被他们三个人盯的有些不自在,听见曲落尘这话,他猛然反应过来,难以置信地看向宗聿,吃惊道:“他们两个人不知道情有可原,可是七哥你都回来一年多了,你不知道二哥和纪凌的事吗?”


    宗聿哑然,他真的不知道。因为纪凌是和宗熠、宗樾一起长大的,英王谋逆时,他还护过二人,所以他们关系好是很正常的事,宗聿从来没有往别的地方想过。


    关键是纪凌大半的时间都在宁王府,宁王府没事才会去瑞王府转一转,住两天。就他这不热衷的态度,宗聿也想不到那方面去。


    宗咏挠了挠头,他这算是无意间透了宗樾的底,想了想,找补道:“其实你没看出来也正常,据我分析,二哥应该还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他和纪凌说不定最多也就抓过手。”


    宗聿压下心头的情绪,疑狐地看向宗咏,问道:“二哥没说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最先知道的人是皇兄。七哥还记得你上战场那年,二哥刚入朝堂,就把江家想越俎代庖的事捅上去吗?”


    “记得。”


    想起往事,宗聿的脸色有些阴沉,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时候。舅舅的死,大表哥的失踪,宗熠面对江家的步步紧逼,沉默压抑。


    他不再是京都城内无忧无虑的纨绔子弟,失亲之痛,权臣相逼,他心头的怒火都化为了动力。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江瑾年注意到他的情绪,往他的身边靠了靠,握住他的手。


    温凉的触感在燥热的火堆旁,带来一丝舒爽的凉意。


    宗聿低头看他,对上盈盈笑意,心头翻滚的情绪被抚平,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从年少的无力中脱身,抬头看向宗咏:“他们二人的事和这有什么关系?”


    宗咏叹了口气,道:“江家因为这件事对二哥颇有微词,没少在朝堂上给二哥使绊子,不过二哥谨慎,他们抓不到把柄。于是他们选择从纪凌身上下手,纪凌可是二哥出宫后就一直在他身边。他从普通暗卫升任凌霄阁副阁,那些人抓住这一点,弹劾二哥意图不轨。”


    普通暗卫和凌霄阁副阁,这两者的意义截然不同。认真说起来,那些人也不算是胡编乱造。


    宗樾身在朝堂,担任要职,身边跟的是凌霄阁掌事人之一,这要是换个皇帝,想不猜忌都不行。


    但宗熠是什么人?他是嫡子长子,从一出生就注定属于这个皇位,父皇和母后给了他足够的偏宠,他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根本不需要去争。而他的弟弟妹妹,哪一个不是他看着长大的?


    他为人兄长,宽厚温和,他为人君父,知人善用。纪凌是他派给宗樾的贴身暗卫,他要是疑心宗樾,也不会让纪凌成为副阁。


    朝臣的弹劾他没有放在心上,但宗樾不能置之不理。


    宗樾不愿意牺牲纪凌,所以他选择调任宗正院,从朝堂上抽身,做个闲散王爷。


    “皇兄当时很不理解二哥的选择,因为只要把他和纪凌分开,这问题就解决了。不料二哥直接和他坦白,他对纪凌心思不纯,只要他还在朝堂上,纪凌就会处处受限。他本来也无心权势,上朝堂是为了帮皇兄,皇兄已有人手,有他没他都无所谓了。”


    宗咏很是感慨,他二哥为了纪凌放弃了权势,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居然还没对纪凌坦白。纪凌天天在他面前晃,他是怎么忍住的?


    宗聿大受震撼,他隐约想到了什么,道:“当初纪凌往返战场帮我送信,不会是皇兄为了分开他们吧?”


    宗咏想了想,不确定道:“应该是,但我那时候离开京都了,不太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


    好好的兄弟,说断袖就断袖,这搁谁身上一时都难以接受。宗熠会想办法拆开他们也是情理之中,但显然他发现拆不开。


    所以他那天才会对宗聿说,宗樾决定的事,很难让他改变主意。


    宗聿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皇兄套路了。皇兄明明知道这事,却还是忽悠他去劝宗樾。他要真不明不白去劝了,不知道得多尴尬。


    “你们是不是都知道,就我不知道?”一想到自己差点干了蠢事,宗聿心里就有些不平衡。


    宗咏耸了耸肩,没有否认,道:“说实话,我一直以为你知道。你没发现皇兄都不给纪凌派任务吗?除非是真的人手短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他嘴上没答应二哥,但基本已经不管他们两个人往来了。”


    自从宗聿回来后,确实没见纪凌出远门执行任务,大多是在京都。可他以为是因为纪凌在宁王府的缘故,原来根本就不是。


    宗聿这会儿内心五味杂陈,他二哥为纪凌做到这份上,纪凌不可能真的毫无察觉,捅破窗户纸只是早晚的事,一旦他两在一起,传宗接代这事是没指望了。


    宗熠催不了他们,就会催别人,往下就是宗聿。


    宗聿握着江瑾年的手,莫名打了个冷颤。


    怎么办?他也是断袖啊!他王妃是男人!


    他二哥已经坦白了,他也要坦白吗?他要是坦白,他大哥得不得揍他?


    宗聿之前的轻松随着这件事烟消云散,转而是几番忧虑。他和宗樾都指望不上了,剩下的就是宗咏和宗微。


    宗聿看向宗咏,这小子刚才才说他不靠谱,是哪方面不靠谱?


    宗聿心中警铃大作,试探道:“二哥情况特殊暂且不论,你在外那么多年,就没遇见过心动的人?”


    宗咏犹豫了一下:“还好……”


    如果和对方相处起来很舒适,也算是心动的一种,那应该有。


    宗聿沉默,试探道:“八弟,你应该不是断袖吧?”


    这下换宗咏沉默了,他神色纠结,苦着脸道:“要不我们还是说说你和七嫂?”


    这生硬又蹩脚的转移话题法显得欲盖弥彰,两人对视一眼,继续沉默。


    宗聿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他们兄弟二人谈话到最后,得出三个断袖,这要是让大哥知道了还得了?


    江瑾年和曲落尘理清楚了眼下的局面,江瑾年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腹部。


    曲落尘皮笑肉不笑道:“我都要心疼你们皇帝了。”


    宗咏瞪他:“少说风凉话,有说风凉话的功夫,不如看看能不能帮我七嫂调理身体。你之前可没少说你医术了得,怎么在我七嫂身上就不灵验了?”


    曲落尘看向江瑾年,视线在他腹部一扫,道:“我是治病救人,不是观音送子。不过让男人生孩子的法子也不是没有,我师门有一种蛊,名为生子蛊,要试试吗?”


    说话间,曲落尘的视线落在宗聿身上,冰冷的眼神紧盯着宗聿,就像是一条精心布局的蛇,锁定了猎物。


    能让男人生子的药,宗聿不觉得心动,反而倍感荒唐。曲落尘处处诱惑,看起来就不怀好意。


    难不成他是想要江瑾年尝试?用这个方法来解决以后身份坦白可能面对的困境?


    宗聿没有半点期待,反而隐隐排斥。男人生子,违背天理,谁知道对身体有什么样的损害?


    宗聿不会拿江瑾年的安危去赌这种不合常理的事,直接道:“男人生子这种荒诞之言,我只在奇闻杂谈上所见。真放到现世,男人还能称为男人?我倒是觉得,更像是怪物。”


    宗聿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入江瑾年的耳朵。怪物二字更像是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他身上。


    江瑾年脸上血色尽褪,面色苍白,嘴唇轻颤,看向宗聿的眼神骤然变冷,黯淡的眼神下是受伤之色。


    怪物,好久没有听到这个词,就算是无心之言,还是让他心脏一抽,细细密密地疼起来。他燃起的情意,不宣于口爱意被浇灭,全都化成扎入心脏的利刃。


    他说不出此刻是什么心情,他想牵起嘴角,却笑意牵强。最终狼狈地低下头,拿着酒瓶的手不断地收紧。


    曲落尘看向他,见他受伤还是有些心疼。可转念一想,不及时止损,等短痛熬成长痛,言语会是更锋利的刀。


    江瑾年的好心情消失殆尽,他仰头一口气喝光瓶子里的酒,因为喝的急,又被呛到,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视线有些模糊,原来是眼泪蓄满眼眶。


    江瑾年愣了愣,心底有根弦崩断,难受的情绪一股脑地涌上来,他鼻子发酸。


    宗聿想抬手帮他,他拒绝了,道:我想回去了。


    宗聿对上他泛红的眼睛,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道:“好,我陪你。”


    说着他和二人打了声招呼,就带着江瑾年走了。


    宗咏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啊了一声,看着他们走远。


    曲落尘活动四肢,道:“我们也该走了。”


    好好的聚会突然结束,宗咏心里有点不得劲,他拽住曲落尘,道:“再坐会儿,你说的生子蛊好使吗?”


    宗咏凑到曲落尘面前,一脸好奇,甚至有点蠢蠢欲试。


    曲落尘盯着他这张带着稚气的脸,少年人的天真热枕不加掩饰,纯真而美好。


    曲落尘仿佛是被烫了一下,垂下眼道:“收一收你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早点娶妻生子才是正途。”


    委婉而伤人心的恶言,让宗咏变了脸色。


    他推开曲落尘,起身拍拍屁股,没好气道:“我告诉你,你今晚没帐篷了。”


    曲落尘倒在草地上,没说话。


    宗咏气的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曲落尘看着头顶无边的月色,没有起来,而是就这个姿势躺下去。


    他戳江瑾年的心窝子,让江瑾年面对现实。轮到自己,他也看不清。


    第56章  瑾年,你不要不理我


    夜晚的营地十分安静, 除了官兵偶尔走动的声响,大部分人已经休息就寝。


    曲落尘又往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他是极个别在外游荡的典型。营地里知道他身份的人不多, 就算奇怪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搅。


    月上梢头, 冷辉如银,火堆旁多了一道身影。


    曲落尘抬头, 见是江瑾年有些意外:“他没把你哄好?”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宗聿。


    他刚才那话戳到江瑾年痛处, 偏偏江瑾年没有办法坦白, 无心之言也会锋利如刃,让他受伤。


    江瑾年离去是想平复自己的心绪, 但宗聿追上去了。他看出江瑾年的异样, 自然不会置之不理。


    曲落尘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说了什么, 但见江瑾年这个时候选择出来, 而不是和宗聿呆在一起,他不难猜出这根刺还横在江瑾年心上。


    江瑾年在火堆旁坐下, 用手语道:这不是正如你所愿?


    挑起事端的人反倒轻飘飘地装作无事发生,江瑾年脾气再好,这会儿也冷下脸。


    “我实话实说, 宗聿顺心而为, 我们的话都没有问题。江瑾年, 你还不明白吗?是你自己在意这件事,才会反应激烈。”


    暗夜寂静, 四周传来虫鸣声。


    曲落尘的声音冷酷的不留情面:“我还是那句话, 你可以是女人,也可以是男人, 但你不能同时兼具两种身份。你因为这具身体吃的苦头够多了,所以你到现在都不敢对宗聿坦白, 你甚至没有底气对他说一句你是男儿身。江瑾年,承认吧,你一直都很不安,他对你越好,你越害怕。”


    江瑾年面色阴沉,柔和的眉眼在这一刻染上冰冷的寒意,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生人勿近的疏离。


    曲落尘的每一句话都沉重地落在他心上,他不由地烦躁起来。


    他生来就和常人不同,江家当他是怪物,替他娘接生的稳婆也被灭口。他们厌恶他,咒骂他,不止一次的想要他死。


    可江瑾年没有死,他活的好好的。他娘亲从来不回避他怪异的身体问题,教他如何保护自己,爱自己。


    在娘亲的眼里,他不是怪物,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人生,男人女人只是外在,重要的是他将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的理想和抱负不会因为身体而改变。


    娘亲给了江瑾年所有的爱,所以即便后来真正明白了自己的身体和普通人的不同,江瑾年也没有自卑过,他依旧自信快乐的活着。


    他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如此,偏生了宗聿这个意外。


    害怕和逃避是如何产生的呢?或许是看见那双眼睛里的深情时,也或许是宗聿一遍遍说着只要他时,建立在秘密上的爱慕,就像是空中楼阁,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塌。


    宗聿越是喜欢,江瑾年就越发不确定,到头来,男人这个身份,甚至比江瑾年本身更容易让人接受。


    江瑾年尝到了苦涩的滋味,深陷情欲的自己猛然惊醒,他站在泥潭中,茫然四顾。


    他讨厌曲落尘的直接,又不得不承认他的直接行之有效。


    江瑾年道:反正你也只给了我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一到,桥归桥,路归路,既然注定没有结局,又何必在这期间自寻烦恼?


    曲落尘见他口是心非,道:“自欺欺人可不是好主意。”


    江瑾年瞪他,冷笑着回怼道:这是你自欺欺人的感悟?


    曲落尘挑眉,江瑾年又道:外出第一晚就没帐篷的人,是不是自信过头了?


    宗咏在曲落尘面前一直都是好脾气,从来不会和他脸红急眼,像今天这种生气不要他靠近的情况极少。


    其实他也就当时那一会儿情绪上头的负气话,并非发自内心。


    只不过曲落尘知道界限在哪里,顺了他意,正好断了他的心思。


    “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可你不清楚自己要什么。”曲落尘拨弄着火堆,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趁着现在还清醒,把你脑子里那些情情爱爱控一控。”


    江瑾年:“……”


    江瑾年对曲落尘这张嘴是真的服气了,同样是人,怎么有的人说话就是那么欠揍?


    他就不应该出来,指望曲落尘能狗嘴里吐象牙。


    江瑾年站起身往回走,不再理会曲落尘。


    回到营帐,外面篝火的光晕透过来,帐篷里有朦胧的光线。


    江瑾年站在门口适应了黑暗,摸索着朝床榻走去。


    他和宗聿是夫妻,其他人并没有再备一张床。他刚才回来时心里不痛快,面对宗聿的追问,也只是打哈哈敷衍,然后上床躺着。


    宗聿在他床边坐了好一会儿,盯着他不说话,但神情有些受伤。江瑾年只当没看见,他不想解释。


    或许就像曲落尘说的一样,只是三个月的相处而已,赔了一颗心不够,还想把自己也赔上吗?


    宗聿没有得到答案,躺下来后有意和江瑾年保持距离。江瑾年心烦意乱,没有睡着,在床上躺了许久,听见宗聿平稳的呼吸声后,他才起身出门透气。


    这会儿床上能看见宗聿模糊的身影,江瑾年有意收敛脚步声,他走到床边坐下,就像一开始想找他沟通的宗聿。


    只不过他是装睡,而宗聿是真的睡着了。


    江瑾年轻声叹息,低着头在床边沉默。


    猛然,他被人拉住手腕,下一刻便是天旋地转,身体被人放倒在床上,一双有力的胳膊将他搂住,他被困在熟悉温暖的怀抱中。


    宗聿没睡着,他怎么可能睡得着?


    “瑾年,我是不是说错话惹你不开心了?”宗聿在江瑾年的耳边低语,他情绪低迷,声音里带着鼻音,听上去格外的委屈。


    江瑾年推他,没有推动。


    黑暗中,唇语和手语都没有办法用,肢体语言被限制,他现在是真正的哑巴。


    宗聿似乎也没想听他解释,压着他,自顾道:“是因为生子蛊?”


    宗聿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上面。他说男子有孕不合天理,江瑾年是听到这句话才不高兴。


    江瑾年出去这段时间,他躺在床上又仔细地想来想。江瑾年和曲落尘相识多年,想必早就知道生子蛊这种东西的存在。


    他们在一起后,宗熠对江瑾年先天不足,子嗣艰难这件事感到不满,故而让宋治上门问诊。


    宗聿对江瑾年的身份心知肚明,在宗熠面前打哈哈绕过去,让宗熠放弃催他。


    可在江瑾年面前,他们一直有意回避身份这个问题,没有坦诚地说过。


    宗聿不由地猜测,许是江瑾年对生子蛊有过想法,自己的话让他会错意,所以他才会生气。


    可宗聿的本意就是不想子嗣这件事成为江瑾年的负担。


    宗聿在江瑾年的脖子上咬了一口,他收着力道,却还是泄了几分情绪。江瑾年吃痛,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宗聿意识到咬疼他了,松口,舔|舐脖子上那个浅浅的牙印。


    江瑾年的身体细微地颤抖,他再次伸手去推宗聿,可是宗聿不放,还抓住他的手腕,强势地把人禁锢住。


    宗聿埋首在他胸口上,道:“瑾年,我不喜欢孩子,你不要因为我吃乱七八糟的蛊。”


    江瑾年顿住,没再挣扎。


    宗聿抬头,黑暗中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但能听见呼吸声。


    宗聿循着声音,准确地亲上江瑾年的唇,他用膝盖顶开江瑾年的双腿挤进去,暧|昧地贴着他的下|身。


    春日的衣裳并不厚,稍微有点动作,异样感格外明显。就算宗聿是个不识情欲的雏,此刻也能察觉到不对劲。


    江瑾年眉头一抽,抬脚就要踹人,宗聿警觉地抬手压住他的腿,手掌不老实地顺着他的大腿往上摸。


    江瑾年的喉咙间溢出两声呻|吟,他的身体在发抖,挣扎的幅度更大。可是体型的悬殊让他不占优势,宗聿制住他,在他耳边道:“瑾年,我坦白,我知道你是男儿身,从一开始就知道。”


    江瑾年不动了,宗聿的手停在他的大腿根,没再往前摸。


    宗聿呼吸有些变重,他缓了缓,又道:“我不知道我说那些话会让你不高兴,可我是担心你因为曲落尘的话,真对那种东西有了想法。曲落尘说的好听,可这东西对受孕的人有没有坏处他只字不提,我是觉得他没安好心,才故意那样说的。”


    宗聿贴着江瑾年的耳朵解释,像只委屈的狗狗在江瑾年的脖颈边蹭来蹭去,哑声道:“瑾年,你不要不理我。”


    江瑾年觉得被宗聿蹭过的地方又烫又热,他听进去了宗聿的解释,曲落尘也确实没安好心。


    他心里的烦躁在宗聿的话语中散了不少,他有些唾弃这样的自己,无奈地想:我真没出息,两句话就被哄好了。


    “瑾年,你要是不生气了,亲亲我好不好?”


    宗聿抬起头,黑暗中,他们彼此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剪影,看不真切。


    可江瑾年敏锐地觉得,宗聿此刻的眼神是那么的认真,他凝视着自己,贪恋而渴求。


    黑暗限制了江瑾年“说话”的余地,宗聿根本就是故意的。


    或许他也害怕争吵,害怕江瑾年说出他不想听的话。


    他也有不安和担忧。


    江瑾年心软了,他抬手搂住宗聿的脖子,微微仰头亲上他的唇。


    黑暗中,人影交叠,不分彼此。


    第57章  【你让我今天怎么出去见人?】


    宗樾和纪凌去扫墓, 这一去就是一日,等到了第二天天蒙蒙亮时,两个人才回来。


    带队巡逻的林宣看见他们, 连忙走上去, 道:“瑞王殿下,你们这是怎么了?”


    出门时还好端端的两人, 这会儿有些狼狈, 纪凌身上沾了青苔和泥土, 因为衣服素色,所以格外显眼。宗樾脸上有擦伤, 头上的玉冠应该是磕到了, 有个小缺口, 上面还有裂纹, 衣服上沾了些草屑。


    要不是看他们两个人的精神不错,林宣都要紧张起来了。


    宗樾翻身下马, 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道:“运气不好,我和纪凌遇到了野熊。林将军, 那熊往这边逃了, 你们谨慎些。”


    听到有熊, 林宣顿时打起精神,正色道:“瑞王殿下放心, 我这就通知下去。”


    皇家猎场四面环山, 有小动物,也有凶猛的野兽, 林宣他们提前进山,就是要驱赶附近的猛兽。


    毕竟来参加春猎的人出了文武大臣还有世家子弟, 他们中有些就只是会拉弓骑马,三脚猫的功夫罢了,真遇上豹子这一类的凶兽,还不得吓得两腿发软?


    野熊战斗力惊人,真摸进来一只,不知道会出多大的乱子。


    林宣行礼告退,宗樾和纪凌进了营地。


    纪凌的帐篷和小福子在一处,他把宗樾送到就准备走,宗樾拉住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道:“就在这儿睡吧,别回去了。”


    纪凌盯着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殿下,你不开心。”


    纪凌不是个对情绪敏感的人,但对于宗樾,哪怕只是一点细微的变化,他也能很快察觉。


    他们扫墓回来遭遇了野熊不假,但有他在,有惊无险,只是在外耽搁了一夜。可从那个时候开始,宗樾的情绪就一直不太对。


    纪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他靠近宗樾,道:“殿下昨晚没睡好,离天大亮还有点时间,殿下再睡一会儿。我不走,我守着你。”


    纪凌习惯了风餐露宿,这些是做暗卫的基本,所以就算是露宿荒野,他也能很快补充体力。但宗樾不一样,他是亲王,锦衣玉食,春猎秋猎大概就是最大的野外生存经验。


    昨晚为了防止野熊折返偷袭,纪凌选了一颗合适的古树,带着他睡在树上。


    这种平生第一次的体验,对他而言还是有点难度。


    宗樾这会儿也的确是有些困,想到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他没有和纪凌矫情,脱了外裳上床休息。


    纪凌守着他睡下,见他睡的不安稳,眉头紧锁,抬手轻抚他的额头,靠的更近了些。


    许是有了熟悉的气息在身边,宗樾下意识地握住纪凌的手,眉头舒展。


    纪凌说他不开心,他没有反驳,只是事情和纪凌想的有些出入。


    扫墓那条路,他陪纪凌走了很多年,路上的一草一木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就连那座坟也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他和纪凌扫墓后就离开了,回程没有那么赶,两个人也就走的慢些。


    那头野熊出现的很突然,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马。它们不安地嘶鸣,在原地踏步不肯再前进。


    纪凌意识到林中有动静,他飞身跃上树端,很快发现野熊的踪迹。他当机立断飞下来,将宗樾先挪到树上,然后自己去引开那头野熊。


    山里的野兽没有经过驯养,野性十足。那头野熊更是才结束冬眠,正是饿着肚子想要进食的时候。


    它老远就闻到活物的气息,看见纪凌的身影,咆哮着发出怒吼,速度极快地朝着纪凌追去。


    宗樾人在树上,躲过了野熊的眼睛。可是随着纪凌和野熊的身影远去,他渐渐地发现不对劲。


    四周太安静了,这条他走过很多次的路,林中有悦耳动听的鸟鸣声,清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可此刻都听不见,那些活跃的鸟儿仿佛是被什么压制一般,安静极了。


    宗樾察觉到异样,下意识地握住袖中的匕首。他骑射不错,但是功夫底子极差,纪凌教过他几招防身的招式,讲究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可在这山里,对付野兽这些招式不一定有用。


    宗樾不敢出声,他怕自己一喊,声音一传出去,不但暴露自己,还让纪凌分心。


    树下的马不安地嘶鸣,它们在原地踏步,眼神惊恐。


    从它们的焦躁中,宗樾很快发现了潜藏的危险。


    出乎意料的是盯上他的不是野兽,而是人——一个身着紫色罗裙,头戴帷帽,脸覆面具的女人。


    她赤裸着双足,身上有一道蛇形的刺青,鬼魅般出现在树枝上,娇媚地依着树干,白皙如玉的手指间缠绕着一条黑色的乌梢蛇。不过筷子粗细,丝丝吐着蛇信,露出獠牙。


    女人离宗樾很近,她一伸手就能抓住宗樾,可她没有这样做。


    “瑞王殿下不必紧张,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女人的声音柔媚动人,却听的人毛骨悚然。


    宗樾握住匕首,他心中惊惧不已,但面上十分冷静,看不出丝毫的慌乱。


    “刚才那头熊是你赶过来的?”


    宗樾对猎场的情况有底,这种猛兽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概率太小了


    女人抚摸着手上的小蛇,娇笑道:“不过是让我的宝贝去陪它玩玩而已,要不是你的属下太警觉,我也不会吓你。”


    乌梢蛇在女人的手上温顺极了,缠着她的手指,就像是玩具一般。


    宗樾一阵恶寒。他想起江瑾年中蛊一事,心中惊疑不定,看向女人的视线多了两分审视。


    野熊的怒吼声在林中响起,纪凌把它引出去很远,林中的飞鸟被这声音惊动,纷纷振翅而起,不断地逃离栖息的林木。


    “看来那小家伙拦不了你的侍卫太久,真让人不爽。”女人娇嗔,话语轻柔,出手却十分凶猛。


    宗樾神色一凝,抬手挥刀,刀刃堪堪挡住女人的手。


    可是女人手上还有一条乌梢蛇,那蛇缠绕在手指间,蛇头高高扬起,闪电般袭向宗樾,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宗樾吃痛,只觉得被蛇咬到的地方一阵刺骨的疼。


    他忍痛挥刀想要去杀那条蛇,蛇却灵活的躲过去,快速缩回女人的手上。


    那女人娇笑着,一脚将宗樾从树上踢下去。


    宗樾砸在地上,玉冠磕到石头,被咬的那只手很快麻木抬不起来,伤口火辣辣地,仿佛在被人放在火上炙烤。


    女人翩然如蝶,身姿轻盈地落在宗樾面前。她踢开宗樾手里的刀,抬脚踩在宗樾的胸口上。


    “瑞王殿下,我也舍不得让我的小宝贝咬你,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保证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话不会从你的嘴里透露给第三人。”


    女人抚摸着手上的蛇,不知道是不是宗樾的错觉,他发现那蛇没有之前那么活泼,反而有点蔫了,趴在女人的指尖一动不动。


    “你把纪凌引开,却不是为了杀我,看来是有事相求了。”宗樾自知敌不过,干脆放弃挣扎,就这样躺着。


    女人笑着,加重了脚上的力道:“瑞王殿下真会开玩笑,我会求一个连挣扎都做不到的蝼蚁?”


    宗樾感到呼吸困难,可他忍住了那股难受劲,面上风轻云淡:“杀我?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宗樾不认识眼前这人,他自从去了宗正院,就是个闲散王爷,想要对付他,在京都多的是动手的机会。相比之下,四面围着重兵的皇家猎场更困难。


    女人眼神微眯,笑道:“我突然有点喜欢你了。”


    宗樾回道:“我喜欢好看的,你藏头露尾不符合我的喜好。”


    女人笑的更大声了,她踩在宗樾的胸膛上的脚收了力道,反倒多了两分挑逗的意思。


    她微微俯身,盯着宗樾那张温润如玉的脸,道:“可惜我们还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不过没关系,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成为一条船上的人。瑞王殿下,认仇做亲多年,不知道午夜梦回时,可曾见过你那蒙冤惨死的母妃?”


    宗樾一愣,那人又道:“宫里那么多妃子,谁养你不是养?为什么非得是先皇后呢?她已经有一个嫡长子,你去她名下不是多余的吗?她呀就是欺负你不记得,把你养在身边,才能让你忘记仇恨。你的母妃本应出宫嫁人,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却成了先皇后和帝王恩爱的牺牲品。可怜你什么都不知道,一声声叫着仇人母后。”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玩味和恶意,她说这些话不是怜悯,而是嘲弄。嘲笑宗樾看不清,把仇人当成珍宝一样放在心里。


    宗樾平静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眼神微眯,神情逐渐危险:“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女人道:“发生过的事不会无迹可寻,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去冷宫找一位眼瞎的嬷嬷,她当年可是你母妃的手帕交,你母妃死后,她也被迫害成了不人不鬼的瞎子。”


    宗樾面色微僵,说来也巧,他的确知道冷宫里有位瞎眼的嬷嬷,但宫人说她是犯了错,才被关入冷宫,不能出来。


    女人挪开自己的脚,道:“那头熊就送给你们玩了,瑞王殿下,你要是想通了,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为自己母妃讨一个公道,就杀死那头野熊。”


    女人的视线在宗樾身上转了一圈,意味深长地看了几眼,转身飞入森林,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宗樾躺在地上,刚才被咬的那只手在剧烈的疼痛过后,慢慢地恢复正常,没有了火辣辣的感觉。


    宗樾透过树冠看向头顶的天空,女人的话在耳边回荡,他有些闪神。直到纪凌甩开野熊回来,他的身影俯在宗樾上空,投下一片阴影,宗樾才恍然回神。


    “殿下,你这是怎么了?”纪凌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眼神犀利地从他身上扫过,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宗樾下意识地藏起自己被咬的手腕,有些不好意思道:“树上有蛇,我没踩稳。”


    纪凌一愣:“是我欠缺考虑,殿下可有不适?”


    宗樾摇头,往旁边走了几步,把纪凌送给他的匕首捡回来,仔细地擦拭干净。闪烁着冷光的匕首倒映出他苍白的脸色,他的神情算不得好。


    “纪凌,我有些不舒服,我不想皇兄担心,你找个地方我们歇一夜再回去吧。”宗樾撒谎了,纪凌没有怀疑,还有点自责。


    他去把马牵过来,说来也奇怪,那个女人消失后,这两匹马又恢复正常,不再惊恐地嘶鸣。


    宗樾垂眸,若有所思。


    他和纪凌在外度过不平静的一夜,即便回到营地,心里也不够踏实。只是他藏起了自己的情绪,等他再次醒来,一切都已经完美地压在心底,不留痕迹。


    今日有一个好天气,晴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阳光透过厚厚的树叶落下来,光晕微醺,温度适宜。


    江瑾年坐起身,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帐篷,坐在榻上拥着被子,昨日的回忆恍若眼前。


    宗聿拆穿了他的身份,委屈地抱着他求安慰,像小狗一样蹭了蹭去,江瑾年心软,而心软的后果是宗聿得寸进尺。


    江瑾年被他亲的晕头转向,还被他哄着解了寝衣,胸膛仿佛还残留着宗聿唇齿的灼热,江瑾年脸红的厉害。


    要不是还有点理智,宗聿昨晚上就不止是亲他那么简单。


    江瑾年回想起来,心脏忍不住狂跳,像是装了几百只兔子,不安分地蹦啊蹦。


    他昨夜察觉到宗聿动情,粗重的呼吸声,灼热的气息,还有掌下擂鼓般的心跳。无一不似诱惑般勾引着他,让他晕乎乎地,大脑都快变成一团浆糊。


    现在一夜过去,江瑾年总算是清醒了,他捂着脸,内心哀嚎:“这都是什么事啊!果然心软就会被拿捏。”


    江瑾年不服气,看见身侧没人就更不服气了。凭什么他在这里纠结,宗聿却已经像个没事人那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江瑾年穿上衣服起身,简单地梳洗一番,走出帐篷。


    今日阳光明媚,清风柔和。


    宗聿起了个大早,骑马绕着营地跑了一圈,巡查有没有遗漏之处。他回来时,听林宣说了野熊的事,心下一紧,却不是因为野熊,而是宗樾居然那么早就遇见了野熊。


    按照宗聿前世的记忆,猎场确实闹过熊,但并没有惹出乱子。


    江瑾年出来一转身就看见二人,知道宗聿在忙正事,江瑾年没有打扰。还是林宣先看见他,抬手道:“见过王妃。”


    背对着江瑾年的宗聿回头,面上染了笑意。许是想到昨夜过于孟浪,耳朵悄悄地红了。


    江瑾年朝着他们二人走过去,林宣本来还有话想和宗聿说,视线不经意间往江瑾年身上一瞟,瞬间愣住,想说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他眨眨眼,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不敢乱看。


    江瑾年一愣,低头审视,衣衫整齐,并没有不妥的地方。他不解地看向林宣,抬头对上宗聿的眼睛。


    宗聿干咳一声,对林宣道:“没别的事了,你先下去。”


    林宣哎了一声,脚底抹油溜了,走的那叫一个迅速。


    江瑾年不解地用手语道:我很可怕吗?


    宗聿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有些热切,他牵起江瑾年的手,带着江瑾年回到营帐。


    他的手心很热,和江瑾年温凉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


    帐篷里没有人,宗聿不舍地松手,他拨弄江瑾年颈边的头发,又拢了拢江瑾年的衣襟,试图掩盖自己昨夜犯下的罪证。


    江瑾年本来还在困惑,见宗聿盯着他,顿时反应过来。他抽身离开,找到帐篷内的镜子,往脖颈上一照,顿时看清了那些痕迹。


    江瑾年还有什么不明白?


    宗聿靠过来,从背后揽着江瑾年,小声道:“是我孟浪了。”


    江瑾年看着那些衣服盖不住的痕迹,欲哭无泪。


    他放下镜子,转身看向宗聿:【你让我今天怎么出去见人?】


    宗聿昨天晚上情绪上头,是有些失控,脑子一热,遵循本能的同时就没想太多。


    春日的衣裳盖不住,那些痕迹一时也散不掉。


    宗聿自知理亏:“是我的错,我下次会注意的。”


    江瑾年:“……”


    还想有下次?


    江瑾年磨了磨牙,暗暗在心底告诫自己,这种丢脸的事一次都够了,才不要有下次。


    宗聿见他不说话,又靠过去和他贴贴,积极地想办法:“衣服遮不住,只能找东西盖过去。我有办法了,你等等。”


    宗聿心中灵光一闪,转身出门。江瑾年甚至来不及叫住他,就看见他消失的背影。


    江瑾年叹了口气,对他的办法是不抱希望,他只能看一下带来的衣服有没有高领,可是遮挡一二。


    宗聿行动如风,很快就回来了。而且他不是空着手回来,手上还多了一盒胭脂水粉。


    宗聿道:“我找小九儿借的,这个应该可以盖住。”


    江瑾年有些诧异,眼神变得危险:【殿下怎么和九公主说的?】


    宗聿立刻道:“就说了借她一盒胭脂有用,旁的我绝对没有多言半个字。”


    江瑾年轻哼一声:【这还差不多。】


    江瑾年真怕他如实所言,那他以后还见不见宗微了?


    宗聿打开胭脂盒,沾了一点在手上,道:“是我不好,我帮你。”


    江瑾年没有拒绝,他把衣襟敞开些,那些痕迹从脖颈处往胸膛上蔓延,深浅不一。


    宗聿的手是热的,融化了胭脂,他仔仔细细地抹上去,遮盖住那些痕迹的同时,也想起那些痕迹如何产生。


    黑暗中的亲昵,他们看不清彼此,触感就变得更清晰,江瑾年细细的呻吟落在他耳朵里,像猫儿的叫声,软的不像话。


    宗聿不禁有些热,胸膛起伏,等把那些痕迹完全盖住,他看江瑾年的眼神也变得危险。


    他帮江瑾年拢上衣襟,忍不住搂住他,亲亲他的唇,眼尾泛红。


    江瑾年抬眸,笑道:【殿下,你是真不经逗。】


    他还什么都没做,宗聿就先泄露了心思,看上去是真的招人疼。


    宗聿垂下眼,委委屈屈,他自认定力很好,可一旦在江瑾年身上沾了情欲的乐趣,似乎就会溃不成军。


    江瑾年抬手抱他,亲亲他的额头,哄一哄,顺顺毛:【我都起晚了,再磨蹭下去,他们都出去打猎了,我两还没出门。】


    “围猎有好几日,晚一点也没关系。”江瑾年的安抚让宗聿觉得舒服,他舍不得放开,干脆把人搂在怀里又亲了好几口。


    江瑾年被亲的呼吸不畅,刚才涂的口脂被宗聿蹭花了。他无奈地抬手擦唇,今天这口脂算是白涂了。


    他们两个人在帐篷里磨蹭了许久,等身上的燥热散去后,他们才出门。


    今年春猎,难得宗家的亲王公主来的较齐,宗熠给出的彩头十分丰厚。


    比起宗聿记忆中的上一世,这一次多了一把三石弓。弓箭做的十分精美,拿在手中很有分量,想要拉开它也需要点臂力。


    那彩头还在宗熠营帐时,宗聿就好奇地试了一下,手感不错。


    宗熠当时就问他喜不喜欢,他没说话。


    【那弓不会是皇兄特意给殿下准备的吧?】


    江瑾年听说了奖励,不由地联想到宗聿身上。三石弓需要的臂力不小,世家子弟中怕是能拉开的人都少,怎么看都更适合武将。


    宗聿开口道:“弓箭是第一名的彩头,而不是我的彩头。”


    围猎第一天,出去打猎的人不少。宗聿不着急,这会儿正陪着江瑾年挑选一匹合适的马。


    江瑾年听他这样说,顿时来了兴致,道:【殿下,我们来赌一把。】


    宗聿道:“赌什么?”


    江瑾年看向猎场:【就赌这一次的第一,彩头就是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宗聿眼神微眯:“什么事都可以?”


    江瑾年点头,宗聿稍加思索,看向江瑾年道:“你下注的人是我?”


    【不可以吗?除非殿下故意让我输。】


    江瑾年问道,在这个猎场,难道还有人比宗聿更厉害?


    宗聿心里很高兴,可是要让江瑾年失望了,上一世夺得首甲的人就不是他。当然,上一世情况特殊,他没怎么参加比试,只是下场玩了两把。


    宗聿想到那头闯入猎场的熊,未卜先知胜之不武,可江瑾年给的赌注很有诱惑,他道:“我赌二哥拔得头筹。”


    江瑾年一愣,倒不是他看不起宗樾,而是宗樾在他眼中一直是个文臣。就算宗聿不想赢,他和其他武将比起啦,把握也不大。


    江瑾年觉得自己赢定了,面上笑意更深。


    宗聿笑了笑,和江瑾年的自信一样,他也坚信江瑾年输定了。


    上一世的第一就是宗樾,他骑射优越,还有千里马加持,比起其他人打的小型猎物,他放倒了一头熊。有那个庞然大物在,其他人的猎物自然稍逊一筹。


    江瑾年已经挑好马,他也想下场玩一玩。当然为了不引人怀疑,他选了较轻的一把弓,只带了几只箭。


    宗聿替他把马牵出来,二人往外走,宗聿给江瑾年说了一下猎场的大致范围。


    “猎场以东是松柏为界,猎场以西是一片断崖……”


    宗聿说的详细,江瑾年听的认真,只是宗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


    “宁王殿下,陛下有宣。”卫淮出现在二人身后,恭敬地行了个礼。


    江瑾年刚翻身上马,朝营地方向看过去,宗熠站在主账外面的高台上,而他身后是这次的奖励,那把弓格外醒目。


    听见皇兄有令,宗聿自然要过去,他对江瑾年道:“等我,我很快回来。”


    江瑾年抬手,准备说他先走,可他手语还没打出来,宗聿就跟着卫淮离开了,剩他一个人留在原地。


    江瑾年愣了愣,那种没办法沟通的无力感又涌上心头,就像昨天晚上一样,宗聿用黑暗限制他,让他无法辩驳,只能依着他的话而行。


    他沉默地坐在马背上,突然意识到,他和宗聿之间的沟通毫无阻碍,是因为宗聿一直把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不管是手语还是唇语,宗聿都会很认真地去理解。


    可如果有一天宗聿将视线完全从他身上挪开,他的眼中不再有他,再多的唇语和手语都会失去效果。他发不出声,再把距离拉开,他甚至没有办法让宗聿回头看他。


    江瑾年垂下眼,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抬手摸上自己的喉咙,神情藏在树影下,让人看不清。


    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江瑾年抬头,曲落尘坐在马背上,冷淡地看着他,突然扬起嘴角,道:“需要我帮你叫他吗?”


    江瑾年一愣,知道曲落尘是拿自己做消遣,他扫了眼他的身后,并没有看见宗咏,不甘示弱地用手语道:你看起来也很需要帮助,昨天晚上的凉风舒服吗?


    二人见面就杠,谁也不让谁,曲落尘没讨着好,道了声无趣,骑着马朝着身后的密林走去。他也带了弓箭,但看样子更像是玩玩而已,没有丝毫的上心。


    江瑾年沉默,气走曲落尘并没有让他觉得开心。他又看了眼营帐方向。这一次他没有等宗聿,而是独自骑马离开了。


    今日的是春猎的第一日,宗熠也会下场,他不止找了宗聿,宗樾、宗咏和宗微也在。


    宗微没看见江瑾年,问道:“七嫂呢?”


    宗聿道:“他在那边等我,我们本来打算出发了。”


    没想到宗熠会在这个时候叫他,宗聿心中暗暗懊恼,他走的太快了,应该把江瑾年也带过来。


    “他身体不好,也要随你去吗?”宗熠道,“吕忻会留在营地,不用担心没人照顾他。”


    宗聿摆手,提到江瑾年他总是掩盖不住笑意:“皇兄可不要小瞧了瑾年,他说不定会让皇兄大吃一惊。”


    宗熠道:“那我拭目以待。”


    话虽如此,宗熠却只当自己弟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看着眼前的弟弟妹妹,除了精神亢奋的宗聿和宗微,宗咏和宗樾都有点萎靡不振。


    宗熠问道:“你两昨晚没睡好?”


    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对宗咏道:“我听说曲大夫昨夜在营地坐了一宿,你两不习惯住一起怎么还只要一个帐篷?”


    宗咏以前在江湖上飘着时,和曲落尘住一起的时间多了去了,他怎么知道昨天晚上曲落尘真因为他的话不进帐篷。


    曲落尘没睡好,他也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会儿精神差得很,心情也不好。解释的话到了嘴边,他咽不下这委屈,气鼓鼓道:“我会让人给他重新备一个帐篷。”


    宗熠见他这样,便知道是闹别扭了,他没再多问,转而提起正事:“我叫你们过来,是私事。我需要几张毛色不错的皮子,你们帮我留意一二。”


    这是前世没有出现过的发展,宗聿顺口问道:“皇兄要做披风?”


    宗熠含糊地应了一声,道:“颜色素净一些。”


    这话一出,本来觉得没什么的几兄弟突然愣住,他们相互对视一眼,觉得这话有点奇怪。


    宗熠的个人喜好还是很明显,衣物深色居多,突然要浅色的皮毛,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几人的心里有了猜测,眼底流露出好奇之色,不过他们没有多问,只说一定留意。


    山中猎物多,但想要完整又干净的皮毛,最好是射中猎物的眼睛,才能避免鲜血落在皮毛上,不好打理。


    这对箭术的要求很高,猎物稍纵即逝,就算宗熠带着卫淮下场,也不一定能百分百的好运。


    他把兄弟们叫来,话到了这份上,也不是不能透底。


    宗熠清了清嗓子,道:“我准备立后了。”


    刚刚就有所猜测的几人没想到他真的会说,他们又惊又喜,宗咏心直口快道:“是谁家的小姐?”


    宗微也好奇道:“我熟吗?”


    宗熠没回答:“暂时不能告诉你们。”


    立后的事情还没定下来,他只是有这个规划,提前做好准备。


    宗咏和宗微没有得到答案,失落地垂下头。


    宗樾抬头看向兄长,摩挲着手上的弓,一直没有说话。


    和他的沉默不同,宗聿则是想起前世坐上后位的人,可那已经是他死后的事,这一世怎么提前那么多?


    宗聿有些奇怪,不过难得见他皇兄为了感情而动容,他便装不知道了。


    “既然是给未来皇嫂准备礼物,一定不会让皇兄失望。我就先走了,不能让瑾年一直等我。”


    宗聿心里已经有了打算,他又不争第一,好好帮他皇兄物色一下猎物也未尝不可。


    宗熠没什么说的,挥手让他们都去,当然也不忘叮嘱他们不要声张。


    宗聿走的最快,宗咏和宗微追上去,说要和江瑾年作伴。


    宗樾落在后面,他不急,因为纪凌会等他。


    宗熠让卫淮去准备马,见宗樾走的慢,叫住他道:“你今天回来后就有些魂不守舍,怎么回事?”


    宗樾摇头:“没休息好,困。”


    宗熠不信,往纪凌的方向看过去,道:“看样子也不像吵架了,他拒绝你了?”


    宗熠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宗樾把人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多年,也不能说心意一点不漏,而是纪凌缺根弦,察觉不到。


    宗樾被这话逗笑了,道:“没有的事,皇兄误会了。我真的就是困,昨晚睡的树,不适应。”


    宗樾护着纪凌已经是种习惯,其实对于他而言,要不要坦白这段感情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纪凌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他可以看见他,陪着他,这就够了。


    见宗樾不愿多言,卫淮又牵着马过来,宗熠没在问,而是道:“一起吧,我们也许久没一起打猎了。”


    宗樾想了想,笑道:“好。”


    宗聿牵着马过去,却没有看见江瑾年的身影,找了人问,才知道他先走了。


    官兵指出他离开的防线,宗聿没有多想,骑马追去。


    跟在后面的宗微没瞧见江瑾年的身影,顿时兴趣少了一半,放弃跟过去,而是和亲卫慢慢走。


    宗聿追出一段距离也没看见江瑾年,反倒是撞见了几个同僚,停下来和他们寒暄了两句。周围的世家子弟靠的比较近,他们都是在外围玩玩。


    宗聿看了一圈,意识到江瑾年避开了人群,调转马头换了个方向。这一次他没跑出去多远,就看见了江瑾年。


    因为另一边有人跑马,林中的猎物受惊,四散奔逃,江瑾年这边人少又安静,猎物自然会朝着这边过来。


    江瑾年运气不错,盯上一只野鸡。


    那野鸡许是没有察觉到危险,正在林中寻找树上掉落的果实,收着翅膀摇摇晃晃地三步一啄。


    江瑾年搭上弓,瞄准了鸡腹,宗聿拉着马停下,没有上前惊扰。


    就在江瑾年准备放箭时,远处林中突然飞出一只冷箭。那箭的方向并不是朝着野鸡而去,而是江瑾年。


    只是箭矢留了两分余地,落在江瑾年面前的空地上,地面野鸡被惊扰,扑腾着扇动翅膀飞走了。


    宗聿一惊,目光幽深,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一男一女两道身影骑着马从林中出来。宗聿看清二人的模样,不由地皱了皱眉。


    因为这两人他都很熟悉,一个是江闻月,江闻州被送到庄子上避风头,江家就送了江闻月过来。另一个叫刘进轩,如果只论官职,他爹是三品大员,和江家还差一大截,但论背景,他爹是宗咏的亲舅舅。


    江闻月受罚后,不少大臣开始考虑和江家结亲一事,大人们权衡利弊,小辈顾虑以往的交情,不会立刻撕破脸皮。


    江闻月貌美,身边不缺前赴后继之徒。


    他们二人应该是看见江瑾年落单,这才胆大妄为地上前。


    宗聿面露愠色,正要出去,就看见江瑾年架起手里的弓,缓缓掉转了方向。他并没有因为二人惊走他的猎物就把弓放下,而是对准了二人。


    长弓在手,箭头冷气森森。


    本来还高谈阔论,张着嘴大笑的刘进轩拉住马,和江瑾年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他看着江瑾年手上的弓,质问道:“宁王妃,我不过是学艺不精,不小心射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瑾年没说话,刘进轩立刻露出一副懊恼的样子,一拍脑门道:“哎呀,你瞧我这记性,我忘了,王妃你是个哑巴,就算我说上十句,你也回不了半个字。”


    刘进轩笑起来,充满恶意道:“哑巴是真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吗?那要是受伤了,是不是也只能憋着?”


    宗聿皱眉,拿过一旁的弓,搭上箭,瞄准了刘进轩的发冠。


    他正要出手教训,江瑾年先松手放箭,箭矢在刘进轩骤然惊恐的眼神中,擦着他的手臂射入他身后的树干。


    他的衣服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就流出来了。刺痛让刘进轩的得意和嚣张稍稍收敛,他捂着手大叫:“你这个疯子,你是要射杀朝廷官员的儿子吗?你知不知道我表弟是谁?”


    江闻月也被震住,反应过来,娇声呵斥:“姐姐,你疯了吗?他可是逍遥王的表哥,你是要他的命吗?”


    江瑾年充耳不闻,继续拉弓,第二只箭很快又瞄准了刘进轩。


    刘进轩面色煞白,他对上江瑾年冷冰冰的眼神,强装镇定道:“我一定会向陛下禀明你的所作所为,就算是宁王妃,你也不能拿我等性命开玩……”


    刘进轩的话还没完,第二只箭射下他的头冠,冲击力把他从马背上带下去。他狼狈地滚了一圈,头发披散。


    江闻月也被吓到了,连忙跳下马背去扶他。


    江瑾年这才收起弓箭,驱赶马走到二人身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人,嘴角微扬,扯出一抹笑意,抬手比了个杀的手势。


    他是哑巴,他是不会说话,但人生不是每一个时刻都需要言语,有些时候动手能解决,可比话好使。


    刘进轩真的被吓到了,他只听江闻月说过江瑾年柔弱,以为随便吓吓说不定对方就会哭出来,却没想到他才是别人眼里的猎物。


    江瑾年嫌弃地哼了一声,调转马头离开。


    宗聿等他安全离去,这才从林中走出。


    刘进轩正在咒骂,听见声音一回头,顿时剩下的话都卡在嗓子眼里。他心虚地看着宗聿,讪笑道:“见过宁王殿下。”


    宗聿冷笑,他在江瑾年射第二箭时就收起了自己弓,此刻手上拿的是马鞭。


    他驱马走到刘进轩身边,微微俯身,用马鞭轻拍对方的脸,声音阴冷道:“看在八弟的面子上,你捡回了一条命。”


    第58章  【殿下想要什么?】


    江瑾年被搅了兴致, 漫无目的地在猎场游荡,他也不驱赶马儿,而是随便它走。林中偶尔能听见箭矢破空的声音, 或是射中的兴奋, 或是没有射中的懊恼。


    宗聿很快追上江瑾年,牵住他的马, 道:“怎么不等我回来?”


    江瑾年回头看了眼宗聿过来的方向, 和他是同一条道, 他跟着他有一会儿了,要不是看他朝着断崖的方向走, 宗聿可能还要再稳一会儿才现身。


    江瑾年兴致缺缺地打着手语:我说了先走, 你没看见。


    其实还没来得及说, 但宗聿当时已经转身, 就算江瑾年有动作,结果也不会改变。


    宗聿确实没注意:“是我不好, 下次会等你把话说完。”


    他没有争辩,也不觉得江瑾年会骗他,自然地把错误揽过去。


    江瑾年心头那点因为无法出声带来的失落被宗聿的态度刺激到, 宗聿总是这样, 毫无条件, 毫无理由地纵容他。会手语会唇语,能够毫无障碍的交流, 让江瑾年觉得一切是理所当然。


    他就算是使小性子, 耍小脾气,宗聿都觉得是可爱。这让他就算想生气, 也不知道该挑什么毛病,估计就只有鸡蛋里挑骨头了。


    江瑾年泄气地想:他怎么都不怀疑一下呢?


    宗聿见江瑾年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 脸上也没笑容,想了想,道:“是遇上了不长眼的人惹你不开心了?”


    江瑾年拉回自己的缰绳,道:【你不都看见了?】


    江瑾年走的时候听见刘进轩在叫骂,但很快声音戛然而止,不是被人阻止就是被人打断。江瑾年没心情关注,也懒得回头,见宗聿追上来,便猜到是宗聿露面了。


    宗聿有些失望,道:“瑾年应该说谁欺负你了。”


    宗聿当时没现身,就是想给江瑾年一个告状的机会,他可以带着他去找茬,可江瑾年一猜就猜出来了,这就少了很多乐趣。


    江瑾年回过味来,疑狐地看着宗聿,这人是等着他撒娇吗?他可没委屈自己,当场就给了刘进轩两箭,宗聿应该看见了。而且他从后面来,还能没出手?


    江瑾年没习惯有事让别人出头,转移话题道:【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坏我心情,皇兄找你什么事?】


    江瑾年不追究,宗聿也不好抓着不放。他重新指了一条路,和江瑾年边走边聊。


    【眼下是春季,皇兄想送披风,看来这亲事要等到秋冬两季才有影了。我都忍不住好奇是谁家的姑娘,能让皇兄那么早就开始准备。】


    宗熠想送礼物讨人欢心,不会选择送不应季的东西,不然这新礼物到人手上,要压一个夏天的箱底,新的也变成旧的了。


    宗聿摇头,他知道多年后宗熠立谁为后,可眼下他不确定,要是说错了,不管是对宗熠还是对那姑娘都有影响。


    【没有具体的范围,只说要素净,这姑娘多半不是风风火火的性格,殿下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素净这个词听上去就比较雅致,显得没有那么活泼,江瑾年心中对这位未来的皇后有了模糊的猜想。


    只可惜他是看不见这位名义上的皇嫂了,秋冬太远了,他等不到那个时候。


    江瑾年的神情有一瞬的落寞,不过他掩饰的好,那点异样转瞬即逝。


    “皇兄让我们帮忙,就是不想大张旗鼓。盯着后位的人不是只有江家,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引人警觉。”


    宗聿太了解那些人了,如果真像江瑾年猜测的那般,亲事要等到秋冬才提,那这段时间,除了他们几兄弟,估计不会再有人听见宗熠的口风。


    宗聿只希望他皇兄的亲事顺顺利利,旁的想法他完全没有。


    二人正说着,丛林中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一只山羊被追赶到了这边,这会儿正躲在草丛里,警惕地观察四周。


    江瑾年从宗聿扬起下巴,笑道:【比一比?】


    宗聿拍拍身侧的箭筒表示可以,既然都上了猎场,不比一比岂不是可惜?


    他们二人相互散开,从侧翼包抄。


    山羊受了惊吓,此刻精神紧绷,即便两人让马放缓了脚步,还是被山羊发现。


    那山羊后腿一蹬,从草丛中窜出来,仓皇逃窜。


    宗聿认真起来,眼神锐利,当即拉弓,在山羊逃出视线范围前射出一箭。


    他用的二石弓,弓箭的力量比较足,即便林中有风也不影响箭的方向,他预估了山羊的逃跑范围,一箭射中山羊的后腿。


    箭矢的惯性连带着让山羊栽倒在地,宗聿展颜一笑,转头看向江瑾年。他没有炫耀的意思,但能在心上人面前秀一把,他还是很开心。


    江瑾年握着弓似乎有些不服气,手语道:再来!


    宗聿宠溺地扬起嘴角,道:“好!”


    一场林间的追逐战很快拉开序幕,宗聿毕竟是战场上训练出来的骑射功夫,就算是在崎岖的山路中也不受影响,相比之下江瑾年要差点,不是慢宗聿一步,就是放空箭。


    一开始宗聿还笑他失手,问他是不是不习惯,渐渐地宗聿觉得有点不对劲,江瑾年怎么像是在故意输给他?


    宗聿心里不踏实,他问江瑾年,可江瑾年说没有,他就是技不如人。


    江瑾年越是如此,宗聿越觉得古怪,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问题在哪儿。


    等回到营地,负责统计的官员清点战利品,宗聿看见自己名字后面那个大大的一,恍然大悟。


    他之前和江瑾年打赌,赌这一次的春猎第一,江瑾年押的是他,而他押的宗樾。


    如果一切还是上一世的轨迹,宗樾的第一毫无悬念。


    不曾想江瑾年从第一天就开始套路他,他毫无防备地拉弓和他比试,如果他放水江瑾年就会选择反超,输的人是他。他不放水,江瑾年划水,看似是他赢了,可春猎第一落他头上,输的人还是他。


    宗聿左右都是输,江瑾年反倒稳操胜券。


    “瑾年,你这算不算是明晃晃的欺负我?”宗聿拿走江瑾年手里的弓箭交给负责保管的官兵,看向他的视线带着一点委屈的神情。


    江瑾年走过来道:【怎么是欺负,殿下不是赢了吗?殿下不想赢?】


    这话把宗聿问住了,他好像怎么回答都是坑。


    说不想,就有第一个赌注不用心的嫌疑,说想,他真的会反超宗樾。


    宗聿不能正面回答,他想了想,道:“这场比试是我赢了,我总得要点彩头,瑾年可不能耍赖。”


    反正已经被江瑾年套路了,宗聿索性及时行乐,先把此刻的彩头拿到手。


    他这一回避倒是学聪明了,江瑾年本来打算等他掉坑里就赖掉,见他不掉坑,心里还有点小遗憾。


    【殿下想要什么?】


    江瑾年也不能太欺负人,他套路了宗聿那么久,还是要给他点甜头,这样才能打消他的警惕,方便之后继续套路。


    宗聿做好被江瑾年赖掉的打算,听到他答应,嘴角笑意浮现,道:“我要好好想想,晚上给你答案。”


    江瑾年眯了眯眼,这个晚上意味深长。


    宗聿的猎物里面有一只毛色不错的兔子,都是射中的眼睛,没有破坏皮毛。他叮嘱手下注意些,把皮毛给他留下。


    宗聿和江瑾年回来的算晚,营地里炊烟袅袅,世家的公子小姐聚在一起,京中难有这样的场合,他们中不知道谁带头,来了一场以文会友。


    猎场内的骑射,猎场外的文斗,合着这春风,少了那些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倒是恣意。


    宗微带着亲卫和白榆混迹其中,她平日不爱走动,但对这些世家的公子小姐了如指掌,有目的地给江闻月的手帕交上眼药水,权势敲打,利益诱惑,让她们和江闻月割席。


    说来也奇怪,平日最爱这种热闹的江闻月,今日居然没有露面。宗微随口问了一句,身旁的人摇头,他们只在早上见过她。


    这就奇了怪了,以宗微对她的了解,以为她又憋着什么坏招,正犹豫要不要让自己的哥哥们注意点,就听见营地门口一阵骚动。


    林宣慌慌张张地跑来,径直去了宗聿的营帐,其他人站起来朝门口看去。


    “殿下,殿下,出事了!”林宣人还在门口就开始大喊,他来的急,又怕看见不该看见的,就直接出声提醒。


    他话音刚落,人走到帐篷外,宗聿和江瑾年就出来了,他们两个人也刚进屋。


    宗聿道:“大呼小叫的,出什么事了?”


    林宣看见江瑾年,神色还有点尴尬,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些,道:“刘进轩和江闻月遇上野狼,江闻月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一点擦伤,刘进轩运气不好,被咬穿了腿。要不是附近巡逻的官兵发现,他两这会儿真不好说。”


    宗聿眉头一皱,沉下脸道:“你们清理的时候没有把狼赶出去?”


    林宣连忙解释:“赶了,发现刘进轩他们的官兵说,是头没见过的白狼!”


    宗聿心头一跳:“一头?”


    狼是群居动物,甚少会单独行动,它们捕猎时最少是两只或者两只以上,前后包抄猎物。


    宗聿的记忆里,这个猎场是灰狼的聚集地,从来没有出过白狼。一头离群的白狼,闯入清理过的猎场伤人,这事怎么看都不同寻常。


    宗聿心头隐约有些不安,问道:“他们两个人现在在哪儿?”


    林宣道:“我让人抬着去找随行的军医了,出了这种事,那些大臣肯定要叽叽歪歪,我先过来给殿下说一声,让殿下有个心理准备。”


    第59章  “江大人不认识他?”


    猎场内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的情况存在, 随行的军医御医有一个单独的帐篷。


    宗聿和江瑾年赶过去时,其他人已经到了。宗熠坐在一旁,刘进轩的父亲刘参跪在地上哭述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惨, 宗熠没什么神情, 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宗咏面色不太好看。


    刘进轩的腿被咬穿,衣服上全是血, 江闻月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低着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惊吓,还没有回神。


    刘进轩的腿需要马上缝合, 他痛的大喊大叫, 一直在挣扎, 光是压制他就需要好几个人, 军医心底没底,不敢托大, 而御医不擅长这个,只能帮忙止血。


    曲落尘看在宗咏的面子上出手,先用银针把人扎晕过去, 再让军医去找麻沸散。他用药给刘进轩清洗伤口, 把御医递过来的器具消毒后, 开始上手救治。


    营帐内不是所有人都清楚他的身份,见他如此大胆, 惊讶之余不由地看向宗咏。在大家的眼里, 人是宗咏带来的,本事如何他最清楚。


    刘参摸了把眼泪, 弱弱道:“陛下,这位是?”


    刘参没有问自己的外甥, 毕竟在这里,最大的是宗熠。


    宗熠言简意赅:“大夫。”


    曲落尘现在这架势,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是个大夫,宗熠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


    刘参见他有意回避,识趣地闭嘴。他揪心儿子的状况,却不敢抬头去看一眼他血肉模糊的腿,从跪改成跪坐,他还准备说点什么,就看见宗聿和江瑾年走进来。


    宗聿给宗熠行礼,问道:“皇兄,情况如何?”


    宗熠抬头看他,并没有先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道:“刚才刘大人说刘进轩和你们二人起了冲突,是你把他逼进猎场深处?”


    刘进轩出了事,唯一知情的是和他一道的江闻月。刘参进来就逮着江闻月追问,江闻月语无伦次,偏又准确地说出他们和宗聿产生矛盾。


    只不过在她嘴里,刘进轩有意吓唬江瑾年的那一箭变成了不小心的流箭误惊。


    猎场内,不是每一个人都是神箭手,偶尔有流箭也实属正常。江闻月含糊说他们不是故意的,可江瑾年不高兴,给了刘进轩两箭,射伤他的手臂,打落了他的发冠,宗聿更是惊了他们的马,把他们逼进深处。


    刘进轩手臂上的伤和头上的发冠都是有迹可循,所以刘参才在宗熠面前哭述,请宗熠做主。


    “我儿只是箭术差了些,宁王妃又何苦咄咄逼人?他受你两箭还不够吗?”刘参又开始抹眼泪,他坐在地上,穿着常服,双鬓夹杂着几根银丝,眼角带着细纹,早已不再年轻。这会儿神情悲痛,更显出几分苍老之态。


    他不仅是朝廷命官,还是宗咏的亲舅舅,宗家几兄弟感情好,对彼此那边的亲人不会太过苛责。


    所以即便这会儿刘参撒泼,宗熠也没有生气。倒是宗咏面色难看至极,要不是宗熠不让他插手,他这会儿只怕已经出面把他舅舅带下去。


    “刘大人,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令郎之前在猎场上夺过第三名,还得了一柄玉如意。怎么,他现在的箭术差到能在百米**偏在王妃脚下了吗?”


    事关江瑾年,宗聿没那么好说话,他无情地拆穿刘参的话,冷着脸,那双深邃的眸中隐含怒意。


    一旁的曲落尘听见宗聿的声音,手上的针好巧不巧地扎进刘进轩伤口旁边的肉里,血渗出一片,刘进轩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旁打下手的军医欲言又止,曲落尘面无表情道:“手滑。”


    他神情冷漠,满手鲜血,眼神不带温度,好似眼前躺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无知无觉的玩偶。


    刘参听见儿子的惨叫,激动地站起来,他看向曲落尘,不忍直视儿子的惨状,心痛道:“你轻点。”


    曲落尘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再次手滑,刘进轩痛苦哀嚎,隐隐有醒过来的迹象。


    刘参大脑发蒙,难以置信地看着曲落尘,他还想说什么,可是又怕曲落尘胡来,把话憋回去,敢怒不敢言。


    “刘大人,曲大夫的医术没有问题,只要你不打扰他,他自然不会分心。你不妨先回答我,令郎那一箭是何用意?你要是不在现场答不上来也没关系,还有另一人也在其中。”


    宗聿知道曲落尘是故意的,他这人本就桀骜不驯,才不管对方是不是皇亲国戚,惹他不高兴,他照样下手。


    刘进轩应该庆幸,庆幸他和宗咏沾亲带故,不然曲落尘甩手不治,他那条腿能不能保住还未知。


    宗聿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咄咄逼人,可泼在江瑾年身上的脏水,他是一刻都不能忍。


    他也不为难刘参,话里的暗示已经很明显,只要刘参不继续被人当枪使,他就可以越过刘参,去问江闻月。


    可刘参这会儿憋着气,无视了宗聿的好意,道:“他不过是个孩子,就算真的失了分寸,殿下教训两句是应该的,可动手逼迫,让他受此重伤,实在是让人气愤。”


    宗聿气笑了:“刘大人,令郎比我年长。”


    刘进轩只是还没有成亲,可他年岁不小了。刘参对他的问题是只字不提,横竖觉得是宗聿他们的过失。


    宗熠没有出言阻止,也没让宗咏插嘴。


    他自认对刘参还是很了解,这人大半辈子走来,在如今的位置上不上不下,一点子聪明和算计全用在宗咏身上。


    宗咏被他逼走江湖,不肯留在京都。


    眼下这局面,宗熠心中已有定论,他不出声,是因为这个营帐里缺一个人。


    江闻月被送来好一会儿了,江云枫还没动静。江阁老年纪大,不宜跋山涉水,他和傅鸿等官员,留在京都处理政务。


    江云枫原本也不打算来,宗熠让他给六部做个表率,不准他推脱,他这才带着江闻月前来。


    江闻月受惊,他这个做父亲的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刘参本就是胡搅蛮缠,被宗聿顶了两句,开始词穷。


    他偷偷看了宗熠一眼,只宗熠没有动怒,胆子又大了些,攀扯另一件事:“宁王殿下,就算他们二人有错,猎场内出了狼,这难道不是你的失职?”


    宗聿手下的将士负责猎场的安危,刘参这句话没错,宗聿也不打算推脱责任。


    只是他还没有开口,一旁的曲落尘忽然出声,他冷笑道:“狼?就算不是狼,这人出事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刘参面色微变,江闻月肩膀微不可查地一抖,把头埋的更低了。


    曲落尘结束了自己的救治,他转身看向众人,也不介意自己身上沾了血,冷声道:“我在他的身上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在我的家乡,这种香一般是用来引诱野兽,方便猎杀。这位……大人,与其在这里瞎嚷嚷,不如现在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找到蛛丝马迹。”


    刘参瞪大眼,显然是毫不知情。他看了江闻月一眼,心里有些慌,嘴硬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骗你对我有什么好处?香味在他身上没被血腥之气盖过去,应该是香囊一类的东西,在身上放的时间挺长。”


    人类的嗅觉肯定是察觉不到那么弱的香气,可是野兽不一样。曲落尘靠近刘进轩,能明显感觉到身上的王蛊躁动。有人布局挑起江瑾年和刘进轩的矛盾,然后再顺理成章地让对方遇袭,把事情推到江瑾年身上。


    背后布局的人要对付别人曲落尘不管,但要是对付江瑾年,就别怪他掺和。


    宗熠闻言吩咐身侧的卫淮和吕忻:“出去找一找。”


    卫淮和吕忻领命告退,他们两个人是天子近卫,代表着宗熠,让他们去而不是让宗聿的兵去,是不想有闲言碎语。


    宗熠发话了,刘参没有继续胡搅蛮缠,走到床榻边,安静地看着自己儿子。


    曲落尘嫌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太重,想去洗个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先请示宗熠。


    他突然这般规矩,宗熠有些惊讶,允了他的请求。


    而他前脚刚走,后脚江云枫就进来了。他看向江闻月,见她没有大碍松了口气,脸上的焦躁之色缓了缓,走到宗熠面前行礼。


    “陛下赎罪,臣和几位大人小聚,不知道闻月出事,这才来晚了。”


    “江大人还是先看看江小姐,她受惊不小。”宗熠没有深究他为什么来的那么晚。


    看见江云枫,江闻月这才像是有了主心骨,苍白的面色难掩惊惧,睫毛上挂着泪珠,泫然欲泣,看上去楚楚可怜。


    江云枫看见昏迷不醒的刘进轩,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江闻月没有回答,而是胆怯地看向江瑾年,像只受惊的小白兔,又委屈又害怕。


    江云枫看懂了她的眼神,转头瞥向江瑾年。他已经许久没注意这个孩子,哪怕是在一个猎场内,他也不关心他在做什么。所以在江云枫的记忆里,他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


    可眼下和宗聿站在一起的江瑾年面色红润,身姿挺拔,面对他们两个人的眼神,他神色坦然,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因为今日要骑马,他穿的轻便利落,更显得身姿修长,英气十足。


    江云枫从他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那个明艳飞扬又不失温柔的女人,骄傲地不屑低头。江云枫一时恍惚,回过神来面色很快就沉下去。


    宗聿挡在江瑾年面前,似笑非笑地盯着江闻月,道:“难道是我刚才和刘大人说的话不够清楚?还是江小姐没有听明白?你这眼神是几个意思?不过也对,刘大人是从你嘴里听说了一切,他听的那么偏,连自己儿子有没有本事都记不清楚,不难看出你的话乱了他的分寸。”


    江云枫来了,江闻月的小动作也开始了。她一副被江瑾年吓到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江瑾年把她怎么了。


    宗聿不高兴,说话不客气,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江闻月颠倒是非黑白。


    江闻月瑟缩了一下,辩解道:“我没有说姐姐的坏话,我是被吓坏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了。


    她做足了受害者的姿态,要是苛责她,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宗聿蹙眉,他进来后,江闻月一直沉默,确实没有说江瑾年的不是,这让宗聿不好和她对峙。


    刘参这会儿只关心自己的儿子,以及曲落尘提到的香囊,难得闭嘴。


    江闻月啜泣两声,发现没有人搭理她,她轻轻拉了拉江云枫的衣袖,似乎想说点什么。


    但她还没有开口,出去收拾了一下的曲落尘就进来了。


    看见江云枫,曲落尘本就不怎么和善的神情瞬间降到冰点,整个人都散发着寒意。他脚步微顿,很快又继续往前,走到刘进轩身边,检查他的伤口,让御医开一个固本培元的方子。


    江云枫见他旁若无人地指挥御医,而其他人见怪不怪,心中惊讶,道:“这位是?”


    江云枫话音刚落,宗家几兄弟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他。


    宗樾问道:“江大人不认识他?”


    江云枫不解,他应该认识这人吗?


    他知道这人是宗咏带来的,和宗咏关系匪浅,应该是他在江湖上的朋友。


    可他对这张脸实在没什么印象,而且刚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人不太喜欢他,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敌意


    见江云枫一脸茫然,宗聿小声问江瑾年:“他们没见过?”


    江瑾年轻摇头,他娘离家时曲落尘才十二岁,二十多年过去了,江云枫还能认出他才有鬼。


    宗聿沉默,竟然不认识,那是不是说明曲落尘照顾江瑾年这些年,江家从来没有过问过江瑾年,所以才连他身边有什么人都不知道?


    这样一想,宗聿又忍不住心疼江瑾年。


    明明都是江家人,江云枫对江闻月关怀备至,却无视了江瑾年的存在。


    好在江瑾年对江家没有感情,不然宗聿都不知道他会有多难过。


    曲落尘不想搭理江云枫,走到宗熠身旁,看了眼宗咏,说了一下刘进轩的情况。腿是保住了,但伤口太深,将来还是会有点影响。


    到底是兄弟,宗咏又不是铁石心肠,生气归生气,知道人没大碍,心里的大石头落地:“总比没了命强。”


    他说完歉意地看向曲落尘,因为这种事把江瑾年和宗聿卷进来,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眼眶有些微微的发红。


    曲落尘想安慰他两句,可话到了嘴边,出于个人考虑,他忍住了。


    出去找东西的卫淮和吕忻很快回来,卫淮手上多了一个香囊,沾着血和泥土。香囊颜色比较深,是时下男子流行的佩戴款式。


    卫淮把东西拿给宗熠过目,宗熠没有接,而是示意曲落尘检查。


    曲落尘接过香囊,稍微一用力就把它扯开,倒出里面的东西。香囊小巧,装的东西不多,是些简单的香料,看起来似乎没有太大的问题。


    曲落尘在里面翻了翻,摸出来一截白色的形似手指骨的东西,上面有一些小洞,离了香料,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宗熠离的近,抬手掩鼻。曲落尘见了,退开些许,把那节东西又放回香料中。


    “我猜的没错,这确实是吸引野兽的东西。”曲落尘把香囊扎好,朝宗聿走了两步,原本是打算把东西交给宗聿。可到宗聿面前,他回头看了眼江云枫,递出去的那只手又收回来。


    “介意我来问吗?”曲落尘问宗聿。


    宗聿做了个请的手势,曲落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他转了个方向,到了刘参面前,取下几根银针,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银针在他手上翻飞,昏迷中的刘进轩被他扎醒。


    腿上的疼痛让刘进轩醒过来就开始哼哼唧唧,曲落尘没什么耐心,直接把东西递到他面前,道:“这是你的吗?”


    刘参拉了一下儿子的胳膊,刘进轩忍着痛,看清楚曲落尘手上的东西,伸手就抢:“我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曲落尘手一松,并没有阻止对方把东西抢回去。


    刘参瞪大眼,似乎是没料到事情竟然是这个走向。他再蠢也该知道,现在的重点不是宗聿和江瑾年,而是这个香囊。


    “轩儿,这个东西真的是你的吗?”刘参喉咙发干,沉声问道。


    刘进轩握着香囊,就像是握着什么宝贝一样,他没有察觉到父亲的异样,道:“当然是我的,这是……”


    “咳咳。”


    刘进轩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咳嗽声打断。江闻月似乎有些难受,面色发白,身体发抖,不安地站在父亲身后,看向刘进轩的眼神带着两分祈求。


    刘进轩觉得茫然,但美人落泪,他于心不忍,后半句话咽回去了。


    这个时候别说是其他人,就是刘参也品出两分不对劲。他目光严肃地盯着自己儿子,道:“你知不知道这个香囊里的气味会引来野兽?”


    刘进轩一愣,腿上的剧痛让他没办法思考,他听着父亲的话,觉得那像是天方夜谭。


    他再次看向江闻月,可江闻月却在这时移开了眼神。


    曲落尘在一旁非常好心地解释道:“香囊里有一味药,叫鬼丁兰,没什么用,就是比较招野兽喜欢。看你挺喜欢这香囊,这叫什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曲落尘面上多了两分笑意,可那笑意不达眼底,冷冰冰的:“同样是遇见野兽,你说那畜生怎么就像长了心眼子一般,直勾勾地盯上你呢?”


    曲落尘没有看见当时的场景,但是有鬼丁兰在,他光是想都能想到。


    刘进轩本就发白的脸色此刻完全失了血色,其实遇袭的第一时间,他是护着江闻月,和白狼缠斗起来后,发现白狼没盯着江闻月,他还暗暗庆幸,可此刻再想起来,他只觉得遍体通寒。


    江闻月不知何时已经完全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了。


    刘参睚眦欲裂,怒道:“到底是谁给你这东西?”


    刘进轩不再喊疼,嘴唇紧绷,他盯着江闻月纤细的背影良久,咬牙道:“没有谁给我,是我自己随手买的。”


    江闻月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松懈,刘进轩选择隐瞒,没有说出香囊出自她的手。如此一来,就算其他人看出端倪,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刘参回过味来,气的吹胡子瞪眼。


    宗聿上前,适时补刀:“刘公子下次买东西可得看清楚了,不要什么都往身上戴,搞不好真的会没命。”


    刘进轩颓废地垂下头,这会儿内心被扎了好几刀,难受的他都顾不上腿疼。


    宗聿说完他,又把矛头指向刘参,道:“刘大人现在还觉得是本王的问题?”


    刘参哑口无言,憋红了脸,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羞的。


    他对宗聿拱了拱手,道:“是臣糊涂,误会了宁王殿下和宁王妃,改日一定带着犬子登门道歉。”


    “登门就算了,本王和王妃都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只是刘大人,话错一次是无心,一而再再而三就值得深思了。”宗聿话里有话,既是指刘参,也是指江闻月。


    他是听了江闻月的话才找上宗聿,可江闻月的话就真的全对吗?


    刘参可以是因为儿子受伤急昏了头,但不能是平白无故昏了头。


    宗咏是他们的保护符,可也护不住他们一直作死。


    第60章  “培养势力,然后呢?取而代之吗?”


    帐篷内的血腥味浓郁不散, 气味一言难尽。在确定是香囊惹出祸端后,面对刘进轩的包庇,刘参恨铁不成钢, 可是看到儿子的伤势, 他又不得不压下怒火。


    宗熠叫走了宗聿,要问猎场出狼的事, 其他人也陆续离开。


    江云枫和江闻月想留下来, 宗咏道:“我和舅舅有几句话要谈, 还请江大人回避。”


    宗咏虽是一张娃娃脸,生气时还是有几分威严。江云枫隐晦地看向刘参, 带着江闻月离开。


    曲落尘走在最后, 帐篷内的闲杂人等退的干干净净, 只剩下刘参父子和宗咏。


    刚才被宗熠压着不让过问, 宗咏心里憋了很多话,这会儿没有旁人在, 他不再压抑,大步走到刘进轩面前。


    刘参见他生气,以为他要兴师问罪, 小幅度地伸手拦了一下。


    宗咏停下脚步, 道:“舅舅现在拦我有用吗?”


    刘参在宗聿那里吃瘪, 心里憋着一口气,见状火气也上来了, 道:“你刚才为什么不帮我们说话?宗聿是亲王, 你不也是吗?”


    “你们占理吗?你让我帮你们说话?”宗咏怒视二人,见刘进轩还拿着那个香囊, 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件事从头到尾如何,你们自己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别人拿你们当枪使, 你们还真上赶着去当枪,你们到底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让我和七哥生出嫌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刘进轩敢对江瑾年出箭,就是没把宗聿放在眼里。宗熠不让宗咏下场,而是让宗聿自己去处理,是为了避免让这个矛盾从刘家身上转移到宗咏身上。


    刘参怎么会不明白?可他想的就是让宗咏不要和其他兄弟走的那么近。


    “我看你就是心软,你但凡心狠一点,肯听我的,在江湖上培养自己的势力,谁敢小瞧你?”刘参嘴硬道,心里仿佛又有了底气。


    宗咏气笑了,他看着眼前的亲人,问道:“培养势力,然后呢?取而代之吗?”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从宗咏嘴里说出来,刘参都惊了一下。可很快他就调整好状态,心里冒出几分窃喜,道:“如果你愿意这样想,舅舅一定站在你这边。”


    刘参说着还挺了挺腰杆,凸显自己也有几分能耐。


    宗咏只觉得可悲:“舅舅,你凭什么觉得没有接触过治国大道的我能比得过从小就被当成储君培养的大皇兄?他为天子,御下有方,善待手足,十年励精图治,想要打造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他心系天下,是难得的圣明君王,你为人臣子,能够辅佐明君难道不是一件幸事?可为什么你总是不满足,总有一些异想天开的念头?”


    宗咏越说越觉得心中激愤,情绪难平。一直以来,刘参总是如此,因为别人的一两句吹捧挑拨,便开始飘飘然,幻象不切实际的美梦,觉得自己能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舅。


    可事实哪有那么简单?刘家基业不过中间水平,上比不过京都百年世家,下也稍逊新起之秀。不过是因为有宗咏这个亲王,才没有完全败落。


    宗咏完全不敢留在京都,因为只要他留下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他舅舅一定会打着他的旗号去和那些大臣拉关系。


    他嘴上是为了宗咏好,说他不能在江湖上飘一辈子,总要有点自己的权势在手,才能高枕无忧。


    可实际是他不满足于现状,野心和贪恋一起膨胀,想要填饱内心的欲望。宗咏心软,不想他们彻底失势,才没有和他们割席,干脆躲出去。


    刘参被宗咏呛声,面色一阵青一阵白,恼羞成怒道:“我都是为了你好!”


    又是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句为了你好,仿佛是拿捏宗咏的底气,以往他这样说,宗咏就算心里憋屈,也会强忍着不和他动怒。


    可是现在宗咏受够了,刘进轩针对江瑾年,生气的不止宗聿,还有曲落尘。


    宗咏和他认识多年,知道他师姐在他心中的分量。爱屋及乌,他很疼江瑾年。


    刘家让他在手足朋友面前陷入不义之地,那句对你好是如此的讽刺。


    “你要真的为了我好,就少和江家掺和!”


    宗咏心底的怒火喷薄而出,沉声道:“今天这个教训够不够?江家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敢算计,你们在他眼里又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踏脚石罢了,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是替罪羊。还有你,刘进轩,江闻月选你利用,是因为你在她心里重要?不,是因为你蠢!”


    怼了刘参,宗咏对刘进轩也不客气,抓过他手上的香囊砸在地上,道:“蠢到把这送命的东西当宝贝,巴巴地留在身上。今天就算不是那头狼,也有别的东西来收拾你。要不是附近有巡逻的官兵,你丢的就不止一条腿。”


    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打击让刘进轩已经没了一开始的嚣张跋扈,他这会儿就像是只斗败的公鸡,缩着肩,耷拉着脑袋。


    宗咏扔了香囊,他才有所反应,可手抬起来后听见宗咏的话又垂下去。


    刘参还是第一次见宗咏发这样大的火,他动了动唇,一时间坐如针毡,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他想反驳,可是被宗咏凌厉的眼神一扫,声音卡在喉咙里。


    宗咏道:“我会去和大皇兄说表哥身体不适,不宜留在山上,你们明日就走,我会让我的暗卫送你们回去。等回了京都,你们自己好好想想吧,春秋大梦几时休?”


    刘进轩的腿没有十天半个月估计下床都难,春猎后面没他什么事了,宗咏这个安排也是为了他考虑。


    刘参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可看到儿子那张惨白的脸,他知道宗咏这个安排是最好的。山里不比京都,治疗的条件有限。


    刘参沉默,为了儿子妥协了。


    宗咏不再所言,转身离开。他走出帐篷,外面天色昏暗,凉风一吹,心里憋着的委屈涌上心头,眼眶很快就红了。


    不远处,曲落尘一直在等他出来,看到他这个样子,目光微暗。


    宗咏还是忍住了,他站在原地深吸两口气,把眼泪憋回去。他抬手擦了一下眼尾,转身去了主帐。


    曲落尘没有动,理智告诉他,不要插手皇族的事,做为朋友,做到这一步,点到为止对他们都好。


    猎场这头白狼来的蹊跷,将刘进轩送来救治后,林宣就派人去搜寻白狼的下落。在宗熠询问宗聿时,林宣他们已经掌握了白狼的行踪。


    它伤人后没有离开,而是在猎场转悠。


    宗聿听到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去处理:“此事是我疏忽,我这就带人前去,一定把白狼留下来。”


    主账内,宗熠没有召集大臣,除了他们三兄弟,就是几个贴身护卫和江瑾年。


    白狼这事谁去处理都行,既然宗聿站出来了,宗熠自然是要给他这个机会。


    他没什么意见,反倒是一旁的江瑾年看过来,抬手拦住宗聿。


    江瑾年用手语道:殿下,你不能去。


    宗聿以为是他担心,安慰道:“别担心,一头狼而已,我对付过比这更凶猛的野兽。”


    江瑾年摇头,继续道:猎场闹了狼,为了其他人的安危,殿下一定会站出来,这一点殿下知道,其他人肯定也知道,就连皇兄都觉得正常,没有问题。可正是如此,反而让人心里不安。


    曲落尘找到鬼丁兰时,说了一句在我们家乡,旁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当是句随口话,没有深究。


    可江瑾年知道,这个家乡指的是云川。云川多蛊师,鬼丁兰是蛊师养蛊斗蛊时,为了方便寻找猎物而炼制的香料。


    属于云川的独特物件出现在猎场,这件事已经不是挑拨兄弟关系那么简单。


    江瑾年心生怀疑,直言道:理所当然反而容易忽略细节,我怀疑这是一出针对你的调虎离山计。白狼只不过是个诱饵,真正的危险还潜伏在此地。殿下不能离开,但也不能不离开。


    江瑾年尽量把手语打的慢一些,方便宗聿理解他的意思。其他人看不懂他们之间的交流,但从宗聿逐渐凝重的神情中,他们还是看出一点端倪。


    “什么叫不能离开,又不能不离开?”宗聿问道,江瑾年的话让他有些心惊,确实,今天这些事来的高调,却落的无声。


    江闻月欺骗刘参,可在刘参开口后,她却一言不发。更离谱的是江云枫,自己女儿出了事,他还有心情和同僚小聚,姗姗来迟,倒像是清楚江闻月没有大碍。


    可是江闻月利用刘进轩布局设计,她不言,江云枫不问,不是白设计吗?


    江瑾年道:他们既然设了局,肯定是要看到殿下离开才能行动,所以殿下不能不去。可殿下真走了,入了局,正称他们心意。我有个想法,这会儿天色正暗,我可以装成殿下的样子离开,殿下让小福子带一队人马和我同去。那头狼,我能帮殿下解决。


    江瑾年给出了一个稳妥的方案,这营地内的人,他的走动比较不引人注目,进了营帐不出来也不会有人过问。


    而且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白狼能被鬼丁兰引过来,说明存在被操纵的可能,宗聿不去,背后之人驱使白狼发狂杀人,依旧对宗聿不利。


    前世的经验和这一世有了偏差,宗聿不能以前世发生的轨迹为准则。此刻他们在明,敌人在暗,他们顺着敌人的心意请君入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而且江瑾年也不是托大,他的功夫宗聿清楚。


    宗聿没有犹豫太久,把江瑾年的话简略地转述给众人,不过在江瑾年带队离开这件事上,他有意隐瞒了江瑾年的武功,只说江瑾年只是做为一个幌子,吸引目光。


    宗熠想到刘进轩手上那个香囊,对江瑾年的怀疑信了两分。这事按照江瑾年的提议办,对他们并无害处。


    “小福子毕竟年幼,我让卫淮跟你前去。”宗熠不了解江瑾年的底细,但欣赏他的胆识。


    “如果幕后之人真的还藏了一手,营地不安全,卫淮应该留下来保护皇兄,不如让纪凌去。”一旁安静的宗樾出声,纪凌就站在他身边,听见他的话抬头看向江瑾年,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宗聿听见纪凌的名字,就想起昨天晚上宗咏说的那些话,看向二人的目光多了两分探究。


    两个人看起来规规矩矩,可不知道是不是先入为主的影响,宗聿发现他们站的很近,纪凌姿势放松,在宗樾身边并没有那么紧绷,偶尔还有点小动作。


    宗聿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直视二人,连忙道:“纪凌要保护你……”


    “没事。”宗樾笑着打断他的话,道,“我可以和皇兄待在一起,我又不乱跑。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在?”


    宗樾神情坦然,这话像是对宗聿说的,又像是对纪凌说的,仿佛要让纪凌放心去一般。


    纪凌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怎么在意去向。


    虽是严肃的场合,但宗聿见状还是忍不住走神,在心底默默地想:所以你两到底哪里有点谈恋爱的样子?


    纪凌身手好,用他替换卫淮也可以。


    事情定下来,宗熠叮嘱江瑾年:“万事小心。”


    江瑾年微微颔首,抬手道:还请皇兄训斥宁王殿下,好让他回自己的营帐。


    宗熠不懂手语,这句话是宗聿代为转达。他露出惊讶的神色,不懂江瑾年为什么要宗熠训斥他。


    宗熠稍微转了一下思绪,明白了江瑾年的意思。


    于是很快大半个营地都知道宗聿办事不利被宗熠训斥,责令他及时改进,加强猎场的巡逻。


    宗聿有些不高兴,准备连夜去把那头搞事的狼找出来。


    营帐内,江瑾年换上宗聿的常服,因为宗聿个子比他高,骨架比他大,所以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宽松。过长的袖子绑了护腕,衣摆扎在腰带里,满头珠翠换成了玉冠。


    这是宗聿第一次看见江瑾年穿男装,擦去面上遮掩的脂粉,那抹英气就变得格外耀眼。明明还是一样的五官,却没了柔弱之气。多了两分疏朗。


    江瑾年在整理衣襟,宗聿走过来,上手帮他把领子翻好。


    “一切小心。”宗聿叮嘱,他知道江瑾年的能耐,可这还是他第一次活着和江瑾年打配合,心情十分微妙。


    江瑾年点头。


    外面夜色刚起,还不是很浓郁。宗聿门口的火堆加了几根新柴,火焰被压下去,视线并不明亮,只能看清大概的影子。


    小福子牵着马在外面等候,江瑾年走出来,直接翻身上马。他没有宗聿高,在这里上马,借着微光,可以扰乱旁人的视线。


    小福子特意慢他两步,等他骑马快要跑出营地,才上马追过去,嘴里喊道:“殿下,你等等我。”


    这一喊,营地的人都知道是宗聿出去了,寻声而望,看见的是马背上飞扬的身影。


    另一边,宗樾把游光的缰绳交到纪凌手上,道:“去吧,我等你回来。”


    纪凌不疑有他,翻身上马,和宗樾告别后,直接追上前面的小福子。


    宗樾看着他远去,面上的笑意逐渐收敛,视线落入漆黑的暮色中。


    夜里暗潮涌动,今夜注定不会平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