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冬去春来又一年
当刘盈的石头能砸开冰面的时候, 沛县街上的人多了起来。
秦朝建立后也统一了历法,但对黔首而言,他们并不知道什么历法,一切习俗还是按照以往的来。
民间也知道年岁, 是在印刷术普及后开始。
当雕版印刷术出现时, 民间印刷最多的就是天文历。
在秦朝, 能说出今年何庚的人, 已经很有学问。普通人能知道年号就算不错。
待年号一改, 黔首摸摸脑袋, 就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秦始皇已经统一天下很多年, 许多住在村庄的黔首被收了很多次税, 却连自己已经变成秦国人都不知道。让他们计算年月,实在是太为难人。
刘盈算是明白, 黔首为何很难说明白自己的岁数。
他也总算明白,为何秦朝算“成丁”是看身高。
此时不知新年元宵, 但也会在冬雪化冻的时候烧点木头竹节热闹热闹。
在刘盈看来, 这就是过新年了。
沛县寂寥了一整个冬天,市集又繁荣起来。
刘盈一手牵着刘邦的手, 一手拿着卷了饴糖的小木棒。
他含着饴糖, 含糊不清地将自己突然的感悟告诉刘邦。
刘邦颇为无语。你吃个糖还能吃出人生感悟?是和大儒读书读傻了吗?
韩信和刘肥没有跟着他们。
新年是最大的市集,其他地方的行商也会来摆摊。
吕娥姁和曹氏和要上战场似的, 早早做好了准备,要抢购一整年的日用品。
韩信和刘肥自然给阿母阿姨当苦力, 不可能有空闲逛了。
而刘邦和刘盈这对不要脸的父子, 把韩信和刘肥一脚踹给吕娥姁和曹氏,手拉手跑了。
刘邦笑话刘盈:“该让你也陪着你阿母,免得你现在闲得无聊, 说什么无聊的大道理。”
刘盈伸长舌头舔着饴糖:“只是有感而发,算什么大道理?阿父才是,最爱说大道理,你怕不是被儒生洗脑了。”
刘邦品着“洗脑”这两个字,感觉很形象。
父子二人一边闲聊一边逛街,路上遇到许多熟人。
周勃抱着幼子来买布,还未取名的幼子刚会说话,见到刘盈就喊“老大”。
周勃大为震惊,不知道刘盈什么时候跑到自家诱拐走了自己的儿子。
奚涓带着老母亲逛街。
老母亲一见到刘盈,就数落奚涓为何现在还不娶妻生子。奚涓对着天空吹口哨。
任敖和任敬一人背着一个大箩筐采购。
他们一见到刘邦和刘盈,任敖眼睛一亮加快脚步凑上来,任敬呼吸一滞放慢脚步躲在任敖身后。
还有萧何、曹参、樊哙等人,好像与刘邦约好了似的一一出现在市集。
刘邦迅速凑齐了一帮小伙伴,到王媪的酒肆击起筑唱起歌喝起酒。
王媪专门给刘邦搭了个小台子,让他坐在正中间唱歌喝酒。
酒肆的人越来越多,纷纷给刘邦叫好。
刘盈捧着个破碗,脑袋一歪。
我是谁,我在哪?我为什么要跟着阿父来卖艺?
我们家现在已经喝得起酒了,阿父你没必要再卖艺赊酒!
刘邦确实已经有钱了,萧何、曹参等人也付得起酒钱,但他们就是要刘邦卖艺来给他们买酒,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刘盈抓耳挠腮,不想今天就浪费在帮阿父卖艺上。
正好吕泽路过酒肆,刘盈抱住大舅的大腿不肯松,让大舅带自己走。
吕泽笑着让刘盈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扛着刘盈离开:“你自己慢慢喝,盈儿我带走了。”
跷着腿击筑的刘邦敷衍地抬了下手,继续唱歌。
刘盈琢磨,要不要给阿父做个琵琶或者吉他什么的。
阿父抱着琴哐哐哐弹,有点街头流浪艺人那个范儿了。
可惜他不知道琵琶和吉他怎么做。
刘盈对大舅表达了遗憾。吕泽笑道:“能抱着弹的琴很多。吕台,你回家把瑟给你姑父送去。”
吕台:“啊?”
吕泽道:“叫你去,你就去。”
“哦。”吕台拉着吕产一起跑腿。兄弟要有苦同担。
吕产面无表情被长兄拉来拉去,刘盈觉得吕产已经被长兄欺负得破碎了。
吕泽丢掉了两个儿子,继续带着刘盈四处闲逛。
刘盈虽然比同龄孩子沉重,对吕泽而言也是一只手能拎起来的小崽子。
吕泽善射,手臂比一些人的大腿还粗,让刘盈颇为羡慕。
“我以后也要像大舅那样。”刘盈道。
吕泽想起刘盈在曹参处学射箭:“你学得如何了?台儿说他和你打赌?”
刘盈笑嘻嘻道:“我学得可好了。大舅让吕台洗干净脖子等着,他必输。”
吕泽大笑:“有志气!”
舅甥二人逛街的时候偶遇吕释之。
吕释之现在还没有原谅刘盈,扭头就走。
但他扭头离开时,他身旁几个儿子都转头看向刘盈。
刘盈对表兄们做鬼脸。
表兄们不仅没生气,还有点开心。
吕释之的脸色便更不好了。
吕泽叹气:“释之这脾气……唉,刘季有了你后都变成熟稳重了,他有了这么多儿子,居然还是一副少年脾气。”
刘盈皱眉不满:“大舅,你怎么能拿吕释之和我阿父相比?太侮辱我阿父了!”
“抱歉抱歉。”吕泽心道,我弟弟应该没差到那地步吧。
但想起刘邦都在向大儒求学了,吕泽就算对吕释之滤镜拉满,也实在是说不出口。
大过年的不说晦气事,一个会和孩童置气的舅父不值得刘盈记挂。
刘盈本来打算,如果吕释之来向阿母道歉,他就大度地原谅吕释之。
现在嘛……哼哼,吕释之就等着生病时,他带着文武百官来哭丧吧!
又闲逛了一会儿,刘盈见吕泽累了,主动下地走路。
他一只手牵着大舅,一只手不断向街道两旁认识的人挥手打招呼。
一条街走过去又走回来,刘盈的嘴都没停过。
吕泽真好奇刘盈都不口渴吗?
“盈儿,你不口渴吗?要吃枣吗?”
路上也有人生出同样的疑问。一个头上绑着红绳的阿姊给刘盈塞了一怀抱枣子。
刘盈认出这个枣阿姊,是几月前他独自在街上奔跑引起人牙子注意,给他塞了很多枣子,还用眼神威胁人牙子的好阿姊。
阿姊家的枣树可真厉害,现在还能卖枣。
冬日的枣子已经不水灵了,基本已经晒干。但吃点甜甜的东西,同样可以解渴。
枣阿姊还给刘盈喝了自己竹筒里的水,水温温的,还有红枣的香气。
刘盈很不客气,一口干掉了半竹筒的水。
他抹了抹嘴,慷慨道:“阿姊,你有小宝宝了还出摊吗?枣子我都买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说完,刘盈扯了扯吕泽的衣袖。
显然,他当好人,吕泽买单。
吕泽一边掏钱,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怀上了?”
刘盈用眼神示意枣阿姊的肚子:“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吗?难道还能是胖了?”
枣阿姊笑得蜡黄粗糙的脸色都变红润了:“盈儿眼神好,确实不是胖了,是怀上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容慈祥:“趁着现在身体还好,给娃娃多攒点家底。等他出生后,盈儿也来收他当小弟,带着他一同读书习字。”
刘盈双手高举,在头顶比了个“O”:“好嘞。那时候我吃枣子可不给阿姊钱啰。”
枣阿姊笑得直不起腰:“到时你想给,阿姊都不让你给。”
吕泽把枣子全部买走。
刘盈非要搀扶着枣阿姊,去市集不远处寻到了枣阿姊卖鱼的丈夫,又把他的鱼也买走了。
当然,仍旧是吕泽付的钱。
夫妻二人卖的枣子很甜,没有一个枣子是坏的;卖的鱼也很肥大,说是瘦小的鱼都留着给枣阿姊补身体了,不会拿出来卖。
夫妻二人都摸了摸刘盈的脑袋,才相携回家。
他们要沾一沾刘盈的健康气,好生个活泼健康的孩子。
等这对夫妻离开后,吕泽才问刘盈为何要施恩于他们。
刘盈摇头:“不是施恩。”
他把当时阿姊最先出来阻挡人牙子视线的事告诉吕泽,又道:“不止那一次,阿姊一直都爱给我塞好吃的。她怀孕了,正是缺钱的时候,我家里又正好需要买枣子买鱼。阿兄和刘肥都很能吃。不是施恩,是双赢。”
双赢……意思是各取所需?吕泽思索,又觉得“各取所需”无法完全解释“双赢”这个词。
盈儿还是那样有趣。
吕泽笑道:“你们家里最能吃的不是你吗?”
刘盈叉腰得意:“对!我将来会比阿兄和刘肥都高大!”
吕泽看着已经比同龄人大一圈的刘盈,点头:“当然。”
几个月前刘盈还是正常孩童体型,这几个月怎么一下子往上蹿了一大截。
吕泽想起自家妻子闲聊时说起二妹抱怨,刘盈的衣服没几日就变小了,干脆把刘季的衣服给刘盈改一改,糊弄过去得了。
他把吕台和吕产的旧衣服给阿妹送过去吧,料子比刘季的旧衣服好。
一段小插曲,街上的人都看在眼里。
他们对刘盈笑得更加慈祥。刘盈回酒肆时提了个小篮子,里面是街坊邻里给他塞的东西。
小篮子也是别人塞给他的,没花钱。
已经结束卖艺的刘邦正和兄弟们喝酒胡侃,身旁也放了个小篮子,里面是付了酒钱后剩下的卖艺钱。
父子俩把篮子交换,扒拉了一下对方的篮子里的东西,然后把刘盈小篮子里的东西倒进了刘邦的大篮子里。
刘盈抱着大篮子,表情神气极了。
这些都是我的了!是我的私房钱!谁也不能碰!
王陵也从丰邑来沛县赶集。
见到刘盈神气的模样,他拿着一条肉干投喂刘盈:“不愧是你阿父的儿子。”
刘盈双手捧着肉干:“是阿父不愧是我的阿父。王伯父不要本末倒置。”
众人皆笑,雍齿笑得最大声,牙花子都笑了出来,连连说刘盈说得对。
刘邦白了雍齿一眼:“确实,盈儿说得对,我和盈儿都很厉害。雍齿,你呢?你的儿子好像又气走了一个老师?要不要干脆让盈儿教你儿子识字得了。”
雍齿气得要拎着酒坛子和刘邦拼命,把刘邦喝死在这里。
刘邦表示,只要雍齿付钱他就应战。
于是王媪把之前刘邦付的酒钱还了回来,又充实了刘盈的小金库。
刘盈连连对雍齿拜拜说谢谢。
雍齿有点觉察到自己又被刘邦耍了,但看着刘盈开心的模样,只能忍下了这口气。
王陵苦笑摇头。
雍齿怎么还不死心呢?他怎么可能玩得过刘季?
快乐的时光很短暂。
冬日过去,春耕到来,就是刘盈也要下地干活。
刘邦请了假回来帮忙耕地。
他现在是正经的秦朝官吏了,能最先借到沛县的耕牛。
刘邦和韩信扶着犁,吕娥姁和曹氏撒种子,刘肥浇水。
而刘盈,就负责坐在耕牛上吹笛子给他们鼓劲。
不过刘盈也不是一直不干活。
等牛休息的时候,刘盈就要当牧牛娃了。
他戴着一顶周勃特意为他编织的草帽,哼哼着不着调的曲子,把牛儿喂得和萧壮壮的名字一样壮。
萧壮壮来找刘盈玩,摸着牛儿颔首。
是的,牛儿和我的名字一样壮。
萧壮壮问道:“我以后能和牛儿一样壮吗?”
刘盈斜眼道:“不可能。”
萧壮壮遗憾不已:“要是和牛一样壮就好了,最好再长一对牛角。谁不听我俩的话,我就撞死谁。”
刘盈道:“这种小事交给我,你负责帮我安排小弟断后。”
萧壮壮认真承诺:“是,老大!”
真正的放牛郎,顺带看护孩子的萧延不住叹气。
他仍旧无法接受妹妹变成刘盈集团二把手的事。妹妹现在对刘盈忠心耿耿,连阿父的话都阳奉阴违了。
沉重的劳作后,刘邦继续回去守仓库。
春耕时许多农人要来买种子借农具,刘邦非常忙碌。
他把韩信叫去帮忙。韩信算术非常强,不需要算筹就能帮刘邦理好账本。
张苍认为算账也是学问,把刘盈也塞了过去,说是课外教学。
刘盈虽然算术天赋也不错,但不喜欢枯燥的事。
韩信算账,他就在一旁磨墨。
后世传说是蒙恬改良的毛笔,但殷墟考古研究表明,甲骨文虽是以刀为笔,但看文字记载,商朝时的书写就用笔墨了,只是书写材料和墨痕不能长久保存,才没有留下实物。
毛笔有很多称呼,秦始皇统一天下时不仅统一了文字、度量衡之类的“大事”,连书写工具等小事也要统一,全天下统一称呼其为毛笔。
韩信在竹简上记下算账的结果,不小心写错了就用刀削掉字迹,重新写。
“真麻烦啊。”刘盈道,“要是有纸就好了。”
韩信道:“纸张珍贵,就算有纸,也不会用于记账。”
刘盈拍胸脯:“让纸张不珍贵不就行了?交给我!等我长大了,我来改良纸!”
现在刘盈没琢磨改良纸,是因为他对造纸术一无所知。
等他当了太子,召集造纸的工匠,让他们琢磨去。
韩信对刘盈笑了笑,没认为刘盈说大话,只是提醒:“工匠之术可当爱好,但不要沉迷。盈儿将来是要为将为相的人。”
刘盈摇头:“为将为相的人不琢磨这个,谁有钱有闲来琢磨?”
韩信沉默。
盈儿虽然大部分时候口无遮拦,爱说胡话,但偶尔一两句话很发人深省。
义母说他该成家了,正在给他寻媒婆。
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孩子,能不能与盈儿一样聪明伶俐。
韩信在淮阴没有为吏的资格,但在沛县有刘邦等人的举荐,可以考吏了。
刘邦说让韩信也先考个亭长。
等忙完春耕,韩信就要闭门备考了。
他兵书读得好,《秦律》实在是不精通,需要苦读。
刘盈知道韩信等不到成为亭长那一日,天下就要大乱了。
没有贵人直接任命,秦朝对基层吏的考核很严格。韩信现在备考,等考试和观察期结束,都明年年末了。
今年冬季,秦始皇就会驾崩。
明年秋季,大泽乡就要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了。
但刘盈这次没有给家人剧透。
除了阿父说不要给他剧透之外,刘盈也想看看,阿兄学了《秦律》后,思想会不会改变。
韩信只要有空,也会和刘盈一同在张苍处听课。
春耕时节,张苍正好讲到孟子和荀子的大一统思想,讲到七国人苦战久矣,都在寻求统一。
刘盈看不出韩信的思想有没有变化,但韩信写的策论比他漂亮。
没想到阿兄还是个文化人!
韩信可不想和六岁的孩童比策论。
哪怕刘盈把自己的岁数一虚便虚长了两岁,自称已经八岁,那也是孩童。
……
张苍端坐房中,案上放着两封书信。
一封信是毛亨写的。
毛亨仍旧不肯来。张苍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骂他。
另一封信是浮丘伯写的。
浮丘伯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骂张苍,说张苍侮辱他。
张苍不屑道:“你和我一同洗澡时偷看我屁股,怎么不觉得侮辱人?”
在荀子处求学,师兄弟们常一同沐浴,所以张苍认定对刘盈胡言乱语的一定是浮丘伯本人,否则还能有谁看过他的屁股?
张苍给毛亨和浮丘伯写完回信后,斜靠在凭几上,合眼小憩。
他脑海里想起授课时刘盈和韩信的争执。
(“那些游走七国的所谓贤人根本算不上贤人。他们只是为自己争权夺利,眼界也就这样了。”
“七国乱战,为了他们能当将相,他们恨不得天下分裂成百国,这样就能有几百个将相位置给他们坐。”
“存了这样的心思,他们上不会强国,下不会抚民,只会挑拨战火,恨不得邦国和庶民都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令人作呕!”
“阿兄,你不可学他们!你要学他们,我就把你打晕关起来!不准你吃肉!”
“如果有这样的人来寻你,你就把他做成一锅肉!”)
张苍阖眼失笑。
盈儿啊,如此年幼居然说要烹人,简直太残暴了。
可见刘邦表面上装得仁厚,骨子里应当也是有些暴虐的。
“不过,老师啊,这样的人,是不是才能再次结束乱世?”张苍自言自语,“我安邦治国的本事远远比不上老师,要是老师还活着就好了。”
“刘邦刘盈这样的人啊,或许要老师才能教导。我并不能成为他们的老师,只能成为他们的臣属。”
“不止我,浮丘伯和毛亨也做不到。”
“老师……弟子想你了。”
张苍闭上的双眼中,浮现一幕一幕求学的过往。
如松鹤般出尘的老师,针锋相对的韩非和李斯,闷头读书的浮丘和毛亨,还有偷懒的自己。
老师的弟子众多,出众者寥寥无几。
读书只需要勤奋,但要读成书,就要看天赋了。
“若老师还在,盈儿才是老师的关门弟子。老师一定会非常喜欢他。”张苍合上的双目流下泪水,“我不才,只能勉力为之。”
勉力为之……结束乱世!
哪怕是那几支贱儒,都有一项思想是共通的,那就是“仁”。
何为“仁”?何为“大仁”?
这个字不是落在个人品德上,而是落在天下苍生上。
张苍自认为和“仁”从来搭不上边,他只是想富贵终老而已。
但他已经遇上了未来的天命之人,刘盈叫他一声老师。
“哎呀,不行,还是不适合我。”
张苍抹了抹眼泪,正坐变成盘坐,双手捶着膝盖,苦恼不已。
自己就不是个正经人,怎么能教好刘邦和刘盈这一双也不正经的父子呢?
刘盈太聪明,已经看出了他的不正经,还借此威胁他同流合污。
我堂堂荀子的弟子,居然被稚童弟子威胁了!我的脸往哪里搁!
张苍想着刘盈对他的风流史如数家珍就头皮发麻,这究竟是谁告诉刘盈的?为什么要用这样污秽的事污染孩童的耳朵!
唉,还有究竟是谁,是谁造谣啊!我才不是因为睡别人的妻子才逃出咸阳!
这是污蔑,污蔑!
我真的是得罪了李斯,才逃走,是很正经的理由逃走。
张苍捶胸顿足,十分后悔自己来到了沛县,收了刘盈这个弟子。
这哪是弟子啊,这是祖宗!
可张苍眼光又不错,看出再次结束乱世的希望,说不定真的落在刘邦刘盈这对神异的父子身上。
无论是仅存不多的良心,和富贵的梦想,都让他不能离开刘邦和刘盈。
身为老师,他居然被刘盈欺负,连课程都不能自由安排,刘盈想听什么他就得讲什么。
老师的尊严何在!
毛亨,浮丘,你们别躲了!赶紧过来!
为了荀子一门的荣耀,我需要你们!
第22章 刘邦刘盈得赏赐
每日重复着耕作、读书、习武和玩耍, 感觉只是一眨眼,年岁就过了一半。
去年的冬季很寒冷,今年的夏季却也炎热。
此时沛县的水热条件不错,一些水边的沃土甚至能种水稻。
刘邦家的大部分田地收了粟, 又种上了豆子, 到冬季前能再收获一季。
仓吏这个小官是不赐田的, 但刘邦当上仓吏后, 沛县令和沛县豪强都慷慨地用自己手中一些好田, 换了刘邦原本的劣田。
刘邦便也多了一些上好的灌溉田。
在刘盈的强烈要求下, 这几块灌溉田在春季种上了水稻, 收获后将种下能过冬的小麦。
秦朝的税赋如果按照《秦律》来收, 不算沉重,沉重的是徭役。
刘邦成了真正的秦吏, 自家的田地税赋当然是按照《秦律》来征收,没有地方摊派的苛捐杂税。同样根据《秦律》, 徭役可以用钱来赎买。家中种粟种豆的田就足以覆盖赋税徭役, 刘邦便任由刘盈胡来了。
没想到刘盈这次居然不是胡来。他拖着两位兄长去拜访会种稻种麦的农人,第一次种稻就丰收。
刘盈又去拜访了编织名匠周勃, 让周勃带他去拜访木匠和石匠。
几人鼓捣鼓捣, 利用杠杆原理做了个碓床。
碓床即在地上挖个大石臼,通过手推脚踩来舂米。
按照刘盈的设想, 这样舂米会节省许多劳力。但事与愿违,以现在的技术和材料, 碓床的个头太大了。
以前那样拿着石杵舂米虽然累手累腰, 但一个壮年妇女就能操作。
这碓床嘛,哈,至少需要两三人推动。
刘盈忙碌了这么久, 做出个没用的玩意儿,他很难过。
刘邦拍着儿子的大脑袋道:“哪里没用?瞧我的。”
刘邦对邻里一招呼,十几户人家在里正的带领下认领了碓床。
妇人和恰好有空的男子轮流操控碓床,碓床“呼呼”地碾啊碾,十几户人家的粟米只用了三日就舂完了。
一些富裕人家见着碓床很有用,请周勃去他们家也打造一台。
周勃笑呵呵地抱出刘盈,说这个技术是刘盈想的,生意也由刘盈做。
刘盈双手抱胸,鼻子喷气,又牛气哄哄起来。
富裕人家家中多种粟米和水稻,特别是南方传来的水稻,物以稀为贵,乃是他们宴请宾客的珍贵美食。
碓床不仅能舂粟米,也能舂稻米。不如说,刘盈就是为了吃稻米才琢磨的碓床。
刘盈做了一圈生意,家里多了几箩筐舂好的稻米。
虽然都是糙米,大米饭也吃得刘邦全家眉飞色舞。
淮河流域常种稻,稻米不是稀罕物,韩信蹭饭时偶尔也能吃到。
今日再吃稻米饭,韩信却觉得味道与记忆中有很大不同。
刘盈道:“可能南北水土不同?”
刘肥道:“自然因为这是盈儿辛苦赚来的稻米,一定比寻常稻米好吃!”
刘盈挠挠头,上翘的嘴角快咧到耳根:“别这么夸我,多不好意思。”
刘肥道:“不是夸,是事实。”
韩信也认可:“是事实。”
刘盈扭来扭去,扭成了藤蔓。
得意,就是很得意!
在秦朝这样严格编户齐民的制度下,碓床确实很实用。
里正一招呼,村人就能凑齐劳动力,替全里的人舂米,节省了许多人手。
刘邦找了几家熟人试点后,让萧何润笔,写了文书报告上去。
县令知道刘邦上面有人,何况沛县出了好东西也算他的政绩,立刻派人上报咸阳。
今年才过一半,刘邦已经被沛县令定为优秀秦吏,年末与其他县的县吏进行考评竞争。
大秦以十月为一年之首。秦始皇三十七年十月,秦始皇再次出游。
除了仍旧带着最为信任的蒙毅、李斯、赵高,少子胡亥对着秦始皇撒了许久的娇,他便把刚弱冠的胡亥也带在了身边。
十一月,秦始皇又来到了云梦泽,登上了九嶷山,祭拜了虞舜。
他乘坐巨船,顺着长江而下,登上了会稽山,祭拜了大禹。
秦始皇东临碣石,眺望大海,命人刻石歌颂大秦的功德,许下了“黔首脩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的愿望。
他看着碑文上“黔首”二字,若有所思,然后再次登上巨船,沿着海岸线北归,沿路在琅琊停留,处理天下送来的文书。
哪怕是出游途中,秦始皇每日也要处理文书。
秦朝重农耕,哪怕是一个小小沛县仓吏做出了有利于农业生产的贡献,文书也到了秦始皇的案头。
此类文书从天下汇总,数量非常多,秦始皇本不会特别在意,吩咐蒙毅按照常例行事。
蒙毅看了一眼文书来自沛县,多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笑道:“君上,这个仓吏的儿子,就是当日酒肆里的孝顺孩童。”
秦始皇伸手,蒙毅将竹简重新递回秦始皇手中。
秦始皇摊开竹简,细细看了一遍。
文书的字迹只能勉强说工整,但行文十分有条理,没有秦始皇最厌恶的废话。
萧何润笔的文书中,没有提制造碓床的前因,只从刘邦寻几个相熟人家试点开始说起,然后描述刘邦如何让富裕人家先用,又逐步向里正推广,节省了多少人手,节约了多少时间。
一字一句,全是数据和实例。
秦始皇严肃的面容上有了片刻的放松。
看多了伤眼睛的文书,偶尔看到这样一道不废话的文书,真是享受。
刘邦在文书的最后,提出了用同样的方式共享推广石磨的预想。
秦朝建立前,权贵已经在家中备有石磨,将粟米磨成粉食用。
刘邦介绍,石磨也可以磨小麦,将难以下咽的麦粒磨成麦粉。灌溉条件好的田地,种植小麦比种植粟米产量更高。如此能提升农人种植小麦的积极性。
这一点是刘盈加的。
他坚信农人不种小麦是因为麦饭太难吃。连他这样不挑食的人,都对麦饭难以下咽,何况他人。
“工匠试过用石磨磨小麦。小麦磨成麦粉后会有损耗,不如直接食用麦饭。”蒙毅在秦始皇询问后,回答道,“对黔首,填饱肚子更重要,所以没有推广石磨。不过这位小吏的提议,倒是能在咸阳城里实行。”
官吏家中有石磨,黔首用不上石磨。但咸阳城里那些不够有钱,但又不缺粮的人,或许需要石磨。
“不是紧要事。”秦始皇忽视了刘邦最后的提议,只认可了刘邦用碓床节省劳力的构想,“碓床可赏。”
蒙毅看出君上的心情不错,笑着应道:“是。”
如果刘邦今年不出错,考评第一,他便把刘邦调到咸阳。
那萧何也是能吏,也该调到咸阳。至于要赡养父母,他出钱给萧何和刘邦在咸阳购买宅院,让萧何和刘邦把父母也接到咸阳,不就忠孝能两全了?
这点小事,对他轻而易举。
刘邦的贤能不一定比得上咸阳众卿大夫,但他和其子每次出现在君上眼前,君上心情就正好变好,这就值得蒙毅礼贤下士了。
秦始皇仍旧什么都没想,只是稍稍对一个人感兴趣,然后睡一觉就忘。
他每日要烦恼的事太多了。
蒙毅再次帮秦始皇记住了刘邦这个人,期待下次君上听到刘邦消息的时候,再次展颜。
文书递往秦始皇案头时,刘邦已经在老家丰邑推广石磨。
不止王陵,一向和刘邦不对付的雍齿也站在刘邦这边,主动出钱给村落安装石磨。
刘盈还提出了风车和水车的构想,王陵和雍齿都派了家中的工匠琢磨。
沛县的风不大,河流倒是有好几条,水车的构想很好实现。
刘邦说,等水车琢磨出来,就把功绩给王陵和雍齿,让兄弟也升个官。
王陵和雍齿此次意见很统一。
他们希望刘邦继续高升,升到县令,甚至比县令更高的官职,才能带着他们这帮兄弟往上爬。
石磨在丰邑乡间推广后,刘盈带着兄长们下乡送食谱,教他们面粉的食用方法。
现在已经有用粟粉做的面食,刘盈不过是把粟粉改成面粉而已。
王陵和雍齿出钱,购买了许多麦粒磨成麦粉,帮刘盈做成面饼。刘盈分发了一通面饼后,村人们就接受了小麦的新吃法。
一些田地不多的农人,迅速将下半年该种豆子的地,换了一半种成麦子。
“麦子虽然收得多,但麦饭实在是难以下咽。”一位农人把今早母鸡刚收的蛋,塞进刘盈背着的小箩筐里。
刘盈送他们饼吃,这些农人只要手头有点东西,都会塞给刘盈,说是“买”。
就算家里再穷,今年风调雨顺,正好丰收,一把庭院里的野菜还是有的。
平时农人没有如此淳朴,能有便宜占,他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只是刘邦和兄弟们在沛县为刘盈扬名,说碓床和石磨都是刘盈想的——事实也是如此。刘盈又挨家挨户教他们如何吃面粉。
农人奸猾的时候很奸猾,感恩的时候也很真诚。
刘盈给他们带来了利益,他们不会舍不得一句感谢和一把粮食、几个鸡蛋。
当蒙毅特别给刘邦增加的赏赐下达后,县官将“神童刘盈”的名字也报了上去。
秦始皇喜欢祥瑞,神童也是祥瑞的一部分。
伟大的皇帝曾经任命虚岁十二岁的甘罗为相,那么现在虚岁八岁(虚两岁也叫虚岁)的刘盈,自然也可以是思考出碓床和想要推广石磨的神童。
蒙毅已经吩咐下属,只要有沛县的文书就优先送到他那里。
当看到刘邦的政绩也和刘盈有关时,蒙毅有一种“一点都不意外”的感觉。
李斯正在和蒙毅议事,对地方上打造神童的事习以为常,嗤之以鼻。
蒙毅摇头:“别的神童可能是假的,这位神童是真的。我见过。”
李斯忙追问。
事关君上的行踪,蒙毅只摇头做神秘笑,没有多说。
李斯见蒙毅这模样,便知道皇帝大概又和蒙毅私自出游了,心里难免嫉妒。
虽然他为丞相,皇帝在大事很重视他。但比起恩宠,他远远不如蒙毅蒙恬两兄弟。
蒙毅没觉察到李斯的嫉妒。
在他看来,自己和蒙恬是三代秦人,祖孙三代都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但在朝中位次还不如客卿出身的李斯,该是他和蒙恬嫉妒李斯,哪可能李斯还来嫉妒他二人?
不过蒙毅一点都不嫉妒李斯,只是很敬佩李斯。
他与蒙恬不仅出身极好,年少时还是始皇帝的侍官,是始皇帝最亲近的臣属。只要他们有能力,始皇帝不会吝啬封赏。
他们起点比李斯高许多,现在李斯却站得比他们高,这是李斯自己的本事大。他和蒙恬不仅不嫉妒李斯,还很愿意和李斯交好。
蒙毅也真的以为,自己和李斯是好友,才会把皇帝对刘邦父子二人有印象这件事私下透露给李斯。
李斯完全没有意识到蒙毅的言下之意,也完全没有关注沛县那个小小的神童。
他只是再次妒火中烧,哀怨君上微服私游又不带自己。
哼,蒙毅又在炫耀!
蒙毅拿着县令报告神童刘盈的文书去觐见秦始皇,不出蒙毅所料,秦始皇紧皱的眉头再次舒展。
“此人若不夭折,可给二世。”
十分忌讳死亡,忌讳立储之事的秦始皇,第一次在蒙毅面前提到“秦二世”。
虽然秦始皇仍旧没说他心中属意的秦二世是谁,蒙毅也足够开心了。
只要君上有思考这件事,大秦的未来就没有问题。君上的判断绝对正确。
“孩童性子未定,容易浮躁,先不必关注。”秦始皇第一次主动为沛县这对父子下达指令,“提拔其父,也等明年官吏考核再定。”
蒙毅叩拜:“是,君上。”
秦始皇想了想,又道:“你去一趟沛县。”
秦始皇没说为什么,蒙毅也知道自己的君上的意思。
君上是让他亲自去沛县查探神童真假。
秦始皇对神异之事看得极重。
去年,大秦发生陨石和玉璧两件预言“祖龙死而地分”的事。秦始皇深以为虑。
同样在去年,秦始皇因预言之事苦恼,私游酒肆,刚好撞见一位神童,这位神童和其父亲又很积极地为大秦做事,很是忠诚。
在秦始皇看来,这或许是上天预示的破局之解。
蒙毅觉察到了君上的心思,神情郑重,再次应道:“是。”
明年刘邦大概要一飞冲天了。
秦始皇捋了捋胡须,即使以前没有回忆过,但他记忆力十分好,一回忆,就想起那个孝顺孩童的可爱面容。
他又想到了扶苏。
不知道扶苏在北疆有没有好好反省,有没有获得成长。
六国旧士人,不是怀柔便能安抚。他对六国旧士人的怀柔做得还不够多吗?
等出游回来,他要把扶苏叫回咸阳,好好责骂一顿。
……
赏赐再次到达。
刘盈第一次见到了这个时代的纸。
刘邦一个不留神,刘盈就把纸折成了纸飞机。
“呼呼……飞……啊?”刘盈被刘邦捞起来,放在膝盖上就是一顿揍。
刘盈这次挨了揍却不哭,还“嗷嗷”大叫着让人给自己评理。
“这是皇帝赏赐给我的纸!我想怎样就怎样!就是拿来擦脸擦手又如何!阿父你凭什么打我!”
刘盈不依不饶,说要上京告御状。
刘邦被刘盈吓得不轻,责打又没用,只能发挥能屈能伸的英雄本色,给刘盈道歉。
一场家庭闹剧,看得韩信扶额叹气不止。
他在家里快待了一年了。这一年时间,他发现义父真的太溺爱盈儿。
说什么责打也没用,这不是义父你舍不得下重手吗?他就没见到哪家父亲会和幼子掰扯什么道理,难道不是父亲说的都是对的,就算是错的,身为儿子也不能说父亲是错的?
韩信对刘肥道:“义父这样,盈儿就更难管了?”
刘肥不解:“盈儿是对的,为何要管盈儿?”
韩信又去委婉地劝说义母,希望义母委婉地劝说义父。
吕娥姁在韩信开口前,就拉着韩信抱怨:“你义父真是不对,君上赏给盈儿的纸,他激动什么?”
韩信:“……”
得了,他算是明白,这个家不会有人管教刘盈了。
最终,只能韩信自己苦口婆心地劝说刘盈:“纸非常珍贵,哪怕是皇帝赏给你的,你也不该浪费。”
刘盈把叠纸飞机的纸展开:“这不也能用?我没有浪费。唉,这纸软趴趴的,纸飞机根本飞不起来,一点用都没有。”
“飞鸡”是什么?山上会飞的野鸡吗?
韩信以为刘盈只是想吃鸡,便和刘肥去山上打了野鸡给刘盈做烧烤。
刘盈不知道为何阿兄和刘肥要给自己抓鸡,但管他呢,吃!
咸阳送的笔墨纸砚太贵重,刘盈虽然喊着“赏给我的,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最后还是让刘邦和吕娥姁锁了起来。
刘盈嘀咕,送这些不能变现的东西有何用?不如送给他千金,等秦二世一继位,就给他阿父招兵买马推翻暴秦。
但对于沛县其他人而言,送笔墨纸砚可比送千金的意义大多了。
上面这样赏赐,就是信了刘盈确实是神童,鼓励刘盈好好学习,继续成长。
刘盈的未来在上面挂了号,刘邦的名字也肯定放在了贵人的桌案上。这家人即将飞黄腾达了。
县令得意地捋胡须。
他就说刘邦在上面肯定有人。若没有人,赏赐怎么会这么快下发?上面又怎么立刻相信刘盈这个神童是真的?
族里之前不肯送女给刘盈联姻,知道错了吧?
还好刘盈年幼,现在也来得及。
县令已经决定,等族里选出合适的女孩,就让儿子收其当义女。之后儿子的仕途也有保障了。
不止县令,整个沛县的豪强都关注到了刘盈的婚配。
刘盈比平常孩童高大,肯定没两年就能长到婚配的身高。趁着刘邦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仓吏,他们才有机会嫁女给刘盈。
就算刘邦眼界高,他们送点族女去给刘盈当丫鬟也不错。
刘盈得知此事,骂了一句“神经病,我刘家不养闲人”。
刘邦和吕娥姁更是不悦。
“盈儿还这么小?!他们在想什么!”吕娥姁气得肺都炸了。
刘邦也很不满:“盈儿还未立业,成什么家?荒唐。”
刘邦挨个敲响相熟的豪强的门,让他们不准带坏自家孩子,这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他们彻底放弃给刘盈塞小丫鬟,还是刘盈自己出力。
一些心术不正的人让族女穿得漂漂亮亮去偶遇刘盈,但刘盈误以为是有人抢地盘。
娇滴滴的小女孩看不上在泥里打滚的刘盈等人,沉着脸鄙视了几句。她身旁的倨傲子弟也出言不逊。
毕竟他们的族人只是让他们来找刘盈玩,不会对小孩说太多功利市侩的话。小孩藏不住心思,一鄙视就露在了面上。
刘盈和小弟们这个年龄可没意识到什么男女之别,冲上去就是一顿揍,把小女孩的头花都扯歪了。
豪强们放弃。
刘盈就是个懵懂孩童,懂个屁的美色,还是再等几年吧。
刘盈完全没意识到这些偶遇的含义。
他以为自己木秀于林,一些恶风来挑衅自己了。
萧壮壮在刘盈身后抱着手臂昂首,她左边是左护法樊伉,右边是右护法夏侯灶。
谁敢来挑衅老大,鼻子都给你打歪!
刘盈小团体再次一战成名,名声都传到沛县其他几个邑了。
因刘盈和小弟们实力出众,挑衅者落荒而逃,销声匿迹。
刘盈结束了“战时警戒状态”,继续带着小伙伴们去推广面粉。
刘盈得到赏赐时,关于刘邦上书的回复也一同到达。
碓床要推广,石磨则不必。
刘盈很不解。
现在的麦子虽然收成比后世差多了,甚至成熟后麦粒还会掉下来,捡麦粒累死个人,但也比粟米和大豆产量高。
若是在灌溉条件好的田地种麦子,一块麦子能顶两三块粟田和豆田。
以秦始皇的眼见,不会看不出好处。
刘邦早就知道上面不会同意,只是刘盈坚持,他才在后面加了这一段。
结果如刘邦所料,刘邦唏嘘,自己终于有机会教导儿子了。
他摸了摸刘盈的头:“你能想到为何皇帝不认可耗费人力物力推广石磨吗?”
刘盈道:“阿父,你说什么废话?我要能猜到,我还让你上报咸阳?”
刘邦:“……”不气不气,亲生的。
刘邦道:“因为始皇帝身边没有自认是黔首的官吏。”
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叶子包,取出里面的麦粉饼,掰了一小块塞给刘盈。
“麦子磨粉会有消耗。既然麦饭能入口,量比麦粉大,在上面贵人看来,连温饱都难得黔首肯定更愿意吃麦饭。”
“但我们黔首啊,有粟米吃的时候不想吃豆子,有豆子吃的时候不想吃麦饭,有麦饭吃的时候不想吃野菜,有野菜吃的时候不想吃草根树皮。”
“麦饭能填饱肚子,但真的很难吃,很难吃很难吃,难吃到即使肚子是饿的,也难以下咽。”
“麦子磨粉后,不仅容易入口,产量也比粟米和大豆高。这才会让黔首选择种麦。”
刘邦摇头:“始皇帝也是人,并非生而知之。如果从未有人告诉他这些,他又怎会知道?”
刘盈举一反三:“一匹细麻布能换两三匹粗麻布,但黔首更愿意平日以树叶烂布遮掩身体,换一身细麻布衣服在年节时穿;一块肉能换好几斤粮食,但黔首更愿意挨饿几日,在年节换一块肉,一家人沾沾荤腥味。”
刘邦笑容如常:“是啊。”
韩信和刘肥在刘邦与刘盈身后,一人若有所思,一人神色骄傲。
第23章 原来他不是庸碌
为了庆祝刘邦和刘盈得到赏赐, 刘家又摆上了宴席。
韩信不肯坐同龄人那桌,便被一众叔伯拉着喝酒,喝得晕头转向,就是倔强, 就是不肯认输。
刘肥被刘盈吩咐, 一直跟在韩信身边, 担忧地看着韩信。
若韩信醉倒了, 他要负责把韩信背回屋。
暑气渐浓, 宴会设在小溪边。
溪水很浅, 水流很缓, 还有吕娥姁等妇人在一旁看着, 下水很安全。刘盈和小伙伴们吃饱了肚子,就跑到溪水里玩耍。
他们一会儿捉鱼, 一会儿打水仗,一会儿又打水仗又捉鱼。
孩童们脑子想一出是一出, 嬉笑玩闹着, 都不知道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了。
刘盈给每个小伙伴的头上泼了水后,坐到他阿母身旁, 踢着水花, 等水果吃。
吕娥姁在孩童们玩水的上游吊了个竹篮,竹篮里放着桃、李、杏等水果。等溪水把水果浸凉了, 她再拿给孩童们解暑。
“给。”吕娥姁为刘盈选了一个最大的桃。
刘盈咬了一口,把桃子递给阿母。
吕娥姁嫌弃地撇开脸, 如往常一样拒绝了刘盈沾了口水的分享。
刘盈又把桃子递给身后的二把手。
萧壮壮不在乎口水, 把刘盈的桃子咬掉了一大块,看得刘盈眼皮子直跳,有点心疼。
吕娥姁扑哧笑道:“你既然给壮壮分桃, 就不该心疼。”
刘盈强词夺理:“我给别人分享我会心疼的东西,才是真的分享。给别人我不要的东西,那是施舍。”
吕娥姁被儿子堵得哑口无言。
罢了罢了,连良人都说不过盈儿,自己何必找苦吃。
萧壮壮啃了一口桃,将刘盈的桃子分享给其他小弟。
刘盈本没打算继续分享。
他手刚抬起来,萧壮壮已经把桃子递给夏侯灶。
刘盈茫然地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看夏侯灶和樊伉这对左右护法,把自己的桃吃得一干二净,然后向其他小弟炫耀桃核。
“我的桃……”刘盈瘪嘴,他才吃了一口呢,“阿母,再给我一个。”
吕娥姁看得很解气,伸出手指头狠狠戳了一下刘盈的额头:“没了!”
她飞速把剩下的桃都分了出去,真的一个也不给刘盈留。
刘盈冷笑:“阿母,别小瞧我。你以为你不给我桃,我就吃不到了吗!”
刘盈一声令下,所有从吕娥姁那里得到桃的孩童迅速涌过来,让刘盈啃桃子。
刘盈依次在小弟们的桃子上啃了一口,在萧壮壮、夏侯灶和樊伉的桃子上啃了两口,斜眼瞟向阿母,得意洋洋。
即使早就知道儿子的“本事”,吕娥姁也看呆了。
刘邦一边喝酒,一边注视着在溪边玩耍的刘盈,免得刘盈顽皮过度,自找危险。
看到这一幕,刘邦的嘴角也在抽搐:“这竖子,比他阿父我还厉害。”
醉醺醺的夏侯婴凑上来:“老大,你想吃桃,我也给你啊。”
“我也是我也是!”卢绾也凑上来。
卢绾起初因为徭役没能与去咸阳的刘邦送别。回沛县后,他在家里的支持下做了点小生意,又许久才回家。
等他回来时,刘邦不仅收了义子,还当上仓吏了。
错过了这么多大事,卢绾心里悔得慌,对刘邦哭了许久。
刘盈评价,卢叔父好像被阿父始乱终弃了似的,看得人恶心心。
吕娥姁本来感动卢绾和良人的兄弟情谊,听到刘盈的评价,也很恶心心,狠狠拍了刘盈的脑门两下,给刘盈贡献了十点经验值。
因心里(被刘盈评价为完全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卢绾回家后一直鼓着眼睛和其他兄弟竞争。
特别是对夏侯婴,他就差没说“是我先来的”,让夏侯婴看清楚给刘邦当小弟的先后顺序。
这不,两人又因为谁给刘邦分桃争上了。
曹参笑得被酒水呛出了眼泪:“你们和刘季分桃,可与盈儿与小伙伴们分享桃子不一样。”
夏侯婴和卢绾虽然读过书,但读的书不太多,闻言疑惑:“哪里不一样?”
刘邦陪着刘盈,被迫听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春秋战国故事。
他端起酒碗,遮住半张脸:“曹参的意思是,你们俩想给我当妾。”
夏侯婴和卢绾大惊失色:“啊?!”
韩信一口酒喷出来:“噗……咳咳咳咳咳咳!”
刘肥忙帮义兄拍背顺气,十分体贴。
席上其他人有的喷酒,有的喷笑。
吕泽给了刘邦背上狠狠一巴掌:“你胡说什么?!”
曹参笑得跌到了萧何怀里,被汗毛都竖起来的萧何一把推开。
他又倒在王陵怀里,捶着王陵的腿笑道:“没错,刘季说得没错啊。‘分桃’就是这个意思。哈哈哈哈,王陵,你说对不对?”
王陵知道“分桃”的典故,但他还是睁眼说瞎话:“不知道,我读书少。”
雍齿惊得把酒碗都摔了。我听懂了,我大受震撼!
刘邦的兄弟们喷酒喷笑后,有的询问“分桃”究竟是个什么典故,有的加入“分桃”的玩笑,有的表示你们这群恶心人别挨我……
至于陪席的晚辈,已经挪动到一处,悄悄缩小存在感。
韩信想了想,也挪动到萧禄等人身旁。
此刻韩信表示,他和萧禄等人才是同辈人,要坐小孩那桌。
刘盈啃了伙伴的桃子,摸摸肚子,感觉饿了,便来酒席上抢吃的。
他听到刘邦等人的玩笑,眼珠子一转,坏笑道:“你们只知道分桃,知道断袖吗?”
雍齿还是被刘盈毒打少了,接话道:“何为断袖?”
刘邦虽然不知道刘盈要说什么,但听刘盈这语气,就知道他说的绝不是好话,立刻阻止:“闭嘴。吃你的鸡腿,一边玩去。”
他试图用鸡腿堵住刘盈的嘴。
刘盈脑袋一偏,躲过了阿父的鸡腿攻击:“阿父说,曹伯父和萧伯父当值时同榻午睡,曹伯父先醒,起身时萧伯父压住了曹伯父的袖子。曹伯父不忍吵醒萧伯父,便把袖子割断。阿父说,这和‘分桃’是一样的。”
刘邦一拍大腿,一跃而起,去捉刘盈:“我没说过!”
萧何的眼睛瞪得极大:“有这事?”
曹参摸摸头,本想说没有,但萧何一副震惊的模样,他戏谑地点点头:“好像有。”
刘盈一边在席间乱窜,用叔伯兄长阻挡阿父前进,一边高声道:“阿父,别敢说不敢认,曹伯父都认了!”
刘邦气得要表演一下头发把竹冠顶起来的绝技:“竖子站住!我从未说过这话!”
刘盈尖叫:“阿父敢说不敢认!叔叔伯伯评评理!这种话是不是阿父会说的?!”
众人陷入沉思。
啊这……好像以刘季爱开玩笑的性子,这话确实是像他会说的。
刘邦想喊冤。
如果他真的看到了这一幕,说不定会取笑曹参和萧何。但他真的没有啊!
萧何像是躲避什么污秽似的,和身旁任敖换了个座。
曹参取笑:“我不忍吵醒你,你还生气?你这友人可不怎样啊。品行有亏,品行有亏!”
萧何又和周勃换了个位置,离曹参更远了。
萧禄悄声对曹窋道:“曹叔父这样,我都想揍你了。”
曹窋:“???”喂喂喂,我阿父和你阿父开玩笑,你揍我干什么?!
韩信决定不再硬撑,忙装醉让刘肥把他背进屋。
这样的酒席,他是待不下去了。
义父他们都不尴尬吗?我都要尴尬得找地缝钻了!
被叔伯保护,没有被“恼羞成怒”的阿父教训的刘盈,躲在王陵怀里摇头叹气。
阿兄蹭了那么多年的饭,怎么脸皮还不如我和阿父厚?这样不行啊。我们刘家人,厚脸皮是遗传,阿兄还得锻炼。
庆祝完后,刘家继续忙着夏收夏种。
因小麦产量比粟和大豆高,虽然麦饭非常难吃,为了应付田税,填饱肚子,也有农人种了小麦。
小麦占良田,良田珍贵,需要在冬季要休耕一季保持土壤肥力。农人之前多种春小麦,此刻家里正好收割了小麦。
王陵和雍齿家中的工匠琢磨出水车石磨,磨坊自建成起,一日不停地为村民磨面粉。
刘邦身为仓吏,每年农田收获都是粮食入县仓的时候,十分忙碌。
还好如今家中有钱,又多了韩信这个青壮劳动力,刘邦雇人收割耕种,不会耽误家中农活。
夏收之后,因今年有了石磨,种小麦也不用吃难吃的麦饭,许多农人在田地里补种了春小麦,期盼过冬前能收一茬。
“没想到种小麦的人这么多。”刘邦感慨。
刘邦命人维持磨坊秩序,自己走上家乡田头。
他扶剑伫立,远眺农田。
以往这些田地都是种粟,换成小麦后,产量会增加一大截。农人幻想着丰收那日,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刘邦正看着眼前的景色沉思,感到后背一沉。
不用想,肯定是刘盈把他当树爬了。
果不其然,刘盈抱着刘邦的脑袋,骑在了刘邦的脖子上,并把下巴搁在了刘邦的竹冠顶上。
他长高了,竹冠不能再阻挡他的视线。
“盈儿,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爬我的背。”刘邦叹气,“太沉了。”
刘盈道:“我才不要,这里是我的宝座。除非阿父承认自己很弱,否则我要一直坐。”
刘邦:“……”真是服了这个不孝子。
刘邦力气不小,扛个儿子问题不大,只是不想扛。但儿子都这么说了,他只能争这口气,没叫刘盈下地。
“阿父,你刚在叹什么气?”刘盈问道,“今年风调雨顺,你不开心?”
刘邦道:“开心。”
刘盈拍了父亲的后脑勺一下:“那你叹什么气?回答啊,你不回答,我就和别人说,你看见其他人的田地丰收,嫉妒得直叹气。”
刘邦想把肩膀上沉甸甸的竖子摔下来。
怎么会有这么坏的孩童?!
刘邦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刘盈是亲生的,不能摔,摔坏了还要自己花钱治。
“盈儿,今年皇帝暂停修建宫殿,北疆和南疆的仗也打完了。”刘邦道,“今年又风调雨顺,乡亲父老的日子终于好过了些。”
刘盈点头,用下巴敲击竹冠,告诉阿父自己在点头。
刘邦道:“我听县令透露,今年我的考评当是第一。不知道上面看重你我的贵人是谁,但有贵人相助,我或许能在咸阳站稳脚跟。”
刘盈再次用下巴敲击竹冠。
刘邦道:“盈儿,你认为始皇帝是一个厉害的皇帝吗?”
刘盈拍了拍阿父的头顶:“当然!”
刘邦轻笑了一声:“你阿父我啊,在年少时曾远游魏国。那时大秦还未灭六国,天下纷争不断。那是大争之世,是士人最活跃的时代。”
刘盈静静地把下巴搁回父亲头顶。
当父亲说起曾经时,自己最好别打断,否则阿父嫌弃自己烦了,就不会说了。
刘邦露出回忆的神色,再次向刘盈讲述他的游历。
他总爱说过往。
刘盈总听不腻。
“那时各国边境都有驻兵。边境周围百里地,全都杳无人烟。”
“不仅是坚壁清野,战乱纷争,若在边境生活,很快就会被抓去填兵阵,连妇孺老弱也不例外。”
“我从丰邑出发,骑着马走啊走,放眼望去,眼中都是一片荒芜。”
“那时除了秦国,六国人都能来去自由。但自由不是随处能去,我要躲着兵卒,否则要么被抓去服兵役,要么被劫掠。在城镇里倒是能按照各国律法来服役,若是野外落单,那就会被当作流人了。”
“游侠不好当啊。”
刘邦以前总爱和刘盈炫耀当游侠的潇洒,说大争之世士人的肆意。
今天他和刘盈说起当游侠时的艰难,说起大争之世黔首的苦楚。
大秦的徭役重吗?当然重。
但六国的徭役就不重吗?
“看现在的丰邑,大秦似乎一片繁荣。”
“如果,如果我真的能成为士大夫,甚至成为上卿……”
刘邦停顿了一下,轻声笑道:“始皇帝身边正缺黔首出身的臣属。如果始皇帝真的是厉害的皇帝,真的只是因为大秦满朝皆庸碌,不能解决他的问题,而不是他不想解决问题,说不定他就正缺一个我呢。”
“你说呢,盈儿?”刘邦问道。
刘盈摇头:“阿父,你一个黔首,即使到了大秦朝堂,始皇帝凭什么信你,不信其他卿大夫?大秦朝堂上没有黔首,始皇帝也不是黔首。等你当了卿大夫,你也不是黔首。从古至今,还未有王朝灭于黔首,所以你说要善待黔首,谁会理你?”
“还有啊,阿父,你看着就不像个忧国忧民的人,怎么说起忧国忧民的话?真的很奇怪。”
“喜欢美酒美色,乐于享受的人才是阿父。”
“你是谁啊?把我的阿父还回来!”
刘盈啪嗒啪嗒拍打着刘邦的脑袋,就像是在敲鼓。
刘邦深吸一口气,把儿子从肩膀上掀下来。
忍不了了,乃公难得正经一次,气氛被这竖子毁了!
“哎哟。”刘盈摔了个屁股墩,拍拍屁股站起来,虽然叫了一声,但屁股肉多,一点都不疼。
“算了算了,回去吧。”刘邦转身。
刘盈跟上,拉住父亲的手,手臂一甩一甩。
“阿父,你真的想在大秦做官,而不是想当……那个嗯?”
“哈哈哈哈,大丈夫当如是,大丈夫当如是!”
“彼可取而代也!”
“哈哈哈哈,好,好。”
一个县里的小吏,居然望着秦始皇,感慨“大丈夫当如是”。
这比项羽所说“彼可取而代也”更荒唐。
因为项羽是楚国贵族。一个贵族自然可以想当诸侯,想当皇帝。
而刘邦只是一个黔首。他们家已经当了三代黔首。
所以后世人相信项羽说出“彼可取而代也”时,已经有了当皇帝的野心,却不肯相信刘邦一介黔首,居然也有当皇帝的野心。
大约刘邦只是随口说说。
大约刘邦只是纯粹羡慕。
大约……刘邦只是虚荣,而不是有雄心壮志。
一介黔首,一介三代黔首,怎么会在秦始皇还活着,在大秦还辉煌时,就生出当皇帝的念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哈哈。
“阿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放。”
“其实我那句‘彼可取而代也’,不是对你说的。”
“我早就知道了。”
“毕竟我们是亲父子嘛,嘿嘿。”
“什么叫毕竟?!”
“还有啊,阿父说现在大秦一片繁荣,其实没有哦。我前阵子跟着阿母去市集,一石粮食都卖到一千六百钱了。”
“所以我说的是‘似乎’一片繁荣。”
“哦哦,莫须有的繁荣。”
“你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话?”
刘邦牵着一步一蹦的刘盈往前走,走向排队磨面粉的人群。
……
蒙毅自琅琊郡出发,沿路驿站换马,一旬时间便到达了沛县。
到了沛县,他稍作梳洗,扮作来查探刘邦和刘盈真实情况的御史,询问刘邦和刘盈所在处。
县令知道刘邦在丰邑。他本准备派人把刘邦叫来,蒙毅制止了县令,说要观察真实情况,带着侍从亲自前往丰邑。
他见到刘邦时,刘邦正光着膀子,怂恿王陵、雍齿一同用碓床为父老乡亲碾米。
这样的体力活,雍齿是不屑干的。
但刘邦几句话就惹得他血液上头,气呼呼与刘邦比了起来。
雍齿再次被刘邦激将成功,王陵无奈,只能一同参与。
刘盈在一旁跳着脚鼓掌,为阿父伯父叔父鼓劲。
虽然刘盈矮小,但他蹦蹦跳跳实在显眼,蒙毅立刻就认出了他。
刘盈也认出了蒙毅。
人群中多了一个陌生人,那陌生人还带着侍从,吓得周围农人连连后退,他想不看到蒙毅都难。
“阿伯,你怎么来丰邑了?”刘盈对蒙毅招手,笑眼弯弯。
蒙毅见刘盈认出了他,微笑道:“正好有公务在身。哪位是你父亲?”
刘盈眨眼,狡黠笑道:“阿伯猜猜看?”
蒙毅看向三位满身大汗的大汉,道:“戴竹冠者是你阿父。”
刘盈点头:“对。我阿父长得最好看!”
刘邦也注意到了有陌生人到来。他和王陵、雍齿说了一声,用汗巾擦了一下身体,穿上衣服走来。
蒙毅打量刘邦的容颜:“还行。”站在君上身旁,不会碍了君上的眼。
刘邦对蒙毅拱手:“在下刘邦,公可是有公务要传达?”
蒙毅问道:“你身为秦吏,为何为黔首碾米?”
刘邦笑道:“卑职也是黔首出身,父老乡亲需要,便来卖弄气力。上峰放心,卑职没有耽误公务。该做的正事已经做好了。”
蒙毅颔首,对刘邦的回答还算满意。
碓床是真的。他又命刘邦和刘盈带着他去看石磨。
离开时,蒙毅询问王陵和雍齿对刘邦、刘盈的看法,又找来当地里正,询问他们对刘邦、刘盈的看法。
刘邦和刘盈对视一眼,觉得这个上峰办事有点敷衍。
他们看出蒙毅是来查探他们文书中描述内容的真假。但蒙毅这样能问出什么?他该微服私访啊。
刘盈仗着自己是孩童,问出了心中疑问。
蒙毅赞许刘盈的聪慧:“我来沛县,你阿父并不知晓。我见你阿父为黔首碾米,便已知文书中内容为真。”
刘盈和刘邦了然。哦,原来不是能力不行,是真的在敷衍啊。
蒙毅在丰邑待了半日,便要急急赶回去。
沛县令本想好好招待蒙毅,被蒙毅拒绝。
蒙毅甚至不让沛县令前来送别,只让刘邦和刘盈父子二人把他送到沛县外。
沛县令再次确信了刘邦和刘盈在咸阳城内有靠山。
驿站中,刘盈让蒙毅稍等,在驿站煮了一碗麦饭。
蒙毅虽然焦急赶回去,但见刘盈似乎有事要告诉他,为了有更多的故事和君上聊,他便等了刘盈一个时辰。
当刘盈送来麦饭时,蒙毅惊讶:“这是何意?”
刘邦重重叹气,按了一下刘盈的脑袋。
这竖子仍旧不死心,非要向上峰证明他的正确。好胜心太强了。
巧了,自己的好胜心也很强。
刘邦拱手作揖:“盈儿和卑职仍旧认为推广石磨,对黔首种麦至关重要。请上峰饶恕卑职斗胆,公只要尝一口麦饭,就知为何。”
蒙毅身后侍从训斥:“大胆!你……”
蒙毅挥袖,侍从垂首噤声。
刘邦眼皮一跳。
这侍从……看着不像寻常家仆,倒像秦军老卒啊。
“好。”蒙毅虽从未吃过麦饭,但也不惧。
刘邦先尝了一口,表示麦饭无毒,再把麦饭递给蒙毅。
蒙毅拿着木勺,舀了一勺麦饭入口。
他咀嚼。
咀嚼咀嚼咀嚼。
脸色扭曲。
蒙毅抬头看向刘邦。
刘邦关切道:“若吃不下,公可吐出来。”
蒙毅摇头,艰难地将麦饭咽下。
他放下了木勺:“你们要告诉我什么……”
他思索了一瞬,摇头:“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刘邦和刘盈对视一眼。
真的吗?他们的大道理还没开始说呢。
蒙毅严肃的脸上浮现微笑:“如石粒一般的食物,即使产量再高,黔首也不愿多吃。”
刘邦:“……”
刘邦没有回答。他缓缓下拜,比之前行礼态度更郑重。
这位贵人,看来是真的贤才。大秦朝堂,也不是真的满朝庸碌啊。
刘盈从怀里掏出一块漂亮的石头:“阿伯,这是我从松树下挖到的宝贝,你可以帮我送给请我吃肉的真人吗?”
蒙毅问道:“你为何要送他宝贝?”
刘盈道:“阿父能当仓吏,定是真人慧眼识珠。我要感谢真人。阿父不能送礼,送礼就是贿赂。一个孩童从松树下挖到的宝贝,不算贿赂。它虽然不值钱,但真人应该会喜欢。”
蒙毅又问道:“为何会喜欢?”
刘盈得意地把手中的松脂展现给蒙毅:“看,里面有一朵小花,像不像封存了一个世界?”
蒙毅接过刘盈手中的松脂石,对着阳光一照,石头中的小花栩栩如生,居然还能看出原本鲜艳的色彩。
“好。”君上确实会喜欢。蒙毅很满意。
他向驿站要了一些麦粒,才骑马离开。
刘邦和刘盈目送蒙毅远去。
等他们已经看不到蒙毅的背影,才窃窃私语。
“那贵人是谁啊。”
“不知道。阿父怎么不问他姓名?”
“他没主动说,我哪敢问?”
“啊,阿父还有不敢的?”
“那你怎么不问?”
“我也不敢。”
怂怂的父子二人慢悠悠回家。
此时黄河岸边,平原津。
秦始皇喝下了一碗苦药:“蒙毅这么快就回来了?”
蒙毅先派人快马加鞭送信的侍从道:“是,君上,蒙上卿还有一日就到了。”
秦始皇嘴角浮现笑容:“只一日就到了,还派人先来送信?那就等他回来,再渡河吧。”
第24章 君上最后的命令
秦始皇病发得又急又重。
到达平原津的时候, 他只是身体略有不适,脑袋略有些疼痛。
若不是要等蒙毅回来,他会继续巡游。
只一日的时间,当蒙毅再见到秦始皇的时候, 秦始皇已经病得起不了床。
秦始皇忌讳死亡, 无人敢告诉他真实的病情。
但秦始皇自己就真的不清楚吗?
蒙毅下马朝着秦始皇病榻奔跑, 沿路侍从投来不悦又警惕的眼神。
他心头一沉, 脚步加速, 一路奔跑进居然无一人伺候的小院。
“君上!”
蒙毅跪着扑到秦始皇的病榻旁。
秦始皇睁开眼。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锐利, 如将死的鹰一般, 在生命消失之前, 永远不会浑浊,好像一切都在他的眼中。
“所有人都不敢在朕面前哭。”秦始皇的声音也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蒙毅,你胆子真大。”
蒙毅泣不成声, 从怀里掏出一颗不规则的石头。
秦始皇看向蒙毅手心的石头。
蒙毅哽咽:“这是那日酒肆孩童刘盈送给君上的礼物, 他说谢谢君上提携其父。”
秦始皇走了一会儿神,道:“扶我起身。”
蒙毅将秦始皇扶起来。
即使有人搀扶, 秦始皇也已经无法下榻, 只能勉强坐起来。
蒙毅将窗户推得更开,一个侍从慌张地从窗下离开。
他和秦始皇都看到了这一幕, 但都没有对此说什么。
蒙毅只是让阳光透进来,让秦始皇透过阳光仔细观察刘盈送的那颗松脂石。
秦始皇举着松脂石, 观赏松脂石中的鲜艳小花。
蒙毅跪坐在榻前, 将自己在沛县的见闻一一向秦始皇描述。
为黔首舂米的刘邦,请自己食用麦饭刘盈,还有那句“这里有一整个世界”的童言稚语。
秦始皇轻轻颔首。
蒙毅又说起沛县田地抛荒情况, 已种植田地收获情况,县仓储存情况,以及市集谷物价格。
秦始皇再次轻轻颔首。
屋内暂时沉默。
半晌,秦始皇将松脂石放下:“今年风调雨顺,田地丰收,为何一石粮仍旧逾千钱?”
蒙毅垂首不语。
他知道君上只是自问,并非询问。
秦始皇又问道:“朕刚统一天下时天下谷价几何?”
蒙毅知道君上现在是在问他了,回答道:“一石三十钱。”
秦始皇道:“朕继位后,三年、十五年和十八年三次大饥,接连攻伐,秦国谷价也未曾涨到如此地步。为何?”
蒙毅再次垂首不语。
秦始皇也没有再询问。
他将松脂石握在手心,看着窗外怔怔出神。
……
“阿父,今年丰收了,粮价还是没降啊。”
刘盈坐在刘邦的脖子上逛市集,刘邦一路抱怨,他也不下来。
“只一年不兴大徭役,怎么可能降得了?”刘邦道,“至少十年。”
刘盈道:“我听张伯说,魏国快灭亡的时候,粮价也不到五十钱。为何大秦的粮价能涨到一千六百钱?”
刘邦道:“不知道。去问问萧何?”
刘盈拍着父亲的脑袋道:“那还不快去!”
刘邦停下脚步:“自己走,不然我就回家。”
刘盈终于被刘邦威胁成功,骂骂咧咧下地走路。
刘邦糊了刘盈脑袋一巴掌:“嘴巴干净点!”
刘盈仰头:“我类父。”
刘邦骂道:“类个屁!”
刘盈眨眨眼:“阿父,嘴巴干净点。”
刘邦:“……”好想把这个竖子挂树上抽树上抽打。
其实刘邦曾经如此做过,虽然只是挂树上,没抽打。
刘盈先用哀嚎哭求麻痹了刘邦,刘邦一放他下来,他就跑刘太公那里告状。
等刘邦被刘太公叫去训斥时,刘盈又挨个找了刘邦的兄弟,一一哭诉父亲的冷酷无情,他一个小孩,怎么能挂树上?夭折了怎么办?
刘盈甚至去找了刘邦的“仇人”,哀求他们从暴虐无情的父亲手中拯救自己。
最后刘邦在县令门口,把试图去寻县令做主的刘盈拎了回来。
从此父子二人有了默契。
教训归教训,不能过分。否则你没打死我,我们就走着瞧。
刘邦又不可能真的打死自己的亲儿子,只能认栽。
刘邦牵着刘盈的手,翘班去寻了萧何。
萧何听了刘盈的询问,沉思许久,道:“魏国有灾,其余诸国无灾,且……”
他有些不忍说下去。
刘邦道:“想说什么就说,盈儿心大,我们听得的事,他也听得。”
刘邦问刘盈道:“你会害怕吗?”
刘盈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怕?我刘盈这辈子就没怕过!”
萧何看着刘盈那肖似刘邦的神情,沉沉叹气,苦笑:“好。”
他对刘盈讲述自己对魏国灭亡时,粮价却未有过大波动的原因。
秦国置三级粮仓,官方调节物价,其富甲天下。
打魏国的时候,魏国没人种粮食,粮价本应该暴涨。但魏国死了许多人,又有许多权贵家破人亡,良田空了出来。
这些空出的良田大部分授予了秦人,小部分分给了魏国本就有的自耕农。
秦国调来粮食,再加上魏国官仓和权贵私仓的粮食,使魏国度过了粮食最紧缺的时期。
待粮食丰收,魏国的粮价波动便被压平。
刘盈仍旧不解:“那秦国之后为何做不到了?”
萧何道:“因为秦国在攻打魏国的时候也在攻打楚国,攻打楚国之后又攻打齐国。秦一国的粮仓能压平魏国粮价,怎能压平天下粮价?”
刘盈捏着下巴思索。
刘邦问道:“我前几日见到一位大秦官吏,他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昏庸。”
萧何也想了起来:“那人啊……一日之内,就派人摸清沛县粮价和县仓情况,确实是能吏。”
官吏去寻刘邦时,也派人去调查沛县经济情况。那些经济数据都出自萧何之手,萧何自然知道。
刘邦道:“这样的能吏,不能看出你所看出的问题吗?”
萧何轻笑,笑声中夹杂着些许让人听不懂的复杂意味:“如果他离开咸阳,离开皇帝身边,或许就能看出来。”
刘邦问道:“为何?”
萧何没有直接回答:“其实大秦刚建立时,大秦的粮价也能压到百钱内。皇帝刚统一时休养生息,粮价曾一度达到三十钱。待皇帝命黔首自实田后,粮价才飙升。自那以后,皇帝便北伐匈奴,南征百越,又起兵锋。”
这件事刘邦知晓,因为他就在民间:“秦地确实黔首自实其田,但六国故地,自实其田的真的是黔首吗?六国粮价飙升不在于六国无地可种,而在秦国不能掌控六国。这样就算占来更多的田地,又有何意义?”
萧何道:“是的。但皇帝很自信,百官也很相信他。过度地自信和相信,都使人盲目。即使有少数清醒的人,也不敢言语。我不愿意去咸阳便是如此,去了也没用。”
称孤道寡,天下一独夫。
在秦统一天下之时还不是如此,那时还是秦王和群臣群策群力。
当秦王变成秦始皇后,皇帝真的变成“独夫”。
这是谁之错?
刘盈频频点头:“秦始皇确实眼神不好。我听闻他现在还信方士徐福,去海上狩猎什么大鱼。方士都骗过他一次了,他还是相信徐福没骗他,眼神太不好了。”
刘邦无语:“你的话像一个小反贼。”
刘盈辩解:“我不是顺着萧伯父的话说吗?我是小反贼,那萧伯父就是大反贼。”
萧何:“??”
刘邦:“……”
这孩子还有救吗?教不好了吧?
刘盈和刘邦问到萧何的答案后,又去寻张苍。
事有凑巧,张苍在见客。
刘盈眼睛一亮,飞扑:“老师!”
浮丘将刘盈接住,抱起来摸了摸脑袋:“长高了。”
张苍不满:“为何叫你老师,叫我张伯?”
刘盈对张苍做鬼脸:“儒家比起才华,更重视道德。你虽然才华横溢,但道德嘛,当个张伯就不错了。”
一旁儒者拈须颔首。
刘盈看向另一位儒者。
浮丘将刘盈放到地上,介绍道:“他是我和张苍的师弟,毛亨,你可称其为毛伯。”
刘盈乖乖作揖,刘邦也作揖。
怎么有三个大儒啊?!刘邦颇不自在。
张苍得意道:“盈儿,如何?我说我能把浮丘和毛亨叫来,你还不信。”
毛亨和浮丘的脸色立刻阴沉。
他们准备把刘邦和刘盈先支走,一同狠狠教训张苍一顿。
张苍是怎么把他们唤来的?
张苍对浮丘说,如果浮丘不来,他就四处宣扬浮丘暗恋他,求学时常偷看他洗澡。
浮丘:“???”
他又向毛亨写信,说毛亨不来,他就去找李斯自爆,顺便拉着毛亨一起爆,领秦兵来找毛亨。
毛亨:“???”
虽然一般人不会做这等事,他们也相信张苍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但张苍都说出这样的话了,是真的很希望他们前来,他们便来了。
不过,即使他们知道张苍不会把信中的话付诸实践,仍旧要狠狠揍张苍一顿。
当初张苍挨荀子的戒尺还是挨太少了!
“等等,等等,我有事要问,问完老师和毛伯再揍张伯!”刘盈阻止。
浮丘温和道:“我没打算揍他,盈儿别胡说?是不是张苍教的?”
刘盈改口:“好吧,是等会儿再切磋。”
他没等浮丘继续开口,便把自己问萧何的话,以及萧何的回答都复述了一遍。
刘邦疑惑:“你怎么又问一遍?”
刘盈抱着手臂道:“偏听则暗。萧伯父说的就一定是对的吗?我保持怀疑态度。”
刘邦:“……”虽然盈儿说得不错,但这种语气,怎么有点欠揍?
张苍、毛亨、浮丘三人彼此对视一眼。
张苍:我就说吧,你们还不信。
浮丘:不是不信,只是……唉。
毛亨:张苍说的居然是真的?!
三人理了理衣襟,请刘邦和刘盈一同坐下。
他们没有立刻回答刘盈的疑问,而是先向刘邦和刘盈讲述了荀子的《强国》与《议兵》两篇文章。
《强国》中的“荀子入秦”一段,是荀子见应侯范雎时的对话;《议兵》中荀子在赵王面前的论述,是在入秦之后。
荀子说话很有技巧,在应侯面前夸得秦国天下有地上无。回到赵国,荀子就评价秦国是使黔首除了军功之外没有其他生存的道路,所以秦国才能有最强大的军队。
“以暴力征服,占领一处地方后,就需要派遣更多的兵卒,这样占领的地方越多,国家反而越弱小。”
“以利益征服,占领一处地方后,就需要给予更多的利益,这样占领的地方越多,国家反而越贫穷。”
“只有让当地士人和庶民心悦诚服,占领的地方,才能越打越强,越打越富。”
“兼并很容易,但凝聚却很难。秦国能‘并’,却不能‘凝’。礼仪道德能让士人归心,政治清明能让庶民归心,士服民安,是为‘大凝’。”
“荀子在入秦时就预见秦国能统一天下,也预见秦国会很快灭亡,便是如此。”
……
窗外极力放轻,但在寂静的院落内仍旧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唤醒了秦始皇的沉思。
他讥笑道:“朕出巡,湘神娥皇女英以恶风误朕行程,朕伐其树赭其山;海中有恶神挡路,朕以连弩射杀。”
蒙毅都知晓。
君上即使向神求长生药,却丝毫不敬神。
神若阻了君上的道路,君上也会带领大秦的铁骑讨伐神灵。
君上就是这样霸道又果敢。
秦始皇闭上双眼,双手握紧,松脂石膈疼了他的手心。但现在,他居然困于病榻之上!
“朕待赵高和李斯不薄。”
蒙毅也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将手掌刺破。
“是。他们必死无葬身之地。”
秦始皇竟然笑了起来:“你说咸阳有多少人会站在他们一边?”
蒙毅没回答。
秦始皇自己回答:“全都会。”
蒙毅猛然抬头:“蒙家不会!长城尚有三十万……”
秦始皇打断道:“咸阳信任朕,朕的诏令是让胡亥继位,即使是蒙恬和王离也不敢动兵。谁会相信,朕居然会困于病榻,任人矫诏?”
没人会相信,秦始皇自己都不信。
刚重病不起,刚将诏书交给赵高,秦始皇就发现了赵高的不忠。
不过半日,他观察探病的李斯的神情,便知道了李斯已经不忠。
后来胡亥不敢来病榻前伺候,他便明白了一切。
如果他还能从病榻上爬起来,还能从病房中走出去,他相信现在所有有异心的人都会跪在他的脚边,重新变回最忠诚的臣子和最孝顺的孩子。
可他即使在蒙毅的搀扶下也只能勉力坐起,无法站立,更不可能走出病房。
“如果你没回来见我最后一面,也会站在胡亥那一边。只是赵高绝对容不下蒙家,因为蒙家是我留给扶苏的辅政之臣。”
秦始皇淡淡道。
蒙毅的背微微弯曲,双拳更加紧握,却没有反驳。
他不会对自己的君上撒谎。
“但你现在不会了。”秦始皇道,“你见到了朕,确认了朕的真意,就不会背叛朕。”
蒙毅叩首:“臣,绝不会背叛君上。”
秦始皇轻轻颔首:“蒙毅听令。”
蒙毅应道:“臣在。”
秦始皇沉默了一会儿,又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
蒙毅便俯首等着。
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在下马那一刻,他便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
只是他不明白,君上对赵高和李斯还不够好吗?为何知道君上无药可医后,赵高和李斯会立刻背叛君上?
“活下去。”
蒙毅没听清。
秦始皇道:“背叛我,活下去。”
蒙毅惊愕抬首。
秦始皇漠然道:“替朕看完李斯的末路,赵高的末路,胡亥的末路……和大秦的末路。”
和大秦的末路。
朕难道真的不知道迟迟不立太子,会对大秦有何影响吗?
但无论是扶苏,还是其余任何一位秦公子,都不能在朕走后支撑这个大秦。
朕即大秦。
连朕都找不出维持大秦的方法,还有谁能?
所以朕必须延寿,延寿到寻到破局之法为止。否则,无论谁继位都没用。
秦始皇心道。
他判断错了许多事,但唯独这件事,他很自信,很自傲。
“看到最后,告诉朕,天下的未来。”
告诉朕,是朕走错了方向,前方真的无路可走?还是朕时间不够,没有寻到可走的路?
天下会恢复分崩离析吗?
秦坚持天下统一,拒绝分封,造就一个强大的、统一的帝国,让天下士人黔首都认可自己是一国人的野心,究竟是否可行?
这局,究竟能破吗?
朕已经没有时间去寻找答案。
后世之人,是否能找到答案?
“活下去。”
“臣……遵令。”
……
“政治不清明,庶人生活艰难,他们就会逃离国家。”
“没有礼仪道德,哪里有利益,士人就会投向哪边,他们就会背离君王。”
“秦皇霸道,庶人不敢不服,士人不敢不从。但秦皇会衰老,会生病,会变弱。”
“如果一个国家的稳定全靠秦皇一人的霸道,当秦皇变得弱小的时候,这个国家也会变得弱小。”
浮丘、毛亨和张苍三人论述结束,刘邦和刘盈都听得有点头晕。
萧何的话他们还能理解,这三位大儒的话真的太空泛了,他们好像听懂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
刘盈又捏住自己肉乎乎的下巴,装作一个深沉的模样:“这算是一个微观陈述,一个宏观陈述吗?懂了,懂了。”
刘邦不相信:“你真的懂了?”
刘盈梗着脖子道:“真的懂了。”
刘邦对三位大儒道:“我和盈儿都没听懂。”
三人苦笑。
张苍洒脱道:“听不懂正常。如果很容易听懂,荀子早就出仕了。我们三人远不如荀子,只能陈述荀子的思想。连荀子都做不到的事,我们也难以做到啊。”
毛亨和浮丘皆面露哀色。
刘邦和刘盈交换眼神。
刘邦:这就是儒家一直难以得到君王重用的原因?
刘盈:阿父说得对!
张苍又道:“虽然我们做不到,但我们可以为君王制定礼仪,寻找有道德的贤才。贤才多了,君臣一同摸索,总会想到让天下‘大凝’的办法。”
他笑道:“总之,先走,走慢些,慢慢摸索,就不会栽跟头。”
毛亨和浮丘看向张苍,没想到张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都很沮丧,看不到前路,所以不想出仕。
既然自己看不到前路,又如何引领君王?
张苍却说,君臣同行,共同摸索?他这么有自信,不会走错路吗?
“好啦,以后的事以后想。”张苍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刘季,盈儿,你们不是很好奇荀子的著作吗?毛亨带了一些手抄本过来,要看吗?”
刘邦想说自己从来没有好奇过,但刘盈抢白:“要看要看!阿父好奇很久了!阿父最好学了!”
刘邦:“……”我没有,我不是!
但刘盈都把他架起来了,刘邦总不能说自己不行。他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刘盈看着经验值暗乐。
又一把钥匙到手!
……
秦皇三十七年七月,秦始皇于平原津驾崩。
他为了等蒙毅,没有去沙丘。
蒙毅自病房里走出,收在袖口中的双手有血液悄然滴落。
他悲痛又恭顺道:“请太子节哀。君上闭眼前最挂念的就是太子。”
守候在小院外,准备伺机杀掉蒙毅的胡亥、赵高等人:“啊?”
蒙毅拱手:“君上有令,请太子急速回京继位,以免生乱。”
胡亥傻乎乎指着自己:“太子?我?”
蒙毅疑惑:“自然。君上不是早已经把继位诏书给赵高了吗?”
胡亥和李斯看向赵高。
赵高:“???”
他额头冒出冷汗。
蒙毅眉头一皱,将胡亥护至身后。
胡亥:“??”
李斯:“……”
赵高:“?!”
其余已经决定背叛秦始皇的胡亥、赵高、李斯的心腹:“?????”
胡亥的脑子快烧起来了。
秦始皇确实下达了诏书,但诏书是属意扶苏继位。
赵高将诏书和秦始皇的印玺都交给了胡亥,所以胡亥亲眼见过诏书。
现在蒙毅在说什么?难道还有一份诏书?
或者……赵高交给自己的诏书是假的?或者父皇改变了主意,但赵高没有告诉自己?
胡亥疑惑地看向自己的老师。
赵高:“……”你脑子怎么长的?难道还怀疑我吗?我藏让你继位的诏书对我有什么好处?
而且你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吗?!你撒泡尿自己照照,就凭你从未学过如何治国,始皇帝又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么可能将大秦交给你?!
但赵高不能将心里话说出口。
蒙毅当众质疑他,他若想要胡亥继位,只能道:“是,太子继位的诏书当然在我这里。”
蒙毅松开眉头:“那赶紧将诏书交给太子。太子,我们需要迅速回京。丞相,请你领兵开道。”
李斯茫然:“啊?好。”
蒙毅护着胡亥,让胡亥去给秦始皇告别。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鲜血淋漓的掌心,镇定自若。
第25章 他们已经知晓了
七月流火。
六月的黄昏, 大火星出现在西边的地平线上。
七月之中,它一日一日地下沉,到了七月末,它终于完全沉没, 直至消失不见。
蒙毅远眺昏暗的天边的大火星, 直到耳边聒噪结束, 才收回视线。
赵高提议掩盖皇帝已经驾崩的真相, 按照原定路线, 就像是皇帝还在巡游似的缓慢回京。
李斯在犹豫。
而胡亥, 就是个脑袋空空的傻子, 等着别人为他做决定。
“为何要掩盖?”蒙毅不解, “这天下,难道还有人敢违背君上的遗诏?就算违背, 我蒙家手握三十万重兵,还不能护卫太子?”
赵高:“……”
赵高阴阳怪气道:“你蒙家真的会忠于太子?”
蒙毅愤怒道:“我还从未见过有人怀疑蒙家对君上的忠诚!赵高, 你居然敢污蔑蒙家!”
蒙毅转身对胡亥恭敬道:“太子, 你乃君上钦定的二世皇帝,该迅速回咸阳继位。隔墙有耳, 即使掩盖, 出游人数众多,谁知道会不会被他人得知?夜长梦多啊!”
胡亥皱眉:“是啊。老师, 真的能掩盖吗?”
赵高还未开口,蒙毅便皱眉劝谏:“太子, 你已经是一国之君, 怎能再唤中车府令为老师?皇帝至高无上,这天下无人能为皇帝之师。何况教导太子者众多,难道人人都在太子面前自认为师?”
他说罢, 瞪向赵高。
胡亥一听,觉得有理:“确实。李丞相,赵中车府令,你们确定不会隔墙有耳,夜长梦多?”对啊,我已经是皇帝了!
赵高:“???”
李斯已经疑惑了好几日。
始皇帝虽然下诏书的时候已经难以起身,只能口述,让赵高代笔,但自己是在场的。
他十分确定,当日始皇帝是下诏让公子扶苏回咸阳主持丧事。能主持丧事的人只有下任国君,那道诏书的意思自然是公子扶苏继位。
可蒙毅是最后见到始皇帝的人,且蒙家对始皇帝的忠心,确实毋庸置疑。若蒙毅不知道始皇帝的遗诏便罢了,他既然听到了始皇帝的遗言,实在不太可能背叛始皇帝。
难道始皇帝快病逝时病糊涂了,真的想让胡亥继位,并悄悄给了赵高遗诏?
赵高寻到他,坚称始皇帝没有其他遗诏。
蒙毅也私下寻到他,忧虑赵高的神态不对,怀疑赵高对太子有异心。
李斯被两人给弄糊涂了。
“李丞相,我记得你的儿子李由在荥阳为官?”蒙毅突然开口。
走神的李斯:“啊?是。”
蒙毅对胡亥道:“太子若担心巡游的兵卒不够,我们可乘船去荥阳,让李由领兵护送我们回咸阳。”
胡亥一拍大腿:“对啊!有李由的兵,我们定可高枕无忧!李丞相,你看如何?”
李斯想了想,如果胡亥是正常继位,这确实是最稳妥的办法。
他不能当众说胡亥并非太子,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应道:“是,太子。”
蒙毅又对赵高道:“君上还给了你一道诏令,让你火速送给我兄长蒙恬,让他解除公子扶苏监军之权,遣公子扶苏回咸阳奔丧,你可送去了?”
赵高手上还真有这么一封诏书,但他一直认为那封诏书是让公子扶苏继位。诏书现在在胡亥那里。
蒙毅再次露出不解的神情:“你难道还未发出?赵中车府令,太子年幼,公子扶苏素有人望,若不迅速麻痹他,让他回京奔丧,六国逆贼寻到公子扶苏,借他名义谋逆,你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胡亥一听,大大觉得有道理:“对啊!”
对你个头啊!赵高快被胡亥的愚蠢气疯了!
他选胡亥,不仅因为他教过胡亥律令。
赵高身为秦始皇最信任的亲信之一,秦公子皆向他求过学,不独胡亥。
他选胡亥,只是因为胡亥年幼且最愚蠢,最容易受他控制。
但现在他发现,胡亥太愚蠢也不是好事。
胡亥好像真的信了蒙毅的鬼话,以为始皇帝真的让他当太子,对蒙毅产生了信任。
胡亥居然真的信了?!
赵高冷静下来,给蒙毅挖坑:“既然担忧公子扶苏,何不把公子扶苏赐死?”
蒙毅神色不变:“无论是将公子扶苏贬为庶人还是直接赐死,都要将公子扶苏请至咸阳,再由太子做决定。公子扶苏勇武,门客无数,你若在外把他赐死,他振臂一呼说太子矫诏,你能负得起责任?虽然兄长肯定能制伏公子扶苏,但你岂不是玷污了太子的清白?”
李斯心情古怪极了。
蒙毅句句都是胡亥乃始皇帝所定真正的太子,所以胡亥应该堂堂正正登基。
反而赵高束手束脚,处处阴谋,倒像是质疑胡亥了。
蒙毅回来的时候,李斯其实还没有完全站到赵高这边。
始皇帝还没死,李斯不敢背叛。
但蒙毅回来时,赵高就威胁他,蒙家和扶苏走得很近,一定会想要丞相之位。李斯已经知道赵高和胡亥的意图,却没有上报始皇帝,便已经是背叛。
李斯那日才会出现在小院门外,与赵高、胡亥一起等待蒙毅。
他们被蒙毅打了个措手不及,始皇帝驾崩之事已经半公开。巡游队伍中与蒙毅亲近者不少,他们再想杀蒙毅便不容易了。
李斯日夜忧虑,蒙毅却对他极其亲近,仿佛始皇帝的遗言是让他和蒙毅一起辅政。
如果胡亥真的是太子,那他的猜测还极有可能是真的。
可是李斯实在是难以相信,始皇帝居然眼拙到会选胡亥为太子。
李斯思来想去,都想不透真相。
赵高和蒙毅吵起来,又常常拉他评理。他头疼不已。
李斯看向胡亥。
胡亥的身体微微倾向蒙毅一边,像是面对着蒙毅说话。
李斯能在始皇帝身边为官,不是不会察言观色。他立刻意识到了一件事。
胡亥确实愚蠢,但他真的一点智商都没有吗?
始皇帝的两个托孤大臣都声称自己有遗诏,一个说遗诏是扶苏继位但要帮胡亥篡位,一个却说遗诏本就是胡亥继位。
他会信谁?他应该信谁?
“太子,蒙上卿说得对。”李斯心头一颤,恭敬道,“太子即将登基为帝,做何事都当堂堂正正,行霸道之事。普天之下,没有值得秦皇忧虑的事。我们当召公子扶苏回咸阳。若公子扶苏不肯回来便是谋逆,当斩之。”
蒙毅迅速道:“臣附议。”
胡亥道:“那就这样定了。我们赶紧启程,护送父皇回咸阳。李丞相,孤的安危就交给你和李由了。”
李斯叩首:“谢太子信任。”
见胡亥发号施令,蒙毅微笑着捋了捋胡须,一副十分赞许的模样:“太子,等换上丧服,你要劳累一些,以太子和未来皇帝的身份,安抚随队官员和沿路臣民。放宽心,李丞相乃最为老成持重之人,有李丞相辅佐,不会有难题。”
李斯再次叩首:“请交给臣。”
胡亥笑道:“让李丞相劳累了。”
蒙毅又道:“赵中车府令因君上驾崩悲伤过度,失了分寸,但也是担忧太子,请太子不要责怪赵中车府令。赵中车府令,你要振作啊,我们一同辅佐太子,才能使君上安心。”
说罢,他落下泪来。
赵高:“……是。”他感到事情有点棘手了。
现在连赵高都怀疑,始皇帝是不是告诉蒙毅,让胡亥继位。
蒙毅这神态,不像是演的啊?
可始皇帝得眼拙到何等地步,才会让胡亥继位?难道始皇帝太过宠爱幼子,宠爱到神志不清了?
……
刘邦被县令急急叫去,又急急回来,让全家穿上丧服。
“皇帝驾崩了。”刘邦语气复杂。
家中除了刘盈之外的人,神色都很茫然。
秦始皇压在天下人头上、心上太久,令他的死亡很不真实。
这样的人,居然会死?
秦始皇死了,继位者是谁?公子扶苏吗?公子扶苏继位,天下人会好过一些吗?还是更难过?
正在备考的韩信最为茫然。
他都准备当秦吏了,秦始皇死了?那他还要备考吗?
韩信在淮阴时从来不琢磨怎么养活自己,只琢磨天下大势。所以他确信,秦皇一死,天下必乱,谁当秦二世都没用。
“把肉藏起来,以后晚上偷偷吃,不要被人抓了把柄。”刘邦多吩咐了一句,“特别是你,盈儿,不可任性。”
刘盈脸上的五官皱作了一团:“阿父,秦始皇真的驾崩了?”
刘邦疑惑刘盈为何会询问:“还能有假?是信使通知天下国丧。”
刘盈的脸皱得更厉害:“现在才七月啊。”秦始皇的遗体七月就到咸阳了?
“七月又如何?”刘邦顿了顿,对刘盈招手,“我们单独说。”
刘盈抓住刘邦的手,和刘邦进了里屋。
韩信见刘盈这态度,也生出疑惑。
但他的疑惑还没问出口,就被义母和阿姨催促去换衣服。
“唉,不知道国丧需要干什么?”吕娥姁发愁,“盈儿顽皮,要是犯了国丧忌讳可如何是好?信儿,肥儿,你们要盯紧盈儿!”
刘肥坚称刘盈聪慧,断不可能犯忌讳;韩信叹气,只能自己记下,烦恼得把之前疑惑都抛到脑后了。
“盈儿,你在疑惑什么?”刘邦问道。
刘盈盘腿坐到刘邦身前:“那日贵人来丰邑寻我们时,贵人说他来自秦始皇的巡游车队,马上要回平原津,所以才不能留宿。算算日子,现在秦始皇的车队还没回到咸阳吧?”
刘邦道:“确实没有。始皇帝在平原津驾崩,现在在回咸阳的路上。”
“在平原津驾崩?!”刘盈惊呼。
刘邦敲了刘盈脑袋一下:“小声点!”
刘盈摸了摸被敲疼的脑袋,歪头疑惑:“平原津?不是沙丘吗?”
奇了怪了,秦始皇不是在沙丘病逝,然后“嬴政梓棺费鲍鱼”,到了咸阳才发丧吗?难道是《史记》记录有误?
刘盈问道:“秦始皇定下太子了吗?可是扶苏?”
刘邦摇头:“是公子胡亥。”
刘盈镇定下来:“哦,还是他啊,那没事了。”
轮到刘邦疑惑:“什么叫那没事了?”
刘盈坏笑:“阿父,你不是不让我告诉你未来的事吗?”
刘邦被勾起了好奇心,但刘盈这么说,他又不好再问,实在是心痒得很,忍不住瞪了刘盈一眼。
“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刘盈爬起来跑了,“趁着现在还没人来家里,我要吃肉吃到饱!”
刘邦捶地。
心好痒,好想知道刘盈想说什么!
什么叫“不是沙丘”?难道秦始皇应该在沙丘病逝?
什么叫“公子胡亥就没事了”?他从未听过公子胡亥的名声,在秦国朝廷唯一有名声,带过兵打过仗的只有扶苏,儿子从哪听闻胡亥的名字?
“不过盈儿的预言果然有错误。”刘邦自言自语,“按照盈儿的语言来行事,一定会掉进坑里。”
自己的路,还是要自己摸索着走啊。
刘盈虽然疑惑,但就小小疑惑了一下,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史记》也是汇编多家前人之言,细节不一定正确。
而且自己的时空与《史记》不同的地方也太多了,光是自己是穿越者这一条,就能全然推翻《史记》中许多记载。
何况《赵正书》中不是写秦始皇是个蠢的,专门选了从未接受过皇帝教育的胡亥为帝。胡亥明明是正常继位,还一上位就自灭满门吗?
说不定他现在在《赵正书》中的世界呢。
无论细节怎样不同,历史大势却不会更改,就像是日升一定日落一样。
秦始皇一死,秦朝就已经灭亡。
就像是人已经脑死亡,余留的时日,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苟延残喘,慢慢咽气。
刘盈在细麻衣外面披上粗麻布,如给父亲服丧似的。
他们还不知道大秦的国丧要怎么守,朝廷还未派人告知他们,所以便按照最隆重的孝去守。
《秦律》严苛,一不小心就要连坐当城旦舂,黔首再谨慎也不为过。
换好丧服后,刘盈召集小伙伴,挨家挨户教导一无所知的黔首们如何守孝。
“历代秦王都不愿意以国丧扰民,这次应该也一样。”张苍猜测。
最重“孝”的是儒家。连儒家都“礼不下庶人”,何况不尊儒的秦国。
历代秦王都很厌恶士人黔首因守孝耽误正事,就算要守孝,该干活还是要干活。
刘盈也是如此想。
没想到一月之后,新来的使者颠覆了刘盈等人对大秦的看法。
“啊?天下为秦始皇守孝三年,不准吃肉,不准嫁娶生子,不准奏乐,连衣服都不能换?!”刘盈尖叫,“秦二世有病吧?!”
《史记》中没写啊!
三位暂住的大儒都觉得这个诏令有病。
大秦的人口本来就不足,你还三年不准嫁娶不准生子,你这是奔着亡国去的吧?!
吕娥姁难得对政令发表不满:“已经怀上的孩子怎么办?总不能打了吧?这一不小心就是一尸两命!”
刘邦头疼不已:“上面让县吏去监督黔首,这要怎么监督?挨家挨户抓孕妇?”
韩信道:“这秦吏,我还是别考了吧?”
虽然他预测秦始皇一死,天下必定大乱,但这也太蠢了!
刘邦摆了一下手:“暂时别考了,观望看看。秦国就算满朝庸碌,也不可能任由秦二世如此乱来。”
还好,只半个月,就有新的使臣来,说之前诏令作废。为了不耽误百姓耕作,所有人不准守孝。
“啊?一日孝都不守?”
天下人再次震惊。
哪怕七日易服,也要给先帝一个体面吧?秦二世也太不孝了!
刘邦与兄弟们商量了一下,在萧何的提议下,他们还是决定让家人服孝一月,看看上面的政令还会不会变。
不出萧何所料,又过了一旬,咸阳再次下达了政令。
这次政令正常了,寻常黔首只需要为秦始皇守孝一月,一月不嫁娶、不奏乐、不喝酒吃肉即可,生孩子无所谓,黔首随便生。
虽然政令正常了,但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件事——秦二世的诏令朝令夕改,仿佛儿戏。
大秦重律令,无论黔首对《秦律》再不满,也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秦律》至少对黔首而言,《秦律》就是“铁律”,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
《秦律》会有改动,但改动都会经过仔细斟酌,然后郑重地重新颁布,并让秦吏教导黔首新的律令。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丧也是“祭祀”的一部分。
黔首只是抱怨上面朝令夕改,很是麻烦;士人窥见了更多。
以秦朝对律令的严肃,哪怕秦始皇忌讳别人提及死亡,也不可能不提前规定国丧的礼仪。
为何秦二世不按照既定的礼仪来?
为何朝廷不议定之后再派遣使者通知天下?
咸阳城内发生了什么巨变,六国士人们暂时无从得知。但秦二世是个蠢货,他们已经知晓了。
刘邦也知晓了。
他又去了丰邑。
夏收夏种甚至还没结束,身为仓吏,他还得在沛县四处奔波。
刘邦再次站在了田埂之上,眺望丰邑一望无垠的田地。
上次他站在这里,心里还想着如果给秦始皇当臣属会如何。
现在田地上的农人稀稀拉拉,许多田地的农活并未种完,农人却不敢出门。
《秦律》太严苛,诏令等同《秦律》。
上面朝令夕改,黔首就不知道自己会犯什么罪。他们只能躲在屋里,到夜晚再悄悄出门干活,以免触犯律令。
但根据《秦律》,夜里出游其实也是犯罪。
刘邦想了想,无声笑了。
他笑着坐在田埂上,笑着摇头,笑着叹气。
“秦始皇,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刘邦想着自己在咸阳见过的车队。
他未见过秦始皇,只能凭借想象,在脑海里描绘秦始皇的模样。
秦始皇乃虎狼之君,面相一定很狰狞,一顿要吃十个刘盈那样的小胖孩。
哈哈哈哈哈哈……
刘邦越想越好笑。
夏种刚开始时,他才得到了据说是秦始皇亲自下发的奖赏;
夏收还未结束,秦始皇便死了,还换了一个荒唐的秦二世上位。
这何等好笑,何等好笑。
“阿父,你哭什么?”
刘邦背上一沉,即使不回头,也知道是刘盈这个顽皮孩子。
果不其然,很快感到沉重的地方变成了他的肩膀和脖子。
哪怕他坐在田埂上,那熊孩子也要爬到他肩膀上坐着。
“我哭了吗?”刘邦试图把儿子掀下来。
刘盈牢牢抱着刘邦的脖子不肯动:“阿父哭没哭,你自己没察觉?”
刘盈抱得太紧,刘邦放弃:“我没察觉。”
刘盈把脑袋搁在刘邦的竹冠上:“现在阿父察觉了。阿父为什么哭?”
刘邦抹了一把脸,笑道:“不知道啊。”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本来正笑着,怎么会流下眼泪。
总不可能一介黔首,居然不自量力到为高高在上的秦始皇伤怀吧?
那可太好笑了。
如果秦始皇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受到了极大侮辱,恨不得把自己五马分尸呢。
刘邦向刘盈说了这个笑话。
刘盈低声叫道:“五匹小马警告,五匹小马警告。”
父子二人一起小声“哈哈哈”。
刘盈从刘邦的肩膀上跳下来,跑到刘邦怀里坐着。
“阿父,就算全天下说秦始皇立胡亥为太子,我也坚信胡亥一定是矫诏继位。”
“为何?”
“因为秦始皇不可能这么愚蠢。”
“阿父也这么想。”
……
“蒙毅,我不信君上会选胡亥为二世。”从长城回来的蒙恬道,“你有事瞒着我。”
蒙毅严肃道:“君上的心思,兄长怎么揣测?难道我、李斯、赵高三人会同时说谎?”
蒙恬点头:“你们会。”
蒙毅:“……”
蒙恬道:“就算是你,如果你当时不是守在君上身边,而是事后得知胡亥已经成为太子,为了保全自身和蒙家,你也一定会。罢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公子扶苏不肯逃跑,非要回咸阳为始皇帝守陵,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
他留下这句话,便奏请秦二世,将长城兵权交给了王离,并请求南下,镇压可能因为秦始皇驾崩而生乱的百越。
李斯一直担心蒙恬会入朝为相,忙帮蒙恬说好话;赵高也不希望蒙恬和蒙毅同在咸阳,附议李斯。
秦二世准许。
蒙恬从此远离朝堂,并带走了自己的家人。
蒙毅也将妻儿交给蒙恬,自己独守着咸阳城。
他独自留在秦二世身边,助纣为虐。
自他回到秦朝起,就从未给秦二世提过任何建议,只知道奉承,唯独在秦二世询问如何对待宗室时提出了建议。
在他的建议下,秦二世接连寻借口把兄弟姐妹贬为庶人,脸上刺字,流放最苦寒的边疆,连已经出嫁的姐妹都不放过。流放路上病死了好几人。
本想为父皇守陵一辈子的公子扶苏十分悲伤,在秦始皇陵墓前自刎,主动为秦始皇殉葬。
秦二世夸赞长兄的孝顺,厚待其子孙。朝堂在蒙毅、赵高和李斯的带领下,皆夸赞君上孝悌仁厚。
“蒙毅!你就任由君上胡来吗!”
章邯愤怒地去寻蒙毅,然后不欢而散,再不登蒙毅家门。
第26章 始皇三十七年末
今年似乎非常漫长, 时间过得十分缓慢。
天下黔首,恐怕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经历今年这么多的事。
自秦始皇三十一年,大秦物价从一石谷不足五十,突然飙升至一千六, 天下黔首的日子就已经很不好过。
他们不明白, 日子都这么难过了, 之前在休养生息的秦始皇在看到物价飙升之后, 居然在三十二年重起兵锋, 重开徭役。
无数黔首死在了长城脚下, 百越山中。
后世历史学家根据出土秦简, 对于此时大秦的徭役兵役情况有两种看法。
一种是秦始皇末年, 承担徭役兵役的人数占天下的五分之一,丁男的三分之一;
一种是秦始皇末年, 承担徭役兵役的人数占总人口的一半。
无论是哪种,在黔首自实其田后, 除了秦地, 原六国田地多被豪强勾结官吏掠夺。众多黔首“名义”有田实则良田很少,丁男还被抽调走至少三分之一, 却要满足大秦所有的徭役和赋税。
秦始皇一力镇压天下, 矛盾隐而不显,但矛盾已经压抑到只需要一点火星就会爆发的地步。
只是黔首命贱, 胆小,哪怕给他吃草都能活。击破百越后, 秦始皇重新休养生息, 暂停阿房宫的修建,黔首喘了口气,居然开始期盼未来。
在六月时, 沛县的黔首还在琢磨如果粟改麦,能多收多少粮食。
这一切期望,在七月戛然而止。
经过三次国丧闹剧后,黔首心中已经惶恐不安。
这惶恐在八月底九月初达到了巅峰,变成了难以抑制的愤怒。
秦历九月,也就是一年的最末一月,是秋收的重要时刻。哪怕秦始皇再大兴徭役,也会避开九月。
可秦二世却发诏令,征伐天下丁男修建骊山墓。
他要在今年结束前,把秦始皇葬进去。
刘邦不由庆幸,此时自己的官职是仓吏。仓吏只需要守着县仓,不用去抓壮丁服徭役。
刘盈在荒唐的国丧中还每日傻乐傻乐,常仗着自己年幼去小弟家走家串户,嬉笑打闹。
只要声音小一点,谁会管无知稚童在做什么?
九月时,刘盈的脸上也没有了笑容。
刘邦将刘盈拘在家中,不让他乱跑:“现在沛县黔首都极其厌恶秦吏,哪怕乃公我都不敢去酒肆。你小心被愤怒的黔首打死。”
刘盈闷闷地点头。
他闷闷地被韩信、刘肥护卫,在三位大儒和曹参、萧何、吕泽家来回游荡。
除了以往张苍和曹参的授课,萧何和吕泽因待在家中无聊,也加入了刘盈的授课。
他们自己的理由是无聊。
刘邦知道不是。刘盈大概也知道不是。
谁也没有揭穿,只是默默地继续过着每日看似平淡的生活。
幸亏他们已经是秦吏,才能继续过着平淡的生活。
刘邦在这段时间唯一做的事,就是把赏赐拿出来,给奚涓、周勃等好友赎买徭役。
《秦律》规定,黔首不想服役可以用金钱赎买。
在秦地,这个规定或许有很复杂的执行标准;在六国故地,有的人想花钱不服徭役也不行,有的人只需要花一点点钱,甚至不花钱,就可以不服徭役。
刘邦缴足了钱款,算是很给大秦面子了。
他能给几个好兄弟付钱,却不能给整个沛县的父老乡亲付钱。
无论是曾让刘邦赊酒的人家,还是会给刘盈塞好吃的小贩,刘邦都没有伸出援手。
他也没这个本事伸出援手。
刘盈还是个孩童,更做不了什么。
他悄悄观察着沛县在秦始皇驾崩后的改变。
路上行人变得稀少;
市集几乎已经不再开门;
傍晚在家门口角抵的少年和孩童们都闭门不出;
原本黔首见到邻里街坊的秦吏时都会亲切打招呼,现在连刘邦都得不到一个好脸色;
就算农闲时也有人忙碌的田地,现在明明正值丰收,却很少看见收割的人……
时间接近年末,沉寂变得嘈杂。
刘盈在去上课的路上,总会听到有人指着太阳,指着河流,指着远处巍峨的高山痛骂。
韩信见到这一幕,或许是陪刘盈读书读多了,感慨道:“《春秋》中场景,居然在如今再现。怪不得上面要焚书。”
他说这句话时有唏嘘,还有一点点的自豪。
本来他也是看不到《春秋》的,现在已经读完半本了。
刘盈仰头问义兄:“阿兄,你说他们骂的是始皇帝还是秦二世?”
韩信先让刘盈谨言,小心被抓去修长城,然后回答:“当然是始皇帝。”
刘盈轻轻点头:“我想也是。”
天下黔首现在所痛骂的,当然是秦始皇。
这不仅仅是因为黔首对皇帝更替不敏感,也是因为秦始皇的存在感太强了。
世人对秦始皇的神化程度,恰似后世的始皇粉——秦始皇无所不能,大秦现在这么混乱,都是他不想让天下好,而不是做不到。
秦始皇巡游路上,连恶神都能斩杀,你说他病得起不了身,导致秦二世矫诏继位,谁会信?
显然,这个刚继位就显示出暴虐之相的秦二世,就是秦始皇专门给天下人选的。
在黔首看来,秦始皇别说病得起不了身,就算眼睛已经闭上了,他身边的人也一定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不敢违背他的意愿。
在世人心中,惧他恨他也敬他。
所以不会有人相信,秦始皇病危时身边最信任的心腹全部背叛了他。
刘盈自言自语:“从平原津到沙丘足足一百五十公里,从秦始皇生病,到病得起不了身,尚且有好几日的时间。任谁都会想秦始皇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怎么会知道,‘独子胡亥、赵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呢?”
韩信听清了刘盈的话,疑惑道:“什么沙丘?秦始皇不是死在平原津吗?”
刘盈抬起手臂,双手枕在脑后,仰头看天:“我什么都没说。”
韩信无奈:“我耳朵没聋。”
刘肥劝说:“阿兄,你就当盈儿什么都没说,追问也没用。”
韩信虽然心痒难耐,想着刘盈的性格,也只能道:“好。”
刘盈再次仰头看韩信:“阿兄,如果有人告诉你,让天下黔首活不下去和秦二世上位,不是秦始皇不想好好干,而是无能为力,你信吗?”
韩信斩钉截铁:“不信。”
刘肥也赞同:“始皇帝怎么可能无能为力?”
刘盈发出自闷在家中后,第一次畅快大笑。
“没错,后世人也是这么想的。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想的。”刘盈笑弯了眼,“他只相信自己。这就是大秦灭亡的原因啊。”
寻什么长生不老药,不如相信后人的智慧。
汉高祖的继承人还不如扶苏呢,在晚年挣扎了那么久,拖着病躯也要再出关中重灭六国,最后他不也相信后人、相信吕后、相信自己的好伙计们,潇洒地死去?
洒脱点啊秦始皇,自己做不到就痛痛快快交给扶苏,扶苏不是觉得自己很能吗?天下人不都在夸赞扶苏很能吗?先试试呗。
就算不行,不过也是个二世而亡。
“时势造就英雄,英雄造就时势,但天下大势,不可能只由一个英雄缔造。说白了,还是天下人造就的天下大势。”刘盈对兄长道,“阿兄,兄长,我这句话帅不帅?你们要记住,以后记在回忆录里。”
刘肥和韩信听着刘盈这个小小孩童,居然敢高高在上点评如太阳般的秦始皇,都感到不可思议。
刘盈不可思议的狂妄太多了,如此狂妄还是让他们有点被吓到。
刘盈努嘴。
有什么好惊讶的?后世人就是这样随随便便点评皇帝。秦始皇不服?他从始皇陵里跳出来,给我五匹小马警告啊?
待我死后,不也任人评说?
“回家吧。”刘盈决定,今天爆评了秦始皇心情很好,一定要再次刷新副本纪录。
明年年末,天下就要大乱了。还有一年时间,他一定要把副本通关,并攒下一笔经验值存款。
不然阿父和叔伯们南征北战,自己恐怕没那么多机会刷经验值了。
路过街市的时候,刘盈居然又见到那位卖枣的阿姊。
刘盈脚步停顿,犹豫了一会儿,走向没有任何客人的阿姊。
枣阿姊面容凹陷,怀里绑着一个沉睡的婴儿。
刘盈走近时,还能闻到枣阿姊身上的异味。
推算时间,枣阿姊应该刚临盆不久,应该在坐月子。
“阿姊,你刚生完孩子,就出来摆摊?”刘盈摸出钱买枣。
枣阿姊面容疲惫憔悴,但仍旧对刘盈露出善意的笑容:“良人和阿公都去修皇帝的陵墓了,家里只有我和阿媪。阿媪要收地,我干不了重活,就来卖枣了。”
她给刘盈选了个最大的枣子,塞进刘盈怀里:“钱虽买不到粮,但给良人和阿公寄去,总会有用处。这个请你吃。”
刘盈买下了所有枣子,又把自己和两位兄长怀里的粟饼塞给枣阿姊。
枣阿姊很开心地用温水化开半张粟饼,说要喂给孩子吃。
刚出生的孩子本应该只喝母乳,但枣阿姊这么说,刘盈也没有自以为是地反驳。
现代人衣食无忧,如何指导衣食匮乏的古代人养孩子?
生活困苦,枣阿姊仍旧很乐观。
在刘盈离开时,枣阿姊笑着对刘盈道,上面说,骊山墓今年就能修完,所有工匠修完骊山墓就能归家。
“等良人和阿公归家,日子就好过了。就熬这一阵,日子就好过了。”
刘盈笑着和枣阿姊挥手离别。
转身之后,刘盈的笑容淡去,再次仰头看天。
他在心里想。
“九月,葬始皇郦山。”
“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已臧,闭中羡,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
第27章 沛县越来越安静
十月, 秦二世改元。
始皇帝的时代正式过去,如今便是秦二世元年了。
刚改元,秦二世就学秦始皇南巡,在秦始皇的功德碑旁另立了一块碑。
蒙毅替秦二世写下了歌功颂德的碑文, 回程时就病倒了。
他在病中对秦二世道歉, 说自己年老体衰, 又因先帝逝世伤心过度, 实在是撑不住了。现在看到秦二世改元, 他终于可以安心致仕了。
蒙毅在病中絮絮叨叨, 教导秦二世如何徐徐以施恩老臣的方式, 让老臣一一致仕, 换上秦二世自己的心腹。
他还对秦二世说,李斯、赵高等人与他同是始皇帝的心腹, 都是前朝老臣。这两人向来自傲,恐怕不会服秦二世。他让秦二世学习先帝, 像先帝对待吕不韦那样暂时忍耐, 待羽翼丰满,再将其驱离朝堂。
秦二世感动得涕泗横流。
赵高自诩从龙第一功, 对秦二世逐渐倨傲;李斯也越来越啰嗦, 视他为孩提。
还是蒙毅好啊,怪不得父皇最宠信蒙上卿!
“蒙上卿, 你不能致仕啊,你若致仕, 朕在朝堂就孤立无援了!”秦二世哭泣道。
蒙毅慈祥微笑:“君上乃先帝亲自挑选的继承人, 朝堂上下都会服从君上,何谈孤立无援?一朝君王一朝臣,臣若不先退, 朝中那些老臣怎会退?臣请为先帝结庐守陵,君上也以守陵为名义,让朝中那些倚老卖老的老臣来陪臣吧。”
蒙毅句句为秦二世着想,秦二世甚为感动。
虽然他很不想蒙毅离开朝堂,但蒙毅确实病得起不了身,为了物尽其用,确实让蒙毅成为打发朝堂老臣的借口最为合适,秦二世便允许了。
赵高试图在蒙毅离开时进谗言。秦二世事事听他,对此事则表现得颇为厌恶。
蒙毅手握重权却愿意把权力还给他;赵高总以自己年少为由不肯放权。
秦二世智商没问题,知道谁才是真的忠心。
赵高也发现秦二世逐渐不受控制,暗自警惕。
蒙毅趁此机会联络朝中已经被赵高剪除权力的旧臣,劝他们一一远离朝堂。
等他们回到封邑,哪怕秦二世想要杀他们,他们也能逃走。
章邯这时候才察觉,蒙毅似乎不是真的奉承秦二世。
他想再去找蒙毅询问。
沉思半宿后,章邯没有前往。
蒙毅有苦衷。自己假装与蒙毅决裂,才是帮他吧。
“君上,胡亥刚回咸阳,就生出屠戮宗室之心。但臣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连完全没有威胁的公主也不愿放过。此人就是畜生。”
“朝中忠直老臣不知道能救几个,臣无能,只能维持这个局面。”
“天下……天下恐怕很快就要大乱了。”
蒙毅身披麻衣,在草房中喃喃自语。
秦二世改元,按例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的消息传到沛县时,修建骊山陵墓的工匠全部殉葬的消息也传到了沛县。
沛县在六国故地中,算是离咸阳较近了。
中原故地的手工业比其他地方更发达,泗水郡出的工匠很多。
噩耗传来,沛县工匠聚集的那条街坊家家挂孝,哭声震天。
担忧哭声引来秦二世不满,县令派人挨家挨户警告,不准他们挂孝,否则就充为城旦舂。
沛县的哭声便安静了。
去年九月的粮食收割不完,改元之后,黔首们还得继续收割粮食。
哭过骂过之后,黔首的日子还要继续,总不能不活了。
刘盈常笑话阿父刘邦是混混头子。
此时刘邦发挥了混混头子的本事,劝动沛县豪强出人帮忙收割。
豪强当然不是白出人。他们将拿走黔首纳税后,余下的一半粮食。
本来他们想直接拿走一半,刘邦连续醉了好些天,才把条件改成现在这样。
豪强很贪婪,像是趁火打劫。县令听闻后,没认为刘邦想收买人心,只以为刘邦想小赚一笔。
刘邦奉承道:“卑职又不去帮忙,那些粮食哪能落在卑职口袋里?卑职只是忧虑,新君刚继位,沛县的赋税若是不能足额交上去,恐怕上面会怪罪啊。”
县令这才回过神,忙夸刘邦脑袋灵活。
他不能擅动兵卒,但兵卒休沐时自己帮邻里干活,可不算他调动兵卒了。
于是,县令给了刘邦最大的便利。
刘邦身为仓吏,县仓就是他的分内之责。他积极做事,无人认为他有异心。
韩信跟随在刘邦,跟着刘邦东奔西跑。
以他眼界,当然看得出义父不是为了大秦尽忠。
“义父,你有反意。”韩信十分确定道。
刘邦看韩信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傻孩子。
信儿这人啊,怎么比肥儿还傻?
刘邦不是说韩信不聪明,猜得不对,而是你别大喇喇说出来啊,跟了盈儿这么久,你还没锻炼出点看眼色看气氛的本事吗?
“对,我有。”刘邦指向田地,“就算我原本没有,看到眼前这一切,你没有?”
韩信扫了一眼粮食快烂到地里,也还没有收割完的田地,然后看到田埂上坐着发呆的刘盈。
“义父,盈儿在那里。”韩信指。
刘邦无语。乃公让你看黔首快被逼死了,你就看到刘盈那竖子?
刘邦走到刘盈身后,轻轻踹了刘盈一脚。
没想到这轻轻一脚,居然把发呆的刘盈踢到了田里。
看到刘盈咕噜咕噜滚到田里,吓得刘邦赶紧去捞儿子,结果脚一滑也滚了下去。
“哎哟!”父子二重奏。
韩信也跳了下来,把刘盈抱起来:“刘肥!你都不知道拉着盈儿吗!”
刘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盈儿,你没伤着吧?”
韩信骂完刘肥,又对刘邦抱怨道:“义父,你怎么能把盈儿踢下田?”
刘盈破口大骂:“就是!阿父你比老虎还毒!居然做出父子相残的人伦惨事!后世一定会把你钉在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刘邦理亏。他怎么知道真的会把刘盈踢下去?
算了,道歉,免得刘盈一路上骂个不停。
没脸没皮的刘邦随口道歉敷衍过去,转移话题训斥儿子:“你不是向曹参学箭吗?怎么偷懒逃学?”
“今天心情好,让曹伯父给我放了一日假。”刘盈终于完成了一半副本,本来开开心心来找刘邦玩耍。但走到这里,他就开心不起来了。
刘邦看见刘盈居然真的没有继续骂人,有点担忧。
这竖子状态不对啊。
刘邦顺着刘盈原本的视线望去:“你在看什么?”
刘盈道:“有个对我很好的阿姊,刚生了孩子,孩子的阿父就被征去骊山服役。”
刘邦神色一暗:“那个经常送你枣子吃的妇人?”
刘盈点头,指着田地:“我看她在地里干活。”
刘邦再次看向刘盈所指的地方。
有一位背上绑着孩子的瘦弱妇人,正和一位背都挺不直的老媪艰难的收地。
她们所收的地还剩大半。
“信儿,肥儿,走。”刘邦道。
韩信和刘肥跟在刘邦身后,去帮两位妇人收地。
刘盈没有跟去。
他坐回田埂上,继续看着即使豪强派人来帮忙,也显得空荡荡的丰收田地发呆。
农田丰收了。
天气也很适合收割。
粮食快烂在了地里,农人却快要饿死,因为他们拼死收割的粮食还不足以交税。
哈,狗屁的大秦。
半月之后,沛县下雪了,刘盈待在家里努力刷副本。
叔伯们闲来无事,都来刘盈家里为他授课。
待冰雪消融,黔首开始春耕的时候,刘盈的技能副本再次迎来小小突破。
他和叔伯们请了一日假,在韩信、刘肥的护卫下去田边玩耍。
碰巧,枣阿姊的田地又有人在干活。
老媪背上绑着孩子,正在土里刨着什么。
刘盈踌躇了一会儿,走到老媪身旁,询问阿姊安好。
老媪神情麻木:“她啊,去给秦皇修宫殿了。”
修宫殿?阿房宫吗?
刘盈想起,秦始皇曾想修建阿房宫,后在群臣的劝谏下,暂停阿房宫的修建。
秦二世可不想住他父皇的旧宫殿,南巡回来时,他宣布重启阿房宫徭役。
刘盈转移话题:“阿媪,你在做什么?”
老媪道:“交了税后,粮就不够吃了。我把种下的种子刨出来吃。”
人死了,人头税虽然少了,但田地的税还是要缴纳。这可不管你种不种,收不收,税都是要缴纳的。
家中又少了个劳动力,这地是种不了了,不如把种子刨出来吃掉。
都四月了,种子才种下?寻常这时候,苗苗都应该长出来了。刘盈看了一眼坑坑洼洼的田地,没有再问,把自己怀里的馍馍递给老媪。
韩信和刘肥亮出自己腰间的长剑,让其他注视这边的人收回视线。
老媪赶紧找来水,化开了半块馍馍喂给孙儿。
剩下一半,她藏在了怀里。
“盈儿,别在外人面前送粮食。”老媪收了粮食后,才劝说道,“现在饿着的人太多了,他们会抢。”
刘盈乖巧应道:“好。”
又过了月余,秦二世新征集五万身体强壮的兵卒前往咸阳,加固咸阳守卫。
咸阳囤积的粮食不足以支撑新增兵卒的消耗,便令周围郡县供粮,且让役夫自备路上口粮。
原本押运粮食,役夫的口粮是由大秦官府提供的。
同时,秦二世与赵高商议后,加重刑罚。
原本罚钱的改为肉刑,原本流放的改为砍头,以约束天下黔首。
刘盈再次路过田地。
他看到该在夏天收获的粮食此刻本应该挂穗,但许多田地的杂草比青苗还高,便问刘邦:“种地的农人呢?”
刘邦道:“他们不愿交税服役,逃山上去了。”
刘盈点头:“哦。”
他又路过几次,再没见过老媪和她的孙儿,也没见到枣阿姊归家。
第28章 新手副本终通关
夏收的时间到了, 徭役仍旧未停。
沛县令一扒拉县内没流失的户籍名单,发现役夫不够用了。
秦二世新颁布的律令严苛,提供的役夫不够,沛县令自己就要受罚。
还好大秦自有国策在, 役夫不够刑徒凑。
只要稍稍钻研钻研律令, 执行的时候稍稍严格一点, 以秦律的细致程度, 沛县令很快就凑齐一支数量足够的刑徒。
刑徒刚送往咸阳, 咸阳又来使者催促。
不够, 不够, 完全不够。
秦二世不仅要修宫殿, 还要养马养狗。就这么点刑徒,途中还死了一两成, 沛县令没有干好本职工作啊。若下次再这样,沛县令的官印就别想要了。
沛县令心底咒骂了秦二世两句, 继续兢兢业业地钻研秦律, 凑足刑徒。
刘邦已经是仓吏,凑刑徒的事和他关系不大。
无论是庙堂之上的权力争斗, 还是沛县令的殚精竭虑, 都不是一介小吏操心的事。
除了不能再每日混迹酒肆,刘邦的生活和以往没太大区别。
刘盈也恢复了活泼, 每日都要创死一两个人,挨揍频率直线上升。
刘邦和吕娥姁十分忧愁。
刘盈大概是到了身体急速成长的时候, 每隔几日就喊裤腿短了, 身高就像是雨后春笋一样蹭噌噌往上冒,皮也厚实了不少,挨打时哭嚎表情一次比一次假。
但手重一点, 他们又担心把刘盈揍伤。
再加上被刘盈气的人,事后都说“没事没事,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反倒把刘盈护得紧。夫妻俩一度想放弃对刘盈的教育。
刘邦:“他们是眼瞎吗?刘盈就是冲着让他们生气去的!”
吕娥姁:“算了算了,不管了!管了还埋怨我们!”
又一场故意假哭后,刘盈在刘邦和吕娥姁面前转悠了一圈,没收获到经验值。
他长吁短叹。
阿父阿母的抗压能力越来越强了,这对他很不利啊。
其实和系统斗智斗勇了这么久,刘盈已经发现,那个“关注度”不等于“生气程度”。
如果刘盈表现很优秀,让对方很欣赏,关注度也是可以提升的。
但通过让对方欣赏自己来提升关注度,实在是太难了。
以张苍为例。
刘盈这次课业优秀度达到了十,张苍对刘盈表示了赞许;下一次刘盈再得到张苍的赞许,就得把课业优秀度达到一百。
坑人呢!
但刘盈只要在张苍面前提起“你是不是爱乱搞男女关系”,张苍的经验值就唰唰唰掉落,屡试不爽。
刘盈悟了。
人不会在同一件事上表示赞许,但人会在同一件事上反复生气。
什么赞许带来关注度,那都是系统的坑!
哼!
试验了一番后,刘盈放弃新路子,继续路径依赖。
可惜,如果加上不能撕破脸的限制,刘盈所能找到的创死人的路径其实不多,对方对怒气的忍耐力也会逐渐上涨。
刘盈再次长吁短叹。
没办法嘛,自己是一个乖巧的好孩子,又不能真的把人创得半身不遂。否则以后谁来为他的大汉帝国当土木老哥?
要是对方是敌人就好了,他就可以不管不顾开大,让对方即使没见到自己,脑海里一出现自己的身影,就会源源不断地给自己送经验值。
他拍了拍自己的小胳膊小腿,遗憾地摇摇头。
阿父阿母老说他长太快,其实他身高近一米三,也就是后世同龄男童身高中上水平。
是古人太矮了啊。
如果自己再年长几岁就好了,哪还轮得到阿父去当开国皇帝。
刘盈和刘邦一同回丰邑省亲,顺便拜访王陵、雍齿,收割了一茬经验值。
回程时,刘盈对刘邦道:“我最近不去上课了,阿父帮我找借口。”
刘邦给刘盈跳了一次经验值后,才道:“借口?你就没有正当理由吗?”
刘盈给了阿父一个鄙视的眼神:“能说出正当理由,我还需要你来帮我找借口?”
刘邦已经变成一听到刘盈的反问句,拳头就捏紧了。
这竖子,对乃公有没有最基本的尊重?
刘盈道:“总之就是这样。我要求一个月的暑假!”
什么暑假……刘邦无语:“我找不到借口,你自己找。”
刘盈给了刘邦一个“阿父你真没用”的眼神,抱着手臂冥思苦想。
因技能副本都要在梦中进行,他想高强度刷副本,就要吃了睡睡了吃,多睡几次。根本没时间上课。
陈胜吴广很快就要起义了,他的新手副本还没通关,新手奖励还没拿到,在乱世中的安全保障太低,这可不行。
虽然历史中的汉惠帝去年才出生;汉高祖起事的时候才一周岁;五周岁的时候躲避项羽的追兵,并且有可能被汉高祖多次踢下马车并毫发无损;然后一直当留守儿童当到八周岁,才重新见到父母;十五周岁的时候继位为帝并被带去厕所坑里观赏人彘……他也活得好好的。
自己在乱世中当然也没问题。
可惜汉惠帝五岁之前颠沛流离的生活,居然没有给他带来坚韧不拔的意志;八岁之前父母公媪都不在的留守儿童生涯,也没有给他带来独立自主的能力;八岁后见到父母,如陌生人一般的父母就开始撕逼吵架,竟也没给他带来“累了、毁灭吧、同归于尽”的良好精神状态。
刘盈就不一样了,精神状态一直很良好。他将来一定比汉惠帝强。
“竖子,你在坏笑什么?”刘邦警觉。
刘盈条件反射回答:“我在想,如果阿父想要废太子,我就发动大汉版玄武门之变;如果阿母在粪坑里放人彘吓唬我,我就晚上挂具尸体到阿母床前吓唬回来。”
“啊?!”刘邦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玄武门之变,但他直觉刘盈说的绝对不是好话。
而且吕娥姁那么善良的人,为什么要放人彘去吓唬刘盈?是刘盈放人彘吓唬吕娥姁吧!
啊不对,为什么是人彘?!谁教刘盈这么残忍的东西?!
刘盈继续道:“至于阿母强迫我娶外甥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好违背什么的,我直接赐死妹夫不就成了?这样外甥女丧父不能嫁娶,妹妹还能另嫁一个更年轻更帅气的驸马。”
刘盈摇头晃脑,叹息连连。
汉惠帝真是个废物啊,破局的方法这么多,他居然一个都想不到。
说起鲁元公主,她嫁给张敖的时候,张敖的两个儿子都快成年了;张敖的门客要谋反的时候,鲁元公主一无所知,完全不像个主母;汉惠帝一死,鲁元公主同年郁郁而终。
后世人还会讨论几句汉惠帝,说起鲁元公主,就是“她是吕后的女儿,一定是和吕后一样厉害的人吧”。
有道理。
汉惠帝颠沛流离的时候还未记事,但鲁元公主颠沛流离的时候,正好是既记事还脆弱的小学时期,那她必须是被此事磨砺成了如女超人一般的奇女子。
说来父母都不在的时候,谁照顾汉惠帝和鲁元公主?应该是刘肥吧?
然后刘肥为了讨好吕后,认鲁元公主为母,哈哈哈哈,鲁元公主得知此事,一定会很高兴。
虽然自家阿母估计不一定会做这些事了,但自己可以试试嘛,让刘肥给自己贡献点经验值。
可惜妹妹就算现在见到自己就哭,却一个子的经验值都不给自己。
这可不行。自己的妹妹,好歹要达到驸马门客谋逆,就举刀把驸马剁了喂狗的程度才行。
这样自己吓唬她,她才会有经验值掉落……“哎哟!”刘盈的脑袋再次遭遇重创。
刘邦停车下马,把刘盈提溜到路边,狠狠揍了刘盈一顿。
时隔许久,刘盈再次三天不能下床。
吕娥姁哭着向刘邦抱怨:“你不是说盈儿已经长大了,不能再揍得太过分吗?”
刘邦把刘盈的话转述给吕娥姁。
吕娥姁哭声一滞。
刘邦犹疑:“你说那竖子所说的,难道是未来?”
吕娥姁道:“你说是你吓唬盈儿要废太子,还是我吓唬他在茅厕里放……放那什么?”
太残忍了,太可怕了,吕娥姁说都说不出口。
刘邦连连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以盈儿的性格,谁能吓唬他?只有他吓唬我们。”
想到自家儿子的性格,吕娥姁停滞的哭声再次响亮。
她捶胸顿足:“我怎么生了这么个竖子!为什么这个竖子居然和你性格一模一样!”
刘邦否认三连:“都说外甥肖舅,我看盈儿明明是像吕泽!”
吕娥姁:“……你怎么不说像吕释之?”
刘邦道:“说盈儿像吕释之,就太侮辱盈儿了。”
吕娥姁:“……哦。”她更想哭了。
瞧瞧刘邦这德性!盈儿明明就是变本加厉的他阿父!
“罢了,盈儿还小,等长大后,应该能改好。”世间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刘邦道,“再者儒家不是最重道德修养吗?三个大儒给他当老师,我就不信把他掰不回来。”
吕娥姁略略安心:“说得也是。良人,盈儿勤学不辍,都快一年了。他是不是太想放假,才说这话吓唬我们?”
刘邦思索之后,觉得妻子言之有理。
他自己就不是个热爱学习的人,刘盈能坚持到现在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刘邦叹息:“也对。天下即将大乱,将来我南征北战,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盈儿。现在该多花时间陪陪盈儿。读书习武,也不急于一时。”
经过刘盈的吓唬,刘邦绞尽脑汁为他找了借口,帮他向几位老师请假。
刘邦找的借口很拙劣,但三位大儒和他的兄弟们都假装没发现。
谁都察觉天下即将大乱。他们以为,刘邦应该是想在天下大乱前,给刘盈多留下一点好的童年回忆。
不过他们所想的也无错。
刘盈得到假期后,就每日吃了睡睡了吃,真如小猪似的。
刘邦还特意请了农忙假陪儿子玩耍,却见儿子整日睡觉,捏他鼻子都不醒。
他担忧道:“盈儿难道真的是读书习武累坏了?”
吕娥姁又捶胸顿足大哭一场:“我怎么没发现盈儿如此劳累?都是我的错,盈儿要是伤神过度怎么办?”
刘邦安慰道:“是我的错。别哭了,让盈儿好好休息。”
他寻来良医为刘盈诊脉。良医都说刘盈身体很健康,看不出来问题。夫妻二人才放心。
或许盈儿真的只是夏乏?
刘盈知道父母在担忧他的身体,但没空安慰父母。
因为已经七月了。
“乃公今日就要通关!”方块人刘盈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握紧了缰绳,“灰兔,给我冲!”
灰色的驴子长嘶一声,蹄子飞刨。
关羽有赤兔,刘盈有灰兔。
我观大辽追兵,如插标卖首!
刷了一年副本,刘盈对副本流程已经背板熟练。
驴车副本全程是“无追兵——箭雨——山林——休息——无追兵”这样的流程,循环往复。
道路不通、山川河流阻路都是小困难。
副本前期刘盈体力充沛,最大的困难是追兵,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副本后期追兵力度大大降低,但刘盈的体力流失严重,系统还会非常可恶地给刘盈上流血、生病debuff,哪怕刘盈没中箭。
刘盈就不明白了,一个新手副本搞得那么硬核做什么?!
你祖宗的告诉我,这是新手副本?!
这个副本的难度策划,怕不是从魂游里出来的?!
不过一切折磨,都将在今日终结。
我!汉圣宗圣皇帝!今日必将征服新手副本!
“灰兔!再加把劲!”
刘盈身上已经叠了十层debuff。他怀疑历史中真正的宋驴宗,身上的debuff都没有他身上的多。
宋驴宗肯定有护卫,休息的时候肯定有人守夜,有人伺候他吃喝拉撒。
哪像自己,全靠自己。
还不如给我直接上真实历史!
灰兔大概也知道关键时刻到了,眼神瞬间犀利。
“嘶啊啊啊啊啊啊!”
一阵美妙又优雅的驴高音,灰兔头颅低垂,闷头冲锋。
刘盈双眼一花,周围场景陡然变幻。
卡通驴变成了真驴,微风拂过他凌乱的发丝,一切都那么真实。
他身上的疲惫和疼痛也变得真实。
“系统我草你祖宗十八代!”刘盈一屁股坐在驴车上,“通关了不是应该奖励吗?怎么还给我来这一出?啊啊啊啊,痛痛痛!”
刘盈捂着腿大喊。
他刷副本的时候没有中箭,但历史中的宋驴宗却中箭了。
系统给他副本结算放动画,居然不是实时演算,而是宋驴宗来走了个过场。
于是,刘盈的膝盖中了两箭。
人干事?!
就算系统不是人,这也太畜生了!!
刘盈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畜生,和系统一比,他真的是大善人。
至少他不会在奖励结算页面,给通关玩家膝盖上射两箭!
【奖励结算完毕,请宿主查收。】
【新手副本不会关闭,宿主可持续畅玩(注:没有任何奖励。)。】
【是否抽取新的副本?】
刘盈骂道:“抽!抽你大爷的!”
【副本抽取中……宿主帝望为0,副本皆为王朝造成亡国祸患的历史剪影】
刘盈大喊:“啊对对对,我帝望为0,我看你这次能给我抽出个什么鬼东西!”
【抽取结束。新副本为“瓦剌留学生”。】
刘盈:“扑哧!”
这不是笑,是喷血的声音。
【非新手副本为多个小副本组合而成,“瓦剌留学生”分为“全军覆没”“瓦剌留学”“叫门天子”三个小副本,每个小副本开启都需要技能钥匙,宿主可任意选择通关顺序。】
刘盈擦着嘴边的血,脑袋一歪。
啊,一个副本拆三个,每个小副本都要钥匙。系统你是从鹅厂猪场米场哪个杀千刀的地方进修回来的?你知道这三家的老祖宗都被玩家骂得飞出太阳系了吗?
【为更好地辅佐宿主成为千古明君,正式副本仍旧与新手副本一样,已加载本土化补丁。副本中地形、语言、军制等都遵循宿主现实规则。】
【年龄和谐化补丁也已经加载,宿主请放心!】
我放心你个大头鬼啊!
刘盈快被系统气疯了。我学会了“全军覆没”“瓦剌留学”和“叫门天子”后,能成为什么千古明君?把大汉全部勋贵全部葬送的千古明君吗?
虽然我大汉二代勋贵都是废物,但罪不至此啊!
哈哈哈哈哈,我气别人赚经验值,系统你是不是专门来气我刷经验啊?老实交代,你从我身上薅了多少羊毛,我要投诉你!
刘盈翻身起床,来不及看新手副本奖励了什么,就抽噎着写投诉信。
既生刘盈,何生系统?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啊昂!!!!!!!!
“盈儿,你哭什么?”陪刘盈睡午觉的韩信吓了一跳。
刘盈嗜睡,虽然医者说无事,家人仍旧很担心。
韩信和刘肥便轮流上学,轮流陪着刘盈,好让刘盈睡醒后身边有人照顾。
刘盈抹眼泪:“我哭?我哭那大秦完蛋了。”
刘盈开始迁怒。我所受的委屈,必百倍找回来!
无论什么大秦还是大楚,统统在我的怒火中战栗。上吧,就决定是你了,阿父!
“大秦确实快完蛋了。”韩信知道刘盈在胡言乱语,没放在心上。
他帮刘盈擦干净脸:“是吃东西,还是继续睡?”
刘盈道:“歇口气再睡。”先平复一下悲愤的心情,再琢磨刷哪个副本。
虽然副本很蠢,但给的基础素质很香。
系统面板中,有“耐力、力量、敏捷、智力、敏锐”五项基础数值,和“幸运”一项隐藏数值。
“幸运”数值无法查看。驴车副本通关后,刘盈五项基础数值都有大幅度增长,尤其耐力和力量,已经超出了正常水平。
数值前期增长迅速,越接近百分百越慢。百分百就是人类的极限。刷到最后,数值会无限趋近百分百,增长几乎停滞。
刘盈的目标,是尽快把所有数据都刷到百分之五十。
虽然“瓦剌留学生”的副本内容很蠢,但它主加的基础数值是“智力”和“敏锐”,正好和新手副本互补。刘盈还是要认真刷的。
再说了,哪个玩家不把五维数据刷满?这不是逼死强迫症吗!
睡觉还要歇口气?韩信听不懂刘盈的话。
但听不懂刘盈的话很正常,韩信没有深究。
刘盈想出门玩耍,韩信便佩剑送他去小伙伴家。
沛县治安一日比一日乱,吏卒一日比一日少,韩信又恢复每日佩剑。
刘肥也有了剑,前不久还随吕泽入山狩猎,手上见了血。
见两位阿兄都有剑,刘盈也吵着要剑。
刘邦只给刘盈雕了把小木剑,刘盈现在还没有原谅刘邦,每天早晨都要把刘邦的饼啃一口。
“去哪?”韩信问道。
刘盈道:“当然是先找我的二把手萧壮壮。”
韩信神情古怪:“义父今日也在萧伯父处。”
“哦。”阿父在萧伯父那里很正常。刘盈没当回事。
韩信本想说点什么,但看着刘盈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生出些恶趣味,没有提前告诉刘盈。
两人来到萧何家。
刘盈还没开口让萧壮壮出门决一死战,门就打开了。
刘盈疑惑地看着阿父:“你怎么知道我来了,还特意为我开门?”
刘邦弹了刘盈额头一下:“什么特意开门?乃公我正准备离开。”
刘盈抬头看向刘邦,又看向刘邦身边如丧考妣的萧何。
怎么回事?阿父又向萧伯父借钱了?
“萧伯父,我来找萧壮壮玩。”刘盈懒得多想。
萧何的脸皮猛地抽搐,给刘盈贡献了十点经验值。
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喜,让刘盈满头雾水。
“刘盈刘盈,我在这里!”
萧壮壮听到刘盈的声音,从屋里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针线。
刘盈好奇:“你拿着针线干什么?要刺谁?”
萧何的脸皮再次猛地抽搐,又给刘盈贡献了十点经验值。
萧壮壮老老实实回答老大的问题:“不刺谁。阿父让阿母教我刺绣。”
刘盈嫌弃道:“浪费时间学这个干什么?天下马上大乱,有那个空闲时间,你不如练跑步,遇到危险还能逃。”
萧壮壮虽然听不懂什么天下大乱,但老大说得对。
她把针线塞给萧何:“好,不学了。老大,我们去哪玩?你最近没出门,周胜之那混球皮又痒了,我们去揍他一顿!”
萧何:“……”
刘盈点头:“好。萧伯父,我和壮壮先去玩了。”
他完全不等萧何回答,拉着萧壮壮就跑。
韩信愣了一下,跟了上去。
刘邦对着两个孩子背影大喊:“小心点!韩信,你打不过周勃就来找我。”
韩信面红耳赤:“我打得过!”
孩童们很快就跑得没了影,刘邦笑着对萧何道:“虽然我情急之下说盈儿和壮壮指腹为婚,是拒绝县令的权宜之计,但以我之见,他们真的很合适。”
萧何抬起脚把刘邦踹出门,狠狠把门合上。
“滚!!”
第29章 此处天晴彼处雨
刘盈带着小弟教训了周胜之一顿。
周胜之揉了揉身上的乌青, 和周勃说了一声,乐呵呵地和刘盈一同去玩耍了。
周勃的气提到一半,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狠狠跺了一下脚。
更可气的是, 他的小儿子哭了起来, 说老大只带大兄玩, 不带他玩。
周勃看着说话比走路早, 走路摇摇晃晃, 却能熟练叫老大的小儿子, 更憋闷了。
他问自己的妻子:“如果我不叫刘季为老大, 我的儿子能翻身自己当老大吗?”
他妻子只顾着哄儿子, 无视周勃。
在周妻看来,周胜之就该被刘盈狠狠揍。
丈夫和公婆都特别溺爱周胜之这个大孙子, 惯得周胜之飞扬跋扈。
自家靠着编织和种田糊口,又不是什么豪强, 哪有让孩子飞扬跋扈的底气?
刘仓吏多出息啊, 刘盈将来肯定也至少是个吏。大儿子脑子不好,只有一身莽力气, 不如给刘盈当小弟, 跟着刘盈才不会饿死。
等周勃郁闷离去后,周妻对小儿子小声道:“你还太小了, 等你走路不会摔倒,你的老大就会带你玩了。”
小儿子抽噎:“真的?”
周妻点头:“真的。所以你要好好吃饭。”
小儿子吸了吸鼻子, 重重应道:“嗯!”
另一边, 刘盈照旧带着小弟们去河边捉蝈蝈。
他用细长的草编了只草蝈蝈,让周胜之送给他家还未取名的小弟:“告诉周二,等他能跑能跳了, 我就带他一起玩。”
周胜之虽然是个小混蛋,对弟弟还是很疼爱。
他小心翼翼把草蝈蝈揣进怀里:“是!老大!”
萧壮壮不屑地瞥了周胜之一眼。
刘盈这一年身体成长飞速。他原本和萧壮壮差不多高,现在已经比萧壮壮高半个脑袋。
变强大后,刘盈就把以前打不过的大孩子召集起来,一一角抵对决。周胜之是被刘盈最后打败的大孩子。
看到周胜之谄媚的态度,萧壮壮心里警惕。
阿父说什么来着?对了,前倨后恭,不是好人。
老大要做大事,不能用细枝末节的事打扰老大。萧壮壮暗自观察周胜之,只要周胜之一露出反叛的意图,她就为老大清理门户!
“我们能聚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
玩够后,刘盈把小弟们聚集在树荫下开会。
虽然不能和小弟们说太多天下大事,但刘盈仍旧提前叮嘱,让他们最近乖乖待在家里,每日好好锻炼跑步。
他还教导小弟们,如果和长辈走散了该如何,如果被陌生人带走了该如何……
刘盈不知道小弟们是否能记住自己的教导。但小弟们脑海里勉强有个印象,在遭遇了突发事件的时候,或许就能多一分生存机会。
项籍可不是只威胁烹杀他阿公。
光是《史记》记载,王陵的母亲,周昌的兄长,皆被项籍烹杀。《史记》中未记载的,还不知有多少。
能在项籍放话烹杀,还逃过一劫的,只有刘太公。
项籍最爱威胁他人家属。如果这一世阿父还是被堵在汉中回不来,被项籍夺走了沛丰,没能来得及逃走的叔伯家属们,日子肯定不好过。
至于项籍会不会盯上他的叔伯,那是绝对会。
从刘邦起兵到入关中前,除了被雍齿背刺,几乎没吃过亏。他一路高歌猛进,带着曹参和周勃等人击败章邯,把旧魏地全打了下来,完成“定魏地”成就。
当项梁战死后,楚怀王封项籍为长安侯,任鲁公。
这“鲁公”,不是鲁国的国王,那叫“鲁王”。秦末诸侯复国者,没有弱鸡鲁国。
鲁国曾经的国都在鲁县。“鲁公”含义和刘邦刚起兵自称的“沛公”一样,为鲁县县令。
而楚怀王封刘邦为武安侯,任砀郡长。
砀郡长比鲁县县令高一级。
当时刘邦手中无论是兵马还是所管辖的地盘,都比项籍多。
项籍这时就认可了刘邦的能力。否则项籍这么倨傲的人,怎么会和刘邦结拜?
当项籍杀了宋义,夺了宋义的军权,又在巨鹿之战击败秦军后,才成为诸侯的实际领袖。
因刘邦有很高的声望,范增才让项籍杀刘邦;同样因为刘邦有很高的声望,项籍才没有在鸿门宴上杀刘邦,事后也没有出兵攻打刘邦。
鸿门宴后,项籍夺走刘邦辛辛苦苦打下的魏地,把贫瘠的汉中塞给刘邦;抢走刘邦手中的强壮兵马,只给刘邦留下一万老弱;控制住刘邦和其心腹家属所在的砀郡、泗水郡;并把经由自己验证过的三位秦将放到刘邦出关的路上。
他以为自己万无一失了。
这一系列行为,几乎是帮刘邦脑门上贴标签——“此人为我项羽心腹大患”。
都把刘邦捧这么高了,他不去找刘邦属下家属的麻烦,才奇怪呢。
从《史记》的只言片语中也能窥见一二。
王陵在刘邦当汉王时,还没有归顺刘邦。
刘邦为了接家属,一边明面上借道王陵占领的南阳郡,派人和王陵一同回家接家属;一边让吕释之暗中绕道去接家属。
如果王陵的后人给太史公的信息为真,夏侯婴给太史公的信息为假,那么当时还未归顺刘邦的王陵,为了保护刘盈和鲁阳公主,导致自己的母亲被项籍俘虏烹杀。
没有归顺刘邦的王陵,家人都被项籍拿来泄愤,可想刘邦其他属下的家人。
《史记》描写太简略,这些事刘盈只能推测,不能照着《史记》捞小弟。他很是不爽。
刘盈已经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好,等大汉建立后,就把司马迁的曾祖父和祖父抓来,提前把《史记》写了。
他监督着写,写详细点。
《汉高祖本纪》再简短些也没关系,但一定要详细描述自己拎着两把大砍刀,跟着阿父从中原砍到关中,又从关中砍回中原。
王离、章邯、李由什么的,全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垓下之围的时候,也是自己举刀追杀项籍。
荡气回肠的战争描写多来几场。别像汉高祖打赢王离、章邯那样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搞得后世都不知道汉高祖赢了,说他带兵不如王离章邯。
秦末汉初第一猛将,是我刘盈哒!
阿父曹伯父项籍什么的都一边去!
什么?改史不对?
你就说我跟没跟着阿父,拎没拎刀吧?
这不叫改史,叫艺术加工!
哦,说起来,项籍当时请愿西征,也是像给宋义当次将一样,给西军统帅刘邦当次将。
刘盈思维发散,揉了揉肉乎乎的小下巴。
嘶哈,如果项籍真的给阿父当了次将,会不会偷袭阿父,夺阿父的军权?
极有可能啊!
虽然这样对阿父有点不孝顺,但他真的很想看到项籍随阿父西征的版本。不知道项籍要砍阿父脑袋时,阿父能不能抵挡。
可惜他年龄太小了,不能左右楚怀王的决定。
啧,失望。
“老大,你在叹什么气?”萧壮壮问道。
刘盈停止思维发散:“我在想砍阿父脑袋。”
萧壮壮沉默了一会儿,委婉劝谏:“老大,虽然你没孝顺过,但这也太不孝顺了。不太好,请三思。”
刘盈虚心纳谏:“好,我不想了。”
萧壮壮满意点头。老大是个虚心纳谏的好老大,自己没跟错人!
“好了,我给你们说了这么多,你们也记不住。”刘盈看到走神的小弟们,长叹一口气,“明天我们来实际演练。”
小弟们参差不齐地应声。
在孩童们眼中,刘盈就是带着他们玩。
虽然小弟们很傻,但很听话。刘盈满意地遣散小弟们,又亲自把二把手和左右护法送回家。
心腹小弟和其他小弟是不同的,需要郑重对待。
萧何见到刘盈时,刘盈明明什么都没做,他仍旧给刘盈送了十点经验值。
刘盈感到很奇怪,回家问刘邦:“阿父,你做了什么?萧伯父一见我就瞪我,就这样瞪……”
刘盈做了一个努力鼓眼睛的表情,差点把喝酒的刘邦笑呛着。
“不告诉你。”刘邦卖关子。
“哦。”刘盈没有好奇心。因为他知道阿父不告诉他,他有好奇心也没用,还会被阿父折腾。
刘邦见刘盈一点都不好奇,很遗憾。
但刘盈再怎么恳求,他也确实不会告诉刘盈。
萧何没松口,他又不能去萧何家强抢。萧何读书读得有点迂,如果自己没有得到他的同意就乱传盈儿和壮壮的婚事,他一定会很生气。
至于县令那里,刘邦不担心他胡说。
首先,自己拒绝亲事让他很丢脸,他一定不会外传;其次……
刘邦端起酒碗,将残存的酒液一饮而尽。
他擦了擦胡须上的酒液,轻笑。
刘盈好奇:“阿父,你笑什么?”
刘邦笑着说出很恐怖的话:“我笑沛县令的脑袋什么时候被砍掉。”
刘盈面色古怪。
刘邦笑话道:“怎么?被吓到了?”
刘盈摇头。
巧了,我不久前才想象了你被项籍砍脑袋夺兵权的画面。
我们真是亲父子!
刘盈休息了几日,继续刷副本。
他发现,新手副本居然还有坑。
通关新手副本后,常规奖励为半个时辰的逃生buff。
逃生buff冷却时间为一个月,持续期间,自己只会有双腿会中箭。
刘盈满头问号。
如果对方射的箭太多,自己的腿就被射成了刺猬,变成轮椅人士是吧?!
懂了,赶紧让阿父给我打一副金刚不坏腿甲。
而新手副本所说的“完美通关”奖励,居然要先通关一次新手副本后,再刷副本,并达成“完美条件”,才能够获得。
刘盈悟了。
怪不得系统畜生说接下来新手副本可以畅玩,原来是在这里等自己。
虽然没有基础数值奖励,但就问宿主你刷不刷吧。
刘盈:我凸(-皿-)凸!
一物降一物,刘盈的克星就是系统。
再生气,他也只能哼哼哧哧躺下,重刷已经通关的新手副本。
新手副本的完美条件有两个,“无伤通关”和“在三天内通关”。
刘盈看到突然跳出的两个完美条件,又生了一顿气,因为他第一次通关的时候已经完成了这两个条件,系统却说不作数。
他强烈怀疑,系统就是专门坑他!
还好一回生,二回熟,刘盈又尝试了三次,第一次不小心让箭刮伤了手臂,第二次超时,第三次终于再次完美通关。
看到浪费了整整三百点经验值,刘盈捶胸顿足,再次痛骂系统。
明明我第一次通关新手副本就是完美通关!!!可恶啊!!!
“啊咴?”
小小的灰色毛驴睁大圆圆的眼睛,低头轻轻撞了刘盈一下。
“灰兔,别担心,我不是骂你。”
刘盈摸了摸爱骑灰兔的驴耳朵。
驴耳朵动了动,划过刘盈的手心,痒得刘盈哈哈直笑。
算了,虽然系统很坑,但爱骑到手,还是很开心。
“盈儿,什么声音……啊?这是什么!”刘肥尖叫。
灰兔眼神瞬间犀利,冲上去就是一个转身后踢。
刘肥“哎哟”倒地,惊恐不已。
“我的小毛驴,名叫灰兔。”刘盈笑眯眯地让灰兔俯身,跨坐在灰兔身上,“厉害,能一蹄子把刘肥踹翻。我们去试试,看还能踹翻几个!走,灰兔!”
眼神犀利的灰兔驴仰头长嘶,驮着刘盈冲出门。
刘肥从地上爬起来,跟在毛驴身后追:“什么是小毛驴?哪来的?啊,盈儿,别跑,危险!”
小毛驴没有缰绳,刘盈也骑得稳稳当当,一人一驴仿佛心意相通,所向披靡。
“阿兄!站住!”
抱着柴火的韩信回头。
“灰兔,上!”
韩信被驴拱翻。
“刘盈!!!”
刘肥一边跑一边点头哈腰:“阿兄,抱歉啊,盈儿不是故意的。盈儿站住!”
“阿母!看招!”
端着簸箕的吕娥姁回头。
“灰兔,踹她!”
吕娥姁忙躲闪,簸箕落地,干豆子撒了一地。
“刘盈!!!”
刘肥小心翼翼绕过满地的干豆子:“阿母,抱歉啊,盈儿、盈儿真的不是故意的!盈儿,别跑了!阿父,快躲开!”
刘盈看见在院子里练剑的刘邦,大笑着骑驴冲了上去。
“阿父,今日就是你的死期!灰兔,发挥你百分百的力气!这就是我和灰兔的羁绊,‘人驴合一’!撞飞他!”
死期?
刘邦眉头抖动。
他丢掉了手中的剑,身体一扭,就躲过了刘盈的“人驴合一”大招。
在灰驴与他擦身而过时,刘邦双手一捞,将驴上的刘盈拦腰抓下。
“哎哟。”
刘盈被刘邦拎在了手中。
灰兔急刹车,愤怒地刨蹄子,对着刘邦“啊昂啊昂”高声鸣叫。
刘邦把刘盈放在地上,笑道:“有趣的小家伙,似马非马,是什么动物?”
没能成功弑父的刘盈努嘴:“驴,小毛驴。灰兔,过来,别叫了,我们现在打不过他。”
灰兔停止嘶鸣,乖乖走到刘盈身边,歪头轻轻靠着刘盈。
刘邦惊讶不已:“这么通人性?”
吕娥姁追过来:“刘季!你不是该先问盈儿从哪找来的小畜生吗!可别是偷来的!”
刘盈抱着手臂,不悦地冷哼:“我才不会偷东西。”
刘邦道:“它如此听盈儿的话,肯定不是盈儿偷的。”
刘盈昂首:“就是!”
吕娥姁气喘吁吁:“那哪来的?”
刘盈偏头:“不告诉你!”
吕娥姁举起母亲的大巴掌。
刘盈躲到了追过来的韩信和刘肥身后。
韩信虽然被驴拱了,但也护住了身后的刘盈。
吕娥姁更加生气:“你们都惯着刘盈!迟早惯得他惹出大事!”
刘盈从韩信身后探头:“能比阿父即将惹出的事更大?”
韩信低情商道:“是啊,怎么也不会比义父造反的事更大。”
刘肥惊恐:“你说什么!别胡说!”
吕娥姁的巴掌落不下去了。
虽然她也知道家里会造反,但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口无遮拦地说出来?
信儿真的是……唉!
吕娥姁正在族中为韩信找婚配,现在很担心韩信坑害亲家。
但她转念一想,韩信要坑也是先坑自家,只能沉沉叹了口气。
“如果你不说明来历,我们家不能养它。”吕娥姁吓唬,“家中发现没来历的财物,是会被拉去修长城的!”
刘盈冷哼:“当我没读过《秦律》?没有这一条。再说了,外人又不认识驴,说它是一匹营养不良的小马驹不就行了?”
刘邦笑道:“盈儿聪明。”
吕娥姁气得抽了刘邦胳膊一下:“你笑什么?!还夸!!盈儿变得顽皮,都是你纵容!!”
刘邦伸手摸驴脑袋。
灰兔甩头。
刘邦再次笑道:“盈儿突然得到一匹我们从未见过的通人性的异兽,我怎么能不开心?”
吕娥姁怒容一滞。
她皱眉,不断打量灰兔。
韩信和刘肥也意识到了刘邦话中的含义,略有些惶恐地对视了一眼。
刘盈见危险解除,从韩信身后背着手踱步走出:“就是如此。嘿嘿,其实灰驴不是什么异兽。它是新疆……呜,是西域常见的家畜,吃苦耐劳,培育容易,能拉车能推磨,比马好养活。等打通西域商路后,我们把驴引进来,寻常百姓家也养得起驴。”
“西域的家畜,在中原就是异兽了。”吕娥姁收起怒容,嘴角微微上翘,“它是叫灰兔吧?果然如兔子般,有很长的耳朵。它吃什么?”
刘盈道:“寻常马儿吃什么,它就吃什么,不挑嘴。”
吕娥姁从地上捡起一把干豆子,放到灰兔驴脑袋边。
灰兔驴眼睛眨了眨,不在意豆子中还有泥土,一同吃了进去。
吕娥姁摸了摸灰兔驴的脑袋。
灰兔驴乖乖让投喂者揉脑袋,还蹭了蹭吕娥姁的手心。
吕娥姁笑逐颜开:“果然通人性。”
刘邦随意从院子里拔了一把草,灰兔驴吃草也吃得很开心。
投喂之后,刘邦也摸到了灰兔驴的脑袋。
刘肥和韩信眼热,忙找东西投喂。
吕娥姁把曹氏叫出来,给她展示了一下儿子从神灵处获得的灰驴。
一家人围着灰兔驴转,把灰兔驴投喂得肚子鼓鼓,侧躺在地上直哼哼。
刘邦半跪在地上,戳了戳灰兔驴的肚子:“它的警戒心有点小,会不会跟别的投喂者跑了?”
刘盈摇头:“不会。我让它亲近你们,它才会亲近你们。不信……灰兔,咬他!”
灰兔驴眼神瞬间变成了倒三角,一口咬住了刘邦的衣角。刘邦扯了许久,也没把衣角从驴嘴里扯出来。
他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它很聪明了。让它松口。”
刘盈得意地让灰兔驴松口:“它最大的本事是驾车。阿父快帮我做一辆小驴车!”
刘邦突然想到什么:“你去年突然想学驾车,就是因为它?”
刘盈点头。系统的事不能说,但这个可以点头。
刘邦道:“好,你想要什么样的车?”
刘邦和刘盈的对话就像是说什么暗号,吕娥姁等人听不懂,但都没有询问。
刘盈浑身都是秘密,不差这一个。连韩信都不会询问。
灰兔驴到手,刘盈倒坐在小驴上,和步行跟随的刘邦叽叽喳喳描述自己想要的驴车模样。
驴车要有遮风挡雨的棚子,要有软软的被褥,还要有很多很多吃的!
刘邦笑话道:“你是想把你的小驴车当家了吗?”
刘盈嬉笑道:“说不定真的会有那么一日呢?”
刘邦笑不出来了。
乱世将起,盈儿不会真的“预言”到他坐着驴车独自求生吧?!
刘邦带着刘盈去找人做驴车时阳光灿烂,不到两百公里外的蕲县,却是阴云密布,大雨滂沱。
蕲县大泽乡,一队前往渔阳戍守的役夫被困雨中,愁眉苦脸。
他们已经超过规定的到达日期了。
押送的县尉一点都不紧张。押送者失期也就罚点钱,他还有正当理由,罚钱也罚不了多少。
但他吓唬戍卒,说戍卒失期会有很严重的刑罚,让他们冒着大雨赶路。
戍卒都是贫苦黔首,对《秦律》不精通。
他们唯一知道的是,《秦律》今年比去年还要严苛,原本不会掉脑袋的事,现在可能就要掉脑袋了。
押送戍卒的县吏为了更好地管理戍卒,在戍卒中点了两个长得最强壮的人为屯长,协助他管理戍卒。
这两个屯长,一个叫陈胜,是给别人耕地的长工;一个叫吴广,是贫苦的农人。
但他们都有名有姓,祖上阔过,比寻常黔首略通文墨。
所以,他们的担忧比其他人更甚。
陈胜对吴广叹气:“戍卒失期,比徭役失期惩罚更重,说不定会斩首。即使不斩首,戍卒丧命者十之六七,我们也不一定活得下去。现在什么都不做是死,干一番大事后再死也是死,何不为国事而死?”
吴广意动:“何为为国事而死?”
他们的声音被哗哗的大雨声掩盖,无人听到。
第30章 问贵胄宁有种乎
大雨冲垮驰道, 被迫滞留大泽乡的九百戍卒并非普通戍卒,而是谪戍。
何为谪戍?即遣有罪之人去边疆戍守。
寻常服兵役的黔首还能算着日子归家,他们是罪人,未来已经没有了指望。
那么他们犯了什么罪?
秦始皇刚统一天下时, 发犯罪的小吏、商人和赘婿谪戍边疆。
如果当时夏侯婴没有咬死为刘邦做伪证, 刘邦就要进入谪戍队伍了。
北击匈奴, 南征百越, 伟大的皇帝要建立不世的功业, 原本的秦兵远远不足。
征正常的兵役对秦朝的负担太大——正常兵役, 秦朝是要保障兵卒生存的, 还是谪戍划算。但犯罪的小吏、商人和赘婿已经没有了, 接下来谁当戍卒,谁有罪?
秦始皇说父母是市籍(商人籍贯)的人有罪, 他们该去谪戍;这样人也不够,祖父母辈曾是市籍的人也有罪, 也发去谪戍。
以秦朝的行政能力, 只能查遍祖孙三代,戍卒仍旧不足。
接下来又该让谁当戍卒?该定谁有罪?
在秦朝, 城中区域按照阶级贫富严格划分。
里巷的大门称为“闾”, 靠近闾,在城的最外围那一圈居住的黔首, 最为贫穷。
“戍者曹辈尽,复入闾, 取其左而发之”, 称“闾左”。
闾左有罪,谪戍边塞。滞留在大泽乡的九百戍卒,皆为“闾左”。
当闾左发尽了, 就该轮到闾右有罪,被秦兵押送谪戍了。
闾右发尽了,又该轮到谁有罪?闾左们不知道。就像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成为罪人,被押送去谪戍一样。
他们只是在瓢泼大雨中抱紧了自己的身体,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取暖。
已经有人病死了。
押送的秦吏们不明白,大热天的淋个雨怎么还能冻病?
大约是这些人本来身上就带着病吧。
陈胜和吴广走过戍卒身边,命他们行动起来,砍伐树木,拾取茅草,搭建临时的窝棚。
吴广取来火石,努力了许久,才把潮湿的枯草点燃。
烟雾弥漫,十分呛人。
戍卒们都围过来取暖,取走火种去其他窝棚生火。
县吏掩着耳鼻,躲进了驿站温暖的房屋里。
他们离开前训斥戍卒,就算现在大雨冲垮了驰道,待雨稍小一点,戍卒立刻要从山路绕道继续前行,没空搭什么简陋的窝棚。
戍卒们唯唯诺诺,躬身垂首躲避县吏的视线。
陈胜去讨好县吏,帮他们生火斟酒煮肉;吴广继续安抚戍卒,让他们能在夜晚来临前搭建避雨的窝棚,在窝棚里点燃一簇小小的篝火,好用篝火烤热干粮,温暖湿透的身体。
雨声很嘈杂,戍卒们却很安静。一切都像以往重复许多次的押送谪戍一样,没有半分异样。
县吏们喝得酩酊大醉,半点不担心戍卒会逃跑。
戍卒逃跑,不仅全家,左邻右舍都会被株连。大秦统一天下至今十二年,他们押送的戍卒众多,谁敢逃?
“总算灌醉了。”陈胜寻到吴广,长长舒了口气。
吴广道:“再等会儿,营地马上搭建好了。”
陈胜笑道:“一起去。”
他也进入伐木砍草的人群中,一同为搭建营地忙碌。
县吏喝醉,没人训斥,戍卒们终于在夜晚来临前,搭建了一个能栖身的简易营地。
陈胜搭棚子的手艺非常好。
他向吴广回忆道:“我这手艺,全是给人帮工时练出来的。”
他们决定不坐以待毙,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蚱蜢,便对彼此说起了自己的曾经。
陈胜和吴广的姓名在闾左不常见。
他们甚至有“字”。陈胜字涉,吴广字叔。往上几辈曾为士人。
但自他们有记忆起,家道早已经中落成普通黔首;而秦始皇刚统一天下五年,他们就沦落为最贫困的黔首。
这一切源于“自实其田”。
何为“自实”?黔首要自己去官府上报,才叫“自实”。
能“自实其田”的黔首首先要知道这一条律令,其次要懂得如何向官府上报。他们不仅要有走进官府的勇气,官府中的秦吏还要肯给他们办事。
这些条件在关中秦地或许是能达到的,但陈胜和吴广知道有这一条律令时,为时已晚,只剩下很少的劣田。
陈胜和吴广好歹还是能听懂律令的人,想去“自实其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们邻里大部分连改朝换代都不清楚,自己已经变成大秦人都不知道,就更无所谓“自实其田”了。
秦皇和秦臣肯定不是蠢的,所以陈胜和吴广坚信,他们就是纯粹的坏,用这样的方式从自己手中强夺本来就已经很少的土地,逼自己去死。
秦朝发闾左之人谪戍,更让他们确信了这一点。
真是一点活路都不给了。
陈胜和吴广的亲人大多饿死,想找个近亲的族人都难。
他们已经决定去做大不韪的事,便不在意隔墙有耳,终于可以痛骂暴秦。
如果不是怕耽误起事,他们一定会用最高的声音宣泄自己心中的愤怒。
戍卒驻扎在郊外。
因失期物资不够,陈胜和吴广需要去大泽乡里购买食物。
购买的食物大部分都是给县吏,特别是两个县尉食用,所以需要陈胜和吴广这两个屯长亲自去采购。
他们买完酒肉后,绕道去了乡中会占卜的人那里。
每个乡里都有会占卜的人,这些人还兼会用符水治病。乡里请不起医者的人,都靠他们活命。
他们都是乡村里最有声望的人之一,陈胜吴广想要见卜者,也要等候在门外,让仆童先通报。
卜者正翻动面前的木牍,听闻有人求见。
他放下木牍,披上画着装神弄鬼符号的长袍,走向大堂。
陈胜吴广在大堂里等候。
他们奉上自己身上不多的钱财,请求卜者为他们占卜。
卜者打量他们的穿着,猜测他们的身份,又看向天边未停息的雨。
他笑了,笑得很开心。
“足下会心想事成。但是足下最好问一问鬼神。”
说罢,他把钱财退还,恭恭敬敬地亲自把两人送出了门。
陈胜和吴广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露出了恍然的神色,拱手离去。
仆童趴在窗棂眺望两人离去,回头问卜者:“先生,为何不收钱?”
卜者脱下外袍,重新拿起木牍:“他们要做一件先贤圣人般的大事,我怎能收钱?”
仆童摇头:“不懂。”
“不懂便不懂。”卜者道,“收拾行李,明日访友去。”
仆童嘟囔:“还下雨呢,访什么友。”
虽然抱怨,他还是手脚麻利地去收拾行李了。
待十几日后,陈胜、吴广攻占大泽乡,再去寻卜者占卜前程时,卜者已不知所踪。
此时,他们不知卜者已经悄悄避祸离去。
两人悟出了卜者的建议,“何不问鬼神”——何不利用鬼神造势。
陈胜将写着“陈胜王”的白绸放入鱼肚中,吴广悄悄钻入野外小庙等候。
夜篝火,狐呼鸣。
大楚兴,陈胜王。
汗青上永恒不灭的一幕,终于在风雨飘摇的大泽乡上演。
……
“阿父,你知道狐狸怎么叫吗?”刘盈给灰兔驴喂完豆秸,转头向打量小驴的刘邦问道。
刘邦不上当:“你说怎么叫?”他认定刘盈是要诓骗他学狐狸叫。
刘盈狡黠笑道:“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刘邦茫然:“啊?天底下怎会有叫声这么奇怪的狐狸?”
刘盈神秘兮兮道:“想知道?求我啊。”
刘邦敲了刘盈脑袋一下。
懒得说,直接动手。刘盈露出这样的神情,就是想挨揍。
刘盈的脑袋已经硬到可以当创死人的凶器的地步,刘邦敲他脑袋,不痛不痒,晃都不晃一下。
刘邦不问,刘盈便不说。
他把手上的草屑擦到刘邦的衣袖上,拉着刘邦的衣袖晃道:“我要和阿母、阿姨、阿兄和刘肥去丰邑住。”
刘邦拍了拍衣袖上的草屑:“为何?”
刘盈道:“免得你连累我们坐大牢。”
刘邦先失笑,又叹气:“这么快啊。但我还没做好准备。”
刘盈眨眼:“阿父,黔首造反从来不做准备。”
刘邦半开玩笑道:“因为都是被逼反吗?”
刘盈抱着手臂闭目颔首:“对!”
刘邦揉了揉刘盈的脑袋,沉默不言。
哪怕早就知道自己会造反,刘邦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能怎么造反。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仓吏,没有兵,没有钱,就算想造反,又有谁会跟随他?
即使是好兄弟们,也不会冒着被灭族的危险帮他。
所以他在等待。
萧何、曹参等人也在等待。
他们都在等待那一个属于刘邦的天命时刻,一个他们会不顾身家性命,跟随刘邦踏上反秦之路的时刻。
刘盈驾着驴车回到了丰邑。
三位大儒在刘邦的劝说下,也来到了丰邑。刘交在三个大儒中来回求学,乐得每日合不拢嘴。
刘邦一边向好兄弟炫耀儿子的灰兔驴,一边试图把兄弟们也拉去一同求学。
别说雍齿,连王陵都十分感动,然后拒绝。
太史公点评过了,“陵少文”,虽然王陵有当丞相的才华,但真的不爱读书。
刘盈摸下巴。王伯父“少文”,还比一般读书人都厉害,天赋真是厉害。
不能浪费王伯父的天赋啊!
刘盈驾着他的小驴车去拜访王母:“我的老师说王伯父很有天赋,好好读书就能成为贤人。但王伯父惫懒,不肯去求学。”
王母一听王陵有机会向大贤求学,居然因为惫懒不肯学,找出了她十几年没用过的慈母棒。
刘邦帮刘盈拖住王陵。
等刘盈驾着驴车回来,双手在头顶合拢比“O”后,刘邦先向王陵告罪,然后说出了自己和刘盈做的“坏事”。
王陵看着向自己作揖的父子二人,表情复杂难以描述。
他对刘邦扬了扬拳头,步履艰难地归家。
王陵是大孝子,明知回家就挨揍,还是在母亲爱的呼唤下立刻归家。
雍齿牙齿上下打颤:“盈、盈儿没去我家吧?”
刘盈对牙齿打颤的雍齿,露出自己的七颗牙齿(掉了一颗门牙):“等王伯父被迫读书,一定会强迫你一同读书。既然有王伯父代劳,我就不费心了。”
他说完,重重颔首,重复道:“不用我费心。”
“扑哧。”刘邦握拳,轻捶嘴唇,在雍齿的怒视下道,“我没笑。”
雍齿气得一拳打向刘邦:“你自己不想读书,就拉我下水?你怎么不拉卢绾下水?他不是你最亲近的兄弟?!”
刘邦接住雍齿的拳头,无奈道:“我倒是想,但有的人就算把竹简木牍往他嘴里塞,他都咽不下去。你和陵兄长年幼时被严师教导过,比卢绾他们更容易听懂大儒讲课。不过我也没放过他们,他们也重新看书了。”
听了刘邦的话,雍齿气发不出来了。
刘邦夸赞他,他还怎么生气?
雍齿闷声道:“正因少时戒尺挨多了,才不想读书。罢了,读就读。不过现在朝堂这么烂,我都不想出仕了,读书还有什么用?”
刘邦道:“会有用的。”
雍齿看了刘邦一眼,对刘盈招手。
刘盈走到雍齿身边,雍齿把刘盈抱起来颠了颠:“又长壮了。”
刘盈得意笑道:“我以后肯定比阿父高很多。阿父现在把我拎来拎去,等他老了,我也要把他拎来拎去!”
雍齿笑道:“好志气。”
听到刘盈不孝顺的话,雍齿的气就顺了。
“读就读吧。”雍齿放下刘盈,“刘季,我认真读书,肯定比你厉害!”
刘邦敷衍应道:“嗯嗯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谁要和你比读书啊。你要比读书,我就把刘交叫来。
王陵果然一回家挨揍。
挨揍后,他果然把雍齿拉下水。
刘邦和刘盈父子二人相视露出奸计得逞的坏笑。
其实刘盈很清楚,王陵伯父和雍齿叔父读不了多久书了,一两月的临阵抱佛脚对提高他们的学识没什么用处。
他只是非常非常单纯地知道王陵伯父和雍齿叔父不想读书,非常非常单纯地收割经验值罢了。
王陵和雍齿每当听着课掐自己大腿的时候,脑海里就会闪过刘盈比刘邦还可恶的笑容。刘盈这里经验值立马到账。
刘盈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了。
经验值就是要这样赚才有效率啊!
三位大儒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刘盈最近不去上课,他们也不催促。
谁来听课,他们就给谁讲课。
张苍现在只有刘盈一位入室弟子。毛亨写信唤来自己的侄子毛苌,浮丘写信唤来弟子申培。
毛苌、申培、刘交三人一同伺候两位老者。
至于张苍,毛亨和浮丘不准弟子们照顾张苍。
“他年轻,自己照顾自己。”
张苍知道,毛亨和浮丘又在排挤自己。
呵,他们俩就是在嫉妒我的才华。
刘邦收拾了一下在丰邑的房子,借口刘太公想念孙儿,让妻妾孩子回到丰邑居住。
他又悄悄拜托热爱打猎的吕泽,在丰邑附近的山中修缮猎人小屋,囤积粮食柴火。
“别告诉吕释之。”刘邦想起刘盈的提醒,对吕泽道,“我不是不信任他,只是他藏不住话。”
吕泽很想为弟弟辩解,但想起连刘盈都能给吕释之挖坑,默默叹气应了。
当刘盈催促着刘邦为家人寻找避难的去处时,大泽乡民乱的风声传到了沛县。
大泽乡距离沛县只有一百多公里,寻常黔首不知道大泽乡的消息,但沛县的官吏们不到三日就知道了大泽乡有暴民作乱。
沛县令起初不以为意。
秦始皇刚统一天下的时候,也出现过民乱。秦兵轻轻松松将其镇压。
大泽乡属于蕲县。听闻作乱的民贼不过是九百闾左戍卒,手中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秦国的官吏都认为,这群民贼肯定没几日就被蕲县的秦兵击溃。
沛县等邻近的县邑加强防备,只是担心民贼上山为寇,流窜到自己管辖的地方掠夺而已。
他们对大泽乡民贼的不屑,在蕲县被攻破的消息传来后,变成了仓皇不安。
而当大泽乡民贼的作乱口号传到沛县后,仓皇不安变成了恐惧。
……
“现在我们已经失期,失期当斩。哪怕逃过一劫,当了戍卒也逃不过一个死字!”
“暴秦不给我们活路,左右是个死,不如干点大事!”
“那些王侯将相,难道都是天生的贵种吗?!”
陈胜提着县尉的脑袋,目眦欲裂:“伐无道!诛暴秦!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戍卒袒露右臂,削尖木棍当做武器,举起竹竿当做旗帜。
他们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手握精良兵器,驱使着坚固战车的精锐秦兵。
是曾经扫六合的大秦铁骑。
拿着木棍去和手持兵戈的秦军战斗,听上去就像个笑话。
但怎么种田也填不饱肚子;
寥寥无几的劣田也被夺走;
战战兢兢遵守每一条秦律,仍旧随意被定为有罪,被迫谪戍边疆;
无论怎么顺从,无论怎样卑微求活,暴秦仍旧要他们去死。那拿着木棒与手持利器的秦兵拼死,又有何惧?!
左右不过一死!!
“伐无道!”
“诛暴秦!”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杀!!!”
九百闾左筑高台,以县尉头颅为祭品,揭开了反秦的序幕。
蝼蚁朝着大象,露出了它细小得几乎不可见的獠牙。
……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当这句话传到刘邦耳中的时候,沛县令又凑够了一批刑徒,让刘邦押送刑徒去咸阳做苦役。
这事本轮不到刘邦这个仓吏来做。
但咸阳徭役太频繁,亭长等小吏严重不足。
这次轮到沛县派人押送刑徒。沛县令因刘邦拒绝与他家联姻,又想起刘邦夺了吕娥姁一仇,便给刘邦穿小鞋,让刘邦去做这个苦差事。
所有县吏都有义务押送刑徒去咸阳服役。如果沛县令下令,连刀笔吏萧何也可以成为押送刑徒的秦吏。
沛县令还是忌惮刘邦上面有人,就算厌恶刘邦,也只是让刘邦出趟差而已,不敢太折磨刘邦。
不过就算刘邦上面没有人,沛县令也不敢做得太过,顶多不让刘邦晋升。
刘邦喃喃念着这句话,拔出了腰间的剑,仔细擦拭。
前来传令的萧何,静静地看着刘邦擦拭长剑。
擦拭完长剑后,刘邦提着长剑,一招一式缓慢地舞动。
陪着刘盈读《诗》读多了,不爱读书的刘邦也能背一两首《诗》。
他一边舞剑,一边唱道:“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曹参从门外走进来。
他听闻刘邦即将押送刑徒去咸阳,便又翘班了。
“肃肃鸨翼,集于苞棘。王事靡盬,不能蓺黍稷。父母何食?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曹参也拔出腰间长剑,与刘邦对舞。
两人的剑招越来越快,越舞越激烈,仿佛在战场厮杀,生死相搏。剑锋碰撞声不绝于耳。
萧何看了一会儿,拔剑轻敲:“肃肃鸨行,集于苞桑。王事靡盬,不能蓺稻粱。父母何尝?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刘邦和曹参的剑锋同时指向对方脖颈,又同时收剑换鞘。
“锵”的一声,剑影消散。
“保重。”刘邦对两位友人十分随意地拱了一下手,“下次见面,恐怕沛县已经天翻地覆。”
曹参笑道:“这声保重该我送给你。我和萧何有什么好保重的。”
萧何严肃道:“小心谨慎,不要乱来。”
刘邦耸肩:“我最惜命不过,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只担心盈儿那孩子,可别趁着我不在家胡来。”
萧何摇头:“盈儿再顽皮,也不过稚童而已,胡来也有程度。你不用担心。”
曹参板着脸道:“那可不一定。盈儿的本事,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你们俩干什么?!”
刘邦和萧何沉着脸,把曹参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闭嘴!
……
“哇哦,阿父都当仓吏了,还是要押送刑徒去咸阳吗?”刘盈得到了阿父即将滚蛋的好消息。
他犹豫了一下,对吕娥姁道:“阿母,我有一件事非常为难。”
吕娥姁心头一突:“为难什么?”
刘盈十分认真诚恳道:“阿母,不经磨砺难成大器。我屈指一算,你要有十年牢狱之灾,才能成为旷古难遇的美强惨大女主。阿母要不要为了后世粉丝开心,去坐个牢?”
吕娥姁:“???”
她不懂什么美强惨什么大女主什么粉丝开不开心,她只知道,刘盈的屁股又痒了。
可怜的刘盈,明明是为了自家阿母好,却挨了一顿毒打,屁股肿得小毛驴都骑不了。
“阿母不慈。”刘盈痛心疾首,“呀,阿父你回来啦。”
刘邦看着趴着的刘盈,愁眉不展。
怎么办,他真的担心自己离开后,刘盈会出乱子。
吕娥姁已经被气得眼睛都哭肿了。这孩子怎么这么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