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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3章


    听出了芸妃话语中毫不遮掩的嘲讽之意, 原本正在阖眼拨弄佛珠的皇后杜若忽然睁开了眼眸,眼眸中是显而易见的杀气。


    她的祖父与父亲都是建功立业的将军,她祖父从一介草民爬到掌管虎符的将军高位, 她父亲在战场上厮杀都最后一刻、死不瞑目,他们杀的都是敌国的作恶多端的将士, 如何就应该落得死无全尸的凄惨下场。


    被她杀气腾腾的眼神看了这么一眼,芸妃竟是觉得有些害怕, 可是转念一想如今太子与杜老将军都成了谋反的反贼,她这中宫之位迟早就会保不住, 皇后如今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何惧之有?


    想到此, 芸妃便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况且当年的事情分明是皇后先对不起她,她当年对皇后何等忠心耿耿, 可偏偏皇后却在她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动手, 虽说她的阴谋诡计没能得逞。


    可她还是被吓得动了胎气, 早产加上胎儿胎位不正,险些一尸两命, 柳芸就想不明白了, 为何皇后明明都差点害死她了, 可是这么多年却没有半分愧疚之意。


    难道就因为她从前是养在青楼的清倌, 所以她就不配得到圣上的恩宠吗,若是皇后和老将军从一开始就瞧不起她, 又何必将她当做棋子送到皇宫中?


    “皇后, 想必过段时间太子就能回来了,只是恐怕回来的是尸体罢了,您还是做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吧。”


    艳丽的眼眸中浮现一丝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 芸妃鬓发间的金步摇随着她说话间的动作微微摇曳,便是岁月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些许擦不去的痕迹,可看起来却仍然是别有风情。


    此话彻底惹怒了皇后杜若,她眼眸中的杀气腾腾,动作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或许是因为跪了太长时间的缘故,她起身的时候膝盖处传来真真发麻。


    她右手上仍然缠绕着一串佛珠,双手扯着佛珠微微用力,顿时这串檀木佛珠瞬间就断掉了,一颗颗圆润的佛珠如同夏日连绵不断的雨点打落,佛珠砸在铺着金砖的地面发出异常清脆的声响。


    宫殿内静悄悄的,皇后杜若彻底将手中的佛珠扔在了地上,佛珠在地面上如珠子般跳跃不停,她面无表情一步步走进了芸妃,等二人间的距离拉进许多以后,她忽然伸手直接掐住了芸妃的脖子。


    就这样掐着她直接将她按在了朱红色的木门上。


    一门之隔,生死之间。


    门外是秋意浓浓、日光绮丽,门内是阴冷凄苦、密不透风。


    宫锁清秋,层层叠叠。


    乱风吹起层层扇形落叶,满地金黄飘摇,宫殿内密不透风,殿内光线熹微,斑驳的光线落在皇后的面容上,衬得她保养得宜的清秀面容间多了些波云诡谲的意味,她眼眸中尽是锋芒毕露的杀气,她右手死死掐着柳芸的脖子,将她按在了木门上。


    柳芸不曾想到皇后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一直等到脊背狠狠撞在木门上的她才忽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就想要挣扎、想要开口呼救,可偏偏素来身体不好的皇后此时此刻力气却是大的惊人,她根本开不了口。


    坤宁宫宫殿的朱红色大门是那样沉重,任凭她如何努力都晃动不了半分。


    此时,这道门隔绝了一切,也切断了她一切活下去的可能。


    杜若猜出了她的心思,她注视着柳芸难掩惊恐的眼眸,嗤笑一声,慢慢加大了掐着她脖子的力道,语气慢慢悠悠尽显一国之母的典范,“怎么刚才不是很能说吗,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她不知道该嘲笑柳芸大胆、还是愚蠢,居然敢摒退所有的下人单独来见她,她可是将门出身、自小习武,便是这些年因为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可是武功还在,想要掐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妃简直是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杜若便慢慢收紧了右手,她能感受到柳芸的脖子上的血管在微微跳动,像是春日连绵不断的雨滴、慢慢变得淅淅沥沥。


    柳芸只觉得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或许是知道自己今日必死无疑了,她眼眸中的后悔一点点褪去,只剩下强烈的不甘心,明明太子就要倒台了,三殿下便是长子,她还没能看见皇儿登上太子之位,就这样死了,她真的好不甘心啊。


    无意中窥见她眼底的那一丝不甘心,杜若忽然改变了主意,她右手松开了一些,让柳芸能够继续呼吸、却不能开口呼救,“是本宫忘了,对你来说死了反倒是解脱,这些年,你很害怕回到当初在青楼的日子吧,受人白眼、遭受欺凌。”


    “你只不过是本宫养的一条狗罢了,本宫要你死、你就得死,哪里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当年你若是难产而死也算是解脱了。”


    后宫中便是勾心斗角,只不过是出身青楼的女子,也妄想生下龙嗣,当年她在夺嫡之争最为激烈的时候怀了身孕,八个月的时候随顾长瀛逃出了皇宫,孩子生下后就被顾长瀛派人抱走了,说是要为了安全,暂时让他们母子分离一段时间。


    她信了。


    可是一直等到顾长瀛登基为帝,一直等到这朝堂彻底安定下来,他还是不肯把她的孩子抱回皇宫。


    可怜她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孩子,她只在刚生下来的时候看过一眼,此后多年再也未曾见过一面。


    那是她的孩子,她却不知道他身在何方,是否还活着。


    所以,凭什么她的孩子在外面颠沛流离,而皇宫中的那些莺莺燕燕却能与自己的孩子团聚,凭什么?


    她们做梦,都做梦。


    她们都得死。


    想到此,皇后杜若的眼眸中浮现一道对顾长瀛的恨意,她抬起左手径自拔下了鬓发间的银簪,直接用银簪抵在了柳芸的面容上,“让你如此痛快去死倒是便宜你了,你方才不是在嘲笑本宫如今是丧家之犬吗,这般不好受的滋味你也应该尝一尝才对。”


    话音刚落,她就直接用银簪锋利地尾端狠狠从柳芸的右脸颊划过,滴答滴答殷红的鲜血洒落在地上,瞬间染红了银簪,也染红了满地的金砖。


    柳芸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那一瞬间,她的右脸颊传来一阵刺痛,而后火|辣辣的疼痛就沿着侧脸源源不断袭来,耳边传来滴答的血滴坠落声。


    与此同时,皇后松开了掐着她脖子的右手,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透露着茫然和惊慌失措的面容。


    后知后觉,柳芸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她一低头就看见了堆砌在脚边如梅花般点点散落开来的鲜血,鲜血染红了她身上华丽的宫装,水红色的宫装便是落了鲜血也不是很明显。


    呆呆地靠在木门上,那一瞬间,柳芸胡觉得自己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若不是此时还靠着木门,只怕她早就浑身发软摔倒在地上了。


    宫人们都依照娘娘的吩咐守在给坤宁宫外,盯着被罚跪的莺歌,忽然就听见了宫殿内传来一道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听声音似乎是芸妃娘娘。


    顿时,宫人们就着急了,急匆匆朝着坤宁宫主殿走去,可是不等他们走过去,主殿的宫门忽然就打开了,只见穿着一袭水红色宫装的芸妃娘娘用右手捂着脸、从宫殿中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所经过的宫砖上还落了点点鲜血。


    看这模样像是出了大事。


    宫人心中一惊,只能匆匆忙忙跟着芸妃娘娘离开。


    *


    秋日焚焚、满地金黄,那场看不见的山火终究还是自江南水乡蔓延到了深深宫廷。


    等到芸妃和宫人都离开以后,翊坤宫中便再次恢复到了往日的平静,沉寂的模样像是一口百年不起波澜的死井一般。


    大宫女莺歌匆匆从地上爬了起来,因为跪了许久的缘故,双腿有些僵硬,可她还是踉跄着拼命朝着主殿内跑去,生怕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情。


    匆匆跑到宫殿门口的时候,莺歌垂眸便看见了地上那一小片殷红的血迹,时间已经过去有段时间了,因此落在金砖地面上的血迹也有些干涸了。


    朱红色的木门并没有阖上,她一抬眸便看见了娘娘穿着一袭素衣,垂眸正动作不紧不慢地用衣袖将那根染血的银簪擦拭干净,午后的金光穿过朱红色的木门落在娘娘的面容上,但见娘娘神情中一片平静。


    顿时,莺歌一颗悬着的心就再次恢复了平静,正要脱口而出的话语此时也说不出来了,她微微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行礼退下后到院中打了一盆清水,而后伏下身子将那片染上殷红鲜血的宫砖重新清洗干净。


    随后她便退下了。


    自莺歌退下后,皇后杜若才重新将那根银簪簪入鬓发间,朱红色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光亮便在屋内消失了,宫殿内重新变得阴恻恻的。


    在这间死气沉沉、密不透风的宫殿中,没有人能逃出生天。


    她转身朝着蒲团一步步走进,供奉在佛龛中的菩萨仍旧是不悲不喜注视人间,包容一切、遗忘一切,每靠近菩萨一点,那些罪孽便能离她远一些。


    杜若迎着菩萨重新跪了下来,佛珠散落一地宛如舍利子铺满,她阖上眼眸、神情虔诚地继续拜神求佛,口中不停地在吟诵佛经,这一刻她是真的相信世上有神明,也是当真希望世间真的有神明。


    荣华富贵,万寿无疆。


    *


    霜林晚重、血染枫叶,黑风寨山头早就被山火烧成了灰烬,黑黢黢一片再也不是当初生机盎然的模样,官府曾经派人来替那些枉死的人收尸,可是那天晚上的山火实在是太大了。


    火舌席卷了一切,尸身也都堆在一起,根本无从分辨,官府只能草草将所有尸体都葬在了一起,在山头立了无字碑,权当是为亡者提供了栖息之地。


    做完这些事情后,官府还请了寺庙的得道高僧前来念往生咒,高僧来到山头后看见漫山遍野的焦枯之景,也是忍不住潸然泪下,造孽,当真是造孽。


    拉枯摧朽,焚烧一切,漫山遍野都是枯骨。


    *


    回到惊春院已经是半月有余了,自从她自戕未遂以后,秦明殊每日都被拘在这间方方正正、密不透风的屋子中,除了医女每次来给她上药的时候会同她说两句话,旁的时候都没有人同她讲话。


    自从那日裴钰离开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


    因着他那些威胁人的手段,秦明殊也一直都在好好用膳,平日里便是没什么胃口,她也会强迫自己用一些膳食,身体总算是在慢慢恢复了。


    唯一不变的是,这段时间她还会不能开窗,也不能到院子中走走,侍女对她的看守还是一如既往的密不透风。


    九月二十日,秋雨大作,许是汤药中加了一些安神散的缘故,每每服药后秦明殊都会觉得有些困倦,整日清醒的时间并不算多,睡着了也好,要不然醒着的时候总是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突如其来、连绵不断的雨滴砸在了黛青色的瓦片上,清脆悦耳的声响像是琴弦拨弄发出的声响,隐约听见了乱音错杂的清脆声响,仿佛冥冥中有一阵梵音唤醒了她,秦明殊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两下,睁开了眼眸。


    往日午睡后醒来都会觉得头脑有些昏昏沉沉,但是许是今日在睡梦中听了许久雨打屋檐的声响,她倒是觉得头脑异常清醒,双手撑在床榻上便慢慢坐直了身子。


    秋雨带寒,凉意渐渐袭来,秦姑娘刚刚睡醒,守在屏风后面的侍女便发觉了,端起提前备好的清水走到床榻边、伺候秦姑娘洗漱,而后走到圆桌边倒了一盏热茶递给了她。


    秦明殊只穿着一袭雪白的中衣,她接过了那盏热茶,眉眼低垂饮茶,热气氤氲了她透露些许憔悴的眉眼,她眉眼低垂默默喝水,忽然一阵窸窣的秋风吹动了紧闭的窗户,木窗稍微敞开了一道狭小的缝隙,像是严整的天际忽然裂开一道豁口。


    熹微的光亮从木窗缝隙照了进来,在地上投落下一片片莹白的光亮。


    像是皎洁一般的光亮。


    听见了木窗晃动发出的吱嘎声响,秦明殊所有所感抬眸侧首朝着那边望了过去,与此同时那婢女也听见了声响,匆忙走到木窗边重新将窗户阖上,顿时原本透进来一丝光亮也彻底消失不见了,冷风连同自由都彻底隔绝在了屋外。


    只是匆匆一眼,到底还是还是什么都没能看见。


    秦明殊收回了视线,默不作声眉眼低垂继续喝水,醒来的时候,无论她干什么,侍女都会死死守在床榻边、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刚开始她还有些不习惯,可无论她说什么,侍女都不曾理会。


    后来她便索性妥协了。


    这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落都仔仔细细检查过,便是她想要寻死,也没有任何法子。


    秋雨声声入耳敲打瓦砾,她就双臂环膝静静地静静|坐在床头发呆,听着急促的雨滴声逐渐变弱、乃至最后彻底消失。


    *


    江南康宁府,因着三殿下顾长容的右腿受伤了的缘故,这些日子他原本就乖戾的脾性更是变得喜怒无常,动辄就对下人们打骂不断。


    从前还好,只是骂两句罚些月钱,可是这段时日,三殿下惩罚奴仆的手段更是偏激,他自己腿断了便见不得旁人的健全,每每奴仆犯错,他就让奴仆跪在碎瓷上、直直双腿沁血。


    这样的皮肉之苦实在是血腥残忍,有些奴仆就受不了了,想要辞掉在府中的差事,三殿下明面上允许了,可私底下却是变本加厉的报复,非得让奴仆受尽屈辱后凄然死去。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折磨别人的手段,三殿下的心中才能舒服一些。


    前些日子天气和煦晴朗的时候,日子倒还好过一些,每每秋雨连绵的日子,三殿下顾长容的伤腿就会刺痛难耐,这时候他的脾气又要更加暴戾一些。


    奴仆每每进屋伺候三殿下,都害怕的浑身发抖,等到出来的时候早已是浑身冰凉,俨然是丢掉了大半条命,三魂六魄差不多都要散尽了。


    屋内顾长容垂眸看着自己的右腿,转眼半个月的时光都要过去了,可他的伤腿仍然是没有半分好转,尤其是到了阴雨连绵的日子,他便觉得腿内仿佛有许多银针在刺着他的骨头,又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蛊虫在噬咬啃食他的血肉,当真是难受极了。


    区区一点皮肉之苦他便受不住了,全然忘记了自己手上曾经沾染过无数条人命,他从前用来折磨人的手段每一个都比断腿更加疼痛。


    哪怕是他已经命令府上所有奴仆都封|锁|消|息了,他只是右腿受伤了,过一段时间就能彻底养好,可惜在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昏迷的那段时间,府中的探子早就将消息都传回去了,他现在所做的事情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他当然想过要杀人灭口,可是他素来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府中下人多的数不胜数,根本杀不完,当然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杀几个人,但若是将所有人都杀了,纰漏实在是太大了。


    是以,这些日子顾长容只能一直在府中养病,他心中清楚,他的腿怕是再也好不了了,恐怕这件事情也根本隐瞒不了多久。


    父皇正值壮年,便是太子下马了,另立新太子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根本就轮不到他,过段时间就要回京了,只怕到时候满朝野都会知道三殿下是个瘸子了。


    想到此,顾长容就更加觉得头疼。


    瞒不住,根本瞒不住,难不成这辈子他都只能在穷乡僻壤当个闲散王爷了?


    他不甘心,不甘心就如此。


    *


    九月二十五日,一连下了许久的秋雨,秋雨连绵不休、阴冷刺骨,绵绵雨水席卷来了寒意,天气也逐渐变得寒冷了一些,这一日倒是罕见地出了日头,金光洒落、外面的天气也是暖洋洋的,连带着人的心情也不觉得好了许多。


    秦明殊胸口的伤口也好了许多,奇迹般地,她也逐渐习惯了现在的日子、犹如鸟雀一般被豢养起来的日子。


    她原本是坐在床头发呆,忽然瞥见地面上浮现了一道亮光,她侧首便看见了侍女站在木窗边推开了窗户,瞬间清澈透亮的光就照了进来,一缕金光落在了地面上,屋内亮堂了许多。


    秦明殊微微一愣,从床榻上起身朝着窗边走去,和风轻柔地拂过她的鬓发间,她一抬眸就看见了满院层层堆积的火红枫叶,院落内的柳树全都换成了枫树。


    只是看了一眼,她便觉得便体生寒,那一片片颜色火红的枫叶在她眼眸中蔓延、扩散,最后全都变成了那场无情席卷一切的大火,还有那片在凄冷月光下无情破碎成齑粉的染血枫叶。


    心口瞬间浮现了熟悉的抽痛感,她眼前阵阵眩晕,身子一软就直接踉跄着摔倒在了地上,她失魂落魄、眼神涣散坐在了地上,心疼的厉害。


    侍女见状,连忙想要过来搀扶她,可惜秦明殊仿佛被抽掉了魂魄一样,一直都没有什么反应,侍女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匆匆前去找世子。


    鸦青色的发丝吹在地面,彻骨寒意宛如毒蛇一般顺着她的脚踝攀援而上,秦明殊遍体生寒、眼泪接连掉落,怪不得,怪不得,这些日子不让她开窗户,怕是她伤口还没有愈合担心她受刺|激死了,现在她身上的伤口痊愈了一些,也就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怪不得这些日子裴钰一直都没有任何动静,怕是早就在准备这一日了。


    苦涩的药味从胸口翻涌而上,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心口痛的厉害,她原本以为是胸口的伤口又裂开了,可没有想到垂首却发现胸口根本没有半分血迹。


    一直等到木门再次传来一道吱嘎的声响后,她才稍微回过了神来,无言落泪侧首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过去,顿时一道衣白如雪的身影便浮现在了视线中,她泪眼朦胧、视线也模糊了许多,裴钰推门逆光而立,她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却偏偏能轻而易举想到他此时的神情。


    冷淡、轻蔑、嘲讽。


    不多时,裴钰便伸手重新阖上了木门,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了她身边,垂眸视线冷淡地注视着她眼泪模糊的面容,几息过后,他才不紧不慢蹲在了身前,伸出右手掐住了她的下颌,云淡风轻的视线落在她泣涕涟涟的面容上,语含讥讽道:“秦明殊,你不是要给亡夫守丧吗,你不是最喜欢睹物思人吗,以前是柳树,怎么如今换了枫树就不喜欢了?”


    闻言,秦明殊无言泪流,根本说不出任何话语,思之则伤,见之断肠。


    仿佛有一把刀刃捅进了她的心口,一颗心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拼凑。


    见她不愿意开口说话,裴钰倒也没有勉强,看着她这样半死不活的模样,他冷笑一声,直接拽着她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拽着她一直踉踉跄跄到了院子中。


    他松开手的那一刻,顿时秦明殊就直接摔在了地上,院子中到处都铺满了火红色的枫叶、松松软软的,摔在地上倒也算不得疼痛,一片片枫叶染红了她素色的中衣,秋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意,她发丝松松凌乱,看着院中连绵一片的枫叶就开始落泪。


    院中的奴仆都已经退下了,此时此刻,惊春院中静悄悄的,只剩下了她与裴钰二人。


    秦明殊伸手捡起一片枫叶,很快那片枫叶就在她的手中点点破碎开来,一如从前、一如过往。


    仿佛铺满地面的不是枫叶,而是殷红的鲜血。


    她彻底崩溃了,提起一口气,身子摇摇晃晃地从地地面站了起来,她看不都看裴钰,直接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朝着屋子里面奔去,曾经她做梦都想要逃离的金屋,如今却成了她唯一的容身之所。


    可惜,裴钰却偏偏不愿意放她走,他伸手死死扣着她的手腕,根本不允许她逃避半分,秦明殊只能拼命挣扎,可惜任凭她如何努力都丝毫逃不开他的半分桎梏,到最后她只能泪流满面地回首望向了他,空洞虚无的眼眸中浮现点点恨意。


    爱意让她永葬无间,可恨意却能让她重回人间。


    她漆黑的眼眸中泪光点点,忽然垂首直接咬向了他的手腕,鸦青色的发丝连同他的血肉一起入口,她当真是恨极了他,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而后啖其血肉,可惜尚在病重,她的力气还是太微弱了,哪怕是拼尽全力,也只能在他手腕上留下一个不痛不痒的齿印。


    秦明殊彻底放弃了,她失魂落魄重新倒在地上,视线空洞地注视着那些无止无休的枫叶。


    见此,裴钰才重新松开了她的手腕,秋日金光融融,枫叶开得正好、在枝头不停摇曳,一片火红的枫叶从树梢吹落,摇摇晃晃落在了地面上,满地枫叶堆积,却无人在意。


    他垂眸视线落在手腕处的咬痕上,随后不着痕迹重新挪开了视线。


    哭了许久,再也哭不出来半滴眼泪了,墨发松松凌乱吹落而下、遮挡住了她的面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次听见了裴钰冷冰冰的话语,“秦明殊,你现在还要替亡夫守丧吗?”


    闻言,秦明殊仿佛拉回了一些理智,她抬手整理了一下遮挡住面容的发丝,绮丽的金光照在她的纤细的手腕处、衬得那手腕仿佛易碎的琉璃般一触即碎,肤色白皙若雪、淡青色的血管若隐若现。


    她空落落的视线稍微恢复了一些神采,漆黑的眸子中闪动着分明的恨意,果然,他是恨她的,要不然也不会如此煞费苦心地报复她、折磨她,可是凭什么,他凭什么恨她?


    该是她恨他才对。


    慢慢恢复了一些理智,她仰头鸦青色的发丝如同海藻一般垂落在地上,在金光照耀下,枫叶熠熠生辉、就连那股血色都淡去了许多,秦明殊收回了视线,再度看向了裴钰,她冷笑一声、字字咬牙切齿道:“守丧,我当然要守丧,裴钰你凭什么恨我,性命是我自己的,我想死便死,你有什么资格恨我?”


    说话的时候,她直勾勾抬眸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全都是对他不加掩盖的恨意,“你以为从三殿下手中救出来我,我就会对你心存感激吗,裴钰,你做梦,你真是可笑,我早就不想活了,你若是恨我,你就杀了我,说不定临死前我还会对你笑一笑。”


    “我沦落到今天的狼狈境地全都是因为你,从一开始你在京城春风楼将我当成棋子利用的时候,不就是已经决定要让我死了吗,我一个出身卑贱的婢女得罪了那么多贵人,根本就没有活下来的余地,裴钰,你是出身尊贵、权势滔天的世子,难不成也会对一枚棋子心软吗?”


    “还是亦或者说,我的皮相真的有这么美,美到让高不可攀的世子都动了真心吗?”


    秋日金光重重叠叠,绮华满院繁华落尽,她跪坐在铺满火红枫叶的地面的,仰面毫不畏惧注视着裴钰,口中虽是自轻自贱的话语,可是她的一举一动都是烈骨铮铮,根本没有半分畏惧。


    这话说完,秦明殊便伸手整理了一下乱发,鸦青色的发丝倾泻而下,衬得她不施粉黛的面容更显纤细柔弱,白釉青花般出尘貌美的一张美人面,她尝试着扯东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可是却根本笑不出来,哭了这么久,她早就笑不出来了。


    双手捧起地上的枫叶,她扬手将枫叶抛得高高的,漫天红叶纷纷扬扬,宛如血雨满天,透过纷纷如同雪花般落下,秦明殊忽然拼命用双手撕扯着自己的美人面,祸兮福兮,焉能知晓?


    可是从今往后,祸福无论,她都不想要这张如花似云的美人面了。


    半生颠簸,她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这张美人面,可偏偏她所失去的一切也都是因为这张脸。


    她想不明白,仅仅是一副皮相罢了,为何偏偏能扯出如此多的祸端?


    蒲松龄曾撰写《聊斋志异》,其中有画皮之说,女妖所得到的爱意皆来自妖艳皮相,她是美人的时候,那书生便对她如珠似宝、如胶似漆,可等她脱下美人皮的时候,口口声声说爱她的书生却亲自请来道士,希望能让她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这便是所谓的爱吗?


    朝令夕改,朝秦暮楚。


    她从未奢求过情爱,可偏偏就是因为这张美人面,她成为了权贵拨弄风云、搅动朝政的棋子,天下之争掩于美人之争,分明是权臣的野心,可都成了美人的祸端。


    到头来,世间所谓种种命运,从来都由不得她。


    既然如此,既然命运注定她是草芥蝼蚁,她认命了,她不要这张美人面了。


    从前她昏迷的时候,侍女每日都会为她修建指甲,可这些日子她渐渐清醒了,侍女见她态度冷淡,也便忘了这回事。


    是以,秦明殊的指甲虽然不算长,可却也足够了。


    裴钰未曾聊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瞳孔微缩反应过来以后,瞬间就蹲了下来,直接用手拽住了她手腕,可偏偏还是太迟了,只不过是呼吸间的功夫,秦明殊便用指甲在面容上勾出了几道血痕。


    她本就皮肤白皙,加上缠绵病榻多日,肤色更显雪白,是以也便衬得面上的那几道血痕更加触目惊心。


    即便是已经被裴钰分别抓住了两手的手腕,秦明殊还是在拼命挣扎,可惜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无功,到最后也只能筋疲力尽地用含恨的目光盯着他。


    她眼尾泛红、瞳孔中有些许血丝,毫不遮掩的恨意。


    像是一把利刃的恨意。


    指甲缝隙中残存着血丝,秦明殊眼眸含恨地看向了裴钰,语气讥讽道:“裴钰,你果然是喜欢这张脸,你所喜欢的,我都要毁了,全都毁了,终有一日,我要杀了你,我要将你挫骨扬灰。”


    “你跟三殿下一样,你们两个人有什么区别,行的都是假借权势欺凌弱小的事情,你们都该死,你们都应该去死啊,天理昭昭、日月盈怀,我诅咒你们,诅咒你们,终有一日你们会遭到报应的。”


    闻言,裴钰清俊的面色更显阴沉,他视线从她血丝斑斑的面容上掠过,冷笑一声,一言不发,直接拽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火红枫叶扑扑簌簌从她洁白如雪的中衣上落下,随后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径直朝着屋中走去。


    秦明殊仰面望向天际,那片火红的枫叶在她眼眸中摇啊摇,是山野间拉枯摧朽的火势、也是青石板上蔓延无边的血迹,风吹叶动、摇啊摇,到最后她能看见的、能留住的也只有这片枫叶。


    自从出了她的自戕的事情后,屋内所有锋利的物件儿便都被收起来了,首饰也自然都被收走了,便是连一对耳坠子都没有留下。


    她醒来的第一日便发现了,倒也不吃惊这是裴钰做出来的事情,她只是觉得好笑、嘲讽,一个人若是想要死,那便有千万种法子,如同人心一般,防不胜防。


    她就不信了,他当真还能就这样关她一辈子。


    裴钰抱着秦明殊一路进了屋子,行走间衣袂上沾染的枫叶尽数掉落,往事纷纷扬扬落于足下,尽数碾为尘埃。


    前尘滚滚,轻舟已过。


    *


    进了屋子以后,他并未立刻放下她,而是直接抱着她走到了梳妆台旁边,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根浅粉色的发带,用修长的手指勾着那条发带,抱着秦明殊姿态轻松地走向了床榻。


    自从她用剪刀自戕后,所有的首饰都被收走了,侍女便用发带给她盘发,只是这些日子秦明殊在养伤、精神状态不够好,每天都是昏昏沉沉,是以这些时日都没怎么盘发。


    刚刚将她放在床榻上,秦明殊甫一恢复了自由,就抬手用指甲在裴钰脸上狠狠挠了几下,顿时几道鲜红的痕迹就在他清俊若美玉的面容上浮现了,殷红的鲜血从他面容上沁出来。


    裴钰脸色微沉,握着浅粉色的发带,动作干脆利落地将秦明殊的双手都用发带绑了起来,她此时倒是全然放弃了挣扎,是以绑起手来并不费劲。


    怎料裴钰刚刚绑完,秦明殊就趁着他不注意,抬脚狠狠踹了他一下,嗓音恶狠狠骂道:“卑鄙,无耻。”


    怒极反笑,裴钰并未理会她,而是转身径自走到梳妆台便随意拿了一根发带,而后再度走到了床榻边,直接动手将她的双足都绑了起来。


    原本秦明殊还想要踹他,只是无奈他的动作实在是太迅速了,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他。


    裴钰动作慢条斯理地将发带系好,他掀袍直接坐在了床榻边,用右手掐住了她的下颌,他清俊的面容上浮现红痕道道,却无损他周身的风华,而是显得越发风流倜傥,他指节泛凉,仿佛一块儿寒冰一般,“本世子且要看看你能牙尖嘴利到几时,秦明殊,你不是想要替你的亡夫守丧吗,我成全你。”


    话音刚落,不等秦明殊想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就见裴钰直接伸手掀开了一旁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直接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


    顿时一阵黑暗笼罩而下,她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随后隔着被子,她听见裴钰拍了拍三下掌,很快一阵隐约的脚步声传入了耳中。


    方才他们进屋的时候并没有关门,是以奴仆进屋的时候也并不需要敲门,奴仆们进屋的时候都端着红木托盘,动作小心谨慎地收拾着屋子,按照世子的吩咐布置屋内。


    秦明殊被盖在被子之下,被子仿佛隔绝了她的一切视线,她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或许是因为从前瞎眼的缘故,她倒并不觉得难受,甚至能非常准确地估算出时间。


    约莫是一刻钟以后,伴随着一道木门的吱嘎声,奴仆们都离开了屋子,屋内再也没有旁的动静了。


    而后裴钰才伸手掀开了被子,顿时一阵光亮映入眼眸,秦明殊下意识阖上了眼眸,随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眸,一睁眼就看见了站在床榻边的侍女。


    侍女拿过红木托盘上的剪子绞掉了她的指甲,而后拿着矬子仔仔细细打磨了一番,做完这些事情,她便退下了。


    屋内静悄悄的,裴钰抬手解开了她手上绑着的发带,嗓音冷淡道:“你不是要守丧吗,我成全你,你且好好守着吧。”


    说完这话,他便径直转身离开了。


    秦明殊一时间有些不理解他话语中的意思,只能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一直等到他离开屋子并将房门关上的时候,她才逐渐回过神来,先是垂首解开了脚踝上绑着的带子,而后才翻身从床榻上下来。


    她转身就看清了屋内的布置,处处都绑着白色的绸带,俨然已经成了灵堂的模样,她慢慢走到圆桌边,垂首就看见了桌子上摆放着的一盘果子——一盘青色的果子。


    匆匆,秦明殊就动作中带着几分惊慌失措地侧首避开了视线。


    多看一眼,就会伤心断肠。


    只看一眼,就会狼狈如斯。


    她顿时就红了眼眶,拼命眨动眼眸想要止住眼泪,可惜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她侧首定定地看着那块儿牌位。


    那块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牌位。


    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