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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九幽死徒在禁法司总部的内应名叫恭台, 两年前忽然倒戈,主动联络九幽死徒,成为内应, 为他们提供情报。


    “禁法司戒备森严,且高手如云, 没办法硬闯。十五年前我们曾经组织死徒夜探总部,想救出真人,但去的弟兄被一网打尽,死伤惨重。”


    温孤让皱眉:“不能用武力, 那么只能混入其中,另想办法了。”


    “恭台是禁法司左副使,可以做你的引荐人, 将你安插进总部。只是你不能再用宋建国的身份,需要一个干净的背景。”


    既然他们这么说,必定能够妥善安排,温孤让没有异议,悉听尊便。


    次日一早,九幽死徒各自分散,为首的女子与温孤让扮作姑侄, 同行前往京城。


    路上走了半个多月, 抵达幽朝京师,二人又佯装成远亲拜访恭宅。


    入夜, 恭台回到家中, 在密室与他们见面。


    “门外是什么?”


    恭台端坐桌前,用沉静的目光审视着温孤让。


    “另一个世界。”他只能这么回答。


    “没有幽朝?”


    “没有。”


    “门外的人知道门内的世界吗?”


    温孤让摇头:“很少人知道,入门前我以为门内只是清净修炼的地方,没想竟是一个王朝。”


    恭台定定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才道:“禁法司共有八部,以八卦乾坤震巽坎离艮兑为名,坎部掌管审讯和诏狱,正缺一名书吏,你外貌斯文,有些书卷气,适合这门差事。”


    “诏狱?关押觉悟真人的地方?”


    “不。”恭台面色冷峻:“如他那般穷凶极恶之徒关押在永夜,而永夜的牌子归禁法司首尊保管,你只是小小书吏,千万别胡来。若被发现身份……禁法司对待九幽死徒可不会手软。”


    温孤让倒有些好奇:“我能否问问,你为何倒向死徒的阵营?”


    恭台垂眸默然片刻:“母亲病逝前向我坦白,她是觉悟真人的信徒,我与她大吵一架,直到她死都没有和解。之后每次回忆都悔恨不已。我想知道她究竟在相信什么。”


    温孤让明白,点了点头。


    恭台收拾心情,拿出一份户帖文书:“这是你的新身份,务必牢记在心,你姓孟名极,字复安,淮阳平秀人士,父母早亡,由堂兄堂嫂抚养成人,尚未娶妻。”


    温孤让接过文书仔细查看。


    “还有你的代号……”


    他抬起眼帘:“代号能让我自己起吗?”


    “可以。”


    他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下二字。


    “境……渊?”


    “嗯。”温孤境渊,他不能忘记自己真实的名字,不能忘了门外的世界。


    恭台看着他疏朗清俊的笔迹点点头:“我虽为你引荐,但之后在禁法司只能靠你自己,万事小心,自保为上。”


    温孤让不紧不慢道:“明白。”


    ——


    三日之后温孤让在恭台的安排下踏入禁法司总部报到。


    坎部堂官姚子慎为人圆滑,见着恭台满面笑意,不似其他人那么拘谨肃穆。


    “副使大人的眼光果然独到,这位兄弟样貌堂堂,一看就是才俊,前途无量啊。”


    恭台避嫌,略微交代几句便走了,姚子慎笑意未减,带温孤让前往诏狱和刑室:“你的事情很简单,只需负责日常文书收发和审讯记录,不必舞刀弄枪。”


    “多谢大人提点。”温孤让迅速入戏,恭恭敬敬地拱手,做好下属的本分:“日后若有不足之处还请大人不吝赐教,下官必定聆听教诲。”


    姚子慎见他态度如此谦卑,并未仗着左副使这个靠山耀武扬威,心里舒悦不少。


    “好说,只要你肯用心,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姚子慎笑眯眯看着他,随后想起什么,笑意微敛,声音也放低了些:“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禁法司八部的堂官各有背景,尤其是掌管震部的秦厉大人,年轻气盛,负责追捕缉拿,与咱们坎部来往密切,日后见着他当心些,他私下喊首尊大人姑父,你懂了吧?”


    温孤让恍然大悟,立马感谢他的警示。


    姚子慎早就想培养自己的亲信,奈何底下的人要么明哲保身,要么榆木脑袋不堪重用。倘若这个孟极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加上他和恭台那层关系,日后自己的根基就能更加稳固了。


    “不知你与副使大人有何渊源,他一向秉公处事独来独往,倒是第一次带人进总部。”


    温孤让垂眸道:“下官家贫,当年恭台大人外出公干,看我可怜,便施舍饭菜,并赠送笔墨纸砚,让我读书写字,将来出人头地。”


    姚子慎点头:“哦,原来如此,也算一段佳话,好啊。”


    接下来的几天,姚子慎留心观察温孤让的表现,发现他做事有条不紊,对公务上手极快,脑子十分灵活。更难得的是他在人情世故方面也颇为妥帖,虽然作为新人,才刚来不久,却与同僚都能和善相处,也没有因为左副使的关系自高一等,这些都让姚子慎非常满意。


    这日清晨点卯,首尊高贤特意将他留下,拿出一份审讯笔录。


    姚子慎心里不由紧张起来,担心出了什么差错。


    高贤低沉的嗓音平淡无波:“子慎啊,这份笔录是谁写的?”


    “咱们坎部新来的书吏。”


    高贤眼皮子也没抬:“叫什么名字?”


    “孟极,字复安。”姚子慎小心翼翼应对:“莫非他的笔录有错漏?”


    高贤用手点了点:“不,我只是感到意外,禁法司衙门里竟然还有如此赏心悦目的笔迹。”


    姚子慎纳闷:“笔迹?咋了?”


    高贤略微扫兴地抿嘴,随即笑道:“你们只晓得舞刀弄枪,案牍上的功夫也该用些心思,所谓字如其人,我想还是有些道理的。”


    姚子慎根本不明白首尊这番话的意思,随口应着,习以为常地附和。


    对牛弹琴,高贤彻底失去兴致,挥挥手:“你去忙吧。”


    “是。”


    ——


    温孤让来到禁法司半个月后,意外见到了淳王。


    那日清早,八部正在各自忙碌,忽闻一阵嘈杂声响,淳王带着几个随从气势汹汹闯入禁法司衙门,并且厉声怒斥:“八部的人都给我滚出来!”


    温孤让有些意外,因为无论恭台还是姚子慎都让他谨记,禁法司是一个法度严明,规矩森严的地方,绝不允许触犯规则,挑战权威。


    这么一个地方,即便皇亲国戚也该有所忌惮,谁知淳王竟然如同回自家后院一般,呵斥禁法司官员如同呵斥自家奴才,实在匪夷所思。


    他随众人赶往大堂,只见首尊之位坐着个虚胖的男子,玉冠华服,满脸阴鸷。


    这便是淳王?


    温孤让隐在人群中,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首尊高贤立在堂下,似乎也不明白他突然大发雷霆所为何故。


    “淳王殿下召集大家前来,有什么吩咐?”


    “我的首尊大人,荒原一案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叛逃的逆贼至今下落不明,你们禁法司干什么吃的?”


    高贤面色有些难堪,垂眸拱手:“通缉令已遍布两界十八省,逆贼十分狡猾,至今没有露出马脚,下官猜测他们很可能逃往塞外,并未返回大幽。”


    淳王冷笑:“这就是你的答案?”


    高贤自知这套说辞十分侥幸,霎时哑然无语。


    秦厉见姑父难堪,趁机转开话头:“其实当日追魂手拼死发出信号,按理应该不会让逆贼逃脱才对。”他斜眼瞥向姚子慎的位置:“那天我不在总部,听大家说,当时姚大人就在三重门附近,可是并未立刻支援,反倒把精力放在排查上,让逆贼有了充足的时间逃跑,真是白白浪费了大好的机会,可惜啊。”


    姚子慎眉头紧蹙,咬牙暗暗白了眼:“那是因为烟炮威力太大,把门上的牌子全都震了下来,散落一地,门也关上了,我们必须经过排查才知道信号来自荒原。”


    秦厉冷哼:“凡使用三重门都得签字登记,但凡你们先查记录,或是询问主簿,都不至于耽误那么久。”


    姚子慎怒极反笑:“文书纸张早就烧成灰烬,主簿被烟炮击中,当场昏厥,至今没有痊愈,秦大人但凡仔细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都不至于说出这种愚蠢的话。”


    秦厉表情稍显难看,没打算放过他:“那两位追魂手是淳王殿下的人,每次进门都是去荒原,用脑子稍微想想就知道了,还用得着排查?”


    “当日进门的人那么多,又不是只有他们两个。秦大人说这些话究竟有没有动脑子,未免太理所当然了吧?!”


    二人唇枪舌战攻击对方,越骂越上瘾。高贤的脸色一点点变得严峻,心想这哪儿是解围啊,根本火上浇油。


    淳王发出讥讽的冷笑,目光瞥着高贤:“首尊大人,这就是你调教的下属?”


    高贤垂眸不语,其他人也噤声沉默,不敢再吭气。


    淳王起身背着手闲逛一圈,扫视众人,目光落在大堂牌匾悬挂的宝剑上。


    “赤心剑,呵呵。”淳王极尽轻蔑:“陛下将禁法司视作护国利剑,称赞你们赤胆忠诚,碧血丹心,而你们把事办砸了,却还在此相互推诿党同伐异,不觉得羞耻吗?”


    鸦雀无声。


    “把剑给我摘下来!”淳王发怒:“禁法司不配悬挂赤心剑,本王说的!”


    见此情形,秦厉当即给手下人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把剑取下来,省得淳王更气。


    这样的气氛,没人敢用法术,乖乖搬来梯子爬上去取剑。


    高贤面如铁色:“殿下息怒,禁法司办事不力,都是下官失职。”


    “首尊大人,你办案的速度若有认错那么快,本王也不必跑来这儿多费口舌。”


    “是,下官再加派人手搜捕逆贼。”


    淳王不等他说完,迈着步子拂袖而去。


    高贤的脸色由青转白,当着下属的面被劈头盖脸斥责,实在有损他的尊严,但是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赤心剑被取下。御赐宝剑从大堂摘除,等同于否认了他为禁法司付出的一切。


    “大人……”


    八部堂官不敢轻举妄动。


    高贤自嘲般冷笑一声:“你们说,这赤心剑应当如何安置?”


    四下静若寒蝉。


    秦厉瞥向众人,眼珠子飞快转动,上前道:“淳王殿下的命令,咱们还是不要忤逆,否则他下回来禁法司看见赤心剑仍悬挂在大堂之上,只怕会震怒。”


    高贤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


    恭台道:“赤心剑乃圣上所赐,怎能轻易挪动,请首尊大人三思。”


    “对啊,万一圣上问起,如何交代?”


    秦厉皱眉:“禁法司如今归淳王管辖,自然应当以淳王殿下为重,咱们听从他的指令做事,即便圣上问询,责任也不该由禁法司承担。”


    高贤的神态愈发阴沉,摇了摇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捧着赤心剑的追魂手犹如捧着烧烫的烙铁,进退两难,心里焦急万分。


    就在众人争论的当头,温孤让默不作声走到牌匾下,从追魂手手中拿过赤心剑,轻巧地爬上梯子,将宝剑重新悬挂起来。


    他动作幅度很小,尽量避免引人注目,就像不起眼的影子,在不知不觉间物归其位,仿佛做了件理所应当的事,自然而然,一气呵成。


    原本棘手的问题就这么尘埃落定,众人都不想担责,于是默契地默认了这个结果,不点破也不质问。


    高贤亦是如此。


    他望向站在角落恭谨垂眸的温孤让,略笑了笑:“都回去做事吧,抓不到荒原逃犯,往后还有挨骂的份呢。”


    恭台也看了温孤让一眼,没说话,转头走了。


    回到坎部,姚子慎沉着脸将温孤让拉到一旁,问:“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去挂剑呢?”


    “赤心剑是禁法司的荣耀,下官猜测首尊大人不愿将其取下。”


    姚子慎闻言愈发恼怒:“你是什么人,竟敢妄自揣摩首尊的想法,未免有些自以为是了。”


    温孤让颔首道:“大人不必担忧,若是问责,下官愿一力承担。”


    姚子慎眉头紧锁:“你是坎部的书吏,大家都会认为是我指使你去做的,谁会找一个小书吏担责。”


    “下官失言。”


    姚子慎撇嘴,强自忍了忍:“经过这些天的观察,我原以为你是个稳重妥帖的人,怎么突然如此冒进?以后做事多想想后果,别给我惹麻烦,明白吗?”


    “明白。”


    话音刚落,追魂手过来传话:“首尊大人要见孟极。”


    姚子慎一愣,心下暗叫不好,怕是真要连累到他了。


    “你……”他现在看着温孤让就恼火:“你去吧。”


    是生是死,好自为之。


    温孤让来到签押房,此处是首尊大人日常办公的地方。


    高贤从案台后面抬眼打量,神情看不出喜恶,将他端详一圈儿,问:“你就是坎部新来的书吏?”


    温孤让不紧不慢:“是,大人。”


    “初来乍到,为何敢擅作主张去挂剑?你们堂官向来自扫门前雪,难道没教你谨言慎行?”


    温孤让依旧十分平静:“属下只是觉得,禁法司乃朝廷官署,并非淳王私第。”


    “你好大的胆子。”高贤都惊了,他竟然直接说出口:“不怕得罪了淳王,日后掉脑袋?”


    温孤让道:“淳王殿下的怒火只在一时,而赤心剑乃御赐之物,擅自摘取,若被有心人抓住大做文章,岂非惹火烧身?淳王睿智,会想到这点的。”


    高贤默然片刻,神色缓和,点头笑说:“年轻人有决断,本尊倒是低眉顺眼,对淳王过于服从了。”


    温孤让道:“首尊大人为大局着想,要顾及和周全的方面太多,肩上的担子太重,不能为所欲为。属下十分钦佩。”


    高贤的神色异常舒悦,跳开这个严肃的话题:“对了,你的书法有些玄机子的风采,你喜欢玄体?”


    温孤让:“属下幼年时遵从长辈的要求学习东游字体,后来遇见玄机子的《惊蛰帖》,虽是摹本,却惊为天人,从此只学玄机子。”


    高贤一听满是惊喜:“正是,东游字体刻板媚俗,世人只追捧名声,却不懂鉴赏真正的好书法,实在令人惋惜。”


    温孤让默而不语。


    “我家中有一幅玄机子的真迹,你想看看么?”


    温孤让眼睛发亮:“属下有这个荣幸?”


    “禁法司上下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品鉴者了。”


    温孤让受宠若惊。


    回到坎部,姚子慎焦虑地背着手走来走去,见他完好无损地回来,赶忙把人叫过去问话。


    “如何,首尊大人说了什么,可曾动怒?”


    “没有。”


    “那他……称赞你了?”


    温孤让透出些微青涩懵懂的表情:“不知算不算称赞,他说年轻人有决断,我也不敢自作多情,只能回答都是堂官平日耳提面令,教我们时刻想着为长官分忧。”


    姚子慎心里是一万个舒坦,嘴角几乎压不住,忙轻拍他的肩:“好,你很懂事,我想首尊大人会喜欢你的。”


    当晚温孤让便登门拜访高贤,与他一同鉴赏字帖。


    九幽门内的书法家,温孤让所知甚少,不过是提前探知首尊喜好,刻意模仿笔迹而已。


    先前刘玉曾不满他的清高姿态,温孤让暗暗自省,他的自我没那么重要,混迹于官场必须圆滑,他可以拿出为人处世的能力,慢慢周旋。


    事实证明他天赋异禀,不久便成了高贤家的常客。


    半个月后,京中发生一桩刺杀案,震惊朝野,淳王当街遭到杀手伏击,险些丧命。


    众目睽睽之下,杀手被当场抓获,此事很快传遍京师,皇帝命令禁法司审查,务必要问出实情。


    追魂手将刺客拖入禁法司,温孤让站在人堆里看清了他的脸。


    元克。


    他竟然当街刺杀淳王,还失败了。


    可他先前明明说过投奔怀王寻求庇护,怎会孤身犯险呢?


    元克也发现了温孤让,惊愕的神情稍纵即逝,被他很快掩盖。


    禁法司诏狱阴暗血腥,陈列着耸人听闻的刑具,负责动刑的追魂手个个面若寒冰,像是冷血的畜生。


    高贤召集八部堂官商议,由谁去审问这名刺客。


    噤若寒蝉。


    没有一个人想揽这门差事。


    高贤脸色异常难看:“秦大人,你说。”


    秦厉干咳一声:“坎部管牢狱和审讯,自然该由姚大人接手。”


    姚子慎攥紧拳头:“刺杀淳王这么大的案子,下官资历浅,职务低,不敢擅领。”


    高贤见他们一个个避之不及,大为恼火。其实他自己也不想接这个案子,听闻刺客被抓时破口大骂,也不知淳王干了什么缺德事,此案稍微拿捏不好便里外不是人。


    正焦头烂额,淳王府中管事的过来传话,点明此案务必由首尊亲审,不得假手他人。


    高贤脸都快黑了,只能勉强应下。


    “孟极何在?”高贤首先想到这个贴心的下属:“让他负责文书,随我一同审讯人犯。”


    温孤让得到命令前往诏狱,元克已被绑在刑架上,遭了一顿打,皮开肉绽,指甲全被拔光,血肉模糊。


    高贤只留下温孤让和两名亲信,保证审讯内容不会外泄。


    “说吧,叫什么名字,为何行刺淳王。”


    元克的双眼几乎被血污黏上,他费力地睁开眼皮子,看见端坐在圈椅里的禁法司首尊,还有他身后伏案提笔的温孤让。


    “给他松绑。”高贤一声令下,将元克从刑架放下来,还给他一把椅子坐。


    元克似笑非笑:“多谢首尊大人开恩。”


    高贤双手交错,冷眼瞥着他:“你认识我?”


    “怎会不认识?当年我崇拜首尊大人风采,立志考入禁法司,成为你的下属。”元克语气尤为自嘲:“谁知后来阴差阳错,进了州府衙门,又被长官卸磨杀驴,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高贤眯起双眼:“你叫什么名字。”


    “元克。”


    “荒原叛逃的逆贼?”


    “呵,逆贼,我可担不起这个罪名。”


    高贤端详他半晌,目光愈发狐疑:“既然逃出生天,为何冒险刺杀淳王?”


    元克抬起血淋淋的眼睛:“你当真要听吗?”


    “不必给我来这套,直说便是,本尊审案有什么不敢听的。”


    元克缓缓点头,一五一十地将荒原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包括淳王十数年来利用护卫队吸引母虫产卵,生下怪胎供他享用。


    高贤听完来龙去脉,额间冷汗淋淋。他不由握住圈椅扶手,用力握了握:“如此耸人听闻的故事,怕不是你编的吧?”


    元克面无表情看着他。


    那目光让高贤异常不适,拧眉道:“你的同伙呢?”


    元克屏息半晌,冷冷起唇:“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温孤让抬起眸子注视着他。


    “我们拿着这个秘密投奔怀王,希望由他对付淳王,揭发荒原的真相,可谁知怀王却把我们出卖了。”


    第72章


    高贤眉头紧锁:“你说什么?这里头还牵涉怀王?”


    水越来越浑。


    “众所周知, 怀王与淳王水火不容,他怎会出卖你们?”


    元克面如死灰:“因为淳王抓住了他的把柄。”


    “什么把柄?”


    “怀王最爱的侧妃是九幽死徒。”


    高贤张着嘴巴几乎说不出话。接二连三的秘辛犹如惊雷狂轰滥炸,令他失去招架之能, 淳王行妖冶歹毒之事,怀王涉嫌勾结九幽死徒……高贤后背浸湿, 意识到自己走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


    他强自冷静,抬起胳膊:“笔录给我看看。”


    温孤让起身递上一张白纸。


    高贤怪道:“什么意思?”


    温孤让道:“淳王殿下派人留在禁法司,等着拿笔录呢。”


    高贤眼珠子飞快转动:“审讯暂且搁置, 谁都不许向外透露一个字。”


    从诏狱出来,高贤与温孤让在签押房密谈。


    “你怎么想的?”


    “大人您现在很危险,若交出真相, 得罪淳王怀王,丑闻传出去,百姓非议,只怕连皇帝陛下也迁怒禁法司。”


    高贤焦头烂额:“谁说不是呢,我现在骑虎难下了。”


    温孤让不紧不慢:“此案已传遍京师,人尽皆知,若不秉公处理, 大人恐怕又会担上失职的罪名。”


    高贤背着手来回踱步, 背脊仿佛压着巨石。


    温孤让打量他的神色,垂眸缄默, 直到他忍不住开口询问:“你可有两全的法子?”


    温孤让思忖道:“容下官回去斟酌, 明日给大人答复。”


    高贤猛地回过身,严肃道:“复安,你当真有法子应对?”


    “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助大人度过此劫。”


    高贤目光如炬:“好,本尊信你这回, 但愿你不会让我失望。”


    ——


    温孤让告假离开禁法司,转过几条大街,确定身后无人跟踪,他来到城西一家药铺,掌柜见他大白天不请自来颇为诧异,脸上忽白忽青,赶忙把门关拢。


    “放心,没有尾巴。”温孤让过分镇定。


    掌柜手都在抖:“境渊,出了什么事,你暴露了吗?”


    “不,我需要假死的药物,你这儿有吗?”


    “谁要假死?”


    温孤让把元克被抓的事大致说一遍。


    掌柜的脸色愈发严峻:“他随时可能出卖你,你不能再回禁法司了。”


    温孤让摇头:“倘若他要出卖,我走不出禁法司。”


    “你要救他?”


    “他知道怀王侧妃是九幽死徒,也知道淳王私下干的脏事,没人希望他活下来。”温孤让说:“既然他没有揭发我,无论如何,我必须想办法保住他的命。”


    掌柜焦头烂额:“太危险了,在禁法司眼皮子底下假死……”


    温孤让却心意已决,态度十分坚定:“假死药给我,其他的事情我会安排好。”


    掌柜拗不过他,去里屋的暗格拿出一只小瓶子,交代说:“此药吃下去立刻见效,你需得斟酌时机。”


    “知道。”


    ——


    晚上温孤让回禁法司內衙,发现高贤已封锁诏狱,不许任何人接近,他思索一夜,将计划反复斟酌,确定无误,天色渐渐透亮。


    高贤正襟危坐,等着他的回复。


    温孤让说出他的看法:“为今之计只能让刺客永远闭嘴,他所掌握的秘密才会烂在肚子里,不会传出去。”


    高贤眉头紧锁:“不成,此案事关重大,人刚送进来就死了,岂非掩耳盗铃?”


    温孤让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自供书下官已经编好,只要元克手抄一份,签字画押,事情就能掩盖下来。”


    高贤逐字细看:“……因不满当年未通过考核进入禁法司而怀恨在心,遂报复淳王……”


    这份认罪书不涉及母虫和怀王只言片语,仿佛就是一个怀才不遇而心生怨恨的逆贼的复仇。


    高贤脸色严峻,垂眸思索半晌:“你这份供词写得是好,可他怎么肯认呢?”


    “若他还想活命,只有这条路可走。”温孤让镇定自若:“让下官去说服他。”


    高贤来回踱步,还是觉得不妥:“一旦他认罪,刑部就会提人复审,倘若他翻供,我们可就遭殃了。”


    温孤让:“大人放心,下官会给他一颗假死药,让他假死脱身,但此药实际是剧毒之物,吃下去必死无疑。到时已经完成交接,人死在刑部手上,跟咱们没有一点关系。”


    高贤倏地抬眼看过去:“囚犯哪儿来的毒药?”


    温孤让放低声音:“此毒服下便会阻断气息,表面看上去就像他用死术把自己憋死,没人知道是服毒所致。”


    高贤这才稍微缓和神色:“你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温孤让:“只要成功劝说他写下供词,计划就能顺利推进。”


    高贤责令:“好,你即刻去诏狱行动。”


    温孤让:“为防此事泄露,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拿我的手令去,没人敢偷听。”


    “是。”


    ——


    元克看着牢房门打开,一身玄色官服的温孤让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追魂手,端来桌椅和笔墨纸砚,放下便离开。


    “你穿这身衣裳还挺像那么回事。”元克调侃。


    温孤让抬手示意他安静,接着靠在门边,等追魂手远离,听见诏狱大门关拢,这才开始交谈。


    “薛穆和钟威呢?”


    元克沉下脸:“死了,怀王把我们交给淳王,只有我逃了出来。”


    “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月前。”


    温孤让想起那天淳王突然到禁法司大发雷霆,原来因为这个。


    “你是怎么潜伏进来的?”元克狐疑:“不怕被发现吗?”


    温孤让拿出自供书:“我有自己的目的。你现在最要紧的是保住这条命。”


    元克接过,就着烛光迅速扫一遍,扬手便将纸给丢了。


    “不可能,这是唯一揭发淳王的机会,我即便死也要拉他当垫背。”


    温孤让慢慢捡起供词:“别傻了,他不可能给你做垫背。淳王亲信就在禁法司,你若揭发他,供词会被立刻销毁,根本出不了禁法司衙门。别指望首尊会为你伸冤,他自保还来不及。”


    元克面若寒霜:“隐瞒真相就万事大吉了?呵,等事情结束,我还是会被灭口。”


    “所以你要在他们灭口前先自尽,死人自然不会被灭口。”


    元克不解:“什么?”


    温孤让拿出小瓶子:“假死药。等供词递上去,当日你就会被移交刑部,服下此药,全身脉搏停止,呼吸和心跳通通消失,假死症状维持六个时辰,尸检看不出来,你会被埋进乱坟,到时我再把你挖出来。”


    元克倒出瓶子里绿豆大小的颗粒:“我怎么相信你,万一这真是毒药呢?”


    温孤让:“凭我们在荒原几个月的相处,你自己决定是否相信。”


    “可是放过淳王,钟威薛穆都白死了,还有聂老……”


    “所以我需要你写两份供词,一份真,一份假。”温孤让的轮廓在烛光下若明若暗:“我会在恰当的时机揭露真相,让淳王付出应有的代价。”


    元克默然看着他。


    温孤让递上毛笔。


    ——


    首尊大人拿到元克亲笔所写的供词,笑逐颜开,对温孤让办事能力的赞赏已溢于言表。


    但他也实在好奇:“你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此人心甘情愿写下供词?”


    温孤让:“下官只是抓住人性弱点,他想活命,那便是突破口。”


    高贤点点头,拿着供词立即进宫汇报案情。


    次日清晨,刑部郎官到禁法司提走囚犯,交接时不住地称赞高贤:“首尊大人神速,这么快就有进展,下官以为还要磨些时日呢。”


    高贤道:“此案并不复杂,刺客该吐的都吐了出来,就看刑部复审还能问出什么。”


    元克被押解送往刑部,刚走进大牢,他突然窒息倒地,身体不断抽搐,脸上青筋暴起,惊得众人手忙脚乱,医官还没赶到他就咽了气。


    这一整天温孤让照常在禁法司处理公务,没过多久便听见外头传来消息,元克暴毙身亡,刑部侍郎焦急忙慌入宫面圣,遭到一番训斥,皇帝命令鞭尸,拖去乱坟埋了。


    人刚转交给刑部就出了事,听上去自然蹊跷,但所有人都希望此案尽快了结,即便真有蹊跷也不会深究。


    温孤让住在禁法司內衙,等到夜里大家都睡了,悄无声息,他算着时间出门,前往乱坟把元克挖出来。


    谁知刚走出三堂,忽然一个声音从后面把他叫住。


    “孟极?这么晚你上哪儿去?”


    温孤让心下一怔,回过身,发现那人竟是秦厉。


    “秦大人。”他找了个借口:“睡不着,想出去买酒。”


    秦厉走近,大喇喇揽住他的肩:“何必出去买,正好长夜无聊,我那儿有好酒,走,一起吃两杯。”


    “……”


    “怎么,首尊大人能找你吃饭,我们这些堂官就不配跟你喝酒了?”


    温孤让略笑了笑:“我是怕姚大人知道会不高兴。”


    秦厉闻言皱眉啧一声:“你怕他作甚?那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不知巴结了多少人才爬到今天的位置,你在他手下当差完全是屈才,懂吗?走,我慢慢跟你聊。”


    温孤让抬眸望向天上的月亮,顶多再有半个时辰元克就该醒了,如果不及时把他从坟里刨出来,肯定会窒息而死的。


    “你来禁法司这么久,我早想找机会跟你喝两杯。”震部暖阁,秦厉拿出竹叶青,还让手下去后厨弄两个小菜:“姚子慎像守财奴似的把你看那么紧,你没觉出他不希望咱们两个亲近么?”


    “坎部和震部素来不和,我刚到便有所耳闻。”


    秦厉冷笑一声:“原本两部之间没有任何嫌隙,奈何他姚子慎做人太差,自己能力平平,还见不得别人出风头,心眼比针眼还小。”


    温孤让抿了口酒:“他不像那样的人。”


    “你跟我刚入禁法司时一样,缺心眼。”秦厉轻嗤:“你是姚子慎的手下,可是比他能干,比他会替首尊分忧,所谓功高盖主你也该有所防备,姚子慎背地里指不定多恨你呢。”


    温孤让露出惊愕的神色:“不至于吧?”


    “呵,别小瞧老男人的嫉妒心,八部堂官里他年纪最大,脑子和体力都远不及年轻人,晋升之路遥遥无期,你在他旁边做对比,把他衬得一文不值,不恨你恨谁?”


    温孤让瞥向窗外的夜色,手指攥着酒杯不出声。


    “要我说,凭你的能力,做坎部堂官绰绰有余。”


    温孤让:“我才刚来几个月,资历浅,又没什么背景,哪里够得上堂官。”


    秦厉啧道:“禁法司凭能力晋升,首尊大人看重你,日后有的是立功机会,难不成你甘心做个小书吏?大材小用嘛不是。”


    温孤让有些坐不住:“秦大人,时辰不早了,要不先撤吧,被人发现我们在堂部吃酒,影响不好。”


    秦厉按住他的肩膀,不由嗤笑:“你也太谨慎了,怕什么,每天累死累活,吃两口酒怎么了?还有啊,别喊大人,咱们差不了几岁,私下叫我厉哥就是。”


    温孤让眉尖微蹙,冷冷瞥他两眼,稍作思索:“厉哥,我约了人,不能陪你吃酒了。”


    “啊?”秦厉纳闷,眨眨眼:“你约了谁?”


    “一个小娘子。”


    “啊……那你说出去买酒是托词?”


    “对。”


    秦厉啧一声,用力拍大腿:“早说嘛,看我耽误你幽会!快去快去。”


    温孤让起身正欲离开,突然又被他叫住。


    “孟极,朝廷禁止官员狎妓,你可别犯糊涂,那个小娘子……”


    “她是清白人家的姑娘。”温孤让打断。


    秦厉张嘴点头:“那就好,看我多替你操心。”


    温孤让走出禁法司衙门便迅速隐入夜色中,他匆忙赶往野坟地,顺着板车印子在坡上密密麻麻的坟包之间搜寻,最近翻过的土色会更“新鲜”,温孤让找到目标,抄起坟地里被随意丢弃的旧铲子,开始埋头挖坟。


    月色清冷,荒郊尸地阴气极重,一阵风过去,浑身鸡皮疙瘩耸立。


    好在埋得不深,终于挖到了人,温孤让丢开铲子,用手刨土,飞快地把元克揪起来。


    “咳咳……”元克面无血色,大口大口喘气:“差点憋死,你要再晚一刻,只能挖到一具死尸……”


    温孤让也惊出一背的冷汗,斜靠着土堆缓神。


    “我活过来了。”元克瘫坐在坑里仰望月亮:“还能喘气,真好。”


    “元克已死,以后你必须隐姓埋名,别被禁法司发现你还活着,否则我也会暴露。”


    “明白,我会好好做个死人。”


    元克拍掉身上的土,转头发现温孤让目光恍惚,仿佛陷入某种回忆,元克很意外:“你怎么了?”


    他慢慢回过神:“没什么,想起上次挖坟掘墓的情景。”


    元克听得毛骨悚然:“你、你经常挖人家的坟?”


    “没有,就两回。”温孤让起身填坑:“你赶紧走,这里我来善后。”


    元克也爬出土坑:“说真的,在土里醒来的滋味比下地狱还恐怖,当时我甚至想过你真的会来救我吗?这会不会是你设的局……”


    温孤让停下铲子,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递给他:“夜长梦多,快走吧。”


    元克深吸一口气:“好,你多保重,记住我们的仇,别放过淳王。”


    温孤让立在月下,看着元克跑上山坡,影子消失于茫茫夜色。


    然后又剩下他一个人了。


    ……


    刺杀案后,高贤对温孤让的信任和倚重愈发明显,他的职位虽然仍是坎部书吏,但常被高贤借走,交代一些额外的公务。


    姚子慎原打算给自己培养的亲信,就这么被首尊大人截胡了。


    更令他不爽的是,秦厉竟然也跑来向孟极示好,而且当着他的面拉拢,挖墙脚挖得有恃无恐,首尊便罢了,他秦厉算什么东西,居然也敢来沾惹,当真可恶至极。


    不过孟极还算懂事,对待秦厉一直淡淡地,至少当着他的面是这样。


    姚子慎对这个年轻人产生强烈的嫉妒,危机感令人焦躁又沮丧,这日休沐,他与刑部官员在酒楼碰见,便坐在一起闲聊。


    说到元克一案,刑部上下无不憋火,人犯在禁法司好好的,刚送进刑部就暴毙身亡,若非尸检证明他是运功窒息而亡,恐怕都会怀疑是禁法司搞的鬼。


    听者有心,姚子慎借着酒劲摸去野坟坡,挖开几座新坟,还真让他找到一个空坟包。次日酒醒,他偷偷去了刑部,想找当日负责埋葬元克的小吏辨认,可惜人不在,姚子慎只能等两日再说。


    谁知此事很快就被高贤知道了,他把姚子慎喊去问话。


    “你对元克一案还有什么意见?”


    姚子慎冷汗淋淋,心下纳罕,首尊怎么那么快收到风声?莫不是秦厉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好随时下手?!


    “不敢……”姚子慎心虚得声音发颤:“昨夜下官醉酒,好像挖出空坟,所以才想找人确认一二……”


    高贤幽深的目光一动不动地锁住他:“看来你近日颇为清闲,和刑部的人把酒言欢谈天说地,怎么,还想帮他们把元克的案子翻出来赖给禁法司?”


    “下官不敢!”姚子慎瞬间无比清醒。


    高贤的眼睛冷若冰霜:“禁法司容不下吃里扒外的人,你心里有数吧?”


    “下官脑子发昏,一时糊涂,请大人降罪!”


    “糊涂?别害人害己才好。”高贤压迫力十足:“刺杀案已经了结,我不希望再听见元克这个名字。”


    姚子慎赶忙回:“是,下官明白。”


    又过两日,禁法司在云川府分部的一位主簿来总部办差,他和姚子慎是同乡,二人少不得要找时间小聚一番。


    “你知道吗,我们堂官前几日抓住一名九幽死徒。”同乡透露最近发生的怪事:“原本该送往总部,但是秦厉竟然过去把人扣下,似乎有所图谋。”


    姚子慎一听便来了精神:“当真?”


    同乡道:“我替你留心着,打探到一点眉目,他好像要借用此人放长线钓大鱼。”


    姚子慎眉头拧起,身体前倾:“怎么说?”


    “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我只听见他跟我们堂官说,等这回立了大功,便有资格摸到右副使的位子了。”


    姚子慎当即冷笑:“凭他?能有多大的功劳?还能把九幽死徒一锅端了不成?”


    同乡清咳一声:“你别忘了总部潜藏着九幽内奸,代号烛龙,至今没挖出来,搞不好这回被秦厉摸到尾巴呢。”


    姚子慎的脑子飞快转动:“你们抓的那人什么来头?”


    “是个女子,名叫丹凤,潜伏在道观里,对外身份是仙姑,平日有意无意地给信众和香客描述九幽门的存在,有位堂官夫人去上香,觉得不对劲,堂官又派人试探,就这么给抓住的。”


    姚子慎缓缓点头,神情变得探究。


    同乡瞧着他:“老哥,我知道你和秦厉不对付,倘若他官升一级,你的处境可就难了。”


    姚子慎怎会不知。


    “对了,你那个新来的下属呢?不是挺会办事,要不找他出出主意?”


    “不可,”姚子慎立刻反对:“他如今是首尊面前的红人,又得秦厉拉拢,肯定不会死心塌地为我效忠,靠不住的。”


    同乡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姚子慎脑壳痛:“先替我盯着,容我回去慢慢琢磨一下。”


    这一琢磨便匆匆过去两日光阴,他压根没想出什么应对之法,终于还是找到温孤让。


    “复安啊,我看秦大人最近神采奕奕,可有什么喜事?”


    温孤让神情困惑:“有吗?”


    姚子慎笑道:“先前他老找你一块儿吃饭,怎么这两日不见踪影?”


    温孤让像是没有听出言外之意:“属下不太清楚。”


    姚子慎的笑容稍微有点僵,上下端详:“也对,你如今深受首尊大人器重,自然看不见别的人和事了。”


    温孤让这才反应过来:“您是我的长官,只要您问,我必定知无不言。”


    姚子慎撇了撇嘴,心里已然打消找他拿主意的念头。虽然他把话说圆了,但态度和最初时已有所不同,是个人都能觉察得出来,姚子慎不可能再毫无芥蒂地信任他。


    不过事情很快出现转机,秦厉被高贤派出去执行任务,十天半月才会回来,这就给了姚子慎见缝插针的机会。


    他把云川府抓住一名九幽死徒的消息告诉高贤,当天便拿到手令,将那位丹凤道长带到了总部诏狱。


    “秦厉竟然没对你大动酷刑?”姚子慎饶有兴致地打量:“你们之间有何交易,说吧。”


    丹凤十分冷淡,抬起下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给我装,这里是诏狱,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到时可不能这么仙风道骨干干净净坐在这儿了。”


    丹凤别开脸不予理睬。


    姚子慎的笑意瞬间消失:“大刑伺候。”


    两名追魂手将丹凤绑上刑架,先用鞭子狠抽一顿,再往她身上泼盐水。


    “我说!”丹凤受不住疼,屈服得很快:“让他们走,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姚子慎当即大手一挥:“全部出去!”


    丹凤喘着粗气,脸上满是恼怒与恐惧:“禁法司究竟谁做主?我早就招了,还要反反复复审几回?!”


    姚子慎眯起眼睛:“你早就叛变供出了同伙?那怎么没有端了云川的九幽组织?”


    “端了不就知道我反水么?”丹凤咬唇:“秦厉留着我有别的用处。”


    “说下去。”


    “他想把我带回总部,假装刑讯逼供,再为我洗脱嫌疑,放出去。”


    姚子慎似乎明白过来:“挨过刑罚还没有叛变,九幽死徒一定会来接你,对吗?”


    丹凤不情不愿地点头:“在京的九幽死徒必定知道烛龙的身份,顺着这条线说不定还能挖出你们总部的内奸。”


    姚子慎笑了:“好啊,好啊,有意思。不过他把你放出去,不怕你跑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丹凤不语。


    姚子慎轻哼:“禁法司有秘制的蚀心散,到时请仙姑品尝。”


    “畜生。”


    姚子慎轻轻掐住她的下巴:“计划不变,换做我来主导,你老实配合,秦厉许给你的好处我双倍奉上,如何?”


    “我有得选吗?”


    “你很识时务,命不会太差。”姚子慎直起背,居高临下瞥着她,目色森冷:“既然做戏,那就得做得逼真些,省得被看出破绽。请仙姑再吃点儿苦头,你放心,我下手有轻重,绝不会伤筋动骨,让你后半生残疾。”


    丹凤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你、你要干什么……”


    姚子慎慢条斯理挑选刑具,像在挑选称心如意的玩具。


    第73章


    趁秦厉还没回来, 姚子慎偷走他的棋子和计划,以最快的时间部署,向首尊表示云川府抓错了人, 审来审去就是个寻常坤道,被他们捕风捉影给冤了。


    伤痕累累的丹凤就这么走出禁法司, 她脸上是触目惊心的鞭痕和烙疤,身体非常虚弱,没走两条街便昏倒在了巷子里。


    九幽死徒异常谨慎,连个影子都没露。


    这自然在姚子慎的意料当中, 于是等到傍晚,他安排的好心人秋嫂出现,将重伤的丹凤搀回了家。


    三天过去, 终于有了异动,一个货郎敲开秋嫂家门,向她兜售香包和风筝。秋嫂听从姚子慎的命令,来者不拒,让货郎进屋慢慢详谈,她在外面放风。


    不多时丹凤出来,戴着面纱, 与货郎一同离开。


    蚀心散的毒性会在服下后第七日发作, 姚子慎断定最多再等四天,在京的死徒余党便能一网打尽。


    有了这份自信, 他在温孤让面前不由自主拿起款来, 问:“复安啊,你近日为首尊大人奔走,肯定很忙吧?原本我这儿有件事想让你参与,可惜你没时间。”


    温孤让恭恭敬敬道:“下官是坎部书吏, 大人尽管差遣吩咐。”


    “不必。”姚子慎立马回绝,干脆响亮:“我怎么好劳烦首尊的爱将呢,这件苦差还是我自个儿办吧。”


    温孤让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就在姚子慎等着立功的当头,秦厉提前回到禁法司,交完差便赶去云川府,接着东窗事发,他带着分部堂官从三重门回来,直奔首尊的签押房。


    也不知他如何汇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首尊高贤便下令将姚子慎扣押,直接送进诏狱审问。


    对八部堂官下达扣押的命令,事情非同小可,姚子慎满头雾水,弄不清当下什么情况。


    首尊亲自审问,秦厉与云川府分部堂官立在一旁陪审。


    “大人,下官犯了何事?”


    高贤歪在圈椅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还想问你,前几日放走的那名九幽死徒怎么回事。”


    姚子慎迅速扫过秦厉的脸:“您是说丹凤?”


    高贤抱着胳膊冷道:“你亲自审讯,之后解除了她的嫌疑,还向我保证此人绝非死徒,只是个寻常坤道?”


    姚子慎干咳一声,明白事情瞒不住,早晚会被秦厉揭穿,但只要大功告成,首尊自然也不会计较是谁抢了谁的功。于是他直接承认:“下官骗了您,那个丹凤确实是九幽死徒。”


    高贤眯起双眼:“你承认了。”


    “是,下官故意放走她的。”


    高贤缓缓点头:“承认就好,你潜伏总部多年,终于藏不下去了吧,烛龙。”


    姚子慎愣住,错愕地瞪眼:“烛龙?”


    秦厉冷笑:“真没想到,原来隐藏在总部的内奸就是你啊,姚大人。”


    “我……我?!”姚子慎大惊:“我跟烛龙有何干系?这是毫无依据的栽赃!”


    高贤开口:“方才你自己都承认了,何必再做这番喊冤的戏?”


    “方才?”姚子慎突然觉得舌头打结,脑子也嗡嗡直响:“不,首尊大人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放走丹凤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并非承认我是烛龙!”


    秦厉好整以暇地瞥着他:“是么,说说看,你准备如何钓大鱼?”


    姚子慎为了甩掉这顶大帽子,立刻将事情和盘托出:“好吧,就是用你的计划,放她出去引诱在京的死徒余党出现,而且她现在已经被带走了,很快会给我发送信号。”


    秦厉拧起眉头,仿佛听见怪谈般困惑:“什么叫用我的计划?姚子慎,你安的什么心,想拉我下水啊?”


    高贤开口质问:“那个道姑怎会配合你诱捕她的同党?”


    姚子慎现在已经乱了,张嘴结巴:“她,她早就向禁法司投诚了呀。”


    “投诚?那么她供出的同伙呢?”


    姚子慎愣了:“这,这该问云川府的堂官……”


    堂官随即向首尊拱手:“大人,丹凤压根儿没有变节,也没有供出同伙,她在云川府被秘密逮捕,对外是以作法事的名义请到我岳父家,按理说应该没有死徒知道她被抓才对。”


    姚子慎的脑子一团乱麻:“可她分明告诉我已经投诚,而且和秦厉达成交易,我只是照他们的计划想立功啊……”


    秦厉冷笑:“不愧是烛龙,连脱身的借口都编好了。”


    “难道那娘们骗我?”


    “你的戏演过了。”高贤沉声道:“她说投诚的那些话,除你以外还有别人听见吗?”


    姚子慎浑身僵硬:“没有,她特意让我屏退左右……”


    “还真是贴心呢。”秦厉讥讽:“按理根本没有死徒知道她被抓,怎会有人去接应?说明消息是你传出去的,你就是烛龙。”


    “我不是!”姚子慎极力否认:“我只想立功,我中了死徒的圈套……”说到这里突然醒悟过来:“不对,这是你设的圈套,秦厉,是你在背后阴我!”


    秦厉闻言不慌不忙,眼神像在看一个笑话:“事情到了这一步,还嘴硬狡辩。”


    姚子慎冷汗淋淋:“我有证据,放走丹凤那日我派了两名追魂手跟踪监视,大人找他们一问便知!”


    高贤冷道:“立刻把人带过来。”


    不多时那俩追魂手便到了诏狱。


    “姚大人怎么安排你们监视丹凤的?”


    “大人让我们远远跟着,嗯,直到她被一个老妈子带走就不用跟了。”


    姚子慎赶忙补充:“那是秋嫂,在我家干活的远房亲戚,我给她在城南租了个院子,扮作好心人收留丹凤……”


    高贤眯起双眼:“为何不让追魂手继续监视?”


    “九幽死徒一向谨慎,我撤掉人手也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否则他们恐怕不会现身的!”


    “你家干活的亲戚?”秦厉眯眼逼问:“稍微找人调查便知底细和目的,死徒会蠢到上当吗?!”


    姚子慎猛然间哑口无言。


    高贤又命人将那位秋嫂带到禁法司问话。


    “你可知这些天来自己在做什么?”


    秋嫂被禁法司的气势吓得发抖:“我、我只是听从老爷的命令,照看一位受伤的女子……”


    “你们相处几日,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她、她只是感叹死里逃生,而且对老爷十分敬重。”


    秦厉冷笑:“还有呢?”


    秋嫂拼命回想:“还有……她留了封信给老爷。”


    秦厉立马道:“信呢?”


    姚子慎赶忙交代:“在我书案上,一首普通的打油诗而已。”


    秦厉给手下递了个眼神,追魂手很快将信拿了过来。


    高贤打开来看:“佳柳因愁梦痕冢,拥君相看待秋梨。问玉闻伤酥似糖,独枕夕竹荔枝馥。懒红晚雨白日闭,遥照红菊倚深痕。”


    姚子慎猛咽口水:“虽然我没搞懂她这封信什么意思,但一首打油诗说明不了什么吧?”


    秦厉端来烛台,将纸放在蜡烛上方烤了会儿,姚子慎紧张地盯住,不过并未烤出别的东西。


    姚子慎略微松一口气:“我都说了,那封信没问题。”


    秦厉又仔细读两遍,忽而展眉一笑,递给高贤:“姑父,这是用反切法做的密信,让我重新解读给你听。佳柳两个字分别取其声和韵,便是九字,因愁可组成幽字,梦痕便是门字。”


    高贤神情大变:“读下去。”


    “九幽门终将开启,勿忘死徒之志,烛龙务必保重己身。”


    高贤拿过信纸默念,发现这首狗屁不通的诗果然能凑出这句话。


    而姚子慎已经愕然不知所以,呆愣在那儿:“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这首诗的意思!”


    “哼,事到如今还敢狡辩!”高贤大怒:“你所谓的部署根本无法证明你的清白,我只看到你处心积虑营救死徒放虎归山!现在连物证都有了,烛龙,亮出你的真身吧。”


    “我不是!”姚子慎声嘶力竭:“秦厉冤枉我,这是他做的局,我在云川府的同乡可以作证!”


    堂官道:“你那位同乡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怕不是早已被你灭口。”


    “不可能!”姚子慎垂死挣扎:“我已经给丹凤吃下蚀心散,她最多能活七天,还剩两日,她一定会回来的!”


    高贤冷道:“不必拖延时间,本尊没功夫再看你这些把戏,禁法司最恨内奸,诏狱的刑罚想必不用我多说,先过一遍吧。”


    “大人……”


    首尊起身就走,秦厉留下来施刑,似笑非笑看着他:“姚子慎,这回你的死期是真到了。”


    ——


    当夜,秦厉从诏狱出来,扭动颈脖活动筋骨,见坎部还没熄灯,便知温孤让还没走,他乐呵呵过去打招呼。


    “今后你该有得忙了,等姚子慎伏法,坎部堂官的位子除了你,还有谁坐得?”


    温孤让放下笔,问:“他怎么样了?”


    “嘴硬着呢,没那么容易招供。”秦厉四下打量,见周遭无人,他放轻声音笑说:“多亏你出面帮我说服丹凤,否则没有她的配合,这场大戏可唱不下去。”


    温孤让没接话,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首尊大人没有怀疑?”


    秦厉挑眉:“姑父也烦他,前几日他和刑部勾搭,还跑去野坟坡挖元克的尸体,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姑父好容易摆脱元克一案,他姚子慎想干嘛?找到首尊大人的错漏,去向淳王邀功?”


    温孤让略笑了笑,不管姚子慎是不是内奸烛龙,高贤厌恶他,他就一定是烛龙。


    “你等着晋升吧。”秦厉拍他的肩:“我得回去歇一歇,明日还得接着审呢。”


    那姚子慎在诏狱被连审三日,身上皮开肉绽,没一块儿好地。


    “还不死心?”秦厉极尽嘲讽:“蚀心散早该发作了,你不是说丹凤会回来吗?”


    姚子慎现在也想通了,抬起血淋淋的眼皮,声音嘶哑:“你提前把解药给她了吧?”


    秦厉笑开:“别赖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为了扳倒我,不惜放走一名死徒,你才是禁法司的祸害。”


    秦厉凑近,小声告诉他:“放心,解药是假的,丹凤早已毒发身亡,再也没有人能替你洗刷冤屈了。”


    姚子慎浑身寒意:“我要杀了你!碎尸万段!”


    秦厉笑得异常舒坦。


    ——


    姚子慎依旧咬紧牙关没有招认自己是烛龙,秦厉在诏狱熬了几天,夜里回震部吃夜宵,叫上几个手下饮酒放松,兴致高,喝得伶仃大醉。


    深夜,温孤让悄无声息来到震部暖阁,看见他们东倒西歪不省人事。天气凉,暖阁里烧着炭,秦厉趴在临窗的炕上,小桌子摆着油灯,温孤让拿起酒瓶子晃晃,里头还剩不少。


    因为烧着炭盆,窗子没有关拢,今晚寒风簌簌,倘若酒壶不小心摔落,油灯再被吹倒,瞬间就能将炕上的褥子烧起来,搞不好还会烧到地上的毛毯和墙边的窗帘,飞快蔓延。


    温孤让这么想着,慢慢将烈酒洒在毛毯、引枕和褥子上,手指稍微那么一推,油灯从桌沿跌落,点燃缎料长褥,火光逐渐热烈,他不声不响离开暖阁。


    回到官舍,他把水壶放上炉子,慢条斯理拿出茶叶,准备泡一壶茶。


    这时外头突然锣声急促:“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一时间窗外人影憧憧,火光如同掠影般倏忽而过。


    水烧开了,温孤让用帕子包着把手,倒水将瓷杯涮一遍,接着慢悠悠泡茶。


    等到高贤闻声赶来禁法司,震部暖阁已烧掉大半,醉酒的秦厉及其下属被捞出来,瘫坐在地,依旧没有清醒。


    温孤让披着外衫站在人堆里,眼帘低垂,置身事外。


    “怎么回事?!”高贤大怒。


    负责指挥灭火的恭台回道:“油灯引发的走水,这几日天冷烧炭,窗子没有关拢,风太大,应该是风引火造成的。”


    高贤看着地上烂醉不醒的秦厉,气得险些一脚踢过去:“竟敢在衙门里饮酒作乐!混账东西,定是他喝酒误事,还不打两盆冷水让这几个醉鬼清醒清醒!”


    “是,大人。”底下人赶紧遵命去端水。


    高贤看着惨不忍睹的震部,突然想起什么,忙问:“诏狱有人看着吧?”


    恭台四下扫了一圈儿:“有几个狱卒过来帮忙灭火,但应该有人留守。”


    “应该?”高贤眉毛挑起,随即抬腿往诏狱方向去,漆黑的斗篷在寒风里翻飞。


    温孤让随着人群也跟着往诏狱走。


    牢房和刑室在半地下,乌压压的影子走下石梯,四下黢黑,嵌在墙壁的火把不知为何尽数熄灭,高贤暗叫不好,命人将所有灯点亮,他提着灯笼疾步往前,发现刑室内空空如也,原本应该绑在刑架上的姚子慎不翼而飞,地上躺着一具狱卒的尸体。


    “人呢?!”高贤惊怒。


    “这……怎么会这样?”


    “姚子慎跑了?”


    关在牢房里的犯人们闻声欢呼,幸灾乐祸地起哄讥诮:“哈哈哈狗咬狗真好看!姚子慎早跑了,你们等着他回来报复吧!”


    恭台上前查看镣铐:“没有破损痕迹,他是怎么摆脱的?”


    离部的堂官猜测:“莫非他自断手骨挣脱出来?!”


    高贤面色阴沉:“城门还没有开,他出不去,一定还在京师,立刻派出追魂手搜捕,找到他,格杀勿论!”


    “属下遵命!”


    ——


    严重失职的秦厉被关了禁闭,清早,他的随从过来给他送饭,告知昨夜姚子慎趁乱越狱,首尊大人下令全城搜索,目前尚无任何消息。


    秦厉头痛欲裂:“看守诏狱那群蠢货,该不是故意放走他的吧?”


    随从道:“应该不是,姚子慎负责管狱事务多年,首尊大人为了防止意外,把狱卒全换了,其中还塞进咱们震部的人,肯定不会协助他出逃的。”


    秦厉冷笑:“我忘了,他是坎部堂官,莫说诏狱,整个禁法司他都了如指掌,只是没料到他的脑子还转得动。”


    “这回首尊大人真生气了,您的处境……”


    秦厉满不在乎道:“他是我姑父,难道还真把我废了不成?顶多关几日禁闭,之后自然放我出去。”


    随从道:“昨夜的大火烧得蹊跷,我听老周说,他迷迷糊糊间好像看见孟极的身影。”


    “孟极?”


    “是,属下怀疑这场火会不会是人为的?”


    秦厉思索片刻,轻笑道:“不可能,他烧我的暖阁图什么?大火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姚子慎潜逃,可孟极有何理由帮他?”


    “属下也没想通,或许他顾念旧情?”


    “姚子慎的下场有他孟极一份功劳,哪有旧情可言。”秦厉眯起双眼:“不过话说回来,孟极这人心计颇深,此次借我之手扳倒姚子慎,做得滴水不漏,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他置身事外坐收渔利,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您打算怎么做?”


    “等过两日姑父气消了,我得向他交代此事经过,省得他被蒙在鼓里,还把孟极当个清白无辜的老实人呢。”


    随从点头附和:“他如今颇得首尊器重,您手上握着他的把柄,保不齐将来会掉转矛头对付你,该早些防备才好。”


    秦厉挑眉:“谁怕他?若敢跟我争,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初雪落下,天气愈发冷了。


    温孤让用俸禄在城西较偏的地方买下一间宅子,每到休沐时过去小住,整理打扫一番。


    雪天日光稀薄,早上的光景雾蒙蒙,人们关在家里烧火取暖,越往城西深处走,人烟逐渐稀少。


    温孤让收伞进屋,脱下斗篷,拍拍身上的雪,点亮蜡烛,拢着微弱灯火往里间去。


    刚进门,一把锋利的匕首抵住了他的喉咙。


    温孤让瞥过去:“大人的手骨养好了?”


    姚子慎慢慢放下利器:“若非想着报仇,只怕也好不了这么快。”


    温孤让无视他那双恐怖的眼睛——秦厉在动刑时将他的眼皮给剪了。


    “禁法司并未放松戒备,追魂手还在满城搜捕,你还是别露面的好。”


    姚子慎身上的皮外伤已经痊愈,但是左脚跛了,再也无法正常行走,他如今最大的执念便是向秦厉复仇。


    “复安,真没想到我在禁法司经营多年,到头来只有你相信我,还肯出手相助。”姚子慎自嘲:“我做人当真失败。”


    温孤让将烛台放在案上:“趋吉避害也是人之常情。”


    “我那个同乡找到了吗?”


    “他的尸体被船夫发现,从河里捞出来,几乎面目全非。”


    姚子慎攥紧拳头:“一定是秦厉干的!高贤未必不知道真相。”


    温孤让道:“秦厉被停职两个月,最近刚回震部,气势倒比从前更加厉害了。”


    姚子慎咬牙:“我绝不允许他如此逍遥。”


    温孤让貌似无意地搭话:“其实秦厉和首尊之间也有矛盾,他在外面置办宅子,从首尊家中搬了出去,想来是不服管束的。”


    姚子慎立马问:“他的宅子?在哪儿?”


    “照照街,杏花巷。”温孤让将热茶杯窝在掌心暖手:“七日后小年,我听见他让随从提早安排,要请客暖居。”


    姚子慎眼珠子飞快转动:“暖居,依他的性子,想必要喝个大醉了。”


    温孤让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子:“这是饮血露,含有剧毒,涂在刀刃上,只要划破对方皮肉,毒素就会随着血液蔓延,必死无疑。你受刑后武力大不如前,用这个防身吧。”


    姚子慎接过:“真是个稀罕物,我一定会好好使用它。”


    ——


    小年夜,温孤让在恭台家中做客,吃完饭,两人在暖阁围炉下棋。


    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寒风低吟,温孤让盘腿坐在炕上,握一只小铜炉暖手。


    “丹凤伤得很重,路上险些没撑下来。”恭台说:“秦厉动刑以见血为主,姚子慎比较阴狠,善于制造内伤。他还在丹凤脸上烙印,疤痕永远无法消除,今后她都得戴面纱出门了。”


    温孤让垂眸看着棋盘没有接话。


    恭台又说:“不过命算是保住,云川府的组织也没有暴露,幸亏你及时出手干预。”


    “我可以帮你们做一些事情,但自认并非九幽死徒,我来禁法司的最终目的是见觉悟真人。”


    恭台看着他:“那你得当上首尊才行。”


    温孤让略笑道:“再过十年只怕也难。”


    “永夜之门的牌子在高贤那儿收着,除非他自愿,否则外人不可能拿到。”


    温孤让不语。


    外头打更声传来。


    “你说秦厉那边酒席散了吗?”


    “还早,明天再听消息吧。”


    一夜风雪,次日出门白茫茫一片,温孤让回到禁法司,点完卯,秦厉的噩耗就传了进来。


    “首尊大人,首尊大人!秦大人昨夜在家被姚子慎刺杀,二人经过缠斗双双殒命,您快去看看吧!”


    第74章


    温孤让在坎部堂官的位子上干了两年, 秦厉死后他成了高贤最倚重的左右手,两年后晋升右副使,负责协助首尊处理内部事务, 以及对八部的考核与监督。


    入冬后,淳王突然说要审核诏狱以及其他流放地的人员名单, 每个囚犯都需签字画押。八部忙得一团乱,高贤便将此事交给温孤让,他做事细心又有耐性,最不怕麻烦。


    温孤让倒真没觉得麻烦, 主要干活的还是底下各州府郡县分部,他亲自处理的只是总部诏狱。一个月后各分部的名单都交上来,与总部备案核对无误便能交差。


    高贤从不怀疑温孤让的能力, 因为他从来没有办砸过一件事。


    “名单和备案都齐了,送去淳王府给他慢慢查吧。”


    温孤让道:“下官看过,基本没什么错漏,只是还有一人尚未签字画押。”


    高贤怪道:“是吗?谁?”


    “觉悟真人。”


    高贤一愣,随即摆摆手:“他关在永夜三十年,已经快十年无人提起,不必管他。”


    温孤让:“万一淳王询问呢?”


    “淳王不会问的, 你去吧。”


    “是。”


    温孤让来到王府交差, 淳王不过心血来潮做做样子,随口指挥:“放这儿吧。”


    温孤让将案牍搁在书桌上:“回禀王爷, 这里面没有觉悟真人的手印, 首尊大人吩咐不必核实此人,所以下官并未将其档案一并带来。”


    淳王原本心不在焉,听见这话眉头拧起:“他说不必核实?你听他吩咐还是听本王的命令?”


    温孤让颔首:“下官失言。”


    淳王打量端详:“我知道你是高贤的爱将,但禁法司不是他的私家衙门, 什么时候连本王交代的差事都敢敷衍了?”


    温孤让立即请罪。


    淳王挥挥手,肃穆道:“你即刻去永夜查看觉悟真人的情况,手印不用按了,确认人还在就行。查完立马回来复命。”


    “是。”


    ——


    永夜之门十年不曾开启,高贤心下埋怨淳王多事,又觉得奇怪:“他主动问及觉悟真人?”


    温孤让面色沉静,点了点头。


    “真是存心找麻烦。”高贤略微不耐,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前往三重门:“复安,你随我来。”


    温孤让跟在他身后,禁法司的三重门他可以自由进出其中两扇,但封锁永夜的黑铁门仍是个谜,今日总算可以窥见真容。


    高贤从虚怀里找出小巧的方牌,放入门上的凹槽,严丝合缝,厚重的铁门自行开启,那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高贤命主簿拿来一只长柄灯笼,正欲进去,脚步却犹豫下来,面对黑洞洞的空间产生恐惧与厌恶,于是转而将灯笼递给了温孤让。


    “你去吧,我不想见那个疯老头。”


    “这……”


    高贤拍拍他的肩:“不用担心,他伤不了你,跟着月光走就是。”


    温孤让迟疑片刻,轻叹一声,勉为其难听从命令。


    永夜之门仿佛巨兽的嘴巴,可以将人吞噬。明瓦灯笼摇曳着烛火之光,被吞入漆黑与幽暗,蜡烛明明燃着,却照不亮任何东西,什么也看不见,像是走在永无止境的深渊,那感觉越来越令人悚然。


    头顶乌云散开,月亮探出头,温孤让这才有了视野,原来这是一片荒凉平原,不毛之地寸草不生。


    待月光慢慢铺开,照亮远处的风景,温孤让停住步伐,因为他已来到万丈悬崖,面前横着一条裂谷,看不见底,不知有多深,也不知有多长,好似龙脊般延伸。


    而悬崖对面是一座嶙峋的高山,山顶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果树,粗壮的枝干垂下银色铁链,锁着树下打坐的白发老人。


    温孤让眯起双眼端详,见那人不仅头发苍白,胡须也那么长,垂落在盘坐的腿边。他枯瘦而宁静,仿佛已经坐化。


    “真人。”温孤让尝试开口。


    长须老头好一会儿才睁开眼,望着提灯而来的青年,略微笑道:“生面孔,你是禁法司新来的堂官?”


    温孤让道:“我是从九幽门外进来的。”


    觉悟真人并未觉得惊喜,只是平淡地问:“是么,进来多久了?”


    “两年多,死徒将我安插在禁法司,我找到机会入永夜见你,一会儿就得离开。”


    觉悟真人纹丝未动:“我没有离开九幽门的法子,你想出去,只能靠池修大发善心。”


    温孤让垂眸淡淡道:“晚辈并非为此事而来。”


    觉悟真人点头:“你想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对吧?”


    他没接话。


    “我明白你的困惑,当初我出入门时也很迷茫,这里面怎么会是一个如此完善的世界呢?这里的文明甚至比门外还长。”


    温孤让不想浪费时间,于是直接坦白:“门内时间比外面慢很多,我猜到了。”


    觉悟真人倒是一愣,露出惊讶的神情:“你竟然能自己猜到?”


    “设想过很多可能性,推测结果只有这个最合理。”温孤让道:“只是我不能确认具体的时间差。”


    觉悟真人替他惋惜,大好青年困在此地:“门外一日,门内一年。你进来两年,外面只过去两日而已。”


    温孤让眼帘微动,点点头,接受这个现实。


    “所以您是被池修骗进门的?”


    觉悟真人轻笑:“是啊,我本名冯冶,与池修、鲁道难夫妇乃旧识,听闻池修在十二年前将整个门派搬上牛头山,上千名弟子被塞进一扇门里修炼,我实在好奇,找池修询问究竟,她骗我说门内修炼七日能抵过门外两个月,我便轻信了她的鬼话。”


    温孤让闻言思忖:“原来池修是一派之主?她竟将千余弟子送进九幽门?那么这个世界是那些弟子打造的?”


    冯冶微微轻叹:“不错,十二年,门内已经过去四千多年,你所看见的百姓都是那些弟子的后代。当他们意识到无法离开,只能留在门内繁衍生息,逐步建立秩序和文明。十二年间池修断断续续骗人进来,有个觉明和尚早于我十天,他四处寻找真相,从古迹和传说中慢慢推演出答案,我与他见面之后才明白时间不对。”


    换句话说,池修就像造物主,由她产生了四千三百多年的文明。


    温孤让有些头皮发麻:“你传播真相,所以被当做异端,打入永夜。”


    “皇帝知道门外世界的存在,但他只想维持权力,根本不希望大家找到九幽门离开。自我被抓后,朝廷便颁布律法,不许百姓私学法术,他担心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


    温孤让沉默半晌,又问:“您在永夜这么多年,为何没有增长修为,想办法出去?”


    “这地方灵气有限,我无法突破修为。”冯冶望向寥落的月色:“永夜三十年,我已经习惯这种孤独的日子,每日静修,神思漫游天际,脑中的景致愈渐真实,我身虽不动,却在意念中踏遍五湖四海,无拘无束,无论我想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只要一个念头就能抵达。世上还有比我更自由的人吗?”


    温孤让不知如何回应:“死徒还在等待真人的回归。”


    冯冶轻轻摇头:“他们有自己的使命,其实已经与我无关。”


    温孤让:“我此来是想求证,死徒说您知道清除浊炁的功法?”


    冯冶笑了:“后生,你想学这个?”


    “是。”


    “为何?”


    他默然片刻:“我的朋友受浊炁侵扰,我担心她有朝一日会走火入魔。”


    冯冶并未多问:“这门功法说简单很简单,说难也难。你须入菩萨道,修移花术,去帮别人疗伤祛病,帮的人越多,功法越强,等到一定境界便能处理浊炁了。”


    温孤让蹙眉思忖:“菩萨道?”


    冯冶点头:“这是完全利他的一门功法,移花术只能为他人疗伤治病,不能作用在自己身上,所以我说需要有菩萨心肠才能修炼,我只练到第二层便停滞不前了。”


    温孤让很快做出决定:“我想学。”


    冯冶笑了,身体微微前倾,眯眼打量:“嗯,是个端正的后生,坐下吧,我将功法传授于你。”


    ——


    温孤让从永夜之门出来,高贤依旧等在门外,第一时间收起牌子,问:“逆贼如何?”


    “还活着。”


    “没发疯?”


    温孤让心想他平静得如同佛祖,哪有发疯的迹象:“没有。”


    高贤摇头笑道:“这个老东西,真是祸害遗千年。”


    温孤让突然问:“首尊大人相信九幽门的存在吗?”


    高贤一愣,对这突如其来的尖锐问题有些猝不及防,尤其从温孤让这么谨慎的人口中说出。


    “我怎会相信如此异端邪说?”高贤狐疑地打量他:“复安,你可别听了逆贼的话,受他蛊惑。”


    “下官只是在想,如果一个人活在思维和意识中自得其乐,那么外面的现实世界还重要吗?所谓成佛和升仙,是否就是抛弃物质世界的捆绑,全情活在更宽广的意识当中,在那里构建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


    高贤轻拍他的肩膀:“知道为什么觉悟真人被囚禁永夜么?因为那里不需要人手看管,他的话术不能发挥作用。”


    温孤让略笑了笑:“是。下官该向淳王复命了。”


    “你去吧。”


    ——


    经过这桩小插曲,淳王忽然意识到禁法司内无人牵制高贤,放任他一人大权独揽,倘若日后不听使唤倒不好办了。


    于是他打起温孤让的主意,意欲将此人培养成自己的爪牙,再扶植他去抗衡高贤。


    温孤让接收到这个讯息,欣然前往。


    淳王在府中设宴,美其名曰礼贤下士,招待他最近拉拢的一些官员。


    “孟极,你第一次来,多喝两杯。”


    淳王为显亲厚,席间走到温孤让身旁坐下,与他把酒言欢。


    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妖娆舞姬翩然若仙。


    每个人开怀畅饮,喝得伶仃大醉,淳王在殿上绕了一圈儿,最后又回到温孤让身旁。


    “诶,你怎么不喝?怕你的首尊大人知道了不高兴?”


    温孤让不语。


    淳王摇摇欲坠,胳膊搭着他的肩,放低声音笑道:“本王知道,其实当年刺客那份口供是你想办法拿到的,不仅除掉了逆贼,还保全了本王的名声,倘若我一早知晓,必定重重酬谢……唉,可惜高贤把功劳抢了,本王也是最近才了解真相。”


    温孤让转头看他一眼:“当年的荒原护卫还有人活着,王爷不担心吗?”


    淳王笑起来:“元克的下场摆在那里,量他们也不敢与本王作对。”


    “是么。”


    淳王推心置腹:“你知道本王的秘密,但守口如瓶,这两年在京城没有传出半点不利于本王的风声,足以证明你的忠诚。”


    温孤让心下冷笑。


    淳王愈发要跟他交心:“可惜你来迟了,若早个两三年,在本王的宴席上,你可以尝到世间独有的美味,那种鲜香娇嫩的口感,真是让人怀念。”


    温孤让沉下眸子:“是母虫的胎儿吗?”


    “是啊。”淳王拍他的背:“只要吃过一口,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滋味,啧,可惜荒原护卫队被陛下裁撤,以后再也尝不到了。可惜啊,实在可惜。”


    淳王不胜酒力,歪在椅子里打盹儿。


    周遭众人沉浸于歌舞美酒,醉生梦死。温孤让从怀中拿出一只袖珍葫芦,将里面的食语花汁倒在手背,两手慢慢摩擦涂抹。接着又从虚怀掏出琉璃瓶,抓起里头的母虫,放在淳王摊开的掌心。


    软绵绵的虫子钻进淳王衣袖,不一会儿爬到他肚子上,温孤让漫不经心抿酒,看见淳王华贵的衣衫微微鼓起,慢慢移动至肚脐的位置。


    “嗯?”淳王在梦中有些不适,稍微清醒片刻,随意抓起酒壶给自己灌了几口,随后又醉死过去,呼呼大睡。


    母虫爬出来,温孤让将它装回瓶中。


    这晚是九幽门内的大年初三,温孤让离开淳王府,街上到处张灯结彩,烟火灿烂,他买了一只热腾腾的烤红薯,站在街边看几个小孩玩炮仗。


    “大哥哥,你能帮我们点这个吗?”


    温孤让瞧他们摊开手,递上一只最大的炮仗,但是引线非常短,几个孩子害怕。


    “放地上吧。”他说。


    孩子们面面相觑,听话照做。


    温孤让掐了个诀,隔空点燃引线,孩子们捂住耳朵纷纷躲远,炮仗一飞冲天,“砰”地一声爆裂。


    “哇!”小孩儿欢呼雀跃,但这是他们最后一只炮仗,玩完就得回家了。


    温孤让见他们有点失落,便问:“怎么不放烟花?”


    孩子望向远处的摊子:“烟火贵,我们没钱。”


    没钱?这个好说。温孤让领着他们去烟火铺子,几乎将所有种类的烟花爆竹都给买了。


    几个孩子兴奋得蹦蹦跳跳,找到一块空地慢慢玩耍。


    璀璨的烟火棒点燃,像星星在他们手中流转。


    “大哥哥……”


    孩子们转头搜寻,已不见温孤让的身影。


    ……


    禁法司休假,衙门紧闭,只留少数人轮值。


    温孤让从角门进去,来到三重门前,找到荒原的牌子,推门而入。


    营地已成废墟,温孤让进去转了一圈儿,拿起一把趁手的铲子。


    食语花高大的花墙迎着寒风摇晃摆动,他挖出深洞,将装着母虫的瓶子放了下去,紧靠着食语花粗壮的根系,即便它逃出琉璃罐也逃不出这片花墙。


    鹅毛般的大雪落下,温孤让呵出白气,搓了搓冰凉的双手,转身返回禁法司,去办最后一件事。


    ——


    从荒原出来,温孤让拍拍身上的雪,正要回官舍,谁知竟然碰见了高贤。


    大年初三,他竟不在家享天伦之乐?


    高贤似乎有备而来,走进他住的地方,随意打量:“复安,你这个右副使怎么还住內衙?这么小的屋子,冷清清,不觉得落寞?”


    温孤让心里思索他的来意,嘴上回:“下官在外面置办了宅子,有时休假也过去住的。”


    高贤点了点头,在方桌前坐下:“听说今日淳王邀你赴宴了。”


    温孤让面色平静:“是。”


    高贤食指轻点桌面:“节前各分部堂官来总部述职,昌郡的楚凡与你有一面之缘,他说觉得你很眼熟,似乎以前在昌郡见过。”


    温孤让不语。


    高贤慢悠悠道:“我把他训斥了一顿,你年纪轻轻便坐上副使之位,底下眼红的不少,但只要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多谢大人。”


    “客气了。”高贤转变语气:“我家那个小女儿若君,你见过,她马上满十七岁了,我有意将她许配给你,过几年我退下来,保你坐上首尊之位,你意下如何?”


    温孤让看着高贤,那双老谋深算的眼睛洞悉一切,想必他已经猜到温孤让的身份,昌郡堂官揭露他是荒原护卫,之后所有事情都能串联起来。是他献计让元克假死,又暗箱操作放走死徒丹凤,拉姚子慎下马,还利用姚子慎除掉了秦厉。


    或许高贤早就有所怀疑,只是按下不表。比起为朝廷和淳王打击死徒和护卫队,高贤更在意自己在禁法司的头把交椅能否坐稳,他根本不在乎温孤让是人是鬼,只要能为之所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温孤让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他的用意,有些话不必挑明,大家心照不宣,合作关系才能长久。


    可温孤让有别的计划,已经不愿在这儿虚与委蛇。


    “下官资质平庸,不敢高攀令爱。”


    高贤眼睑微动,随即笑道:“你再好好考虑,不着急。”他说着站起身,手掌按在温孤让肩头:“淳王性情乖张绝非明主,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在他手下不会好过的,再说他也不了解你。”


    温孤让起身送高贤出门。


    等到天亮,外面雪停了,他穿上显眼的官服,拎着小桶子走入京城最热闹的长街。


    各家商铺都已开门做起生意,文人骚客在酒楼吃早茶,刚刚宰杀的肉类从城外运送进来,汤圆摊子沿街吆喝,买菜的男女到处走动。


    长街中央设有告示栏,禁法司长官的出现引来侧目纷纷,大伙儿跟着他慢慢围到告示栏前。


    温孤让用刷子将浆糊刷在木板上,接着从怀中拿出一份供词粘贴上去。


    “发生什么事了?”


    “认字儿的快念念呀。”


    民间报房的“探官”们忙不迭掏出纸笔抄录,幽朝的印刷术十分成熟,成本低廉,小报传播速度极快,温孤让相信只需一个上午,元克的这份亲笔供词便会传遍整个京城。到时淳王干的龌龊事,过去十数年冤死的荒原护卫,都会大白于天下。


    他从拥挤的人群里出来,照常回禁法司。


    三重门前,温孤让找到“朔方”的木牌,嵌入黑石门,来到北方边境之地。


    分部当值的追魂手见总部副使突然出现在此,颇为意外,虽不认得脸,官服却显而易见。


    “副使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温孤让径直往外走:“公干。”


    “过年还不闲着?”追魂手小声嘀咕,接着赶忙跟上:“需要小的做什么?”


    “别跟着我就行。”


    温孤让大步离开衙门,朔方的风雪比京城猛烈许多,街上也没什么行人,他来到一家皮货铺子,老板正烤火打盹儿,他屈指敲敲柜台,老板猛地惊醒,看清他的衣裳,霎时站起身。


    “哟,禁法司的老爷,小店有新到的银鼠皮,您看看?”


    温孤让问:“这两日去雪境的路好走吗?”


    老板的眸子一瞬不瞬盯在他脸上:“风雪大,走不了多远就会冻僵的,要不您等天暖了再出关?”


    “等不了,今日必须上路,既然不好走,那只能骑马了。”


    老板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刚好我这儿有匹马。”他说着疾步走到门口,警惕地朝外看了看,“砰”地关紧正门。


    “你就是境渊?”


    “是。”


    老板点点头,忙说:“我收到命令协助你离开大幽,通关文牒已经准备好了,上面有你的新身份,马在后院。”


    温孤让随他入里间,脱下禁法司的官服,换上此地的寻常衣物,披上灰鼠大毛斗篷,收起文牒,到后院牵起马匹,这就准备离开。


    “禁法司根据门上的牌子很快就会到硕方城搜捕,万一查到这里,你能应付吗?”


    “放心,我会处理得干干净净。”


    闻言温孤让再无顾虑,策马离开大幽,朝着塞外雪境绝尘而去。


    第75章


    雪境是夹在幽朝和大蕃之间的一片无主之地, 不属于任何王朝的领土。


    此地宽广无垠,苍茫辽阔,每年有长达八个月的漫长冬季, 白露时节便开始入冬,到来年小满才稍微暖和起来。


    温孤让刚离开大幽国境不久, 骑马穿行于白桦林,竟然听见婴儿在啼哭。


    他勒紧缰绳,循着声音在枯树下发现了襁褓里的女婴,如此苦寒之地, 竟有人将小小婴儿弃置于此,分明是想让她活活冻死。


    温孤让看着婴儿冻僵的脸,于心不忍, 便用大毛披风将她严严实实裹住,一手抱着,一手勒缰绳,就这么赶路。


    女婴哭了一会儿,睁眼奇怪地瞧他,眼睛眨啊眨,不一会儿竟然安心地睡了过去。


    等到傍晚时分, 视野内出现一间客栈, 红灯笼在风雪中摇晃,白色炊烟从屋顶升腾。


    客栈门口拴着几匹马, 伙计眼尖, 立即笑盈盈出来接待:“客官风尘仆仆,快进来喝碗热汤吧!”


    温孤让取下佩刀,将马儿交给他,左臂搂着婴儿进入客栈。


    大堂内坐了几桌客人, 纷纷投来审视的目光,温孤让寻了张桌子落座,这时怀中的婴儿又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这么冷的天,带孩子来雪境,她怎么扛得住?”


    温孤让回:“方才在路上捡的弃婴。”


    那些人也没有多问什么。


    这时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款款走了过来,笑说:“我是这间客栈的老板娘,这孩子哭得那么厉害,准是饿了。”


    温孤让束手无策:“你这里有婴儿能吃的东西吗?”


    老板娘嫣然一笑,摇摇头:“有是有。交给我吧,男人不懂照顾孩子的。”


    温孤让并未立刻将女婴交给她,正想让她把吃的直接拿过来,突然意识到什么,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幸好没说出口。


    老板娘笑笑,温柔地接过襁褓,看着婴儿的脸:“哎哟,小乖乖,马上不哭了。”


    伙计上了壶热茶,温孤让用茶水涮了涮碗筷和杯子,旁边的大胡子打量他半晌:“兄弟,你从幽朝来的?”


    温孤让没有接话。


    另一个刀疤脸说过:“身上的皮货都是好料子,看着也不缺银钱啊,怎么还卖婴儿?”


    听见这话温孤让不由眉尖微蹙:“卖婴儿?”


    “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斯文人,越是心狠手辣,咱们这些大老粗可比不了。”


    温孤让沉下脸,抄起佩刀起身大步闯进后厨,只见灶台上几口大锅,白烟袅袅,女婴从襁褓里被剥出来,竟然整个放进锅里,底下有个伙计正在烧柴,水没那么容易滚,婴儿坐在大铁锅里,拍着水玩儿。


    “你谁啊?”伙计抬起头。


    温孤让二话不说,上前一脚把他踹进柴火堆。


    “怎么回事?!”厨子和墩子抄起菜刀准备干仗。


    温孤让迅速将婴儿捞出来,用斗篷包好,紧跟着用刀挑翻铁锅砸向二人。


    老板娘闻声闯入:“客官,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长刀已经架在了她脖子上。


    “黑店我见过,拿婴儿来烹饪的,倒是第一遭。”


    老板娘飞快眨眼睛,立刻做出反应:“误会,原来你不是想卖孩子,是我会错意了。”


    温孤让冷冷看着她:“那么你现在知道该怎么做。”


    “当然,我们很快上菜,绝不敢再造次。”


    天色已暗下,外面的风雪愈发恐怖,温孤让抱着女婴回到大堂,众人都听见后厨的动静,没再出声多言。


    温孤让发现自己的记忆有点错乱,他刚见到女婴时,孩子咧嘴大哭,应该还没长出牙齿,但喂给她米糊糊时,竟然看见小米粒般的门牙,奇怪得很。


    原本温孤让对这孩子只是有些怜悯,而经过刚才的惊险意外,倒生出许多愧疚,引发了强烈的责任心和保护欲。


    他决定收养她。


    然后给她起了个名字:小蛮。


    父女二人加上一匹马,在风雪里走了十来天,终于找到了觉明和尚的踪迹,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从三十年前冯冶被关进永夜,他便来到雪境,慢慢修建寺庙,供奉佛像,也为雪境的流人和过客提供暂避风雪之所。


    比丘尼用干净的料子为小蛮做了身衣裳,带她去看黄羊和猎犬。


    温孤让与觉明和尚促膝长谈,他还有一些疑惑没有解开。


    “池修和鲁道难为何惧怕末世降临?更不惜牺牲自己创建的门派,将所有弟子骗入九幽门,他们当真疯了吗?”


    老和尚缓缓摇头:“他们原是反教的人,因窥探俶真道的圣坛预言,吓得神智有些失常,此后他们脱离反教,出去自立门户,两人也不知因何分道扬镳,各自钻研躲避末世的方法。”


    又是反教。


    温孤让眉尖微蹙:“俶真道有预知能力?”


    觉明和尚缓缓点头:“只是这种能力消耗巨大,他们十年才会启动一次圣坛。”


    “这么说来,这个世界当真很快就要毁灭?”


    “我猜想池修夫妇或许看见了灭世的场景,所以大受惊吓,但具体什么时候会毁灭,谁又晓得呢。”


    温孤让垂眸思忖。


    老和尚笑起来:“反正我是看不见了,你我都看不见,何必为此烦恼?”


    温孤让默了会儿,轻轻莞尔:“兴许我还有机会出去呢。”


    “怎么,外头有人接你?”


    “有的。”他望向窗外的雪景:“她很守信约,一定会来。”


    ——


    温孤让在离佛寺不远处的矮坡下搭建房屋,带着小蛮搬进去,就在这雪境安定下来。


    令他没想到的是,小蛮这孩子吃得多长得快,一年时间便长成三四岁的样子,又壮又结实。


    觉明和尚说,小蛮身上可能有巨人的血液,巨人的生长期通常比普通人要快好几倍,他们身强体壮,能活二三百岁,也许这就是小蛮被遗弃的原因。


    孩子长太快确实有点怪,但习惯就好。


    温孤让逐渐适应在雪境的生活,他动手做了蜂箱,养蜜蜂割蜂蜜,还做了古琴、笛子和箫。偶尔去佛寺帮忙救助伤病的旅人,觉明和尚从不询问这些求助者的来历,温孤让也不问。久而久之,他和佛寺成了隐在雪境深处的菩萨,外面流传着他们神秘的故事。


    天气好的季节,不时有商队经过,温孤让从商人手上买笔墨纸砚和家禽牲畜,佛寺的黑狗生了一窝小崽子,小蛮抱了两只回来做宠物。


    小蛮自幼好动,坐不住,不爱舞文弄墨,但每次温孤让出去打猎,她都兴高采烈地跟着一起去。


    在雪境的第五年,小蛮已经长得比温孤让还高了。


    她四肢健壮,力大无穷,早上背着弓箭出门,下午就扛着一头死狼回来,扒了皮铺在地上做毛毯。


    有时杀了头野猪,炖好肉,她故意端去佛寺,非要孝敬老和尚。小和尚再三拒绝,到后来露出怒颜她才罢休,乖乖端着猪肉走开,回到家乐得东倒西歪。


    温孤让并不约束她的天性,只是教给她防身的法术和生存的技能,他觉得自己做不成严父,女儿开心就行。


    有一天小蛮啃着猪蹄问:“爹,我娘是不是和我一样强壮的大美人?”


    温孤让语塞了。


    他深思熟虑一番,决定告诉她身世的真相。


    “我并不是你亲爹,五年前我在大幽边境的白桦林捡到你,周围空无一人,我并不知道你的亲生爹娘是谁。”


    小蛮呆愣了会儿。


    温孤让说:“如果你想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那就去。”


    小蛮立马摇头:“我才不去,既然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你就是我亲爹,以后你娶的媳妇儿就是我亲娘。”


    这实诚的大胖丫头……


    温孤让不知该不该感动,抬手扶额。


    第六年,小蛮突然带着她心仪的少年向温孤让辞行,她要跟人出去自立门户了。


    少年看起来弱不禁风,不好意思直视温孤让,小蛮一说话他就笑,要么仰头崇拜地望着她,要么低头羞涩,很好欺负的样子。


    “去年冬天我遇到野狼,差点就被吃了,是小蛮救了我。”少年一边脸红一边甜蜜地回忆:“她好像天神降临,一拳头就把狼给打懵了,真威武,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英勇的姑娘。”


    少年是最近迁徙而来的雪境游牧,家人都是朴实热情的牧民,温孤让与他们见了一面,婚事定下,小蛮像只鸟儿迫不及待离开家,去经历自己的人生。


    “爹,我会回来看你的,来年等着抱孙子孙女吧。”


    温孤让失笑:“好。”


    雪境第七年,觉明老和尚圆寂,他临死前握着温孤让的手劝告:“别等了,境渊,没有人能走出九幽门,放弃执念,好好活下去,别被虚妄的期待误了一生……”


    温孤让垂眸静静聆听,点头应答:“你放心。”


    老和尚人死灯灭,不知登往极乐亦或虚空,几名弟子将他的遗体焚烧,舍利供奉佛前。


    温孤让送完和尚最后一程,离开佛寺,在漫天风雪中徒步返回自己的木屋。


    这个世界与他连接的人和事越来越少了。


    天寒地冻,温孤让拢着大毛领子,远远地,瞧见自家柴门前站着两个单薄的身影。呼啸的寒风吹得白雪扑簌乱飞,他的睫毛沾着冰渣子,看不太清。


    “温孤让?”对方也不太确定,迟疑地往前探。


    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喊他这个名字了,温孤让呼吸停滞,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那人却大步逼近。


    这是温孤让进入九幽门的第十年。


    她终于出现。


    ——


    三天前,涂灵从白雾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在地祖山庄的山脚下,先前绑在树边的两匹马还在,她不知道荒胥去了哪里,会不会埋伏在附近突然出击,她无暇顾及,满脑子都是凌霄宫,骑上马,昼夜不停地狂奔,终于在第三天赶回牛头山。


    蛮蛮闻声从竹屋跑出来,一把抱住涂灵的腿。


    贾仙慌忙迎上前,满脸焦急:“你可算回来了,棠莉和周烨莫名其妙消失啦,避世套还在嘞,俩人凭空消失……”


    涂灵只问:“现在过去多少天了。”


    “十天。”


    涂灵用力闭上眼,面如死灰。


    贾仙忙问:“咋了?棠莉和周……”


    “他们回自己的世界了。”


    贾仙张嘴顿住:“果真?那、许渊呢?你咋一个人回来的?”


    “许渊是反教二十七劫,真名荒胥,不是个好东西。”涂灵捂住几乎断裂的左手腕,面色惨白,来不及跟他细说,当即上山直闯凌霄宫。


    池修闭门不出,涂灵一掌击碎了她的宫门,再以弥烛引路,来到池修收藏法器的石室。


    “老妖婆,给我滚出来!”


    涂灵悔得肠子都青了,她和温孤让就是太守底线才会被这些疯子捉弄,倘若十天前她直接打入凌霄宫,强行逼迫池修交出法器,而不是遵守信约,让温孤让留下来做人质,他也不会被关在九幽门里十年。


    越想越气,涂灵想毁了这个山洞的心都有了,她召唤出心魔,让那些畸形的怪物现出实体,爬向池修琳琅满目的法器,张嘴开吃。


    “停手!快走开!”


    涂灵身后突然传出尖叫,近在咫尺,她猛地回头,却见池修凭空出现,一顶草帽被她丢到地上,那是一件能让人隐身的法器,只要戴在头上,帽檐之下的躯体包括帽子都会变成透明。


    原本池修想跟在涂灵后头欣赏她的暴怒,再慢慢戏耍一通,谁知她居然会杀伐术,让那些怪物吃自己的宝贝法器!!


    “你、你这个丧天良的小贱人!鲁道难那个废物竟然真被你杀了?!我要你偿命!”


    池修嘴巴像在放鞭炮,骂得厉害,却只是扑上去抢救她的法器,并未对涂灵动手,因她法力低微,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


    涂灵一秒钟都不想废话,操控一只心魔勒住了池修的脖子。


    那只心魔仅为一颗头颅,从另一只的身体里挣脱而出,颈脖不断拉长,像条蛇似的逼近池修,往她脖子绕了一圈儿,然后停在右上方,转过脸看着她,冲着她笑。


    池修惊恐大叫:“走开!!给我走开!!”


    涂灵的神情冷若寒冰:“立刻开启九幽门,把温孤让放出来。”


    “你杀了我男人,还想让我放你男人?!做梦!我要让他在里面老死!你坐在外面哭坟吧!”


    话音未落,涂灵眼睑抽动,变换了手诀,缠在池修脖子上的怪物笑呵呵咧开嘴,伸出舌头对准她的耳朵伸长,最后居然探了进去。


    池修先是放声尖叫,跟着骤然安静,四肢瘫软,喉咙发不出声,右眼珠子乱翻,模样异常痴呆。


    涂灵让竹节人割断怪物的舌头,探入池修耳朵里的那截依旧留在里头,随后她收回心魔,揪住池修的领子,将她抓到九幽门前。


    “打开。”


    池修现在的样子比蛮蛮还容易听话,痴痴呆呆,大舌头含糊嘟囔口诀,双手软绵绵结印,面前厚重的青石门开启了。


    涂灵揪住她一同入门。


    漫天大雪刹那间将她们包围,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单薄的衣衫不堪抵御,瞬间通体冰凉。


    这什么鬼地方?


    涂灵回头一看,身后的青石门竟然变成一扇紧闭的柴门,两旁是石头砌成的半高围墙,圈着里边的小院子,木屋搭得精巧别致,能抵挡寒冬肆虐的风雪。


    涂灵屏住呼吸眺望四周,心脏疯狂乱跳,难道温孤让在这种苦寒之地熬了十年?


    一想到这儿,她几乎一掌拍死池修。


    正当此时,茫茫飞雪中出现一个人影,从远处慢慢走近。


    涂灵嘴唇微张,不由自主往前:“温孤让?”


    对方听见她的声音停下了脚步。


    虽然看不清脸,但涂灵已经认出了他,想也没想地飞奔而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紧拢着斗篷的手松了,同时张开双臂让她顺利地一头撞进怀中。


    胸膛扎扎实实地一下,温孤让不由往后退了半步。


    涂灵心跳剧烈,忙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温孤让却朗声笑出来,抱着她原地转了好几圈,大雪纷飞却一点儿不觉得冷了。


    “涂灵,你来迟一步,否则觉明和尚见着你,肯定会收回他说的话。”


    “觉明和尚是谁?”


    温孤让又笑,垂眸深深地瞧着她:“你一点儿也没变,和我记忆中的样子一模一样。”


    涂灵却半点儿都笑不出来:“可是你变了。”


    同样的五官容貌,同样还是原来那个人,但眼前的温孤让老了十岁,他已经褪去少年的青涩,棱角更加分明,身体更加结实,全然变成一个成熟有力的男人。


    “我都有女儿了,能不变么。”他调侃自己。


    涂灵皱眉一愣,语气万分诧异:“你结婚生子了?!”


    温孤让被她的吼声惊了一下,随即失笑:“不,没有,是我收养的女儿。”


    涂灵低头抿了抿嘴,打量四下:“她在哪儿?”


    “已经出嫁了。”温孤让留意她脸色极差:“外边太冷,先回屋烤烤火。”说着用斗篷将她紧紧裹住。


    涂灵还有点儿恍惚,一边往回走,一边抬头看他,像在做梦,感觉好不真实。


    温孤让觉察她思绪茫然,于是也看着她。


    池修呆呆立在柴门前发愣,翻着白眼,口水从微张的嘴巴流出来,耳中断舌不时蠕动。


    温孤让对她视若无睹,推开柴门进屋生火,把炉子点燃,给涂灵披上大毛斗篷,又将汤婆子递给她取暖。


    涂灵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只是由着他安排。


    “你的手怎么了?”温孤让蹲下,轻轻拉过她的左手。


    天气太冷,涂灵已经感觉不到痛:“在地祖山庄被勒的,可能快断了。”


    温孤让惊讶地望着她,手快断了,还这么平静吗?


    “着急也没用啊。”她能看出他什么意思。


    温孤让盘腿坐下,将她胡乱包扎的手腕放在掌心,另一只手虚置于上,用移花术慢慢治疗伤口。


    涂灵怪道:“这是什么法术?”


    温孤让向她讲述自己在九幽门内的经历,涂灵也将地祖山庄的事情说与他听。


    “许渊竟然是荒胥?”


    涂灵点头:“可惜这次没能让他死在地祖山庄,此人会无相功,很可能还会易容接近我们,以后得更加警惕防范了。”


    温孤让眉尖紧蹙,额头渗出密汗,嘴唇也有些泛白:“他被你戳瞎了一只眼睛,又觊觎你的浊炁和杀伐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涂灵冷道:“再有下回,我要把他碎尸万段,让他彻底死透。”


    温孤让道:“别忘了你的杀伐术,杀了荒胥,他会变成你的心魔。”


    炉子里的炭火啪嗒炸了下,池修在屋子里晃来晃去,宛若幽魂。


    涂灵轻轻扭动手腕,惊讶地发现它好像痊愈了,拆开血淋淋的布料,原本已经断了三分之二的腕部竟然变得完好无损。


    “移花术这么厉害?”她难以置信望着他,见温孤让脸色不大好,忙问:“怎么了,真炁消耗太大吗?”


    “难免有所消耗,不过歇一两日就好。”


    涂灵拧眉思忖:“你这门功法还是谨慎使用,最好别透露出去,不然容易被道德绑架。”


    温孤让略笑了笑,起身坐到铺着狐皮的躺椅里:“书桌后面的柜子里有一封信,能帮我拿一下吗?”


    涂灵起身去找:“这个木柜?”


    “嗯,第三格。”


    她在里头找出信封:“这是什么?”


    温孤让不着痕迹握住自己的左手腕:“想看的话可以打开。”


    涂灵拿出信封里的纸,坐回火炉旁看了一遍,茫然抬眸:“你把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还给你女儿留了话?”


    “嗯。”


    “可是,”涂灵不解:“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来呢?”


    “我不知道。”温孤让说:“可是我每天都做好准备你会来。”


    涂灵哑然失语:“你……”她不晓得该怎么表达此刻的心情,复杂的情绪搅成一团乱麻,最终只能憋出一句:“你傻不傻?”


    愧疚再次涌上心头,涂灵闭上眼,自顾缓了好一会儿,方才收拾七零八落的焦灼:“我把你害成这样,十年困在这扇门里,你怎么还能相信我呢?”


    温孤让说:“我并未觉得被困,而且你也是受人蒙蔽,实在无需如此自责。”


    涂灵胸口堵得难受:“不行,我没法原谅我自己,心脏疼得厉害。”


    温孤让望着她,垂眸思忖,想起什么,哑声提醒:“应该是欢情水的缘故,药效还在起作用,等过些时日就好了。”


    涂灵猛地抬眸看他。


    两人都默了许久,直到一条大黑狗从外头进来,窜到温孤让身前不停摇尾巴。


    他将信封递过去,黑狗乖乖咬住。


    “送去佛寺。”


    黑狗听得懂指令,扭头飞快跑走。


    温孤让将他这些家当都交付给佛寺的师父,信中也告诉小蛮自己离开的原因,以免她回家找不到人,以为自己又被抛弃。


    涂灵心不在焉地搓手,目光望着烧得猩红的炭火:“你女儿叫小蛮?”


    “嗯。”


    “她几岁?”


    温孤让语塞:“不好说。”


    涂灵纳闷,转头看去:“什么叫不好说?”


    “我捡到的时候她还是个婴儿,五年后就变成了强壮勇猛的少女,还找到如意郎君嫁了人。”温孤让摇头轻笑:“那孩子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涂灵挠了挠眉毛:“你给她取名小蛮,和蛮蛮有关联吗?”


    “我怕自己习惯这里的生活,忘记门外的世界。”


    涂灵缓缓深呼吸,端详他的住所:“倘若没有那么多责任和烦心事,隐居在此又何尝不好,虽然天气冷,但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确实容易消磨心性。”


    温孤让笑问:“你觉得这里不错,可以生活?”


    她随口答:“如果只有我自己恐怕不行,但如果和你一起,自然无所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