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混沌身
三个眼球在地上滚落了一圈,看了一圈周围的人,忽然兴奋地高呼起来:
“重见天日!”
“重见天日!”
“重见天日!”
“新的出口打开了!赤瞳族终于要重见天日啦!”
这一幕相当之诡异,直到“赤瞳族”三个字钻入耳朵,众人才如梦初醒。
赵占秋脸色难看至极,“赤、赤瞳族?”
他看了眼倒在沈清逐怀里的小女孩,又看了眼同样愣怔的沈清逐,目光忽然凌厉,剑光从他的手中一闪而过,将地上的三只眼球劈了个粉碎。
连微尘看着碎裂的几瓣眼球,眼中依旧灰沉沉,她喃喃道:“太晚了……”
赵占秋一步步朝沈清逐走去,看着他怀中陷入沉睡的小女孩,目光复杂。
“师弟。”
沈清逐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胳膊把遂遂搂得更紧。
他不敢抬头看赵占秋,目光里赵占秋的衣摆和脚步越靠越近。
“师兄,”他开口,声音很轻,却透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定,“她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师弟!”赵占秋悲痛地叫了一声,他抬手指着地上的眼球,手指颤抖,“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是玉昆宗的弟子!是玉昆宗的前任掌门!是这天下修士的表率!难道你要站在整个修界的对立面?!为了一己私情眼睁睁看着整个修界大乱吗?!”
“师兄……”沈清逐苦笑了一声,心中密密麻麻的痛着,“我早已为一己私情抛弃了所有,整个修界若与我为敌,相信我一人也难敌万人之力,我对不起长辈们的栽培,对不起师兄的信任和情谊,真有那天,师兄不必手下留情。”
“你!”赵占秋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赵占秋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只是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一瞬间变成了这样,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什么时候变成了他所不认识的模样?
就在这时,沈清逐怀里的遂遂忽低睁开了一双红彤彤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了半点儿孩童的童真,各种不属于这张稚嫩小脸上的恐惧、兴奋、畏缩、阴狠等一系列情绪快速地变换着,她张狂地笑了起来,从沈清逐怀里冲了出去,力道之大让沈清逐根本抓不住。
沈清逐撑着本命剑,站了起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悲伤地看着遂遂,对身边的赵占秋道:“师兄,你放心,阿烟能将赤瞳族封印,我也可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封印赤瞳族,只求师兄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她还不到四岁……”
“清逐……”
“师兄,请你答应我。”
赵占秋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艰难道:“好。”
这里已经是一片血流成河,每个人的脚下都踩着不知是谁混合在一起的血液。遂遂就站在血泊里,所站立之处,脚下踩着的血液变成光可鉴人的镜子,众人低头,望见了那镜子里的境况,都忍不住心惊。那是一副但凡是见过就不会忘的景象——那扇门里充斥着律动的红色血肉,每一个时刻都有无数的猩红色眼球欢呼大叫着从血肉做成的柱子上脱离下来,从地面上的镜子里冲出来。
“赤瞳族的封印地……”翁白惨白着一张脸,周身剑气涌动,不住地震开朝自己扑来的血色眼球,“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那是什么地方?”
沈清逐的目光锁定在那血肉地面上,感受着它跳动的频率,忽然,一个恐怖的猜测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喉咙仿佛被一双大手攥住一样喘不上来气。
“是……是……”
是心脏。
是她的心脏。
她的阿烟,献祭了自己的肉身,独独留下了心脏,把为祸世间的赤瞳族封印在她的心脏里,年年岁岁与之共生,日日夜夜与之相争。
怪不得,怪不得没有人能够找到赤瞳族的封印地。
沈清逐眼眶发酸。
他不敢想象她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每次赤瞳之力压制不住双瞳变红的时候,是不是都在和这群东西周旋?她心中可有一日安宁的时候?
赤瞳自门中跑出来之后就无上境的杀手们四散逃去,有的想看热闹的逃得晚了一点,再看到赤瞳朝他们飞来时也大惊失色,拔腿就跑,然而不管是跑得迟还是早,都跑不过赤瞳的速度。
它们速度快如闪电,从各个角落出现,袭击面门,中招之人倒地,再爬起来时,额头上已经多了只不停转动的红色眼睛。
赤瞳数量太多,于是抢不到宿主的人只好几只眼睛共同占了一个人的脸,在一张脸上争来挤去,看上去无比瘆人。
可是被赤瞳附体的杀手们并没有一股脑儿上来攻击他们,而是朝着一个方向冲过去。
连微尘最先飞身过去,喊道:“那边是无上境的出口!快拦住它们!不能让它们跑出去!”
傅银霜啧啧两声,嘟囔道:“早知道这样,我就该在家装病不来了。”
说罢她飞身跟上傅银霜。
余下的几人一一跟上去,赵占秋担忧地看了眼沈清逐。
“师兄,放心吧。”沈清逐向他投以坚定的目光。
赵占秋叹了一声,也御剑超无上境出口飞去。所有人散去,天地间静默无声,仿佛只剩下他和遂遂。
只不过这父女对峙的场面,实在算不上温馨。
“遂遂……”沈清逐看着自己的孩子,痴痴地唤了一声。
可惜遂遂的目光已经木然到没有任何反应。
沈清逐痛苦地哀叹一声,又拿出了那扇面具。
纯白的面具完好如初,仿佛当年他才拿到手里的一样。
殷海烟一袭青衫,淡淡的笑望着他,“面具虽然戴在脸上,但勇气会从心底长出来,”
她的话恍如昨日一般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耳中。
沈清逐留恋地看了一眼,又把面具收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一次,他不再需要这种形式的勇气。
他脚尖点地,以剑为笔,以血为墨,以遂遂为圆心,在空中如游龙般飞舞。
囚神锁邪阵。
没想到在这里排上了用场。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从人间回到玉昆宗的那两个月里,沈清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为了寻找打胎的方法看遍了所有和魔族有关的书,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却学到了很多之前不知道的东西,这个囚神锁邪阵就是他从一本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书中看到的。
不管是多少年的神灵还是邪祟,此阵法皆可囚困,只是因为太难实施,不论最后要困的东西困没困得住,只要阵成便没有回头之路,画阵者往往背上了自己的性命不止,还必然会灰飞烟灭不得转生,因此没有广泛流传下来,也就是玉昆宗藏书众多,才叫他找到。
不得转生……
沈清逐已经全然不在乎了。
他与阿烟一同不得转生,也算是生生世世不分开。
就在他画到一半时,耳中忽然传来一声低弱的糯糯的呼唤:“爹爹。”
沈清逐手一抖,朝阵中心的遂遂看去,她动了动,抬头看向他,“爹爹……”
沈清逐差点儿就冲下去抱住她,他的眼睛烫得布满红血丝,最终也只是闭了闭眼睛,继续画阵。
已经意气用事过一次,他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
没一会儿,血液化成的阵发迸射出一道朝天的金光,将这灰暗到不曾见过太阳的无上境照得亮如白昼。
“那边是……”所有杀手齐齐转身,脸上的赤瞳都惊恐地望着那道光。
翁白被那亮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不由得停下来手中的剑,他从这光中,感受到了熟悉的灵力。他从未感受到过如此浩瀚的灵力,像是温暖的流水一样笼罩了他,笼罩了整个无上境。
一股难言的恐慌包裹住了他的心脏,“是师父……”
赵占秋望着金光铺散的天空,眼中盛满悲伤,“师弟,你……”
忽然,金光大盛的天空中飞过来许多乌云,它们飘着聚在一起,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好似要将这金光盖下去。
“师伯,这是怎么回事……”翁白忙问道。
他不会看不出来师父是打算牺牲自己封印赤瞳族,可是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师父的努力要白费了吗?那他的师父,还能回来吗?
赵占秋骇然道:“这是……是混沌之力!”
连微尘脸色变化最大,她紧紧抿着嘴唇,脸上前所未有的严肃。
阿烟……她竟然还留了一手。
沈清逐不可置信地望着天上越聚越多的黑云。
不,那不是黑云,他见过的,那是混沌之力。
他曾经以为,殷海烟为了使自己更强,为获得混沌之力而献祭了自己的肉身,可是现在看来,她分明是为了对付赤瞳族才硬要求得混沌之力,才不得不献祭自己的肉身!
“阿烟!是你吗?!你能听到我吗?!”
沈清逐眼睛干涩得如同针扎,他仰起脸嘶吼着朝着天空中的混沌。
可是那团混沌根本不理他,她已经忘记他了。
“没关系,阿烟,我来帮你,我这就来陪你。”沈清逐喃喃道。
最后一笔,以心头血绘成。
沈清逐抬起手臂,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噗呲——”一声,血肉被尖锐的利器刺破,汩汩鲜血顺着剑身流淌,像一条蜿蜒的小溪,一路流到剑柄上,再沿着沈清逐雪白的手腕滴落到地上。
又是“噗呲”一声,剑尖拔出,沈清逐的魂魄在随着金光消散,但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他挥舞着剑,落下最后一笔——
“清逐。”
恍若在梦中,沈清逐愣怔了片刻。
“清逐。”
殷海烟又叫了他一声。
他怔怔地扭过身来,看见殷海烟站在他身后。
“阿烟?”
“清逐,”殷海烟望着他,柔声道:“别做傻事。”
“我不在了,孩子们还需要你。”
“不……”沈清逐的眼泪瞬间淌出了眼眶,“我已经托付我师兄,我不在了,我师兄也会照顾好孩子们,阿烟,我只想……我只想和你一起,我已经错过你太久了,让我陪你一起面对。”
“清逐。”
殷海烟一步一步朝他走来,分外怜惜地瞧着他的眼睛。
混沌化成的身体让她没办法触碰他,但她仍旧抬起手,虚虚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珠。
“别做傻事。”她对他说。
沈清逐感觉到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时,他已经躺在了地上。
睁眼,眼中已经没有阵法的金光,只剩下黑色的混沌蔓延整片天空。
他急匆匆地站起来,地上那道差一笔就画成的阵法此时暗淡无光,他的血和数不清的人的血混在一起,再没有了任何分别。
“不!!”
他抬头望着天空,目眦欲裂。
“殷海烟!你别想丢开我!”
混沌之力蔓延了整个无上境,赤瞳们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争先恐后地想从无上境的出门出去,但是门前,守着几个精疲力尽却依旧战意汹涌的煞神。
赤瞳们被混沌压制这么些年,对于混沌的恐惧已经刻在了骨子里,眼看着附身的人慢慢恢复神智,它们急着在脸上打起了架,拼命把别的眼睛往外挤。
殷海烟望着这一切混乱。
她现在已经没有了身体,混沌所到之处,就是她的眼睛,她看见四散逃窜的赤瞳们一个个被混沌卷起,飞到了天上的黑云里,看到连微尘带着仙魔两道的人堵在无上境出口的地方奋战。
但是她也有点发愁,这回连心脏也没有了,她把赤瞳困到哪里去?
她望向倒在正底下的一个小团子。
这个天生就带有赤瞳之力的孩子,新任魔主,她的女儿,遂遂。
当初这个孩子出生时,赤瞳就隐隐有压制不住的迹象,它们发现了禁地的另一个出口正在诞生,如果不是魔丹压制,凭沈清逐那时虚弱的身体,恐怕会因此送命。
殷海烟又将整个无上境翻了一遍,唯独没有看到沈清逐在哪。
他去哪了?
殷海烟心中正疑惑着,忽然感觉到一阵异动。
“阿烟,我来找你了。”
殷海烟惊讶地看去,发现沈清逐就身处混沌之中。
混沌是一片光都划不破的黑暗,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不时踩到地上滚落的眼睛。
“带我走吧,阿烟,你去哪我去哪。”他对着四方的黑暗道。
殷海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沈清逐喜极而泣,“阿烟!”
他喘着粗气,冷静了片刻,接着道:“你别想丢开我,即便你不带我走,我还是会自行随你而去!”
殷海烟观他语气平静,眼中却涌动着仿若癫狂的光,她真想揉一揉发痛的眉心,如果她还有的话。
“真拿你没办法。”
她不想再管他,沈清逐却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她一开始以为他是在同自己说话,后来才听出来他是在自言自语,“这里很好,就这样一直在一起就很好,你不能忘了我,不可以忘了我,魂飞魄散了还怎么记得我,我要和你一起,和你一起……我们一起魂飞魄散,我们一起就想尘埃飞扬在天际,我们永不分开……”
殷海烟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你只是一时被悲伤冲昏了头脑,你以后会明白的。”
伴随着最后一个赤瞳被混沌卷上来,笼罩着整个无上境的黑云终于一点点收归到一处。那黑云中凝结出最黑的一点,由一团混沌托着,飞向了躺在地上的遂遂,没入了她的体内。
混沌在她脸颊上轻柔地抚摸了两下,“我的女儿,魔族的王,这是你该承担的责任。”
殷海烟转身,混沌像一道风一样拥抱了沈清逐。
沈清逐耳边最后留下的是殷海烟的轻柔的话语:“清逐,我还是觉得,这世上值得的东西更多,所以希望你好好活着,日月星辰,四季山水,芸芸众生,就当是为我看遍吧。”
金光与黑云尽散,天空重现灰暗。
……
“不!”意识陷入昏迷之前,沈清逐忽然大吼一声,他伸手死死地抓住那道混沌。
殷海烟愣住——最后未散的一团混沌,她竟然真的动不了了。
为什么?
混沌之体是虚体,岂是他能够徒手抓住的?
“你怎么能这样,别丢下我……”沈清逐死死地抱着她,气喘吁吁道:“如果你现在要丢下我,五百年前就不该在潭山赠我那张面具,我和你的缘分纠葛全是因那张面具而起,我们的缘分那时就有了,五百年里我没有一天不想着出关后去寻你,你不能……你不可以再留我度过往后只有思念的千百年……阿烟,你等等我,你不能这样狠心……”
殷海烟惊讶道:“你都知道了?”
“我都知道,我全知道了!我去了潭山,我见到了当年的你,你把面具修复成了当初的模样……”说话间,他把面具拿了出来。
见到那张面具的那一刻,殷海烟如遭受了一记重锤一般心神大震。
这个感觉……怎么回事?
那明明是一张及其普通的面具,是她曾经也见过,并且拿在手里看过的面具,当时看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可是现在,这个感觉……好像那时在不烬原上,最终叫她分神的那种空洞的感觉。
那一天,空洞的感觉离去时,殷海烟发现自己已经被沈清逐捅了一剑,她那时的计划就坏在这一环节上,否则她完全可以不必等待重生。也正是因为如此,殷海烟一直都认为沈清逐身上带了什么能压制他的东西,原来真是这个面具。
这个面具与之前有何不同呢……那时沈清逐拿给她时,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伤痕,如今却是光洁如新。
是因为他重新见了一面自己五百年前留在潭山的那缕魔识?
殷海烟陷入沉思,却没发现沈清逐已经趁机拿起剑打算自戕。
“住手!”殷海烟大惊失色,下意识便扑倒了他,沈清逐身受重伤早已没有多少力气,被她一扑,剑“咣当”落地。
殷海烟看着自己的手,看着自己的混沌身。
怎么会这样?
虚体在变成实体……
她也不再能看到混沌所在的任何地方,只能看到面前,只能看到沈清逐。
她声音颤颤地问道:“清逐,你能摸到我吗?”
沈清逐被她撞的眼冒金星,听到她问话,道:“当、当然……”他瞪大眼睛,看像她身后,一副见鬼了的模样。
殷海烟还未来得及转身,忽地就有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你忘了我?”
那声音带着笑,是她自己的声音。
紧接着,她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力量从后背撞上来,进入了她的身体——是她的魔气。
“原来是这样……”她望着自己慢慢恢复的手、胳膊和身体,逐渐显露出人的颜色。
沈清逐愣愣地看着她慢慢现出人形的身体,忍不住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眉眼。
“阿烟,我是在做梦吗?”
殷海烟半笑着哑声道:“清逐,我再也不走了。”
沈清逐愣愣的,泪水却已经盈在了眼眶里,殷海烟的脸也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他不敢相信似的盯着她的眼睛,“日月星辰,四季山水,芸芸众生……”
“我陪你看。”殷海烟低头,轻吻他的唇角,“我全都陪你一起看。”
是那份在潭山结下的旧因缘。
是她与沈清逐的旧因缘,更是她与她自己的。
是五百年前令她死,五百年后令她活的旧因缘。
一切的缘起,也是一切的收尾。
殷海烟从他的身上翻身下来,力竭地躺在他身侧,躺在血泊里,望着朝阳初升,缓缓照亮这片亘古不明的天空。
(正文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