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那位宠物猫
龙门事件的信息被暂时封存了。
出于某种缘由,宗门选择了让所有当事人——尤其是那些本就生活在龙门的修士——签订了保密契约。
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不得将此事外传。
“为什么啊?”钟六一边定下契约,一边困惑地问。
负责此事的弟子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人。
毕竟提问的是自家人,说两句又没什么:“此事事关重大,你也少打听了,说不得的。”
顺便安慰道:“宗门已经准备好了大量补偿,绝对没有大家打了一场胜仗反而要吃苦的道理。”
这人说得没错,青云宗给出的补偿确实足够诚心,连失去亲友的人中,大部分也再难有意见。
而对于钟六来说,最高兴的事情就是相当一段时间的贷款都不用愁了,要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凑不齐剩下的贷款,那她趁早转世投胎得了。
本月剑贷提前完成。
除此以外,要说还有什么大事的话。
就是金阿青进阶的事情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晋升金丹期,功德多到轻松抵抗雷劫。
回到宗门,钟六偶尔会和金小师姐见面,对方大多时间不是在出任务,就是去出任务的路上。
金阿青告诉她:“门派招新这左右时间是没什么课的,也是最方便出任务的时间。”
等招新结束,就是新一轮课程,到时候可没这么好的长时间段能用来攒学分了。
况且对刚进阶的金阿青来说,出任务无疑也是一种很好的磨剑方式。
钟六倒是想试试看出任务,但没金阿青担保,谁也不敢放她这个纯新人出去。
钟六一气之下,坐在图书馆猛学五天,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修真小说不得不品的加入门派这一经典情节已经被她跳过去了。
幸好还有论坛,翻了翻也没错过什么大事,最大的事竟然还和她自己有关。
是讨论她是不是学到入定了的帖子,能上热搜跟最初的讨论话题没关系,主要得益于杠精和倔驴。
讨论着讨论着就偏移了话题,火气越来越大,在互相问候族谱继而被封禁之前,这个帖子的热度还在不断上涨——人都是爱看热闹的。
金阿青恰好发来消息。
【记得选课。】
钟六连忙询问成功学姐的经验。
【哪些老师的课比较好?】
【不知道。】
【记得别选樊前辈的剑术课。】
钟六对这个姓氏隐隐有些熟悉,好像前不久还在论坛上看到过。
金阿青又发来一条消息。
【心理比较脆弱。】
这下钟六可想起来了,是那位被金小师姐打到道心崩溃的剑术课老师,前不久总算出关了,又开了新课。
……啊啊,人家那是心理脆弱吗?钟六对此持怀疑态度。
不过就算想报也没得报,开课以后,这位樊前辈的剑术课名额瞬间就空了。
钟六无语的同时选了个论坛总体风评不错的剑修前辈。
然后就是一段温馨平和,偶尔、或者说经常鸡飞狗跳的宗门日常了。
要钟六说,这宗门和大学确实差别不大,但宗门弟子和大学生差别还是挺大的。
至少大学生做不到因为被蜘蛛吓到就一拳把宿舍墙壁捶塌了这种事……
嗯,那位惊慌之下重拳出击的仁兄至今还在热搜上挂着。
不仅要背上房贷(?)还要被论坛唏嘘,实在可怜。
宗门连夜加固了宿舍墙壁,还安置了新的防护阵法。
钟六维持着宿舍、食堂、教学楼、图书馆、竞技场的五点一平面的生活。
快速吸收知识化为己用,同时在小师姐关照下领悟了相当多的剑术和术法。
毕竟别人去竞技场,和陌生宗门弟子战斗。
钟六去竞技场,一只金丹期小师姐等着她。
打完两个人还要一起去图书馆充电。
这让钟六想起自己读书时和小姐妹的日常……基本没区别嘛!
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修真界不担心就业问题吧,毕竟没工作可以说自己闭关/历练/封心锁爱了。
在图书馆里面,有本书让钟六印象很深。
看起来像是学生手册这种类型的东西,内容却一言难尽。
好像叫什么……《修真界管理条例》来着?
总之充斥着一种不靠谱的文风,但字迹竟然相当的工整好看,不是常见的印刷体,很有书写者的个人风格。
据说借这本管理条例还需要资格认证,钟六反正是没这个申请资格,单纯在金小师姐借到手以后蹭着看了两眼。
也许是因为有点像前世看过的规则怪谈,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无关紧要的原因……钟六总觉得那东西有点似曾相识。
“我们是不是在哪看过类似的东西,然后印象不深给忘了,所以才会这么眼熟的?”
钟六记得这玩意是有学名的,海马效应。
她警惕起来:“应该是最近学习压力太大了,看来要让身体休息一段时间了。”
她记得海马效应就是压力太大、身心疲惫的时候容易出现。
金小师姐虽然不觉得自己压力大,但还是赞同了她的观点,“我也觉得很熟悉。”
这种小插曲没什么记忆的价值,随着那本被归还的管理手册一起被淡忘了。
钟六很快就忘了要好好休息的话,埋进知识的海洋里自由徜徉。
时间就这样逐渐流逝,原主也很长时间没冒出来,搞得钟六都忘了这回事。
毕竟请教了长于灵魂方面的前辈也没有丝毫进展,钟六只能先把事情放下,留待以后查证。
直到有一天早上,钟六推开窗户,阳台上溜溜达达跑出来一只黑猫。
她震惊地把脑袋伸出窗户外,确定了这里还是111层又收回脑袋。
不是,这东西、这只猫打哪来的啊?!
黑猫简直目中无人,大摇大摆走进来,一眼就相中了宿舍内最柔软最舒服的懒人沙发。
跳起,精准陷入沙发。
钟六如遭雷击:“干什么干什么!我刚清洗过的沙发!”
“你个外来猫,不要带着一身灰尘和跳蚤就往沙发里面拱啊!!”
钟六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不是因为这只猫身上没跳蚤,而是因为她想起来自己昨天终于彻底掌握了清洁术法,虽然主要就是因为清洗沙发太费劲了。
黑猫不屑地发出一声“嗤”。
“谁身上会有那种低劣生物啊。”
这声音懒洋洋的,倒像个小孩子的声音,不辨男女,略显尖锐。
……不对,谁在说话?
钟六视线下移,精准锁定呈大字状摊猫饼的黑猫。
哦,原来是猫在说话。
……?
好像有哪里不对。
钟六很快就释然了,毕竟当她在111层的阳台上看见这只猫的时候,她就知道这玩意必然不简单了。
“灵兽?”听说开了智的灵兽都能说人话,不过大多数灵兽对人类并不友好,一般不会说人话。
黑猫继续发出嗤笑声。
钟六:“……”
不是,这是她的宿舍,这猫为什么能这么安然地窝在别人的沙发上,还嘲讽别人啊!
黑猫懒懒甩尾巴,尾巴尖尖在沙发上来回摆了摆,顺滑的皮毛在毛茸茸的沙发上陷进去。
“我是来提醒你。”
它倏然抬起头,那对竖瞳盯着钟六。
“我会遵守交易,你最好也别忘了。”
要是敢让钟六这个没记忆的残缺灵魂挡在前面,进而拒绝支付交易代价……黑猫眯起眼睛。
那它也不介意自己来拿。
钟六满脸写着“你是谁我是谁这是在说什么”的状况之外,头一歪。
等脑袋正过来的时候,表情和气场早已截然不同了。
是钟。
她语调平平:“如果你能完成交易内容,那我自然愿意支付代价。”
钟没想过逃避,毕竟她连灵魂都可以当消耗性材料使用,哪里会怕交易。
这段时间钟一直没再出现,对她来说,出来一次都是很大的消耗。
这虽然是她的身体,但灵魂早就和当初不一样了,多次消耗后早已和身体不再契合,钟六没发现也是因为被钟用术法掩盖了。
比起那些前辈,钟不知道多活了多久,尤其是修真界大乱,各家珍藏典籍流落,什么天级秘法,她看过不知凡几,只要愿意花点心思,很少有人能看穿她的术法。
但黑猫突然在今天跳出来,显然也没不是这么有闲心特地来提醒一句的。
钟很快就想到了原因:“开始征召金丹期修士了?”
金阿青这次晋升金丹期比之前每一次都早,被征召走也比之前早。
或许外来者的加入才是最优选择,钟看了一眼还瘫在沙发里的黑猫。
随便还不打算动身,急什么。
在店里,最舒服的椅子是臭荔枝的,最柔软的床也是臭荔枝的,它就没躺过这么令猫舒心的沙发。
多躺一会……
钟点开论坛,果不其然发现有少量帖子冒出来。
这次论坛删除速度不如上次征召元婴期那么快了,大概是发现了事态已经逐渐不可控,有意放出少量信息,让外界先做好山雨欲来的准备。
帖子里写的时间很清楚,金丹期修士在一个时辰后出发,前往天堑。
钟当机立断:“我们现在就去。”
黑猫掀起眼皮看了看她。
钟平静回望。
不在店主面前,她说话就很有底气,到底没白活那么多次轮回。
即使面对黑猫心知胜算渺茫,但也不肯落于下风。
一人一猫无声对峙。
半晌,钟试探着问:“连沙发一起?”
黑猫眉目舒展——天知道一只猫怎么做出这种表情的,对于一只猫来说,它的五官也未免过于灵活了些。
钟:“……”
她偶尔也会怀疑一下,这么认真和一只宠物猫较劲真的合适吗?毕竟这场交易里,只有她不能承担失败的风险。
……算了,再怎么说也是那位的宠物猫。
第82章 一定会不同
丁香归剑入鞘。
飞溅的血液慢一步散开,头生两角的巨蟒被一分为二,从额头、到蛇尾。
剑影干脆利落,穿过蛇身依然有足够的余威,在大地上留下庞然刻痕,蟒蛇死得也足够干脆。
剑意从刻痕中显露无疑。
如果说章向文是逆徒,是白昭最为理念不和的那个徒弟;金阿青是天赋最高、未来注定要成为第一剑修的那个徒弟。
那丁香就是白昭最满意的,和他理念最为相似的那个徒弟。
——剑为凶器,剑为杀器。
章向文盯着大地的刻痕愣愣出神。
他见过金小师妹的剑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蕴含着大道至简的奥妙。
但不论看多少次,丁香大师姐的剑意都是最令人胆寒的那一个。
像奔走在冰原上的旅人,看到了暴风雪的那一刻,寒意和杀气凛冽袭来。
不过丁香大师姐还是比师父好多了,至少她情商绝没有低到和师父处于同一水平线上。
她在满天血雾里看过来,“愣着干什么?”
这已经是章向文进入天堑的第21天了,不同于第一天进来时尚且很有希望,他现在情绪低落得可怕,既有天堑下晒不到太阳的原因,也有——
“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不停地战斗,杀死那些向着传说不断趋近的灵兽,然后又眼睁睁看着它们再一次从雾里走出来。
无止无休,不断轮回。
“打了这么久,那些妖兽也没有一个彻底消失的。”
章向文早在刚来那一天就和师父说了金小师妹的事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然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一个有效的方法能够使雾气退散。
丁香敛了敛接连不断的战斗引起的杀意,笑了笑:“那也要这么做。”
没有意义也要继续战斗,否则所有人都别想活着。
大师姐仰头,隐隐看见九重天之上登云梯的残留。
它已破败不堪,每一天都有无数碎片从登云梯上脱离,坠落向人间。
如果不去想那带来的危险的话,其实是个非常美的画面。
星河一般的天梯在云雾中隐约露出一角,无数星子缓缓飘落。在这无光之底,满天星斗如银砾,短暂地照亮了天堑。
仿佛天河坠落人间。
天上若是有神仙,是不是也在看着这苍凉又极美的一幕呢?
大师姐两步走上前来,拍了拍后辈的肩膀。
“别想太多,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如果太累了,你明天可以晚点过来,多休息一会。”
章向文勉强笑了笑,他点头。
丁香继续说:“你回去接应一下新来的修士,这次征召标准降低了。”
区区二十几天,死伤无数,征召标准终于下滑到金丹期。
修真界包含人数最多的阶段,再往下,就是一丁点天地人和都没领悟到的筑基期。
标准不能再向下掉了,如果真有那一天,想必离整个修真界灭亡也只是迟早的事。
章向文叹气。
他甚至有点厌倦去认识新的修士了。
前一天刚一起聊过天的修士,第二天就死了这种事情太普遍了。
天堑之下不见天日,细细算来,相处最多的除了丁香大师姐,剩下的竟然是那些不断死而复生的妖兽。
章向文甚至不用担心它们第二天便不再出现。
……真荒谬啊,他想。
*
章向文在入口处等待,这里没有薄雾,抬头还能看见融金般的落日。
阳光很温暖,这让他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没有薄雾,则意味着可以使用传音玉符了,章向文拿着玉符,漫无目的地点开论坛。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看玉符了,心情越差,就越是缺乏动力。
帖子一条一条在视线中向上移动。
直到章向文突然停住不动。
【天生剑心这个天赋竟然有这么牛吗?一趟任务的功夫,就轻轻松松金丹期了?!】
……金丹期?
……小师妹之前不是还在筑基期吗?
章向文突然感到有些恐慌,他上战场只觉得厌烦,周围的同阶修士一个个离开也多是悲伤。
但这和比他小多少届的后辈上战场完完全全是两回事。
前辈上战场本就是应有之义。
至于后辈……算什么?算他们这些前辈太没用了吗?
金阿青那个年纪,在章向文眼里跟小孩子没差,村里像她那么大的小孩,还处在天天喊饿吵着要吃零食的阶段。
云海之舟的帆声远远传来。
白帆破云而出,晚霞被划开清晰的痕迹,云海在巨船的压迫下向两边逃去。
章向文握着传音玉符抬头,看见有人站在船头。
她怀中抱着那天下无二的神剑,前不久刚登上天下第一剑的宝座的无名剑。
年岁尚浅的小师妹朝他点头。
章向文突然就觉得很累很累,比和玄武缠斗五天五夜还要深的疲惫将他包裹。
一种说不太真切的悲伤涌上来。
其实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当时和师父说金小师妹的事情是不是正确的了。
他并不想让她再上战场,只为了杀敌。
他早已看出来了,金小师妹并不喜欢杀死那些异兽。
而且金小师妹、她才接触修真不过两年!
登云梯……究竟陷落到什么程度了?
*
“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可以认为,登云梯无故陷落——一直到今天,它还在不断向外界逸散,而它的碎片产生了这些薄雾。”
“在薄雾中,和在秘境中其实是有相似之处的,比如信号衰弱这类比较明显的特征。”
“更重要,也更致命的是,碎片逸散出来的灵气使得妖兽不断向着传说发展,难以杀死。”
“且,薄雾存在一天,这些妖兽就能死而复生一天。”
章向文扫视一圈周围的金丹期,第一批来的全是宗门弟子,脸庞一个比一个年轻。
他顿了一下。
“很遗憾,到目前为止,尚且没有发现任何有效手段可以使薄雾退散。”
他的目光不可控地向金阿青飘去。
金小师妹的脸色却很平静,看起来并不意外。
也是,肯定有人和她接触过了,兴许也问过她是如何驱散迷雾的。
只是一无所获。
……难道是因为天生剑心还有什么修真界尚不清楚的特性吗?
章向文说完,下面不免传来吸气声。
天堑是什么地方?多少天骄埋骨之地。
天堑里生活的是什么妖兽?上古妖兽的血脉遗留。
向传说趋近,那和真正的神兽又有多少区别?
章向文继续:“如果各位想离开,我们也不强求。”
有人在窃窃私语,但没人说要走。
各大宗门教学理念并不一样,但无一例外遵守《修真界管理条例》。
这种时候,根本没人想退。
章向文心知是这样的局面,内心叹息。
他说:“由衷希望各位能活下来。”
活下来?一个都活不下来的。
钟站在角落里,平静地想。
她站在这里,没有人发现这还有个练气期修士。
她想藏匿气息,不到大乘渡劫,不可能有人发现得了。
就是这样,征召所有金丹期修士。
然后惨败。
自此,天梯彻底沦陷。
出力最多的各大宗门损失惨重,自此修真界进入了另一个时代。
功德的重要性在无法飞升之后不断削弱,及时行乐、为所欲为成了更多人的行事标准,曾经的管理条例形同废纸,支持管理条例推行的宗门尚且自身难保。
甚至于坚守旧时代守则的修士还会遭到围剿。
钟没有看向金阿青,对方相当警觉,就算是她,也很有可能因为视线而暴露。
她暂时不想小师姐知道她来这里的事情。
一只黑猫从沙发上立起来,前掌抬起,像个人那样站着。
钟真的把沙发也给带上了,并不困难,但确实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经历。
藏匿的时候还得带着沙发一起,不然很容易被人发现。
黑猫倒是肆无忌惮,它的尾巴和影子连在一起,仿佛下一秒就能轻易融入阴影中去。
这样的特性让钟想起魍魉,但那样的低劣妖兽,和这只神明的宠物放在一起都荒谬。
是完完全全两个维度的存在啊。
随着章向文的离开,各人也照着安排去找宗门前辈,人群慢慢散去。
钟站在原地,终于抬头注视着金阿青渐行渐远的影子。
就在这天堑之中,金阿青死了五百三十七次,加上之前的一百零二次,一共是六百三十九次。
钟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次的死亡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次,一定会不一样的。
她只能这样劝服自己,否则她甚至难以面对这最后一次机会。
时间逆转需要耗材,正是钟的灵魂如今即将消耗殆尽,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她偏不要接受金阿青死亡、或是成为天梯的结局。
至于现在,钟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已经换了个灵魂主导。
钟六茫然又无助,周围环境非常暗淡,一个人也没有。
漆黑的洞穴中,水珠从钟乳石上滴落。
“滴答。”
钟六喃喃:“这是给我整哪来了?还是青云宗吗?”
难道她的梦游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她心有猜测,但从来只有钟来找她的时候,她才能见到她,不然就只能自己瞎猜。
“想象力挺丰富的。”随便不知是褒是贬地说了一句。
钟六沉默了。
并不平整的地面上,她的懒人沙发就这样摆着,下面坑坑洼洼,上面一只怪猫后脚支撑着站立。
钟六缓缓闭上眼睛。
也许不是梦游,而是她因为压力太大精神失常了。
……哈哈,不然怎么会看到这么离奇的一幕呢。
原主的声音从脑海中传来。
【我知你心有疑惑,但目前我无法向你说明。】
一来她想知道,自己的残魂在完全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会做出什么不同的举动;二来,残留的天道还在阻止她。
钟六虽然不解,但至少意识到了这件事很严重,也许就和原主有关。
她问:“那这里是哪里?这总能说吧。”
【天堑,登云梯的起点。】
钟六:“?”
第83章 不是去送死
钟六冷静地想,也许是原主终于看她这个异界灵魂不顺眼,决定要杀死她了。
【没有。】
钟六撇撇嘴:“那你说说天堑是个什么地方。”
【……就是你知道的那样。】
钟六平静地说:“所以这和让我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天堑这种级别的鬼地方,她前不久才被人科普了一耳朵。
【有的,我会尽可能保你。】
钟还真想过如何护住这个残魂,也许可以通过秘法,将这个残魂和她的本体彻底分离开来,从此成为两个全然无关的个体。
钟六忍不住叹气,事已至此,好像也只能相信原主的良心了。
练气期小修士心寒地抱住自己。
【先不要发呆了,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然后去战斗。】
战斗永远是提升实力的最快途径之一,钟需要这具身体更加强大。
钟六只能点头:“好。”
事实上,她也没得选,如果不选择变强,大概率只有死路一条。
钟六转头就要走,又想起那只奇怪的猫和奇怪的沙发。
……虽然是她自己添置的懒人沙发,但现在她有些不想认了,总觉得那沙发脏了,灵魂方面的脏了。
猫正盯着她。
眼睛在这昏暗的环境下亮的惊人,一动不动,看着还有些恐怖。
钟六犹豫地抓着懒人沙发的两边。
……从她的本心来说,她是不太想要这个沙发的,但某种直觉让她托起懒人沙发一起走。
钟的声音迟了一步。
【还要麻烦你带上这个沙发,这很重要。】
她一字一顿,【谢谢。】
黑猫像个大爷一样,很是淡定地享受着被人连带着沙发一起抱走这回事。
作为回报,它伸爪指了指:“去那边,那边有你能对付的小东西。”
钟六任劳任怨地抱起懒人沙发,往黑猫指点的方向走去。
总觉得这只黑猫和原主才是一伙的。
*
“他们找过你?”
“嗯。”金阿青点头。
章向文并不奇怪,唯一已知可以驱散迷雾的人就站在那,没道理不去问问。
他只是没想到金小师妹进阶这么快,如果她还是筑基期,那就算有再多特别之处,宗门方面也绝不会如此轻率地同意她上战场的。
他顿了顿:“你进阶比我想象的快好多,还以为至少要三四年级的时候才能碰到金丹期。”
金阿青:“其实也比我想得快很多。”
那些碎星大大加快了她的进阶速度,幸好她平时行善积德,功德也够,不然高低要在雷劫下感受一番天道的恐怖之处。
章向文带着金阿青找到师父。
……虽然师父八成会让小师妹自行跟着丁香大师姐去,但流程还是要走一下。
和丁香走,一来让她照顾这些后辈,二来直接上最前线,短时间内快速积攒对敌经验。
不过这一次,师父不在那个洞穴里。
“可能是又出去杀敌了。”
只要伤稍微好点,师父就往天堑深处跑,把一众医修气得够呛。
得,两人直接自觉去找丁香大师姐了。
师父是靠不住的,只有跟着大师姐才能活这样子。
……
丁香远远就看到两个人影御剑而行,直直朝这边冲过来。
一头穷奇模样的妖兽也注意到了,蠢蠢欲动就要扑上去。
这里光线格外昏暗,已经快要远离边缘地带,深入腹地,毫无防备下很难注意到周围的妖兽。
毕竟这些妖兽才是这里真正的原住民,远远比修士们要熟悉环境。
丁香回过头来,手腕微动,又是一剑。
密密麻麻的剑气,铺天盖地的杀意,将半穷奇牢牢困住。
在它扑向来人之前,先断了一只爪子。
金阿青也反应过来了,石剑出鞘,奔着那只妖兽的伤处斩去。
章向文也不示弱,不喜欢战斗和不擅长是两回事,在天堑磨砺了这么久,他早就对这些妖兽的弱点一清二楚。他给金小师妹掠阵,防止其它暗处的妖兽当了黄雀。
腹背受敌,要对付的又是师出同门的三个修士,默契十足,半穷奇很快饮恨而终。
金阿青眼睁睁看着对方体内飞出一点星光。
……
这次是阿青四号。
她回过神来,发现有人在看她。
丁香友善地笑了笑,但是由于她忘了擦掉脸上粘着的血,于是这笑容难免打了折扣。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是在刚刚的战斗中,她已经意识到这个小剑修就是自己的同门小师妹。
师父多少还是有跟她说过这个关门弟子的,她颔首:“金小师妹。”
金阿青想了想:“见过丁香大师姐。”
师父曾经提过一嘴她都有哪些同门,眼下也能对得上号。
丁香完全没关注过师父是什么时候收的这个关门弟子,她从不关心这种事情。
所以她也没有对金阿青的金丹期表示惊奇,虽然在她看来,金小师妹看着多少有些过于年幼了。
章向文满肚子的郁闷只能自我调解。
三人很快便将附近的妖兽全都杀了个干净。
丁香仔仔细细地将周围的环境用神识探了一遍。
不是错觉,这附近的薄雾在消退,金阿青每一次挥剑,薄雾都在退缩。
这意味着什么?
这场永无止境的轮回终于迎来了尽头。
丁香目光灼灼看向金阿青:“小师妹,有劳了。”
只要能让迷雾彻底散去,那金阿青一个人的作用就胜过不知道多少高阶修士。
她带着两人返回边缘区域,找了好几个洞穴,才找到边喆。
丁香:“就是这样,再分派点高阶修士吧。”
她一个人总有照应不来的地方,多几个人才能保护好金小师妹。
边喆扫了一眼这三人,目光不由自主地下滑,落在一柄奇特的剑上。
看着材质像石头,但边喆敢拿自己过去辉煌的炼器经历保证,这要真是普通石头,那她就把新炼的绝命丹药给吃了。
她喃喃发问:“它的名字是什么?我能看看它吗?”
丁香无语地看了一眼边喆。
边喆拍了拍脑门:“对对,是该多安排点人好好护着。”
丁香一点也不想知道,这时候边喆脑子里装的是保护小师妹,还是保护这柄剑。
金阿青说:“它叫无名剑。”
“好好。”
“它同意你看看它。”
“好好!”
边喆激动地搓了搓手。
她身后传来伤患修士的呻吟,她头也不回塞给人一枚丹药。
谁不能现在拦着她观摩这柄剑。
石剑锋锐无匹,从剑锋到剑柄,无一不是巧夺天工。
墙壁上镶嵌着夜明珠,这柔和的光华在剑身上流转,却使它看起来更加一往无前。
半晌,边喆发出了和剑阁少主人一般无二的声音。
“不嗔确实不如它。”
边喆张嘴,酝酿了好一会才说出口:“不嗔是上古时期传下来的神剑,我有幸在四十年前见过一次,之后,它便随当时的剑主一起消失了。”
但这无损不嗔天下第一剑的名号,直到这柄无名剑横空出世。
丁香适时提醒:“看完了?我和小师妹还有事呢。”
“我们要去北边偏近一点的战线,你让后来的修士来找我们。”
边喆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记着呢,忘不了。”
金阿青收剑入鞘,跟着丁香大师姐的脚步走了出去。
章向文悄悄叹气,然后跟上。
*
今天的阳光格外温暖一点。
荔安仔细地将多余的粘土削去,如果不细看的话,大概会有人以为她在做什么手术。
骨头在她手里成型,和真实的人骨无限趋同。
然后粘在壁画上,成为画框内景物的一部分。
灰白的骨铸就阶梯,不断向上攀沿。
……也不知道随便什么时候回来。
荔安像个空巢老人那样,在工作之余分出了点注意力,想了想还在外面撒欢的猫。
它在外面应该活得比店里自在,活动面积大了很多。
*
黑猫在看蝴蝶。
叶片边缘弯曲成蝶翼模样,在枝头上拼命生长,昏暗无光的环境促使它爆发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然后有轻缓的风徐徐吹过,叶片震颤,像满枝头的蝴蝶挥动薄翼。
脆弱,又鲜活。
黑猫动了动爪子,猫面对这种东西总是没什么抵抗力的。
当然,它当然不是一只真猫,但这并不妨碍它拥有和猫一样的本性。
利爪一闪而过,如果换个人站在这里,大概连黑猫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
更不用说躲开了。
【后撤。】
钟六在钟的指挥下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从她掌心生长出来的幼树颤了颤枝头,几枚树叶掉了下来。
断口整齐锋利,不难想象来者的速度和爪尖的锋利程度。
“怎么别的事情不干但是就是喜欢捣乱啊。”钟六抱怨。
这已经不是黑猫第一次试图捣鼓树杈子了。
它理不直气也壮:“你不在我面前晃它,我当然不会动它啦!”
钟六默默翻了个白眼,换了个角度背对着黑猫。
胡搅蛮缠,很爱撒泼,也不知道什么人养得出来这种猫,要不是实力强,在外面很容易活不下去吧。
地面下,轻微的震颤传来。
在风拂过枝条时,钟六终于感受到了那种玄而又玄的视角。
风本就该是她的眼睛、她的手。
钟六自己学习,照着课程的练习,显然和钟的路途完全不一样。
钟在试图教会她一些最本真的东西。
正如此刻。
钟六看到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泥土中每一寸沙砾。
有微小的种子在沙砾间生存,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然后,一只避水兽从土地里钻出来,朝她扑过来!
但钟六早已做好了准备,她一只手上生长着翡翠雕刻般的幼树。
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柄剑。
长目嗡鸣。
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
第84章 管这叫筑基
这鬼地方暗无天日不说,还全是妖魔鬼怪,实力一个比一个强。
钟六合理怀疑自己是食物链的底端。
不止是天堑的食物链,还有和原主还有这只猫的。
自从那只猫眼都不眨就让一头冲它扑过来的麒麟灰飞烟灭之后,钟六就再没敢跟这只猫闲聊了。
她一想到自己曾经毫无防备地对这只猫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都还有些后怕。但凡对方起了一丝杀心,她都绝不能安安稳稳地活着。
至于对方是否会因为原主而投鼠忌器……钟六直觉不会,如果她真的惹恼了黑猫,对方是绝不会管这具身体死后,原主会怎样的。
是只实力强到恐怖的猫,是只让人觉得根本不可能成为谁的宠物的猫。
钟六觉得自己之前真是想太多了,这样的存在,怎么可能成为什么人的宠物撒娇卖萌。
……虽然黑猫安静下来的时候还真有点萌。
时间在不断的战斗练习中度过,忘了哪一个时刻,钟六突破了。
筑基期。
因为不眠不休,加上看不到太阳,逐渐缺失了时间观念的钟六取出传音玉符。
这鬼地方连信号都没有,只能勉强看个时间。
从她下来,到现在,总共过去了三天。
……三天,从练气到筑基,而且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双灵根。
钟六心知肚明,这绝不是因为她悟性绝佳,放任何一个大脑正常的修士在这里接受这两位的训练,都能在极短时间内迅速蜕变。
尽管三天的时间还是过于夸张了,哪怕钟六对修真界了解不深,也清楚这个时间有多荒谬……说出去能在全修真界热搜上待一年吧。
钟六并不知道原主让她来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看起来应该不是杀人或者被杀,但要说是肃清这下面所有的妖兽,那她觉得原主也未免太看得起她了,让那只黑猫来还差不多。
嗯?有信号了?
现在是休息时间,没人来催钟六训练,她也就心安理得地躺在地上玩手机。
在她眼里,传音玉符和手机还真没什么区别,甚至在很多方面上更方便。
点开热搜,基本上还是近期的消息,比如三天前的。
【大量金丹期修士被征召前往天堑。】
钟六愣住了,目光盯着那个“大量金丹期修士”,一时不知道自己要想什么。
她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原主果然回答了她,似乎只要不问要钟六干什么这件事,原主就是有问必答的。
“是。”
钟六一边看这条帖子,一边继续问:“所以你让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了登云梯、还是金小师姐?”
她已经察觉到了微妙之处,毕竟登云梯和天堑都绝对不是钟六能处理的,但如果是金小师姐……
“我是来救她的,对吗?”
这一次,原主迟疑了一段时间才说:“对。”
“我希望你能救她。”
钟六心想,那还用说吗,就算没有原主,她也是愿意这么做的。
但现在又有一个新的问题——如果有这么个困境,连金丹期剑修都解决不了,连原主这种深不可测的灵魂都解决不了,那凭什么自己就能解决呢?
原主:“那只黑猫会帮你,而且……”
原主的声音其实和钟六非常相似,但对方说话比钟六平缓很多,听起来就沉稳多了。
“就算不成功,我也能接受。”到那时,钟已经尘归尘土归土了,死亡会掩盖一切不甘心。
“走吧,”原主说着,“你已经晋升筑基了,想再晋升就有点难度了。”
每一个阶段之间要花费的时间都是几何形上升,即使是她,也不可能在短期内将钟六提升到金丹期,本来她也只打算让钟六升到筑基而已。
“走哪?”
钟说:“去找金阿青。”
黑猫懒懒地趴在沙发上,在这段时间里,它基本就没有动过。
即使钟六就在不远处摸爬滚打、浴血奋战,但自始至终,也没有一丝尘埃泥泞能落在这个沙发上。
钟六认命地抓起沙发,深感自己就是那种深宫里的仆役,专门给娘娘抬轿子的那种。
娘娘则万事不关心,只管抖抖自己的耳朵尖。
钟六真的很怀疑——她不是怀疑原主的话,但是这只猫,真的会帮她吗?
……怎么看都是随心所欲的占比更多一点吧。
在原主的指引下,她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希望能找到金小师姐,钟六已经有点难受了,这鬼地方连个聊天的人也没有——原主更接近于老师,还是那种表面温温柔柔,实际上要求非常高、一点也不放低要求的老师。
况且,晒不到太阳总让她怀疑自己缺少了点什么微量元素。
*
“你说你是筑基期?!”
修士瞪大眼睛,“筑基期怎么可能一路走进来的!”
在他跟前站着的一看就是个剑修,那柄剑还挂在她的腰边,剑鞘流光溢彩,即使是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看起来依旧非常耀眼。
那流淌着的光华像是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又像是琉璃彩珠上静静辗转的流光。
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分明是从边缘处来的,身上却称得上干干净净,眼神中也没有四处逃窜的仓皇。
平和、中正、却又夹杂着一点年轻人特有的浮躁,剑修说:“对,怎么了吗?”
修士突然有点泄气,难道剑修个个都能跨阶段挑战、筑基相当于金丹、这种传闻竟然是真的吗?
虽然他根本没觉得这些天遇到的金丹期修士能比肩元婴期……不对,有一个恐怕还真能行。
他纠纠结结犹豫了半晌,在面前的剑修肉眼可见表情逐渐垮掉、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修士终于说:“那你跟我走吧,先回去。”至少看起来不像是伪装成剑修的妖兽,带回驻扎地应该不碍事。
剑修却没有立刻点头,她习惯性地微微朝一侧偏了偏耳朵,这像是某个倾听的动作。
然后她才说:“好,你等我一下。”
她转身,从背后的阴影里抱起一个沙发。
修士:“……?”
“走吧。”剑修说得若无其事,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抱着沙发走在天堑下也很正常。
——正常个鬼啦!
修士内心尖叫,他怎么没听说过剑修还有这种怪癖,不是说那群人都是拿剑当伴侣的吗?怎么还有人对着个沙发寸步不离啊!
算了,虽然离奇了些,但至少不是什么大事,修士也很快调整好了状态,尽可能没让自己惊奇的打量太过明显。
他只是说:“你带着这个……不觉得不太方便吗?”
倏地,有什么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修士猛地震了震,无数次生死逃亡间的直觉在尖叫嘶喊,如果他现在是个长了毛的动物,这会全身的毛都要炸开。
他低头,看见那沙发上闪着寒光的一对竖瞳。
——!!
拂尘迅速冒了出来,又被一柄剑鞘急急拦住。
剑修看起来似乎也很有些慌张,眼神从沙发上的那只东西身上扫了好几遍。
她侧过身,像端着块糕点似的将柔软的沙发移开了,“方便的,没什么不方便的。”
就是不方便,她也不能不带着啊,这祖宗是真爱耍脾气,第一次见面那时候被她大喊着下来以后,就非要一直待在上面。
……它真的很喜欢和别人对着干,越是不让它做的,它非要做。
而且钟六总觉得,那只黑猫其实也没那么喜欢沙发,只是懒得动而已。
修士慢慢从被盯上的感觉中脱离出来。
再仔细打量的时候,却只能看到沙发边缘搭着的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了,那尾巴毛茸茸的,尾巴尖时不时动一下。
……似乎只是个普通猫妖,他好像紧张过头了,不然怎么会突然觉得自己要被吃掉了——连刚刚打败的那只犼都没这么骇人。
“可能是这里太暗了,我刚刚没看清……我们先走吧。”
钟六小心翼翼隔开了修士和黑猫,它脾气可不算好,除了她——她猜自己是沾了原主的光——以外,似乎全然不在意别人的死活。
钟六只是有点担心这个修士也会和那头麒麟一样,一个眨眼都不用的功夫,就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穿过迷蒙薄雾,修士带着她来到驻地。
这里倒是有光线,中间是一个并不大的火烛,但散发的光芒却让人误以为这里摆了个小型太阳。
很亮堂,让钟六不适地眯了眯眼。
不远处,传来修士和另一人的对话声。
“对,她说她是青云宗的弟子,我也确认过了。”
“筑基?”
“虽然我也觉得很离谱……但她确实是筑基。”
一番沉默后,对方说:“行吧,先带她去青云宗那一块,先让那群弟子带她吧。”
钟六默默举手。
对方甩过来一个眼神:“?”
钟六:“金阿青在这吗?”
对方和修士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如果是一开始知道她是青云宗弟子的时候,两人尚且还是很放松的;那么在她突然提起金阿青以后,这两人立马警惕了起来。
……像是说了一个很不得了、非常重要的名字似的。
钟六觉得金小师姐的名头肯定不小,但她想不到对方为什么突然开始警惕她来。
她手上还捧着那个沙发,黑猫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怎么了吗?金小师姐救过我一命,我们俩关系也还可以,我想跟她一起行动……不行吗?”
修士的表情有些犹豫,然后在下一刻,他的目光绕过钟六,投向远方深处。
是踩过树干,又从枝头落叶上飘过的声音。
来人的行动十分轻微,发生的声响也趋近于无,但钟六在这段时间里接受的魔鬼式训练也不是白练的,耳朵一动,从风中捕捉到了这微小的声音。
钟六转头。
长目在鞘中蠢蠢欲动。
来者却露出一点笑意来。
“钟六,你怎么来了?”
第85章 再挑软柿子
不必多说了,来者显而易见是金小师姐。
如果不是钟六这段时间对风和木的感知大大加强了,恐怕直到金阿青落在她身边,她都未必能发现对方的行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剑修似乎都很适合当个刺客。
钟六老老实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来的。”
然后她不太老实地避开了真相:“不过——小师姐,你还记得我之前的那个梦游症吗?”
金阿青不疑有他,果然点了点头。
……应该是蒙混过去了吧。
钟六心想,金小师姐一看就是不怎么动脑子、或者说过于相信同伴的类型。
和原主这种八百个心眼子来回转简直是两个极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原主为什么希望她救下小师姐。
虽然钟六直到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危机是小师姐无法解决的,但她自己有希望解决的。
原主知道她在想什么,在脑海中说:“等事情结束,你就全都明白了。”
如果那时候她没死,自然可以仔仔细细说给钟六听;如果她死了,那作为她灵魂碎片的一部分当然会从她的死亡中明白一切。
钟六表情不变,露出一点笑来:“那小师姐,我能跟你走吗?”
她试图装可怜:“在这里,我谁都不认识。”一想到自己前几天的地狱式训练,沉痛和无助就自然而然地带出来了一些。
金阿青和那两人说了些什么,就将她带走了。
但是并没有同意让她跟着她一起行动,“太危险了,我会安排人带你离开天堑,你没必要待在这。”
剑修的目光微微下垂,落在了一只正在试图抓饰品的猫爪上,她侧开一点,让火焰状的装饰物移开了些。
她没看到那只猫的全貌,心底却冒出了些细细密密的疙瘩,像沼泽地慢慢涌上来的泡泡……总觉得有些过于熟悉了。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
不过没关系,这一点早在原主的预料之中了。
钟六微微一笑,开口道:“我无意间来到天堑之下,这段时间也发现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斟酌道:“登云梯陷落了……对吗?”
金阿青顿时停住了脚步——为了照顾钟六的速度,她一直控制着速度,这会突然停下来,也只有钟六自己吓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的?”
钟六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她当然也不是单纯跟着原主的话说的,她确确实实看到了那个坠落、现在依然正不断坠落着的天梯。
“因为我看到了。”
那是一个让人看一眼就知道必然通往云端的梯子,仿佛所有神话故事中信徒朝拜神明的天梯。
一天以前,钟六本来是完全看不到的,直到原主轻轻叹了口气。
“抬头。”
天上什么都没有,至少在钟六的视野里,她只能看到这天堑之下生长着的树木,茂盛到令人无法想象它们是如何在无光环境下生长成如此体型的。
借着一些发光植物的微弱荧光,钟六的视线慢慢从那些深色近墨的植被上划过。
然后在某一点凝住了。
在某个瞬间后,她视野被一分为二,一边和往常一样,黯淡无光。
另一边,却有流星、或是极光从遥远的九天之上快快坠落,每一个划开云幕的星光,都短暂地将天堑照亮了。
钟六后知后觉,这应当是原主的视野。
“……真的、非常好看。”钟六喃喃。
金阿青也正和她一样,抬着头,目光仿佛能透过这无数洞穴山崖,看向天堑之上的九霄。
不去考虑那些血肉构建的防线,确实是美到令人震撼的一幕,比这更加令人灵魂发颤的场面,金阿青也只见过一次。
当然,就是她看见过店主的那一次,她至今没有去回想当时的情景,哪怕思考,都仿佛带来了那位的注视。
并不严厉,也并不令人十分害怕,反而非常仁慈。
带着些温柔的、微凉的笑意。
啊——金阿青已经想起来这只猫露出来的部分为什么这么眼熟了。
“你是那位的宠物。”她说得平平,像是十分笃定了。
黑猫甩了甩尾巴,死活也没再够得着那个晃来晃去勾引它的饰品。
“啧。”它不爽。
这个交易时间太长了,它太久没看到臭荔枝了。
虽然在不久前也有过很漫长的交易时间,但那时候它还当荔安是合作伙伴,虽然它一直都只是个附庸,但至少有解除契约的能力。
现在自然是没有了,不过它也不想离开了。
作为唯一什么都不知道的人,钟六茫然看向金小师姐,发出了一声“啊”。
金阿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猫,她皱起眉。
“虽然不知道你是来干什么,不过……如果你在这捣乱,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就算是那位的宠物,也不能在这片驻地为所欲为。
黑猫懒懒地“嘁”了她一声,还挪了挪身体,大有一种“谁稀罕”的架势。
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钟六也多少有些理解了黑猫的逻辑,非常丝滑地开始顺毛撸。
然后对小师姐说:“先找个地方坐下吧。”
*
“所以你坚持要和我一起出任务?”
钟六肯定地点头:“对!”
金阿青看着她,这个一向不知何为愁苦,仿佛生来一路顺遂的剑修皱眉叹气。
“你一定没见过前线的模样,”金阿青给她倒了一杯水,“而且我要去的,都是最紧急、最危险的地方。”
她是唯一一个拥有驱散薄雾能力的人,自然是哪里需要就赶去哪里,四处波折,现在回来也只是短暂地喘口气,很快又要回去了。
“我不怕。”
金阿青后仰着摇了摇头:“这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
她转头收拾了东西——好些补给,然后就准备出发了。
短暂的休息时间就这样贡献给了钟六。
看了两眼那只黑猫,金阿青突然又转了口风:“算了,你想来就来吧,情况不对记得跑快一点。”
*
“跑!”有些熟悉的,来自那位总是懒懒散散的章向文师兄的声音。
钟六不敢耽误,原地高高跳起,踩在一根枝干上,然后一分一秒都没有停,她继续起跳。
快速离开了原地,借着木属性的加成,她灵活地移动到了另一棵树上。
一根深褐色的、形似藤蔓的肉质触手紧随其后,重重击打在钟六刚刚踩过的地方。
顿时一阵地动山摇,那棵可怜的树木迅速倒下了,一声巨响在林中回荡,碎裂的木头碴子向四周打去,落叶像骤雨那样洒落。
——狗东西还挺会挑软柿子捏!
钟六心中愤愤,速度却是一点也不敢慢下来,这玩意说不上名号,似乎不是什么传说生物,但一点也不敢让人小瞧。
要不是有风助力,她早就和刚刚倒下的树一个下场了!
其它人对这鬼东西也没什么很好的办法,它看起来像藤蔓,但又和木属性无缘。
每一次挥下来的速度都似慢实快,稍有不慎就要伤筋动骨。
金阿青拧眉思索。
偏偏这东西皮糙肉厚,又极其灵活,在天堑下就跟在老家一样自如。
反而是这群修士一时束手无策。
钟六咬牙,继续压榨灵力,在原主的指挥下不断逃离。
那只黑猫早就溜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哪个角落里看热闹——真是一点也靠不住!
原主:“左。”
钟六拽住一根藤蔓,很有乐观精神地把自己想象成人猿泰山,向左边跳去。
右边瞬间传来一阵鲜明的刺痛感,火辣辣的疼。
并不是被打到了,只是被擦到了点边,又或者说,她其实只是被这鬼东西带起来的风给剐蹭到了一点。
钟六连摸下脸看看有没有毁容的时间都没有,只能隐约感受到应该有温热的液体在往下淌。
也不只是往下,随着她快速奔逃的大幅度动作,液体也在她脸上四处蔓延开来。
叫人不敢细想是被实实在在打到会怎样,钟六想到高速公路上出车祸的那种科普。
啊……应该会变成肉泥,需要铲子才能一点一点从地上分离出来吧,考虑到这只有泥土,想来是更难分离了。
不过她倒也不怎么慌,一来其他人一直在努力拖住这鬼东西的动作,二来原主的声音一直很平缓。
这种镇定也感染了她,让她也平静下来。
终于在灵力被压榨干净前,有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
钟六放慢脚步,这一次,鬼东西却没能再追上来。
她已经有些力竭,却还是有些得意地停下脚步,回头朝鬼东西笑了下。
这玩意现在就和那泥菩萨没差,在火海中挣扎,却一直在融化。
“还想挑软柿子捏,”钟六边喘着气往地上坐,一边发出了点笑声,“想不到吧,我是山里灵活的狗,你捉不到我!”
说了个这里没人能理解的梗,钟六终于摸索到了脚底下的粗糙树干,一屁股坐了下来。
“对了,我都还没问过你,你有没有什么名字或者代号之类的东西呀?”
似乎是经历了一场全然由原主指挥的生死战役,对原主又多了几分信任的钟六说:“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现在都这么熟了,总不能还原主原主的喊吧。
在不远处鬼东西最后的垂死挣扎声中,钟六听到原主的声音。
“……钟,”她低低道,“你可以叫我钟。”
钟六高兴地笑道:“好的,钟姐!”
短暂的沉默后,并没有得到回应,钟六也不尴尬。
她感觉灵力恢复了一点,正打算从树干上坐起来。
钟的声音却一扫平静和镇定,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别动!”
终究还是迟了一步,高强度奔逃后,钟六的反应速度不比从前。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似乎是被轻轻扫了一下,像是未知来处的风,又像是一片无形的羽毛,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这儿有多高来着?
至少也有十层楼那么高吧,也不知道金小师姐能不能接住她。
思维停止在这一瞬间。
抓脱了的藤蔓从手中躲开,钟六朝后倒去。
没有痛苦,甚至没有坠落时产生的风声。
她听到一声轻盈空灵的铃铛声。
第86章 被困的自由
坠落感只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出现了一瞬,然后又迅速消失了,快到让人怀疑是个错觉。
仿佛是在梦里掉下悬崖一般,似是而非的滞空,然后才反应过来身下是柔软的床铺。
钟六没躺在床铺上,但也没差。
至少后背感受到的地毯柔软程度比之床垫更甚,仿佛上面每一丛细小的绒丝都能把人软软地抓住,像水母那样轻缓的、不可拒绝地被狩猎。
钟六猛地打了个激灵,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危机感压下去。
……刚刚被那鬼东西追来追去,都没叫她产生这么强烈的危机感,这地方是哪?
她活动着极速奔逃下到达极限的身体,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地毯被她踩在了鞋子底下,但她总觉得那些绒线并没有塌下去……但感觉上确实是柔软的没错。
目光在四周逡巡而过。
……好奇怪的地方。
似乎是夜深了,所以并没有什么灯光,但是四周却并不十分暗淡。
仿佛群星在其间缓缓流淌,每一颗星子都乖顺地在自己应该待的地方,顺着潮汐的流向,呼吸一般浅浅明灭。
钟六看呆了。
这种突破人类想象极限的美,用世界上任何一种语言都显得苍白,苍穹和海洋都不足以形容它的浩瀚。
曾经她以为登云梯陷落的景象便是人间至美,但现在不再是了。
钟六忘记了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里,这里又有什么样的危险。
她甚至连自己刚刚升起的巨大的恐慌和惊惧都遗忘了,在悠游着的熏香里,她变得平和而寂静。
“——醒醒!”直到钟突兀地提醒了她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钟六总觉得钟姐这一声音量并不大,甚至有些过低了,仿佛她也在刻意压低声音,担心吵醒——
——吵醒什么?
一瞬的灵光闪过,还没等钟六理清思绪,她先听到了脚步声。
很近,在很近的位置,那个她分明陌生、却又感到异样熟悉的声音缓缓靠近。
……好奇怪。
钟六心想,她明明不久之前才学习了对风的本质掌控,在天堑那种地方,她都能捕捉到其他人远远的动作。
但这个地方她仿佛失去了这个感知能力。
不,准确的说,是这个地方没有一丝一毫的风。
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流,哪怕那脚步声还在不断靠近,一声比一声更加清晰,钟六依然没有感知到来者的动作。
……这个地方,是没有空气的吗?
不可能的吧……毕竟,如果没有空气,那就不应该听到这脚步声。
在这种时候,钟六却突然回忆起初高中的物理学基础知识点来,没有空气的地方——比如外太空,是无法传播声音的。这感觉有些割裂,总让她升起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
正在走过来的“人”,似乎只是想通过这种方法告诉她。
——祂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钟姐突然不说话了,仿佛提醒钟六的那一声、就耗尽了她今天能说话的全部余量。
终于,那脚步声停下了。
在一片寂静中,钟六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像是个坏了鼻子的兔子、或者小鸟,闻不到食物链顶端的君王的气息。
直到祂站在她咫尺之遥,她才嗅到自己恐惧的味道。
*
好烦。
好烦好烦好烦。
荔安有点不耐烦了,她有些厌倦这个店铺模拟经营游戏了。
虽然随便说得并不是个游戏,不过在每一次看到动物客人的时候,荔安还是会忍不住将这一切总结成一个游戏。
没有游戏能玩一辈子——尽管她只玩了几个月。
但荔安确确实实有些腻味了。
她连画画都不愿意重复灵感,哪怕只有些微的相似之处,显而易见不是一个能够长期玩同一个游戏而不厌倦的长情玩家。
现在是凌晨三点。
荔安冷静地想,这并不是她的工作时间,她原本打算休息一会,但偏偏黑猫又不在这里。
啊……再有下一次,还是趁早关店吧,什么客人不客人的,都给她滚蛋。
荔安耐下性子,虽然她并不困,但依然有被人打扰睡眠的轻微烦躁。
唯一能让她勉强压下情绪的原因,不过是吵醒她的到底是只动物,而不是人。如果是个人,她这会连眼皮都不会多眨一下,只会心安理得地躺在原处。
荔安懒得开灯,借着货架上像蛇一样盘旋的银蓝流光,她低头看去。
和上一次的客人长相极为相似,要不是这小东西头上还顶了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玩意,荔安差点就没认出来有什么区别。
她的目光上下扫了一圈。
一个体型略小的水母趴在地毯上,头上顶着体型更大、但看起来颜色更浅淡的水母。
荔安对比了一下,才认出来头顶那只大水母才是上一次的客人。
也不知道这俩小东西哪个是这一次的客人。
最好别两个都是,她耐心很有限的,对小动物的喜欢也不过是和人对比出来的,看多了也不是很稀罕了。
“想要什么?”
荔安猜自己说话的声音是不是有些太冷淡了,不然那只小水母怎么像是被吓到一样抖了半天。
她耷下眼皮,也懒得去纠正。
大水母不吭声,但荔安注意到对方伸出自己的触须扒拉着小水母。
好一会,小水母才抖着嗓音说:“我、我没什么想要的东西。”
没有?
没有还凌晨三点来店里,折腾人玩呢?
荔安的心情又降下去了一点。
那只小水母抖得更厉害了,在荔安懒得回话的间隙,它紧张地说:“也许……也有吧。”
这句话仿佛给它争取了什么思考时间一样,它的触角都慢慢地缠绕在一起,像人类思考时不自觉抓握的手。
它说话慢吞吞地,活像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很不容易的样子:“我想要——”
“钟的自由。”
*
后面的记忆就像是沉在了深海之底一样,庞大的水压和稀薄的光线让钟六分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记忆模模糊糊,成为泡在水里的旧相片,边缘卷曲起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洋流就将它卷进海中断崖。
下坠。
不断下坠。
“——醒醒。”熟悉的话语,但并不是钟的声音。
钟六迟缓地眨了眨眼睛,将视野中一半的流星极光纳入。
她这才看清自己被放在了地上,周围没看到那只黑猫的踪迹,不知道去了哪里。
金阿青表情不显,熟悉她的人才听得出来她的坏心情。
“你刚刚跌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声音和动作都没有,一直到那只黑猫把你从草丛里拖出来我们才发现。”
她有点懊悔,底下又参杂着些许不解,但想到钟六确实很累了,极端疲惫下没发出声音似乎也很正常,就放弃了这点困惑。
钟六慢慢吞吞站起来,离开了那个奇怪的地方,她身上的压力就荡然无存了。
至于现在,要是让她在整晚被鬼东西追逐、和掉进店铺二选一的话,她绝对会毫不犹豫选前者的。
这两者的危险和压迫没有任何可比性。
蜉蝣和天地之间的差距似乎都比这小一些,以至于钟六差点以为自己回不来了。
但是幸好,祂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所以钟六还是回来了。
钟六缓了两口气:“我可能是太累了……我先回去休息一会。”
金阿青似乎早就等她这么说了,立马拽过两个修士一路护送她回去。
一直到钟六回到驻地,在暖融融的火烛下平静下来,钟才出来。
她的语调显得有几分沉重:“……你知道你许了什么样的愿望吗?”
钟六不确定地说:“我应该记得。”
“……为什么?”
这次钟六没再说话了,而本应轻易理解她全部思维的钟却什么也没察觉到。
……其实钟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要那么说。
就好像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觉得钟被困住了,从此失去了自由一样。
第87章 多少号来着
钟六直觉钟姐现在情绪不是很稳定。
不过钟姐平时也未免稳定过头了,所以当下微妙的不稳定才会如此显眼。
钟六:“怎么了吗?”
钟迟疑了很久也没问出口。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一个残缺的、从本体上割裂出来的一缕魂魄,还能有什么值得那位看中的。
“没什么,”钟避而不答,“你感觉好点了吗?”
钟六凑近火烛,忍不住伸手烤了烤火,“刚刚在那里感觉挺冷的,出来就好多了。”
似乎也并不是某种环境温度带来的冷意,而是一种强压下的幻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等到心脏终于平静下来,重回原有的频率缓缓跳动的时候,刻意不去想刚刚发生了什么的钟六觉得自己又行了。
她搓了搓手:“要不我还是回去找小师姐吧。”
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搞错了方法,她多少受到了二次面见店主的影响,只觉得自己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
如果那只猫能守信——这是她最不能确定的一点——的话,那事情就很古怪了,她用灵魂换金阿青活着,钟六用灵魂换她的自由……这怎么可能行得通呢?
就算不谈其它,钟六的灵魂和她的灵魂显而易见不是等重的,最多也只能换来一部分、极其有限的自由。
……不管是什么,钟这会似乎都应该高兴一点。
用一缕没什么用的切片灵魂就和那位交易了一点自由,应当是件好事,毕竟她本来想的是自己是要成为那位的奴仆的,虽说有点自由行动能力的奴仆听上去好不了多少。
但钟就是高兴不起来。
即使是她的灵魂切片,钟六到底还是和她不一样的,她从没想过要牺牲钟六。
半天没等到钟姐回应,钟六以为钟姐又睡着了——大多时候,钟都是在沉睡,只有教导时间和危难关头才会出现。
她想了想,抄起长目,转身又朝原本的方向走去了。
长目嗡嗡个不停,显然是对刚刚不停逃窜这回事很不满意。
哪怕并不是不嗔那种嗜血杀器,长目依然有着作为灵剑的自尊,剑主带着它逃跑显然挫了它的面子。
——打回来!
它这么说。
钟六忍不住笑了一下,这些剑灵总是给她感觉年龄很小的样子,那种只管往前冲的劲头很明显。
她安慰道:“好好,我们现在就打回去。”
她一路避开早就记住标记的高危区域,朝小师姐的方向迅速赶去。
直到一只黑猫突然从一片浓墨绿影中冒出来,它甩了甩脑袋,那两片插在皮毛里的叶片就掉了下去。
这猫上下打量着她。
钟六突然想到这件事,一片漆黑里亮起的竖瞳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困惑。
随便想了想,最后还是觉得算了,臭荔枝爱干什么干什么,虽然不知道祂为什么突然出手加快了进度——明明大部分时间都在顺势而为,一副对神格苏醒既不热衷、也不好奇的样子……但总之没什么坏处,它也想早点完成委托回去了。
它左右握了握肉爪,也不知道照这个进度下去,祂多久能完全苏醒。
恐怕会比它想象的更快。
黑猫跳上钟六的肩膀。
钟六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只猫是在拿她当代步工具了。
明明有阴影里移动的能力,竟然还非要别人带着它挪,也不知道是什么古怪爱好。
钟□□处看了看,没找到自己的懒人沙发。
无声哀叹了一下,然后就自觉带起了代步工具,载着黑猫往目的地跑了。
清扫雾气的时间很宝贵,金阿青不是不会累的铁人,短暂的时间里,要尽可能协助她杀死这些薄雾里的怪物才行。
在一张标记地图上,天堑下的迷雾范围已经越来越小了。
*
阿青20号。
阿青68号。
阿青213号。
阿青……
忘了。
忘了这是阿青多少号,也忘了这是她接触到的第几片星光和第几轮记忆。
每一缕星芒都带来一段死亡记录,数着数着就忘了数字。
金阿青恍惚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她曾无数次死去,而在今天再次重生。
……在每一个过去死亡的节点,在这一次,她都没有死。
也许真的不是什么幻觉,那确确实实、就是她过去的记忆。
尽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和钟六还有师兄师姐们的配合一天比一天默契,其他修士则来来去去,减员、增员。
又清理了一大片雾气,金阿青看了看,发现钟六正窝在不远处的树上。
自从她对风木两种基本元素运用的越来越纯熟以后,她就越来越喜欢爬树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可能返祖了。
金阿青不知道返祖是什么,但不妨碍她微妙地理解了这其中的含义,并且总能在第一时间找到藏在藤蔓枝叶后的钟六。
被找到时,钟六也不奇怪。
她艰难地翻了个身,瘫在树干上尽力伸展四肢。
看起来有点像是翻倒在地的甲壳虫,无力地朝着天上挥舞肢体。
金阿青掀开层层藤蔓,果不其然还发现了黑猫。
她至今也不知道这黑猫来是干什么的,一天到晚不是窝着发呆、就是躺着睡觉,仿佛来这什么都不打算做。
倒也不是没问过,剑修大多是很直接的类型,想问就问了。
但对方的回答实在不是很好理解。
什么叫……看着她、让她活下去……?
黑猫蹬了蹬后腿,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一对闪闪发光的眼睛盯住金阿青。
金阿青已经能够做到对此熟视无睹了,往树枝上挪了挪。
钟六也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来。
两人一猫就这么直挺挺躺在树枝上。
每次大范围迷雾清理干净后,总有格外长一点的时间用来休息,尤其是眼看胜利在望,大家休息时总算没那么紧绷了。
半晌,钟六发出了些悉悉索索的声音,衣服在树枝上轻轻摩擦。
她轻声:“小师姐。”
“嗯?”
“你修无情道吗?”
谁也不知道这句疑问在钟六心里到底盘桓了多久,也许从第一次看到金阿青的时候,她就在酝酿这个问题了。
在金阿青的剑越来越强大的时候,钟六就越来越容易想到这个问题,她很难想象什么样的主角能胜过无名剑的此任剑主。
“不修,怎么了?”
这样的回答并不在钟六意料之外,毕竟金阿青横看竖看都不是那种断情绝爱的人。
金阿青只是习惯少思少虑,自然而然表情和情绪就寡淡一些,但绝不是无情。
钟六斟酌道:“你以后有这个打算吗?”
“当然没有。”
金阿青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但她没有怀疑同伴的习惯,只是说:“我虽然习剑,但其实还没完全定下道统。”
“按理来说,应该是入宗第三年以后,也就是对修真逐渐有了自己的理解以后,才会有选择道统的需求。”
“那你打算选什么?”
“可能是剑道吧。”也许金阿青真的很疲惫了,她甚至说了些平时绝不会说的话。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完全被我握在手里的,也只有这柄剑而已。”
所以小说主角真的不是金阿青?
钟六皱眉,总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她忽略了。
但是却没有更多的时间让她去慢慢思考,丁香师姐的声音传入耳中。
“到时间了,休息好就走吧。”
她似乎很高兴,大概是看到了雾气彻底消散的不久后的将来,“再坚持一会,很快就都结束了。”
再坚持一会吧。
钟六长长吐了口气,挪动着胳膊让自己坐起来。
黑猫一眨眼的功夫就跳到了她的头顶。
很多修士没见过它发威的时候,还当他是钟六养的灵宠,随便才懒得和这群乡巴佬计较。
金阿青最后一个站起来,却是第一个回到地上的人。
她翻开标记地图仔细看了看。
啊,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进展到了最后一个大区域了。
第88章 太阳在哪呢零散、细碎的骨骼。
零散、细碎的骨骼。
比起雪一样的纯白,更接近于老人垂暮时昏暗的灰白。
一点一点被铸造出形状,又被店主的手指捏起,放在上一块骨头上,一块搭着一块垒起来。
人体有206块骨头,然而荔安捏出来的骨头已经远远不止这个数字了。
于是难免有重复的,她也不强求。
主要是她发现自己把画框设置的有点太大了。
……这就导致她不得不捏出超过心里预想的骨头数量,才能通向画面最上方。
啧,荔安心想,真是给自己找麻烦了。
要不是拆掉画框重新装一个更麻烦,她也不至于在这捏了半天的骨头。
捏了半天捏到心情烦躁的荔安决定暂时休息。
反正也只差最后一块骨头就够了,不着急。
她向后仰去,感受到被绑在椅背上的小枕头软软托起后颈。
思维慢慢放空,眼神却不自觉落向窗外。
现在是凌晨四点,离日出不远了。
天空在窗外伸展开来,浓黑近墨的色彩仿佛随时能攀着窗棂爬进来,爬到骨头上。
无数颗恒星在天边闪烁,沉默地看着画框里满地的树叶和骨头。
哎……烦归烦,她还是挺喜欢这幅粘土画的。
对了,天空。
荔安想到这幅画还差了天空,还有一个太阳。
她低头,看了看摆在桌子上的画框。
要整个天空出来,好麻烦……这么大的范围。
内心拒绝重复大量捏泥土的荔安心想,留白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她只需要一个太阳,就能让画面上半部分全部成为天空了,虽然是除了太阳没有任何装饰的天空,但这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瑕疵。
唯一的问题是,她要捏一个什么样的太阳呢?
*
钟姐好像有点紧张……?
钟六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感觉错,无论怎么想,她都不觉得钟是会产生紧张情绪的人。
虽说是人就会有这种情绪……但是钟那么强大,在钟六心里,对方甚至是趋近于全知全能的强大,哪怕大多时间都因为未知原因沉睡,哪怕对方正在需要她办事,都无损这种特质。
这样的人,她真的很难想象对方为什么会紧张。
“是最后那片区域有什么不对吗?”钟六在心里问。
“不。”出乎意料,钟立马否决了这点。
她似乎是吸了一口气——识海里是没有空气的,只能说明对方下意识重复了自己尚且是个人的时候的举动,然后才说:“是清除那一块碎片之后的事情。”
钟六不太明白。
清除完还能有什么事呢?
不对。
钟六下意识抬头看了看上空,钟醒着的时候,那能看到天梯的一半视野才会冒出来,所以大多时候,她其实是看不到天梯的。
不知从何而来的的紧张感攥住心脏,“和登云梯有关?”
“嗯。”
钟六心想,好像是这样的道理,就算清除了登云梯碎片带来的雾气,那又要怎样才能修补登云梯呢?
以前这个世界有发生过类似的情况吗?
钟低低回答了她的问题:“以前也有一些记载,但都没有这一次的大崩溃严重。”
她似乎是在寻找一个能够让钟听懂的比喻:“好比河流会自我清理一样,偶尔的污浊会慢慢沉淀、消失,但如果是覆盖整条河流的大型污染……很难通过自然调节回复原本的状态。”
钟六脚步不停,跟上前面的人一路前往最后的区域。
“也就是说,登云梯不可能再复原了?”
“基本不可能。”
绕是钟六对飞升并不是非常热衷,也不妨碍她在这段时间里深刻体会到了登云梯对修真界的意义。
那是天道的一部分,是飞升仙界必不可少的一环。
“那岂不就是说——”
钟接过她的话茬:“没有人能再飞升,除非天道再一次进行自我修补。”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情反而很平静,钟六想到。
钟六能控制自己和钟对话,钟也不是个爱偷窥人隐私的家伙,平时乱七八糟地想事情倒也无所谓。她俩这种奇怪的链接方式,使得钟六常常能感受到钟的情绪。
大部分时候是平静,偶尔泛起波澜,也会让人想到是微微起伏的海面上飞过一只海鸥,总之都是很宁静的。
刚刚的平静和平常不太一样。
……没有任何道理,钟六就是突然间觉得,钟好像并不想让登云梯修复。
“到了,回神。”金阿青的声音及时打捞起她毛线团一样的思绪。
黑猫又不知道去哪了,安安静静的,好像随时能冒出来作妖。
钟六刹住脚步,从风中感受到了周围的环境,一甩袖子就跳到巨树的枝桠上。
这说不通……如果钟不希望登云梯恢复,那么要带她来天堑下面干什么呢,她大可以直接不来啊!毕竟清除雾气的关键是金小师姐,而不是钟六自己。
甚至也可以什么都不用做,等就是了,毕竟听起来天道根本没办法正常修补登云梯。
而且那只黑猫也不知道和钟到底有什么协议,总感觉那玩意不是个好东西,天天咕噜噜冒黑水。
钟六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又或者说,那就是钟一直没有告诉她的,最重要的东西。
但就在这时,雷鸣声轰然响起!
天边云雾翻卷,仿佛龙卷风即将到来前的滔天骇浪,深处涌动着墨色阴影的云俯首称臣。
神兽总是能引起天地异象,这种生物只要站在那里,就能让人发自内心觉得所谓万物灵长的称号实在不应该属于人类。
需要辛辛苦苦修炼、不断克服本能地正面迎接雷劫、每天勤勤恳恳做好人好事的人类;和这种一出生就得天造化的神兽相比,什么都不算。
但这样的神兽,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杀死了。
尤其大家都意识到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尽管登云梯一事依然无解,但总算是叫人看见一线希望。
此战过后,就是黎明。
然后,太阳会照常升起,穿透再无云雾的天堑之涯。
这是一个、存在于所有人心里的共识。
钟六却有些心不在焉,索性一个筑基期的战力并不起决定性作用,能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有余力出手也足够了。
她远远感受到风被割裂的声音,那瞬间像是玻璃被水刀划开,又像是布帛被手指捏住撕裂了个干净。
其实只是那柄剑在攻向神兽之前,在布满空气的必经之途轻轻划过去了而已。
剑气没有阻拦风云的意思,却依然引起天地之势。
在仿佛雷劫一般的电光中,天下第一剑的傲慢展露无遗。
仿佛雷公电母手中降下的天罚,剑主和剑却不闪不避。
偏要裹挟着万钧雷霆一起,重重劈斩而下!
在满天术法波动产生的辉光下,在满天黑沉的云雾中,这一抹电光也依然显眼得仿佛要撕裂天地。
那冲着金阿青来的闪电,反而成了她堂皇剑势中的一部分。
……要是能拍个照或者录段视频就好了。
钟六不合时宜地想到,她都不敢想这一幕放论坛上能霸占多久的热搜榜一,要是让那群剑修花钱买的话,应该分分钟就能还完剑贷了。
杀死神兽和雾气的过程顺利到难以想象,即将彻底胜利的曙光使每一个人都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在高度兴奋下发挥出了最佳水平。
随着那声仿佛能响彻天地的沉闷倒地声,那头从传说中走来的神兽彻底闭上了眼睛。
身边所有人都在发出声音,尖叫、哭泣、呼喊……
只有钟六突然感觉心里空茫茫一片,一颗属于人类的心脏在下沉。
没有止境的下沉,仿佛这不是一具明明白白的躯壳,仿佛这里面装的不是一个个清清楚楚的器官,而是一个黑洞一样,没有尽头。
花了好长一段时间,钟六才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她的情绪。
是钟的心脏在沉沉下坠。
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几乎要溢出的一点细碎心思。
——那只黑猫呢!怎么还不来!?
战斗没花太大力气,和受到原主影响的身体本能作斗争却花了很多心力。
钟六倚靠着树干慢慢坐下来,目光落向远方。
时间其实并没有过去很久,只是在钟六无止境下坠的空茫错觉中,她以为过去了很久。
金阿青正走向那具通天山脉般的巨大尸体。
一点星光从尸体中跃出。
说来也怪,每一个从雾里走出来的怪物目标都很明确,仿佛天然就知道金阿青能够摧毁它们复生源头一样,对金阿青格外执着。
为了给金阿青挡住攻击,其他人也花了很多心思,都做不到转移那些妖兽的视线。
比起在陆地上、更适合挂在天边的星光冲向剑修的心口。
金阿青下意识闭上眼睛。
钟六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也闭上了眼睛。
——不对,是钟“闭上了眼睛”。
像是你看过无数遍的电影,每一段剧情、每一帧画面都印在脑子里。
所以当电影快要结束时,你也对后面会发生什么心知肚明,你知道结局,你也知道结局后的彩蛋以及片尾字幕。
即使不用眼睛去看。
现在,钟闭上眼睛,等待她见证过无数次的结局。
这个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结局终于将要到来时,她其实什么都没想。
简直平静得要命。
钟连那只不知道跑去哪里的黑猫都没有去想,更别说近在咫尺的一众修士了。
钟六有点怕她,准确来说是怕她这个状态。
平静和平静之间也是有区别的,风平浪静的海面、和深不见底的深渊,显然是不一样的平静。
她像一个终于感受到天灾到来前讯号的小动物,本能地伏趴在地,抓住粗糙的巨树表皮固定自己。
*
一块心蔽骨被仔细打磨出模样。
终于落成骨梯的最后一笔。
荔安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所以,她的太阳呢?
荔安伸出手,指尖掠过窗棂。
有风吹过,带来寂静的林海涛声。
星星簇拥着月亮。
【——月亮蜷缩在您的指尖。】
第89章 弦月星彩处
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很长”也可能是钟六的错觉,总之,钟六完完全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人通过视觉、触觉、嗅觉、听觉……无数感知,从而捕捉外界的信息。
但在那段仿佛斩断了时光的时间长度里,钟六连“自我”都忘记了,当然更不用说什么感知外界了。
……那是,什么东西……?
钟六缩在这具尚且属于人类的躯壳里,修真者的身体大多坚不可摧,她却感到自己仿佛被冥火烧灼了很久很久。
直到这个可怜的灵魂成为焦土中的一部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存在着的。
滞涩地滚动着眼球时,仿佛能听到眼球和眼眶皮肤摩擦过的尖利嘶嚎,如果一定要在这个世界上寻找类似的声讯,那也许是石头略尖的一角慢慢划过一块厚玻璃——不,远不止于此。
但是,钟六总算在漫长到失去感知的时间里,通过有些陌生的眼眶向外看去。
首先涌入脑海的是大量大量的信息,像是压缩了一整个世纪那么长的信纸,迫不及待顺着她露出的眼球钻进脑海中。
在此之前,钟六记得住整张标记地图,但那张地图上只包括探测出来的天堑范围,只包括最关键、最要紧的信息。
风带来她想知道的一切——但仅止于她想知道的、有价值的一切。
而现在,整个天堑下所有的存在,所有的信息都争先恐后地冲上来,像攻城战骁勇善战的士兵那样,要占领名为“钟六”城池。
每一片落叶的脉络,每一粒尘土的成分,每一颗灰尘的漂浮轨迹,每一束光的来历……无穷无尽的、来自天上地下的信息占据了她的大脑。
并不以“看”的方式,似乎挪动眼球只是给它们打开了方便之门。
然后,钟六才听到低低一声叹息。
“——闭眼。”
说来也怪,当钟六想要看到的时候,挪动眼珠都是一件极其艰难、极其痛苦的事情,但当钟说让她闭眼时,她在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就得以闭上了眼睛。
然后时间又在无人在意时流逝了一些。
钟六慢慢恢复了本该有的感知,她意识到钟不止是让她闭上了眼睛……或者说,她闭上了眼睛的同时,还闭上了耳朵、鼻子,甚至身上的每一个毛孔。
她无从判别钟到底使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但她确实失去了五感,并且在失去感知的同时,她发现自己又能“看”到了。
钟仔细拉扯着钟六的灵魂。
毕竟只是一小节灵魂切片……但凡是个完整的、哪怕只是普通人的灵魂,都不至于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那位动起手来,倒也不管太多。
脱离了海量——比那更多——的信息源,钟六终于能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她来不及询问,也来不及产生疑惑,唯一一个在她看清现实后,骤然跃出的、是她从未感受过的平静。
一种直面火山喷发、山洪袭来的平静。
天上的,应当是登云梯。
已经碎到几乎完全看不到的登云梯。
在它尚且还残留了一星半点原样的九天之上,有什么东西在向它靠近。
它们挨挨挤挤地凑过来,像一群南归的大雁终于找到了方向那样,缀在登云梯残骸的下方。
钟六平静地想——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余力能够进行思考——那是什么呢?
像是从天地混沌时就存在的东西,比无处不在游弋着的空气更加久远。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却直觉般的想到一些奇怪的意向。
弦月如纱布般垂降的影子、群星呼吸时产生的光晕……和金阿青。
到这一刻,钟六突然意识到,金阿青到底像什么了。
那个剑修不像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像这些正在填补天梯的东西。
啊……
她几乎灵性地想到了,是天道啊。
是鸿蒙初开前就诞生的存在。
是世间万物在某个不可望不可及的切面上投射的影子。
金阿青是天道的一部分。
所以当天道需要修补天梯,且无法靠正常的自我循环修补时,它就切割了自己的一部分,让那一部分去填补这个空缺。
金阿青就像个补丁,生下来就是来填bug的。
钟偏偏要让补丁活下来。
这样混乱的情绪也感染了钟六,何况她和金小师姐本就关系非同一般。
她几乎要不能呼吸。
但是另一重感知像呼吸的海浪一样,慢慢卷上沙滩。
……不,正在填补那份空缺的不是金阿青本身,或者说还没有将金阿青彻底卷进去。
耗材是夜幕下星月的光辉。
钟六无法理解这是何等伟力才能做到的事情,但不妨碍她又一次能够呼吸了。
钟放过了她自身躯壳里的那颗心脏,于是氧气便柔软地抚平了心头的每一丝皱褶。
黑猫从视野的一角极点跃出,它应当是从阴影里跳出来的,但快到超过视网膜接受程度,于是更像是空间穿梭。
它冲向半空,朝着正在修补登云梯的路径冲去。
路径上,是无知无觉向着登云梯靠近的金阿青。
钟六第一次发现,金小师姐脸上的表情竟然能少到这种程度,仿佛是彻彻底底失去一个人应该有的、对脸部肌肉的掌控能力那样。
字面意义上的面无表情、心无波澜。
她能猜想到,金阿青现在恐怕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因为金阿青正在进行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填补登云梯。
心头仿佛被人挖了一大块,呼啸着的冷风从空洞洞的胸腔里穿过去,温度仿佛是刀刃尖锐闪烁的寒光,剜过去。
就算是补丁,那也是个活生生的补丁。
是看到朋友会笑、看到好吃的就走不动道、会循着别人家的饭菜香和美食录觅食、哪怕是与己无关的陌生人也要救上一救……的补丁。
她那么真切地活着,她的剑影存在感如此强烈地走过钟的生命。
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像个对无良策划给出的trueend线大为不满的玩家那样,一次又一次反复读档,心气一点一点被耗了个干净。
她打出过无数条结局,要么be,要么te,仿佛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没有设置he的可能。
钟此刻心如明镜。
最开始创造出钟六,与其说是期盼着自己都做不到事情能交给切片来完成,倒不如说只是想找人分享自己写出的he线。
像个崩溃到快要认命的玩家,边抹眼泪边写同人文,然后和同好一起分享,心想这次以后就删掉这个报社游戏。
这个世界上没有钟的同好,但出自同一个本源的另一个灵魂必然理解她。
钟让这位同好看了这本文。
……其实也不算是he吧。
只是她在无数个空茫的、只有自己的岁月里,慢慢推导出来的、一条最有可能实现的、一条最接近她心中所求的剧情线。
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至少金阿青能在那条线里活下去。
“我其实不想她修无情道的。”钟无意识喃喃,听众只有她自己和那份残魂。
“我还是觉得,金小师姐更适合众生道。”
钟想,但是老天终究待她不薄,又或者是千百次轮回才叫天道看到自己的决心。
她总算迎来游戏外的转机。
【众生】
钟相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在那位仿佛无尽深海的意象之下,她看到了属于店主的权柄之一。
——众生。
那时候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命运终究是可怜了她一次。
远处,仿佛阴影本身的、在某种存在和猫之间的东西拉住了金阿青。
意识像烈日下蒸发的一洼水,然后在这样的拖拽下,太阳掩于云后,细雨绵绵不绝,失去的水分重新回到洼地。
这个生来不凡的躯壳,再一次迎回它的魂灵。
无名剑清吟,这声鸣叫仿佛能顺着风横贯整个修真界。
她睁开眼睛。
脚下是瞬息间蔓延过来的登云梯,一只黑猫懒懒散散站在一层阶梯上。
无数修真者梦寐以求的登云梯,就这样被一只猫踩在爪子底下。
金阿青慢慢调动脸部的肌肉,露出了一个让她自己也觉得有些陌生的微笑。
那感觉恍如隔世,似乎她走过了千百次轮回的岁月,才站在登云梯上。
她弯腰,郑重地向一只猫道谢。
“谢谢。”
随便舔了舔爪子:“少来,有人付过价钱了。”
金阿青慢慢变了脸色,那份尚且不熟练的微笑缓缓褪去,另一层茫然又浮出水面。
“——什么?”
随便瞅了她一眼,懒得多说话了,它溜溜达达顺着这条汇集了天地灵秀的登云梯往下爬。
好好一条通天之途,被它踩得感觉像是哪个小区里的楼道。
其实钟那点剩余的灵魂能做的事不多,硬要说的话,就算考虑上钟本身足够特殊,也只能说勉强达成契约。
在钟和金阿青活下来的天平两端,平衡是非常脆弱的,甚至可以说本就是靠着臭荔枝的一点仁慈才做成的交易,简直是亏了。
金阿青竟然也往下走了两步,“你还没有告诉我,谁付的代价。”
她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觉到了紧张,好在手上还握着自己的剑,多少还有些安心。
她握着剑柄,拇指掠过垂坠的装饰品,冰凉的质地仿佛能渗进肌理。
随便无语了,它张嘴,打了个哈欠。
实在是没有和金阿青说话的必要,毕竟、等它收完这次的报酬,她便从来没有、并且再也不会遇见钟。
至于钟的灵魂,反正是不会像之前那一堆玩意一样养着的,它比任何存在都清楚,荔安的仁慈也是有限度的,养着一个残魂没有任何好处,不如拆解来研究,这才勉强算是钟的价值。
金阿青简直没完没了了,得不到答案说什么也不肯走。
剑修都是一群死脑筋,执拗得很——随便今天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
它挥了挥爪子,决定将这个天道碎片给打发了:“钟,她交付了她的灵魂。”
——钟是谁?
——钟为什么要帮她?
这些念头在心里一晃而过,等金阿青反应过来打算再次奔上去拦住黑猫的时候,视线已经模糊到看也看不清了。
水珠在流淌着的月华上层层滚落。
第90章 未来到现在
灵魂是很有价值的东西。
尤其对于拥有此类权柄的神明来说。
随便并不清楚荔安到底拥有哪几项权柄,但它非常确定,灵魂必然是其中一个。
要说也有钟六的原因,自由这东西的界定实在是太自由了。
——对钟来说,彻底的死亡本身就是一种自由了。
“你没完了是吧?”黑猫拔高音调,这会倒真像一只好好走在路上被人拦住的猫。
剑修大多执拗,金阿青一语不发跟在它后面,一步一步沿着天地月华的阶梯向下走。
过了一会,她才说:“那你告诉我代价是什么。”
随便更烦了,要不是这个阶梯是荔安扯出来的,能量阶层太高了,它也不至于要在这慢吞吞靠腿走,早就从阴影里消失了。
它隐隐约约预见了一部分命运:“你往上走。”
“真想知道答案,只管往上走。”
金阿青慢慢停了下来,低头向下看去,是深不见底的天堑,和天堑下她的同伴。
往上看,是纷彩逸散滚动着的、琉璃般的阶梯,像是被云雾包裹着,又好像根本不存在,只是幻想。
……往上走,会是什么呢?
一眨眼的功夫,黑猫就顺着阶梯跑了很远的路,只能看见云雾缭绕间一小片黑黑的剪影。
金阿青没有想太多,她只是凭着直觉转身,从来时的路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走在仿佛没有固定形态的阶梯上时,能看到涟漪一般从脚下漾开的东西。
登云梯绝对不是金丹期能攀爬的存在,但是似乎又有哪里不同。
其实细细想来,只是天堑在登云梯下守卫着,而偏偏天堑又是困难重重、轻易不得渡,所以低修为连靠近登云梯的资格都没有。
金阿青能感受到,应当是功德。
和修为没有关系,登云梯需要的一直都只有功德。
拾阶而上。
浅淡的流云被风卷出细长的尾巴,尾巴轻轻环绕过她的剑。
少思少虑,心境空明。
金阿青抬头。
滚烫的赤红从云海尽头露出一线。
*
太阳要升起来了。
荔安关上窗户,看着隐隐绰绰的天光逐渐吞没星芒。
不能再拖了,今天完工这幅壁画,后面歇会,正好给自己放放假。
走廊外,传来一声猫的“呜噜”。
它高高兴兴连跑带跳,快快溜进工作室,趴在壁画边上,满脸写着“快夸我”。
黑猫眨巴眨巴眼睛:“等会应该有回头客上门啦,你能不能去一下下呀?”
荔安无情地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微微一笑,堪称和蔼地说:“你看看现在几点?”
黑猫缩了缩脖子。
荔安轻轻叹气。
“最后一次。”
*
——是太阳。
凌晨时分,沾染了水雾光泽的日光穿透云层,带着些微的冷意。
金阿青迎着日光,踩准每一层无形阶梯。
一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萦绕心头,总让她觉得在哪里遇见过。
……也不知道最上面是什么。
按常理来说,登顶应该能看见仙界。
但那只黑猫的意思却截然不同。
算了……也不是很重要,毕竟她本来也不是求飞升的。
金阿青只想知道那种莫名的心悸感从何而来。
她确信,如果今天不搞清楚一切,那她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任何机会了。
仿佛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沉甸甸地挂在心上,实在叫人放不下。
不管登云梯尽头是什么,她今天都要上去。
金阿青一层一层向上走。
朝阳一点一点攀上天际。
云与云之间,赤红色染尽了白雾,仿佛每一朵云都在看着她。
点缀了一抹金辉的旭日光芒又洒落下来。
像落了满天金翡。
有那么一瞬间,金阿青看起来也变成金色的存在,云雾作羽翼,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前方的道路。
脚下的世界被她逐渐忘记,像人世慢慢离她而去,彻底抛却她了。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看到师兄师姐和师父。
……看不到应该也没关系吧,她想。
属于剑修们之间的那种共识,以及同门之间的了解,都让他们常常接受同伴的离开。
剑修们的这种果决一度让很多修士都不能理解,也不能说没有感情,但看起来他们总是把最多的感情都交付给了本命剑。
剑道,据说是离无情道最近的道统。
金阿青越是往上爬,心情就越平静。
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反而浮上来,冒出一点一点小小的气泡。
……她还没选道统呢;也不知道钟六能不能把剑贷还完;丁香大师姐杀气太重了,受的伤也是最多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好;章师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完毕业报告,希望他这次别再被师父打回来。
……也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来走这登云梯,不过他就来算了,也找不到他的关门弟子了吧。
金阿青抬眼。
熔金般的赤轮耀光落进眼底,恍惚间、瞳孔都慢慢被染成同样的颜色。
她抬起手中剑,直指云端。
高高在上的云端,麒麟青龙曾在此俯瞰众生。
众生如蝼蚁。
金阿青清楚地知道,她现在走得每一步,都是自己曾经的骸骨层层搭就的。
她太清楚了,每一份来自不知何处过往的记忆,都带着她经历一遍死亡。
她不是在走登云【踏雪独家】梯。
天梯从下到上,而她从未来走到现在。
金阿青踩着无数个阿青的尸体——
向上。
再向上。
*
荔安托腮,看着外面投射进屋内的一抹天光,有条不紊塑出一个金红色的晷景。
门外响起清脆铃声。
荔安不急不忙,将最后一点细碎光晕也捏好,才算收工。
她看着粘土壁画上的空白天际,慢慢弯出笑意。
——她的太阳,在这里呀。
晨曦落在黑色的皮毛上,然后两只尖尖的耳朵露出来。
黑猫抬起脑袋。
它心情竟然比自己想象过得还要平静。
——神格完全苏醒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