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离太阳太远
钟六面无表情,想誻膤團對给自己来一巴掌。
让你多想。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这等乌鸦嘴的天赋,才想着能出什么事,果然就出事了。
矿洞因为这回事,早就让工人都放假回家了,不然这动不动就睡着的架势,就算工人敢工作,参常也不敢让他们工作的。
跟功德没关系,要是有人一睡不醒,那才是真正要命的事情。
所以一直到今天之前,连参常自己都不知道矿洞变成了这样。
章向文抱头鼠窜,痛骂道:“参狗!你请人来看矿洞,可没说是请人来看老鼠!”
参常跑得比他还快,这货符箓法宝齐出,主打一个撒钱撒到让两个剑修眼红的程度。
他大喊回复:“我也不知道啊!要是早知道变成这样,我就先来个灭鼠活动了!”
灭鼠。
天知道,当参常带着毫无防备的三个人深入矿洞,实地观察之前有工人晕倒的地方的时候,转头突然看见大片大片的红色光源。
……什么红色光源,细看全是眼珠子!
四个人狼狈逃窜,在鼠群的追捕下慌不择路,参常已经不知道路走到哪了。
毕竟这路其实也由不得他们选着走,这些老鼠会随时从某些矿道窜出来,他们只能挑着能走的走。
偏偏传音玉符还用不了,消息也发不出去。
参常半拖半拽拉着钟六一起跑,毕竟人是他带进来的。
他之前还以为最大的危险不过是可能突然晕倒而已,那有什么大不了的。
钟六老老实实跟上。
修士的力气大得惊人,跑起来像轻功,实际来说钟六基本上是飘着溜过去的,腿都不用动几下,并不怎么费劲。
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正好看到那个奇怪佩剑的修士握剑在手,脚步不停,手上挥出一剑。
以钟六接近于无的剑术水平——看仙侠剧的水平——来说,这一剑并不如何惊艳。
既没有风卷云涌的特效,也没有动人心弦的慢镜头回放。
平平无奇的一剑。
若有若无的清风拂过,带来足以平心静气的安定。
但是矿洞里本不该有清风的。
鼠群骤然倒下去一大片。
像在清风下倒伏的野草,又或者是什么云烟,风一吹就散了个七七八八。
甚至因为过快的速度,连黏稠的血液都没有溅起,干净的没有一丝烟火气的一剑。
钟六人生第一次直面了剑修带来的震撼。
——教练,我想学这个!
也不知道这招叫什么,清风十三式?
如果金阿青能回答她的话,一定会告诉她,这是青云宗基础剑招第二式。
但天生剑心的小师妹绝对意识不到,除了她以外,能把基础剑招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的人,全修真界也难见其二。
毕竟很少人有这样的天赋,却只能在基础剑招上深造,同样的时间,用在更精妙的剑招上岂不事半功倍?
但这都无关紧要。
哪怕是让穿越者狠狠惊艳了一把的剑招,在当下也只是短暂逼退了鼠群。
更多的老鼠从后面追上来,补上同类的空缺。
金阿青皱眉:“它们吃掉了死老鼠的尸体。”
同类相食,在鼠群中并不常见。
这些当然不是什么普通的老鼠,若是普通的老鼠,怎么可能让三个名门正派出身的弟子四处逃窜。
庞大的数量、坚硬的表皮、和几乎没有的弱点。
就算一招下去能杀死一片,但后面跟上的鼠群只会更多,短暂驻足,反而更容易被追上了。
这已不是金阿青第一次挥剑,她确定这群老鼠有古怪。
……模样上不像任何一种记录在册的老鼠种类异兽,介于普通老鼠和耳鼠之间,而耳鼠,已是多年未曾出现,确认为濒危物种的鼠妖。
它们显然也不可能是耳鼠,耳鼠如鼠,兔头,能以尾飞。*
就算是杂交品种,也没有在矿洞里定居的可能。
而且这源源不断的架势,让金阿青想到似曾相识的一幕。
……昨天的那个秘境里,不也是这样吗?趋近于传说中的妖兽,却又总有些地方颇为普通。
难以分辨的杂交品种,悍不畏死的精神气魄,还有这似乎永不停止的源头。
掌中无名剑开始发烫。
——去那里。
——去找出来。
又一个……好似萤火星光的那种东西?
金阿青心下困惑,当下只能先摁住,她扬声:“不能这样跑下去,找不到上去的路,迟早被追上!”
参常听着满矿洞回响的老鼠吱吱声,隐隐崩溃:“阿青啊——道理我都懂!但停下来就是死路一条啊!”
不这样跑下去的话,和鼠群对打,只会空耗灵力,最终被分而食之。
除非找到鼠群的源头,找出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金阿青消耗了些灵力,缩步成寸,两步走到最前面。
“信我的话,就跟我来。”
章向文毫不犹豫跟上了,还不忘拍了一下参常:“快点啊!别磨蹭了。”
参常也没多做纠结,立马跟上了。
没头没脑跑了这么久,连他自己都忘了路线是什么了,金阿青看着就是这一行人里最靠谱的那个,总归是有她的办法的吧。
至于钟六,她是最无所事事的那个,跑也不用自己跑,战斗更不指望她,因此当下还有闲心四处看看。
大不了就是死呗,反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就当这两天是在做梦,梦里睡了个好觉,同事和谐有爱,领导颇通人性。
面也很好吃。
这群老鼠杀心真重啊,钟六感慨。
她在上辈子也不是没在家里见过老鼠,南边嘛,难免动手抓过老鼠的。
但那种老鼠最多也就是不怕人,远远没到追着人杀的地步。
钟六想,可能这就是残酷的修真界。
连老鼠都要被逼着进化,体型简直要到人膝盖那么高,耳朵又长又大,灰黑色的看着就瘆人。
……?
钟六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闪过去了?
速度太快了,钟六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单纯眼花了,而且要是真有什么异常,三个修真的总比她更快发现吧。
金阿青目标明确,不像参常跑起来没头没脑,每一条矿洞她都是有在选择的。
没人知道她要去哪里。
只有手中的无名剑应和着她的思维。
在错综复杂的矿洞尽头。
“滴答、滴答……”
近似水滴坠地声响起。
无光无风处,一点星光突兀亮起,余辉洒落在地上。
生活在矿洞里的鼠群匍匐在地,却安静地没有发出哪怕一丁点声音。
老鼠本能的轻微悉索声都被压制,安静地像是一群死物。
星光曳地。
常年生活在暗处的普通鼠群在发生变化。
它们的耳朵变大变长,细长的尾巴也开始膨大。
凡接触过这星光照拂的老鼠都在进化。
……仿佛鱼跃龙门。
它们开始诞生灵智,形态发生变化,一步一步,向着传说中的耳鼠无限趋近。
却又在某一个节点停下,然后在短暂的静止中,离星光最近的半耳鼠一步步退出矿洞。
它们汇入鼠群的队伍,忠诚地执行着来自未知的命令。
【——杀了她】
一批又一批的老鼠,多到绝不属于这个矿洞该有的。
那些死去老鼠的尸体被同类吞食,不断消耗,鼠群的数量却不见下降。
薄雾弥漫。
在人类眼里,大多数老鼠大概都长着毫无区别的模样。
即便是金阿青本人在此,也不会分辨得出来,从迷雾中跑出来的老鼠们,有多少只长着和刚刚死于剑下一模一样的脑袋。
*
某一个未来中。
昏暗的矿洞内,遍地都是老鼠的尸体。
血腥的,黏稠的,赤色近似浓墨。
老鼠的细小啃食声响起,被一剑斩断。
有人披着斗篷走进矿洞,一点轻微的步履声在矿洞内回响。
“滴答、滴答……”
来人已听到了那熟悉的、水滴坠地的声响,但又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根本不想去关心的样子。
此人盯着满地的尸体,目光一寸寸移动,直觉般的,快走两步上前。
在那些老鼠汇聚啃食的地方。
来人弯腰,在一地脏污的皮毛和血液中,捡起一截如玉琢磨的指骨。
水滴坠地声不绝于耳,但此人已不想再听下去了。
……又来迟了。
……又是这样。
阳光斜着淋过矿洞入口,暖意攀着斗篷的边角向上。
照出一张会令金阿青绝对意想不到的脸庞。
——是钟六。
她的脸色却平静太多,五指收拢,将指骨握在掌心。
钟六闭上眼睛。
再等等我、再等等我……小师姐。
水滴声蓦地消失了。
又或许并不是这声音消失了,而是世界都在死寂中静止了。
然后,失去时间的世界逆向倒转——
迁徙的候鸟飞回严寒的北境;顺着悬崖坠落的瀑布逆流而上;秋季枯黄的树叶又成翠绿模样;炊烟落回烟囱。
白昼成黑夜,然后又不断轮转。
*
随便看着荔安继续捏那灰白色的粘土。
这颜色看着看着就让黑猫感觉心里毛毛的,但它现在既不需要去赚外快维持能量——偷偷吃掉的五仁月饼已经足够支撑很久,又没有别的事情需要干。
而且它总觉得,没人——没猫盯着荔安,祂迟早会在某一天不告而别,甩开没什么用的它,回到该去的地方。
毕竟神格恢复速度太快了,快到它这个半神毫无用处。
没有用处的眷属,丢掉也无所谓吧。
……但是,就算是没什么用的猫,那也是你的猫,不能这样丢下它呀。
黑猫动了动耳朵,没人知道它心里想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竖瞳再次落回粘土上。
这一次,半神终于认出来了,那是人类的手骨。
指节弯曲,那点苍白的指尖直直指向上空,指向太阳的方向。
灰白的骨头带着锋锐冷意,坚定地,不畏一切地开始堆积,在过往的尸骨上铸就起阶梯。
向上。
再向上。
可是离太阳,还有好远好远。
第72章 也许是幻境
“阿青,咱们这是要往哪跑啊?”参常多少有点从心,光听着鼠群悉悉索索声音就开始浑身发毛。
但愿金阿青想去的地方没那么多老鼠,也不是说参常很怕老鼠,但这玩意这么多又难杀,不行,他是真的不想面对。
金阿青只说了一句:“前面就到了。”
至于那地方有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本命剑应和契约者心意相通,但金阿青确定,对方始终没有向她坦白一切。
没关系,她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只是总觉得自己被卷进一件大事里来了。
……那种萤火一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在跨过某一条无形的界限后,鼠群的声响骤然消失了。
章向文回头看了一眼,无数老鼠在界限外沉默,赤红色的眼球不断闪烁,它们停住了。
像畏惧,又像臣服,竟再没有一只老鼠上前来。
……小师妹,咱们好像来到了个了不得的地方,该不会是鼠王老巢吧。
寂静到令人心慌的矿洞里,一点水滴坠地声响起。
“滴答——”
石剑出鞘,直直冲向矿洞深处,连它的主人也不管不顾。
好独的一柄剑,看着还有点酷,钟六心想。
这会大家伙总算没再跑路,她也从半空中被拉着飘,变成了落在地上慢慢走。
几人朝着石剑冲去的方向继续前进,这一片矿洞显然很久没有人活动了。
参常想了半天也没把这块的地图回忆起来,传音玉符更是完全用不了,别说给外面发消息,就是看一眼里面本就存着的资料都看不了。
章向文反手拔出玄铁剑,低声骂了他一句:“要你何用!”
参常无话可说,他其实并不如何擅长战斗,就算是灵宝商盟弟子本职的经营,他也干的平平无奇。
唯一算得上优点的,大概是他交朋友的运气还不错。
现在,他的朋友落后两步,和金阿青一前一后,把他和凡人钟六护在中间。
金阿青把无名剑唤回来,毫不犹豫向矿洞深处走去。
参常摸出几颗夜明珠,一人一颗用来照明。
两个剑修:“……”
真真是财大气粗,同样是修真的,怎么人家夜明珠随便用,他俩养剑都要斟酌一下材料,再想想这整座矿脉都是人家的产业,心里更痛了。
有了夜明珠,一些东西便能看得更清晰了些。
那是从深处弥漫过来的薄雾。
老鼠,又是老鼠从薄雾里冲出来。
金阿青抬手一剑,雾气连同鼠群一起被分成两半。
然后再没汇合。
果然,只要斩断这雾气,就不会再有新的鼠群冒出来了。
不过,这迷雾本身也不是那么好切割开的东西,这柄剑能够轻易斩断迷雾,但金阿青在那此前多次尝试,一次也没成功过。
……天敌?
水滴声不绝于耳,回荡在空旷的矿洞中,仿佛无处不在。
金阿青抬眼。
她已看到了那明灭的星光,和拱卫在星光周围的、臣民一般的鼠群。
原来是这样。
尽管并不知道原理,但在星光照拂下普通老鼠开始蜕变的全过程,几人还是看得很清楚的。
章向文只说了一句话:“我还以为只有鱼会这么蜕变。”
鱼跃龙门,从此血脉更替,一朝登天。
然后这两位同门便极有默契地冲杀上前。
两种截然不同的剑气裹挟着周遭的石子沙砾,尘土纷扬,难掩杀意。
剑,为百兵之王。
剑修,在诸多道统中,更是主杀伐的一脉。
钟六和参常两个战五渣则是非常有自觉地缩到一边去,能保护好自己,就算是不给两个剑修添麻烦了。
不然人家打着架,还要看顾他们,岂不畏手畏脚,投鼠忌器?
钟六想到这,又有点想笑,这回还真是投鼠忌器了。
钟六对这个世界一直没什么实感,无论是修真还是灵气,都离一个现代人太遥远了,只存在于仙侠片里的东西,和童话故事也没差。
大难临头,大概也只有她这么个穿越者还笑得出来。
这边仿佛老年人打戏,只有参常紧张兮兮的一战,那边堪称飞沙走石,若不是担心矿洞塌陷,只会更加无所顾忌。
章向文发现了件奇怪的事。
他附着了灵力的剑从来是鬼魅魍魉的天敌,斩杀这些鼠妖却不见成效,杀了一批,又来一批。
但小师妹的剑不是这样,她挥出一剑,就必然会有一片雾气在剑下消亡,继而鼠群也随之消亡了。
……算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况且天塌下来也有师父顶着,还轮不到他一个延毕生操心。
再说,要对小师妹多点信任,她既然不说,就必然有她的理由。
章向文转移策略,辅助小师妹更好地进攻,清理掉那些蠢蠢欲动的漏网之鱼。
幸而只是鼠妖,要是和之前秘境时一样净是些灵兽神兽,那就完蛋了。
成堆的传说妖兽,两个剑修也只能含恨而终。
金阿青向前一步。
她终于看清那点点星光的轨迹,仿佛呼吸一般的明灭。
它朝她飞扑过来。
金阿青这次有了些准备,试图躲开,但它的速度快得离奇,以金阿青的身法竟完全避不开。
……到底是,什么东西?
金阿青已没空再想这件事了,剑鸣如龙吟。
意识却沉沉坠入矿洞深处。
*
满头满脸都是血,以至于视线都染上一层模模糊糊的红。
用手擦了一下,也只勉强能看清前方,握剑的手带着难以忽视的黏腻感,干涸的血液凝固在指缝掌纹间。
她简直就是从血池里捞上来的人,孤军奋战,且战且退。
……穷途末路。
金阿青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又做了个梦,和上次一样。
但上次她只是看到了些似有还无的画面,而现在却是非常清晰的景象。
她借着不知何人的视线观察四周,十分熟悉的矿洞模样,空间矿石逸散着独特的灵气波动,在每一次和剑相撞时引起轻微的空间扭曲。
剑修的目光总是更容易落到剑上。
她已看到那十分眼熟的制式剑,青云宗独有的制式剑,曾经的金阿青用了半年以上的利器。
尽管没有那更为熟悉的吊坠,但金阿青依然迅速分辨了出来。
——这是她的剑。
——用剑的也应当是她自己。
所以是幻境……吗?
金阿青绝对没有这样的记忆,她人生第一次踏入空间矿脉就在刚刚,怎么会有在矿洞内浴血奋战的记忆。
但如果是幻境,又要如何解释这真实到令人心惊的种种细节。
已发生过的事实并不随她的意志而改变。
这幻境中的金阿青——且叫她阿青吧——持剑在前。
有太阳真火自剑锋燃起。
人间对火焰想象的极点,该是九天之上的太阳。
它愤怒时,便将焚尽世上一切。
极炽热,也极具破坏性。
和剑修的剑其实是相差仿佛的。
都是天生为杀戮而存在的东西。
矿洞有一瞬间亮如白昼,裹挟着庞大威能的火焰转眼间吞没一切,鼠群连一声尖叫都没发出,便消失在凛然焰光里。
这火焰竟带着冷意。
鼠群成尸体,总算沉寂下来。
阿青晃了晃身体,又勉力支撑住。
她非但没有去找矿洞的出口,反而朝着深处继续摸索。
有什么东西,本能一般的吸引着她前去,无论要为此付出何等代价。
金阿青的视野随着转向,头顶压抑的石层,周围密布着被炙烤过的尸体,墙壁上熄灭的照明灯。
和地上那一柄玄铁剑,福禄的黄色碎片散落在周围,被血迹染得看不清原样。
大脑有一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如果这是幻境的话,也未免太真实了。
可是这里既没有无名剑,也没有钟六的尸骨。
时间在金阿青的思考中快速流逝。
她看着阿青捡起剑,双剑握在手中,一步一步走向矿洞深处,剑刃早就拼杀出了豁口,却依然是阿青为数不多的武器。
并不如何优越的武器,和她天下无二的剑心。
剑光,熟悉地几乎要印刻在灵魂里的剑气如虹,裹挟着天边赤轮的辉光。
堂皇一剑。
火焰不分敌我地吞噬,将整个矿洞作熔炉。
直至燃烧殆尽。
金阿青突然福至心灵。
她想。
——阿青死了。
*
金阿青突然睁开眼睛,从幻境中脱离,心悸的残留依然笼罩着她。
她深呼吸好几口气,胸腔里灌满了腥臭的、矿洞内并不新鲜的空气,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章向文照着小师妹之前留下来的问题,告诉她:“这次是手。”
那颗光点落进了她的手中。
他忍不住皱眉:“要不还是回去找个医修看看吧。”
兴许是外面的这些散修水平不够,才看不出来什么名堂,但凡有人看过金阿青现在的模样,都说不出对方一点问题也没有的话来。
金阿青随便点点头:“都行,那就等回去再看看。”
她真的无所谓,非但没有任何不适,甚至能够感受到灵气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刻都充裕。
仿佛饱腹,又像是找回了丢失已久的一部分。
钟六谨慎地戳了戳她:“我们要不回地上再聊天?”
这真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地方,又臭又熏,堪比大夏天暴晒了一整天的垃圾场,那滋味。
战斗彻底结束,精神也一下子放松下来,四人你拉我我拉你,互相拖后腿。
好一会才终于是回到陆地上。
参常摸出传音玉符,断了这么久的联系,发来的消息多到玉符震得空间袋都抖了两下。
金阿青坐在地上发着呆。
章向文蹲着抱起传音玉符,开始尝试预约宗门内数得上名号的医修。
然后就看见了久未联系的师父突然诈尸了。
【报告暂停,速回宗门。】
第73章 说话真难听
“白昭!”有人在喊他。
“再睡下去你那徒弟又要延毕了!”
……哦,那小子啊,延毕就延毕吧,本来就不适合当个剑修,趁早换个道统也还来得及。
要不是当年脑袋一热,再加上章向文说得花里胡哨——什么以后肯定给师尊天天上供、师尊说一他不说二云云,说什么也不会收这么个徒弟,差点害他在教育界声名扫地。
白昭模模糊糊地想,都怪当时收徒的时候还太年轻,没看清这小子的咸鱼本质。
嘈杂的背景音里,那人继续喊:“你关门弟子都要没课上了,剑术课老师现在没一个肯教她的!”
她送那小剑修去海城的时候就发现了,竟然一直用的是基础剑招,想也知道是什么原因。
……本来去年都不打算收徒的,看到金阿青那颗天生剑心,又没忍住收徒的心。
白昭啊,白昭,这次且收她为徒,便作关门弟子,时时警醒自己千万莫要再收徒了。
脸颊上传来不甚清晰的痛感,像是隔了层纱,有人冷漠地拧着他的脸颊肉。
“年末评选的优秀师长没你名字。”
——怎么可能!
白昭惊醒了,神情还带着恍如隔世的迷茫,收徒就收了,那么优秀的弟子,他怎么可能拿不到年末的评选!
边喆冷笑:“睡睡睡,就知道睡,现在脑子清醒了吗?”
远处,有远古妖兽的怒吼声传来,盖过了边喆的冷嘲声。
但白昭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无言抿唇……明明是重伤昏迷,说得真难听。
在白昭糟糕又恶劣的关系网里,除了教的几个徒弟,也就边喆和他关系还算不错。
理论上来说边喆和很多剑修的关系都不错,毕竟所有剑修都指望着能和边喆打好关系,然后哪天她老人家一高兴,大发善心开炉炼剑。
不过白昭用剑实在是用在了边喆心坎上,能把炼器师炼出来的剑用得这么出神入化,对炼器师来说也是某种意义上难寻的知己。
不然以白昭几乎为零的情商,怎么看都不是能和边喆关系良好的样子。
边喆塞了一个空间袋给他:“丹药,自己拿着。”
她前段时间突然对炼丹开始感兴趣,短暂地放下了炼器这门老行当,从零开始成为炼丹大师。
反正积蓄够用,要是没钱了,大不了再去炼器——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几乎是所有炼器大师的真实写照,视个人懒怠程度还可以上升到三十年甚至三百年。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白昭张了张嘴,血腥气止不住地从喉咙上涌。
他打开空间袋,掏出复元丹吃下。
——好难吃,丹药竟然也能做得这么难吃。
白昭皱起脸,突然间就觉得让伤势自己痊愈也不是不行。
边喆翻了个白眼:“就是要味道恶心点,才好教你们这种人知道不要不拿受伤当回事。”
然后她才回答了他的问题:“情况不太好,那些妖兽杀也杀不完,我不止一次听见那头麒麟的吼声了——我确定从头到尾那都是同一只麒麟。”
死而复生,周而复始,所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的努力好像全无用处,徒劳地将这些不死的魔物挡在天堑之下。
若是有朝一日再撑不住,魔物便要从这无底之渊爬上来,来到人间。
为了斩杀麒麟重伤昏迷的白昭再次闭上了眼睛。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剑就要出门。
边喆又想翻白眼了,剑修这种生物就这死德性,一根筋只管走自己的路。
“你最好想清楚到底是等伤好了再出去,还是现在带着身上那个窟窿眼就直愣愣去外面找死。”
边喆说话一向不好听,也从没人会当着她的面说你说话太难听了之类的话,于是她就更不会改掉这种习惯了。
炼器大师总归各有各的脾性,边喆这种只是说话难听了些,在大师群体当中却又算得上是很好说话的类型了。
白昭冷静下来,麒麟踩踏地面的声音、和浮在云端发出的怒吼声,无疑都在冲击他的灵魂。
……为此牺牲了两个道友,竟然又是这样的局面。
无论如何也杀不死的怪物,真的是他们这群修真者能拦住的吗?
白昭不愿去想太多,倘若拦不住,死的人只会更多。
他重新坐回蒲团上,开始闭目养神,和麒麟拼杀,更多时候压力来自于对方浩瀚苍茫的神识,与这种从神话里走出来的神兽比,大乘期剑修的神识都不算什么。
最重的伤不是身上的窟窿,而是要仔细静养的神识,偏偏没有静养的条件,能恢复多少看命。
边喆看他冷静下来了,想着应该不至于再傻不愣登地去送死,于是放心地说:“我之前看你命不久矣的样,用你的传音玉符给你那几个徒弟都发了条消息。”
白昭睁开眼睛:“什么?”
没到元婴期的弟子只有章向文和去年才收的金阿青,别的弟子都已经在天堑之下了。
“就让他们赶紧回宗门啊,万一你出了什么事,至少你徒弟们能通过命灯看到你最后是怎么死的。”
这话说的,偏她还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亲友的死亡也是很重要的一课,尤其是修真者大多亲缘淡薄,师父和同门的重要性更高。
死亡的画面也格外有冲突性。
“而且他们是该回来了,”边喆才来没多久,已经把这的战况摸的七七八八了,说话冷静又残酷,“天堑底下有些地方的战线死人太多了,防守都不够,我们需要更多的修士。”
用来填战线。
“金丹期以上的标准还是太高了,继续降低,不然再等一段时间,只会没人可用。”
要边喆来分析的话,上了金丹期都得给她上前线。
白昭沉默了一会,不愿妥协:“先试试召集散修吧。”
如今填在战线上的,都是些宗门子弟,散修就算不说性情如何,客观来说消息也是很不灵通的。
说要召集,也不见得能召集多少。
边喆随意:“那就先试试,如果人手不够,你要提前做好准备。”
金丹期啊……一个卓有天赋的修士大好前程的起点,一个天赋平平修士这辈子能靠努力达到的终点。
修真界众多境界中,属金丹期最多。
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用的,否则才是失去了真正的有生力量。
*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一个老人拉着章向文的手不放。
“这怎么说走就走呢。”
金阿青抱剑站在山巅发呆,傍晚的暖风吹来袅袅炊烟和村民们不舍的声音。
“是呀是呀,章哥你怎么现在就要走了呀?你前两天不是才跟我说要帮我做个风筝的。”小孩子拽着他的衣角不撒手。
“哪有人要远行不提前准备的,这么突然,好歹让我们帮你收拾一下行囊呢?”
依依不舍的、挽留的声音。
金阿青听到小师兄轻轻叹气。
他说:“我明白、我都明白的,但我今天就得走,一刻也耽误不得。”
村民的叹息也随风飘来。
钟六目前还只是个凡人,连自己以后的道统都没确定下来,当然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她闻着村落里晚饭的味道,只觉得自己有点饿了。
……等会就要跟着师兄师姐上路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吃上饭。
一块肉干突然出现在视野范围,钟六呆了呆。
饿出幻觉了?
视线随着肉干偏移,钟六看到了拿着肉干、神色平静的小师姐。
老实说,这画面多少有点违和。
小师姐看着就像是不染凡尘的修士,就是那种连五谷轮回都没有的仙子级别。
从来只看到那手在握剑,现下拿着根肉干,还隐隐闻到了些香辣味。
金阿青问:“你不是饿吗?”
钟六摸了摸肚子。
她饿得有这么明显吗?而且她还以为修士都会辟谷呢。
修真小说误她啊。
“谢谢小师姐!”钟六麻溜地顺杆爬,接过肉干美滋滋开吃,嚼劲和辛辣的香料味一起温暖了胃部。
别说,明明前不久才看过屠杀老鼠的大场面,现在吃起肉干来也不觉得不舒服,只能说饥饿战胜一切。
过了一会,章向文总算上来了,两个剑修站在山崖边上,看着钟六啃肉干。
钟六:“……”
这谁还吃得下去,而且反正也半饱了,她干脆说:“那我们现在出发?”
两个剑修同步点头。
长剑出鞘,划破长空,这一次却不是为了杀戮。
云翳被剑刃切割开来,直抵青云宗。
*
回程并不容易,横跨无尽海就是最大的难题,金阿青一个人那时候当然是不行的,但有小师兄帮忙就无关紧要了。
两个剑修加在一块,除了秘境,哪里去不得?
快马加鞭,一路赶回青云宗,门派招新还没开始,钟六暂时用游客身份进了宗门。
钟六:“……所以到底为什么有游客?”
你们这种大门大宗的竟然还会接待游客的吗?!她大为震撼。
章向文帮她登记身份信息,随口道:“经常有的事,加入修真宗门又不是断绝尘缘了,很多人都有在人间的亲朋好友,对宗门好奇、想来看看的也大有人在。”
钟六心情微妙,觉得修真小说写的果然不是一回事,至少她就没见过那本修真小说里,门派写得和top2大学一样,还能来参观。
章向文填好信息,打算带人进去领个传音玉符,金阿青却单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说:“我先去结算学分。”
章向文正要点头,他自己的传音玉符又震了震,他随手点开一看,脸色一变。
不无歉意地说:“钟师妹,你顺着指引往前面走就好,别弄丢身份证明,我有急事先行一步。”
怎么突然这种时候说要召集金丹突破在即的修士?
章向文皱眉,直觉从这则通知里看出了点不详的预兆。
说起来,师父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后面又没回消息了,问了其他同门,最近也都没什么音讯。
第74章 此剑乃长目
“万望各位早日突破,成就元婴,到时还有任务请各位相助。”
章向文忍不住看了正在说话的宗门长老一眼。
什么任务金丹都去不得,非要至少元婴才行?
想到近期音讯全无的几个同门还有师父,重重疑虑瞬间涌上来。
不对劲,简直太不对劲了。
长老还在说话:“我们会尽全力帮助各位,功德不够渡雷劫也无须担心,已有人去办了。”
不止章向文,其他弟子显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纷纷低语起来。
青云宗哪有过这么贴心的时候,不是一贯秉持着“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吗?青云宗出来的师尊都带着不管弟子死活的气质,哪有这种手把手教怎么突破,连功德都一并搞定的待遇?
章向文定了定神。
他本就突破在即,在海城小村庄的这段时间也攒下了很多功德,便是没有这一出,也是要晋升的。
如今也好,想必到元婴就能知道其它人都去哪里了。
他忍不住想到前段时间遇到的那两场诡异的迷雾。
……兴许真的和那东西有关。
*
“姓名。”
“金阿青。”
“哦哦,看到了,刚刚结束了两个任务是吧。”
金阿青点头。
“帮你把学分给结算了,你看看到账没有?”
“还要接别的任务吗?”
金阿青:“暂时不了。”
然后转身脱离队伍,这地方的人总是这么多,非假期的时候能排出几条长队来。
她得先去买点上等的材料,给无名剑保养保养,前几天杀了那么多妖兽,身上又没有二两银子,只能把这件事一直拖到现在。
而且她也不太看得上以前买的材料了,配无名剑就该用最好的。
……空间装备暂且就不买了罢。
金阿青难得细细盘算起学分要用在哪里,抬眼就看到了蹲在剑阁外的钟六。
钟六看着来来往往的剑修和他们的剑,两眼发光。
怪不得人人都有个仗剑走天涯的愿望,这剑往身后或者腰边一挂,实在是太帅了!
“怎么蹲在这里?”
钟六喃喃:“教练,我要学这个。”
“学什么?剑修?”
钟六后知后觉这声音有点太耳熟了,抬头一看,正是金小师姐。
她哈哈一笑:“是的,有点想当个剑修。”
到时候戴个斗笠,穿个蓑衣,背着寒光凛凛的剑,再骑上一匹乌云踏雪。
某些印在灵魂里的喜好立马得到了满意。
金阿青提醒她:“那你可以去旁听剑术课,还有一些剑修理论课。”
蹲在剑阁外看实在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钟六惊讶:“这也能去旁听吗?”
更像个大学,而不是宗门,给她的感觉都熟悉起来了。
说是修真大宗,她就觉得应当仙气飘飘、不食人间烟火;说是大学,她看这群来来往往的剑修,立马就联想到了一些清澈又愚蠢的脆皮大学生。
嗯……其实还是很不一样的,至少这些剑修的战斗力足足是大学生的数倍。
钟六转而问起:“小师姐,你来这里干嘛呀?”
这地方像是什么剑修专用交易大厅,也不知道小师姐来买什么的。
金阿青抬脚往门槛走去,边说:“买点保养剑刃的材料。”
她思考了一会,最终还是忍痛放弃了空间装备,再等等吧,等以后再攒点学分再去想这回事。
其实也不是必须的,但有个空间装备确实方便很多。
钟六眨眨眼睛,两眼发光:“我能进去吗?”
金阿青肯定地点头,补充道:“除了个人的洞府去不得,还有些比较危险的禁地,旁的是都可以去的。”
自然也包括剑阁。
两人走进剑修专用交易大厅。
剑阁当然不止卖材料,也卖剑。
成百上千柄剑挂在四周的墙壁上,隔着剑鞘都能感受到这些凶器的凛冽寒意。
直面这些刀剑的时候,钟六才能反应过来,这些东西不是影视剧里的道具。
而是真真正正斩妖除魔的凶器,血腥气是掩都掩不住的。
她咽了咽口水,四周的剑修也许是习惯了,竟没有一个人对这场景表示一点惊叹。
金阿青拍了拍她的肩膀:“跟我来。”
两人往里面走了走。
这里面的剑数量就不如外面的多,但那种悍然的气势却不减反增。
从低级到高级?钟六想着。
下一秒,有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像是翠石相击的声音,极清透。
钟六循着声音抬头看向剑阁最顶端。
她后知后觉想,原来这就是剑鸣。
剑鸣竟然这么好听。
那柄剑在剑鞘内震颤,这声音使得很多剑修纷纷抬头看去。
剑阁的守卫翻手,朝那柄剑打去一道灵气。
灵气撞上去,一道隐形的锁链短暂地被击打出原型,然后转瞬碎裂。
一点金芒逃逸出来。
那柄剑从剑鞘里挣脱,碧绿近翡翠的颜色,折射出周围装饰品的碎光,像风掠过林中,惊起层层叠叠的波涛。
很多人注视着这柄剑。
钟六的脖子随着目光的转移慢慢回归原位。
……她怎么觉得,这柄剑是冲着她来的?
不是错觉,这柄剑来势汹汹,目标明确直指钟六。
……虽然这形容哪哪都不贴切,但钟六还是很不合时宜地想,这有点像小狗。
那种因为上班所以被关在家里一整天的可怜小狗。
她没养过狗,但知道同事养狗,每次加班,对方都是骂老板最狠的那个。
小狗剑……不是,密林剑冲到她面前。
一柄石制剑鞘挡住了它更进一步。
金阿青没什么表情,只是道:“她还没有引气入体,尚且是个凡人。”
这样冲上来,对修士来说不算什么,但对凡人来说就有点要命了。
钟六竟然还有点理解,对修士来说,可能就是被自家柯基扑了,但对凡人来说,就是被一只哈奇士给扑了,高低要来个骨折。
她试探着伸手,握住了剑柄。
密林长吟。
这次可真真像林深处传来的声音了。
周围的剑修停止了注目礼,有人朝钟六拱手。
钟六忍不住看向金小师姐:“这是什么意思?”
金阿青解释道:“剑阁里的剑大多性情桀骜,不似剑冢的剑温和,所以都是锁在墙上,只有它们自己想契约的时候才会发出声音。”
守卫就会解开这封锁,使剑出鞘。
剑阁的剑来历广泛,多是些战利品或炼器大师的优秀作品,轻易不愿择主。
而剑冢的剑则是青云宗前辈们的遗物,对待自家小辈自然是爱护有加,主要彼此看得上,是很愿意契约的。
金阿青平淡道:“它选了你。”
“你要选它吗?”
契约从来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剑一头脑热冲上来,不代表剑修一定要接受。
而且钟六尚且不能确定会踏上剑修这条路,那这柄剑的必要性还要进一步降低。
钟六惊讶:“还能拒绝的吗?”
真的有人忍心拒绝这么热情的小狗剑吗?至少钟六扪心自问,是很舍不得的。
有人走过来,闻言哈哈大笑:“怎么没有呢?”
“你身边这位,当年可是拒绝了剑阁里的每一柄剑。”
间接导致这些剑情绪低落,眼光更高了,往年总能有几柄剑契约出去,金阿青来的那天一直到现在,也就今天有这么一柄剑。
大多时候,只要金阿青在,就没有剑会看上别的剑修。
无论是剑冢还是剑阁,金阿青当年第一次进的时候,都是万剑齐鸣,争相要当她的本命剑。
她一柄都没瞧得上。
金阿青颔首:“池师姐。”
池师姐摆了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她顶多也就是在这剑阁当个小领导,这位却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剑道领头人,不好比的。
池师姐转而看向钟六:“你要拒绝它吗?”
这位池师姐微微蹙眉,露出一点担忧的神情。偏手上的剑也在发出低低剑鸣。
钟六怀疑自己脑子出了问题,她怎么觉得这小狗剑在说话?
【答应我嘛答应我嘛。】
……甚至还觉得小狗剑在撒娇。
钟六沉思,抬手捂住脑袋。
金阿青思考两秒:“倒也不必如此纠结,想要就契约,只管遵从本心就好。”
青云宗的宗旨一贯如此,在不会违反修真界管理条例的情况下,只管遵从本心。
平心而论,那当然是想要了。
钟六果断点点头。
剑刃长吟,是个人都看出来了这柄剑的欢快。
池师姐面带笑意:“看来它很喜欢你。”
她引着两人往剑阁最里面走,介绍道:“此剑名长目,主属性为木,其次为风。”
“名剑录排行第44位。”
钟六惊讶,她的双灵根正好是木和风,其中木占比更多。
不过也是,要不是这么契合,长目怎么会选她。
四周渐渐无人,池师姐引二人坐下。
她问金阿青:“对了,你这柄剑是打哪来的?”
在剑器上,池师姐也算是见多识广,金阿青手上这柄剑的古怪材质和工艺却见所未见。
……不似匠作,倒像天成。
该是天边裁云作刀鞘,斩下山巅作刀刃。
嶙峋的山石是不曾闪烁寒芒的刀锋。
实在古怪。
金阿青摇头。
池师姐面露遗憾,这就是不方便说的意思了。
她便问:“那方不方便让我仔细看看?”
这剑阁里边,就没有不是剑痴的,见此神剑,难免心生亲近。
池师姐没有去碰那柄剑,只是让金阿青拔剑出鞘,剑刃搁置桌上。
她仔仔细细地看完,然后只说了一句话。
“「不嗔」不如它。”
唯一的彻彻底底的外行人发出疑问:“不嗔是什么?”
这位池师姐面色沉凝,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既不嗔恚,当行慈忍之善也。”*
“神剑不嗔,却是一步成凶。”
“当前名剑录排行第一。”
她沉默半晌,说:“不过很快就要变成第二了。”
这位未来的剑阁阁主难掩叹息:“这柄剑绝无可能是炼器师打造的。”
她见过天下第一等的炼器师,也不可能造出如此神兵,真真正正的夺天之造化。
她笑了下,随口说道:“如果有的话,恐怕也只能是天上的得道真仙了。”
第75章 剑修还剑贷
池师姐仿佛只是无心一句话,金阿青却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
……所以并不是她的错觉,那位绝对不属于此间天地,怕不是天外来客,只是不知道为何来此。
池师姐看过了这柄神剑的每一寸细节,便也心满意足,让金阿青把剑收了回去。“它有名字吗?我想给它申个名剑录,你意如何?”
这样的锋芒,就该让天底下所有剑修都看一眼。哪个剑修要是没看过这柄剑,那都是剑修的遗憾。
至于由此可能诞生的麻烦……笑话,金小师妹可不是好惹的,况且青云宗前辈们只是很少出手,又不是死了。
大宗门总归比小门小派更有底气,至少自家弟子上个名剑录丝毫不担心会被杀人夺宝。
金阿青:“无名剑,至于名剑录一事,我倒是无所谓。”
她敲了敲剑柄,神剑轻鸣,金小师妹笑了一下:“它也没意见。”
名字、这名字多少感觉敷衍了些,但细细思索来,竟也没有什么更合适的名字了。
在这柄剑上,用所见之景作名字都显得俗,从经书典籍里摘取又离人世太近。
毕竟是这样一柄神剑,无名兴许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池师姐让金阿青将一道剑气注入空白的存储石里,回头去递交给负责收录的修士。
她转而看向原本的聊天对象,温温柔柔地笑:“我此前听金小师妹说,你还没有引气入体?”
钟六突然感觉汗毛竖起来了,她刚刚才见过这位池师姐面对神剑时的狂热,一转眼又笑得一派温柔……以她上辈子的经验来看,这池师姐必有两副面孔。
钟六隐隐叹气,可能是受到了这具年轻人身体的激素影响,总觉得最近思维过于跳脱了。
“是的,我还没有加入青云宗。”
说到这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还没加入宗门,就先拿走了人家宗门的剑。
池师姐又露出笑来:“那不是正好,你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情,干脆现在就加入青云宗。”
“门派招新时间没到,但我可以向阁主举荐你,这点薄面还是有的。”
那还有不答应的道理吗?钟六还指望着能在这个大宗门里找到个对灵魂有研究的修士,帮她看一看她和原主到底是什么事。
她确信自己并非有意占了别人的身体,更确信原主多半是早有预料,因此也不怕什么夺舍的罪名。
池师姐当场拍了照片发了消息,对面秒回。
她笑道:“你等会回去跟着金小师妹一起走吧,她知道住宿区在哪。”
在毕业前,尤其是刚入门的那两年,宗门弟子不得无故长期在外,因此宗门内也是提供住宿的地方的,要是实力够强,就能分配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洞府。
钟六应下,心情还有些微妙。
并不知道面前这位池师姐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是剑阁下一代阁主的钟六心想,加入宗门比她想象的简单多了。
会不会有点太随便了?
池师姐又道:“你回去后可以尝试引气入体,正式踏入修真一途后,就可以契约长目为本命剑了。”
长目高兴地嗡嗡。
长目确实是比无名看起来活跃多了,高兴要嗡嗡,难过也嗡嗡,有事嗡嗡,没事也嗡嗡。
钟六眨眼,果然还是小狗剑听着顺耳又合理。
金阿青又在剑阁买了些材料,两人告别池师姐。
……不对。
钟六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被她忽略了太久的事情。
天下第一的剑,怎么看都不是一个配角的待遇吧?
但是主角、主角……钟六试图回忆,却发现过往的记忆像是蒙了块毛玻璃,越看越模糊。
她已完全想不起来那本书的主角叫什么名字了。
……应该,不会吧,毕竟金小师姐看着就不是修无情道的样子。
而且这名字这么特别,如果主角名字长这样子,她怎么会认不出来?
钟六惊疑不定地想,可能这柄剑就是从小师姐手里流出去的,后来被主角捡到。但她又想到这是小师姐的本命剑,除非一方陨落,否则无法分开。
……不行,管你什么天道宠儿,谁也别想拿走小师姐的本命剑。
钟六是承小师姐矿洞时的恩情的,另外两位师兄的恩情她也记着。
反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为了说什么也没在矿洞把她丢下的恩人,她不介意再死一次。
*
现实的森林大多是深翠色。
这种归属于绿色中的颜色总带着厚重的生命感。
像一颗千年不朽的树,它矗立在天地间,人站在它的面前也无比渺小,但油然而生的安心感却又如此真实。
但荔安没有选这种颜色,她选择了更加暗沉的色调,坠着挥之不去的暮气。
像一棵走到终末的千年树。
还带着过往沉积的磅礴生命力,却又难免在细微处流露出迟暮之色。
黑猫看着荔安捏出树的模样,和满地的落叶。
这个满地不是夸张用法,非常单纯地指真的落了满地。
以至于树木看起来都过于空白稀疏了,几乎看不到尚且挂在枝头的叶子。
随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勾了勾尾巴。
这个世界的时间是个乱序,尽管对面前这位来说毫无意义,但它确实过于杂乱了。
能够想到消耗灵魂来逆转时间,偏偏还真就有这么厚重的灵魂能用来消耗,倒是个有点天赋的。
可惜,命运之所以是命运,就是因为它的无可更改。
千百枚落叶。
千百次的失败。
随便露出些怜悯之色,要是再早点来,说不定还能捞一捞这个有点特别的灵魂。
不过现在嘛,就太迟了。
这次是最后一次机会。
黑猫知道,命运的转折点不在那人寄予的方向。
而是在它面前,手上还捏着灰褐色粘土的店主。
*
引气入体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钟六完成得相当迅速。
她隐隐觉得似乎有一种无形的惯性推着她向前走,而这样引气入体的过程,早已在过去的时间里重复了千百遍。
……原主到底是什么来头?
结束引气入体,钟六果断契约了长目。
嗡嗡声响起。
钟六下意识以为长目又在哼哼,但这次没听到心声,她四下环顾。
是那个进入住宿区的时候,门卫——应当是门卫吧,递给她的一个玉符。
那个玉符震了两下。
钟六:“……?”
这该死的熟悉感,就说这玩意的大小和形状也未免太像了,没想到功能都一模一样啊!
在金阿青的指点下,钟六向玉符内灌注了一缕灵气,成功开机。
天,可循环再生能源驱动,超长待机时间,甚至有自动回归功能,谁看了不说一句黑科技。
钟六兴致勃勃开始探索手机、现在叫玉符,一个现代人是离不开网络的,哪怕是修真界网络。
尽管不知道原理,但并不妨碍她依靠上辈子的使用经验,丝滑地使用起了玉符。
好心情在看到那条来自剑阁的通知短信时戛然而止了。
恭喜开头,价格结尾。
钟六数着零陷入了沉思。
长目啊,你的剑主我很穷的,要不咱们的缘分就到这里结束吧。
嗡嗡。
这次是长目在抗议。
钟六唏嘘。
金阿青平静道:“你可以选择分期付款,虽然有些许利息,但你一次也给不出全款。”
很正常,剑阁开了是给剑找有缘人,帮炼器师出手,又不是开善堂。能锻造出名剑录级别灵剑的炼器师就更加不得了了,要不是长目搁置许久,价格还要再往上升。
钟六面露苦涩,一些车贷房贷的回忆涌入脑海。
哈,穿越了倒是不用再还车贷房贷,但是谁想得到还有剑贷!
不过这事也不急,就算暂时还不上,剑阁也很少会催债,毕竟能得到灵剑认可的修士迟早出人头地,到时候还钱岂不是轻轻松松。
也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剑修都是穷鬼的刻板印象就是了……
毕竟钱不是拿来还债,就是买养剑材料,就是去锻体。一套连招下来,除非家大业大,否则哪有剑修不穷的!
金阿青见没什么事,就打算走了,临到这时传音玉符又莫名震了两下。
两人对视一眼。
……怎么她们俩个的玉符同时响了?
打开一看,是个召集令。
金阿青:“应该是给所有一二年级生都发了。”
她思索片刻:“你也许是因为提前入宗,导致信息暂时还记录在一年级生里面,要等后面再转回下一届。”
钟六盯着召集令翻来覆去看,一些术法和剑招齐出的酷炫大场面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
“那我能去吗?”想去。
长目嗡嗡。
【想去。】
它已经在剑阁待了上千年了,自从被锻造出来以后从没出鞘过,如今已择剑主,岂有继续居于剑鞘的道理?
剑乃凶器,生来就是要见血的。
金阿青点头:“应该能去。”
只向一二年级生发布的召集令,想来难度不高,只是会麻烦些。
她允诺:“你到时候记得跟着我,我护着你。”毕竟刚刚才引气入体,到那也只有靠长目发挥作用,没人看着难免出事。
长目清鸣,风拂密林声不绝于耳。
它已迫不及待要出鞘,用血液给自己洗去上千年沉积的尘土。
*
“章师弟,恭喜恭喜。”有人拱手祝贺。
章向文摆了摆手:“没什么,区区元婴期在修真界又算得了什么,各位师兄师姐不都是突破在即,只是被我侥幸抢了先。”
一群人你一句我一句,场面十分和谐。
要是参常在的话,大概会很惊讶——章狗竟然也有这么会说人话的时候。
“咳咳。”
章向文抬眼看去,是长老。
长老也在看他,半晌后说道:“你且随我来吧。”
章向文心里一跳。
第76章 乌鸦嘴吗是
金阿青推测得大差不差,专门面向一二年级生发的全体任务通知难度并不高,也不是强制所有人都得来。
总之,钟六在尝试将长目收回丹田后,两手空空站在队伍里,听着根本不认识的老师在前面说任务要求。
……嗯,根本听不懂。
就像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专业术语一样,修真这一门无疑也有。
钟六显然还没入门。
在金阿青和长目的担保下,钟六得以和一群修士下山出任务去。
唯一的区别是,其他人自行组队,但金阿青要和钟六一起行动,负责保护她的安全。
“卧风岗是个什么地方?”秉着勤学好问的态度,钟六一边体验御剑飞行的刺激,一边问。
她当然还不能御剑,即使长目完全可以自行带着她到处蹿。
但这不妨碍金阿青抓着她飞,顺便回答她的问题:“是个小地方,没什么特产。”
在青云宗美食录上籍籍无名。
“但是地理位置比较奇特。”
钟六心想,她看修真界这些山山水水都挺奇特的。
“有多奇特?”
位置突然一坠,一只大雁从头顶掠过——这速度怎么看都不是正常大雁吧!
然后金阿青才说:“卧风岗有个别号。”
这一片地方似乎鸟兽非常多,金阿青带着个会说话会动的活人多少有点不便,钟六捂着脑袋,试图把碎发固定在手掌底下。
高速且急转弯的飞行下,风太大了,钟六以为没听到,大喊:“什么——?”
“——龙门!”
*
空长老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她的语气说不出来的凝重。
“你知道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章向文迟疑摇头:“……嗯,不是什么好地方吧反正。”
同门的几个师兄师姐最低元婴,全都没消息,想必都是为了这件事。
空长老并不是长老中境界最高的,但一直是负责人员统筹的那个,她记得住青云宗所有弟子的姓名、喜好、长处、短处。
她单方面地认识所有弟子,而现在,空长老说:“去天堑。”
章向文神情一滞。
天堑……那是距离登云梯最近的地方,也是最为凶险之涯。
地势险峻,大妖盘踞,记载在久远典籍中的上古妖兽也不算鲜见,除却边缘地带会有宗门修士驻扎,便是彻彻底底的禁区。
他问:“登云梯出问题了?”
空长老看着他,这个小剑修十年来的履历在她脑海中闪过。
“对。”
所以只要元婴。
章向文心想,那种鬼地方……元婴之下,狗都不如。
空彩静了一会,又说:“不要横穿龙门,以免惊起不必要的躁动,宗门已经安排了部分弟子去带镇民撤离。”
章向文揖礼:“弟子明白。”
出发前,空长老平静地送别每一个到达元婴期的弟子。
平安归来这种话都说不出口,她心里清楚,这一去,连有几个人能活下来都难说,其中绝不包括修为最底层的元婴期。
……万望珍重。
空彩已作好要为每一个弟子在墓碑上刻字的准备。
*
“——龙门又是什么地方?!”钟六大喊。
金阿青是个很少将表情写在脸上的人,哪怕此刻觉得有些奇怪,也没表现出来。
她只是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龙门是离登云梯最近的、且有凡人居住的城镇,正因为此,才得了这么个别称。”
——龙门是鱼的登云梯。
只是……为什么钟六连这样的常识也不知道呢?
如果说听到卧风岗的时候不知道尚且情有可原,但连龙门这个家喻户晓的别称都不知道,就多少有些奇怪了。
接收记忆接受到大脑爆炸、以至于部分不重要的记忆根本没在意的钟六在冷风中凌乱,“哦”了一声。
登云梯她还真记得是个什么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是特别重要的概念,反反复复地在记忆里出现。
虽然印象里都很虚无。
“登云梯”这个概念前后连相关联的记忆都没有,完全是凭空出现,甚至不断重现。
钟六觉得这可能是个重要线索,也许就是原主真正在意的东西。
钟六眯起眼睛,隐没在山林中的小镇终于浮现出一角。
别说,御风而行确实痛快,但是风刮的脸疼也是真的。
卧风岗最初的规模已不可考,但如今是一个人口居住不少的中型城镇了。
之所以没发展到大型城镇,都是因为天堑的危险性。
离天梯越近,当然也就离天堑越近,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只为了离天梯近点的人还是少数。
而且凡人、或者说大乘期以下的修士,是根本看不到天梯全貌的,修为越是高,越是能看清那虚无缥缈的登云梯。
不过也有一些人觉得是功德越多,越能看清登云梯,毕竟功德一直和境界提升挂钩。
两人照着地图上任务划出来的区域,找了个空旷无人的地方落下来。
这一小片区域的几户人家转移就由她俩人负责。
钟六一丁点类似的经验都没有,她上辈子也就是个普通黑心企业的普通过劳死文职员工罢了,这种跟避难行为一样的……
……避难?
这不就跟洪灾地震前转移当地居民一样吗?
钟六心脏一跳,被忽略的线索在这一刻突然显著起来,像溪流下疙疙瘩瘩的鹅卵石。
而此刻,溪流退去。
鹅卵石就带着水汽显露出圆润的、突兀的曲线。
……算了,就是有什么大事,看样子青云宗也是不打算告诉普通弟子的。
而且钟六记得结局就是主角飞升,很正常很普通的结局,真要有什么大事哪能正常修行历练。
想太多了。
钟六内心摇摇头,然后问:“我们怎么把这几户人家转移啊?”
她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先沟通吗?”
金阿青收剑入鞘,走在平坦路面上不会发出一丝脚步声。
夕阳的末端高悬于天,余晖映照在剑鞘的表面,没有反射出任何光线。
这注定要让修真界震上一震的天下第一剑,简直低调得不像一柄神剑。
钟六心目中未来的第一剑修平淡说:“先吃饭。”
钟六:“……?”
她茫然抬头看看天色,最后一点斜阳没入山林之后。
小师姐好像是还没吃饭……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啊,她果然还是对这个修士不辟谷的世界不太习惯。
钟六飞速反省,然后发问:“吃什么?”
好问题。
两同门弟子面面相觑,陷入沉思。
*
衣食住行。
仓禀足而知廉耻。
食物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美食,更是人本能里的一种追求。吃饱,自然就会想吃好。
剑修虽穷,但也是修真界定义里的穷,是只能养得起剑、只能锻体、只够还贷的“穷”。
和凡人吃不上饭的穷是两回事,再穷的剑修也是个修士,只要愿意短暂地放下修行,自然就能吃饱、吃好。
青云宗的剑修一脉和炼器一脉尤为出名,专属论坛上的美食录自然也尤为出名。
也许是脱不开对强者的盲目崇拜的,但多少也印证了青云宗弟子是很会吃的。
好比现在,钟六胡吃海塞,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多说一句,就少吃一口啊。
等钟六终于吃饱喝足——小师姐请的客后,天色已经很晚了。
她发了会呆,然后掏出传音玉符,先把青云宗专属论坛——小师姐拉她进的论坛——里的美食版块给收藏了。
太强大了,这偏远小镇里哪家什么菜好吃都能说得一清二楚,这论坛别的不知道怎么样,人脉和信息收集能力想必是一把好手,而且竟然没有广告。
金阿青早就放下了筷子,吃的东西并不多,看起来满足味蕾的需求远高于饱腹的需求。
她带着钟六又住进客栈,“明天再挨家挨户慢慢问,不急着一时半会。”
钟六觉得小师姐说得对,傍晚才下发的任务,一看就是第二天的工作内容。
她安心地躺平睡觉了。
*
钟六这一觉没能睡好。
因为原主又一次在梦里跟她聊起来了。
钟六:“合着我一睡觉你就出来?不让我睡觉啦?”
原主:“怎么会,我出来和你说话不耽误身体的休眠。”
她看起来试图和钟六解释清楚:“这是一种灵魂上的交流。”
“哦……那你到底是什么灵魂?”
原主心平气和:“我来不是为了这个,我是想提醒你——”
“快点醒醒!”
钟六蓦地睁开眼睛。
首先感受到的是火焰,炽热的温度将人架在床板上烤,眼睛有点干涩。
“什么……?”钟六张了张嘴。
金阿青一下子把她从床上拽下来,直接从窗户跳了出去。
窗户都没打开,被她一掌拍碎,她将钟六放在草地上,一句话也来不及说转头又冲进客栈。
这客栈并不是只有她们这两个客人,况且店家也是住在这客栈里的。
一声嘹亮到响彻整座小镇的嘶鸣声,把钟六从梦境的尾声拉回来。
——该醒醒了。
钟六抬眼看去,天边亮如白昼。
而现在,本该是深更半夜,最是夜色浓重的时候。
她穿的衣服也少,却没觉得冷。客栈燃起的熊熊大火将夜晚的沉静驱散了,甚至有点热,薄汗自额头冒出。
钟六睁着眼睛,困意全无。她已看到了火焰的来源。
那翱翔于天边的,形同巨型鸟雀的生物在嘶鸣,火焰从它的羽翼间如雨纷纷。
一场足以毁灭这座小镇的火雨。
还真出事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妖兽。
钟六直觉般扭头,看向轻轻摇动的树影。
树木苍翠的倒影中,有什么东西正看向她,眸光带着贪婪的食欲。
……哦,还有这藏于阴影中的怪物。
钟六却发现自己此刻无比平静。
丹田中,神剑长吟,密林深处枝叶拂动,带来微凉的晨露寒意。
在这个深夜,在这个镇民的恐慌逃亡中,在小师姐忙于救人的时候。
影怪从空气中浮现出来,空间产生了微妙的扭曲。
而长目已出鞘——
第77章 幼年与衰老
那从阴影中爬出来的东西模样古怪,细长伶仃的四肢,像竹节虫,而躯干则与夜色融为一体。
竹节虫能够将自己完美地融入枝干,这种影怪则流淌进漫长夜色中。
流淌……
钟六双手举剑,心情平静地要命,甚至还很有闲心想了想这东西像什么。
纯黑哑光材质,爬过来的样子比起四肢的协调运动,更接近于一种粘稠流淌着的状态。
像蠕动的蛞蝓,真的很难看。
钟六不会用剑,但这并不妨碍她本能般地向前冲去。
长目鸣颤。
远山的林、和林间的风一同袭来。
扑了个空。
那个蛞蝓一样的影怪闪烁了一下,瞬间从原地挪开了。
原本的位置只留下翠绿色的荧光,在地面上裂开一道伤痕,隐隐约约的翡翠从这伤口处绽开。
是野草在生长,这一剑竟带来春风般的生机。
钟六重新提剑,心慢慢沉下来,周围嘈杂的声音在她脑海中衰退。
此时此刻,她只看得到这一只影怪。
某种隐藏在血液中的,连她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本能使她兴奋起来。
长目也在兴奋。
剑修和剑,本就该和血液、战场打交道。
何况是长目这样的天生凶器,是绝不能容忍被冒犯的。
钟六继续挥剑,即使影怪总是会在剑光到来前闪开,但她挥剑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仿佛不知疲倦、不知气馁。
这具身体做惯了农活,力气大,耐力也不差,至少这样高强度运动下也没有丝毫脱力感。
钟六在空间矿石加工厂里待过一段时间,虽然加班的时候才是她和空间矿石相处最多的时候。
但那个晚上,她记住了那种特殊矿石会带来的波动。大部分时候,矿石是稳定的,但是遭到攻击时,就会有涟漪在无形的空间里散开。
就像她在矿洞里感受到的一样。
心静,水面平静无波。
长目带动着她一点一点进步,逐渐掌握更好的挥剑方式,能够更好的发挥出这柄神剑的威能。
当剑锋再次向影怪袭去时。
——水面荡开涟漪。
在影怪再次出现时,剑光已经提前抵达了。
这一剑,它没有机会再躲开。
黑色的、粘稠的液体在草地上流淌,那细长的四肢蜷缩着。
影怪死了。
长目的特性使每一剑都带来一点春天,于是这里的泥土路上也生出无数野草野花。
那些躲在沙土下的种子,在神剑庇佑下飞速壮大。
钟六喘着气,后知后觉意识到战斗结束了。
本能促使她抓住了空间波动的痕迹,不再被影怪戏耍,而这种东西恰好肉身十分脆弱,一剑便足以。
长目清吟。
【还有。】
还有。
钟六抬起眼睛,四周火光映照下的阴影里,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她。
……
钟六现在想和长目打个商量,原地学会御剑飞行立马逃走成吗?
她没说,心知长目虽然是小狗剑,但其实很有傲气,绝不允许临阵退缩,更不允许剑锋蒙尘。
但是真不是她钟六如何懦弱,这东西一只两只也就算了……一群影怪,杀了她也做不到啊!
长目还根本没看清剑主尚且是个凡人的本质,还在用以往的观念来看待剑修。
毕竟它在剑阁待了许久,来来往往全是青云宗的剑修,没见过凡人,更不知道凡人的脆弱。
钟六深吸一口气,一步不退,正集中精力准备观察这一群影怪造成的空间波动时。
有熟悉的剑气横切过来,周遭的树木尽数被拦腰斩断,轰然坠地。
绿叶从枝头纷飞掉落,而在叶落如雨时,黑色的血液也如雨洒落。
黑色和绿色,在火光照耀下交错在一起。
流淌着的血液覆盖了落叶。
钟六一怔。
小师姐正提剑走来。
直到此刻,钟六才感觉到疼痛,那影怪锋锐四肢划过的痛感、和骨头缝里的酸痛一起涌上来。
她原地一躺,躺在长目带来的草地上。
*
“虽然一开始说打算整个树林来着……”荔安自言自语,“但是多少棵树才算树林呢?”
这得捏多少棵树才能收工啊?
荔安讨厌重复的工作,比如重复地捏一模一样的树,而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快有十遍了。
厌了。
荔安叹气。
但是感觉阶梯下面就该有个树林才好,树叶的尸体也托着阶梯向上。
黑猫状若无事地走过:“那就捏这么多?”
荔安扫了一眼黑猫,又算了算还有多少吃的能被霍霍。
这次被猫猫神偷吃掉的应该是那盒花茶,但本来也打算留给它的,吃就吃了吧。
荔安早就发现随便有这种偷吃的习惯了,总是趁她做手工的时候偷偷摸摸溜走,扒拉出零食嗷呜嗷呜吃。
她目光慈爱,小馋猫。
浑然不觉早已被发现的黑猫抖了抖耳朵。
荔安:“不行,不够组成森林的。”
她打算转变思路,干嘛非得要正常的树。
之前出现的树虽然秃,但至少看着还有在春风里重新繁茂的姿态。
而现在的树则完全不同,树干变得干瘪,像嶙峋的骨。每一根树枝都像细长的手臂,伸向四面八方。
不用捏树叶多少也轻松了点。
荔安很快完工了大部分。
这片森林荒芜沉寂,创作者沉吟一会,最后还是捏了个非常正常的树。
正常到摆在这片森林里都显得不正常起来了,郁郁葱葱,苍翠繁茂,每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看起来都是春天裁下的一角。
密林收工,店主重新捻起一点灰白的粘土。
枯树为主体的森林作背景,骨头搭建起新一层阶梯。
*
“抱歉,我来迟了。”金阿青说着。
明明是要负责钟六的安全问题的,但是却放任钟六陷入险境,差点出事。
钟六瘫在草地上,感觉那口绷着的气都散了个干净。
小师姐在这里,她就觉得一切都还没完蛋,安全感使人松懈。
她努力抬手摆了摆:“没事的啦。”
钟六有看到小师姐带着那群普通人撤走,至少她还有个长目在身,那群普通人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唯一的问题是她好像又乌鸦嘴了,怎么心里想的什么坏事都成真了呢?
金阿青没有和钟六一起瘫着不动,她先是给人喂了一颗丹药,然后拿起传音玉符,尝试给外界发消息。
传输失败。
她倒也不怎么意外,一只手拉着钟六站起来,另一只手握着剑。
剑修看向天边的妖兽,此间如白昼,那鸟型妖兽的翎羽走向都看得分明。
像只黑色的乌鸦。
但吸引金阿青的不是这个,而是在那乌鸦体内的一点闪光。
又是那种东西,星光一样吸引着她靠近。
每一次吸收掉星光,修为都会更强一分,但金阿青不知道这是好是坏,问了很多前辈也没看到类似的情况。
不过不管怎么说,金阿青都不能任由这只巨型乌鸦继续在城镇上空肆虐了。
附近的居民已经被高效转移走了,虽然出不去太远,但至少是相对安全的地方,她刚刚也和几个宗门弟子碰了头。
“我先去找其他人汇合,商量一下怎么对付天上那只。”
先斩除它的爪牙——那些魍魉。
钟六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子,抬脚就想跟上,被金阿青制止了:“你去找其他镇民吧,先在那边待着。”
城镇里面火灾蔓延,偏偏现在没有任何修士有空腾得出手来灭火,凡人在这里,首先就要面对火焰的威胁,更不用说无处不在的魍魉了。
钟六沉默了一下,然后果断点头。
她在这里,也就是能给人家添点麻烦而已。
金阿青甚至还安慰她说:“你去那里,我也更放心一些,有你和长目在,就算出了什么事也能招架得住。”
不得不说……钟六还真的被安慰到了,这可是未来的天下第一剑修在安慰她啊!还说相信她!
瞬间心满意足了。
钟六收剑入鞘,拿长目当拐杖,像个登山登到一半就瘫了的年轻人。
虽然那颗丹药效果很好,一下子就不疼了,但精神上的疲惫是无法抹除的。
她拄拐前进,没一会就在山沟沟里看到了那群凡人。
旁边还有两个修士,穿着熟悉的青云宗校服,朝她点了点头。
钟六突然觉得很困,也许是过于紧张带来的后遗症,而且她本就没有睡好觉。
她在心里诅咒那些害她没能睡个好觉的影怪和乌鸦。
她躺倒在地上,闭上眼睛。
充当守卫的修士被她一吓,还以为是出了什么问题,连忙靠近。
但没等人发现异常,那身上带着血的姑娘又站了起来。
她弯起眼,黑色的血液像纹路,在她的脸上蜿蜒,随着她的笑意缓缓流淌。
她握着剑,说:“我觉得还是要去一趟的。”
修士:“什么?”
那剑修却转身就走了,带着藏锋于剑鞘的神剑。
神剑大抵都有这样的气场,就算不出鞘,也能教人看出绝不平凡。
修士茫然了一会,一时竟然没反应过来要把人拦住。
……诶,不对啊,金阿青不是说这人是提前入宗的吗?除了引气入体别的什么都没学的那种啊。
另一个同伴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确定那人是钟师妹?”
不对吧,这年头只会引气入体的新生都这么拽的吗?
修士不觉得自己看错了:“我都盯着长目看了多久了,她手上那柄我光看剑鞘就知道里面是长目!”
名剑录第44名择主的事情还是挺震撼的,消息现在还在论坛热搜上挂着。
修士喃喃:“但是总觉得不太像啊……”
他虽然没记住钟师妹的脸,但刚刚那个人,总感觉和论坛上流传的照片里的钟师妹气场不一样。
一定要对比的话,像是刚崭露头角的幼年期树木,和已经生长了很久的、正在步入衰老期的树。
第78章 天地间仅有
天堑在登云梯的最底部,是不可逾越的渊谷,即便是修士,也很少有想不开跑来找死的。
所以,这其实是章向文第一次真正见到天堑。
大多时候,只有些纸质资料或是论坛上的那些模糊照片,只展示天堑百不足一的威严。
仿佛横贯天地之间的巨矛,可这样的存在,也只是登云梯的基石,是得道飞升的初始。
“登云梯到底出什么问题了?”即使章向文已是元婴期,也难见到登云梯一星半点的影子。
据说进阶的那一瞬间,如果离登云梯够近,是有可能在雷劫那一瞬间看到它的。
有人回答了他的问题:“登云梯陷落了。”
平地一声惊雷大抵不过如此。
章向文甚至反应了一会才明白刚刚那人说了什么。
……登云梯,那不是世界混沌蒙昧时就诞生的天梯吗?就算有陷落的一天,那也该是此间天地先走向了灭亡才对。
他有想过登云梯出了什么问题,但没想到是彻彻底底的陷落。
“怎么可能?!”
负责接引他的人表情平静到麻木,在天堑下的每分每秒都是对人的折磨。
“就是这样。”
“你是白昭前辈门下弟子,等会我就送你去白前辈那。”
天堑下,终年不见阳光的地带阴冷森寒,薄雾弥漫。
接引人走在前面,脸庞隐没在雾里:“小心……那些妖兽,是不死的。”
不死,这个词又戳到了章向文很在意的点。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了。
“什么意思?”
“就是、最前线袭击我们的那些妖兽,杀了也会再一次冒出来。”
引导人情绪很差的样子,说着说着便带了些愤怒:“一茬割了,又一茬立马跑出来,韭菜都没这么能长的!”
“到了,你师父就在那个洞穴里面,不送了。”指引人泄气地挥了挥手,转头又走了。
这种暮气在修士身上并不常见,但章向文也不陌生,每一次大型秘境开启,总有人最后坚持不住崩溃着要离开。
……大概就是这样,也不知道天梯是什么时候陷落的,他目光所及看到的修士竟然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全无元婴期的意气风发。
正想着,天堑下的洞穴充当的居所里,一个前辈走了出来。
她长着一张所有剑修都不会忘记的脸,一张属于炼器大师的脸。
边喆对他略一点头,也不搭话,就走了。
章向文提了提手中的本命剑,最普通的玄铁剑。
说不想要炼器大师的杰作是假的,但他就是个享不了福的人,只有用最普通的剑才觉得和自己相配。
剑阁当年也有剑为他响过,他拒绝了,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灵剑。
章向文走进洞穴。
师父正盘腿坐在里面,他看出来这是在温养神识,当下也不敢打扰。
周围安静的时候,远处传来的声音就越发明显。
章向文在心里盘算着:这一道吼声应该是螭,另一道强烈的术法波动来源于水灵根高阶灵兽……
只是粗浅判断了一下,竟然没有一个好惹的。
天堑固然凶险,但这是很外围的地方了,不应当冒出这么多凶兽才对。
这个想法又给章向文的猜想添了一枚砝码。
白昭正好睁开眼睛,无声注视着自己最不成器的弟子。
去年其实闹得很不愉快,因为那份毕业报告。
章向文在报告中坚决否定了剑本杀器的论调,又拿自己举例,觉得剑也该有不同的归宿。
最普通的玄铁剑,用来给村民砍树劈柴其实也很不错。
白昭盯着他看。
章向文没那么沉得住气,而且师父的威压毫不掩饰,寒意涔涔。
他说:“什么东西能伤成这样?”
师父身上的大窟窿一点一点修复,但不难看出这伤势的严重程度,几乎要将整个人都撕裂。
白昭哼了一声:“去找丁香,我没空带你。”
正好,章向文也不是很想见到师父。
在剑之一道上,他和师父有着不可磨合的分歧,注定不是同道中人,到现在还没被逐出师门倒是个怪事。
去找丁香大师姐咯。
但在此之前,有些猜想还是有必要和师父说的,毕竟天堑下能话事的人不多,白昭必是其中之一。
章向文:“我之前遇见过这种怪事。”
他简明扼要几句话带过,然后说:“只要能够将雾驱散,就不会再生。”
白昭沉默地盯着他:“不错,这道理我们都猜出来了。”这样浅显的事情,总归是有过猜想的。
“所以你是怎么驱雾的?”
“不是我,是金小师妹,她用剑气就能斩雾。”
章向文甚至反问:“你们不能吗?”
白昭:“……”
逆徒!
章向文直到被师父冷淡地一脚踹出来的时候,还没明白为什么。
他用的剑不是那诡谲的石剑,天赋就更是比不上天生剑心了,便觉得自己做不到小师妹会做到的事情是很正常的。
但他也不是个傻子。
……如果说连身为天下第一剑修的师父都做不到,那显然就不是实力的问题。
章向文有点忧虑,金小师妹啊,你的剑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不明来历的东西总是最可怕的,就像水面下的石子,无从判别它的棱角是否分明。
他下意识就想给金小师妹再发条消息。
发送失败。
他想起来了,引导人说过,这里的通讯时灵时不灵。
雾小一点的时候发消息,成功率会更大些。
……果然还是先去找丁香大师姐吧。
*
深夜的龙门被浓雾笼罩,这座中型城镇连带着外围的山脉都隐没在雾里。
可如果有人进入到雾中,就会发现城镇内竟亮如白昼。
那巨型乌鸦在上空盘旋,每一次呼吸都降下一场火雨。
火光中,农女缩在水缸里。
……白天来了好些修士,以为这段日子又有什么“大能飞升”之类的事情——她并不理解飞升的含义,只知道每次有这样的事情,龙门就会格外热闹。
她只想趁着这样的日子多赚点钱,毕竟这些修士可比同为凡人的一些人好相处多了,只要手脚麻利些,是很愿意赏些金银俗物的。
据说,这样是为了修行,为了功德。
农女什么都不理解,但并不妨碍她勤勤恳恳赚钱、攒钱。
但现在……
那种足肢扫过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了,伴随着蠕动着的声响。
她之前见过这种怪物,光是想到就令她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即使如此,农女甚至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恨不得自己现在是个木头人才好。
恐惧感随着足肢挪动的声音不断攀升。
在声音消失时到达顶峰。
原来安静也如此可怖,光是想象就足以把人逼疯。
你不知道那怪物是不是正盯着你的藏身之处看,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发现了你,如今只是在欣赏猎物的垂死挣扎,更不知道——
对方也许就在头顶。
农女抬头,对上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球。
黑色的部分比最厚重的墨还要深,不透光的暗沉。
白色的部分却又过于惨白,像阿爹阿娘被它们撕扯开来的身体,那一截裸露在外的断骨。
这一瞬间,莫大的恐慌攥住了她。
下一秒,墨汁一般的腥臭液体盖了满头满脸。
农女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但有一只手将水缸的盖子彻底推开。
一线跃动的火光映照下,来人手中执剑,月光在剑锋流转。
她听到对方说。
“啊——怎么还有个人?”
……得救了。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农女晕倒过去。
长目嗡嗡。
【你把人家吓到了。】
来人沉默两秒:“跟我关系不大吧……要说也是这只魍魉把人吓到了才对。”
她太久没出来了,控制不好神识,也没去注意这地方里还窝着个凡人。
她只短暂思索了片刻,伸手结印,熟稔地使出一道术法。
半圆的罩子将农女盖住,闪烁两下,连带着农女一起消失在原地。
“就先这样吧,等天亮自动解除。”
这具身体的灵气积攒还是太少了,钟六一点也没有紧迫感,引气入体之后竟然就再没进步了。
……算了,本就是她自己选的,而且要是钟六的行为都和她一样,那和之前千百次有什么区别。
她本就是想要钟六的这份“不一样”。
沉静的、隐没在满天火雨之后的月光落在来人面庞上。
钟六惯常会用这张脸露出圆滑的表情,但同样一张脸,给人带来的印象简直天差地别。
这人连个表情也欠奉,竟使这张脸带上了高岭之花的冷肃。
长目并不知道前后发生了什么,但对剑灵来说,只需要能够辨认剑主就够了。
它的剑主就在这里。
“钟六”用神识扫过这附近,确认没有魍魉才离开。
这群魍魉倒是一如既往,每一次都是最先找到办法,从天堑之下逃出来的。
她没办法彻底杀死这些妖兽,这天地间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只有一个。
金阿青。
她的火焰足以焚烧世间万物,包括这些雾霭。
即使是重生千百次的“钟六”,也没能找到办法。
她只能短暂地杀死这些妖兽,它们迟早还会再次从雾中诞生。
她抬头,看见天边庞然巨物般的乌鸦,仿佛神话中驾驶日车的金乌。
这一只也是一样,除非金阿青亲自杀死它,否则不过又是一场轮回。
某一次久远的记忆瞬间涌来。
“钟六”无意识握紧手中剑柄,抬脚往农庄外走去。
得先去找金小师姐,虽然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小师姐说明。
脚下却突然一空。
这具没有经过锻炼的凡人身体根本反应不来,“钟六”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坠落。
隐约有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第79章 你要等我呀
带着暖意的灯光,和温和的香薰,一切足以使人放下戒备的东西,对一个无数次重生的灵魂来说,只能让她晃了晃神而已。
……这样的身体素质,要是这地方有点什么妖魔鬼怪,都很难对付。
钟——暂且这样称呼吧——很清楚自己的能力,能轻易地斩杀魍魉,有相当一部分是因为这种妖兽本身的不入流,剩下的,就是仗着长目之利。
擅长的术法很难调用,因为灵力不足。
钟回到城镇里,其实没想着要怎么上阵杀敌,她只是想得帮一点忙。
至少不能再次让金小师姐一个人处于金乌和魍魉的两面夹击下。
钟抬眼环顾。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那该是什么存在?
对于重生千百次的灵魂来说,这个世界上很少有她完全不知道的东西,哪怕是凶险至极的天堑,她也去过不知道多少次,那里的一草一木,她都记得分明。
正想着,突然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从走廊另一头缓步前来。
钟心下一沉。
是人是鬼,也该见上一见。
这样的想法却在真正看见对方的瞬间崩塌了。
建立在“对方是此世存在”基础上的猜测,从根本上就是错的。
绝对、绝对不会是这天地间应存在的。
钟想到,她怎么一开始没发现呢?
这里根本连一分一毫的天道法则都没有,好像连天道都避讳这里。
如渊似海的威压倾倒过来,钟却在快要窒息的幻觉里抬起头来。
她看不清对面的面容,也无法探究对方的表情和情绪。
凭着直觉,钟跪在地上。
地毯干净地像是从没有人踏足,她鞋底的血污和淤泥没能留下分毫痕迹。膝盖跪在地上,也没令地毯产生一丝褶皱。
它似乎存在于此,又好像只是一个错觉,敷衍般地起到了遮蔽视线的作用。
地毯的下面,是什么呢……?
无数次死里逃生锻炼出来的本能让钟拒绝思考这个问题。
纯白的地毯干净又无害,她却总觉得在这下面,应该是深渊,或者不可知的一切。
钟一寸一寸抬起头来,看到店主走近面前。
她看见比天堑更危险的悬崖,比登云梯更苍茫的浮云。
祂在天的尽头投下一瞥。
一只黑猫从视线的边缘挤进来,属于动物的脸上露出非常人性化的表情。
“做个交易,怎么样?”
*
那是一只正在发光的水母。
走在地毯上的样子就莫名滑稽起来了,不太协调,让荔安想到一些海底生物相关的动画片。
海洋生物真不该在陆地上行走的,模样很奇怪。
随便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除了盯着她捏轻质粘土,偶尔偷偷溜走吃东西,其它时候都窝着不动弹。
这种时候才会冒出来。
因为现在是荔安的下班时间,出来只是为了看看客人长什么样子。
话说这种水母能摸吗?
看着滑溜溜软乎乎的,看着就好摸。
荔安沉思片刻,遗憾地放弃了。
就算没毒,那也是客人啊,直接上手太不礼貌了。
就在她思考这件事的时候,随便已经和水母交流了好几个来回。
正好听到水母说:“我想要金阿青活下来。”
金阿青又是哪位小动物?
一个长着金色瞳孔的小东西从脑海中蹦出来。
荔安恍然,哦——是说那只小金乌吗?
……咦?那只小金乌也没死啊,说这话干什么?
黑猫仰头扒拉了一下她的裤脚。
荔安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交易这回事嘛,看着像是有来有往,实际上最后都是庄家赚走了大部分。迄今为止,荔安还没见到过哪一个客人带走的东西最终没有还回来的。
诶,这么想又有点像个黑店。
水母软软地落在地毯上,触手摊开,在纯白的地毯上慢慢游动。
它说:“为此,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
随便有点兴奋,它一早就看中了那个特别的灵魂。
能够支撑时间逆转的灵魂,就算已经走到了末端,那也是不可多得的奇妙素材。
它又扒拉了一下荔安。
荔安点头。
“交易达成。”
荔安目送小水母从地毯上立起来一些,慢慢吞吞用触手一挪一挪往外走了。
门开,一阵风刮过来,那看起来就柔软的伞状体抖了抖。
她终于想起来这水母的品种了。
灯塔水母。
据传可以返老还童、永生不死的水母。
随便在店里来回蹦跶,又跑过来征询意见:“那我要出去完成任务啦?”
这话说的,荔安自认自己是从没管过它的。
……而且这奇怪的尾音是怎么回事,它终于意识到猫的外壳不应该配上桀桀冷笑这种语气了?装可爱。
荔安抬脚绕过在她脚边上跑来跑去的黑猫,“你想去就去,还能拦着你吗?”
不,它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
随便期期艾艾:“那我还能回来吗?”
——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这里等我吗?等一个没什么用的眷属、或者是一个只会偷吃的宠物。
荔安无语:“你想出去流浪?”
“乌——那我出去了,你要等我!”
猫影一闪,转眼就消失了。
荔安随手拿起半成品的骨骼,慢慢雕琢细节。
少了只悉悉索索的猫,工作室都变安静了。
*
钟躺在农田里,庄稼被压倒一大片,搁在后背很不舒服。
她捂着眼睛,好半晌才从那种状态中恢复了一些。
长目嗡鸣。
【怎么了?】
神剑虽然有灵,但终究有所不足,没有办法理解剑主能看到的一切。
但它能感受到剑主的情绪,混乱驳杂的色彩,又隐隐将自己推向崩溃的边缘。
……不知道为什么,长目竟然觉得这样的情绪有点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很多次,也有这种情绪从契约的另一头传过来。
但它明明是第一次和人契约。
钟深吸几口气,强行让意识回归当下。
“没什么……”
她卡住了,因为一只刚刚才见过面的黑猫从虚无的阴影中跳出来。
它的眼睛愉快地眯起,在夜里格外明显的竖瞳被遮掩了一二。
黑猫抬脚就要往外面走,看她没跟上,还回头多看了两眼。
“不走吗?”
钟顿了一下,当然是要走的,但这种东西……祂真的能帮她达成心愿吗?
交易已经达成了,就算不能,她好像也下不了贼船了。
钟走在前面,长目被她握在手里,还不停嗡嗡。
长目下意识抗拒这只猫的靠近,也许是因为感受到了危险。
钟只好安慰它。
随便当然无所谓别人——别剑怎么看待自己,它只管自己高兴。
从庄稼地里扑棱出来,溜溜达达走在石板路上。
魍魉从阴影中游走出来。
钟刻意等了一会,没有立刻拔剑。
并不如何出乎意料的,魍魉下意识避开了那只黑猫,走出一条弯曲的路线,奔着她来了。
无论是不敢靠近,亦或是本能地不想靠近,都足以证明这只黑猫的古怪。
光会说人话算什么特别的,修真界开了灵智的妖兽有几个不会说人话,无非是乐不乐意和人族沟通。
在魍魉真正靠过来之前,长目出鞘,一剑将其斩落。
钟平静地收回目光,她指向天边如日车般耀眼的金乌。
她对黑猫说:“能杀了它吗?”
那并不是真正的金乌,至少典籍中记载的确实是三足模样,而这只仅有两足。
——半金乌,半神兽。
这种状态的妖兽,钟早就十分熟悉了。
黑猫瞥她一眼,懒懒伸了个腰,“如果她会死的话。”
如果金阿青会死在这只鸟手里,那再出手也不迟。
钟点了点头,她想要的就是这样。
至于半金乌被杀死前会造成多少人的死亡,她管不了这么多,如果无法改写结局,那不管救了多少人,最后都是要死的。
她说:“走吧,先去找小师姐。”
小师姐并不难找,四处燃起大火,同时也留下了她独有的剑气。
凡是见过金阿青剑气的人,这辈子大概都很难忘记,气贯长虹,一点残留的剑气都足够惊艳。
而且,长目本就是擅长捕捉周围信息的剑。
风会带来它想知道的一切。
“小师姐!”钟远远喊了一声。
她看到金阿青百忙之中回过头来,目光落在她身上。
……是会动的小师姐,真好啊。
金阿青疑惑:“?”
不是说离这里远点,怎么又回来了?
她和同伴简单说了两句,然后朝这里走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火焰有点晃眼,钟六的身形晃了晃。
然后她猛甩头,视线茫然地乱飘。
金阿青:“怎么了?”
她低头,正好看见一只黑猫走过来,顿了顿,也蹲下身问了声好。
看不出品种,但总觉得不一般。
黑猫绕着她转了一圈,最后像是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跃而起。
精准地落在了金阿青的头顶。
金阿青:“?”
钟六刚好在这会说话:“不……没什么,我好像梦游了?”
她自己也不确定,依稀记得到那个小营地的时候还很困,倒头就睡着了,又隐约还有点自己到处乱跑的记忆。
大脑有点错乱,她怀疑自己有梦游的毛病。
金阿青也不纠结,只说:“现在想离开可能不太方便了,我们正准备布下阵法,困住这只金乌。”
阵法范围将覆盖整个龙门,钟六现在走也来不及出去,金阿青说:“你跟着我吧。”
钟六看着小师姐头上还顶着猫,那只猫的尾巴在小师姐脑袋后面一甩一甩,偏她说话还一本正经。
她沉默了两秒,压了压笑意,“好。”
第80章 偏不肯放弃
钟六看不懂那些阵法,繁复无规则的线条凌乱错开。
……在她眼里和鬼画符也没差了。
金阿青没有太多时间和她闲聊,将她暂时托付给一个朋友就走了。
连带着那只猫一起放下了。
钟六今天第一次发现自己会梦游,而且一路梦游过来好像还杀了不少影怪的样子,浑身都是血,但没什么自己的血。
到底是给人家添了麻烦,她也不好意思说继续跟着,借着溪流搓了搓脸,然后看向天边。
“小师姐是要去干什么?”
金小师姐的这个朋友也不是擅长阵法的,阵法师在一旁奋笔疾书,这朋友只是充当守卫的效果。
毕竟阵法师太少了,哪怕只有一个出了事,就必然有一处阵法空缺。
守卫说:“她去吸引注意力,给阵法形成拖延时间。”
两个没什么事的人和没什么事的猫蹲在河边,齐齐抬头看天上。
那只就知道飞和嘎嘎下火雨的鸟玩意。
和远处屋檐上一跃而起的小剑修。
石剑没有反射丝毫光线,在纷飞的火雨中,剑修的眼睛一瞬不瞬,咬住自己的猎物。
火光在她眼底划过。
一剑。
区别于以往更为熟悉的堂皇剑势,这一剑的轨迹堪称神鬼莫测,你以为剑势尚且遥远,但下一个瞬间已突进到眼前。
快到极点,杀意也到了极点。
钟六叹气,哪怕是纯粹为了杀人的剑气都看起来很漂亮,美到令人屏住呼吸。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学个一招半式,也好闯荡江湖去。
黑猫蹲在一边,也不知道这种动物能不能看得懂战斗。
钟六伸出手想摸摸小猫的脑壳,却摸了个空。
钟六:“……?”
不对劲吧,刚刚这只猫是不是原地闪了一下?它是瞬移走的对吧?
关于这只猫,钟六全无印象,只依稀记得它是自己跟着她的。
现在对方投来的目光又让她怀疑起了自己。
怎么看都不是普通小猫……那干嘛需要跟着她?
随便更无语,明明就是钟自己灵魂切割下来的一部分,竟然连记忆都不同步。
除了共用一个身体,封存了记忆的钟六看起来和钟全无关系,无论是性格还是神识。
没用的。
钟以为不同的她也许能做出不同的反应,然后从无数个不可能里走出唯一一个她尚且抱有期待的结局。
她、钟六做不到的。
远处,剑气如虹,在令黑夜成白昼的火海中,竟然比这些火焰还要明亮两分。
金阿青并不与半金乌正面冲突,凭借人族体型上的优势,依靠着高机动性辗转腾挪,致力于给对方造成麻烦。
就算在半金乌眼里是只蚂蚁,那也是个必须要重点关注的蚂蚁,否则就要在羽翼上划出伤痕。
这样凛冽的剑意……随便更不能理解钟了。
——你明明已经意识到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放弃呢?
钟六一眨不眨盯着天上看,剑光倒映在虹膜上。
好像很久以前,也应该有同样惊艳的剑光,裹挟着足以超越时光的威能,在她的灵魂上留下惊鸿一瞥。
随便眯起眼睛,它很难理解人类的这种奇怪情感,只是因为惋惜和痛苦,所以就心甘情愿付出灵魂的代价?
它转念一想,幸好钟还给得起灵魂,不然这次以后,她连完整的灵魂都难以维持了,还得面临命运千百次的重临。
——金阿青注定要成为登云梯。
金阿青本就是天道的一部分啊。
她的剑意从不躲躲藏藏,直白地昭告天下。
守卫也在看这场战斗,很少有剑修能移开目光。
但是毕竟还有职责在身,守卫也没有一直看下去的打算。
阵法师擦了一下额头:“快了。”
地面上,钟六完全看不懂的鬼画符终于要完工了。
守卫点点头:“那我去了,你多保重。”
得去帮金阿青掠阵,不然她一个人灵力有限,即使有天灵根加持,依然独木难支。
那毕竟是只在传说中出现的神兽,哪怕是半神兽,本也不该是一二年级生能应付的。
但事到如今,也没人说放弃。
逃也逃不出去,就算逃了,难道要把那么多凡人居民留在这里吗?
所以不能退,要么就战死在这,要么让半金乌在此陨落。
并不知道半金乌会在雾中再生的青云宗弟子们尚且乐观。
在足以围困半金乌的阵法形成时,极有默契的宗门弟子们聚在一起。
剑阵起。
金阿青锐意不减,剑心凌然。
龙门中,数个角落亮起金芒,无形的锁链冲出来,直奔云霄。
就算是半神兽也有一瞬间的凝滞。
黑猫甩了甩尾巴,瞳孔短暂地亮了一瞬。
不控制一下的话,那种只长体型不长脑子的蠢鸟挣扎速度只会超乎想象。
在半金乌莫名的停顿中。
金阿青一剑既出。
恰好没入鸟妖巨大的眼睛,那颗眼珠一动不动。
倒映出剑修一往无前的气势,和火海中衰败的龙门。
金阿青旋转手中剑柄,鸟类的眼球瞬间破碎。
在浑浊的血液流淌下来之前,熠熠星光从半金乌身体中冲出来,奔向金阿青。
金阿青早有准备,当下眼都不眨,看着星光如流星,坠落下来。
恰好落在她眉心。
*
这次是……另一个阿青的视角。
在用另一个人的视角观察世界的时候,金阿青给这个人取了名字。
阿青三号。
阿青三号很狼狈,没有本命剑的加持,打起来颇为吃力。
制式剑的种种不足暴露无遗,她却没有办法更换掉这柄剑。
而那个阵法也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激起了半金乌的怒火,对方仰天一声戾啸,锁链寸寸断裂。
满天灵气逸散的流光中,半金乌的眼球下滑,正好和阿青三号对上视线。
后来……
后来视角天旋地转,金阿青勉强听到有人在哭喊、以及阿青三号的沉重呼吸声。
在最后无可转圜的时候,阿青三号释放了火焰。
火焰竟然能够焚烧半金乌,这个传说中使用太阳之火的神兽。至于不入流的魍魉,则转眼间灰飞烟灭。
但同时,也带走了龙门的一切。
妖兽固然死了,龙门也成废墟。
薄雾消散。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倾倒的天地间,阿青三号倒在地上,侧着脑袋。
左半边的焦土带着硝烟的气息,右半边的天空上不再有火雨坠落,干净的天空依稀能看出一轮弯月。
然后,黎明前的一点曙光照在她身上。
金阿青心想,但阿青三号已经死了。
*
这一次捏了个头骨,上次捏的手骨稳稳地托住了头骨。
荔安慢慢地磨着轻质粘土,她总在这些事情上很有耐心。
头骨外侧薄薄的一层,她就慢慢捏出薄薄的模样。
做好以后,她举起来,对着月光看了一会,确定没什么问题才贴在壁画上。
弦月冷冷清清的,银河在高天之上奔流不息,月光落了人间,直直刺穿头骨的缝隙空缺处。
在事情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采取一些极端措施未尝不可,至少是避免了未来的进一步伤亡。
但至少当下,很难说那是个更好的选择。
*
无论怎样,阿青三号还是杀人了,包括了修真者和大量凡人。
哪怕理智上知道这些人本就逃不掉的,情感上多少还是难以接受。
随便没有给别人当心理疏导老师的习惯,但出于某种对天道的好奇,它还是说:“那如果不这样做,你想过后果吗?”
当然想过,显然在这方面上,阿青三号和金阿青有着同样的脑回路。
如果不放出火焰,半金乌就会逃脱,雾气覆盖范围持续扩张,会有更多的人葬身火海。
随便不懂,她都想过这些事情,为什么还能做到苛责自己?
从不在这种事情上内耗的黑猫大为震撼,只觉得就算是天道的一部分,也果然思维奇怪到无法理解。
金阿青沉默地收剑入鞘,吊坠在剑柄处轻轻摇晃。
钟六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小师姐很难过,但她下意识认为对方应该是在为了逝去的同伴难过。
那毕竟也是青云宗弟子,只是钟六自己没什么归属感,于是伤心也模模糊糊,并不太痛苦。
但不管怎么说,这场战斗都结束了。
钟六松了口气,这口气全靠意志力吊了整整一夜,如今松懈下来,瞬间就有些脱力,麻木感涌上心头。
梦游消耗了大量气力,此刻只觉得腰酸背疼,仿佛连夜负重奔袭了两百里地。
钟六仰面倒在草垛上。
有血,但她也懒得在意那么多了。要知道她整晚都是穿着睡衣跑来跑去的,这点血液已经不能给她的形象增加多少狼狈了。
金阿青慢慢走过来,先探了探她的颈动脉。
很健康,很有生命力地跳跃着。
其他轻伤甚至无伤的青云宗弟子正在四处奔走,又是给人处理伤势,又要急着灭火,还要马不停蹄地给外界发消息,通知宗门速速前来卧风岗。
不知道为什么,战斗结束后,随着薄雾的消退,传音玉符又能发挥作用了。
金阿青其实消耗是非常大的,但她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便没人觉得她现在很累。
疲惫如潮水涌来,如果不是坚持不能在这种地方失去清醒意识,她大概会站着站着就睡着了。
就算这样,金阿青也很难继续站着了。
她慢慢在钟六旁边坐下,并不像钟六一样没形象地摊开四肢,只是倚靠着草垛盘腿坐好。
钟六挪了挪脑袋,余光看到小师姐的剑柄。
她侧过来,看得就更清晰一点了。
不远处正在被青云宗弟子消灭的火光逐渐暗淡,但月光不曾消失,静静地穿过吊坠的镂空处落下来。
黑色的火焰无声燃烧。
她突然升起好奇心:“小师姐,这吊坠是哪来的?”金阿青一看就不是闲情逸致到会特地买吊坠束在剑柄上的人。
金阿青愣了一下,只是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自有印象以来,就一直在我身边了。”
钟六想了想,那可能是亲身父母的东西吧,据说金小师姐是孤儿来着。
她有些感慨。
随便趴在草垛的最上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有的人抓住了时间的漏洞能成为世界之主,有的人抓住了时间的漏洞,却只打算送人家一个吊坠。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