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沉默不语,冷眼看着温月惭一步一步靠近。
“怎么没见着你怀里那个孩子?”
温月惭左右看了看,似乎是觉得灯光太暗,又从博古架上取了一只烛台。
“太子带走,交由医官医治了。”
陈穹嘉垂眼:“跟我待在一起,对她不好。”
“那是你弟弟?还是妹妹?”温月惭撩裙,在他对面坐下。
“妹妹。”
少年借着点微弱的光芒看她:“你是怎么进来的?”
温月惭搁下烛台:“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
狭小的一方空间,只有高高的墙上,凿出一方小小的窗,洒进来一点稀薄的月光。
温月惭往后仰了仰,仔细打量着少年的面目。
他很瘦,将眉目衬得更加锐利。感受到温月惭的目光,他不卑不亢地迎上,也没有丝毫躲闪。
温月惭微微勾了勾唇。
良久,她开口:“在城门口跪着的时候,在想什么?”
少年的目光很沉静。
“想杀人。”
温月惭托住下巴:“江河日下,叩阍无计,没想过吗?”
“我想不了这些。那时候,我手上还有我父母乡亲的血。”
“触犯官威,可能会死。”
“但是你来了。”
温月惭目光一动,不觉轻笑一声。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陈穹嘉顿了顿:“若我入京,会遭遇什么?”
“按理说,先验证身份籍贯,接着陛下下达谕旨,三法司会审,调查取证。”
陈穹嘉皱眉:“什么叫‘按理说’?”
“你这件事,牵扯太广了。”
温月惭手指轻敲桌面:“赈灾款项批发,中间要走四五个流程,才能到陶翀手里。陶翀都敢贪,上面的人又有几个是干净的?”
“我父亲那日要杀你,但他有句话说得不错。区区知县,敢做出坑杀之事,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背后势力一定树大根深。”
“所以呢?”
陈穹嘉攥紧了拳头。
“若要此事在陶翀身上就了结,不要把火烧到京都,京都贵人会在你入京时就下手。”
温月惭目光沉沉:“只要由头找得好,设法跳过三司会审,让东厂接管此事,基本就可以直接将事情盖棺定论。”
“你应该知道东厂是什么地方。”
陈穹嘉指尖被攥得发白:“若我扛住,绝不改口呢?”
“你扛不住的。”
温月惭摇头:“就算你到死也未改口也无所谓,只要你进去了,递出来的供词上写什么就已经由不得你了。”
她看着陈穹嘉的反应,有些凝重地往后退了退。
暗室之外忽地传来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温月惭要说的话被生生堵了回去。
二人屏息凝神,看向暗门的方向。
有人进了顾重晋的寝间,顺手关上了门,停在了房内。
温月惭的手按上了桌角,几乎要抠进木桌中。
嗒——
嗒——
脚步声再次响起,在房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暗门面前。
温月惭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却发现这暗室中除了一方简陋木床,再没有其他可以躲避的地方。
手指抚上玉瓶,指甲与之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温月惭一咬牙,正要往床的方向去,外头却又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殿下,臣冒昧打搅。”
温月惭脚下动作停了停,与之一起停下的,还有扭动玉瓶的声响。
顾重晋从书架边走开了。
“卫先生,进来吧。”
温月惭长舒一口气,慢慢挪回座位边上。
外头安静了一瞬,紧接着,门扉被关上。
“曲苧县一案,臣有话想说。”
卫陵的声音近了,与他话音一起落下的是椅子被拉开的声音。
顾重晋似乎颇具兴味:“说来听听?”
“此案能走到调查这一步,实为不易。三司派钦差调查,会是什么章程?”
顾重晋拨动茶盏:“自然是先给陶翀定罪,接着倒追问责。”
“不错,按照规章办事,谁都知道;我知道,殿下知道,京都诸人,自然也知道。”
“卫先生想说什么?”
“既然知道,就能应对。将罪责都推给陶翀,或是找好替死鬼,就能断尾脱生。陈穹嘉搏命才将此事捅破天,若是轻轻放下,往后百姓再想揭露此类恶行,只怕会更难。”
“张廿此人,虽为佥都御史,又被陛下钦点巡按;但图州一行,殿下应该也能看出此人为人。”
“你想让我派人随行?”
“不是随行,而是暗中调查陶翀其余罪证。”
温月惭细细听着,待到听到这句话时,眼睛倏地一亮。
“凡事都是积少成多,陶翀胆子要是大到这个地步,从前可查之处必然更多。”
温月惭把思绪收回,俯身靠近陈穹嘉,压低声音:“你父亲是曲苧主簿,应是陶翀身边得力之人。
他要告发陶翀,手里应该不会没有任何证据。”
陈穹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这些东西,在入京都之前,我绝不会将其示人。”
温月惭重新坐下:“我能帮你。”
少年皱眉。
女子神色认真:“你想不入东厂,在京都一鸣惊人,我有办法。”
外面卫陵不知摊开了什么东西,宣纸与桌面摩擦,沙沙作响。
“水灾赈款这条路若被堵死,那就从陶翀其他处下手,查其过往财务,土地,人际往来以及赋税征收,有任何问题,就能顺藤摸瓜,把火线重新接回京都。”
温月惭把烛台往前一推:“你只说,若我要曲苧的账簿,你有是没有。”
陈穹嘉抿了抿唇。
温月惭叹了口气:“东厂是皇帝爪牙,可以刑讯天下之人,若你不想进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切中司礼监和百官联系的要害。”
“我们要在陶翀的罪名上做文章。”
“如今他的罪名是贪墨,若要查,便是循着赈灾款项这条路去追;可是若你能拿出曲苧账册,尤其是土地,赋税和公文往来;找出其中不寻常之处,或许可以再报其‘受贿’。”
“受贿……”
陈穹嘉面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
“不错。若是受贿,这张网会编织得更大。不用急着上报,只要等入京之时再报即可;到时候,这件事情要怎么查,到底怎么给陶翀定罪,就与你我无关了。东厂若硬要揽过此事,是定其贪墨,让上下激愤,还是定其受贿,让京都内外措手不及,把人得罪个干净,怎么选都很难办。”
“对他们来说,最好就是不要参和进来,把你交给刑部,走司法程序出来的结果,总归比他们更容易服众。就算刑部为此事为难,也与他们无关。”
烛芯噼啪爆开一朵火花,却映不亮少年眼底的情绪。
房间内外都安静了下来,温月惭听得见少年不太平稳的呼吸。
半晌,他似乎是很艰难的,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
“……有。”
“有?”
陈穹嘉抬起头,可是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他似乎有些悲痛。
“我父亲从前为陶翀做事,曾经私自记过几个账册。”
温月惭往前移了移身子:“在何处。”
陈穹嘉目光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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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尸身上。”
温月惭追问:“尸身衣衫中?”
“不是。”
少年嗓音沙哑。
“尸身里。”
船身行进不稳,忽地倾斜了一下。温月惭伸手扶住桌子,脑中嗡嗡。
“你……”
陈穹嘉一遍一遍地搓着铜质的烛台,几乎要把手指磨下一层血肉。
“我父亲手上有一把专门打制的钥匙,是陶翀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的钥匙。”
“出逃那天,事出紧急,但父亲私自记下的账册还在家中。父亲让我专门回去一趟,将此物取来,
可是我回来的时候,只在密林里找到了妹妹。”
少年的眼睛红得吓人,手指被烛台边缘蹭得血肉模糊,蜡油滴在伤口上,他似乎也毫无知觉。
“我父亲将钥匙吞了下去,可是他们……为了拿到钥匙,剖开了我父母的肚子。”
温月惭手指颤动着,看着眼前的人,久久说不出话来。
“难怪……”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难怪同镇百姓是被坑杀,可陈穹嘉双亲的尸体,却血迹斑斑。
“那几本账册,是六十三条人命。”
陈穹嘉手上的动作停下了,他低着头,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脸庞滑下,落在蜡烛上,像是一滴烛泪。
他开口愈发艰难,像在陈述一段无可饶恕的罪孽:“我将它们,装进了我父母的腹中,又给尸体裹上了布条。”
他不再说话了。
恨啊,恨啊!
当那两具血淋淋的尸身摆在他面前,他把账册装进去,细细把尸身裹好,他在恨谁呢?
那些颜色刺眼的布条,确是身为一个人,最后的尊严。
他就这样,拖着两具尸体,来到图州城门前,跪下,喊出了那句“万鬼同哭。”
字字泣血。
她曾问他,跪在城门口时在想什么,可是到了此刻,她却再也问不出口了。
温月惭看着他低垂的双手,觉得眼眶一阵酸疼。
“陈穹嘉。”
她嗓子中溢出呼唤,温柔得像是一声哽咽。
少年抬起头。
“你记得我白日在官渡说的话吗?”
“一个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应当的。”
陈穹嘉看着她在幽暗烛火间有些模糊的脸,忽地有些失神。
女子的面目染上一丝狠厉。
“昭雪那日,我许你,手刃仇人。”
“我是一介平民,我手刃不了任何人……我只有这条命,拿出来和他们搏。”
“人命值钱吗?”
温月惭站起身,举着的烛台凑近陈穹嘉带着泪痕的脸。
“你若存死志,你双亲便无法合目。你这条命值不值钱,不在别人,在你自己。”
“要搏,要杀,你看得见这世间最大的不公,更应敢以身为剑。”
少年眨眼:“你今日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要真相。”
温月惭道:“世间众生要一个公道,我也要。”
“为什么帮我?”
“不是帮你,而是我们正好同路。”
女子微微一笑:“你若渡我,上了岸,我便捎你一程。”
少年染血的拇指擦在烛身上,他呼出一口气,烛火骤然熄灭。
“触犯官威,可能会死。”
女子手中的烛台倾斜,像是碰杯般,铜质的底座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她手中烛火一曳,陈穹嘉手里的蜡烛又重新燃起火光。
“我说了,我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
她眼中神采奕奕。
“同样,我不让你死,你就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