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在意别人的目光。
除了光着身子进大澡堂,陶柚这辈子就没在意过目光这种玩意儿。
他不是不想吐,是吐不出来,明明晕得快死掉了,脑仁抽筋似的疼,胃里也天翻地覆。
但就是吐不出来。
他对着满是包子味儿的塑料袋干呕了几下,眼前漂浮着密密麻麻的黑点,一瞬间仿佛看见袋子里出现几个洒满黑芝麻的白面包子。
陶柚眨巴两下眼睛,睫毛湿漉漉黏在一起,混合着眼泪,一切都像碎玻璃一样朦胧分裂。
他又抬手揉了揉,视野清晰几分,芝麻白面包子消失了,他才明白原来是自己看劈叉了。
但那股味儿还在,飘荡着肉包子特有的、混合着大葱味的浓浓的肉香。
陶柚心里猛地翻腾,“呕——!”
天旋地转间,他颤巍巍竖起大拇指,朝裴于逍怼过去。
不愧是你,俏哥。
就地取材你是专业的。
催吐也是。
“……呕!!——yue……”
可惜陶柚还是没能吐出来。
他撕心裂肺干呕了五分钟,最终只生产出几滴眼泪掉进塑料袋里,被肉包子味儿的空气蒸发。
裴于逍瞧着情况差不多了,把陶柚抱起来,没让他再继续和自己的胃过不去。
“吐不出来就消停会儿,”他轻轻揉着陶柚的胸口:“再把嗓子弄伤了得不偿失。”
“哼。”陶柚鼻腔里溢出一声轻笑:“不伤……那也没好过啊。”
他气息很轻,双眼疲倦地半阖着,一手撑在裴于逍的肩膀上把他当人形支架,头歪歪扭扭地靠过来。
“……”
裴于逍没说话,拿纸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汗。
陶柚整张脸都湿淋淋的,不知道多少眼泪混了进去,发丝黏在额角,看上去略微有些狼狈。
狼狈但也很漂亮。
裴于逍注意到他侧颈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他侧头靠在裴于逍肩上,露出一段极其修长优美的脖颈,连同精巧的下颌齐齐撑起轻薄的皮肤,过分瘦削从而露出明显的骨骼的质感,湿润而透明。
裴于逍攥着纸巾,率先抚过陶柚饱满的额头。
薄薄的纸巾被冷汗浸湿后恍若无物,他就像是赤手在描摹陶柚的眉眼,指尖洇满他微凉的体温。
裴于逍不由的感到指关节僵硬。
像某种无名的冲动骤然勃发,又因为过分突兀没有道理,被身体本能地压制下来,呈现出这种不受控制的紧绷姿态。
“你刚才凶死了。”陶柚忽然动了动嘴。
他唇瓣毫无血色,轻微的合动都会看上去像受了欺负。
于是裴于逍认真回忆了下自己什么时候欺负过陶柚,又什么时候凶了他。
答案是没有。
至于“凶死了”这种极其严重的控诉,更是从未有过。
“我没有。”他苍白地辩解了一句。
陶柚撇嘴:“呵。”
一个音节直接把裴于逍打入了敢凶不敢认的坏男人行列。
“陶柚,”裴于逍额角抽抽:“我再说一次,那不是凶。”
“那是什么?”
“是关心。”裴于逍努力挖掘自己的优点:“如果我没有抓住你,让你自己去扔棉签的话,你就不会只晕在我身上了。”
陶柚挑眉:“比如?”
裴于逍抬手一指:“比如一个猛子扎进垃圾桶里。”
“…………”
陶柚沉思片刻,用那和数学没什么关系的脑子测量了下垃圾桶的距离,觉得裴于逍说得对。
陶柚闭上了嘴。
裴于逍瞅着他逐渐乖巧的侧脸,扯了扯衣领,终于小小松了口气。
·
陶柚连换了两次棉签才把血止住。
他那凝血功能跟闹着玩似的,这一秒看上去好了,下一秒又可能趁其不备冒出颗血珠子。
陶柚怕自己再被这小玩意儿干趴下,直接在针眼上贴了个创口贴。
下午的课他没去上,裴于逍先斩后奏替他请了假。
“反正你去教室也是睡,”俏哥小嘴灌了蜜似的:“不如回床上着,免得教授一来,看到你这脸色还以为是自己上课把你上得过去了。老人家年纪也大了,何必呢。”
陶柚:“…………”
陶柚满脸哀怨:“你现在舔一口嘴唇试试。”能把自己毒死。
裴于逍一顿,始终淡然的神色变了变:“为什么?”
“你先舔,舔了我再告诉你。”
“……你确定?”
陶柚点头。
不知道联想到什么,裴于逍眸光蓦而闪动,僵硬的手指不着痕迹掩到身侧,用力攥了攥。
他眉骨微微下压,漆黑的眼瞳在一瞬间似乎染上某种更加幽黑、难以捉摸的色彩。
“是你说的。”他低低地。
陶柚眉心猛然动了动,下一秒被裴于逍抓紧了肩膀。
裴于逍低头靠了过来,携带浅淡熟悉的香气——
两人共用一切沐浴露和洗衣液,彼此身上长久地残留着同样的香气。
裴于逍靠过来的瞬间,这种气味甚至带上他的体温,紧紧包裹起陶柚,变得浓郁、悠长,一度让陶柚闻上去像朵被烫得熟透的花瓣。
裴于逍呼吸乱了几分。
气息交汇的前一秒——
砰!
他被陶柚推了出去。
陶柚捂着嘴,眼中满是惊恐和不可置信。
“你干什么?!”
裴于逍偏头呼出口气,退后两步站在风口,让走廊的冷风呼呼灌入后背,迫使自己回归冷静。
须臾,他对上陶柚的眼睛,细细注视着这双莹润的、明亮的、不含丝毫杂质的漂亮眼睛,轻启双唇:
“既然这样了,那我——”
“你好狡诈!”
裴于逍猛地顿住。
陶柚嘶哑的气声回荡走廊。
裴于逍原本充斥着震荡和不安的心绪忽然静止,像高悬天空翱翔的鸟猛地被猎|枪击中,直线下落。
“……?”
“我是让你舔嘴毒死自己,”陶柚连连摇头:“你居然想一道毒死我!”
裴于逍:“……”
啪嗒。
鸟儿彻底摔回地面,尘埃溅得噼里啪啦。
时间静止数秒。
裴于逍终于彻彻底底回复冷静。
他上前一步,垂眸注视陶柚。
两人身高悬殊,陶柚下意识仰起头时,会让整张脸看上去更为精致漂亮,神情怯怯的,又有种无伤大雅的冒失可爱。
裴于逍眼瞳更加漆黑——黑得是见不到底的深邃,黑得像要繁衍起火种。
就在陶柚以为裴于逍可能是突发恶疾,或者再也按捺不住复仇文的男主的天性准备动手干架时。
裴于逍突然狠狠舔了下自己的嘴唇。
“毒死了吗?”他冰冷地反问:“我还是这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说完拎起陶柚的后衣领,踹开寝室门,头也不回将陶柚提溜了进去,步伐潇洒霸气不失张狂。
陶柚:“??”
他缩着脖子乖巧被拎,大脑完全掉线。
不是,不是……
裴于逍刚才干嘛了?
哦对,他像个智障一样认真地舔了自己的嘴唇,用严肃且严谨的态度向陶柚证实了,嘴毒不会死人这一震撼万民的科学原理。
妈呀……这是真的疯了。
陶柚悄咪咪扭头,入眼只有裴于逍冷漠锋利的下颌线,这样强硬充满压迫感的五官,此时此刻也再不能引发陶柚丝毫的畏惧了。
俏哥你本人或许不懂,但你那冷酷无情的大男主人设,早已在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了。
·
直到躺在床上,陶柚都还因为裴于逍那一个举动而笑得睡不着。
辗转反侧半小时,陶柚坐起来,垂垂胸口,嘴角一边还挂着笑,一边又感到心里闷闷的难受。
想吐没吐出来是这样的。
小时候陶柚坐车容易晕车,只要吐了就能好,但如果没吐出来,憋在心里前前后后得难受一天。
不过那时候还好,爸爸妈妈会给他买糖吃,是各种口味的水果硬糖。
说实话柚子味的不太好吃,明明当水果的时候那么甜,怎么做成糖果就又酸又涩了呢?
年幼的陶柚不懂,但他坚决不肯承认这个作为自己的名字、并象征自己的糖果难吃,于是每每都只挑柚子味的。
以至于他那过分充满钝感力的爸妈以为他是真喜欢,从此以后,家里再也没出现过别的口味的糖果。
陶柚叹了口气。
长大之后,他已经彻底习惯吃柚子味的糖,有时候吃着吃着还会突然觉得挺甜的。
大概厂家不行了,顺应市场风向改变了配方,再也做不出以前那种又酸又涩还糊口的难吃的味道了。
陶柚深深呼吸了几下,额角浸出些许冷汗。
几分钟后,他爬下床,小跑到阳台边。
午后烈阳高悬天际,源源不断散发炫目的白光,陶柚撑着被烤得微微发烫的瓷砖,腰腹一塌,终于将堵在心口许久的东西吐了出来。
吐完后身体都仿佛变轻了,陶柚清理干净洗浴台,脚下打飘地挪回床上。
灵魂似乎也轻轻悬浮着,久违光顾的睡意袭来,陶柚霎时陷入沉睡。
·
夕阳西下,床帘缝隙的光影不断倾斜,逐渐浅淡。
裴于逍回来的时候,那点斜斜的光束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室内昏暗一片。
他没有开灯,轻手轻脚朝陶柚的床位走去。
床帘拉得死死的,陶柚的一只手却从下摆伸了出来。
他睡觉总喜欢这样伸出一只手,白生生的指尖往下垂着,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珍珠一般的光泽。
裴于逍轻轻碰了碰,感到对方的体温一如既往的不太健康。
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没有在触碰的瞬间收回,反而更进一步、更加大胆地完完全全圈住陶柚的手。
陶柚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察觉有人开门走了进来。
他睡眠很浅,即便来人已经足够用心放轻了动静,他还是在那一瞬间有所感应。
那人逐渐逼进,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陶柚微微蹙眉,下一秒掌心却多出一个圆圆的小东西,包裹在微硬的纸张里。
是糖。
陶柚还有点陷在梦境和现实里分不清楚,缓慢拨开糖纸,直接含进了嘴里。
是柚子味的,很甜,充满现代工艺致死般的含糖量。
但陶柚嘴里很苦,一瞬间竟然品出了些小时候那种难吃的感觉。
“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