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舜的名气大,眼高于顶、不好合作,但偏偏又确实很懂糖艺,能力和他的性子一样让人又爱又恨,如果不是遭受排挤,他也应当坐在世糖赛的评委席。
很难说他接受杨陶的邀请是否存了些别的心思,还是说只单纯想来帮个忙。
世糖赛在即,这支生拉硬拽出的小队伍总算是凑够了参赛的人数,除去还在庙中的唐兰山,其余三个人都聚在了胡家糖坊之中。
面对满墙的胡红糖,贵舜不免有些怀念。他想起自己最开始学习糖艺时,那时艾素糖还没有成为糖塑主流用料,他就是用小卖部里六块一袋的胡红糖,加上点白糖、麦芽糖,煮成一锅滚烫的糖浆,反反复复地练习如何用糖塑造万物,烫得满手都是泡也乐此不疲。
现如今,红糖在糖塑中的使用率大大降低,糖塑艺术家们更倾向于使用艾素糖,传统的糖材料已逐渐隐入凡尘。
从五十年代起,胡家就在种甘蔗、收甘蔗、熬糖和卖糖中度过一年四季。胡红糖是胡家两代人的心血,糖塑却逐渐成为了家人们不再宣之于口的‘秘密’。
胡鹭成长的过程中,只在抓周宴上被红糖糊了满脸,其余时间家里的作坊和工厂都有爷奶、爸妈和师傅们忙活,粘稠的糖浆从来沾不到他四季都合身的衣服。
家里对胡鹭没有多余的要求,在家家以孩子考上大学为荣的时代,胡鹭用一张张近乎满分的卷纸,让自己能享受家庭的托举而无任何心理负担。
没有经济上的压力,家里的生意从来都顺风顺水,一切磨难都在胡鹭出生前被父母解决,所以他对钱的概念始终模糊,没钱了就去店里找大师傅要,想要的东西都自己刷卡买。
这样爽快的日子过久了,骤然在创业之路上遇见诸多奇葩,胡鹭终于尝到人间苦涩,体会了一把断崖速降般的赔钱速度和慢如蜗牛的赚钱效率。
从货架上小心地拿下一包红糖,胡鹭看着包装袋上激光打印的‘胡红糖’三字,心中蓦然升腾起几分恍若隔世般的错觉,似乎这袋红糖真真切切的穿越了七十年的时光,从尚还年轻的爷奶手里,来到他的掌心。
“想不到你家竟然就是做胡红糖的。”贵舜的态度和语气都缓和不少,大概是因为对胡红糖的雏鸟记忆,让他连带着也对胡鹭有所改观。
杨陶看见贵舜终于放下高傲的架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像往常一样亲昵地靠在贵舜身上,“我以为你只会做翻糖蛋糕呢,原来你还了解中式糖塑,怎么没见你做过?”
贵舜推开杨陶的脑袋让他站直身体:“小时候做,早就没做过了。”
“这次主题是糖艺和蛋糕的结合,你那翻糖雕塑肯定是没法做了,比赛规定了一定要有蛋糕胚,兼顾美观与口感。”杨陶挨个给贵舜数着比赛规则,“怎么样?有没有灵感?”
贵舜摊开手:“毫无。”
杨陶失望地说:“那咋办呀?葫芦,你有灵感吗?”
胡鹭隔着包装袋捏红糖砂,苦涩地摇头。他丝毫没有灵感,唐师傅给的那本《糖塑道》也还没有看完,对糖塑仍旧只有一知半解,处于半瓶子晃荡的状态。
贵舜却敲了敲杨陶的脑袋,嫌弃地补充:“我麻烦你想一想我是谁好吗,没有灵感归没有灵感,但做个蛋糕不还是轻轻松松。”
“啊!”杨陶灵光一闪,“对啊,我们贵舜可是超级有名的翻糖艺术家,虽然多被诟病,但实力不可小觑!”
“行了,别拍马屁了。”贵舜皱起眉头,坐在糖坊的小圆桌旁,修剪整齐的指甲轻敲木桌,“你们两个呢,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杨陶不明所以。
胡鹭也十分不解,他将红糖放回货架上,假装没听清贵舜在说什么。
贵舜望着沉默的两人,两眼一黑,顿觉未来有些许灰暗,他咬牙从手机里翻出世糖赛海选赛的作品要求,指着那明明白白三行小字,大声念出来:“第一,参赛者需保证作品制作过程有完整视频记录,前后两台机位同时录制,确保视频过程真实、完整、无剪辑成分。第二,因团体赛特殊性质,为避免假赛、带过等不公行为出现,视频内容需充分体现团队所有人的能力,禁止一人揽全部。第三,通过初审后,将视频以十倍速形式上传至投票平台,接受网络公开投票。”
杨陶眨眨眼睛:“应该和我没关系吧,我只是一个主讲人,我的能力就是带着蛋糕演讲呀。”
“所以我也要做?”胡鹭问。
贵舜翻了两人一个大白眼:“不然呢?难道就我一个人做?”
“还有个人,叫唐兰山,人可帅了,他还没来呢,应该过几天就到。”杨陶举手回答。
“这人很会做糖塑?”
杨陶说:“嗯……他说他可以用糖拉出来观音像,应该是非常厉害,而且他是胡鹭家大师傅的儿子。”
“唐大师?”
“对对对,你怎么知道的?”
贵舜无语地抿嘴:“你刚刚自己说的他叫唐兰山,那他爹也姓唐吧,姓唐的大师傅就那一个,做糖塑的都知道,是享誉国内外的中式糖塑艺术家。”
“妈呀,那么牛呢。”杨陶惊讶中捅了捅胡鹭的胳膊,“你家卧虎藏龙啊,你不会在藏拙吧?”
胡鹭投来令人放心的眼神,质朴又老实:“我应该是真拙。”
“别讲小话了!”贵舜一掌拍在桌面,“我开课的时候就烦你们这种学生,我在上面讲,你们在下面讲,这么有能耐你们怎么不上来讲?”
杨陶吐吐舌头:“你现在又不是老师了……”
“嘶——”贵舜眉毛扬起,抬手就要去拧杨陶肉乎乎的脸颊肉,半路却被胡鹭挡住。
胡鹭成功守护杨陶的脸蛋,他虚心向贵舜求教:“老师,请赐教。”
贵舜悻悻收回手,步入正题:“桃桃我知道,除了吃啥也不会,你呢,你对糖塑的了解怎么样?唐大师在你家那么多年,你应该风格比较偏向他那种形式吧?”
胡鹭顿时有些惭愧,虽说家里三代做糖,但他从小就不喜欢也不了解,对唐大师的印象还停留在幼时那高大魁梧的男人身上。提起糖塑,除了粘腻的手套和围裙,胡鹭什么也想不起来。
但他这个人有一个大优点,那就是背书快,不论是《胡家糖术》还是《糖塑道》,他都记得倍熟。
理论成立,开始实践。
贵舜问:“知道中式糖塑主要有哪几种制作手法吗?”
“吹、拉、塑。”
“有什么特点?”
“动态形象,线条流畅。”
“翻糖蛋糕呢?”
“不知道。”胡鹭直截了当,“书上没写。”
贵舜饶有兴趣:“你家还有书呢?唐大师写的?”
“嗯。”胡鹭说,“唐大师是专门做糖塑的,他写的书虽然和传统糖塑的做法有重合之处,但自己的经验和技巧占比更多。”
“确实,唐大师拉糖吹糖技术精绝,我以前还特意去你们家在上海的店那里,就为了看唐大师的那尊青鸟报信西王母。”贵舜回忆起那尊堪称神迹的糖塑仍然连声惊叹,“唐大师真是糖塑界的传奇,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见他一面,可以为我引荐吗?”
胡鹭虽然也想爽快答应,但却只能含糊推脱:“大师傅在寺中修行,已经不再做糖了,这次我去请,他也没有出山。”
“我知道。”贵舜有半分失落,“算了,先管眼前事吧,我回来的急,很多材料设备都没带回来,你店里有拉糖的工具吗?”
胡鹭紧皱眉头思索片刻,不太确定地摇头:“说不好,我得去找找,说不定会有。”
“干佩斯那些呢?”
“干佩斯是什么?”
“行吧,估计是没有,你回去先找找看有什么设备,我跟桃桃去买糖。”
杨陶原本都听得昏昏欲睡,这一下激灵起来,迷糊地问:“啊?买糖?买什么糖,胡鹭就是卖糖的啊。”
“买艾素糖!不然用白砂糖拉?还是要用红糖拉?”贵舜戳戳杨陶的额头,“再买点干佩斯。其实你们做翻糖比较简单,不需要什么基础,很容易就能上手。”
“但翻糖会不会不符合比赛主题啊?”杨陶担忧,“不是说要糖塑和蛋糕结合吗?”
“你是猪吗,翻糖也是一种糖塑!”贵舜愈发无力,甚至想将这两个学生直接退学,“你只要会烤蛋糕胚就行,别好奇。我教一个人就够累了,再来一个真受不住。”
“嘿嘿,那我一定把蛋糕胚烤得超级无敌香。”杨陶做了个打蛋的手势,并拍着胸脯保证,“你俩就放心吧,我天天在店里烤蛋糕烙千层皮,要啥味的蛋糕胚我都能给你们做出来。”
胡鹭赶忙来捧场:“陶陶的蛋糕做得非常好吃。”
“那是。”杨陶骄傲地仰起头,像一只求夸奖的绵羊,头发绵软蓬松,打着卷,柔顺有光泽。
这场不怎么正式的一对二糖艺辅导,在同样不正式的午后正式开班。屋外夏日炎炎,行人稀少,糖坊对门的板栗王生意正逐渐下滑。
在夏天,炎热的气候让人们失去吃糖的欲望。
胡鹭给杨陶留好糖坊大门的钥匙,转身在库房里埋头翻找父母留下的设备,包括熬糖锅、烤灯、操作台这些必备的硬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