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们放生了小鸟。
这是我第一次踏出别墅大门,周途陪着我,把小鸟放在一棵树下。它歪着脑袋看了看我们,似乎不懂我们想做什么,我朝它挥手让它走,它还以为是在和我玩,叫了两声想跳在我手上。
“快走吧。”我抽回手对它说。
想起初遇时它惨兮兮的模样,现在羽毛被我们养得油光水滑的,站在阳光下全身泛着蓝色的金属光泽,与天空、大海以及一切自由美好的事物很适配。
看着它扇动翅膀,我此前的同情心无可避免地掺杂了一点羡慕和嫉妒,却又感觉它是我这把弓射出的箭,它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起风了,海平面吹起层层叠叠如同鸟羽的浪花,很久没有来过室外,我感觉有些冷缩了缩,周途本来搂着我的肩,把我半抱在怀里,现在抱得更紧了些。
平复心情后,我在心里对小鸟说:赶紧离开这里,飞向你应该去的地方吧。
它似乎听见了我的心声,看着我们起身打算离开,没有追上来,盯了我们许久,好像在记住我们的样子。
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在看着小鸟振翅向着丛林飞翔,那道蓝色的掠影慢慢变成了海面之上、蓝天之下的一个令人遐思的点后,周途才说:“它妈妈不会着急了。”
我转头看他,才发现他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天空中的白云,抬着头像在用眼睛接阳光。而后他和我对视,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我没有说话,他笑容一僵,眼里的光也渐渐黯淡了。
小鸟走了,我回归了往常的生活,虽然周途担心我重蹈他的覆辙,但我也渐渐无法控制自己的沉默,它快要成为我身体的第二个退行性慢性病,如同我的眼病一样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严重。
可是我视力的退行已经在以前周途陪我治疗时停了下来,但是这个病,似乎没有办法。
除此之外,生活好像没什么变化,但一切又好像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一天醒来,我发现床头柜上放了一个游戏机,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不用猜就知道是周途写的,拿起来之前我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冷冰冰地写“只能玩两个小时”,可是等我真的看见纸上的字,才发现他写的是:“玩累了记得休息。”
可能是他不太熟练这么说话,感觉还有一句“注意保护眼睛”被他遗漏了。
我没有细想周途为何对我玩游戏机的态度反转了,可能是因为没有人会再来救我,他觉得可以放心让我玩了。
我不抱希望地登录联机存档,没有看见另一个像素小人,心里空落落的,站在原地发呆了一会儿。随后重新振作拿着水壶去浇地,刚走到菜地就发现它的形状有点奇怪,放大地图一瞧,竟然看到了一个“711”字形的菜地,像在等待有一天某人上线游戏发现这个暗号。
于纳川还在等我吗?
可是现在我连几月几号都不知道,时间已经在我这里模糊得变成了一片永恒不变的海洋,偶尔能从海平面的变化和少数的极端天气猜测到了什么季节。
在这座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海岛上,游戏里虚拟的时间都比现实更真实。
于是某一天晚上,周途正靠着床头看书,我鼓起勇气拉了拉他的衣角,太久不说话有些磕巴,明显能感觉语言能力在退化,加上我自己也不太情愿,只能尽量简洁明了对他说:“给我,手机,可以不联网。”只要能看时间就够了。
周途翻页的动作一停,看了看我拉着他衣角的手,再把目光移到我的脸上,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仿佛遇到了什么百年一遇的奇迹,呼吸粗重一点都是一种惊扰,害怕奇迹因此一瞬间消失。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神在阅读灯的晕染下变得格外柔和,看着我的时候仿佛早已经许诺过,只是话语比感情慢了一步:“好。”
第二天,我在门口迎接了下班回来的周途。
他一进门看见站在玄关期盼等待的我,眼睛一亮,唇角微微上扬,正要弯腰凑上来,我朝他伸出双手:“手机。”
周途的动作和表情都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几秒后才慢吞吞地从包里取出了新手机递在我手上,我得到后转身欲走,身后忽然传来一股拉力。
他拉住了我的衣领,我只好停下脚步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放下手,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嘴上却带着一点忍不住的急切:“没了?”
我盯着他思考了一下,说:“谢谢。”
周途沉默了。
“唔……”我正打算离开,他再次拉住了我,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背靠着墙,他托着我的脸吻下来了。
因为他给了我新手机,我没有抗拒,想着可能是只说“谢谢”不太够,便搂住了他的脖子主动伸出舌头轻轻勾了他一下。
周途呼吸一滞,深不见底的眼底顿时仿佛燃起了一团火,随即用手掌锢住我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另一只手也不怀好意地伸进了我的衣摆里……
这个举动导致我第二天才有机会打开新手机看时间。不过幸好才七月五号,我还没有错过约定的日子。
虽然有了时间,但是现在让周途允许我去千灯会还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难题。
然而机会意想不到地在我发现花园那株快要死去的葡萄时降临了。
被关了这么久,我才注意到这株葡萄原来也被周途搬来海岛了。只是它比以前更颓废,枝叶更干瘪,爱情果一颗果都不结了,看起来像不太适宜这里的气候和土壤。
管家似乎一直负责照顾花园里的花草,什么花都被他养得很漂亮,可是我对他指了指葡萄,希望他能救救它,他也只能摇摇头,像个植物医生对葡萄的家属,也就是我下了病危通知书。
没有办法,只好等周途回来后,我指了指花园的方向难免埋怨他说:“要死了。”你明明答应过会养好它的。
他眉头一皱:“不准说这个字。”
“活不长……”
他捂住了我的嘴。
不知从何时开始或是什么原因,人们意识到“死亡”可能会变成从嘴里说出来就会灵验的咒语,连周途这个不迷信的人都开始避谶。
我只好用我以前养葡萄的经验猜测,写字告诉了周途,为什么葡萄会病危:“这里的环境不适合。”
这句话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死”的词,周途看完纸条的神情却不太自然,短短几秒内好像联想了许多,说话的声音像在自言自语:“换个地方会好起来吗?”
我没有回答。感觉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隔天,周途似乎下定了决心,问我想不想搬家,搬到陆地去,明明之前还说要在这里一起生活直到死去,现在却这么快就变脸说“这座岛还是只适合度假”。
我没有说话,心想,你真是钱多事也多。
可是下一秒,他说:“依依,改天和我一起去看房好不好?”
终于可以出一次门,我马上收回了刚刚对他的腹诽,赶紧点了点头,生怕犹豫一秒他就改了主意。
周途选的日子也很好,正巧在七月十一号。
七月十一日,下午。
我们还带上了家里的另一位成员小姨,一起去看了房。周途执着于在家里也能看到大海,所以今天房产经纪人带我们看的都是海景独栋别墅。
房子本身挑不出多大毛病,我还特意留意了庭院里有没有葡萄的住所——玻璃花房,但不知怎么回事都没有特别合我们眼缘的,加上综合考虑了地理位置和社区配套等问题,最后没有定下来,只能改天再继续看看。
傍晚,我们在一家餐厅吃过晚饭,周途没有着急回家,问我要不要去散散步,就像从前我们在幢城生活那样。
机会来了。
我期待地对他说:“千灯会。”
“海滨公园的七夕千灯会?”他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地说。
我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好吧。”他愣了愣,答应了。
夜晚,月色朦胧,海滨公园非常热闹,来往有不少成双成对的情侣来这里过七夕节,入口处用LED灯带搭了个流光溢彩的鹊桥拱门,很多人都在这儿拍照打卡。
我们跟随人流,沿着海滨步道散步,两旁的树上有的缠绕着暖黄色的串灯,有的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都在随着微咸的海风摇曳。
周途不理解我为什么坚持要背着猫包逛千灯会,虽然他现在冷着脸,平时更是碰都不碰小姨一下,还是主动把装着大胖小子的猫包背上了,然后在夜色中牵住了我的手。
我一边走一边注意着来来往往的人,但是迟迟没有看见熟悉的面孔。
走着走着,感觉到周途突然停了下来,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祈愿长廊,四周的墙上被许愿牌挂满了,连天花板都缀满彩带。密密麻麻的愿望在温暖灯光下仿佛在发光。
然后我们也买了两张许愿牌,只是我盯着手中红色的许愿牌不知道要写什么,周途已经很快写完,先一步挂了上去,我还在低着头思考,没有好奇他写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写完后把牌子反转对他说:“不准看。”见他真的听话背过身去,才遮遮掩掩地把许愿牌挂了上去,还以防万一地拨了拨旁边的许愿牌来掩藏一下。
然后我瞥到了那张陌生人的许愿牌写了什么:“怅惘生根前,将往事轻抛。”
走出长廊,我们到了中央广场,这里聚集了更多人,都在等待着九点的灯光秀。长椅上坐满了依偎的情侣,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个较偏的观景台找到了空位坐下。
此时,我已经没有心情看灯光秀,一边趁周途没注意到处张望,一边想怎么一直没碰到于纳川,是太黑了没看见他吗?还是去人多的地方看看吧。
周途把猫包放下,看见我的视线停留在广场那边的集市摊位上问:“饿了吗?”
我本想说“没有”,但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支开他的大好时机,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轻易上当,刚试探地说:“饿了……”
还没说完,他已经站了起来:“想吃什么?刚刚路过看见有卖你爱吃的钵仔糕,要……”
“要,”我很快接话,抬头看着他笑了笑,放软声音说,“走不动了,你去,我等你。”
周途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容有些模糊在夜色中,显得这个视角没平时那么有压迫感,但是他半晌没有说话,让我压力一点一点地上升,正不安地咽了咽口水,他轻声说了“好”。
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容易。
在他转身要走时,我不知道怎么想的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角,这次和他对望,在某种感情魔法的加持下,我一时恢复了说话的能力:“明天好像要下雨,你记得热敷手腕。”
“……嗯。”
我凝望他的背影,直到慢慢融入人群,再也看不见,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某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整颗心都在被两个小人拉扯,一个在说“快走!”,一个在说“别走了”。
“怅惘生根前,将往事轻抛。”
我想起这句话,脑子里说“快走”的小人趁机占据身体主动权让我把猫包背上,站起来赶紧往前走。
我执行了动作。
到了步道上发现所有人都好像在往广场那边走,我顺着人流,感觉自己左顾右盼的样子像个找不到同伴的、迷路的旅人。
同时还感觉自己手上空落落的,没人再牵着我了。
我混入人海,不知为何那种不能被找到的恐慌一瞬间如海啸席卷了我的全身。看着每个模糊得像黑影般的人一刻不停地往前走,我的双腿却宛如灌了铅般沉重地迈不出一步。
“哇——”
“开始了开始了。”
听见路过的人惊呼,我才回过神,往夜空中一看,灯光秀开始了,带着LED灯的无人机升空,在黑色的幕布上组成了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图案。
正愣神时,蓦地感觉到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一惊以为周途这么快就找到我了,下一秒就听见一道耳熟的女声:“跟我走!”
是宁知雨!
我的心猛地悬停了一下,下意识抬起脚跟着她逆着密集的人海,借着嘶吼的海风跑了起来,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不要回头。
直到我们到了公园的停车场,我跟着她上了一辆车的后排,她“啪”地关上车门。心跳仿佛在颅腔炸响,我气喘吁吁地和她说了第一句话:“姐姐……”
说完这两个字,眼泪就莫名掉了下来。
宁知雨抱紧了我,也忍不住啜泣着,一时之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知雨姐,我们出发了。”
听见副驾又传来一个我熟悉的声音,我才从泪水中抬起头去看,正好对上于纳川转过来看我的目光,他对我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再去看主驾,竟然是陆立枫,他和我对视说了一声“依白”。
“你们……”我震惊了,喃喃地说,“你们一直在找我?”
“对啊,我们两个月前组成了‘解救依白’小队,现在成功完成任务了,明天可以睡个懒觉了。”于纳川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着,缓解刚刚悲伤的氛围。
“谢谢你们。”这样的感谢太轻,可是此刻我只会如此苍白地表达由衷的谢意。
之后的路程,他们都在和我聊前段时间没联系时发生的事,转移话题,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到那个人。
是宁知雨主动问我养的猫叫什么名字,我才不好意思地想起小姨被关了很久,赶紧打开了猫包让它出来透透气。
小姨一出来就对我叫了好几声,听声音像在谴责我,我安抚它过后,它就被宁知雨抓去揉捏了。一直不喜欢被人碰的小姨意外地没有反抗,可能是太久没伸展身体,就在她腿上躺平任摸了。
我看着她们俩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心里一处空缺的地方仿佛被填补了一点,再把视线移到没拉上的猫包,却措不及防地看见了一张沾着猫毛的红色许愿牌正安静地躺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拿起来认出了周途的字迹,原来他那时并没有把许愿牌挂上去,而是偷偷塞进了包里。
当时我在许愿牌上写的话是:“我爱你,可是我想走了。”
现在我看见了周途的许愿牌上面写着:
“依依,哥哥永远保护你,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弓在箭要射出之前,低声对箭说道:“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泰戈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