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吃了书包里备着的氯雷他定后,我才稍微缓解了瘙痒,好受了一点。等周途赶到医院时,我已经量完血压打完针了,幸好过敏反应不太严重,只是还需要留院观察一会儿才能走。
吃过药后,睡意很快席卷大脑,昏昏沉沉中听见朝我这边过来的脚步声,我才慢慢抬头和匆匆赶来的周途对视,他脸色阴沉,没有说话,只是扫了一眼我手臂上的红斑,我非常心虚地喊了一声“哥”。
一旁坐着的于纳川见状更是大气不敢出,站起来斟酌了一下才懊悔不已地讲:“哥,你来了。我不知道依白对花生过敏,不小心给他喝了加了花生碎的奶茶,实在对不起,这次治疗费用由我来付吧。”
我的声音弱弱地从嘴里传出去:“不用,我……我之前也没问清楚再喝。”说完朝周途递去一个眼神让他说说话。
“不需要,”他瞥了瞥我接收信息后,终于开口对于纳川冷冷地说,“麻烦你照顾依白了,现在没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
“啊……好。”于纳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说,“依白,祝你早日康复,我先走了。”走了几步,他好像不放心地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虚弱地对他扯起嘴角笑了笑。
观察期过去终于可以离开医院了,本来进医院前就接近傍晚的昏黄天色在这时已经彻底黑了,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时间,我想起自己还有一些没有复习完的内容只想赶快回家,坐上车后便催促周途稍微开快点。
他沉默不语地开车,浑身充满低气压。
我抿了下唇,努力缓解气氛找话题聊:“哥,你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呀。”平常这个点他还没有回家,下班对他来说更像是切换了一下工作场景。
“嗯,”他声调没什么起伏,却猝不及防地丢下了一个炸弹,“我来的路上反思了一下,是我最近太忙忽视了家庭的错,回去好好说说你还交了什么朋友,顺便把手机给我检查一下。”
在他眼里我此前和于纳川相处是无效社交,经历这次过敏事件已经升级为有毒社交,他觉得有必要好好整顿一下我的朋友圈,斩草除根更多“于纳川”了。
我原本恹恹地靠在椅子上,听见这句话瞬间清醒了:“这次是意外嘛,而且他是好心感谢我给他讲题才送我奶茶,他不知道我对花生过敏,又不是真的想害我。”
“这次他好心办坏事,因为后果不算严重,你才不放在心上,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万一下次你就过敏性休克进抢救室,命都差点没了怎么办?”周途眉头紧锁,十分严肃地说。
“我以后都不会吃别人给的东西了。”我低头摸了摸腕表小声地回答他,被他说了一通,过敏产生的难受症状都比不上此刻突然袭来的伤心。
手表硌在手腕上却比手臂上的那些红斑存在感更强,让我更不舒服,更想摆脱。
“虽然这次是我们的问题,但你也不能查我的手机吧,我有自己的隐私,”我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你不能这么对我。”
那道蓝光不知何时没有闪了。
周途听了我说的话用沉默表态,能感觉到他还在气头上,可能在想怎么样才能研究出“必须听周途的话”的药给我服用,此特效药可以解决他绝大多数烦恼。
现在,我很想听周途把“他在送我的手表上安装了窃听器”这件事和盘托出,然后给我一个比较正当的理由,至少可以让我相信他装窃听器不是为了像个变态一样监视我。
这样我就可以酌情考虑原谅他的事。
虽然他总是会因为一些小事生气,比如我多吃了不健康的零食或甜品,多玩了一会儿让我视力下降的手机或游戏机,盯着电视一直看超过三十分钟,放小姨进卧室在床上粘上猫毛,挑食不好好吃饭,天冷不注意保暖……可是即使我道歉、接受惩罚,他都会在心里记很久,且十分警惕我下次再犯。
可是在“原谅对方”这件事上我却比他擅长,还做得比他好很多,因为我会大方地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不会惩罚他,就像小时候他给我改名、陪伴我治病、带我去看星星后我就彻底原谅了他一样。
明明这次也可以原谅他的,可他好像没有主动告诉我的想法,打算一直瞒着我,现在又要查我手机。
或许是过敏让人情绪不稳定,我实在憋不住把话都说了出来,喉咙被涌上来的汩汩委屈哽住,一字一句都蹦得艰难:“你也不用检查了,反正我交了什么朋友你很清楚,不用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周途很聪明,自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安静了良久,我们到家后,周途才似乎找到了恰当交谈的地点和时间,让我坐在沙发上听他说。他依旧面不改色,让人感觉他的心跳都会比常人缓慢很多:“第一次,在你的西装上安了一颗纽扣形状的窃听器,是因为我……当时很害怕,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才多做了一手准备,事实证明我没有做错,是因为这枚纽扣才让我能及时赶到,救了我们。”
“第二次,也就是这次在手表里安装窃听器是因为,”他顿了顿,用很受伤的语气真挚地说,“我控制不住去担心害怕你会再次离开我,只有这样做才能让我安心一点。”
他正在单膝跪地给我的手臂抹药膏,说完这句话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眼眸在明亮的灯光下望过来时像凝了一层薄雾般的柔光。
周途鲜少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习惯了他会喜怒的情绪,却没怎么见过他的哀俱,也是头一次听他正面说出“担心”“害怕”等清晰表达自己情绪的词。
好像机器人产生了自我意识,听见它突然跳出程序说了一句“我很难过”。
手臂不痒了,心脏却好像泛起了另一种膨胀又紧缩的痒,我的心情还没有恢复,忍不住动了动与他温热手心接触的手,他紧握着我的手腕没有松开一分。
“我怎么会离开……”我得知他的想法下意识喃喃地说,还有很多话想说,在此刻却舍不得说太重了,“你不要乱想了,再怎么说也不能在手表上安装这个东西,我还以为它只是520礼物,你却用它来监听我,再珍贵的礼物都被你玷污了。”
听见我说不会离开,周途才松了力气,我摘下手表递给了他:“你担心我可以多和我发消息或者打电话啊,我不会嫌你烦的。这个手表我就不戴了,除非你把窃听器拆了。”
他接过手表说“好”,不知道怎么想的把自己手腕上同款的情侣表摘了下来给我,但他戴的表盘对我来说太大了,都快挡住我的手腕了,看起来很奇怪,我没忍住被逗得笑了笑,在他快要扣上松垮的表带前拦住了他。
他趁我高兴起来问:“那我们可以各退一步吗,我不会检查你的手机,不会再干涉你交朋友。你也原谅我,我保证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好吗?依依。”
我思考了几秒答应了,又反问了一次:“你真的保证吗?”
“我保证。”他轻声回答,庄重地亲了亲我。
手表里的窃听器后来被拆除了,不过周途也不要求我一直戴着了。
葡萄在生长期因为长势太快后需要摘心来调控生长,但由于摘心过轻,新梢继续疯长,我们不得不频繁修剪,尽量不浪费养分,保证它明年能顺利结果。进入十月份的落叶期后,葡萄的枝叶变黄了很多,要开始休眠了。
经历过上次过敏事件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患难见真情,我和于纳川的关系反而更好了。
十月下旬的一个周五,我邀请他和我一起联机玩游戏,因为他是新手,我们就选了个简单难度的地图重新玩。
“这个钓鱼操作也太难了,天都黑了都没钓到几条。”他在微信通话里询问,“钓起来可以直接吃吗,需不需要烤一下?”
“不用,烤了可以卖更多钱,自己吃就没必要浪费煤炭了。”我把手机放在一边,眼睛盯着游戏机里的像素小人继续砍树。
“煤炭比我命重要吗,万一我吃生鱼生病了怎么办,还有为什么这游戏没有雨伞,下雨了只有淋雨……”
他一直絮絮叨叨,我有些烦了本想说“没有生病功能,想生病自己去生”,手机忽然响了一声,我又玩了一会儿才把视线移到手机屏幕上,是周途发的消息,问我在做什么。
我没有回答玩游戏,只是说:“在家。”
“拍张照片。”他继续查岗。
虽然是我自己说的“不会嫌你烦的”,但真的实行起来才发现很难不烦,因为他疑心病太重了,总是怀疑我会趁他不在的时候打包所有行李离开他。
草草拍过一张发给他后,我看了看时间,晚上八点半,他现在应该下班了,便和于纳川说今天就玩到这儿吧。
“怎么了,我们才玩半小时啊,我马上就能完成这个新手任务了。”于纳川不满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
“还不是你联机都联了半天。”我吐槽了一句,随后和他解释,“我哥要回来了,他不让我玩太久游戏,不能让他回来摸到游戏机是烫的。”
于纳川不太理解,说话语气像在用温暖感化一个被反派洗脑的小可怜:“你都读大学了还要管你玩游戏啊,你哥是不是管得太严了。”
“因为我眼睛不太好,不能玩太久,他才控制我玩的。”我习以为常,不太喜欢把我有眼病的事告诉别人,所以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然后退出游戏,放下游戏机。
“好吧,依白,”他顿了顿忽然说,“你下周末可以来我家玩啊,本地联机要方便许多,还不用开语音通话。”于纳川的家也在本地。
我想了想答应了,随后又扯了几句有的没的便挂了微信电话。
周途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在家都做了什么”,我如实回答后,他去洗了一点水果,回来探了探游戏机的体温,确认没发烧后陪着我看了半小时有声音的电视又进了书房。
我一边和小姨玩,一边看电视上的综艺节目,看到节目结束才不舍地拿起遥控器随便调了一个台,猛然听见电视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不知道调到了普法栏目剧还是恐怖电影,不待我反应,画面里就突然出现了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朝镜头扑了上来。
我身子一抖马上关掉电视,在沙发上坐了半晌,听见小姨的叫声才回过神,然后去给自己接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完,又撸了撸小姨的毛,平复了一下心情。
“咚咚——”
“进,”周途的视线从电脑屏幕转移到我的脸上,他敲键盘的手一停,“怎么了?依依。”
“我……我想看看书。”我僵硬地挪过去,破天荒地在高考后说出这句话,便随手拿起他桌面上摆的一本书,在离他不远的沙发上坐下。
周途没说什么,继续处理邮件和阅读报告。我把目光收回,这时才看清楚手上拿了什么书——《另一个,同一个》,博尔赫斯著。
是一本诗集。
没想到周途会喜欢看诗集,我有点意外地翻开这本书,停留在了被他折了一下的页面,入目便是: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日落、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之人的悲哀。】
他在这段话旁边批注了一句:“我不用光明留住你,而是用我的黑夜;不用答案说服你,而是用我的困惑。”
我接着往下看。
这首诗的末尾是: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他这次像外星人努力研究人类情感一样冷冰冰地批注了一句话:“人注定孤独,但通过共享脆弱和袒露不堪,或许能触碰到真实的那一面。”
什么意思?
他在学习怎么展露真实的情感吗?
而且这两段诗不就是那个变态送的卡片上的话吗……虽然过去了一年多,但我依旧很清晰地记得卡片上的话。
怎么这么巧。
我合上书,走过去把书归还原位,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感受到他的体温才稍稍安心一点,让自己不要乱想。
他缓慢地转头看了看我,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情况一样,眉头轻轻拧起,没等我说什么,他就无奈地说:“不要闹,明天我就有时间陪你了。”
“啊,我就看看。”我没对上他的脑回路,意识到打扰他后便想回沙发上睡一会儿。
刚走一步,腰间就传来一道往后拉的力道,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坐在他腿上了,他好像拿我很没有办法地说:“再等一会儿就忙完了。”说着就着这个姿势继续工作了。
我张了张嘴想问“你干嘛突然抱我?”,但觉得挺舒服的便没有动了,抱着他,埋在他肩头闭上了眼睛,眯了一会儿才回想起答应了于纳川的话和他说:“下周末我要去朋友家玩。”
本就安静的书房一下没了任何声音。
“哪个朋友?”
我小声地说:“于纳川。”
半晌,不再干涉我交友的周途用没有任何波澜的声音说了一声“好”。
周末,我在超市买了一点零食如约抵达于纳川的家,他的家人都不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在电视上分屏联机玩游戏。
带着新手的他熟悉所有操作后便开始合力做任务赚钱,种地下矿洞,扩建家园。这游戏一玩就容易上头,我们一边吃一边玩,玩累了才发现天都快黑了,这才休息一下,随便选了一部经典电影看。
于纳川瘫在沙发上刷了一会儿视频忽然问我想不想吃冰激凌,虽然这时候还没吃饭,吃零食都吃饱了,但我还是没犹豫几秒就点点头。
最后我带着他去了我严选的一家无麸质素食冰激凌店,虽然这家店已经很健康了,周途还是不让我经常吃。
今天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我买了经典椰子冰激凌,他点了一个开心果蔓越莓的,刚尝了一口就皱了脸说:“你平时就吃这么难吃的冰激凌啊。”
“……我就说椰子味的好吃,你不信。”
我无语地说完,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了,不用看就知道是周途打的,明明说好今天不打扰我去找朋友玩的,只好接通听他说:“什么时候回家,你吃晚饭了吗?”
“等会儿就回去……我吃了饭了,你自己吃吧,不用等我。”后半句说得很心虚,但我确实吃不下了。
“你现在在哪儿?”
“在于纳川家里。”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尝了一口冰激凌说。
他沉默了一瞬,幽幽地问:“那你想吃冰激凌吗?我已经到了你爱去的那家店门口。”
我听见这句话猛然抬头,看见了站在我前方不远处黑着脸的周途。
回家后,周途不声不响地把做好的菜热了热端到桌上,又把一碗饭放在我面前,再沉默地坐在我对面吃饭。
我回想起不久前他在冰激凌店抓到撒谎的我,却非常和善地和于纳川打了招呼,带我回了家,现在就变成了这样。
我路上全程害怕地吃完了椰子冰激凌,胃还凉凉的,一点吃饭的胃口都没有。
于纳川在分开前从我的反应解读出了我的想法,在我回家的路上还给我发消息说:“只是吃个冰激凌而已,依白。你就是习惯了他的管教才觉得这件事很严重,你觉得不舒服的话,应该好好和你哥沟通一下啊。”
“我不想吃了。”我嗫嚅地说。
“吃零食和冰激凌吃饱了?”他冷冷地反问。
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我气势汹汹地反抗他说:“只是一顿不吃饭而已,又不会让我死。而且我是成年人了,你不要像管三岁小孩一样管我,这样让我很窒息。”
想起之前他装窃听器,严格地查岗,这不让吃那不让吃,又规定玩电子产品的时间,不能做一点他规定之外的事,我真的很心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说:“你控制欲太强了。”
他沉默了良久,只是说:“好。”然后收走了我面前的碗,没再理我。
陷入冷战后,我在纠结要不要和他一起睡。走进卧室时,发现他已经半靠在一边床头上神色自若地看书了,我想了想走过去拿起我的枕头,打算去客卧睡觉。
手刚握到门把手,背后就轻飘飘地响起一句:“你现在走出这个门,我以后再也不会管你。”
“……”
我气愤地在床上背对他躺下后,越想越委屈,不争气地流下了眼泪,但害怕他发现我在哭,只好任由眼泪在脸上淌着,不敢伸手擦,也不敢让哭声泄出去。
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叹,随即一个力道把我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脸上的眼泪被轻轻抹去了。
但是之后冷战仍在持续,仿佛谁都不想先给那个台阶下,加上周途出差了就更不可能打破我们之间的一层冰,只有小姨陪伴我缓解这几天失落的情绪。
一天下课,于纳川也看出了我心情不佳,我向他简单地说了一下那天之后的情况,隐去了细节。
他沉思了一会儿,提起我那个从未露面的神秘对象不解地说:“依白,你不是有对象吗,建立了更亲密的关系后,按理说你哥应该会意识到你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管你了啊。”
“……”
见我沉默不语,他也诡异地安静了良久,忽然问道:“依白,他到底是你哥还是你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