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耳朵出问题了。
“周依白。”
见我长时间宕机,周途喊了我的名字,把我的魂叫了回来,我哆嗦了一下语无伦次地回答:“不亲,不亲了……我昨天不小心才……”
为了证明清白,我赶紧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指了指地板这个罪魁祸首:“当时我踩到了什么东西,把脚扭了才摔了,然后就……”
周途只是盯着我,让我莫名越说越心虚,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深长,似乎在戏谑地问:“你是说你一不小心踩到了东西,又不慎扭到了受伤的脚,然后一不留神就摔到我身上,又恰好亲到了我的脸?”
但他一般不会在没有生气的时候说这么多话,转而移开了眼睛,语气淡淡的:“下次注意点。”
听他这么说,我却感觉他已经默认这都是我的借口,但留了面子没拆穿,我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脚踝还疼吗?”他马上接着问。
我闷闷地答:“不疼。”
“我检查一下。”他好像不放心。
给他检查了脚踝后,我把灯关了躺了回去,黑暗中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忍了半天,我才悄悄翻了身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衣角。他没有什么反应,应该是睡着了。
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变成了爬山虎,攀爬着一堵温暖的墙,一抓到稳固的墙体就死死黏在了它身上,勾着墙面安宁地舒展枝叶,仿佛与它是共生关系,怎么都不肯离开。
等我醒来感觉自己好像抱着一个超大号抱枕时,我才发觉不对劲。睁开眼就看见我的一只手臂放在周途腰间,一只腿夹着他的大腿,整个人真的如梦中的爬山虎一样吸附在他身上。
头也紧紧依靠着他的肩膀,我往上一瞟毫无防备地撞上一双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他不知道何时醒的,平静地问:“这也是不小心吗?”
我讪讪地把我的手和腿归到原位:“我,我下次注意点。”
然而下次还是这样,“不小心”的状况在后来的一个月内接连不断地发生。本来我睡觉的时候一直很安分,可是最近就是着了魔般每天早上循环着“不小心”。
我想找办法解决,提出回自己房间睡觉的第一个晚上却怎么睡都不安稳,要么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黑暗中盯着我,要么睡着后就做噩梦,梦见变态对我动手动脚。
我只好回到周途的卧室继续和他一起睡,然后再次陷入循环,姿势也从一开始我单方面像八爪鱼黏在他身上变成了相拥而眠。
周途对每次的“不小心”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习惯成自然后我就逐渐接受了,头一个月还困扰自己的问题随着时间流逝也变成了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变成了一个如同我喜欢拉他衣角睡觉的习惯。
和周途同居后,世界好像重新重回正轨,地球不知被谁偷偷调快了转速,转眼间又过去了两个月。
四月十一日,正式迎来我十九岁生日。
这天是周六,下午补完课回家就如愿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我让周途定制的蛋糕,我忍住没有打开外面的盒子。
等到周途下班回来,他做好我昨天点的一桌菜,忙碌了一天的周师傅在我对面坐下后,我才颇有仪式感地放了个生日快乐歌,慢慢取下盒子。
蛋糕分了三层颜色,一层是草原的绿色,一层是悬崖的白色,一层是大海的蓝色,抛去蛋糕顶上的其他装饰,有两颗突出的紫葡萄在悬崖下紧挨着,静静地看着海。
周途按照过去的习惯举着相机为我记录第十九个生日,我盯着摄像头,几秒后才意识到什么,迟钝地闭上了眼睛,许愿的时候想起了十六岁生日那天。
那是我离开周途后过的第一个生日。
妈妈和今天的周途一样给我买了蛋糕,做了一桌菜。我闭上眼睛已经不知道许什么愿望,因为没有人给我实现了。
在那几秒钟的黑暗里,我只感觉时间被无限拉长,有人拉起了我的手,带我上了一艘小船,领航着我穿过充满暗礁的危险海域,有他在就不用害怕黑暗,我很安心地躺在甲板上,数着满天繁星。
我想起自己看不见星星,又睁开眼回到现实,没有许愿,吹灭了蜡烛,失去了唯一光源,整个人像一株缺乏光照的植物蔫哒哒地坐着。
妈妈打开了灯,眼含笑意递过来了一封信:“宝宝,生日快乐,你看谁给你寄了信。”
那封信出现在眼前,封面上写着“周途寄”。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对着满脸期待的妈妈浅浅笑了一下,取出信纸,信的内容很短,感谢了我写给他的信,说了净城最近的天气和他的近况,最后祝我一切安好。
信纸干净得刺眼,字迹像用匕首划出来的——每一笔都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弧度,只是有些字的笔画被拉长了,像一道拒绝跨越的警戒线。
尽管字迹有几分相似,但我看了封面的那几个字就知道不是他写的,而且不可能是他写的。
妈妈知道我很想念周途,也知道我在给他写信,还知道我经常拿着写好的信去邮局,但是她不知道我只是在门口站着,看着别人进进出出,从来不敢把信寄出去。
等我站累了回来,她就会问我今天收到回信了吗,我不想说话,只是摇摇头。
妈妈目睹着我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无能为力,走投无路时找了人模仿周途的字迹,在我好久都没有去过邮局后给了我一封“周途”的来信,想了却我的一桩心事,想让我开心。
我恍惚地收起这封信,尽管是假的,但我却感觉身体内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拥抱了妈妈,对她说了“谢谢”。
其实在这段经常给周途写信的时光里,我不止一次自私地想过不想再当妈妈的“白尾”,我想当周途的“周依白”。
当时面临青春期,长得飞快的身体里仿佛趁我不注意住进了一个陌生人。
我会很容易忽视妈妈的感受,面对她朝我投来的热切目光也会下意识避开,有时听她说话也会生起无端的烦躁,同时还要时刻压抑着对过去的怀念,经常控制不住想念着某个人,辗转反侧思虑没有他的未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和恐惧一天天折磨着自己,我只好把这些东西毫无逻辑地写下来,把不安和焦躁的呕吐物吐出来之后才好受一点。
然而那一天收到妈妈给我的信后,我才意识到不能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不能再伤害眼前爱自己的人,不能再让妈妈担心我了。
于是此后,我会刻意避开所有会勾起回忆的东西,比如过生日不再许愿,很少在晚上抬起头看夜空,听不得和出国相关的字眼……
现在,视力逐渐下降、愿望不再生效、夜空没有星星、回忆慢慢模糊的三年终于过去了,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十六岁停滞不前,此时此刻才一下跳到了十九岁,所以我贪心地许下欠了三年的愿望:希望以后每年的愿望都可以实现。
再睁开双眼,周途不知何时放下了相机,走到了我身边蹲下,擦了擦我的脸:“怎么哭了?”
“因为太开心了。”我带着哭腔说,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肩膀,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
他握住了我的手。
我低头盯着他的脸,不知怎么回想起那天不小心的吻,时间太久了,忘记了是什么滋味,这一刻我忽然很想重温一下。
身体仿佛被磁铁吸着不受控地凑了过去,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在了他的脸上。我似乎听见了心脏放烟花的声音。
一时之间还是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像小王子在他的星球轻轻着陆,为他的玫瑰拂去花瓣上的露水。
清醒过来时,对上周途似笑非笑的一双眼,他问我:“又不小心扭到脚了?”
“……”我噎了一下,大脑飞速转动找到了借口,“我是寿星,今天我最大,难道不可以亲你吗?”
周途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我:“可以。”
他忽然站起身,又弯下腰几乎把我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凑到我耳边:“寿星还要亲吗,要我亲你哪儿?你说了算。”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我瞬间怂了,慌张地躲避视线:“不亲了,不亲了,我想吃蛋糕了。”
他只是笑了笑,坐了回去。
饭后,周途说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前不久就听他说过,他找关系调了那天我被追的那条路的监控,再根据我说的变态可能是捐助妈妈的人这条线索,去调取了捐款人的汇款账号,通过排查医院的捐助名单,查出了他的信息和照片。
后面就是对比是否是同一个人的工作,虽然在监控视角内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但基本可以根据体型和一些特征验证我的猜测,那个骚扰我的人确实是T。
但是之后在调取我经常去的多个地方的监控后,却几乎没有发现他的身影,无法证明他长期尾随我。检查了我的手机也没有他恶意安装的定位装置,他对我大多是语言骚扰,没有实质性伤害,目前的证据链暂时不能证明他的行为对我有持续的威胁性,报警可能只会警告他或者拘留几天就出来了,而且他既然有这些钱捐助我,可能还有点势力,想让他绳之于法就更难了。
周途想以绝后患,让我安心,用我的手机对他提出见一面的邀请,他很敏锐地拒绝了,但根据短信追踪到他的ip地址后,周途就安排了人找到他家,在门口蹲守他。
“然后呢?”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怎么感觉这走向有点不对劲。
他轻描淡写地说:“打了一顿,不过没有白打,把他捐助的钱加上医疗费都给他了,让他发誓不会再骚扰你。”他转过头看我,眼睛像无机质的黑玻璃,“录了视频,你要看吗?”
我脑补了一下那种黑帮报复别人的血腥画面,心里有阴影,害怕把今天过生日吃的东西都吐出来,狠狠摇了摇头。
困扰我许久的问题被周途用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解决,在他的陪伴下我也渐渐把这段痛苦的记忆埋葬了。
之后的时间快得像被地球甩干了水分,轻飘飘到了六月,幢城脱水后,火炉无声地从天幕中盖下来,整座城市又闷又热。
记得高考完的那天下午,太阳依旧很毒辣,我没有想象中解放的快乐,反而因为眼睛受不了强紫外线而有点烦躁,皱着眉用手挡着阳光快速穿过人流,踏出考场校门的时候,高中生活终于落幕。
然后在一众等待的家长中一眼看到了周途,我才不由自主地扬起笑脸跑过去抱住了他,迎接了新的未来。
都说高考完的暑假是人生最幸福放松的时光,但对我来说好像不是。
迟了三年,我终于用上了那款全球首款眼科基因治疗产品,经历了漫长的治疗疗程和术后管理,出院后又谨遵医嘱“建议患者尽可能仰卧休息24小时”,于是最幸福的时光就这样一天天躺床上放松过去了大半,连手机都不能玩。
享受惯了周途提供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我终于等到了无聊又煎熬的恢复期结束,好在我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不用再在床上当“睡美人”了。
几周后,我感觉自己的夜视力提升了一些,为了庆祝我的眼睛在不久的将来能和正常人一样抬头就能看见星星,以及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们去了幢城的临佛山露营观星。
下午到达露营基地,周途负责搭帐篷,我负责监督工作;临近饭点,周途负责点附近农家乐的外卖,我负责吃;晚上,周途负责架相机,我负责准备好一双新的明亮眼睛观看星星。
幢城七月底的夜晚,是一场迟迟不肯退烧的热病,远离繁华都市和严重光污染的郊外倒是凉爽一点,只是蚊虫太多,我们紧挨着坐在户外的折叠椅上,驱蚊液的味道闻得我脑袋晕晕的,仿佛我才是那只被毒的蚊子。
在蛙鸣蝉噪声中等待了许久还是没有看见星星,起风后我感受到降温的气息,仿佛有一大片乌云正滚滚而来,有些失落地问周途:“今晚有星星吗?”还是我看不见?
“现在天气不好。”周途看了看天气预报,屏幕果然被乌云密布了。不过幢城的天气就是这样变化无常,猜不透。
我靠着他肩膀,百无聊赖地发呆,周途揽过我的肩膀忽然低声说:“有流星,快许愿。”
语气听上去是很少有的焦急和惊喜,我赶紧闭上眼睛,大脑却一时空白,什么愿望都没想出来,最后想起很久以前他说“十六年后有一场暴雨级别的英仙座流星雨”,现在只剩八年了。
那就许愿八年后我们一起去看这场流星雨好了。
脸颊上突然传来一个柔软的触感。
我睁开眼,一瞬间刺眼的白光照亮了眼前人漆黑炙热的眼眸,仿佛一颗燃烧的流星坠落进了他的眼里,闪电过后,一声雷鸣敲回了我的神智。
我抬头看了看把星光都吞噬的夜空,感觉刚刚他说“有流星”是在骗我,但我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不是不小心亲的。”他缓缓说。
我盯着他的嘴唇,依旧很晕,呆呆地不吭一声。
“现在呢?周依白,”他摸了摸我的脸颊,稍凉的指腹落在刚刚他亲的那块地方,声音仿佛忽远忽近,听不太清晰又全部落进了心里,“你接受我们的关系了吗?”
我的大脑成为了浆糊。
当时年纪小,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被世俗的目光一凝视就完全丢掉了自己的思考,加上被迫分开得太突然、太仓促,我还没明白我为什么要说“我们这样的关系是不正常”就和周途断了联系。
之后陷入日复一复堆积的思念里,抓耳挠腮也没有想明白,忽然又不得不从中脱离割舍,不再去想,不再去回忆。
直到前不久再把这个问题捡了回来。
什么叫正常关系?
哥哥不应该喜欢弟弟,弟弟不应该喜欢哥哥吗?
可是对他的感情好像早已不是普通的亲情了。
我一直以为孩子爱妈妈是天生的,就算伊云不是我的亲妈,我还是无法违背这种的本能,所以遇见周途,理所当然的爱屋及乌,喜欢哥哥也是天生的。
尽管小时候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周途也应该喜欢我,后来知道他讨厌我的真相还伤心了许久,慢慢修复关系后,我就扔掉了这份自大。
长大后才小心翼翼地不敢迈出一步,害怕他再讨厌我。可是现在并没有,周途像幢城的天气一样捉摸不透,我难以预测他对我的感情会不会变化无常。
叶阿姨的儿子在她离开前没有出门看她一眼,妈妈因为我的眼病在我小时候选择抛弃了我。没有人会无条件地爱另一个人,就算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不会。
所以我坚信的法则是错误的,感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么我为什么会喜欢周途,抛去这个法则,我好像找不到为什么,只知道它是从建立在兄弟关系上的情感越界过去的。
它是何时从虚假的本能里溢出来流到爱情的?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我没有三岁的记忆,但在三的平方岁我就跟在周途后面喊他哥了,不幸失去了最爱的妈妈,只能把所有情感寄托在他身上,控制不住依赖他、喜欢他,所以他一辈子都应该是我哥,他占据着我的亲情、友情,甚至是爱情。
为什么不能是爱情。
只有我知道,敲他额头的那天,其实我看得见位置,当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他的脸的那一刻,当他轻轻带着我的手往他额头上敲的那一刻,我就应该聪明地意识到感情的天平倾斜了。
周途还记得我三年前说的假话,他走不出来,耿耿于怀地又问了一遍:“依依,你接受我们的关系吗?”
我愣了愣,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回答他:“那都不是我的真话。”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他看着我,一滴雨忽然落进我的眼里。
下雨了。
我们只好暂停话题,匆忙地收拾好户外的东西,回到了帐篷里,他一进来就找出毛巾,单膝跪在防潮垫上给我擦头发。
擦完后,又听见防水毯窸窣作响,他展开毯子裹住我的肩膀,仔细的动作像在给受伤的鸟雏梳毛。随后他找出感冒药,摸出保温杯递给我,没有姜茶,只能让我吃点药预防感冒。
接过杯子,触碰到他的手时我才发觉他指尖在发抖,发梢上的水珠沿着他紧绷的颈线滑落。我心里一动,比以往都无比清晰地确认了什么,吃完药拿起毛巾:“你坐好。”
他任由自己被按着坐下来,我跪起来用柔软的毛巾给他擦头发,包住滴水的发尾时指尖也传来了潮湿的感觉,但他的呼吸是热的,气息拂过手臂时又很温暖。
毛巾一不留神就转移了动向,慢慢地将一角移到了他的脸上,我擦了擦他眼下残留的雨滴,又触碰到他挺直的鼻梁,继续往下挪,几乎要挪到他的嘴唇。
一滴雨珠仍悬在他的唇角,随着他克制的呼吸轻轻颤动。我放下毛巾,伸手想替他擦去,指尖刚触到那片微凉的皮肤,他的呼吸便骤然一滞,喉结滚动,抬起眼眸看我,那滴水珠在彼此交错的视线里被一秒钟碾碎了。
帐篷里太静了,静得我能听见明明只有我们两个人却越发错乱的呼吸声。
他黑沉沉的目光赤裸裸地在我的视线里往下移,直到落到我的嘴唇上,仿佛一枚无形的鱼钩挂住了我的唇,引得我自愿上钩,双手情不自禁地勾住他的肩膀,在昏暗的灯光下不用再寻找就能准确地吻住他。
呼吸撞上之前,周途忽然抓住我的后颈,声音低哑:“我是谁?”
“哥……”我被拦住后有点委屈,眼巴巴看着他。
他没有放开。
我想了想说:“周途。”
他扣住我的后颈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