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落入周途望向我的幽深目光中,不知是否是灯光使然,他眼里好像掺了盈盈亮的水,看久了就会产生漩涡把人吸进去。我稍稍错开眼神,压下心里没理由的慌乱说道:“不好意思。”
他好像没有计较的意思,但也没有说话,垂目看我,在这样灼热的凝视下,我终于忍不住打破尴尬的沉默干巴巴地说:“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还行,”他还是那个性格,话少,淡漠疏离,“你呢,怎么在医院?”
“我妈生病了。”我又盯着自己印在电梯门上的身影简单说道,只是这次身边多了个西装笔挺、一副精英模样的周途,倒是有些不习惯,还有疑惑,“对了,你怎么……在幢城?”
“刚回国,有个朋友生病住院了来看一眼。”他说完这句话,电梯快到一楼,短暂、平淡、宛如没多少交情的普通朋友之间的寒暄要结束了。
听到“刚回国”三个字,我好像触发了某种我很熟悉的心理回避机制,咬了咬下唇,不自觉地挪了挪脚步,等不及电梯开门就妄想和空气融为一体从这个封闭空间速速逃走。
分开的第一年,在各种社交平台上一看到“国外旅游”“出国留学”等等相关字眼,我都会像个不问青红皂白的判官通通避之不及地点“不感兴趣”,这些词一度成为了我视为病毒的屏蔽词。
后来虽然成熟了一点,但依旧没什么骨气,再看到还是会快速划走。
我掐了掐手心,找回理智说:“哦,那遇见你真巧。”提不起心情却还是笑了笑。我看见对面自己的影子笑得很僵硬。
他出国留学,一个人完成了我们的约定,也有了我不知道的在幢城的朋友,三年一过对他的了解度不知道下降到了多少,可惜如今也没有资格将对他的了解更新到最新版本。
电梯门终于缓慢地开了,我只好犹如从前面对无法不分别的时刻对他故作轻松地说:“我先走了,拜拜。”
他还是没对我说再见。
我踏出电梯,感觉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与身后魂牵梦萦三年的人相连,但是在电梯门阖上的一瞬间,这条线又无声地断了。
线断了,拉扯的感觉还留在心里幻痛。
很快,又有另一条名为时间的线牵引着我必须离开,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锁屏时间,一月二十三号晚上八点十一分。
“周依白成功验证了平行宇宙的存在。”我在心里默默地接着说,却没有想象中的快乐。
和周途的短暂重逢就像身处两个平行宇宙的人有了一刹那的链接,而后又走向各自不会再有交集的人生。我竟然羡慕另外上千万个平行宇宙中没有和周途重逢的周依白,曾经拥有是比从未拥有更遗憾的事。
走到大门口,听见越发清晰的急促砸在地上的雨声,我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整个地面都成为了足以淹死蚂蚁的急湍。
不知道是不是全幢城的人都接到了今晚要下暴雨的通知,只有我没收到。看着路过的行人人手一把伞的时候,我沉默地打开天气预报,看见接下来几小时都会持续降雨的消息时被气笑了。
我不喜欢晚上下雨,本来晚上对我来说能见度就低,雨幕一遮,我更加看不见,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也没有多大用。
但我还是顶着没用的手电筒,咬牙跑到了离医院没多远的公交站。
期间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导致我的右膝盖有些痛,不过我已经习惯身上有磕磕绊绊留下的淤青,毕竟我的视野比常人窄,很容易撞到东西,说不定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就会彻底看不见,然后一个人拄盲杖出门。
公交站台能躲雨,如箭般打在身上的雨滴终于停了,我喘着气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虽然裤脚都打湿了,但刚刚在雨里一跑心情反而没有那么压抑了,可能是脑袋也不小心进了水。
站台没多少人,正安静时有两个小朋友一边嬉笑一边跑了进来,往旁边一看才发现他们脑袋上都顶了个黑色塑料袋遮雨,他们也没有接到下雨通知,成了两朵耷拉的蘑菇。
“哇,你看,天上有朵云像小猫。”其中一个裤子被雨淋得皱巴巴的小朋友脱下塑料袋版雨衣开心说道。
“真的哎。”
我也抬起头看向天空,只看到一片漆黑,突然对他们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嫉妒和羡慕,再低头时蓦然看到我的前方停了一辆车。
车窗降下,刚刚在电梯分别的人——与我有一刹那链接的人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他微微偏头隔着潇潇雨幕和我正好撞上目光:“上车。”
这一眼,让我恍惚以为回到了从前很平常的一天,他来接我回家,我打开车门坐上副驾,和他叽叽喳喳说今天做了什么……于是我回过神时已经神奇地上了车,感觉像被几年前的周依白控制了身体。
隐隐听到车窗外的小朋友羡慕地说了一嘴“我也想有人接”,我还在状况之外,愣了几秒,散发着温暖干燥的雪松和檀香的香气再次压下来时,我已经连眨眼都不会了,像小学生比谁坐得更端正,呼吸都克制住,动都不敢动。
他一言不发、贴心地替我系好安全带,中途不小心指尖相碰了一下,明明一触即分,指尖的温度却徒然迅速上升,烫得我很忙地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发梢,试图以此降温。
暖气一吹,我刚刚带进来的潮湿冷气便不复存在,我讪讪收回手,找了个看起来比较随意的姿势放好,有些不安地想衣服上残留的雨滴会不会打湿座椅。
“你家在哪儿?”
忽然听见他问,我磕巴了一下差点忘了自己家在哪里,报出地址后小声说了句:“谢谢。”
周途刚刚漫不经心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反而握紧了:“……客气。”
周途不喜欢听歌,车内没放任何音乐,只能听到雨点密集砸在挡风玻璃上的声音,雨刷器起起落落,不断擦拭糅合着一片朦胧的夜色,我能看清楚的只有前方车辆的尾灯,汇成了一条流动的红色星河。
好安静。气氛依旧有点尴尬。
不知道平行宇宙的我在干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上千万个叠加的后悔心声在此刻同时震耳欲聋地说:没出息啊,周依白。
几年前口口声声说“不要来找我,我不想看到你”的人是你,说“我们这样的关系是不正常的”的人也是你,就算不是真心话,难道扎过别人的心,现在要把石中剑硬生生拔出来,让愈合的伤口再次涌出鲜血后说“其实我也不想伤害你”吗?
就算周途理解了,原谅了,那以后呢?几年一过,物是人非,我们的关系还能回到从前吗?我会打扰到他的新生活吗?万一他早放下了呢?而且他应该会回净城,来幢城不过是看朋友,这次好心送我一程,以后就没什么见面机会了。
我揪着安全带,认为造成这种局面都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在宛如薛定谔的猫的猜测中反复横跳后默默得出个“逃避虽可耻但有用”的结论,甚至有点怨恨自己:
就不该上车。
“幢城的冬天比净城冷。”
周途找了个我们可以聊的话题解救了我,我接过话说:“习惯了还好,幢城不下雪,我还是喜……”我突然噤声,僵硬地转换了话题,“快过年了,你应该要回净城了吧。”
周途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在幢城的公司刚成立,现在不打算回去。”
我听见这句话怔了怔,几秒钟后周途递过来一张名片。我反应过来接住后,看见上面简约但考究的排版和字体,印着周途的名字和“同舟科技”四个字,以及他们公司标志性的船形徽记,右下角有他的手机号码。
我摩挲着名片被精细打磨过的边缘,感觉指尖又在不听话地升温,快要把这张冰凉又厚重的名片融化,最后什么都化了,看不清了,只在手心里留下“周途”两个字。
车缓缓停下,我才发现到家楼下了。我看了看冬夜里亮着几盏孤独的灯的居民楼,从幻想回到了现实,名片还完整地躺在手里,没有变化。
下车前,我偏头瞥了一眼周途,他微微皱起了眉,本就英俊凌厉的眉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更有攻击性,浑身散发着一种冷峻的气息,直觉告诉我他不太高兴。
又面临分别时刻,我不想流露太多难过的情绪,扬了扬手中的名片笑笑说:“周总给了我名片,那我可以加你的联系方式吗?”
“嗯,”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不用叫周总。”
那叫什么?
我下意识想接话,但憋了回去,只答了声“好”,打开车门下了车,发现天气预报说好下几小时的雨也不作数地停了。
我和他挥手告了别,转身离开了那个和周途近距离相处的空间,一步一步走进单元楼时,我忽然感觉自己变得聪明清醒了一点,脑海里涌出了很多当时应该要说但没有说出口的话。
这些年你在国外过得怎么样,你回来过吗?为什么要在幢城开公司,你以后会一直留在这儿吗?你……十九岁生日那天有没有完成我许下的愿望,你去北海道看雪了吗?
“依白,回来了。”叶阿姨站在门口看见我笑着打招呼说,“是不是又是之前那个小伙子送你回来的?”
“不是,”没下雨了,我眼前还是奇怪地模糊了,我赶紧擦了擦湿润的眼眶说,“他是……”
他是……
我还没想出答案,楼上突然传来声嘶力竭的歌声:“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又来了!”叶阿姨恼怒地说,“这两天楼上一到晚上就唱歌,烦死人了!”说完只能看到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根本顾不上我就急匆匆上楼找人理论了。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了家。
打开灯,走到阳台,往下一望才发现那辆车现在才开走,犹如一尾红色的流星悄然划过,短暂地照亮了我眼中倒悬的黑色天空。
流星彻底消失了。
我盯着地面发呆,楼下还在开着伴奏扯着嗓子半死不活地唱《洋葱》:“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只要你能听到我,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还能隐隐听见叶阿姨拔高音量地大喊:“赶紧!给我关了!”
我低头看了看那张一直在手里攥着的周途的名片,在手心里、在生命线之间留下了一道比流星更长久更深刻的线。
九岁到十九岁,确实是一道刻骨铭心的痕迹。
撕心裂肺的歌声几乎要割破耳膜,我叹了一口气,咕哝了一句:“难听死了。”便离开了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