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途将手放下了,和那天他从床底下找到我的神情一模一样,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般。
半晌,他摇了摇头,好像纠结了很久才决定告诉我这个坏消息。
“不送?”我心想你好小气,都不愿意送我一趟,闷闷地说,“那我打个车回去好了,或者走回去也不是不行。”
在他张了张嘴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也比不出手语,难得一张冰块脸破裂出有些焦急的神情中,我忽然祸来神昧:“难,难道你想把我送到少林寺?我就说你让我学武术没那么简单,你早就想把我丢掉……啊!”
话音未落,我的额头就被周途敲了一下,让我一更时候去找他。
等等。
“你在说我笨?”我立马反应过来,很不服气,手语里“笨”是敲自己的头,“你说我笨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敲我的头?”
他一声不吭也吭不了地走了,好像生气了。
翌日,有个穿灰布长衫的陌生老爷爷来了家里,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周途让他收我为徒来了,虽然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但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周途,何叔和我未来的师父去了会客室。
我猜想何叔负责当翻译,周途负责把我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我现在只希望他能记得和师父说我不吃芹菜,我很挑食,还有很多会过敏的东西。
我真的很难养。
我低着头回到自己的卧室,慢慢收拾行李,像妈妈去世后把自己打包来周家一样,现在又要飘去下一个地方,可能唯一的变化就是我不会再问命运为什么了。
房门被打开的时候,我的所有衣服还躺在床上,白色的武术服在其中意外的扎眼,书也乱糟糟地堆在桌上,只有《小王子》放在床头。
待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仿佛变沉重了,重到让我没力气去把自己和充满回忆的行李收好。
何叔惊讶地问:“小……是有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吗?”
我抱着一件叠得四四方方的卫衣摇摇头,没有说话,抿着嘴想我找不到不离开这里的理由。
周途已经先一步走到我面前,估计要和我说再见了,他拿走了我手里的衣服塞了一张纸条进来。我看到它就回到了在海洋馆的那天,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展开它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令人意外的是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字:周依白。
“谁啊?”
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眼泪滚了回去,酝酿的情绪被突然打断了。
周途说:你的新名字。
“新名字……”我机械地重复了一遍,随后反应过来,“新名字?!”
“最近你身体一直不好,大师算了你的生辰八字说要改名才行。”何叔站在一旁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我像根木头戳在原地看了看他们俩,慢慢理解原来都是误会,一时之间大脑空白,摩挲着纸条,喃喃自语:“可是,我没有真正的生日啊……”
“少爷让大师按照你和伊女士相遇那天的时间算的。”
这么一说让我不由得想起那天做的梦。
那场雨在心里绵绵不断,终于在这时候有雨过天晴的预兆。这两个月我头一次露出笑容,笃定又神秘地说:“我觉得这不是大师给我改的名字,这是……爱我的人改的。”
何叔马上看了看周途,忽然笑了笑。
周途只是紧紧盯着我,眼中闪过诧异,但很快恢复正常。
我站在常年贴着“无依无靠”、“没人要”、“漂泊不定”、“小尾巴”标签的行李中央,慢慢将紧握着纸条的手放在心口处,暗暗地想这是妈妈给我改的名字,就像她送我的遥控飞机,完全属于我自己。
也许是某一天大师偶然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他不知道她是谁,在今天被命运安排来为我算命改名的时候才知道答案——不是神佛,只是一位爱孩子的母亲。
“你喜欢这个名字吗?”何叔笑着问。
“喜欢,”我不假思索,又看了看纸条,“周依白”这个名字是周途写的,“很喜欢。”
当时沉浸在妈妈给我改名的喜悦中,我后来才反应过来我和周途一样姓周了,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不会再丢掉我,但我好像知道不会了。只是不知道他怎么说服周先生给我改名的。
在我走出梦境,接受眼部治疗的三个月左右,周途能发出声音了。
我是后来才神奇地发现在这之前不知道是什么契机让他终于愿意进行语言康复训练了。
而这加速般过去的几个月,只有基因检测结果出来的那天让我印象深刻。
当时的我已经偷偷翻了检查报告知道自己确诊了视网膜色素变性——“一种进行性、遗传性、营养不良性退行性病变,主要表现为慢性进行性视野缺失,夜盲……最终可导致视力下降。”
“尚无有效治疗方法。”
看完某个“一查病就不治之症起步”的网页千真万确地把我确诊的病列入了不治之症后,我陷入了沉思。
浏览了其他网页发现还是相同的结果后,我不得不接受现实,它没有骗我,也不是要引起我的焦虑。目前我接受的治疗主要是中药调理,日常补充维生素加上平时注意保护眼睛等等,说起来都是缓解病情的手段。我意识到治好这个病只能等未来科技发展,除此之外好像别无选择。
那天去复查,等待周途和医生聊完我的检查结果时,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这张五元的刮刮乐会刮出这样一张罕见的“大奖”。
周途走出诊室反而在看上去轻松了许多,也许是故作轻松,对我的检查结果依旧是那套说法:可以治疗。
他不知道我其实都知道了。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没有再说更多话。
当时改名的事让我和周途的关系有所好转,但没有恢复从前,彼此说的话少了很多,准确来讲是我对他说的话少了很多,周途还是一贯的擅长不言不语。
坐上回家的车,我现在格外珍惜白天的时间一直盯着窗外看,风景如胶卷一张张滑过,忽然滑到了一家宠物店,门头招牌是兔耳朵形状的,胶卷滑到下一张前我多看了两眼。
几天后,我偶然打开房门就看到了一只小兔子。它抓住开门的缝隙跳进我的卧室横冲直撞,把暗处贴着感应灯的地方搞得一闪一闪的。
我被这从天而降的小兔子砸懵了,转头一看,何叔提着兔笼就进来了,理所当然地问我:“依白,你想把笼子放在哪儿?”
“放……兔子是哪儿来的?”我下意识想回答,突然回过神来满头问号。
“宠物店买的。”何叔说着,已经找好了地方将精致的兔笼安放好了,“依白,不用担心卫生方面的问题,我会安排佣人定期打扫的。”
“……周途买的?”我问出口的时候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只有他能买了带回来,但他明明说过让想养宠物的我“想都别想”。
“是的,”何叔仿佛带着任务来的,有些期待地问,“你喜欢吗?”
小兔子来到新环境的惶恐还没有过去,它找了个它感到安全的地方,缩在了墙角。我走到它面前蹲下来伸出了手,棕黄色的兔子抬起小脑袋看我,黑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葡萄。它鼻子一动一动地熟悉我的味道。
我小心地摸了摸一团毛绒绒,柔软的毛发挠过手心,心里蓦地升起一种别样的感觉催促我只好说出口:“喜欢。”
给这只意外降临到生活中的小兔子起名是在我知道我的病还有得治的时候。
是我问了何叔,他偷偷告诉我的。不幸中的万幸,我的致病基因现在已经有临床试验了,正在研发基因治疗药物。这个好消息才是真正的用五块钱中了头彩。
“依白,少爷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当时你的状态本来就很不好,害怕再告诉你这个消息会让你彻底……毕竟这个病心态调整不好也会加重病情。”
何叔说完这段话马上就溜了,因为周途进来了。
我从虚幻的美梦中醒来,他不用再守着我睡着,我也不会去主动找他后,我们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但在我的卧室养了兔子后又反弹回来了。
因为某个说过“想都别想”的人经常来看小兔子。
我们坐在地上放的坐垫上,看一坨黄团子在柔软的地毯上玩它的玩具球。是我们去公园玩的时候我买的,外层裹着软软的花布,手工制作的,摆摊的大爷只收了我们五元。
玩具球内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周途竟然能忍受得了这个声音。
我突然说:“我想给它起个名字。”
周途看向了我。
“就叫五元吧。”
“……嗯。”
当时我还以为幻听到五元说话了,惊讶地对上周途的目光才反应过来是他。
他从嘴里捻出的声音仿佛是在用一把钝刀生生地撬开了蚌壳,吐出一颗发育不良的珍珠。在这样的时刻,我一时忘记了之前的恩怨,高兴地像天下第一个发现珍珠的人:“你会说话了?”
他比手语:还在学。
于是之后的半年,周途除了来我的房间看五元,还有另一个任务——和我对话练习。
本来没有这个任务,但是刚开始发声的周途和鹦鹉没什么区别,很讨厌地喜欢学我说话,久而久之我就被迫成为了教他说话的老师之一。
周途一开始最擅长说的词是“依依”,本来是想念我的名字“依白”,但他那时候好像说不了这么“复杂”的词,所以后来也更习惯喊这个更简单的名称。
第二个擅长的词是“五元”。
有一天,我不小心踩到了五元的玩具球,连忙拿着球拍了拍对五元说:“对不起,五元。”
当时周途坐在沙发上,闻声目光从手上的书转移到了我手上的球。
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对不起,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