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愿以偿坐在车内吃蛋挞的时候,周途坐在旁边微微凝着眉,没有摆出平时那副对任何事物都置若罔闻的表情,感觉周身气压莫名有些低沉。
刚刚在展厅拥抱的时候,我抬头看周途,他脸色本来挺正常的,几秒后他像倏然回神般松开了拥抱的手,推我起来,神情不明,自己快步离开了,不知道的以为他刚刚抱到鬼了。
我不明所以只能撇撇嘴跟着他走。
路过面包店时他也没放慢脚步,我以为买蛋挞要没戏了,他蓦然停了下来,扭头眼神示意我进去快选。
现在上了车他就一直保持这个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把装蛋挞的盒子递到周途身边,还没开口问他吃不吃,他就推了回来,力度不大,拒绝意味却很浓。
一路无言。
下车前他递给我一张纸条,我一直在吃蛋挞,没注意他什么时候写的。
接过来一看,上面的字写的比平时要潦草几分,明显能看出话语里的冰冷:魔鬼的事从头到尾都是骗你的,以后别随便碰我。
我错愕地看着周途离开的背影,感觉他现在全身上下写着“阴晴不定”四个大字。
当晚,我躺在床上纠结要不要去周途房间,但现在没有理由去了,不过他骗我的事还没找他算账。
我咬着嘴唇,揪着被角总感觉差点什么,想起睡觉的时候我会偷偷抓着周途的衣角,他好像没有发现过,没有掰过我的手,导致我养成了这样的坏习惯。
也习惯了床的另一半躺着一个人,每晚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
在这样安静的夜晚,我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天晚上驱使我去敲周途房门的已经不是对魔鬼的恐惧,而是对温暖呼吸的渴望。
不过现在我自己睡觉倒也不至于失眠。
周一,我照常起床去吃早餐。
餐盘里留到最后的煎蛋都快被我吃完了,周途还没下来。
我用眼神询问何叔。
他说:“少爷生病了。”
“怎么病了?”我心里想着不自觉地问了出来,明明昨天人还好好的。
何叔正低头看手表盘算我还有几分钟应该踏出门坐上车去学校,十分自然地回答:“几天不肯吃药才……”
他嘴边说到一半的话突然止住。
我对上他的目光。
“小尾,你该出门了,车在外面等了。”他面色不改,没再继续刚刚的话题。
我心生奇怪,走出餐厅,拿上放在沙发上的书包,问着“得了什么病啊?”,过了一会儿,在他一边送我一边含糊不清回答的“老毛病了,不用担心”中走出了家门。
感觉不太对劲。
到了学校,我刚坐下来,坐我前排的谢晖就扭头看我:“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
“……起床起早了。”我摸摸鼻子,总不能说被赶出来的。
谢晖“哦”了一声。
我把书包刚放好,就听到数学课代表陆宜站在一边催着交作业的声音。
“这么着急干嘛。”谢晖转回头嘁了一声,随意地把放在桌上的本子递了出去。
陆宜接过来冷冷地说:“还有口算本。”
“噢,差点忘了。”谢晖在他混乱堆成山的桌洞里左翻右掏一阵才找来递给她。
“你做了吗?”陆宜见他这阵仗不免怀疑,眉头也不自觉地跟着他皱巴巴的口算本皱了起来,嫌弃地快速翻开检查了一下,没有忘记吐槽,“你的东西堆得真乱。”
“怎么还怀疑我?”谢晖很不服气,顾不上理她后半句话,“就这点作业我周五就做完了,都不用带回家。”
“……”我懒得揭穿他的谎言,把作业递给一旁的陆宜。
陆宜收下作业,没接他的话,转头看我:“白尾,我周六去金星街购物中心看到你和一个帅帅的男生一起走,他是谁啊?”
你确定不是我在后面追着他跑?我嘴角微抽,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心烦,温和地回答她:“我哥。”
谢晖本来听完陆宜的话还在笑,但在我回答完后眉间拢了起来,藏不住心思说:“我周六和白尾一起出去玩的,刚刚还以为你近视没认出我站在他身边,”
他一顿,费解地说,“结果真不是我。”
“我眼睛又不瞎。”陆宜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谢晖扭过头半眯着眼睛,带着颇有兴师问罪的意味说:“怎么我当时没看到你哥?”
“你走之后我才碰到他的。”要知道他会莫名其妙态度大反转,我就不进去看展览了。
想起周途的反常,我回忆起早上何叔说的话,难道是因为他的病?毕竟何叔说他几天没吃药了,所以情绪不稳定也是有可能导致的。
那他为什么不好好吃药?
我一手撑着下巴思考的时候,陆宜的好奇心已经得到答案,继续去收作业了,谢晖似乎听进去了她的话,现在蹲在地上收拾刚刚被他翻乱了的桌洞。
他脖子上挂的玉佛吊坠被甩了出来,在衣领前一晃一晃的。
我想起什么冷不丁地问他:“你家里有佛堂吗?”
“没有。”他一边整理一边回答,“虽然我爸妈信佛,但只是偶尔去寺庙里拜一拜,还没有到家里立佛堂的程度。”
看来周先生挺信佛的。
“我家里有佛堂,前几天我看到我哥在里面一直跪着,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就生病了。”我趴在桌子上,毫无防备地和他说,但刻意把声音收小了点,害怕被别人听到。
谢晖听闻转头回应了我一个奇怪的眼神:“我想起之前听我一个朋友说过,他有个亲戚得了怪病,疯疯癫癫的,经常说胡话,一直治不好,没办法了就找了风水师来看,结果那大师说是被厉鬼上身了,驱魔了也没用。后来求个心理安慰,每天都在佛堂跪拜、抄经书。”
他为了营造氛围,眼睛都不眨一下,还故意停顿几秒才幽幽说道:“但是折腾了没过多久还是死了。”
我愣住了。
谢晖看见我的神情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慌乱地说:“我没什么意思啊,不是咒你哥,就是想起这个事了……”
末了,又瞥了我一眼,弱弱地欲盖弥彰补充,“你当我在编故事吓你吧。”
我哽了一下:“没事。”
似乎是想补偿我什么,放学时谢晖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包糖果,害怕我拒绝,二话不说就塞进我书包里,笑呵呵地说:“不用客气,我还有。”
紫色的花体英文包装,看不懂。
“这什么糖?”我拿起来左看右看,从一部分透明的包装袋里看到了五颜六色的糖豆。
他笑笑:“就普通糖果。”
“谢谢你。”我点了点头收下了。
回到家,做完作业,晚餐时间周途依旧没影,饭菜都是让佣人送进房间的,好像他这一病连床都起不来了。
然而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察觉到了一道冰凉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心里惊慌失措的同时一直安慰自己,没有魔鬼,没有魔鬼……但万一有鬼呢?
我小心翼翼地睁开一点眼睛,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浓墨般的眼眸,周途不知何时侧躺在了床的另一边默默盯着我。
见我醒了也没有动作,好像很稀疏平常一样。
心脏都要被他吓得跳出来了。
我捂住心口缓了一会儿,仍心有余悸:“你来干嘛?”
跟鬼一样,悄无声息的。
肇事者一副无辜的样子,还懒得比手语,在我露出的手臂上写:睡觉。
写完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一张脸在黑夜里显得苍白病态,眼睛里有明显的红血丝,透露出疲倦且不清醒的感觉。
“你吃药了吗?”
他虚弱地阖眼,假装听不见我的问题。
不过看这副模样也能猜到答案。
我本来想推他起来去吃药,一想他之前说过不要随便碰他,又把手放下好言相劝:“哥哥,你起床去吃药吧。”
周途静默着,没有回应。
我去打开床头灯,他被光亮一照不适地闭上了眼睛,蹙着眉,很烦恼的样子,回应我刚刚说的话:你好吵。
我闭上嘴深呼吸一下回想起谢晖说的话,心里憋着气耐心地问:“你为什么不吃药?”
他睁开眼睛,神色清明,似乎十分清醒:我没病。
你现在写这话就跟从疯人院里跑出去的人说他不是疯子一个效果。
我干脆坐起身下床去找何叔拿药。
何叔被我叫醒也没恼,把一服配好的药隔着袋子递给我,时间不早了,我也不想多打扰他,没让他跟我回房间。
他在我要离开前嘱托:“少爷今天不吃药也没关系,顺着他心意来,反正明天先生走了他就愿意吃了。”
我感觉奇怪地问:“为什么周先生走了他才愿意吃?”
何叔眉头一皱,似乎心里纠结了半天,环顾了四周,静悄悄的,没人出来,还是不放心地把我拉进了他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他严肃地说:“你别说出去,少爷其实不是天生不能说话的。”
我仅剩的困意这下彻底被扫走,眼睛都睁大了。
“少爷7岁那年突然有一天就不说话了,先生带他把权威的西医中医都看过了,就是找不到病因,他不愿意接受治疗,也不学手语。”何叔想起来眉毛都不由自主地紧锁,很是苦恼。
“这个怪病拖下去不是办法,先生就命令我们不和少爷说话,只和他比手语,看能不能逼他说话,结果刚实行的第一天他就生气地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后来就被送去了特殊学校,住了一段时间后愿意学手语了,只是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变得对声音很敏感,每天要吃药。”
何叔叹了一口气:“先生信佛多年,他一心认为是少爷身上鬼气太重,找了大师来驱魔,摆阵、喝符水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都用过了,没什么用。现在每个月让他去佛堂跪拜上香,这是真的没办法了。”
我张大了嘴,怪不得周途那天说他被魔鬼附身了要驱魔,不是骗我的,是带着怨气自嘲说出来的。
“少爷一直怨恨先生送他去特殊学校,有一次还……”何叔说到这儿,不知想起什么哽咽了一下,话锋僵硬地一转,“他讨厌跪佛堂,每次先生回来那几天他就不愿意吃药,认为自己没病。”
看来这是把人快逼疯了。
我听完何叔的话,和他保证了不会说出去,大脑乱成浆糊,丢了魂般拿着药,接了一杯水回去了。
没想到刚走进卧室,坐在床边的周途就平淡地比手语问我: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显然指的是何叔,可能是我出去的时间太久,回来带了副呆愣的表情让他猜到了什么。
我把药递过去:“你把它们吃了我就告诉你。”
周途都没看一眼我手里拿的东西,难得嘴角上扬笑着,眼里却充满我看不懂的情绪,让人心底发凉:我在疯人院待过,所以我就是疯子,必须要吃药。
你这话……好像没什么毛病。
“这是糖。”我放弃思考,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心里暗忖那个特殊学校是疯人院?看起来挺正常的啊。
他终于正面看我,眼神一言难尽。
好吧,是病了不是傻了。
我只好去书包里拿出谢晖给我的糖,在他眼前晃了晃,好像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一样,说:“哥哥,你吃了我就给你糖。”
他双手抱胸,悠闲自在,看起来没有丝毫动摇。
我举到手都酸了。
算了,顺其自然吧。
正要放下,他终于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和药,眼睛都不眨一下拢了拢一把药吞下去了。
我笑了笑打开袋子,随手递给他一颗红色的糖豆。
他吃下去没过一秒就脸色一变,止不住地剧烈咳嗽,声音非常沙哑,发声艰难得像从石磨上慢慢推出来的。
我赶紧把没喝完的水递出去,拍拍他的背焦急地问:“怎么了?”
他喉头抽动痛苦地咳嗽完喝了一点水,苍白的脸上涌上一片阴沉,很是怨悔:辣的,你想害死我?
我马上把头摇成拨浪鼓。
不等我说话,他垂眸,眼睫微颤,脸上没有什么血色,好像整个人是脆弱的透明玻璃拼起来的,莫名委屈:我知道你没有原谅我。
“什么?”我思绪回拢,对不上他的脑回路。
我逼你吃芹菜害你过敏了。他继续比手语。
“都过了这么久了。”我恍然大悟,他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件事,所以他以为我是故意给他辣味的怪味豆报复他?
“我早就原谅你了,我不知道这是怪味豆。”我赶紧澄清,“我没想害你……”
听我这么说,周途好似压在心底的石头终于消失,对我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