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库 > 其他小说 > 当春乃发生 > 第2章 海棠
    邱浥棠把外婆的拐杖靠在玄关处,木质地板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老房子总是这样,每走一步都在提醒着时光的流逝。


    "浥棠,随便下点面条就行。"外婆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针灸后的疲惫。


    厨房的灯光有些昏暗,邱浥棠盯着锅里翻滚的面条出神。蒸汽模糊了镜片,也模糊了她的思绪,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今天下午听到的消息,一个没注意,锅里的水就差点溢出来,也拉回她有些脱缰的思绪。


    晚饭吃得安静,外婆罕见地没唠叨她相亲的事,只是把荷包蛋夹到她碗里:"多吃点,自己一个人在首都也记得要好好吃饭。"


    洗完澡,湿发贴在颈后,邱浥棠坐在床边擦头发。早上翻出的相机放在桌子上,外婆说充电线放在了倒数第二个抽屉。抽屉有些卡住了,用力一拉,陈年的准考证、电影票根哗啦散落一地,她俯身去捡,才发现上面的字迹已经晕成一团,想想还是舍不得丢掉。之后又是一顿翻找,终于找到充电线。


    充电指示灯亮起的瞬间,她坐回床上,才发现窗外开始落雨。天气不好,四下里少闻人声,窗外稀疏的雨声便变得明显起来,只夹杂着偶尔传来的两声猫叫,听上去尤为萧索。


    妈妈在这时打来电话。她这次回来得突然,本想给外婆一个惊喜,结果父母反倒比外婆还晚知情。偏巧两人都不在老城,电话里的语气难免带着几分嗔怪。


    "你这孩子,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妈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音里还能听见爸爸在远处询问的动静。


    邱浥棠把手机放在床上,蹲在地上整理被自己搞乱的抽屉:"临时决定的,想着给你们个惊喜。"


    "惊喜没有,惊吓倒是有。"妈妈叹了口气,"我和你爸这会儿在邻市开会,明天才能回去。"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邱浥棠能想象妈妈一边通话一边翻阅文件的模样。父母早年服从借调,在偏远地区工作了近五年。她初中就搬来和外婆同住,等到高一时父母终于调回,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模式。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她继续留在外婆家完成学业。


    母亲的关心如常抵达,却总让她感到压力。她们的通话仿佛遵循着固定的路线:工作如何?身体怎样?个人问题有进展吗?


    邱浥棠合上抽屉,一句“挺好的”是习惯性的防御,试图隔绝妈妈过度的忧虑。对话迅速滑向母亲真正的关切点——提议她回家乡找份事业单位的工作。安稳的图景清晰可见,她却感到一种温柔的窒息。只能轻声打断,用“会考虑的”和“需要时间”抵挡。电话那端的沉默,是她们之间难以弥合的距离。


    而后话题不出意料地转向婚恋,母亲压低声音,邻居女儿的近况成了无形的标杆。邱浥棠心头涌上酸涩。却不得不挤出刻意的撒娇,承诺“遇到合适的会考虑”。这话出口,只余下疲惫和疏离。


    每一次围绕这三个话题的循环,都让她感到束缚,试图逃离。她们之间,关心是真实的,尴尬也是真实的。每一次通话,都像是在确认这份亲近不足的现状——彼此牵绊,却难以在有限的话题之外真正靠近。那份无法消解的不适感,源于母亲旺盛的控制欲,也源于她们互相关心却难以沟通的无力。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爸爸隐约的劝解声:"孩子刚回来,你就别..."妈妈不得以妥协:"行吧行吧。明天我们早点回去,想吃什么?"


    "不用准备了。"她说完才觉得语气有些生硬,连忙补充道:“外婆说明天吃荠菜虾仁饺子,等你们回来一起包吧。”她又想起什么,“你顺便打电话给舅舅,让他一起回来吧,外婆也想他了。”


    电话那头传来记事本合上的声音,邱浥棠几乎能想象妈妈皱眉的样子。


    "你舅舅啊..."妈妈的声音突然变得迟疑,"他最近..."


    "又交新女朋友了?"邱浥棠接话道,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外婆今天还念叨这事呢。"


    "可不是嘛。"妈妈压低声音,"这次是个酒吧驻唱的,看上去和你差不多大。你爸上周在商场撞见他们,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妈。"邱浥棠忍不住打断,"舅舅有自己的想法,外婆面前不说这些好不好?"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不以为然的轻哼:"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不着调。你外公要是还在,非拿着扫帚抽他不可。"


    "也不一定,"邱浥棠轻笑一声,"舅舅不是说过吗,外公当年追外婆的时候,外婆还是学生呢,两个人也算的上是师生恋了。"


    "那能一样吗?"妈妈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外公那是正经人!"


    "妈——"邱浥棠拖长音调,"您这就不讲道理了,舅舅的酒吧怎么不算正经营生,持证合法经营,我还刷到过网红推荐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不是说他工作不正经。就是这感情生活,始终浪荡着,街坊邻居都..."


    "人也不是活在别人嘴里的。"邱浥棠打断道,声音里带着少见的固执,"自由恋爱,好聚好散,不是挺正常的,怎么非要分出个对错是非呢?"说道最后甚至有一丝火气,不知道是在气谁。


    妈妈叹了口气,邱浥棠的声音顿时软了下来,她察觉自己情绪不对,有意切换轻松些的话题,"记得我六岁那年差点跑丢那次吗?他在游乐场找到我的时候,那么高大的一个人,直接跪在地上抱着我哭..."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微的抽气声。"...你还好意思说。"妈妈的语气放轻,像是陷入了回忆,"从小心就野,胆子还大,全家都要被你吓死,你舅舅腿都软了,一路上摔了四五次,膝盖都破了。你爸要抱你,他死活不肯松手..."


    “你舅舅还和我说,这事吓得他都不敢生孩子了,他实在承受不住...”爸爸适时插嘴,背景音里传来茶杯放下的轻响。


    邱浥棠噗嗤笑出声:"所以这就是舅舅至今未婚未育的真相?被我这个外甥女吓出心理阴影了?"


    "少贫嘴。"妈妈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不过说真的,那之后你舅舅确实变了很多。以前那么爱玩的人,突然就稳重起来了。"


    "是啊,"爸爸接过话头,"记得他后来每次带你出门,都要在你们俩手腕上系根绳子,被街坊笑话了好一阵子。"


    邱浥棠正听到兴头上,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拉开房门,看见外婆披着件薄外套站在门口,银白的发丝在走廊灯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么晚还不睡?"外婆眯着有些老花的眼睛,"我起夜看见你屋里灯还亮着,又听见你妈的大嗓门..."


    邱浥棠笑着把手机递过去:"正聊我小时候跑丢的事呢。外婆您要跟妈妈说几句吗?"


    外婆接过手机,布满皱纹的手在听筒上摩挲了两下:"小敏,志远,你们俩明天过不过来啊?"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明显提高的音量:"妈!您怎么还没睡?这都几点了!"


    "你闺女不也没睡。"外婆慢悠悠地回嘴,朝邱浥棠眨了眨眼,"明天王婶回来,我让她买了条鲈鱼,你们要是过来,我就让她多蒸一条。"


    爸爸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妈,我们肯定来。不过您得答应我,别又偷偷给浥棠塞零花钱,她都多大了..."


    "我给我曾外孙攒的不行啊?"外婆理直气壮地说,惹得邱浥棠轻咳一声,"对了,把建承也叫上。那小子又半个月没露面了。"


    电话那头传来妈妈无奈的叹气声:"你开心就好,我明天一定把你儿子带来。"


    "行了行了,都赶紧睡觉去。"外婆干脆利落地打断,"明天记得早点来,我让王婶做你们最爱吃的酒酿圆子。"


    挂断电话后,外婆把手机还给邱浥棠,布满皱纹的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你呀,从小就最能拿捏你舅舅。那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你掉眼泪。"


    邱浥棠被外婆的话激得鼻子一酸,连忙低头拢了拢外婆肩头的外套:"您别着凉了,我扶您回屋。"


    走廊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外婆的步子很慢,邱浥棠能感觉到掌心里那双曾经有力的手如今变得如此瘦削。


    "够了够了,我又不是不能走。"外婆在床边坐下,顺着她的力道缓缓躺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舅舅他...其实和你外公年轻时个性很像,只是你外公走得有些早。"


    邱浥棠眼眶有些发热,连忙弯腰给外婆掖好被子:"您快睡吧,明天还有得忙呢。"


    外婆笑着拍拍她的手:"去吧,你也早点睡。明天...明天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合上房门的瞬间,邱浥棠透过门缝看见外婆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站在黑暗的走廊里,胸口突然有些发堵。


    回到房间,她机械地打开相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她才发现SD卡槽空空如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弄丢的。试拍的几张照片全部过曝,模糊的光斑像是融化在底片上的泪水。


    "算了..."她喃喃自语,把相机收进防尘袋。首都那家老相机维修店的号码,她还存在手机里。


    躺在床上,睡意迟迟不来,她打开已经空了大半的褪黑素,吞了两粒。把自己埋进松软的枕头里,闭上双眼任由思绪蔓延,褪黑素的药效终于带着意识渐渐下沉。


    或许是褪黑素的副作用,又或许是睡前的思绪太杂,邱浥棠今晚的梦境格外跳跃,恍惚间,她先是在空无一人的游乐园里四处奔跑,四下昏暗,她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口,急的几乎要落泪;又突然回到了高中教室,正在参加某次数学考试。试卷上的数字和符号像蚂蚁般扭曲爬行,自己攥着笔的手开始发颤,大脑一片空白——铃响前,她只勉强涂完了选择题的答题卡。


    而后梦境再次切换,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老师公布成绩的声音。当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倒数几行时,周围零星传来几声窃笑。忽然,数学老师的脸扭曲成了客户工程师的模样,而周围的同学都变成了同事。他们齐刷刷转头看向她,因为"工程师"正点名要自己回答问题。


    邱浥棠像被施了定身术,僵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喉咙发紧,嘴唇颤抖,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程霁,你来回答。"客户突然叫出那个自己避而不提的名字。


    邱浥棠觉得自己心脏猛地收缩,几乎是下意识,她想要转身离开,双腿却像灌了铅。教室前排,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缓缓站起,后颈的骨节在领口处若隐若现,走向讲台的步伐熟悉得仿佛自己看过千遍。


    在惊惶中,邱浥棠终于意识到这是梦境,那人转过头来——眼神像隔着玻璃般冰冷疏离,声音却是熟悉的清冽干脆,甚至梦中都清晰复刻了程霁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右手两指会无意识敲击些什么。


    梦境很快开始消散,醒来睁眼,四周仍是一片黑暗,她不自觉往被窝里缩了缩,以为自己还在梦中,眼角蓄了一滴生理性的泪,要落不落地悬着。


    邱浥棠就这样拥着被子发了会呆,刚刚的梦像老旧的录像带,逐渐变成模糊的马赛克和失真的杂音,唯有程霁的话仍清晰无比。


    在梦里,程霁顶着高中时代青涩的脸,带着十足的困惑对她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张存在于回忆中的脸上浮现出她最熟悉的表情——微微蹙起的眉头,嘴角抿成一条直线。这是程霁思考时惯有的神态,曾让她觉得可爱,如今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


    手机屏幕的冷光显示现在是凌晨两点多,她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黑暗中,她攥紧了被角,指节发白。梦境和回忆在脑中交错翻涌,那些刻意封存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浮现。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她呼吸都不畅起来,不得不起身来到客厅。玻璃杯在手中微微颤抖,温水滑过喉咙,她的情绪才平复些许。


    邱浥棠拢了拢身上的毛毯,柔软的织物带来些许安慰。她推开卧室窗户,窗棂随动作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正值初春,夜风还裹着料峭的寒意,细雨扑面而来,激得她微微一颤。小区设施多数都已经老旧,但树木花草倒是愈发葱茏。暗淡的路灯光晕里,一树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在潮湿的地面上铺开一层柔软的绯色,像被打碎的月光。


    相识十二年,相恋五年,分开近一年,邱浥棠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窗框上,终于承认一个事实:她筑起的所有防线,在得知程霁消息的瞬间就会土崩瓦解。这种认知让她既愤怒又无力,有那么一刻,她想不要自己做徒劳的挣扎了,时间足够漫长到让太多事失去意义,但最终她还是放下了手机,没有拨出那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