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混着麻油的香气——外婆晨练买菜回来,正在煎糍粑。老人家总说早饭要吃得扎实,不是乌饭包油条,就是小馄饨搭烧饼。
邱浥棠刚刚结束了一个项目,顺利收尾,这次的出差地距外婆家不远,刚刚好一个小时的车程。她近一年着实有些忙,只在过年时回来了一趟,多数都是电话联系,外婆对此念叨了许久,半是埋怨半是关心。她于心有愧,趁着项目结束,调了假期回来哄老人家开心——这是她休假的第二天,身心还是未能适应老年人过于规律的作息。
卧室门被推开,外婆围着旧格子围裙站在逆光里:"醒了还不起床,糍粑要凉了。"见她不动,又补了句:"下午陪我去梁医生那儿扎针,你顺道也看看。" 退休小学老师的日子清闲,除了每周三次的太极拳,就是去菜场收集各家情报。要不是膝关节的老毛病要定期针灸,简直比上班时还忙。
她晃了晃脑袋,起身下床。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前的自己比过年时瘦了一些,长发乱蓬蓬地垂到锁骨,邱浥棠揉揉脸蛋,试着挤出一些睡意。
"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对镜子作鬼脸。"外婆端着碗进来,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你看看,熬夜熬得脸上都没二两肉了。梁医生上回还说呢,现在年轻人十个里有九个肝气郁结..."
她赶紧结束洗漱,坐到餐桌前,咬了口糍粑,含混地岔开话头:"舅舅这两周都没回来吗?"。外婆果然被带偏,絮絮说起舅舅的荒唐事,“别和我提他,四十多岁的人成天瞎混,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外婆放下汤匙,骨瓷落在碗沿,发出清脆的一声,“你不知道外面怎么说他,李家老二万人迷,朋友多不说,女朋友三天两头换....”
邱浥棠偶尔附和两句,把舅舅的绯闻当佐餐小菜,但最后一口馄饨还没吃完,手机就开始振动,屏幕上挤满了未读消息,项目组的群聊里,新来的实习生小林连续发了十几条语音,背景音嘈杂,能听出三四个同事七嘴八舌的讨论。最上方是一封英文邮件,标题栏刺眼地标着"URGENT"(紧急)。
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和外婆打了招呼,返回房间打开笔记本。项目明明已经交接完毕,验收报告都签了字。但此刻整个小组如临大敌——客户发现B3区域的结构参数前后矛盾,而交接文档里恰好漏掉了这部分的修订记录。
视频会议里,客户方的工程师语速飞快,邱浥棠对着摄像头艰难组织语言,太阳穴突突直跳,同时在聊天框里给瑟瑟发抖的实习生打字:"把两周前的会议纪要找出来。"
小林不发一言,但动作倒还算快,邱浥棠调出两周前的会议记录,在共享屏幕上一处处修正数据来源。会议持续了四十三分钟,期间不得不两次打断客户工程师:"抱歉,这个数值是以第二版勘测为准——请看图纸第17页......"
等到内部会议结束时,已临近午饭时间。邱浥棠突然想起某位离职前辈的话:"你以为项目有终点,其实你只是侥幸走出一个灾难现场,然后迈入另一个休眠的火山口。"
瘫在椅子上,疲惫一点点浸上来,但更恼人的是那种熟悉的焦躁——休假即将结束,她知道自己还是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还是会打开标注着"最终版修改版定稿"的图纸,辞职的念头像突然出现的蚊子包,让人恼火,又让人心痒,但最后还是会消失。
邱浥棠试图转移注意力,站起身来开始打量这个承载了她太多青春记忆的小房间——外婆和妈妈都有些洁癖 ,即使没人常住,这里依然保持着随时可以拎包入住的整洁。
衣柜里还留有她的高中校服和一些旧衣物,散发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书柜上堆满了书,当年要藏在课本底下偷看的漫画杂志,如今倒光明正大地成了装饰品。
墙上的照片里,高中时期的她总是别别扭扭地侧着脸,只有一张照片里的自己直视了箭头。背景有一个男生正侧身走过,面容模糊得只剩下一团朦胧的轮廓,像是被时光故意擦去了痕迹。邱浥棠很快移开视线,看向其他照片,初中时期的照片她倒是笑得灿烂,透着一股不知世事的天真。
打开抽屉,存放着一堆旧物——尤其显眼的是自己坏掉的旧手机和一台银色卡片相机,深处还有一盒未完成的梵高《星空》拼图,依稀记得缺了几片。旁边躺着本同学录,里面还夹着几根已经干枯的幸运草。她随手翻看,被那些非主流留言逗得轻笑出声。
"浥棠,来搭把手!"外婆的呼唤从厨房传来。她应声而去,土豆丝切得粗细不均,倒是红烧鱼烧得入味,独居还是让她练就了几道拿手菜。
午饭后,她披了件宽松外衣,拿起帆布袋准备出门。外婆打量着她披散的头发和素净的脸:"你就这样去见人?"她笑着把头发随意一挽:"看医生又不是相亲。"
诊所距离外婆家不过四站公交,推开门,空气中飘着一股苦涩的药香。梁医生正在里间给病人看诊,见到她们便隔着玻璃点头示意。工作日午后,长椅上多是老人,她扶着外婆在候诊区坐下,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显示屏,隔壁诊室的门这时碰巧也开了,一个高瘦的年轻人缓步走出来。
邱浥棠的呼吸一滞,凝神后才发觉自己认错了人,但也算是以为许久未见的故人。更让她意外的是,外婆已经熟稔地招呼起来:"小澈啊,今天针灸疼不疼?"
程澈明显也愣住了。他的目光在邱浥棠和外婆之间转了个来回,声音比记忆中低沉许多:"张奶奶,浥棠...姐,好久不见。"
"你还记得吧。"外婆拍拍邱浥棠的手背,"程爷爷家的小孙子,之前暑假总是和程霁找你一起玩。"
他们两家关系原本还算密切,程霁爷奶奶在世时,走动也算频繁,后来随着老人离世,程霁长期在外求学,难免就疏远了。至于当年她和程霁谈恋爱的事,自己未曾告知父母和外婆,程家这边倒是知晓,但不约而同也对这份感情秉持观望态度,不做干涉。
"好久不见。"邱浥棠也点头回应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外婆并未提及到自己和程澈的往来,两人甚至算得上熟稔的情况,加上邱浥棠对瞒着家里人恋爱又分手这件事的底气不足,因此这句招呼的语气有些飘忽。
外婆只好接过话茬:"小澈不是在农大学动物医学吗,偶尔会回老房子这边住。"老人突然提高声音,"七楼那只三花猫,就是他救活的。"邱浥棠这才注意到程霁背包上别着的兽医系徽章。
"时间过得真快啊。"外婆轻叹,"你们小时候..."
"张淑华女士!"梁医生的呼唤打断了回忆。邱浥棠扶外婆起身时,老人还在絮絮叮嘱:"小澈改天来家里吃饭啊,奶奶包荠菜饺子。"程澈点点头,但直到诊室门关上,他都没给出具体日期。
一刻钟后,邱浥棠拿着梁医生给的药方出来,发现程澈还坐在原位,正盯着手机屏幕发呆。
"没事吧?"她走近才看清他额角的冷汗。程澈条件反射般锁了屏幕,扯出一个笑容,脸上的酒窝也变得明显:"小事情,休息一会就好。"
邱浥棠终于在他身上找到一些往日的影子,生疏之感淡了一些。她走到旁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饮,在程澈身边落座。程澈接过她递来的饮料,道了一声谢谢后,话题再度陷入凝滞。
“怎么想到学动物医学的,我记得你之前不太喜欢小动物。”邱浥棠拉开拉环,饮了一口,一股子甜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她有些不习惯。
程澈挠了挠眉心:“之前不是不喜欢,只是顾虑太多。生过一场大病,反而没那么多想法了,喜欢就做呗。”袖口微微滑落,露出手腕上的半截纹身。“向你们学习,天天向上。”
邱浥棠刻意忽略掉他话中的“你们”,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微笑:“挺好的,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出于礼貌,邱浥棠主动提及交换联系方式:"以后有机会到首都,可以找我当地陪。"程澈有些受宠若惊,掏出手机扫了二维码:“一定去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磨砂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邱浥棠望着候诊室墙上的经络图,“外婆年纪大又独居,难得有投缘的小辈,希望你不要觉得烦。”
“没有,我很喜欢张奶奶的。”程澈急忙否认。
邱浥棠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别紧张,也别有压力,按你舒适的方式相处就行。”也自觉没什么再要聊的,站起身来,“我还要去取药,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我一会打车回学校。"程澈踌躇了一会,尽量将语气放的平淡,"张奶奶不知道你和程霁的事,对吗?"
邱浥棠的脚步微微一顿,单据在她指间微微飘荡。她转过身时,神色自若:"她大概只觉得你哥是我的好朋友及学术榜样。"
程澈不自觉握紧手机:"张奶奶之前还问过我程霁的近况,我以为..."
"你以为是我的授意?"邱浥棠突然笑起来,扶了扶滑落的眼镜,镜片泛起反光,"我和你哥的事情替我保密好吗?老人家会多想。"
程澈微微低头,错开一些视线,声音轻却清晰:"我不会说的。只是……"
他犹豫了片刻,像是斟酌用词,"你们当初看上去不是像是有什么问题。"
邱浥棠的帆布袋带子无声地滑到臂弯,她安静地等着他继续。程澈深吸一口气,目光自然落在她的挎包上:"我搞不明白。"
候诊室的广播突然响起,机械女声报出邱浥棠手中的号码。程澈盯着她帆布包上被阳光晒褪色的印花:"所以是因为什么?"
"你哥当初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走到窗口前递出单据,腕骨在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在我提出分手的时候。"
取药窗口传来不耐烦的敲击声,邱浥棠低头快速填上自己在首都的地址,程澈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窸窣的声响:"不好意思,麻烦寄到这个地址。"随后两人微微侧身快走两步,让出取药的通道后相对而立。
程澈还是没忍住好奇,喉结动了动:"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其实也记不清了。"邱浥棠轻轻呼出一口气,"大抵是一些很情绪化的发言,没有复述的必要。"
程澈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也没纠缠,只是又抛出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后来没再找过你?"
邱浥棠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她看了看手机,“说起来,其实是我甩了他,你是不是应该担心你哥会不会存在情感创伤。”
程澈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很难想象。"他摇摇头,"程霁像个机器人,这种不太理性的词语感觉和他不搭边。“
邱浥棠不置可否,又习惯性地扶了扶眼镜:"或许吧,因为你觉得我是这段感情里主动的一方,沉没成本更大,感觉上更像是受害者。”
程澈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今天确实有些越界。他低头看了看腕表掩饰尴尬,指针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抱歉,我不该有这种刻板印象。该回学校了,还有晚课。"
"嗯。"邱浥棠点点头,陪他走到电梯口。电梯门缓缓关闭时,程澈突然伸手按住电梯门,金属门发出轻微的反弹声。
"他下个月要回国了,接下来几个月都会在国内。"他的语气很轻,像是随口一提,却又刻意放慢了语速,好让她听清每一个字。
邱浥棠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程澈笑了笑,眼里带着点促狭:"虽然我觉得自己并不理解你们这些聪明人的想法,程霁看起来也的确更适合孤独终老,但我真心觉得你俩没有真正结束。"他挥挥手道别,电梯门开始闭合,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邱浥棠的反应。
电梯"叮"的一声开始下行。邱浥棠站在原地,金属门上的倒影里,她像是要说些什么——眼睛微微睁大,嘴唇半启却忘了合上。帆布袋再次从肩头滑落,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包带。转身时,她将易拉罐掷进垃圾桶,传来"砰"的一声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