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堂与静言同塌而眠,却整夜未睡得安稳。
次日晨起,她鼻腔有些阻塞,脑袋昏昏沉沉,未等眼睛睁开,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喊道:“墨香,墨香。”
墨香早备好了晨洗的水,闻声端进来放下,见二小姐双颊深陷,嘴唇发白,在床上半闭着眼睛喃喃自语。
“姑娘”,她坐到床边摇摇她,“姑娘这是怎么了?”
墨香担忧地把手背往静堂额头上一贴,又用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额头,小声道:“是有点儿烫,不过还好。”
她又摇了自家小姐两次,只听静堂含糊地问:“外头在干嘛?怎地那么吵?”
“吵?”,墨香疑惑地往窗外望去,回头道:“今天进京科考的学子行卷,府里是来了许多人,可都在前院,咱们这儿听不到什么呀。”
她随即又笑:“姑娘八成是做噩梦了,醒醒,醒过来就好。”
静堂这才缓缓睁开双眼,只觉口干舌燥,唇齿发苦,虚弱地问:“姐姐呢?”
“大小姐卯时晨起便去宫里了”,她拿来衣服,又扶静堂坐起来,笑道:“还好咱们家只出了一位娘娘,若是二小姐将来也去了,可起不了这么早。”
静堂闻言神情凝滞,一言不发,整个人像石化在床上。
墨香自觉失言,慌忙跪下:“姑娘饶我!我...我神经大条,口无遮拦,说了让姑娘不高兴的话,我...我以后再不敢了。”
静堂虽是心中傲气,眼高于顶,但待人待物一向温良,十六年来从未有体罚下人,苛待旁人之事。今日她当真被墨香的话激怒了,不仅怒,还心中发涩,仿佛真的痛了起来。
她坐在床上,弯下腰轻轻扶墨香起来,柔声说道:“傻丫头,何须这样跪下,我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吗?以后别说这样的话就是了。”
“是,我记下了”,墨香红着眼睛,“我知道姑娘为了大小姐的事不开心,想哄姑娘高兴,可嘴实在太笨了,什么不该说偏说什么......要不我把梅若姐姐叫来,她在外院儿呢,她会说话!”
静堂刚想制止,墨香便急匆匆地往外跑,一开门正巧梅若在门外,两人险些撞了个满怀。
“你这丫头”,梅若嗔怪,“做什么跌跌撞撞的,还不仔细些,林娘子来看二小姐了。”
晨色中,逆光走进来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身影,静堂掀开被子,下床行蹲礼:“问林姨娘安。”
丫头们把门关起来,那女人的容貌顿时变得清晰起来。只见她与女儿季静兰有几分相似,五官却更是细巧精致。
一副西域骨架,又偏生覆盖了温婉多情的眉眼,肤色洁白如雪,发梢微微卷曲,阳光下色若金黄,因保养得宜,看起来不比静言静堂大上许多。
见静堂行大礼,林氏慌忙过去扶起,两人坐回床边,她细细端详道:“这是怎么了?听说你昨日闹得不太高兴,我想着来看看,怎么一夜之间成了这样。”
静堂微微笑笑,只道:“多谢姨娘挂记,本来今日也是要约兰妹妹出去逛的,不想起晚了,倒让姨娘担心。”
“你这妹妹呀”,林氏感慨,“心中又无主意,嘴上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平日里是话也不太说,事也不大做,只守着我们院子里那群猫猫狗狗的玩儿,叫我怎么能不担心?”
静堂笑道:“兰妹妹还小,自古风流人物不都是少年有成的。她生的晚,如今天下安定,比起我们幸运多了。”
“她哪能跟你和静言比”,林氏嗔怪道,“我啊,这命不好,不比你母亲是世家小姐,静兰也自然不能像你们一样挣个好前途。”
“姨娘是当真不知道我昨晚为何闹呢”,静堂道,“宫中算什么好前途,姐姐若不是为了季家,为了我们,为了兰儿今后能择一好郎婿,又何苦大义灭自己?姨娘这话,倒听得我伤心了。”
说着,她轻轻揩拭眼泪,林氏慌忙递上帕子给她擦脸:“诶唷,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生得如此多情,怪不得平日里与你姐姐不同,对我们倒是亲近许多。”
静堂止泪:“姨娘也待人温厚,我这是投桃报李,说到底,还是姨娘人不错的缘故。”
林氏略有些激动:“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
“姨娘肯来看我,不正是此理吗”,静堂叹道:“今后姐姐入了宫,与皇上亲上加亲,我自会禀明母亲为兰妹妹留意着。好郎婿总是一茬一茬来的,不紧着人多挑一个满意的,岂不可惜了?”
“我正有此心”,林氏赞道,“若有主意,还务得宜早不宜迟!”,半晌又道:“你也到年纪了,夫人怎么也不为她自己的姑娘考虑?”
静堂有些哀伤,笑叹道:“我母亲就快没了一个女儿,此刻恐怕不希望没了第二个。再说我为人万般挑剔,是不好嫁的。”
“怎么会”,听她这样自贬,林氏也不便多说什么,只突然反应过来:“对了,我们阁中给你做了一份红枣汤,加了我们家乡的红花,补气血是最好的。”
她从丫鬟手里接过食盒,打开给静堂瞧。静堂见了,又蹲下行礼:“多谢姨娘,这样的小事还记着,静堂心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快别别别”,林氏扶她起来,“你这丫头也忒懂事客气了。别人都说你恣情任性,要我说,他们可都说的不对,你呀,是咱府里最最温柔大方的人。”
“那也是因为和姨娘投缘,像我们这样的人,又能有多少呢?”
一番话,把林氏哄得开开心心,直到妥帖把她们送出门,静堂才转身回来坐在床上,不停地咳嗽。
梅若打开那食盒,红枣汤因为滚烫还冒着白气,气味诱人轻甜。她问:“小姐现在喝吗?”
静堂看一眼,漠然道:“拿去倒了,莫教人看见。”
“是”,梅若转身去侧厅。
墨香上前给静堂穿衣服,问道:“姑娘是疑虑,那红枣汤中有毒?”
“她不敢。”
“那”,墨香怕自己又说错话,揣度着问:“姑娘想是......想是与她虚与委蛇?其实姑娘心里厌恶林氏,所以不愿喝她送来的东西?”
静堂坐到梳妆台前:“也不是。林氏说到底人不坏,只是因为是乡野女子,又不是正妻,身份为难罢了。我没有看不惯她,也没有看不惯她的孩子。”
“那是为什么”,墨香摆弄着发饰,很是不解。
“让我母亲不快活的人,纵使我不讨厌,也绝不会站到她那边。林氏若是有分寸,我给她两个儿女挣个好前途便也罢了,若心不安分,再要旁的,就休怪我不给她们活路。”
静堂长长舒出一口气,宠辱偕忘:“我现下想通了,姐姐是妃,我便支持她好好做妃。将来她若为贵妃,皇贵妃,也是季家满门的荣耀。有姐姐护着我,还有季家护着姐姐,我有什么好怕的?”
“姑娘当真这么想?”墨香不无疑虑。
“当真”,她自言自语,“我心口憋闷,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后花园中,天气微沉,不似刚才明媚。风一阵阵吹起,静堂扶着墨香,不停地咳嗽,白绫做的斗篷在风中翻飞,像一朵娇弱不堪的梨花。
“姑娘快回去吧”,墨香被风吹眯了眼,劝她:“我瞧今日这天气不大好,小心病又加重了。”
“我不冷,就是心里躁得慌,像是整个人都要烧起来,风吹吹倒舒服。”
墨香凄然:“姑娘这么放不下大小姐,还说自己想通了。若是这样难过,我们不如求了老爷去宫里,现下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静堂不置可否,只说:“我就走到那”,她朝前一指,从不远的月亮门望出去,前院约莫有三四十位士子在与父亲聊诗作文。
原来,这新朝刚建,朝廷求贤之意甚广,士子科考成绩并非唯一取录标准。考校之前,文人将自己得意诗作策论送与朝廷重臣,设立风雅品评之宴,互有切磋,已经蔚然成风。
静堂父亲季清阁既为新朝左丞,在前朝时又是翰林院出身,官至右丞相,不可不谓身份显赫,家学渊源。
他自己又学富五车,实乃风雅之人。因皇帝不过小门小户出身,长年征战,于文墨之事也是才新学,便诏令季清阁掌宰翰林院,同时督治吏部、户部、礼部三部,又特批主审科考一事。
除却最终殿试须由皇帝亲自照例面审,其余诸事,乃至状元、榜眼、探花三甲选定,皆由季清阁携礼部全权负责。
此日已是四月初二,按照新朝初年定的惯例,四月二十一日便是殿试。但今年各地多有重建修缮之事,通往京都的路未都全然建好,考生士子因路途耽误的便有许多。
季清阁与礼部商定,特求了皇帝陛下恩准,将殿试时日推至五月初五。一来便可顾及这几百考生,二来也可在四月二十二日不必特别忙碌,能留在家中给静堂季阳过十七岁生日。
今日乃行卷第一天,静堂在后花园看着前院兴闹:“我想去那里看一眼,心里觉得有点人气也是好的。”
“好”,墨香对小姐一向言听计从,提醒她:“只是梅若姐姐说了,昨日姑娘才与那公子出去半日。今日府里士子众多,都是外男,我们只便站在远处看看,不要惹了旁人注意才是。”
静堂点头:“我有分寸。”
两人互相扶着,沿小径慢慢走上前几步,把身子藏在墙后,只露半个头探出去看。
“姑娘可看出什么门道了”,墨香的嘴掩在石墙后,闷声闷气地问:“老爷会欣赏何人呢?是那个穿白的?还是那个穿绿的?”
静堂也闷声:“切,什么白的绿的,他八成喜欢抠眉凹眼,长得像林姨娘的。”
主仆两人一阵嬉笑,却听身后有人叫道:“谁在那里!”
两人慌乱转头,只见一个青莲衣色,一个白玉色常服的男子并立于她们身后,四人相视,皆是骇然。
只一眼,静堂就注意到了那位青莲衣色男子。他腰间饰带点坠六方绿玉,前后各两枚,左右各一枚。
这衣裳颜色、缎料,与昨日在宝坊内见到那与人斗殴的男子如初一撤,更与在棋盘街上那飞马而过,害自己险些摔倒的冒失男子完全一致。
她不认识他,但他就是那个人!
“颜姑娘”,白玉衣色男子唤道:“你怎么在这儿?”
静堂这才看过去,原来与那青莲衣色男子并立的人,正是陶然。
墨香一早认出了他,心下已大呼不妙。
静堂有些愣怔,半晌语塞问道:“你...你又怎么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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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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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行卷·再遇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