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库 > 其他小说 > 风前絮 > 第2章 典当·陌上初遇
    主仆三人一路从后府门出,乘马车行至裕丰宝坊。


    宝坊内,一小厮引她们径直走入□□雅室。


    回廊曲长,穿堂风过,吹开了她帷帽上的长纱,静堂瞥见有三两公子端座花厅议事,连忙侧过头去,重新拉紧垂幕。


    待三人坐定,那小厮边倒茶边陪笑:“贵人只管把东西放下,张老板说了,咱们宝坊的银票只多不少,定是不会亏了贵人。”


    静堂疑道:“什么意思?不用点个数?”


    “自是要点的”,小厮笑道,“东西无论多少,贵人只管拿来,张老板皆愿多付三成利,就当是给贵人添置茶资,以谢照顾之情。”


    梅若、墨香皆戴着帷帽,相看一眼。


    静堂不禁哂笑:“眼下新朝刚定,举国疮痍,百废待兴”,她朝四个盒子看一眼,“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张老板能让出三成利,可真叫人不敢小觑。”


    那小厮涨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回复,只听蒙面女子道:“实进实出,多一成我也不要,还请先生点点清楚,莫要日后再追糊涂账。”


    “贵人说哪里话,就当交个朋友,您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小厮这样说着,却也备好纸笔,坐下来一一清点记着,不再提那三成的话。


    静堂起身在房中踱步,听外面似有争执声,便推开一道门缝看去,见一位身着青莲色素绉缎的男子同宝坊中人推搡着叫骂,心想:“这人好生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她头也不回,却问那小厮:“张老板不在?”


    “今天不在坊中”,小厮停笔。


    静堂踱步回坐,笑道:“你这老板可越来越会做生意了,人不在却约了我来。他恐怕得多回来看看,哪天得罪了新贵,这宝坊给人掀了,京兆尹府可未必有地赠予他修。”


    “是,是,那是自然”,小厮只觉话外有话,却不明所以,只想赶快打发了这姑娘走,写好单子便呈上去笑问:“贵人点点,可还妥当?”


    季静堂接过细看,一阵后方递与梅若,掩面轻声:“再核一遍。”


    梅若可是算账好手,一会儿便递了回来,朝自家小姐点点头,示意无误。


    静堂也无意多留,便起身朝小厮谢礼:“今日辛苦先生,东西还请处理妥当,千万别叫人抓到把柄才是。”


    “贵人放心。”


    墨香从腰间取出一锭小银子,嘻嘻笑着递去给小厮:“我们女公子请先生茶吃。”


    “诶哟,这可不敢”,小厮颔首推却,再抬头看时三人已然走出房间,只余三具袅娜背影,小厮啧啧称奇。


    棋盘街上,主仆三人并未乘车回去,只穿巡在商肆间,左看看右看看,步态轻盈,走得怡然自得。


    “这下好了,姑娘又有了进账,现下手头宽裕了许多,可还有什么事想做?”


    静堂道:“三成存下,三成放贷,剩下四成和上次赎回的利息一起,送到难民营添粥布菜,置办用度”,她深叹一口气,“如今流民受苦,朝廷还可开辟屯垦,昨日我瞧见,那些流落街头的稚犬当真是可怜。”


    梅若上前一步:“此事二小姐可与大少爷说,钱嘛咱们自然是不缺,可若是收容之地,现下寸土寸金,不好找。”


    “我昨日就瞧见一只”,墨香道,“就在咱附后门,不妨先接到阁中,林娘子是医治狸奴的好手,我瞧她院子里就养了好多呢,姑娘,我有的是时间照顾。”


    “咱们女子能做什么”,静堂叹着,“可不就是时间最不稀罕......”


    “二小姐小心!”,两匹疾驰的飞马穿道而过,梅若手疾眼快,把季静堂和墨香往身后一拉,马蹄过处荡起地面一阵矮矮的烟尘。


    刹那间,静堂瞥见那马上那人似是身着青莲色衣装,还未及细想,身体支持不住地向前栽去。


    “啊——”,她边叫边转身,眼见就要正脸砸在那米酒摊上。


    小贩被也吓得不轻,双手揽住几个瓦罐,声音叫得更亮。嘴巴张得又圆又大,几乎要和季静堂唇舌相触。


    两个丫头皆跌坐在地,惊呼声中,静堂腰间被人从身后忽然一拦,她低头只见这分明是男子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如竹,指端干净如新,心中大呼不妙。


    她顺着他的力道转过身去,四目相触间,一张极为清俊,风华正茂的面容映入眼帘。


    风把帷帽的长纱吹开。


    青布伞帐飘动。


    风中,帷幔如水,在两人间抖动开阖,直到重新把她的豆蔻般的面庞遮住。


    “姑娘”,墨香梅若从地上爬起来,见二小姐仿佛呆住了,又轻轻晃她:“姑娘,二姑娘!”


    静堂回过神来,见腰间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然放开,慌忙作福:“多谢公子相助。”


    梅若墨香跟随作福。


    “是在下失礼”,男子神情稍愣,后行礼问道:“姑娘可曾有恙?”


    “未曾,多谢公子。”


    两人一时间默默无语。


    墨香见那公子盯着自家小姐看,又见对方虽只着布衣,但身后跟着小厮,仪表形容皆是不俗,心念一动,便问:“公子可是要去那裕丰宝坊?”


    男子笑问:“这位姑娘怎知?”


    “我们虽不曾去过,但时常出来逛逛,总见那宝坊门口都是公子这样打扮的人。”


    三言两语间,便把她们去过裕丰宝坊的事撇了干净,静堂心下赞道:“好生伶俐的丫头!”


    那男子笑而不答,只对季静堂说:“其实在下与姑娘并非初次相见。”


    她心中陡然生疑,又听那人道:“方才路过宝坊时已瞧见姑娘,那时你们不小心丢了东西,所幸不远,特追来归还。”


    说着,便递上一个锦盒。


    静堂接过,掩在长纱下打开一看,顿时慌乱盖好:“请公子借一步说话。”


    男子朝周围打量一圈:“附近嘈杂,姑娘多有不便”,朝远处一指,“三里外,西郊有一片洲渚,现在时辰尚早,姑娘可愿一游?”


    梅若拉住静堂衣袖,小声道:“二小姐......”


    男子目光所及,微微笑道:“是我考虑欠妥,姑娘若有芥蒂,在下唐突了。”


    事态严峻,静堂把心一横:“好,我便随你去”,又转身对丫头们说:“你们一人在此处,一人在府中等我,我一会儿就回。”


    “这,这怎么行”,梅若眼见小姐随那公子离开,神情焦急,转身对那公子的小厮吼:“喂!你们是什么人?”


    小厮云生被吼得一震,也不服不忿起来:“你们又是什么人?大白青天捂得跟三个粽子似的,我还觉得见鬼了呢!”


    梅若上前一步道:“我可告诉你,我今儿就在这儿等着,我们小姐不回来,你今天休想离开!”


    云生急道:“你别小眼睛看人低,我家公子人品贵重,你们主子都没说什么,你起什么劲儿?”


    “光是人品贵重有什么用”,梅若叉腰,声音越说越大,“我家小姐是高门贵女,贵女你知道吗!”


    “我呸”,那厮啐一口,“就连当今圣上都是下三儿破落户出身,谁往前数三代不是脸扎田根儿里的,你贵什么贵?再说了,你又焉知我家公子不是贵人?”


    “你......”,梅若被他气得头疼,掰着指头道:“三司六部,京都布政使司,上至皇子王孙,下至十二侯府新封公子,就没我不认识的,你打量忽悠谁呢!”


    “嘿,我还就忽悠你了!倾慕咱们公子的姑娘排得有多长,何须这样不知好赖,对你家小姐独有什么心思!”


    “那是普通人”,梅若又凑近一步,大眼瞪小眼:“别管你家是哪路神仙,咱们府邸只有一句话,看,不,上!”


    墨香拉也不住,眼见剑拔弩张,只能劝道:“好了姐姐,莫与他争分,你且安心回家等着,我在此处,姑娘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洲渚之地是一方水苑,孟夏时节,河道泛起粼粼波光,沙汀水渚,朱楼敞户,长草旧枝未及修剪,鹅黄的新芽已抽得老高。


    两人慢步于长草间,一前一后,衣裙划过枯枝,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白鸥掠过河水,静堂驻足去看,那男子便停下来等她,与她并肩而立,问道:“姑娘喜欢这里?”


    静堂道:“海晏河清,时岁未及最好,枯草新木,晌午昏黄,眼前便是最佳。”


    “姑娘说的是。天下征战十年,前岁初定,京郊到处新坟荒冢,倒是难得有这样的景色。”


    她转身过来,微一涵身:“方才照面,便知公子是霁月清风之人,如今随至此处,于礼已经多有不合”,她于长纱下取出方才那锦盒:“此为何物?还请指教。”


    男子略一思忖,笑问:“这难道不是姑娘的东西?”


    静堂索性把那盒子打开,将其中那枚玉质扳指拿在指尖,似是隔纱观详,半晌方道:“我瞧着,这不过是最普通样式,既无雕花镂坠,也没有名氏落款,公子要说是我的,那我亦可以说是别人的。”


    那男子微一仰头:“姑娘可知,这天下万物皆可造仿,就连圣上登基以前,也是以仿造赝品谋生,且从不为耻。”


    静堂不语,心想:这人到底何意?莫非真与朝廷有什么牵扯?


    “可世上只有一样东西难以仿得相似,那便是玉器。”


    静堂手上力道猛地一紧,心有戚戚。


    原来,这扳指正是她方才典当之物中的一样,去岁母亲封了诰命夫人,由陛下亲自赏赐。


    本是交待宝坊寻个好买家秘密转手,不知怎地落入了这人手中。


    “每一块玉石各有纹路,比方说姑娘手中这块”,他从她手里取过,放在阳光下看,“纹似流云,绵痕清透,一看就是上好的羊脂玉,世间纵有相同式样,又怎会找出第二块呢?有些事情,一查便知。”


    静堂心中了然何意,面上却只微微作福,并不多言:“多谢公子教我” 。


    男子见她并无承认之意,便也不多为难,只把这玉重新放回她手上。


    “在下只想告诉姑娘,如今这物什我已买下,重新送还,物归原主,万望姑娘惠存,再勿轻易示人。”


    她蓦地一怔,心中似有所动。


    那人望着她的手心,淡淡说道:“也诚愿姑娘如方才所言,海晏河清,一生顺遂。”


    他转身离开,静堂突然回过神来,在身后唤他:“你知道我在做什么?”


    男子站定,回过身来:“其实,我只是有些好奇。姑娘气质高贵,一看便知不缺钱物,何以要典当这样多的东西?且姑娘不以真面目示人,未必不知典贩官家财物是越货杀头的重罪。”


    静堂自然知道这是重罪。就因为是重罪,她小心翼翼,就因为她是丞相之女,她戒慎恐惧。


    此刻,秘密被戳穿,她忽而走近几步,仰头看着他的脸,隔纱问道:“若我说自己亦有难处呢?”


    他略略思忖,颔首抱拳:“那这次,在下已经解决了。”


    她看着他好一阵,在和煦的微风中将面纱缓缓摘下来。


    阳光暖软,容颜清丽,她认真问道:“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