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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我不要那玩意,没有你舒……


    在沉重的步子里,城门口映入眼帘。


    李青辞低着头,顶着一脸被掐红的指印,背到身后轻轻揉自己的屁股。


    玄鳞冷着脸,走在他身侧。


    没人说话,气氛有些沉默。


    李青辞讪讪地摸了摸鼻尖,觉得脸上热热的,刚才一路上,跑了好久,都有些跑热了。


    这时,他胳膊突然被扯了一下,抬起头就见玄鳞一脸不悦地看着他:“抬头看着点人,都快撞上去了,你是蚯蚓吗,脑袋都快钻进土里了。”


    “好,知道了。”李青辞乖乖听着,没有反驳。


    城里人很多,热闹非凡,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玄鳞伸手揪住李青辞的后衣领子,拎着人往前走,催促道:“你不是要给我买东西吗,快去买。”


    “好。”李青辞指了指路,“那家店铺在这条街上。”


    片刻后。


    俩人站在店里,李青辞掏出两颗金豆摆在柜台上:“把你们店里最好的汤婆子拿出来。”


    掌柜的一看见金豆,眼睛都直了,立刻大笑道:“贵客稍等!”


    不一会儿,柜台上摆了一溜材质、花样各异的汤婆子。


    “贵客请看,这是黄铜,这是紫铜,这是鎏金的!还有这个……”


    李青辞打量一圈,转头看向玄鳞,问他:“你有喜欢的吗?”


    “这个吧,看着金灿灿的。”玄鳞随手一指。


    李青辞点头,朝掌柜道:“要六个鎏金的。”


    这话说完,掌柜面露难色,一副心疼悔恨的模样,叹气道:“鎏金价格高昂,平时不易售卖,因此店里进的货少,眼下就剩两个鎏金,若贵客愿等,下一批本月末就能送来,届时我都给您留着。”


    “我不等。”玄鳞低头看着李青辞,语气强硬,“你现在就给我买。”


    “好,知道了。”李青辞看向掌柜,“两个鎏金,剩下四个要紫铜的。”


    “好嘞!”掌柜乐呵呵地收钱,麻利地包好东西递过去。


    李青辞伸手去拿,被玄鳞抢先拎走了。


    顿了顿,李青辞掏出一颗金豆搁在柜台上:“这是定钱,留四个鎏金的,月末我来取。”


    “贵客您擎等着吧!”掌柜收好钱,笑呵呵地把人送出门口。


    李青辞攥着玄鳞的袖子,带着他往旁边路上引,一个眨眼,就见他手上空空如也。


    即使见过很多次了,李青辞还是忍不住惊讶,心生羡慕。


    “玄鳞,你是把东西放在身上了吗。”


    玄鳞嗯了一声,算是认同。


    李青辞期待地问:“我能放进去吗?”


    玄鳞闻言,低头打量他,挑眉道:“整个的不行,剁成小块可以放进去。”


    “……”李青辞哽住了,抿了抿嘴没作声。


    这时,耳边响起一连串低沉的笑声。


    李青辞深吸一口气,没理会,路上买了些吃食,扯着玄鳞往戏园子走。


    俩人听完一出戏,正好临近傍晚,找了一家没吃过的酒楼,由李青辞做主,就点了两个菜,一份糙米饭。


    即使玄鳞在他耳边训斥,说他小气,李青辞也坚持自我,别的什么也没要。


    李青辞夹了一块肉搁进嘴里,低着头说:“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们可以多来几次,总能把店里的菜点上一遍。”


    “行吧,你总有理。”玄鳞翘起腿,懒洋洋地倚坐着。


    李青辞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嚼慢咽,吃了近两刻钟。


    等他们出门时,太阳欲要西沉。


    俩人慢慢地走出城门,朝家里去。


    半个多时辰后,余晖已尽,天色黯淡下来。


    玄鳞在一旁冷嘲热讽:“让你非要走路,这下好了,天黑了,离家还远着呢。”


    “没关系。”李青辞抓住他的手,淡淡一笑,“今晚有月亮,还有你,我不怕。”


    此时,头顶的月亮几近满月,皎洁的清辉洒落人间,地上那条被无数人踩出来的土路也得了几分月光,能让人看清前路。


    玄鳞没再嘲讽,收紧掌心,拢住那只暖乎乎的手。


    周围沉默下来,静谧无风。


    即使没人说话,李青辞也不觉得枯燥乏味,他看向地上紧挨着的两道影子,微微笑着。


    渐渐,李青辞笑不出来了。


    即使他现在身体强健很多,但是一天走那么远路,还是大冬天,李青辞有些吃不消了。


    他喘了口气,没有强撑,晃玄鳞的手,轻声道:“我累了,不想走了。”


    “不行,你自己要求的,必须走完。”玄鳞冷漠拒绝。


    李青辞哽了一下,伸手抱住他的腰,软下声音服软:“玄鳞~抱我吧,好不好?”


    “以后还走不走?”玄鳞低头瞥他。


    李青辞避开上方锐利的眼神,糊弄道:“……以后再说吧。”


    刚说完,脑门就挨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体骤然腾空。


    玄鳞抱着他继续走着。


    “玄鳞,你真好!”李青辞搂住他的脖子开心喊道。


    “哼!”玄鳞不屑冷嗤。


    接下来的路走得很快,玄鳞抱着人走比他单独走着还快,没多久,俩人就回到了房里。


    李青辞从玄鳞身上跳下来,朝他伸手:“汤婆子给我,我去灌热水。”


    “行。”玄鳞把东西扔给他,朝床上走去。


    李青辞接过东西,先把汤婆子好好擦洗一遍,拿到火炉边烘烤干燥,然后灌上热水,塞到玄鳞被窝里。


    脚边一个,腰边一个,肩膀那儿放一个。


    玄鳞摸了摸暖得发烫的东西,问道:“剩下的三个呢?”


    李青辞道:“明早给你替换用,你放心睡吧,这个能暖和很久。”


    说完,他躺在自己的被窝里,合上眼准备睡觉。


    正当他昏昏欲睡时,脑袋被推了几下,玄鳞在他耳边说话,语气里满是不悦:“这东西是硬的。”


    “还好吧。”李青辞很困,咕哝一声,“铜不是很厚实,应该都没有你硬。”


    玄鳞持续推着李青辞的脑袋,声音听起来更不高兴了,他气愤道:“李青辞!你就拿这玩意打发我?”


    “可这已经是城里最贵的了。”李青辞叹了口气,耐心劝说,“你别去碰它就好了,这样只会暖和,就不会觉得硬。”


    “少糊弄我!”玄鳞一把掀开被子,强硬地挤进李青辞被窝里,伸手把人圈在怀里,“我不要那玩意,没有你舒服,你身上也热而且还软和。”


    李青辞继续劝说:“可是明早我要起床,到时候又吵你睡觉。”


    玄鳞搂着温软的人,舒坦地眯了眯眼:“到时候再说,现在闭嘴睡觉。”


    “……”李青辞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吧。”


    翌日清晨。


    李青辞早早醒了,他困顿地眨了眨眼,决定睡个懒觉。


    想避开屋内亮起的光线,李青辞脑袋一转,面朝墙,打算屈起右腿翻个身,结果发现他两条小腿被绑在一起,根本挣脱不开。


    腿上缠着的是尾巴,腰间搂着的是人的手臂。


    李青辞眨了眨眼,惊疑不定地抬头去看。


    近前是玄鳞那张熟悉的脸。


    上半截是人身,下半截是妖尾,还能这么拆开?


    好神奇!


    视线落在玄鳞脸上,李青辞越看越精神,都没什么困意了。


    这时,玄鳞突然睁开了眼,璨金色的竖瞳凌厉、冰冷。


    李青辞心头猛地一颤,抿着嘴没吭声。


    “盯着我看干什么?”玄鳞缓缓敛起眼皮,语气懒洋洋的,“你又要起来了?”


    双腿的缠绕感消失了,李青辞动了动脚,轻声道:“你刚才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玄鳞语气不解。


    李青辞捻了捻手指,抬起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眼皮:“眼睛,刚刚你的眼神很陌生。”


    “啊?哦,那个啊。”玄鳞语气懒散,随意道,“睡得太舒服,一时得意忘形,不是人形的时候,眼睛就是那样。”


    随即,他眯起一条缝觑着李青辞,挑眉道:“怎么,害怕了?”


    一双眼睛都害怕,要是他彻底化为原形,小崽子不得当场吓死。


    “……嗯,害怕。”李青辞低低应了一声,看他的那个眼神没有一点温度,很冰冷。


    听到李青辞承认害怕的话语,玄鳞应该要开心的。


    这个凡人小崽子终于惧怕他了,这样才不堕他千年大妖的威名,才能彰显出他原形的威武。


    但是,玄鳞脸上并没有开心的神色,也没有出言嘲讽,他垂着眼皮,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李青辞伸手,慢慢抱住他的脖子,闷闷道:“我害怕你用那种眼神看我,很陌生,感觉你不认识我一样。”


    略显委屈的语气,很轻的声音,细听还有些发颤。


    这些都在说明一件事情,李青辞害怕的是眼神,不是眼睛。


    玄鳞听完,重新抬起眼帘,神色轻松随意,语气带着一丝嫌弃:“大惊小怪,没见识,我们这一族眼睛都是这样的,看什么都是这个眼神。”


    “真的吗?”李青辞狐疑,盯着他的眼睛道,“那你再给我看看。”


    玄鳞闭上眼不理会。


    “玄鳞,你再让我看一下,好不好?”李青辞晃他的脖子,用脑袋蹭他的脸。


    玄鳞不堪其扰,一把将人推开摁住,冷声道:“你害怕了自己找个地缩起来,别再往我身上凑。”


    “知道了知道了。”李青辞语气敷衍,一副急等着看的样子。


    玄鳞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又是一双璨金竖瞳。


    被窝外,在李青辞看不到的地方,一条粗壮的蛟尾盘踞在床脚。


    李青辞屏住呼吸,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双璨金色的眼珠。


    是同一双眼睛,但是眼神不一样了。


    现在的眼神没有那么冰冷,眼底倒映着李青辞的脸。


    “好漂亮啊……”李青辞轻声喃喃,凑上去直勾勾盯着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眼睛!”


    刚睡醒还红扑扑的小脸越凑越近,玄鳞都感觉到了暖意,他眨了眨眼睛,伸手把人推开,斥道:“差不多得了。”


    “别推我。”李青辞不高兴地嘟囔,又凑过去看,感慨道,“我要是早看到这双眼睛,说不定就能把你眼睛的神韵画出来了。”


    “……”玄鳞索性翻身平躺,睁着眼睛,任人盯着看。


    一息、两息、三息……


    良久,李青辞依旧趴在玄鳞脸前,盯着他的眼睛看,嘴里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真漂亮啊!”


    玄鳞眉心越蹙越深,似是忍耐到了极限。


    他倏然抬手搭在额上,挡住眼睛里的情绪,声音低沉道:“至于吗,就这么喜欢?”


    “喜欢,很喜欢!”李青辞用力点头,伸手扒拉他的手臂,催促道,“你快拿开手,我还没看够。”


    玄鳞不理他,神色似有羞恼之意,他紧闭着眼睛,伸手将人推开。


    “好吧。”李青辞遗憾地叹了口气,期待地问,“玄鳞,以后你眼睛不用了能不能——”


    话语戛然而至。


    意识到说秃噜嘴了,李青辞赶紧闭紧嘴巴,快速远离玄鳞。


    奈何敌我悬殊太大,他刚动作一下,就被摁住了。


    “说啊!继续说!”玄鳞翻身将他压在身下,拍着他的脸问,“怎么不说了,说等我死了把眼睛扣给你。”


    李青辞抿着嘴,讪讪地笑了笑,他快速往上瞟了一眼。


    玄鳞脸色阴沉沉的,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别生气嘛……”李青辞轻声说着,抓住他的手指慢慢晃着,“我说顺嘴了,而且,我又活不到你死,这样好不好?等我死了把眼睛留给你。”


    玄鳞冷嗤一声,一把甩开他的手:“谁要你那俩破眼珠子!丑死了!”


    很嫌弃的语气,李青辞听了也没有不高兴,反而认同地点点头,笑着说:“跟你一比,我的眼睛确实很丑。”


    玄鳞身形一顿,视线落在李青辞眼睛上。


    此时,李青辞正笑着,原本偏圆的眼睛弯成一个月牙,黑黝黝的瞳仁,净澈、透亮。


    “不必妄自菲薄。”玄鳞脸色缓和下来,阴沉的气势倏地散了,他捏了捏李青辞的脸,哼笑道,“你的眼睛也有可取之处。”


    话音落下,月牙眯成了一条细缝。


    见状,玄鳞偏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青辞笑着搂住他的腰:“刚才醒太早了,我想再睡会,你睡不睡?”


    玄鳞嗯了一声,随即皱眉道:“都是你瞎折腾,被窝里都不暖和了。”


    “没关系,我再给你捂热。”李青辞松开他,掖严实被窝,躺下伸直腿脚。


    玄鳞伸手把人搂进怀里,手掌贴在软乎的肚子上摸了摸:“还行,不算很平,那就再睡会儿,你醒过来记得叫我。”


    “叫你干嘛?”李青辞不明白。


    玄鳞道:“带你出去玩。”


    “!”李青辞眼睛倏然一亮,雀跃道,“真的吗?去哪玩?玩什么?”


    玄鳞伸手捂住他的嘴,斥道:“闭嘴,先睡觉。”


    “……唔唔…”李青辞扒开脸上的手,埋怨道,“那你现在跟我说干嘛,影响我睡觉,听你这么说,我一下精神了,哪还有心思睡觉。”


    玄鳞瞥他一眼,见他那幽怨的小眼神,忍不住头疼,一把将人推开,翻身坐起:“走走,不睡了!”


    “好!”


    李青辞开心地爬起来,噔噔跑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朝门外走着。


    快速洗漱完,他跑回玄鳞身边,笑着说:“我们可以走了!”


    玄鳞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抬脚往外走。


    俩人走出大门,朝着山上去。


    玄鳞没用法术,俩人徒步走着。


    越靠近山脚,温度越低,时不时还有冷风刮过。


    李青辞拢了拢衣襟,揣着手,缩着头。


    “一身窝囊样儿!”玄鳞语气嫌弃,在他后背拍了一下,“背挺直。”


    “不要。”李青辞拒绝,“这样不容易灌风。”


    玄鳞哼道:“这都化雪了,你还嫌冷,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去山上找我,就你这缩头缩脑、一副极其畏冷的样儿,怕不是刚走出家门口就立刻返回去了。”


    “不会。”李青辞平静地反驳,“我是怕冷,可只要你在山上,我会去找你的,再冷我也去,这两者不冲突。”


    玄鳞语气一顿,随即道了一句:“嘴巴越来越会说话了。”


    李青辞闻言笑了一下,朝他努嘴。


    玄鳞在光洁的脑门弹了一下,然后扯开李青辞揣着的手,抓住一只手拢在手心里。


    手掌相接的地方,持续传过来暖意,李青辞感觉一股热意顺着左手流遍全身,原本冰凉的双脚都变得暖乎乎的。


    “玄鳞!你真好!”李青辞凑过去蹭他的肩膀,开心道,“我现在身上好暖和啊!”


    “自作多情,我又不是为了你。”玄鳞冷着脸道,“你暖和我才能暖和,我可不想握一个冰冷的手,那不如去摸石头。”


    “哦。”李青辞语气立刻低落下来,垂着头,闷不吭声。


    蔫蔫地走了几步,突然,他身体腾空,被人抱在了怀里。


    玄鳞正面单手抱着他,一手托着屁股,另一只手掐他的脸:“说两句就耷拉脸,什么坏脾气。”


    李青辞拍开他的手,不高兴地蹬腿。


    “别动,坐好。”玄鳞低声训斥。


    李青辞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睛问:“那你是为了我吗?”


    玄鳞偏头移开视线,不予理会。


    李青辞锲而不舍,追过去问:“玄鳞,你是为了我吗?”


    得到的依旧是沉默。


    “是不是!”李青辞用力晃他脖子。


    “啧!安分点!”玄鳞扣住李青辞的后颈,将人摁住。


    沉默片刻。


    李青辞听见一声低嗯。


    他翘起嘴角笑了起来,合拢手臂紧紧搂住玄鳞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话:“玄鳞,你真好,要是你偶尔讲话没那么讨厌,你就更好了!”


    “再多话,你就下来自己走!”


    玄鳞的语气听起来有种恼羞成怒的意味。


    第32章 你那只手也摸摸我。


    李青辞笑了起来,歪着脑袋去蹭玄鳞的脸:“算了,就算你有时候讲话讨厌,我还是觉得你很好!”


    玄鳞身体微微一僵,他停下来,抬手照着李青辞的屁股,啪啪抽了两巴掌,然后掐着他的腰,要把人放下来。


    “好好,我不说了。”李青辞开口认错,手脚并用缠在他身上。


    玄鳞没作声,脚步重新迈开。


    李青辞趴在玄鳞肩上,双脚自然垂落,随着走动轻微地晃悠,像是幼时躺在摇篮里一样,晃得人昏昏欲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李青辞挂在玄鳞身上,发出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等他再醒过来时,天光大亮。


    李青辞扯开身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坐起来,挪了两步,依靠着玄鳞问道:“你弄的什么呀,这么香。”


    “不知道,随便煮的。”玄鳞把绿色筒子递给他,连同一把勺子。


    李青辞哦了一声,接过来开心地吃饭。


    “在这等着。”玄鳞说了一句就离开了。


    李青辞点头:“知道了。”


    此时,刚刚立春,近来无雨雪,河流还在枯水期,瀑布截流,小溪基本上都干涸了,露出底下大小不一的石头。


    而这时,一股磅礴的水流注入水潭,哗啦啦的水流进小溪里,不一会儿绵延数丈远。


    片刻后。


    玄鳞往下眺望一眼,见距离差不多了,便停下手。


    “小崽子,过来。”


    “好,来了。”


    李青辞嚼完嘴里的肉,喝完最后一口汤,麻利爬起来朝玄鳞跑过去。


    一到小溪边,他立刻惊叹地“哇”了一声,猛地抬头看向玄鳞:“这是你弄的吗?”


    干涸的小溪里重新盈满清水,而溪水全都变成了冰,看起来异常平滑,感觉丢下去一颗石头能滑出去好远。


    远远望去,小溪像一条清透的冰带蜿蜒朝下,阳光一照,非常漂亮!


    “不然是你。”玄鳞扬着下巴不看人。


    李青辞哦了一声,抱住他一条胳膊打秋千,试图想把他拖下来。


    几番尝试,玄鳞始终站得笔直,身形没有丝毫倾斜。


    李青辞荡了两下,觉得没劲便松开了手,这时,他屁股被踹了一脚。


    玄鳞道:“下去玩吧。”


    “啊?可是我有点怕,会不会摔出去啊?”李青辞揪着他的袖子迟疑道,心里又跃跃欲试。


    玄鳞语气笃定:“摔不着你,大胆去玩吧。”


    李青辞闻言眼睛一亮,拉着他的手道:“你和我一起玩吧。”


    “不去,没兴趣。”玄鳞语气淡漠。


    李青辞哦了一声,自己走到溪边,慢慢踩上去,脚下的冰面很滑,他站不稳,索性蹲下,双脚蠕动几下,发现他一直蹲在原地打转。


    顿了顿,李青辞努着嘴,转头去看玄鳞。


    玄鳞抬手扶额,似是对他很无语的样子,然后抬了抬手指。


    霎时间,李青辞嗖的一下滑了出去,整个人像要飘起来一样。


    “啊啊啊!!!救命啊!”


    李青辞吓得哇哇大叫,双手胡乱挥舞,结果喊叫许久,他仍然安安稳稳地待在小溪里滑行,便讪讪地闭上了嘴。


    等惊吓褪去,紧接而来的就是新奇和兴奋。


    眼前的景象快速倒退,李青辞缓缓伸开手臂,感受着从他身边吹拂而过的山风。


    “哇!啊啊啊啊!”


    李青辞笑得很大声。


    欢快的笑声回荡在山间,惊得成群的鸟儿闪着翅膀扑棱棱乱飞,笑声和鸟鸣声和在一起,显得萧瑟的荒山热闹极了。


    玄鳞闭着眼,双手枕在脑后,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偶尔嘴角会勾起一抹笑来。


    顺着小溪一路滑到底,李青辞笑得脸都快僵了。


    他笑哈哈地站起来,没想到滑下去快,跑上来这么费劲。


    一路小跑上山,等跑到玄鳞身边,小半个时辰都过去了。


    “玄鳞!真好玩!”李青辞凑过去扯他的袖子,兴奋得不行,“我还想滑,你和我一起吧。”


    玄鳞眼都没睁开,语气冷淡:“不去,说了我没兴趣。”


    “有,你有兴趣!”李青辞使劲薅他的胳膊,拖着长长的尾音,“玄鳞~~跟我一起玩吧,好不好?”


    玄鳞挣开李青辞的手,躺着不动,他这么大的妖,玩这种小崽子的游戏,太有失风范!


    “走嘛!玄鳞~~~”李青辞拽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


    玄鳞刷地睁开眼,恼怒道:“闭嘴,别瞎叫唤了。”


    “好!”李青辞立刻闭嘴。


    玄鳞站起身来,往溪边走。


    李青辞快速走到他前面,摸着身后的裤子,郁闷道:“玩得是很开心,可是你看,我裤子都湿了,风一吹凉飕飕的。”


    屁股连带着大腿都湿乎乎的,伸手一摸,又凉又潮。


    玄鳞低头扫了一眼,抬手扔出一个东西:“坐在这个上面滑。”


    “这是什么啊?”


    李青辞看着冰面上硕大的漆黑菱形薄片,心下好奇,他蹲下来摸了摸。


    冰凉,坚硬,顺滑。


    摸起来的感觉很熟悉,好像清早缠在他腿上尾巴的触感。


    玄鳞不耐烦道:“你坐就行了,哪来这么多话。”


    “哦。”


    李青辞抿了抿嘴,心下担忧,走过去低声问:“拔下来疼吗?”


    玄鳞闻言瞥他,顿了顿,开口道:“之前打架碰到了,它自己掉下来的。”


    “那你打赢了吗?”李青辞问道。


    玄鳞冷哼一声:“废话,没打赢你现在哪还能见到我,我早就烂成泥了!”


    “哇!那你好厉害,我没和别人打过架。”李青辞语气向往。


    玄鳞抬手掐他的脸,阴恻恻道:“要不咱俩打一架?”


    “那还是算了,我还没活够。”李青辞笑嘻嘻道。


    玄鳞扣着他的脑袋,将人带到鳞片上:“别贫了,去玩吧。”


    “好啊!一起玩!”李青辞伸手拉他。


    片刻后。


    玄鳞曲起一条腿,架着手肘坐在后面,李青辞坐在他腿间的空隙里,双手伸开,大声喊叫。


    “闭嘴!鬼哭狼嚎的像什么样子!”玄鳞抬手在李青辞脑后拍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好开心啊!!!!!感觉要飞起来了!!!!”


    “别叫唤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


    黑色鳞片载着两个人在山间肆意徜徉,欢快的笑声洒了一路。


    一连滑了三趟,李青辞的兴奋劲终于过去了,此时,他两股颤颤,爬山爬得腿都酸了。


    感觉两条腿像面条一样,软塌塌的,一点都不听使唤。


    “玄鳞~”


    李青辞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嗓子,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塌着肩膀摆手:“不行,真不行了,受不了了,我走不动了……好累……”


    玄鳞见状皱眉:“太虚了,体力太差,从早到晚就闷在那个小房子里,从明天开始,你每天上山跑个来回。”


    “啊?”李青辞闻言瞪大眼睛,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跑个来回?跑?”


    玄鳞挑眉:“怎么,不是你说每天没事情做,现在给你找事做你又不乐意了?”


    李青辞讨价还价:“那能不能等天气暖和了再说,现在很冷,穿得又厚,跑不起来啊。”


    玄鳞似笑非笑道:“是吗,我看你第一趟从底下爬上来时,跑得挺快的,俩小短腿不停地倒腾。”


    话音落下,李青辞沉默了,表情一言难尽。


    他伸直双腿,郁闷道:“我已经在长个了,今年还会长的,很快就不短了。”


    顿了顿,又接着说:“再说了,我跑那么快还不是因为你在山上,不然我就慢悠悠走上去了。”


    玄鳞瞥他一眼,没作声,又抬头看向太阳:“在这等着。”


    “好,知道了。”李青辞声音还带着微喘。


    玩了一上午,他确实饿得不行,觉得时间就跟滑冰一样,嗖的一下就过去了。


    玄鳞这次弄回来的又是带翅膀的东西,很大,很肥,肉很鲜嫩。


    李青辞一口气吃了大半只,期间,脑袋都没抬起来过。


    等吃到七八分饱,李青辞眼神呆滞起来,他抬起头慢慢咀嚼,接过玄鳞递给他的汤,小口喝着。


    吃饱喝足,缓过劲儿来后,李青辞后知后觉发现,今天玄鳞又用了很多法术,早中两顿饭都是玄鳞给他弄的。


    抿了抿嘴,李青辞低下头,没去看玄鳞的脸,轻声问道:“玄鳞,你会觉得今天麻烦吗?”


    “什么麻烦?”玄鳞疑惑。


    李青辞捏着手里的绿色筒子,悄悄移到他眼下,低声道:“这些不是你应该做的,你不用操这份心。”


    说话时,李青辞吃得油汪汪的嘴巴张张合合,玄鳞操纵一小股水流洗去他嘴唇和手上的油渍,然后把人从地上抱起来,朝山脚走。


    “我愿意,我就想做,你管得着吗!”


    玄鳞语气不怎么好,他伸手掐着李青辞的腰:“也不是白给你吃的,赶紧长高、多长肉,以后冬天我搂着你睡觉的时候也能舒服点。”


    小崽子太瘦小了,都不够他缠的。


    “知道啦!”李青辞搂着他的脖子,开心笑着,“我会好好努力的!”


    接下来,李青辞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早起在家吃过饭,坐下抄两刻书,等没那么撑了,就一路小跑直奔山边,中间不歇息快步爬上山。


    最开始半个月,来回跑一趟要两个多时辰,等回到家早就过晌午了,中饭都是在山上吃的。


    下半晌,回到家一挨床,李青辞立刻就昏睡过去,每次都要睡半个多时辰才能醒过来。


    睡醒后,他坐下抄书,吃过晚饭,看会闲书,然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周而复始。


    后来,李青辞的速度快了不少,能赶上回家吃中饭。


    这天。


    李青辞照旧小跑着上山,发现一颗开得很灿烂的桃树,娇艳芬芳的花朵引来了许多蜜蜂,还有几只漂亮的蝴蝶。


    他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扭头往身侧看。


    玄鳞半眯着眼睛,神色慵懒,双手抱胸走得闲庭信步,很是潇洒随意。


    有几次,李青辞气不过,故意跑得很快,可是玄鳞还是这副轻松随意的样子,步伐都没怎么变过。


    李青辞渐渐歇了心思,老老实实按自己的步调跑。


    “看我干什么,看路!”玄鳞侧目瞥他,斥责一句。


    李青辞哦了一声,他停下来,折了一枝桃花,笑着递给玄鳞:“这朵花很好看,送给你。”


    玄鳞睨他一眼,抱着手不接。


    李青辞嘿嘿笑了两声,拿着花迅速插在玄鳞鬓边,调笑一句:“你比花还好看!”


    说完,他立刻加快速度跑起来,唯恐玄鳞追上来收拾他。


    一股浅淡的桃花香飘在玄鳞鬓边,绕在他鼻尖盘桓。


    “李青辞!”


    “哈哈哈……”


    笑声跑远了。


    跑了好一会儿,李青辞才回头去看,脑袋刚转一半,脑门就被弹了一下。


    他被打了一下,依旧笑吟吟,脑袋一歪就靠在了宽阔的肩上。


    一天又在欢快中度过。


    这天,李青辞跑上山时,特意停下脚步,看那颗桃树。


    枝头缀着许多鹌鹑蛋小大的青色果实,李青辞没敢多看,怕嘴里不受控地流口水。


    等跑到水潭时,他开口询问:“玄鳞,你今天泡水吗?”


    近来,自从天气暖和,水潭里又蓄满了清亮的水,小溪彻夜不息淙淙流着。


    玄鳞偶尔会在水潭里泡水,一泡就是两三天,自己去喊他才醒,不过,大多数时间玄鳞还是和他一起睡在家里。


    玄鳞皱了皱眉:“不泡了。”


    “太好了!”


    李青辞开心地搂住他的手臂:“那我们晚上又能一起睡了!”


    玄鳞偏过头,低笑一声。


    李青辞扯着他的手往自己腰间放,邀功道:“你摸,我又长了很多肉,你抱着会很舒服的。”


    玄鳞顺势捏了捏他腰侧的软肉,评价道:“凑合。”


    “哦。”李青辞抬手去掐他的腰,掐了几下都没掐动,不由得郁闷,“你到底怎么长的,我怎么才能长成你这样呢?”


    “哼,下辈子吧。”玄鳞拍开他的手。


    李青辞听完,沉吟片刻:“可能是我吃得还不够多,锻炼得太少,我要再加把劲儿。”


    “今天下午不抄书了,再跑一趟。”李青辞就这样决定了。


    “不行!”玄鳞断然否决,抬手在他脑袋扇了一巴掌,“当你自己是四条腿的千里马吗?一天跑这么多,本来就短的小短腿到时候越磨越短。”


    “……”李青辞一听,气得哽了一下,抬腿连踢了玄鳞好几脚,气愤道,“我长高了!我都已经超过你的肩膀了!你别再叫我小短腿了!”


    踢出来的腿笔直修长,尤其是小腿,骨肉停匀,格外纤长。


    对于李青辞愤慨的抗议,玄鳞答应了。


    他扣住李青辞的脑袋迫使他转身,应承道:“行,等你比我高了,我就不这么叫你了。”


    “……”


    李青辞深深呼了口气,他能等到这一天吗。


    玄鳞啧了一声,戳他鼓囊的腮帮子:“别在这装河豚了,赶紧往回跑,等会太阳越来越大。”


    “哦,知道了。”


    李青辞整理一下身上轻薄的衣衫,抬脚往山下跑去。


    时间哗哗流淌。


    这天。


    李青辞跑得大汗淋漓,成串的汗珠顺着他的下巴颌流到脖子里,再没入更深处。


    喘气声越来越急促,玄鳞听得直皱眉,伸手把人扯住了:“别跑了,歇会儿。”


    “……好……好。”


    李青辞摸了把脸上的汗,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缓了片刻,他抬起头来,寻着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了。


    他脱下外袍,用袖子扇风,原本白净的脸蛋此时一片潮红,翕张的嘴巴呵出一连串热气,整个人看上去热腾腾的。


    玄鳞上前摸着他的脸,不由得训斥:“都热成这样了,不知道停下歇会吗?”


    “还好,能坚持。”李青辞歪头,把脸贴在他掌心里,舒服地喟叹一声,“真凉快,你那只手也摸摸我。”


    玄鳞一听,立刻抽回手,嫌弃道:“占便宜没够,蹭了我一手汗还不知足。”


    “真小气。”


    李青辞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挨着他乘凉,抱怨道:“天冷的时候,你抱我,我都没有二话,现在天热了,摸你一只手,你都不愿意。”


    “……”


    玄鳞摁着眉心,腿上热烘烘的弄得他心烦,便抬手召来一阵山风。


    持续不断的山风带来一阵阵清凉。


    “哇……好舒服……好凉快啊!”


    李青辞眯着眼感叹,依靠着玄鳞的腿吹风。


    没过多久,李青辞脸上的红潮褪去,身上干燥舒爽。


    他从地上爬起来,扯住玄鳞的袖子往山下走:“回家吃饭,饿了。”


    路过那棵桃树时,李青辞随意瞥了一眼,竟然发现上面有桃子红了。


    他立刻走过去,盯着树梢露出些许红霞的桃子咽口水。


    他蹦起来去够,没够到,还差了一点。


    攒足力气用力一蹦,扑了个空。


    那颗桃子被一只大手摘下来了。


    玄鳞拧眉看着手里瘦小的桃子,嫌弃道:“这能好吃吗?”


    “你尝尝不就知道了。”李青辞道。


    玄鳞没吃,递给他:“你先凑合吃吧,等会儿给你摘大桃子。”


    李青辞接过来,诧异地扫视整棵桃树:“哪还有更大的桃子。”


    “在别地儿的山。”玄鳞道。


    李青辞哦了一声,询问道:“我能一起去吗?”


    “不能。”玄鳞否决。


    李青辞努着嘴道:“那你要多久回来啊?”


    玄鳞操纵水流将他的手连同手上的桃子一起洗干净,随口笼统一答:“过两天,很快就回来了。”


    李青辞听完不禁郁闷,他不明白,很快是怎么和过两天放在一起说的。


    在他看来,很快,最多不能超过一刻钟。


    “我不想吃大桃子,我就喜欢吃小桃子。”李青辞伸手抓住玄鳞的袖子。


    玄鳞低头瞥他,然后偏头,无声笑了一瞬。


    鼻涕虫成精。


    玄鳞抽出袖子:“行了,你自己回去吧,我去摘我喜欢吃的大桃子。”


    “你怎么这么馋!”李青辞撇嘴嘟囔一句,不情愿道,“好吧,那你快点回来。”


    玄鳞哼了一声,掐着他的脸拧了半圈,然后转身离去。


    李青辞抬脚踢飞脚边的小石头,闷闷不乐地往山下去。


    咔嚓一口。


    李青辞恨恨地嚼着桃子,心想,小桃子也很好吃嘛,就是有一点点酸而已。


    回到家,一个人吃完午饭,躺床上闭目养神。


    估摸着时辰到了,就起来抄书。


    桌上堆了厚厚一沓纸张,李青辞理了理,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想着等过两天玄鳞回来了,再和他一起去城里,结果一连等了七天都不见人影。


    李青辞耷拉着脸,擦着满头的汗,蹲着小溪边掬水洗脸。


    陡然间,眼前溅起一大片水花,扑了他满脸。


    一个很大、很红、很饱满看起来就很甜的桃子浸在溪水里。


    李青辞愣了一下,立刻转头。


    就见玄鳞咬着一颗桃子,施施然地站在他身后。


    李青辞猛地站起来,朝他跑过去。


    “玄鳞,你回来啦!”


    “桃子要流走了。”


    玄鳞笑了一声,拍着埋在他肩上的脑袋。


    李青辞一听,立刻松开玄鳞,折回去捡起溪水里的桃子,然后跑回他身边,惊叹道:“好大的桃子啊,感觉有我半个脑袋大了!”


    他小心地咬了一口,清甜、丰沛的汁水盈满唇齿,舌尖轻轻一抿,软嫩的桃肉立刻就化开了。


    “哇!太好吃了!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桃子!”


    李青辞满脸惊叹,朝玄鳞用力点头:“比小桃子好吃太多了!”


    玄鳞一挑眉,抬起手伸到李青辞脸边,作势要去抢他手里的桃子:“你不是说喜欢吃小桃子吗,把大桃子还给我。”


    李青辞歪着头去蹭他的手心,小声反驳:“那我不是舍不得你离开嘛。”


    玄鳞手上一顿,随即揉了揉手心里跟桃子一样红润饱满的脸颊,语气嫌弃道:“至于吗,也就离开了一会儿。”


    “不是一会儿,是七天!七天!”李青辞很大声地反驳。


    对于李青辞的忿忿不平,玄鳞不明所以,皱眉道:“有什么区别吗,也就多喘了几口气而已,又没差很多。”


    “当然有区别!差很多!”


    李青辞瘪了瘪嘴,语气幽怨。


    玄鳞啧了一声,有些头疼,随口敷衍一句:“……好好,知道了,有区别。”


    李青辞抽了下鼻子,继续捧着大桃子啃咬。


    俩人慢悠悠地走下山。


    最近几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李青辞总忍不住想往玄鳞身上贴。


    “离我远点。”玄鳞又一次把人推开。


    李青辞扯着衣领抖动,难受道:“好热,今晚上没风,你就让我抱着吧,明天我就去买冰。”


    “不行。”玄鳞断然拒绝,李青辞身上潮热,贴在他身上腻乎乎的,“你用那个毯子。”


    “哦。”


    李青辞摸索着伸开毯子垫在身下,顿时觉得凉快不少。


    此时,窗外忽然吹来一股凉风,直直照着李青辞吹。


    李青辞眨了眨眼,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日清晨。


    李青辞早早醒来,见玄鳞翻身了,便开口询问:“今天跑吗?”


    “不跑了,以后都歇着吧。”


    李青辞闻言一愣,问道:“怎么了?这都五天没跑了。”


    “外面热,你不知道吗,到时候跑一身汗又往我身上蹭!”玄鳞语气不善。


    李青辞哦了一声:“好吧,那你继续睡,我去找水谚,明天用他的骡车去城里买冰,再买个冰鉴。”


    “不睡了。”玄鳞烦躁地皱着眉,满脸不痛快,他猛地坐起来,“我出去泡会儿水,你在家好好待着。”


    “你是去水潭吗?”李青辞跟在他身后问。


    玄鳞嗯了一声。


    李青辞点头:“好,等我和水谚说完,就去山上找你。”


    玄鳞斥道:“不行,你就在家里待着,外面越来越热了。”


    “可是待在家里更热啊。”李青辞小声反驳,“我可以跟去年一样,早早上山,然后傍晚回来,在水潭边也省得热。”


    “是,在水潭边是不热了,那来回的路上呢,不热吗?”玄鳞指着他道,“你坐在屋里不动弹都嫌热。”


    李青辞不解道:“可路上就热那一会儿,要是待在家里就一直热着。”


    “你现在有很多金子,能买很多冰,只要你不出去,就热不到你。”


    说完,玄鳞抬了抬手,屋里温度骤降,维持在不冷不热的状态里。


    李青辞并没有因此高兴,他伸手拽住玄鳞的袖子,坚持道:“我不嫌热,我白天就要去水潭。”


    “不许去!”玄鳞语气严厉。


    李青辞追问:“为什么?去年我也是这样啊,为什么今年不行?”


    “没有为什么,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玄鳞抽走袖子,脑中想起上一个夏天。


    李青辞忍不住生气,盯着他质问道:“到底为什么不行?我又不用你帮忙!我自己走还不行吗!”


    “不行!”玄鳞吼了一句。


    默了默,他伸手把人拢到身边,放轻声音,缓缓道:“那时候,你每次来到水潭边,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儿,脸蛋晒得通红,满脑袋汗,浑身冒着热气,瘫在石头上一直喘。”


    李青辞垂头,静静听着。


    玄鳞摸着他的脑袋,嘴角扯出一抹涩然的笑来,低低道:“之前我可以当作没看见,但是现在不行了……”


    低缓的声音又重复一遍。


    “……不行了,没办法视而不见。”


    李青辞听完瘪了瘪嘴,伸手抱住玄鳞的腰,脸埋在他肩上。


    玄鳞在他背上轻拍两下:“以后天气越来越热,你每天走在路上会很晒、很热,我总会有疏忽,不能每次都能按时接送你。”


    “你好好待在家里,我出去泡水也能少操点心。”


    李青辞默不作声。


    玄鳞扳起他的脸,看着他问:“能不能听话?”


    李青辞闷闷嗯了一声:“能听话,那你要赶紧回来。”


    “知道了。”玄鳞哼笑一声,接着话锋一转,“你不听话也没用,我不去水潭,你去了也白去。”


    李青辞立刻追问:“你要去哪?”


    “我出去找条大江,好好泡会儿水。”玄鳞拧眉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在这屋子里待得感觉他都皱了。


    李青辞盯着他问:“你多久回来?”


    “也就打个盹,过两天就回来了。”玄鳞随口一说。


    李青辞哦了一声,心想,可能要十天半个月。


    玄鳞掐了掐李青辞的脸:“行了,你该干嘛干嘛吧,我走了。”


    “好,知道了。”


    李青辞的眼神随着黑色身影转动,直到停在身影消失的地方。


    闷闷不乐地垂头站了会儿,李青辞抬脚朝往外走。


    走到一半,恰巧碰见赶着骡车的韩水谚。


    他站住脚,等车走近时,开口问道:“你是去城里吗?怎么就你自己,静婉呢?”


    “我去城里买点东西,婉婉在家改衣服呢。”韩水谚停下来,招呼他,“你去城里吗?”


    李青辞点头,抬脚跳上车,问道:“改的嫁衣吗?你的还是她的?”


    韩水谚挠了挠头,语气透着一股无奈:“改的我的,我最近忙活很多事,瘦了一圈,婉婉觉得嫁衣不合身不好看,就说给我收收腰。”


    李青辞闻言,上下扫视韩水谚,点头道:“静婉说的没错,这十多天你确实瘦了不少。”


    “没办法啊,一想到我要娶婉婉就紧张得不行,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总怕哪里出问题。”


    韩水谚语气惆怅,一脸发愁的样子。


    李青辞在他肩上拍了拍:“出了问题你就不娶静婉了吗?要是成亲那天下了瓢泼大雨,难道你就不去迎亲了?”


    “怎么可能,天上下刀子我也去!”韩水谚高声喊了一嗓子。


    李青辞道:“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天上不可能下刀子。”


    “……是哦。”韩水谚挠了挠头,一脸顿悟,眉宇间的担忧散去不少。


    不管怎么样,他都会娶婉婉的。


    那既然这样,也没什么好担心,真担心得把自己搞瘦了,婉婉还会反过来心疼他。


    “嘿嘿!青辞你说的有道理。”


    韩水谚笑得乐呵呵的,扯了扯缰绳,询问道:“对了,你去城里干什么啊?”


    李青辞道:“我本来是去找你的,明天想用你的骡车买冰,结果今天正好碰见你去城里。”


    “巧了,我今天正好空车,你随便装。”


    李青辞诧异:“你这次不添置东西了?”


    “……嗯,都收拾好了。”韩水谚语气有些含糊。


    李青辞也没在意。


    赶着车比走路快多了,还有风。


    没怎么遭罪,俩人就到城门口了。


    李青辞跟卖冰的掌柜商量好,每隔五日往家里送一车冰。


    定好买冰的事,李青辞抬脚往书肆去,没想到韩水谚也赶着车往这走。


    俩人并排走进书肆,李青辞诧异道:“你要买什么书?我给你抄一本,不用花钱买。”


    “……咳咳,不用,我就是……就是进来随便看看。”韩水谚眼神闪烁,语气结巴。


    李青辞打量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行,你看吧,我去挑书。”


    李青辞现在挑书随心所欲,没办法,玄鳞给他的金子太多了,不花也只能堆在水潭里落灰。


    等他挑完书,就见韩水谚面红耳赤的站在柜台前,张掌柜一脸揶揄地说些什么。


    他抬脚走过去:“怎么了?”


    “青辞我出去等你。”韩水谚说完,立刻跑出去了。


    李青辞不禁疑惑,视线转到张掌柜身上。


    张掌柜依旧笑得揶揄,朝他招了招手,李青辞皱了皱眉,迟疑地走到近前。


    张掌柜从底下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他,笑道:“你也大了,提前看看也没坏处,这个送给你,就不收你钱了。”


    李青辞一脸不解地接过册子翻看,手上倏然一顿。


    原来是春宫图。


    李青辞拿着册子好一会儿没动作,直到张掌柜调侃的笑声响起,他才一脸镇定地道谢:“谢谢张掌柜。”


    第33章 一更 就这么想娶媳妇儿?


    张掌柜看着面红耳赤、绷着脸佯装镇定的李青辞,笑声更大了。


    “哈哈哈哈……”


    他拍了一下李青辞的脑袋,抽出他手里的书,开始结账。


    李青辞接过书,连同册子一起包好,若无其事地走到骡车前。


    韩水谚也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李青辞上车后,韩水谚道:“刚刚我买了些红纸,想让你给我写上喜字,到时候贴在新家里。”


    李青辞应承:“行,我回去就写,明天给你送过去。”


    “好。”韩水谚甩了下空鞭,架着车往回走。


    ……


    二十天后,五月十七。


    陈静婉和韩水谚成婚前夕。


    陈静婉在家里热得心烦,朝李青辞抱怨:“都怪韩水谚,我是想等到八九月天气凉快了再成亲,他非要定在现在,热得脸上妆都花了。”


    李青辞拿着蒲扇给她扇风,温声劝道:“他不是急着娶你吗,再往后拖,他还不知道要瘦成什么样。”


    陈静婉听完,抿着嘴不吭声了。


    李青辞放下蒲扇,起身道:“你等着,我和水谚现在去城里买冰,绝对让你明天漂漂亮亮出嫁。”


    “哎呀!我就是紧张,嘴上说两句抱怨一下。”陈静婉伸手去拽他。


    李青辞转身往外走:“你在家等着吧,我们很快就回来。”


    一出门,李青辞朝着韩家去,韩水谚一听,套上骡车就往城里去。


    “真烦人!”韩水谚怒气冲冲地抱怨,“这什么烂习俗,成婚前还不让人见面。”


    李青辞劝道:“再忍忍,明天一早就见到了。”


    韩水谚烦得直拍大腿。


    到了卖冰的铺子,韩水谚买了一筐冰。


    李青辞见状,开口道:“现在天热,这些冰撑不到你们明天行完礼。”


    “啊?可是,我就带了这么多钱。”韩水谚语气沮丧,他问道,“青辞你带钱了,过俩月,地里收成了,我再还你。”


    “不用,算我送给你们的。”李青辞笑了笑,又朝掌柜道,“再要五筐冰。”


    “这么多!”韩水谚惊愕道,“这要好多钱啊!”


    李青辞摇头:“没事,我现在有钱了。”


    付完钱,俩人赶着一车冰回去。


    路上,李青辞掏出五个指头大小的金珠递给韩水谚:“贺你新婚。”


    他没敢给太大的金子,怕韩水谚花的时候被人惦记上,而且也不好解释金子的来源。


    即使这样,韩水谚还是惊得张大嘴巴,瞪大眼睛久久没能说话,他先是前后看了看,确认路上没人后,才凑到李青辞脸前,低低询问:“你哪来这么多金子?”


    “你放心,是正经得来的。”李青辞保证道。


    韩水谚迟疑道:“你那个爹给的?”


    李青辞听完沉默了,想了想,开口道:“差不多吧。”


    “什么?”韩水谚一脸疑惑,爹还有差不多的?


    李青辞没解释太多:“你放心拿着花吧,不过你花的时候,先去后街尾那家铺子里一次性换成银子,省得打眼。”


    韩水谚犹犹豫豫地接过来,又问了一遍:“你现在真的有很多钱?”


    “嗯,很多。”李青辞语气肯定。


    韩水谚神色松快下来,笑道:“那我就收下花了,嘿嘿,过两天再来买冰,这个夏天婉婉就不用受热了。”


    李青辞笑了笑,这个夏天他们三个都不用受热了。


    笑了一会儿,李青辞低下头,心里泛着淡淡的失落。


    他忍不住想,玄鳞这个时候在哪里,在干嘛,什么时候回来。


    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到陈家了。


    韩水谚远远站在门外,李青辞自己搬筐。


    “好青辞!辛苦你了,等你成亲,我也帮你忙活!”韩水谚朝他作揖。


    李青辞勾唇笑了一下。


    成亲,他会有这天吗?


    卸了两筐冰,剩下的韩水谚拉回家里,留着明天用。


    “他走了?”陈静婉强忍着没往外看。


    李青辞擦了把脸上的汗,点头道:“别想了,明天一大早就过来了。”


    “青辞!”陈静婉忍不住羞恼,“你现在嘴越来越贫了!”


    这一年多来,李青辞肉眼可见地成长起来。


    现在的李青辞,再也不是那副瘦弱的模样,像是喝饱了水的雨后春笋,蹭蹭往上长个,一下子抽条了。


    身形修长匀称,面色红润,双颊丰腴,眼神明亮,是个非常精神的小伙子。


    最重要的是,笑模样多了,话也多了,开朗不少,偶尔嘴贫两句。


    “不是嘴贫,是实话实话。”李青辞微微一笑,“你就差把脖子抻出去了。”


    “……李青辞!好你个臭小子!”陈静婉伸手锤他。


    李青辞站着没躲,瞥了一眼窗外,开口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家,等明儿一早再过来。”


    “行。”陈静婉走出房门,给他装了四个肉包子,“还热着呢,回去赶紧吃。”


    “对了,还有俩咸鸭蛋,我自己腌的。”说到这儿,陈静婉自豪起来,“不比韩水谚他娘腌得差。”


    李青辞笑了起来,点头道:“知道了,我走了。”


    “好,路上慢点。”陈静婉嘱咐一句。


    李青辞应了一声。


    第二天,天刚微亮。


    李青辞从床上起来,努力把头发梳理整齐,换了一身新做的浅红衣裳。


    等天色更亮一点,他抬脚往陈家走。


    这时,陈家里里外外已经站了不少人,陈母看见他,立刻喊他,把他叫到一遍,嘱咐道:“静辰虽然去送嫁,但是他年纪小,见事不周全,你多看着点。”


    李青辞点头道:“您放心吧,我白天一直在韩家,而且,水谚很细心,他会看好静婉的。”


    陈母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孩子。”


    随即她偏过头,快速抹了两下眼睛,然后悄悄往李青辞手里塞了一个鸡蛋,低低道:“你路上趁机扔进轿子里。”


    这边的习俗是礼成前,新娘子不能吃东西。


    李青辞接鸡蛋塞进袖子里,然后笑着轻拍腰间,低声说:“您放心,昨天我和水谚进城,买了一包静婉爱吃的糕点。”


    陈母听完,脸色缓和不少,温声道:“迎亲待会儿才来,你去跟静婉说会话吧,也省得她胡思乱想。”


    “好。”李青辞抬脚往屋里走。


    吱呀,一声门响。


    陈静婉立刻挺直腰身,穿着殷红嫁衣,在凳子上坐得端端正正。


    刚坐直,一看是李青辞来了,她立刻塌下腰,放松下来。


    李青辞见状觉得好笑,扫了一眼身后紧闭的房门,弯腰蹲在她身前,低声道:“女子成亲有很多不易,这个你拿着,自己留着防身。”


    陈静婉疑惑地看着手里的布袋,打开一看。


    好家伙!


    她声音极低道:“这是金子吗?”


    “是。”李青辞笑了笑。


    陈静婉眼睛都瞪圆了,荷包的金珠子跟黄豆差不多大,粗粗一扫,足足有五十六个。


    “你从哪弄来的?”陈静婉急切道,连忙收紧布袋带子。


    李青辞安抚道:“你放心,是正经得来的,你可以放心花,我现在有很多钱。”


    正经路子能得来金子吗?普通庄户人家一年忙活到头,也得不了二两金子。


    陈静婉正要质疑,随即想到什么,迟疑问道:“是你那个爹给的?”


    李青辞哭笑不得,怪不得他俩是一家人,问的话一模一样。


    他点头道:“算是吧。”


    陈静婉一听,皱起眉来,什么叫算是。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李青辞快速道:“你拿着放心花。”


    陈静婉也没再多问,赶紧收好布袋,用手扇了扇风,感叹道:“明儿我就去城里买冰,你这钱给的太及时了,那傻小子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我算是嫁给了一个穷光蛋。”


    韩家本来也不算很富裕,又要供老大读书,父母二人还要留体己钱,因此分家时,韩水谚并未分到太多东西。


    “他不穷,我也给他了,只不过没有你的多。”李青辞起身站到一旁。


    陈静婉稍稍抬眼,也没太惊讶,开心地笑了起来:“那我们俩不用过苦日子了!”


    “嗯。”李青辞也笑了。


    此时,远远传来了锣鼓声。


    李青辞拉开房门:“我出去看看。”


    “好。”陈静婉立刻坐直。


    韩水谚是骑着骡子来的,身后跟着长长一队人,离老远都能看见那顶嫣红的花轿。


    迎亲有不少规矩,李青辞没再往前凑,站在一旁远远看着。


    他会有一天像韩水谚这样迎娶自己心爱的人吗?


    好像……


    李青辞低下头,摸了摸腕上的珠串。


    吹吹打打,热闹许久,新娘子终于上了花轿。


    李青辞跟着嫁妆队伍走着,趁间隙,他拉着陈静婉的弟弟作掩护,把鸡蛋和糕点扔进花轿里。


    过了一会儿,听见陈静婉小声抱怨:“太干了,噎人。”


    她弟弟摸出一个水灵灵的青枣扔进去:“早给你备着呢。”


    “好小子!不枉姐姐疼你一场。”


    两个村隔得不算很远,也就走了一刻多钟。


    陈静婉吃完收拾好,时间还有富裕。


    到了韩家又是一场忙活。


    韩父嫌面子过不去,躲在屋里不怎么出来,都是韩母和韩家大哥撑场面。


    李青辞端着呈酒的托盘,跟在韩水谚身后,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已经把酒兑好水了。


    韩水谚朝他挤眼。


    席上很热闹,宾客尽欢。


    韩母没有死守着旧俗,拿了些饭菜送到新房里,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交代千万不能饿着儿媳妇。


    等到太阳偏西,宾客陆陆续续离席。


    韩水谚掐了一下李青辞的胳膊,李青辞立刻架住他,两人踉踉跄跄地往房里走。


    路上被人调侃,说还没入洞房,新郎就醉得走不动道了。


    这时,韩家其他人忙着送客。


    三人在屋里躲清闲,屋里放的有冰,还算凉快。


    韩水谚擦了擦脸上的汗,压低声音道:“婉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歇会儿吧。”


    陈静婉一听,立刻塌腰坐着。


    李青辞也塌下肩膀,闲话一番。


    他站直,朝二人道:“我回家了。”


    “行。”韩水谚朝他摆手,“我就不送你了,以后方便多了,不用避着长辈,你随时来家里玩。”


    “好,知道了。”李青辞笑了笑,转身离开。


    出了门,抬眼一望,天边落日美不胜收,可是再美,终要落山。


    李青辞想起韩水谚刚才说的话。


    家。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东西。


    不是有一个房子住就能称为家。


    李青辞低着头,闷闷地踢着一颗小石头,慢吞吞地朝回走。


    “刚才还笑着,这会儿怎么又耷拉脸了?”


    李青辞听见声音猛地抬头,就见不远处的树下,玄鳞正站在那里看他。


    “玄鳞!你回来啦!!!”


    李青辞立刻朝他跑过去。


    玄鳞站着没动,只不过松开了抱在胸前的双臂,做出一个接人的姿态。


    李青辞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仰头看着他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个花轿进门的时候。”玄鳞托住李青辞的后脑勺。


    李青辞一听,努了努嘴:“这么早,你怎么不来找我?”


    “我过去你也顾不上我,你那俩小……你俩腿一直来回倒腾,也就吃饭的时候坐下歇了会。”玄鳞点了点他撅着的嘴唇,“而且,那里人太多,很吵。”


    “哦,好吧。”李青辞闷闷道。


    玄鳞捏他的脸,问道:“刚刚为什么又耷拉脸?”


    李青辞抿了抿嘴,没说话,松开手,拉着玄鳞的袖子往回走。


    玄鳞哼笑:“怎么,羡慕别人成亲,失落、难过了?”


    “嗯,羡慕。”李青辞低声说道。


    玄鳞听完觉得好笑,挑了挑眉:“这有什么难的,你也娶,有的是金子,又不是买不起花轿。”


    “钱是有了,新娘子去哪找。”李青辞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玄鳞顿了顿,疑问道:“能花钱买吗?”


    “不能。”李青辞踢着一颗小土块,“我朝买卖人口是犯法的,抓到了要处以绞刑或斩首。”


    玄鳞皱起了眉头:“除了那个静婉,你还认识其他小姑娘吗?”


    “不认识。”


    “啧!那你怎么娶?”


    “……不知道。”李青辞语气很轻,很迷茫的样子,“怎么才能娶到呢?”


    玄鳞见李青辞那样,不禁嫌弃:“没出息,就这么想娶媳妇儿?”


    “嗯,想娶。”李青辞抬头盯着玄鳞,“很想娶。”


    玄鳞在他脑袋拍了一下:“自己心里想想得了,一个小崽子还想学着别人娶媳妇!”


    李青辞没有移开视线,依旧盯着玄鳞看:“我不小,我马上就十七了,静婉跟我一样大,她今天成亲。”


    玄鳞惊讶地挑眉,他捏着李青辞的下巴,上下打量。


    小崽子好像确实大了一点,不过区别不大。


    还是小,不及他下巴。


    “那怎么办?”玄鳞颇为头疼,语气无奈,“你不认识其他小姑娘,又不能花钱买,怎么娶?”


    李青辞收回视线,拍开下巴上捏着的手,低着头往前走。


    玄鳞见状一顿,走上前把他抱在身上,低声问:“饿不饿,吃烤鹌鹑吗?多刷蜂蜜。”


    “不饿,想回家睡觉。”李青辞埋在他肩上,声音很闷。


    玄鳞抿着嘴没再说话,轻拍掌心下的腰背。


    看来小崽子是真的很羡慕,连好吃的都哄不好了。


    到家后,房间里清凉不已。


    李青辞察觉不对,他白日不在家,临走时没放冰。


    可此时,屋里摆放了一块比他还大的冰块,这块冰晶莹剔透,不是他买的那些。


    “玄鳞,我买的有冰,不用你费心弄。”李青辞走到墙角揭开棉被,露出冰鉴里的冰块。


    玄鳞语气无所谓道:“有什么费心的,就抬了抬手,而且我待着也舒服。”


    “哦,好吧。”


    李青辞累了一天,身上出了很多汗,简单洗漱一下,便躺床上睡了。


    睡得昏昏沉沉,脑袋里游思妄想。


    这些天他嫌热,晚上睡觉只留一条小裤,眼下屋里温度低了不少,李青辞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


    这时,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他后背支起的翼骨上,手指捏起一块皮肉捻了捻。


    还是单薄。


    一件外衫自柜中飞出,缓缓落在李青辞身上。


    渐渐,周身缓和起来,李青辞舒展开身体。


    次日清晨。


    李青辞睡饱后醒来,感觉浑身怠懒,他翻了个身,身上的外衫滑落。


    稍显粗糙的布料被压在身下,触觉十分明显。


    李青辞愣了一下,随即看向身侧闭着眼的男人,他伸开手臂想凑过去抱人,却忽觉身下一凉。


    掀开外衫,发现小裤湿了一块。


    李青辞抿了抿嘴,快速捞起外衫披在身上,下床去沐浴。


    搓洗小裤时,脑中思绪翩飞。


    玄鳞穿红衣是什么模样。


    等他收拾完回到房里,就见玄鳞支着头看他,神色带着一丝莫名的古怪笑意。


    第34章 二更 哟!还羞上了。


    李青辞满腹不解,走过去问玄鳞:“你笑什么?”


    “……没什么。”玄鳞说话时,能明显听出他声音里低沉的笑意。


    揶揄的,调笑的。


    李青辞坐在床边推他,提高声音质问:“你到底在笑什么?”


    “哈哈哈……笑你!”


    玄鳞抬手拍李青辞的脸,低笑道,“原来是思春了,怪不得你这么想娶媳妇!”


    李青辞闻言愣住了,怔了片刻,他攥紧手,镇静道:“我没有,你胡说。”


    “嘴还挺硬。”玄鳞曲起手指,弹他的嘴唇,“你裤子刚一湿,我就嗅到了,还想瞒我!”


    李青辞推开他的手,扯过毯子蒙在身上,翻身背对他:“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哟!还羞上了。”玄鳞扯开他头顶的毯子,“这有什么的,本能而已,妖也会这样。”


    李青辞紧闭着眼,埋怨道:“那你嘲笑我!”


    “哪嘲笑了,怎么,我说你两句都不行?”玄鳞掐他的脸。


    李青辞抬手搭在额上:“不行!”


    “脾气又大了。”玄鳞一把扯开他身上的毯子,把人捞在怀里抱着,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感叹道,“这么小的崽子也思春,你们人发情真早。”


    一番直白又略显粗糙的话听下来,李青辞浑身不自在,一股气血猛的上涌,他脸都烧红了。


    玄鳞低头打量他,仿佛是觉得他此时的情态很有趣,又开始逗弄他。


    “这么大点的人,东西长好了吗,就这么思春?”


    低沉、促狭的笑声落在李青辞耳边,鼻尖还萦绕着那股清冽的湿润气味。


    意识到玄鳞说的东西是什么时,李青辞感觉脑袋“嗡”了一下,背后窜上来一股颤栗。


    他绞着双腿,用力去推玄鳞,想要翻身下床。


    “啧!”玄鳞语气有些讶然,像是没料到这种情况,“这么不经说。”


    就这么三两句说话间,小青辞颤颤巍巍站起来了。


    玄鳞摁住怀里乱动的人,在小小东西上屈指弹了一下,低笑道:“物肖其主,跟你一样,没什么出息。”


    李青辞大脑一片空白,身下仿佛还残存着那抹陌生的触感,怔了几瞬,他猛地撞向玄鳞,高喊道:“松开!”


    李青辞用力挣扎,咬紧牙关,手臂都爆出了青筋。


    带着怒意的喊叫声里,夹杂着一缕不明显的哭腔。


    玄鳞听出来了,他牢牢把人箍在怀里,诧异道:“至于吗,就这么委屈,说两句就哭哭啼啼的。”


    李青辞红着眼圈没说话,偏过头不看他。


    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委屈劲儿,好想遭受了很不好的事情一样。


    玄鳞很费解,又开始头疼,妥协道:“……好好,脸皮这么薄,以后不说你了,动不动就委屈掉眼泪。”


    “我没哭!没掉眼泪!”李青辞大声反驳,不过没什么说服力,因为他的声音还带着哽咽。


    玄鳞语气敷衍:“……好好,你是兔子,就是单纯的红眼睛。”


    “我是人!”李青辞伸手搭在眼睛上,气得胸口急促起伏。


    玄鳞拧起眉心,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他把人往旁边一搁:“好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吧,我也清静会儿。”


    李青辞一骨碌爬起来,抬脚狠狠踹了他好几脚,有一脚差点蹬到他下巴。


    玄鳞咬牙忍了,没发火。


    李青辞狠狠抹了把眼睛,转身走出了房门。


    略带着凉意的水扑到脸上时,忍了许久的泪珠终于畅快地流下来了。


    李青辞脸埋进水盆里,心里泛着一股一股的委屈,怎么都压不住。


    ……


    良久。


    李青辞拿起帕子擦干净脸,神色正常地走进屋里,坐在桌前抄书。


    天气热,没什么必要,李青辞也不喜欢出门。


    等抄得手腕酸了,李青辞也没想到其他打发时间的事情,毕竟屋子里就这么大。


    视线落在桌角干净的纸张上,李青辞怔愣片刻,捻起一张干净的纸,提笔舔墨。


    他开蒙后,琴棋书画都学过一些,不过来到乡下后,笔墨纸砚对他来说是很昂贵的东西,因此他再也没有在纸上作过画。


    只是闲暇时用沙子作画,或者拿根树枝在松软的地上勾画。


    手上很生疏,只记得一些很基础的运笔方式。


    一连画了半个时辰,纸上出现一个五官都不慎明朗的男人。


    李青辞叹了口气,将纸揉成一团塞到抽屉里,想着以后用来引火会不会很方便。


    晚间。


    李青辞扯着自己的外衫搭在腰腹间,调整好姿势准备睡觉。


    这时,玄鳞摸了摸他的脑袋。


    李青辞抓住他的手捏了两下,轻声道:“好困,我要睡了。”


    “嗯。”玄鳞应了一声。


    这件事很轻易地被揭过了。


    第二天。


    李青辞一觉睡到天明,感觉神清气爽。


    他扭头看向身侧,挪过去搂住玄鳞一条胳膊,伸手搓着他的袖子。


    清清凉凉的,搭在身上很舒服。


    “啧,撒手,身上腻乎乎的。”玄鳞皱眉推他。


    李青辞抱着不松,辩解道:“我每天都洗澡,身上很干净的,而且我现在也没出汗。”


    “你身上热,温了吧唧,软塌塌的。”玄鳞语气里很是嫌弃。


    李青辞听完不高兴,指责道:“你冬天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恨不得我变成火炉那样热,像面团那样软。”


    话音落地,玄鳞哼笑一声,没再说什么。


    李青辞又在床上磨蹭半个时辰,然后起身下床。


    吃完饭,他坐到桌前画画。


    虽然现在有很多钱,但是李青辞也不想浪费,把人脸画得很小,一张纸正反都用。


    晃悠着,一天又过去了。


    这天。


    一大清早,李青辞刚吃完饭,就听见院外响起两道脚步声。


    “青辞!起了吗?”是韩水谚在喊。


    李青辞起身走到门口迎人,把两人引进门后,他才想起来自己床上还躺了个人。


    李青辞有些紧张,不过好在床榻靠里,又有帷帐遮挡。


    陈静婉和韩水谚都被冰块吸引了目光,没往床上瞧。


    “我的天!这块冰看着真漂亮啊!”陈静婉围着冰块转了个圈,期待地问,“这能吃吗?”


    李青辞顿住了,他怕热,但是嘴上不贪凉,因此也没问过玄鳞能不能吃。


    想了想,他道:“最好还是别直接吃,可以湃东西。”


    “那太好了!”韩水谚说着放下手里的筐,“这是才从地里摘下来的甜瓜,快用冰湃湃。”


    李青辞点头道:“行。”


    盛冰块的桶里蓄了不少冰水,他拿了几个瓜丢进去。


    “估计等个一两刻钟就能吃了。”李青辞走到桌前给两人倒水,招呼他们坐下。


    三人紧挨着冰坐下了。


    韩水谚担忧道:“婉婉,你离冰远点,别受了寒。”


    “没事,我心里有数。”陈静婉不在意。


    李青辞道:“水谚说的对,你刚从外面进来,忽冷忽热的确实不好。”


    见两人都这么说,陈静婉也没逞强,往后挪了几步。


    韩水谚挨着李青辞,见他身上穿的还是葛布的旧衣衫,纳闷道:“青辞,你现在都有很多钱了,怎么还穿这个旧衣服啊,你别不是诳我俩的吧?”


    “不是。”李青辞反驳,好笑道,“有钱也不能天天穿新衣裳啊,那多浪费。”


    韩水谚不以为然,说道:“我要是很有钱,我就天天买新衣裳穿,这样就不用洗衣裳了。”


    说着说着,韩水谚的怨气就上来了:“婉婉爱干净,衣服天天要换要洗,我说我给她洗,她嫌我手劲大把衣裳给她搓坏了,非要自己洗,然后洗得热出一身汗,脸都晒红了,回来又要换衣裳。”


    “我乐意,我就爱洗衣服!”陈静婉伸手掐他。


    韩水谚嘶了一声,连忙求饶:“好好,我不说了,我错了。”


    李青辞看着呲牙咧嘴的韩水谚,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个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


    湃得冰凉的甜瓜一咬进嘴里,李青辞就笑着点头:“这瓜好甜啊!”


    陈静婉自豪道:“那是,我特意种的,没亏过它们,经常浇水。”


    韩水谚在一旁插话:“水都是我浇的。”


    陈静婉睨了他一眼,韩水谚顿时低头吃瓜,没再接话。


    李青辞吐出籽来,问道:“这能种活吗?”


    “你要种啊?”陈静婉上下打量他,委婉道,“你想吃来找我就行了,不用辛苦劳累。”


    李青辞哽了一下,抬手指向门外:“我能种活,院里那颗树就是我栽的。”


    “是吗,我去看看。”说着,陈静婉一脸好奇地起身去看。


    韩水谚也紧随其后。


    三人趴在门口,一同望着院里那棵小树苗。


    细细一棵,不到人大腿,蔫头耷脑的,但好在叶子是绿的,这说明树是活的。


    陈静婉顿了顿,开口问道:“青辞,你给它施过肥吗?”


    “啊?”李青辞迷茫了,他只知道浇水,“施什么肥?”


    陈静婉和韩水谚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出同一种眼神。


    果不其然,这才是李青辞。


    韩水谚拍着李青辞的肩膀说:“这东西跟人一样,也要吃饭喝水,需要精心伺候,不然长不好的,就像前两年的你,又瘦又矮。”


    “姓韩的,你要是不会说话,就闭上嘴。”陈静婉手背到身后掐他,用眼神制止他。


    韩水谚嘶了一声,冤枉道:“我这不是给青辞讲道理,教他怎么种东西吗。”


    李青辞没在意韩水谚的话,笑着跟陈静婉说:“你别掐他了,等掐狠了你回去又要心疼。”


    “青辞!”陈静婉脸色羞恼,干脆背过身不理他们了。


    韩水谚低低笑了一声:“好兄弟!我跟你说,施肥很简单的,你家里有茅厕,舀几勺浇在它周围,再封一圈土,然后一次浇透水就行了。”


    听他说完,李青辞感觉嘴里的甜瓜都不甜了。


    顿了顿,他道:“可是,这是家里,不是田里,我施完肥还怎么住啊。”


    “啊?哦,是啊。”韩水谚挠了挠脑袋。


    陈静婉冷冷哼了一声:“瞎出什么馊主意。”


    李青辞凑上前询问:“静婉,你有什么好主意?”


    陈静婉咽下嘴里的甜瓜:“这么小的树,你去田间地头弄些烂菜叶子或者谷壳,埋在树周边就行,还没什么气味。”


    “好。”李青辞点头,“等会我和你们一块出门。”


    “不许去!”一道严厉的喝声响起。


    三人俱是一惊。


    玄鳞翻身坐起,一把撩开帷帐:“李青辞,给我滚过来!”


    陈静婉和韩水谚对视一眼,满眼惊愕。


    床上这个一脸不耐、凶神恶煞的男人他们从未见过。


    陈静婉下意识拽住李青辞的手臂,韩水谚也往前一步挡在他身侧。


    陈静婉惊疑地看着李青辞,低低道:“这人是谁啊?他要打你吗?”


    李青辞也是惊讶不已,他没想到玄鳞会露面,以后会当他们不存在。


    听见陈静婉担忧的询问,李青辞朝她笑了笑:“不是,他很好的,我过去看看,等会再给你们细说。”


    陈静婉不放心,这人看着就不是一般人,眼神又阴又沉,她抓着李青辞的手臂不松。


    猝然,她瞥见了李青辞看那人的眼神,心中大惊,手上什么时候松开的都不知道。


    韩水谚凑到她身边,低低询问:“婉婉,怎么了?”


    陈静婉抬起头,撞进韩水谚的眼神里,怔怔地看着他没说话。


    缓了几瞬,她拉着韩水谚走出房门。


    一出门,韩水谚就担忧道:“那个人不会对青辞动手吧,看着很凶的样子。”


    “……不知道。”陈静婉低声喃喃,“应该不会的,可能是看岔了。”


    两人没走远,就站在门边,时刻听着里头的动静,万一有什么不对,也好冲进去救人。


    此时,屋里气氛冷然,剑拔弩张。


    玄鳞冷声道:“不许出去弄那个什么肥,又脏又难闻,而且你又不嫌热了?”


    “静婉说没什么气味的。”李青辞缓声道,“就一会儿,等太阳落山我再去,到时候不算很热。”


    “不行!”玄鳞越说越生气,掐着他的脸,怒道,“你竟然在我住的地方放烂菜叶子,你是不是存心想熏死我,那个静婉说没气味就没有吗!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李青辞叹了口气,想解释小树离房门还有段距离,应该闻不到的,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湿了一小块的裤子。


    他洗的时候离那么近都没闻到,或许玄鳞的嗅觉就是异于常人,格外灵敏。


    “好,我不弄了。”李青辞妥协了,“你继续睡吧。”


    “睡什么睡,你们三张嘴一直巴巴,我怎么睡的着,我又不是猪!”玄鳞语气不善。


    “还有!”玄鳞深拧着眉心,质问道,“那个瓜就这么甜,让你巴巴的一直夸,我给你的桃不甜吗?你怎么没这样夸?”


    李青辞翻了下眼皮,觉得很无语,他木着脸道:“是你嫌我话多,说吃都堵不上我的嘴,不让我说话。”


    “……”


    玄鳞哽了一下,更生气了:“好,你真行,越来越会顶嘴了!”


    李青辞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索性坐下来伸手抱住他,在他背后顺了顺:“好了,别气了。”


    玄鳞满心的怒火一滞,他双手捧着李青辞的脸,盯着他问:“我对你很不好吗?为什么那俩小孩都觉得我会打你?”


    李青辞先摇头,而后缓缓解释:“没有不好,只是因为你陌生、高大……当然,也有一部分是你语气不太好的原因,而且他们是我的朋友,肯定会站在我这边,有这种想法也是正常。”


    玄鳞耐着性子听他一通说,眯着眼质问:“我对你好,还是他俩对你好?”


    李青辞没有犹豫,脱口而出:“你,你最好,对我也最好。”


    这是一个完全不需要思考的问题,除了他模糊记忆里的母亲,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和玄鳞摆在天平的两端。


    “这还差不多,算你小子有良心,眼睛不瞎。”玄鳞眉梢轻挑,抬手把人一推,“行了,去和那俩小孩玩吧。”


    李青辞站起来,哦了一声。


    他转身朝门外去,刚踏出房门,陈静婉立刻叫住他:“青辞!”


    “怎么了?”李青辞朝她看去。


    陈静婉拽着他的胳膊,迈开步子就往外走:“我们要回去了,你出来送我们。”


    “好。”李青辞轻笑一声。


    等出了大门,陈静婉支开韩水谚,让他去赶车。


    她拉着李青辞走到一旁,犹豫许久,仍是不知如何开口。


    见她如此纠结、为难,李青辞先开口了:“你想问什么?”


    陈静婉紧抿着嘴唇,迟疑道:“青辞你,你是不是…那个男人…你是不是?”


    话未说尽,李青辞却回答了:“是。”


    他喜欢玄鳞。


    陈静婉猛地攥紧他的衣袖,目露担忧。


    她没有看错。


    李青辞看那个男人的眼神和神态,她太熟悉了,毕竟韩水谚每次都那么看她。


    可那是个男人啊!


    “青辞……你……”陈静婉语气艰难,缓了又缓,轻声询问,“那他呢?”


    李青辞闻言摇头。


    玄鳞不喜欢他。


    第35章 走开,不要你抱我!……


    陈静婉一听这话,满心难受,顾不得其他,当即开口埋怨:“你这么好,怎么会不喜欢,他莫不是个瞎子!”


    李青辞笑了笑:“他眼神很好的,能看得很远很远。”


    陈静婉不禁瞪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李青辞神色很坦然:“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每天过得挺开心的。”


    “他对你好吗?”陈静婉语气关切。


    李青辞认真地点头:“很好,我能有这么舒坦的日子都是他给我的。”


    “啊?”陈静婉疑惑了,不解道,“既然对你这么好,还不喜欢吗?”


    李青辞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你还记得笑笑吗?”


    笑笑是一条已经去世的大黄狗。


    陈静婉闻言一怔,神色哀伤起来,虽然不知道李青辞为什么突然提起笑笑,她还是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


    笑笑刚出生不久,躺在一片野草里,凄切地小声嚎叫,正巧陈静婉挖野菜路过,心生不忍便将其抱回家。


    那年是大灾之年,先是旱灾又是水灾,家里粮食很不富裕,人都吃不饱,何况再养一条狗,没当成肉吃了都是这个狗命大。


    可能是这条狗比较幸运,遇上了心地善良的陈静婉,即使陈父斥责多次让她把狗丢了,陈静婉都坚持要养。


    为了怕小奶狗冻死,陈静婉让它睡在自己的被窝里。


    最后,陈父无奈妥协,让她从自己的口粮里省出来喂狗。


    陈静婉欢喜地同意了。


    这条狗就在陈家安顿下来。


    这是条很讨喜的狗,一给它喂吃的,就欢快地摇尾巴,还会冲着人笑,很可爱。


    于是,陈静婉给它取名笑笑。


    李青辞和韩水谚也经常去看笑笑,三人一狗经常在一起玩,轮流给狗洗澡。


    狗越长越大,吃得越来越多,李青辞和韩水谚便把自己的口粮省给它。


    就这样,笑笑长大了。


    那时候,陈静婉害怕旁人把它抓了吃肉,天天跟在它身后,把它看得很死。


    第二年,饥荒过去了,家家口粮富裕很多,陈静婉还是不敢懈怠。


    直到第三年,风调雨顺,地里大丰收,其他村民家里鸡鸭猪狗等牲畜越来越多,笑笑也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陈静婉才放下心来,会让笑笑自己跑出去撒欢。


    笑笑很亲人。


    见了李青辞和韩水谚也是摇尾巴笑着,不过它跟陈静婉最亲,有时候还会给陈静婉叼回来兔子、野鸡等东西。


    每当这个时候,陈静婉就会眉飞色舞地和其他两人炫耀,喜爱之色溢于言表,搂着笑笑大声地夸赞它。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笑笑的皮毛不再光滑,神色不再威风,变得瘦骨嶙峋。


    陈静婉很担心,给它喂饭的时候总掉眼泪。


    找了专门看牲畜的大夫,也没看出什么来,三人都没有办法。


    有一天,陈静婉端着盆给笑笑喂饭,发现窝里没有笑笑的身影。


    她在家里找了一圈没找见,赶紧出去找。


    期待着是不是笑笑跑出去找李青辞和韩水谚玩了。


    结果三人都没有见到笑笑。


    找了一天,不见笑笑的影子,临到傍晚,陈静婉终于想起什么,她跑到当初那片野草地里,就见笑笑躺在一个浅坑里。


    没有呼吸。


    陈静婉搂着笑笑冰凉僵硬的尸体嚎啕大哭,直到临近天黑,李青辞和韩水谚两人红着眼上前劝她。


    最后三人挖了个深坑,把笑笑埋在了那里。


    回到家后,陈静婉难过不能自已,一连两天都没吃饭,最后被父母骂了一顿,陈静婉才哭着起来吃饭。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股浓烈的哀伤被冲淡。


    直至今日,再度提起笑笑时,陈静婉脸上只露出些许伤感,不会再如当初那般悲痛。


    ……


    此时,陈静婉神色迷茫,问道:“笑笑怎么了,你好端端的提它做什么?”


    李青辞道:“他对我,就像你对笑笑。”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便莞尔一笑:“倒不是说他把我当成狗,而是你们的心思是一样的。”


    “你会担心笑笑的安危,每日顿顿按时喂它,即使去城里赶集,也不忘给笑笑留好饭,冬天下雪了,你会把笑笑的窝挪到自己屋里,夏天带它去河里洗澡降暑。”


    玄鳞对他的上心,李青辞很清楚。


    他知道玄鳞喜欢他,愿意照顾他,不想看他吃苦受罪。


    但是,这种喜欢无关男女之情,就像陈静婉对笑笑的宠爱一样。


    他知道,他在玄鳞眼里一直都是弱小的,可以说是玄鳞可怜他。


    这是强者对弱小的一种天然的爱护和怜悯之心。


    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玄鳞从未把他当成一个独立的大人。


    “青辞!”陈静婉语气惶惶,目光里满是担忧,哀声问,“那你要怎么办?”


    李青辞淡淡一笑,温声安抚她:“不用担心,你跟水谚没挑明、没定亲之前,不是一样开心地在一起玩吗,我也一样,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陈静婉听完,忍不住直撇嘴,但是又不知从何劝起,只好郁闷道:“我还想和你成为亲家呢,你生出来的孩子肯定聪明漂亮。”


    李青辞闻忍俊不禁:“我可以当你孩子的干爹,一样的。”


    陈静婉凑近盯着他打量,见他眉宇间没有惆怅、难过之意,一副随缘的轻松神色,不禁心下放松,叹了一声:“行吧,不过你年纪还小,说不定哪天就转性了,我也不急着难过,等你真打一辈子光棍的时候再哭也来得及。”


    李青辞闻言一怔,想起这是自己劝过陈静婉的话,不由得好笑:“知道了,你回去吧,水谚在那边脖子都快抻长了。”


    “青辞你……真是的!”陈静婉嗔怪一句,“算了,你从小就有主意,你想明白就好,我们走了。”


    “好。”李青辞目送他们二人并肩离去。


    等他们走远了,李青辞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脑海中闪现出他们在一起时那副亲密无间的样子,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情意在,还有……羞涩和无措。


    这些玄鳞对他一丝也无,即使他对着玄鳞起反应,玄鳞也只当是好玩的事情,会游刃有余、言语随意地调侃他。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哪种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陪在自己身边,都是喜欢,没必要较真,模糊一下当分不清就好了。


    ……


    等李青辞回到房里,见玄鳞靠在床头坐着。


    李青辞拿起桶里湃着的甜瓜,仔细洗干净,切成小块搁在盘子里,走到床前递给他:“尝尝,很好吃的。”


    玄鳞抱着手臂不接,问道:“有多好吃,比桃子还好吃?”


    李青辞哽住。


    对于玄鳞偶尔的幼稚,他觉得无奈,又觉得好笑。


    “是两种不一样的好吃。”李青辞捻起一块瓜喂到他嘴边,在他冷飕飕的目光里,开口又补了一句,“不过,我觉得桃子更好吃一些。”


    玄鳞挑了挑眉,把喂在嘴边的甜瓜吃了,哼道:“凑合。”


    过了几瞬,玄鳞又道:“再来一块。”


    李青辞低头轻笑一下,捻起瓜喂他。


    玄鳞吃着吃着躺下了,他闭着眼,双手枕在脑后,神色看起来异常惬意。


    慢慢的,一盘子甜瓜吃完了。


    玄鳞眯起一只眼瞥李青辞,语气倨傲:“伺候得不错,给你个尽孝心的机会,再给我切一盘。”


    “好。”李青辞笑着答应了。


    难得玄鳞有想吃的东西,他一连洗了三个甜瓜。


    玄鳞照单全收。


    李青辞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心里不由惊讶,一个甜瓜有他半个脑袋大,玄鳞一口气吃了四个甜瓜,肚子竟然还是这么平坦。


    忍了忍,李青辞还是没忍住,上手摸玄鳞的肚子,好奇道:“你的肚子这么能装吗?”


    玄鳞语气不屑:“吞三五个你都不够我塞牙缝的,这几个瓜也就湿湿嘴皮子。”


    李青辞哦了一声,强忍着没去掰他的牙,平静道:“都能过人,那你好大的牙缝,说话竟然不漏风。”


    “啧!你又想挨揍是不是?”玄鳞睁眼瞪他。


    李青辞摇头,冲他笑了笑:“不想挨揍,想挨着你。”


    说着,李青辞凑过去跟他并排躺着。


    玄鳞揉了揉李青辞的脑袋,没说旁的。


    李青辞撑着上半身,看着那双暗金色的眼睛,认真询问:“玄鳞,现在这样,你觉得自己过得开心吗?”


    玄鳞皱了皱眉,眼神透着不解,虽然不明白李青辞怎么突然问这一句,他还是开口回答了。


    “凑合。”


    “哦。”


    李青辞抿嘴笑了笑,抓住他一只手:“我也觉得很开心,那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好不好?”


    玄鳞随意嗯了一声,悠然地闭上了眼。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


    远处山上白雪皑皑,屋内燃着热腾腾的火炉。


    李青辞坐在桌前抄书,身后忽地响起一道不满的喊声。


    “李青辞,快点滚过来!”


    李青辞闻声搁下笔:“好,来了。”


    屋外灯笼燃着荧荧烛火,李青辞擦干脸,换上干净寝衣,走到床边。


    刚坐下,一条坚硬的手臂捞着他的腰就把他摁住了。


    “这么磨叽,以后早点上床睡觉,老老实实让我抱着。”玄鳞在他头顶低声嘟囔。


    李青辞掖好被子,开口应承:“好,知道了。”


    自从入了冬,玄鳞越来越懒,天天躺在床上,他嫌弃汤婆子不舒服,总爱搂着李青辞睡觉。


    有时候,李青辞就拿着书坐在床头,好让玄鳞能挨着他睡得舒服点。


    冬日清晨。


    李青辞睡醒后又磨蹭了一会儿,等到彻底精神,他伸手去推玄鳞:“好了,我要起床。”


    玄鳞烦躁地低声咕哝着,搂着李青辞在他腰间狠狠揉搓几下,然后收回手脚翻身背对着人。


    李青辞动了动脚,发现缠住他的尾巴已经不见了,便掀被而起。


    先给火炉添了几块炭火,然后洗漱,吃饭。


    收拾好一篮子鱼,李青辞来到床前跟玄鳞低声说话:“我去趟静婉家,晌午在那儿吃个饭,不到日落我就回来了。”


    “去干嘛?”玄鳞没睁眼,“你又不嫌外面冷了?”


    “还好,我多穿点,没事的。”李青辞缓缓解释道,“静婉怀相不太好,老是吐,她爱喝鱼汤,我去给她送几条鱼。”


    “合着你前两天跑去河里折腾,是为了给那个静婉弄鱼。“玄鳞睁开眼,不满地看着他质问,“我也爱吃鱼,你怎么不把鱼留给我吃?”


    李青辞翻了下眼皮,压下心底的无语:“是你嫌弃我钓的鱼小,说剔牙都嫌小,土腥味又重。”


    对于李青辞的指责,玄鳞理直气壮地诘问:“我说错了吗?”


    “……没有,你说得很对。”


    李青辞想了想,又道:“等开春了,我们去汾水河钓鱼,那条河宽,鱼肯定也大,等我钓上来大鱼回来给你炖汤,这样好不好?”


    玄鳞抬手搭在额上,压住满脸的烦躁:“行了,你走吧。”


    李青辞没有立刻离开,给六个鎏金汤婆子全都灌上热水,挨个塞进玄鳞被窝里。


    玄鳞笔直躺着没动,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是莫名觉得他浑身上下都冒着黑气。


    李青辞抓住他的手掌握了握,轻声道:“我走了,你好好睡吧。”


    玄鳞低哼一声。


    李青辞转身离开,挎着篮子朝陈静婉家去。


    路上起了风,又是阴天,李青辞拢紧衣襟,加快步子疾走。


    等走到陈静婉家里,李青辞感觉身上都被吹透了,他一进院子,把篮子丢给韩水谚,立刻跑到火炉前取暖。


    陈静婉忙起来倒水:“快,喝点热汤暖暖。”


    “……好。”李青辞竭力控制自己,牙还是打寒颤。


    陈静婉又心疼、又埋怨:“大冷的天,你过来干嘛,又不是非吃那几条鱼不可。”


    “没事。”李青辞喝了几口热水,感觉身上暖和不少,“在家也是闲着。”


    韩水谚走过来,拿着一张厚毯子披在他身上,询问道:“你在哪弄的鱼,前两天我去城里买都没见着。”


    李青辞伸手烤火:“在山前那条小河里钓的,靠近第二个山头那有个坳窝,那片鱼多还背风。”


    韩水谚拍着他的肩说:“这么冷的天,难为你了,等娃娃出来,让他给你磕头。”


    李青辞闻言一笑:“好。”


    “行,你俩坐着说话吧,我把鱼收拾了,做好饭喊你们。”韩水谚离开了。


    李青辞放下手,站起身:“我跟你一块。”


    “青辞,你留这儿歇着,让他去。”陈静婉开口叫住他。


    耽误的这会儿功夫,韩水谚已经把门关上了。


    李青辞没有再坚持,俯身坐下来,询问陈静婉的情况:“你最近还吐得厉害吗?”


    “好多了。”陈静婉摸了下肚子,“最近老是困,一吃饱就困,没时间吐了。”


    李青辞放心下来,点点头:“那就好。”


    忽地,陈静婉掌心被踢了两下,她笑道:“小家伙估计睡醒了,又开始动来动去。”


    李青辞闻言讶然,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微圆的肚子。


    “青辞,你要摸摸吗?”陈静婉一手扶着肚子,冲他招手。


    “啊?”李青辞踟蹰不定,犹豫几瞬,他走上前,慢慢去碰陈静婉的肚子。


    这时,肚子里的小家伙刚好踹在李青辞掌心。


    尽管隔着一层棉衣,李青辞还是感受了掌心下的动静,他满心惊讶地看着陈静婉:“已经会动了?”


    陈静婉笑说:“一旬前就会动了。”


    李青辞算了算时间:“那等你生产正好赶到春末夏初,天气不冷不热,也少受些罪。”


    自从陈静婉怀上孩子,他和韩水谚每次见面都愁云惨淡,韩水谚一直担忧,担心这、担心那。


    他俩对妇人生产都不了解,只知道妇人生产不易,但到底不易到什么程度,谁都说不上来。


    韩家大哥考中了进士,被外派到别地做官,韩家父母跟着一起上任了。


    幸好陈母时常过来,陈静婉和韩水谚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提及生产的事,陈静婉脸上也挂着愁容,唉声叹气道:“这孩子快点出来吧,在里头烦死我了,以后不生了,好赖就这一个。”


    李青辞温声安慰道:“快了快了,都过去大半,一转眼就到日子了。”


    陈静婉在肚子上轻扇一下,眼神在李青辞脸上扫了一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对了,那个男人还在你那儿住着吗?”


    李青辞闻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微笑道:“在,这次去河里钓鱼就是他和我一块去的。”


    早些时候,陈静婉就回过味来了。


    之前,李青辞说去山上找朋友,肯定就是找那个男人去了。


    那一大兜子鸭蛋估计也是那男人给的,还有李青辞突然多出来的金子。


    陈静婉嗯了一声,低着头问:“那他一直跟你住一个屋子啊?”


    “嗯,冬天他自己捂不热手脚。”李青辞坐在火炉前拨弄炭火。


    陈静婉一听,悻悻地斜眼扫他,确认他面色红润,身形也没消瘦,便止住了这个话题。


    知晓李青辞的心思时,她心里一直挂念,怕李青辞不知事被人诓骗,她指使韩水谚,让他跟李青辞一块去洗澡,每次都是突然到访。


    结果四五次下来,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李青辞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没什么痕迹。


    她这才放下心来。


    看着长开的李青辞,陈静婉没忍住,开口发问:“青辞,那个男人是打算一直住在你那儿吗?”


    李青辞点头,弯眼浅笑:“他说是。”


    陈静婉见他那样,也歇了心思,没再问旁的。


    算了,只要日子过得好就行,不拘什么男女。


    此时,屋外韩水谚喊叫:“青辞,过来端饭!”


    “好,来了!”李青辞起身过去。


    自从陈静婉怀孕,韩水谚做饭的手艺提高了一大截,李青辞喝了一大碗热鱼汤,又待在烧着火炉的屋里,他身上都冒汗了。


    吃完饭,三人说了会儿闲话,李青辞和韩水谚端着碗筷往厨房走。


    一出门,鼻尖一凉,仰头看去,空中落下细小的雪花。


    韩水谚放好碗筷,赶紧推着李青辞往外走,忙道:“我去套车送你,别等雪下大了。”


    “不用。”李青辞抬脚朝外走,“离得不远,我一会儿就走回家了,你留家里陪陈静婉吧。”


    不等韩水谚再劝,李青辞快步跑了出去。


    “走这么快,我给你拿把伞!”韩水谚在身后呼喊。


    李青辞冲他摆手:“不用,小雪,我走了。”


    趁着雪刚开始下,李青辞想着赶紧小跑回去,但是刚吃饱,有些跑不起来。


    他叹了口气,早不知道不吃那么多了。


    李青辞不紧不慢地往家里走,结果越走雪越大,等回到家里,脑袋落了满头白雪。


    他一进屋,身体直打摆子,牙齿咯咯作响。


    下这么大的雪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刮风!


    李青辞坐在火炉前,耷拉着脸生闷气。


    屋内响起一声懒洋洋的语调,玄鳞招手:“回来了,过来我抱抱。”


    李青辞快速搓着冰凉的双手,又搓了两下冻僵的脸,拒绝道:“等一会儿,我喝口茶。”


    玄鳞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李青辞站起来,围着火炉走动,捧着热水小口啜饮,想让自己赶紧热起来,怕玄鳞等着急了。


    也不知道玄鳞最近是怎么了,总感觉他火气很大,时常一脸阴沉,眉眼间透着烦躁。


    李青辞想了想,没想通。


    应该不是缺水,入冬前玄鳞刚泡过水,说是找到了一条清澈的大江,言语间透着惬意的样子。


    “你那一口水还没喝完吗!”玄鳞不耐烦地催促,“磨磨唧唧,一条小溪也喝干了!”


    “来了来了。”李青辞赶紧出声应承。


    他摸了摸已经发暖的手,脱下外袍钻进被窝里。


    一躺下,玄鳞就紧紧缠抱住他,李青辞察觉不对:“你身上怎么这么凉?”


    他伸腿在被窝里寻摸,没发现汤婆子。


    玄鳞声音很低,透着不悦:“那玩意儿不结实,我就随便踢了一脚,咔嚓一下全碎了,弄得床上都是水,我给扔了。”


    “六个全碎了?”李青辞不可置信道,“你扔哪了?”


    玄鳞语气不耐:“随手丢的,谁知道是哪!”


    “……行吧。”


    李青辞无奈叹气,碰了碰玄鳞的腿:“还好踢的不是我,不然我就成瘸子了。”


    这时,玄鳞低低笑了一声,在他腰间捏了捏:“放心吧,不踢你,把你踢出好歹我抱谁去。”


    李青辞往被子下缩了缩,觉得有点困:“玄鳞,我困了,想睡觉。”


    “行,睡吧。”玄鳞揉了揉他的脑袋。


    李青辞闭着眼睡了,但是睡得不踏实。


    昏昏沉沉的,感觉身上忽冷忽热,有点上不来气。


    越来越难受,李青辞勉强清醒过来,察觉到自己可能是得了风寒,便想起床喝点热水缓解。


    结果他根本动不了,手脚使不上一点力气,视线也不怎么清晰,就脑子里还有点意识。


    李青辞努动嘴唇,想叫玄鳞,可是他张不开嘴,在心里喊了很多遍,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症状越来越严重,李青辞感觉自己又要睡昏过去,便攒足力气狠狠咬着自己的舌尖,疼痛迫使他清醒不少。


    玄鳞忽然皱起眉头,鼻翼翕动,他睁开眼看向身侧。


    一缕淡淡的血腥味从李青辞嘴边逸散。


    此时,李青辞面色潮红,额角沁出一层冷汗,身体小幅度地颤栗。


    玄鳞立刻坐起来,把他搂进怀里:“李青辞!你又怎么了?嘴里怎么会有血?”


    李青辞听见声音,艰难地启开嘴唇,声音几不可闻:“……风……风寒,要喝……喝药。”


    玄鳞凑到他嘴边,凝神细听,结果断断续续的什么也没听清,玄鳞满心烦躁,吼道:“李青辞!你大点声!我听不清!”


    李青辞眼皮颤颤,嘴唇轻微抖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玄鳞摸着他潮热的脸,语气急躁道:“是又病了吗?是上次那个风寒吗?”


    李青辞用力眨了下眼睛。


    玄鳞见状,神色缓和不少,掐着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嘴,发现嘴里只有很少的血迹,便搂着他用被子裹好,带着人去城里看大夫。


    这次,玄鳞熟练不少,抱着人直奔医馆,推门而入,朝宋仁良快速道:“李青辞又生病了,你过来看看他。”


    宋仁良立刻放下手里的药材,走过去把脉。


    片刻后,他把李青辞的手臂塞回被子里:“没什么大事,才起的烧,下午落了大雪,估计吹了冷风受了寒,喝剂汤药就能退烧了。”


    宋仁良走过去配药。


    玄鳞听完,看向门外,才发现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这时,李青辞难受地呻吟一声,眉心深深蹙着。


    玄鳞收回视线,轻轻摸他的脸,低声道:“一会儿就好了,马上就能喝药了。”


    李青辞微微瘪嘴,轻哼两声。


    在焦急的等待中,药终于熬好了。


    宋仁良捏着勺子轻轻搅动,让药赶紧凉下来。


    玄鳞不耐烦了,一把端起滚烫的药碗,再赶走宋仁良。


    他催动法术,将药汤捻成极细的水流,缓缓送进李青辞嘴里。


    不一会儿,一碗药见了底,李青辞一下都没有呛到。


    玄鳞的手一直落在他脸上。


    不知道过去多久。


    李青辞的神色安宁下来,体温恢复正常,额头也不再沁出新的水珠。


    宋仁良又被玄鳞叫过来把脉:“青辞现在身子骨不错,只要不再受寒就没什么事了,我给他开两剂汤药备着,入夜后他没有起烧,就不用喝药了。”


    玄鳞接过药,摸出一颗金珠扔在桌上。


    宋仁良走到柜台找散碎银子,等他再抬头,发现屋里已经没了人影,出门去看,大街上空无一人。


    宋仁良捏着金珠,兀自笑了一声。


    等回到房里,玄鳞将人搁在床上。


    这时,李青辞也恢复了点力气,嘴里一股浓重的苦味儿,他撑着手臂坐起来,想下床喝点水。


    玄鳞突然吼了一句:“又去干嘛!”


    冷不丁的,李青辞被吓了一跳,不受控地抖了一下,又瘫软着倒下了。


    他不明白玄鳞为什么生气,抿着嘴没有吭声。


    玄鳞冷脸看着他:“说话!”


    李青辞低低回答:“我嘴里苦,想喝水。”


    玄鳞抬了抬手,一杯水被引到他脸前,李青辞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拿着茶杯小口喝水。


    水喝完后,李青辞拿着茶杯,低头坐着。


    四下一片沉默。


    玄鳞眉心紧缩,似乎忍无可忍,他一把抢过李青辞手里的杯子,把人摁倒。


    “你就不能老实会儿!非要瞎折腾!”玄鳞语气极为烦躁,指着他怒声呵斥,“你要是好好待在屋子里会生病吗!”


    李青辞垂着眼皮,默不作声。


    “能把自己的嘴咬出血!李青辞!你真是越来越能耐了!”


    李青辞急促地眨了眨眼睛,刚退烧,身上还是有些难受,这种不适让他生出一股委屈,他慢慢扯过被子蒙在头上。


    玄鳞脸色阴沉地盯着床上的鼓包,久站未动。


    当细微的哽咽声落在耳边时,玄鳞心中的烦躁达到鼎盛,他走上前,一把掀开李青辞头顶的被子,厉声道:“李青辞!你又哭什么!”


    李青辞抬手挡住脸,呜咽的哭声越来越大,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流出来。


    玄鳞移开视线,抬手扶额,狠狠摁着自己的眉心。


    李青辞胸口急促起伏,他张大嘴巴,努力平复呼吸。


    这时,一条手臂箍在他后颈将他抱起来。


    他用力推拒:“走开,不要你抱我!”


    “又闹什么!”玄鳞搂着人坐得纹丝不动,伸手给他擦眼泪。


    李青辞别开脸,拍他的手,委屈喊道:“干嘛呀,这么凶干什么,那么严厉地叫我,为什么要这么凶我?”


    玄鳞喉结滚动,别开脸没作声,沉默着给他擦眼泪。


    也许是生病的人会比平日多几分脆弱,李青辞这次哭得很伤心,好一会儿眼泪都没止住。


    玄鳞紧紧搂着他,眉心蹙成一团,烦躁的神色中掺杂着一缕懊悔,他摸着李青辞的脸,放轻声音道:“好了,别哭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本来就烦得不行,见李青辞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儿,一股邪火噌的一下就烧起来了。


    “……我生病已经很难受了。”李青辞哭得头昏脑胀,胸口一抽一抽的,“可你还凶我,语气很重地叫我。”


    静默片刻。


    玄鳞低下了头。


    李青辞半阖着眼,模糊的视线里,玄鳞的脸在他眼里不断放大。


    下一瞬,他侧脸贴上来温凉。


    是玄鳞在跟他脸贴脸。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了很低、很轻的话语。


    “好了……小辞不哭了。”


    第36章 就这么光着让我抱


    李青辞瘪了瘪嘴,委屈像开闸泄洪一样,他扑上去搂住玄鳞的脖子,哭喊道:“你干嘛不早这样叫我,那我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好了。”玄鳞抱着人,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别哭了,脸都哭红了。”


    李青辞蜷缩在玄鳞怀抱里,倾泻自己的委屈,时不时抽噎。


    玄鳞满心无奈,头疼道:“都哄你了,怎么还哭?”


    李青辞听完,抬手捶在他肩上,一连捶了四五下。


    “好了!”玄鳞加重两分语气,揉着他的脑袋,“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不许哭了!”


    “不哭就不哭!”


    李青辞撇嘴,摇了摇头,把眼泪都抹在玄鳞肩上。


    玄鳞啧了一声,抬手在他屁股上轻扇一掌:“蹬鼻子上脸是不是,现在眼泪鼻涕都敢往我身上抹了。”


    李青辞抬起头,顶着满脸的泪痕,去蹭那张略显阴沉的脸。


    “李青辞!你是不是又想挨揍!”玄鳞啪啪扇了他两下。


    李青辞扭着身子躲,指责道:“你又凶我,都打疼了。”


    “不疼不长记性。”玄鳞一只手箍腰,一只手勒着大腿,抱着人往外走。


    李青辞挂在他身上,感受着突然拔高的视线,问道:“去哪?”


    “洗澡!”玄鳞语气不善。


    李青辞哦了一声,翘起嘴角笑了起来。


    很快,他就笑不出来。


    玄鳞挥了挥手,他全身上下连一根布丝都没剩下,发带都解了。


    他蜷缩着身子,靠在冒着热气的水潭边,又羞又气,委屈道:“你干嘛呀?”


    好歹给他留条小裤。


    玄鳞闭着眼不言语,他整个人浸在水里,身上的黑色长袍随水舒展,轻盈地浮在水中。


    李青辞越看越气,从岸边摸出一个小石头,朝他砸过去。


    石头刚落在玄鳞身上,眨眼间消失不见。


    “泡你的水,哪来这么多事。”玄鳞阖着嘴唇,但是声音却照常落在李青辞耳边。


    李青辞撇了撇嘴,见他一直闭着眼,便慢慢舒展身体,伸开手臂小幅度踩水。


    周边不远处堆积着厚厚的霜雪,但水潭里热气氤氲,暖和极了,即使脑袋露出水面,也丝毫感觉不到冷意。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水里泡久了,感觉身体轻盈不少,体内的沉郁一扫而空。


    身体好了,心情也好了。


    李青辞在水潭里开心地游来游去,白皙修长的身形舒展,像一条灵活的银鱼。


    玄鳞保持一个姿势浮在水中。


    李青辞见状,不禁担忧,虽然知道玄鳞是妖,可即使是鱼也要换气,这么久了,玄鳞沉在水里一动不动。


    想了想,李青辞慢慢靠过去,双脚踩水,脑袋露出水面,轻声道:“玄鳞,你还好吗?不需要换气吗?”


    刚说完,一股水流缠在他腰间卷着他下沉。


    即便知道玄鳞就在身边,李青辞还是忍不住惊慌,他扑棱着手臂下意识喊叫,以为自己要呛水,却发现自己喊出了声音。


    “啊啊啊啊啊…………”


    这时,耳边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瞎叫唤什么。”


    李青辞立刻捂住嘴巴,却发现手上没有水流的阻力,他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不由得惊讶地张大嘴巴。


    他竟然能在水中呼吸。


    “哇!”


    李青辞惊讶得不行,慢慢挪动双腿,发现他依旧是飘起来的,像是浮在空气里。


    顾不得其他,他摆动手臂凑到玄鳞近前,晃着他的手臂,急切道:“玄鳞,这是怎么回事啊?我还在水里吗?”


    “不在。”玄鳞依旧闭着眼,嘴巴正常翕张,“你在我的一口气里。”


    “啊?”李青辞懵了,这个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一口气?


    他抿了抿嘴,小口呼吸,轻轻问道:“你的一口气大吗?我能待多久?”


    “放心待着吧。”玄鳞语气随意。


    李青辞闻言眼睛一亮,开始绕着玄鳞游动,兴奋得脸都红了。


    他感觉自己在飞!


    一圈一圈又一圈。


    玄鳞被他绕得头晕,伸手把人捞过来摁住。


    “你干嘛?”李青辞不满地抱怨,他正飞得高兴。


    玄鳞抱着人不松,轻斥道:“让你消停会儿。”


    “哦。”李青辞撇了撇嘴,见他还闭着眼,便忍着那点不自在趴在他身上。


    突然,他发现不太对,紧贴在他皮肉上的衣料竟然是干爽的。


    “玄鳞,你这衣裳还能防水啊?”


    玄鳞低嗯一声。


    “哇!”李青辞惊叹一声,随即他皱了皱眉,“那你怎么洗衣裳?”


    “……”玄鳞言简意赅,“滚。”


    李青辞哦了一声:“不问就不问。”


    随即,他忍不住又问:“那你的衣裳能防火吗?”


    玄鳞深吸一口气,像是忍不下去了,一把将身上的人翻过去,伸手捂住他的嘴。


    李青辞挣扎两下,发现脸上的钳制纹丝不动,他也歇了心思,放松身体躺在玄鳞身上。


    横在腰间的那只手,开始抚摸他的身体。


    一下一下顺着,宽大的手掌在他赤裸的身体上游弋。


    只是很单纯的抚摸,没有任何别的意味,有点像陈静婉给笑笑顺毛那样。


    但是李青辞没办法把自己当成狗,他很不自在。


    他用了拍了一下嘴上的手。


    “怎么了?”玄鳞的声音很低,尾音有点长,语气懒洋洋的,透着一股浓浓的慵懒劲儿。


    李青辞又拍了他一下。


    终于,脸上的禁锢松开了。


    但是那只手移到了他胸前,温凉的手掌拂过,却滚烫得带起一阵酥麻,被摸过的地方泛起细细密密的小疙瘩。


    李青辞耐不住,抿着嘴道:“玄鳞,你别摸我了,我不喜欢这样。”


    “为什么?”玄鳞语气不变,依旧懒懒的,手上的动作没停。


    李青辞抓住他的手,阻止他的动作:“我是人,你不能这样摸我。”


    即使李青辞加重了语气,玄鳞并未觉得有什么,不解道:“人怎么了,你摸着挺舒服的,为什么不让我摸?”


    李青辞敛着眼皮,心里有些难堪,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


    沉默片刻,他闷闷道:“你这样摸我,我不舒服。”


    “不舒服?”


    玄鳞闻言睁开眼,翻身坐起,把人搂进怀里低头打量:“身上没红没紫,我没用力气,不会弄伤你。”


    李青辞低垂着头,蜷缩着身子遮住自己,瓮声瓮气道:“就是不舒服,会难受。”


    “啧!到底哪不舒服?”玄鳞语气里带上了急躁,他看着自己的手。


    是人手,不是锋利的爪子。


    眼看着玄鳞要把他扳起来,李青辞也急了:“没什么,我想穿衣服回家,我不想泡了!”


    玄鳞没放开他,非要追根究底:“为什么?说清楚,不然你以后晚上睡觉别想穿衣服了,就这么光着让我抱。”


    说完,顿了顿,玄鳞又带着遗憾的口吻说道:“早知道光着抱这么舒服,就不该让你穿衣服。”


    手掌继续在光滑的肤肉上摩挲,李青辞推拒挣扎,紧紧并着腿,哀声道:“玄鳞,你放开我好不好,我想穿衣服,我冷。”


    “撒谎!”玄鳞掐他的脸,“我在这儿,你不可能冷。”


    李青辞抿着嘴,缩着身子不说话了,胸前、手臂浮着大片大片的细密疙瘩,敛着的眼周染着一圈红晕,眼底漫上来一层淡淡的水雾。


    玄鳞见他这样,眉心不由得蹙起,把人松开往上一托:“好了好了,这就回去。”


    一得了自由,李青辞立刻爬到岸上,着急忙慌地扯着衣服往身上套。


    等身上有了遮掩,那股羞耻和不自在褪去大半。


    他穿戴整齐地坐在水潭边,朝水里的玄鳞开口:“我没事了,你继续泡吧。”


    玄鳞冷睨他一眼:“没心情,不想泡了。”


    “哦。”李青辞低应一声,没再说话。


    须臾后,两人回到房里。


    玄鳞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到床边躺下。


    李青辞站在原地,踟蹰片刻,他没有跟过去,走到书桌前坐下。


    静默片刻,他拿出一张抄废了的纸,反过来作画。


    画上的男人,五官越来越明朗,只是白纸黑墨,显得那双眼睛神采不足。


    李青辞抿着嘴,心里有些郁闷。


    他想起在国芳观见到的那幅孔雀图,怎么别人画得那么逼真、那么传神,好似下一瞬那头漂亮的孔雀就要朝人走过来了。


    烦闷中,李青辞想着,要不要等开春后去城里买些彩墨,视线投向床边,只见一团漆黑。


    算了。


    买了彩墨也是糟蹋,还是再精进一下画技吧。


    晚间,吃完饭,李青辞在屋子里踱步,伸拉筋骨。


    他走到墙边那条刻线前比了比,点头满意微笑。


    他又长个了。


    在一片静谧中,时间缓缓流淌。


    突然,一声踢踏震破安静。


    可惜,这时李青辞正沉浸在书中,丝毫没有察觉到屋里蔓延的黑气。


    片刻后。


    玄鳞又踹了几下床板。


    刺耳的声响终于叫回了李青辞的意识,他恋恋不舍地放下书,随即又拿起来了。


    “玄鳞,我正看到紧要关头,再等我一会儿。”


    回应他的是“砰”的一声闷响。


    李青辞没搭理,翻着书抓紧继续看,等看到结局,确定洪灾被消弭后,他笑着放下书,步伐轻快地出门洗漱。


    等躺在床上,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这一抹笑意落在其他人眼里,怎么看怎么刺眼。


    “李青辞!不许笑了!”玄鳞抬手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李青辞脸颊的软肉轻颤一下,他扬着脸去蹭玄鳞的手心,不解道:“为什么不让我笑?”


    “我看了心烦!”


    脸肉被揉来搓去,李青辞撇了撇嘴,用脑袋撞他,小声地埋怨:“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明明下午还那样叫我,现在却这样喊我。”


    最后一个字音刚落下,他嘴唇就被按住了。


    微凉的指腹肆意碾磨他的唇肉,鼻息间萦绕着一抹馥郁的清冽。


    “…唔…别弄了。”李青辞推开那只手,皱起眉头。


    柔软又暖和的东西,玄鳞正玩得起劲,猝不及防被推开,他脸色瞬间阴沉。


    “又怎么了?”语调冷冷的。


    李青辞摸着被揉得发烫的嘴唇,闷闷道:“嘴磕在牙上了,有些疼。”


    玄鳞阴沉的神色一顿,皱起了眉头:“哪磕着了?我看看。”


    说着,他托着李青辞的下巴,手指强硬挑开李青辞抿着的嘴唇,低头探查。


    潮热的气息喷洒在李青辞脸上,有些痒,李青辞别开脸:“已经不疼了。”


    玄鳞闻言作罢,收回手,斥了一句:“娇气得没边,稍微有点疼就受不住。”


    李青辞听完不高兴,也不想多费口舌反驳,抬腿踢他一脚,翻身背对他侧躺着。


    玄鳞啧了一声,凑过去把人搂进怀里,下巴压着人的脑袋:“睡觉!”


    李青辞哦了一声,闭上眼慢慢睡了过去。


    睡到后半夜。


    一条尾巴悄无声息地缠在李青辞小腿上,越缠越深,与此同时,两只宽大的手掌钻进衣裳里,紧贴着李青辞的肤肉抚摸。


    李青辞睡得很沉,只迷迷糊糊察觉身上有些异样,但是又没什么不适,眼珠轻颤两下,又陷入沉睡。


    ……


    清晨。


    李青辞眨动眼睛,慢慢清醒过来。


    觉得胸前有些痒,他伸手去摸,发现是玄鳞的头发落在他身上了,便捻起搁在一旁。


    好像有什么不对。


    手指接触到的是光滑的皮肤,李青辞这才完全清醒,他掀开一截被子,只见他的上衣支离破碎,就手臂上套着一小截袖子。


    李青辞呆住了。


    他一把拍在玄鳞身上,惊诧问道:“怎么回事啊?我的衣裳都碎了!”


    玄鳞神色如常,眼睫纹丝不动,像是还在熟睡。


    “玄鳞,你醒醒!别睡了!”李青辞拍他的脸,薅他的头发,手上用了些力气。


    玄鳞被弄醒了,他刷的一下睁开眼,鎏金色竖瞳冰冷地看着眼前的凡人。


    李青辞正低头找自己的衣裳,他搓动双腿,想挣开腿上的束缚:“玄鳞,你快变回去。”


    玄鳞好像还未完全清醒,察觉到缠住的猎物要挣脱,他本能地绞紧尾巴。


    “啊!”


    李青辞惊呼一声。


    粗壮坚韧的尾巴顺着他的小腿迅速往上裹缠,大腿上传来蠕动的、被挤压的可怕触感,甚至还在往腰间蔓延。


    “……玄鳞,我害怕……”


    发颤的轻语落在耳边,玄鳞皱了皱眉,从迷瞪中回过神来。


    察觉到目前的情况,他立刻收回尾巴,搂人入怀,低声开口:“不怕,没事了,不会弄疼你的。”


    他只是想缠一缠。


    李青辞惊魂不定,窝在他怀里,颤声道:“为什么这次的尾巴这么粗,以前都是细细的,最多只缠在小腿上,可是这次你都要缠在我腰上了。”


    玄鳞别开眼,喉结上下滚动,神色透着一股羞窘和懊恼,似乎是没料到他尾巴缠人竟然早就被发现了。


    默了默,玄鳞开口了,语调略显艰涩:“……睡、睡迷糊了,没注意。”


    刚刚他抱着柔软温热的身体,觉得跟鳞片摩擦时很舒服,便想眯一会儿,结果刚盹住,就被弄醒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也没有料到,尾巴会忍不住越缠越多。


    听到玄鳞的解释,李青辞努着嘴,轻声商量道:“下次能只缠在腿上吗?如果腰缠住了,我有点上不来气。”


    玄鳞低头看他,慢慢摩挲他的脸,低声问:“还让我缠,你不害怕了?”


    李青辞顿了顿,坦诚道:“只缠在腿上不怕,不影响我呼吸。”


    说完,他怕玄鳞不明白,补充道:“人要靠腹部呼吸,如果腰被缠住,会呼吸困难的。”


    李青辞这一番话透出的意思是,他怕的不是玄鳞的尾巴,而是怕呼吸困难。


    玄鳞听完,眼神中浮现惊讶和犹豫,片刻后,他盯着李青辞的眼睛问了出来:“害怕我……我的尾巴吗?”


    李青辞朝他笑了笑,摇头道:“不怕,而且很喜欢,感觉滑滑的,像丝绸一样。”


    话音落地,玄鳞的眼睛在一刹那变成竖瞳,而后转瞬即逝。


    他立刻扬起下巴,脸朝向一旁,神色有些慌乱,眉眼间浮现羞恼。


    李青辞竟然说喜欢他的尾巴!


    一个小崽子竟然敢跟他说,喜欢他的尾巴,真是胆大包天!


    “闭嘴!”玄鳞捂住李青辞的嘴巴,厉声呵斥他,“不许说这种话!”


    李青辞不明所以,觉得玄鳞的行为和话语都匪夷所思,他推开玄鳞的手,郁闷道:“我说什么了,只是说喜欢你的尾巴,难道这也不对!”


    对于李青辞理直气壮的话语,玄鳞心下恼怒,火气更盛:“李青辞!你发春发到我身上来了!是不是想挨揍!”


    被一个凡人小崽子求偶,玄鳞觉得难以忍受。


    李青辞闻言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错愕惊呼:“你在说什么啊?我什么时候发……我没有!”


    神色和语气里都透着明晃晃的委屈和冤枉。


    玄鳞的眼神落在他光裸的皮肤上,终于意识到怀里抱着的是人。


    他咳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解释:“我们这一族,如果说喜欢你的尾巴,意思是想和你交尾。”


    李青辞愣愣地瞪大眼睛,一副呆滞的样子。


    玄鳞见他这样,以为他不明白交尾是什么意思,便开口解释:“交尾就是你们人在床上做的——”


    话语卡住了。


    玄鳞忘了那个词是怎么说的,他沉思片刻道:“就是公的——”


    又卡住了。


    “就是这个。”他指了指李青辞腿心,接着说,“插进母的——”


    “啊!!!”


    李青辞惊喊一声打断他的话,崩溃道:“别说了,我知道了,求求你别说了!”


    李青辞双手抱头,觉得眼下的情况十分荒谬。


    他不明白,他最初只是想问问自己的衣裳怎么碎了,为什么会扯到这上面来。


    “你又怎么了?”玄鳞的语气疑惑不解。


    他拨开李青辞的手,捏着李青辞的下巴迫使他抬头,见他双眼紧闭,脸泛潮红,便觉得好笑:“这是害羞了吗?你整日思春,结果说两句闲话就受不住了?”


    李青辞瞪大眼睛,胡乱挥舞双臂,内心彻底崩溃,高声喊道:“我哪有整日思春!你在乱说什么!”


    那种事他又控制不住,一觉醒来就那样了,而且一个月最多也就两三次。


    李青辞挣扎时一拳打在玄鳞的下巴,玄鳞往后躲避,双臂合拢箍住李青辞,喝斥道:“别乱动,消停会儿。”


    等把人摁住了,玄鳞皱眉道:“我说错了吗,你春日思、夏日思,秋冬也思,我们最多春夏思一阵子。”


    李青辞听完瘫着脸,内心麻木了,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玄鳞嫌弃地啧了一声,在他身下点了点,语气带着劝诫的意味:“小崽子,我劝你克制,本来就虚,也不怕身体亏空、有损阳精,虽然你们凡人不用修行,但是这样长此以往,恐损害——”


    “啊啊啊啊!!!!!!”


    李青辞大声喊叫打断他。


    对于玄鳞善意的谆谆教诲,李青辞实在听不下去了。


    而且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要动手!为什么!!!


    李青辞神色呆滞,像丢了魂一样,失神喃喃:“别说了别说了……”


    他双眼空洞,抻着手脚往外爬,想逃离这个可怕的怀抱。


    脚蹬在床尾时,被冰凉的木头冻个激灵,转眼看过去才发现自己腿上的裤子不翼而飞,俩腿空空荡荡,就腿根还剩一截布料。


    李青辞僵硬地看过去,就见床尾散落一片碎布。


    “玄鳞!!!”


    李青辞猛地回头盯着他,质问道:“我的衣裳怎么回事?”


    玄鳞瞥了一眼,随意道:“哦,上半身可能是我摸你的时候不舒服,随手撕了,下半身应该是尾巴缠太多,撑破了。”


    “……”李青辞沉默了。


    他不明白,玄鳞是怎么能一脸无所谓地说出这番话。


    两厢沉默。


    李青辞从呆愣中回神,他捡起一块碎布,心疼道:“这可是绢布的,我才穿了两回。”


    “出息!”玄鳞语气嫌弃,扔给他一个拳头大的金子,“赔给你,不用找了。”


    对于玄鳞的慷慨,李青辞一脚踢开金球,气愤大喊:“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你糟践东西,摸就摸,干嘛毁我的衣裳!”


    “你差不多行了!”


    玄鳞的脾气也上来了,他不悦地诘问:“就为了一件破衣裳,你跟我闹脾气?”


    “我哪有闹脾气,说两句实话都不行吗?”李青辞瘪了瘪嘴,委屈道,“我就两套寝衣,昨晚刚洗了一身还没干,这一身碎成这样,我晚上穿什么。”


    玄鳞冷哼道:“光着!正好省得我动手撕了!”


    李青辞气得一哽,抿着嘴没再说话。


    根本就讲不通,只会白费口舌。


    他起身下床,先穿好衣裳,然后一片片拾起床上的碎布,收好留着引火。


    整整一天。


    谁也没理谁。


    临睡前,李青辞拿着被冻得硬邦邦的寝衣搁在火炉边烘烤,离近了烘脸,离远了效果不行。


    李青辞轻声叹了口气。


    这时,屋里响起一声冷嗤,像是在嘲笑谁。


    李青辞不服气,学着玄鳞的样子,也冷嗤一声。


    结果,玄鳞提高音量又嗤了一声。


    李青辞也嗤。


    玄鳞再嗤。


    一连七八个回合下来,李青辞觉得嗓子不舒服,他率先败下阵来。


    玄鳞得意地哼了一声,语调上扬,听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李青辞翻了个白眼。


    幼稚!


    他放下衣裳,站起来喝水,清了清嗓子。


    然后回到火炉前继续烘烤衣裳,他拿起来才发现,刚才湿冷的衣裳已经变得干燥温暖。


    李青辞抿了抿嘴角,压住笑意。


    末了,没忍住。


    他小跑到床边,笑着扑在玄鳞身上:“你真好!”


    玄鳞冷着脸道:“我担不起,刚才还有人怪我毁他的衣裳。”


    “哎呀,是吗,我不记得了。”李青辞一脸无辜,“我只记得有人吼我,说我闹脾气。”


    “行,又开始怪我了。”玄鳞推开凑上来的人脸,冷漠道,“滚,别挨着我。”


    李青辞抱住他的手臂,耍赖道:“就不滚,早上的事都过去一天了,我们都忘了吧。”


    玄鳞哼了一声,看样子是默认了。


    李青辞摸着身上还热着的寝衣,忧心忡忡道:“我就这一身寝衣了,玄鳞,你别再给我弄坏了。”


    玄鳞皱着眉,很费解地问:“你这个衣裳就非穿不可吗?”


    李青辞点头:“人有礼义廉耻,君子正其衣冠,哪能光着身子,你看城里大街上那么多人,有人不穿衣服吗。”


    玄鳞依旧不解:“有人的时候穿,没人也要穿吗?而且,你之前在水潭时,不也就穿一条小裤。”


    李青辞反驳道:“那时候你又不经常出来,我以为你不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自然可以随心所欲,可现在你睡在我身边,又要搂着我,我总不好还光着。”


    玄鳞挑眉,掐他的脸:“你现在也是一个人,我不是人。”


    “……”李青辞沉默了,心情很复杂。


    玄鳞把他搂进怀里,手伸进他的衣服里贴着皮肉揉搓:“我想这样抱着你,这样舒服,不想隔着一层衣服。”


    李青辞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努力放松身体,把自己当作没有意识的汤婆子,供玄鳞取暖。


    可是,他没办法忽视手掌抚摸时激起的酥麻,浑身都不自在。


    李青辞索性闭上眼,催促自己赶紧入睡,等睡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结果,没多久,玄鳞抽出了手,也不抱他了。


    他疑惑道:“怎么了?”


    玄鳞声音低沉,透着一股不悦:“不抱了,浑身僵得像木头。”


    李青辞抿了抿嘴,没说话。


    身体下意识的反应,自己也无法控制。


    见李青辞沉默,玄鳞越想越气,恼怒非常:“你就这么排斥我摸你!你摸我的时候我都没嫌弃你!”


    对于玄鳞的怒声指责,李青辞愣住了,他不明白玄鳞这话从何而来:“我没有排斥你,而且我什么时候摸你了,你不要乱说。”


    “没摸我?”玄鳞简直气笑了,挥袖拂在他脸上,“你一挨着我就往我身上摸,竟然还敢否认!”


    李青辞闭了闭眼,移开脸上的袖子,笃定反驳:“我只是捻起你的衣裳摸了摸,从来没伸手进去过,我没做过的事当然要否认。”


    玄鳞挥了挥手,身上的衣裳在顷刻间隐去,他抬手拍李青辞的脸:“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我的衣裳是我的鳞片幻化的,你摸我的衣裳就是在摸我。”


    李青辞顺着眼前的手臂看过去,只见玄鳞赤身裸体坐在他近前。


    他猛地回过头,紧闭双眼,快速往外挪动,慌乱道:“我知道错了,但是不知者无罪,我不知情,以后不会了,我再也不摸你的衣裳了。”


    良好的认错态度并没有缓和玄鳞的怒气,反而惹得他更加生气,他拧着眉道:“你躲什么,给我滚回来!”


    李青辞紧贴着床边,急急道:“不、不了,我就想待在这儿。”


    声音发颤,身子发抖。


    玄鳞伸手把人捞回来,不悦道:“你怕什么,我现在是人形。”


    李青辞紧闭着眼睛,不敢伸手推拒,怕碰到不该碰的,他欲哭无泪道:“玄鳞,你快把衣裳变回来,别这样。”


    “不变,就这样。”玄鳞攥住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放,“你赶紧摸,摸完自己脱干净让我好好搂着。”


    李青辞简直被他搞崩溃了,哪有这样的人啊!!!


    太荒谬了!!!!!!


    李青辞攥手为拳,一下都不敢摸,他哀求道:“玄鳞,你别这样,没有人会这样,你这样是不对的。”


    一连几个”这样”,听得玄鳞头都大了。


    他懒得思索,直接帮李青辞做决定,挥手剥去他的衣裳。


    俩人缠抱在一起,均一丝不挂。


    第37章 你不要碰我那里。


    玄鳞搂着滑腻、温软的人,舒坦地喟叹一声。


    李青辞惊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彻底陷入崩溃,手脚并用地拼尽全力挣扎。


    “玄鳞!你放开我!这样不行!”


    玄鳞语气不耐烦:“到底哪不行了,你怎么这么多事儿!”


    李青辞抬手遮住眼睛,瘪了瘪嘴,低声道:“如果一个女妖跟我一样,身体是暖的、软的,你会这样搂着她吗?”


    玄鳞断然反驳:“当然不会!”


    李青辞嗯了一声:“那你也不能这样抱我。”


    玄鳞不以为然,反驳道:“你是公的,而且你都没有尾巴,我们又不能交尾,我抱抱怎么了!”


    李青辞眨了眨眼,内心涌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他该怎么和这个妖解释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呢。


    这时,他突然想起什么,对玄鳞道:“你先把衣服变回来,我拿样东西给你看。”


    玄鳞见他神色这么认真,也没说什么,挥手变回了衣裳。


    李青辞背对他穿好裤子,起身下床,翻出压在最底下的那个小册子,回到床上跟这只妖解释。


    他挑了一张比较含蓄、不那么露骨的图:“你看,跟是男是女无关,只有相恋的关系才能这么坦诚地抱在一起,我们那样是不对的。”


    玄鳞的眼神落在图中那个女人身上,他拿过小册子自己翻看,然后,他眉心稍稍蹙起,眼睛看向李青辞的腿间。


    小崽子是公的,只有棍,没有缝。


    玄鳞哗啦啦翻了两下就把册子丢给李青辞:“原来你们人是这么弄的,花样儿真多。”


    李青辞尴尬得简直不知道往哪个地洞钻。


    他忍下羞耻,认真跟玄鳞解释,试图让他理解人和人相处的界限。


    虽然他也喜欢和玄鳞亲近,但是他不希望在玄鳞一无所知的时候,两人模糊掉那条界限。


    他是人,他有自尊,做不到自欺欺人。


    等了片刻。


    李青辞一直没等到回应,他开口询问:“玄鳞,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玄鳞似乎是跑神了,他眯了眯眼睛,随口道:“我听了,按你的意思,那我们相恋不就可以了,这样就能抱了。”


    随意的语气,无所谓的神情,满不在乎的态度。


    李青辞定定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禁颓然,他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算了。


    李青辞放下册子,抬手掩住眼睛,手指细微地颤抖,他低声问询:“玄鳞,如果我不让你抱,你要怎么办?”


    玄鳞疑惑:“什么怎么办?”


    李青辞艰难地吞咽一下:“你会去找别人取暖吗?会剥去别人的衣裳抚摸那个人吗?”


    “你在胡说什么!”


    玄鳞听完眉心紧蹙,大为光火:“你当我是你啊!我用不着取暖!”


    “还有,我虽然是妖,但我不是傻子,更不是流氓,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不会随便脱别人衣裳,更不会摸人,你们人难看死了,身上光秃秃的,像被拔了鳞片的鱼,丑死了,我才不要摸!”


    玄鳞的语气暴躁又气愤,他指着李青辞怒声呵斥:“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烧傻了?有病!”


    李青辞放下手,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背,低声喃喃:“我也是人,我身上光秃秃的没有鳞片。”


    轻飘飘的话语一下子把玄鳞砸懵了。


    一直以来,玄鳞都很讨厌人,觉得人光秃秃的难看极了,在他眼里,李青辞也不例外,所以他很反感李青辞挨着他。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法慢慢改变了。


    玄鳞看着李青辞,眼中浮现出迷茫,很快,他就释然了:“你还凑合,虽然没有鳞片,但是没有那么难看,我已经看顺眼了。”


    李青辞听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心情复杂得让他自己都摸不着头绪。


    这时,玄鳞把他抱在怀里,捏着他的脸说:“好了,我隔着衣裳抱行了吧,真不知道你又在闹什么脾气,你们凡人心思弯弯绕绕的,真复杂。”


    明明是姿态很亲密的两个人,但是心思各异,互相都没办法理解。


    李青辞也不想再纠缠这个说不清的话题,他缓缓叹了口气,疲惫道:“睡觉吧,我困了。”


    两人依旧跟之前一样睡觉,只不过玄鳞的尾巴收敛不少,只是偶尔没注意时,尾巴尖儿会自己缠在李青辞脚腕上,松松绕两三圈,不等天亮被喊醒,尾巴尖儿就自己收回去了。


    日子一天天照常过下去,越靠近年关,天气越寒冷。


    年节当天,李青辞收拾完,给火炉添好炭火,便上床睡觉。


    床榻里侧,玄鳞闭眼睡着。


    李青辞坐在近前看他,玄鳞已经睡了半个月,他喊过几次,玄鳞没有回应他。


    这种情况持续到第五天时,李青辞害怕了,他趴到玄鳞脸前,等了好一阵,终于等到了玄鳞的呼吸。


    又虚虚贴在他胸口,有心跳,虽然很缓慢。


    李青辞长舒一口气,活着就好。


    玄鳞睡着的时候很安静,一动不动,半个月以来都没有换过姿势。


    李青辞照例分给他一半棉被,躺在他身边睡下了。


    晚间。


    鞭炮声、焰火声不绝如缕,刘正兴也放了爆竹,离得近,李青辞觉得有些吵。


    他注意着身侧的动静,等到后半夜,万籁俱寂,也没等到玄鳞的一丝动静。


    李青辞伸手摸索,轻轻握了握玄鳞的手指,呢喃一句。


    “祝君新年,百事皆如意,万事皆顺遂。”


    顿了顿,李青辞又对自己说:“李青辞,你也是。”


    月落星沉,夜色渐褪。


    新的一天又来临了。


    晚上,秦翠英来送饭,托盘上放着一碗元宵,雪白的团子浮在碗口。


    李青辞慢慢吃着,心想,秦翠英做饭的手艺不行,元宵却滚得不错,味道适中,不甜不腻。


    这天。


    天气不错,李青辞自己去了趟城里,家里的笔墨纸砚用的差不多了。


    回来的时候,刚过晌午没多久,头顶的太阳暖洋洋的,李青辞没在城里逗留。


    走久了,身上都热了,他扯开一点衣襟,稍稍缓了口气。


    等走到一半,他着实撑不住了,往路边一坐,大口喘气歇息。


    早知道就在城里歇会了,一口气走两个多时辰,着实累腿。


    李青辞低着头,在身上摸了一圈,没找到帕子,索性用手背擦了下额头的汗。


    忽地,他眼巴前多出一双黑色长靴,闪着细碎暗光的衣摆轻盈地垂在脚面。


    李青辞顺着脚,抬头往上看。


    就见玄鳞双手抱胸,眯着眼,懒洋洋地问他:“不回家,坐这儿干嘛呢?”


    李青辞一时怔愣,没反应过来,他抿着嘴没出声。


    玄鳞啧了一声,弯腰掐在他腋下,把人抱起来,转身朝家走:“去城里怎么不叫我?”


    李青辞搂着他的脖子,跟他紧紧贴着脸:“玄鳞,你终于醒了。”


    “嗯。”玄鳞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透着一股懒劲儿。


    李青辞瘪着嘴抱怨:“你睡了好久,这都正月二十三了。”


    玄鳞分不清李青辞说的这些月份日子,只觉得没睡够。


    他捏了捏李青辞的腰,低笑道:“就眯了一会儿,哪就久了,瞧你这脸耷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


    李青辞闻言一哽,气得薅他头发:“你说话真难听,你这样说话对人来说是很不吉利的,哪有人把死挂在嘴边的。”


    玄鳞不以为意:“嘴上说说而已,这有什么的,又不会真死。”


    “不行。”李青辞捂他的嘴,“你以后不许再这样说。”


    玄鳞闷闷嘶了一声,拨开他的手,抬手扇在他屁股上:“李青辞,你胆儿又肥了是吧,现在都敢捂我的嘴!”


    李青辞不服气:“可是你经常捂我的嘴。”


    玄鳞挑眉,冷嗤:“怎么,你想反天?还敢跟我比,下来自己走!”


    玄鳞弯腰,作势要放下他。


    “不要。”李青辞挂在他身上,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腰,“我不想走了,好累。”


    玄鳞冷哼一声,没再计较。


    李青辞单手搂着他脖子,另一只手拨弄他头顶的头发,把一缕凌乱的头发拨正。


    视线被挡住,玄鳞抱着人觉得有哪里不对,他手掌往下,顺着李青辞的大腿往下摸,诧异道:“小崽子,你是不是变长了?”


    李青辞动了动腿,笑道:“是啊,不过,我这叫长高了。”


    玄鳞哼笑一声,拢着他的脑袋按在一边肩上:“好好窝着。”


    “好,知道了。”李青辞老老实实地枕在他右肩。


    没一会儿,困意涌了上来,李青辞慢慢睡了过去。


    见他睡得这么沉,玄鳞也觉得困了,他放慢步调,眯着眼,懒散地走着。


    等回到屋里。


    玄鳞来到桌前坐下,掏出李青辞的笔墨纸砚搁在桌上,随手抽出一本书翻看。


    李青辞趴在他怀里熟睡,偶尔,脑袋蹭着他的脖子。


    没一会儿,玄鳞扬手一扔,书籍悄无声息地落在原位。


    他双臂圈紧怀里人的腰身,闭上眼打算再眯一会儿。


    这时,李青辞醒了。


    他揉着眼睛坐直身体,嘴里轻声咕哝:“玄鳞,到家了吗?”


    睡意被打散,玄鳞神色不爽,低嗯一声。


    李青辞用力眨了眨眼,等视线清晰后,才发现他们坐在椅子上。


    “我睡懵了。”李青辞抿嘴笑了笑,按着玄鳞的肩往下滑,想站起来。


    玄鳞摁住他:“别动。”


    他不明白:“怎么了?”


    这时,头顶压上来重物,玄鳞的声音响在他耳畔:“让我抱着眯一会儿。”


    李青辞撑着脑袋没动,任由玄鳞下巴垫在他头上,诧异道:“你刚醒,还困啊?”


    “……嗯。”玄鳞声音很低,又沉。


    耳朵边麻麻的,不太舒服,李青辞伸手揉了揉。


    接着,静谧的屋内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是李青辞的肚子在叫。


    玄鳞皱起眉头,伸手去摸他的肚子:“怎么没吃饭?”


    李青辞开口解释:“吃了,在城里买了一个烧饼,只不过又饿了。”


    玄鳞啧了一声,伸手把人推开:“去吃饭。”


    “好。”李青辞从他身上下来,转身朝厨房走。


    等李青辞吃完饭回来,发现玄鳞又躺在床上睡了。


    他趴在床边默默看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失落,都好久没跟玄鳞说话了,早知道回来的路上就不睡了。


    李青辞低头扣着手指头,努嘴轻轻叹气。


    “又耷拉脸干什么?”玄鳞瞥他一眼,抬手搭在额上。


    李青辞惊喜道:“你醒了?”


    玄鳞哼了一声:“正想眯会儿,让你给我叹醒了。”


    李青辞抿了抿嘴,小声道:“对不起,你睡吧,我去看书。”


    他刚打算站起来,手臂就被拽住了,玄鳞猛地一扯,他不受控地倒在床上。


    随即,玄鳞从身后压着他,下巴又压在他头顶,用一种无奈又略显烦躁的口吻说话。


    “小崽子,你为什么是人呢,要是妖多好,妖没有这么麻烦,可以让我抱着好好睡一觉。”


    对于这番话语,李青辞不知道说什么。


    他是人,对玄鳞来说他很麻烦,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既定事实。


    李青辞没有回答。


    玄鳞又继续说了下去,低沉的声音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哪怕是条最低等的小水蛇也好,我可以一直给你喂血,你总会长大的,会长得很长,到时候缠起来会很舒服。”


    玄鳞语气里的向往,李青辞听出来了,他敛着眼皮,没有说话。


    玄鳞缓缓道:“最好是条母——”


    话语顿住了,玄鳞将李青辞翻过来,在他身下摸了摸,低喃道:“算了,公的也行,人……也凑合。”


    李青辞僵住了。


    他没听见玄鳞在说什么,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腿间,怔愣着没反应过来,须臾,他脸颊猛地一下烧了起来。


    他一把推开玄鳞,羞恼道:“你怎么老这样!”


    玄鳞不明所以,诧异道:“我哪样了?”


    李青辞翻身趴着,心里委屈又难堪:“你不要碰我那里。”


    玄鳞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不以为然道:“至于吗,就算我碰两下又怎么了,我不能碰你吗!”


    “不能,人不能这样。”李青辞声音发闷。


    玄鳞挑了挑眉:“我又不是人。”


    “再说了,又没碰疼你,也不会掉块肉,事儿真多!”


    李青辞不理他,趴着一声不吭。


    这时,玄鳞揪住他的耳垂揉捏,还笑得促狭:“耳朵这么红,摸着又热,你是又害羞了吗?还是……”


    玄鳞故意停顿一下。


    李青辞僵着身子,下意识屏住呼吸。


    下一瞬。


    玄鳞低下头,嘴巴贴在他耳边,调笑道:“还是又思春了?”


    轰的一下,李青辞的理智随着这句话被炸得七零八落,懵了好一会儿。


    李青辞抿了抿嘴,心里委屈,还有一股怨恨。


    为什么玄鳞可以这么坦然自若地调侃他。


    为什么他要是这副没出息的样子。


    闭了闭眼,李青辞脸上的红潮在刹那间褪去,他翻身坐起,面色如常地看了玄鳞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下床。


    玄鳞愣住,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茫然和无措。


    很快,那些情绪转瞬即逝,他看着李青辞的背影,心下烦躁,对李青辞那种淡漠的态度很不爽。


    他起身来到李青辞身边,拧眉道:“你又怎么了?又闹什么脾气!”


    李青辞低着头,内心很无力,他颓然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试图去解释。


    说什么呢?


    说什么玄鳞也不会理解,就像李青辞无法理解玄鳞的想法和行为。


    反过来也一样。


    李青辞越来越能清晰感受到,人和妖的不同在哪里。


    不过,感受到又怎么样,只会徒添困扰,不如糊涂一点。


    李青辞抬起头,伸手抱住玄鳞的腰,额头抵在他肩上,轻声说:“没怎么,就是渴了想下床喝水。”


    玄鳞狐疑:“是吗?”


    李青辞用脑袋撞他:“是。”


    “行吧,现在脾气真大,说不得碰不得,稍不注意就耷拉脸。”玄鳞语气抱怨,还掺杂着一股无奈。


    他抬手召来一杯水,递在李青辞嘴边:“喝吧。”


    李青辞接过茶杯,先朝他笑了笑,然后低头喝水。


    一杯水饮尽,玄鳞拢着他的脑袋问:“还喝不喝?”


    李青辞摇头。


    玄鳞抬手,将茶杯放回原位,低头看人时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小崽子已经长到他的下巴了。


    他掐在李青辞腋下,拎着人仔细掂了掂,不由得笑了起来:“又重了不少,长得不错。”


    很欣慰的语气。


    李青辞听完心情很复杂。


    因为他觉得这语气似曾相识,像是他娘临终前,靠在床头摸着他的脑袋,说他又长高了,又像是陈静婉抱着笑笑,说它换毛后长得很快。


    李青辞郁闷地晃着悬在空中的两条腿,低嗯一声。


    接下来的天气越来越暖和,桃红柳绿,草长莺飞。


    李青辞带着自己编织的草帽,坐在河边钓鱼。


    虽然这草帽他学了很久,但是编出来的成品一般,帽檐没什么支撑力,软塌塌的耷拉在眼前,很挡视线。


    索性他是在钓鱼,看不清也没关系,手里有数就好。


    天热了,水边的蚊虫也多了起来,李青辞感觉腿上又被咬了一口,他生气地在周身乱挥,一边挠腿,一边去看玄鳞。


    越看越羡慕。


    此时,玄鳞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一股水流上,身下的水异常听话,弯成躺椅的模样,这么久了,一滴都没有掉下来。


    没多久,李青辞腿上又被咬了一下,他一把放在鱼竿,朝玄鳞走过去。


    揭开他脸上的草帽,抱怨道:“玄鳞,你能只放出一点气息吗?把那些蚊虫吓跑就好,它们咬得我好痒好难受。”


    玄鳞眼都没睁,冷声拒绝:“不能,到时候你钓不上来鱼,又要怪我影响你。”


    之前数次钓鱼,李青辞总钓不上来鱼,他是完全按照韩水谚说的做的,用的鱼饵都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新鲜蚯蚓。


    他拿着鱼竿很少动弹,也没跟玄鳞说话,不可能钓不上来鱼。


    既然他没问题,那问题一定是出在旁人身上,一定是因为玄鳞在他身边。


    “不是我怪你,而是就是你的原因,那次跟你说了让你彻底收敛气息,然后我立刻就钓到鱼了。”李青辞一边用力抓自己的胳膊,一边为自己辩解。


    玄鳞嗤之以鼻,冷笑一声。


    李青辞薅住他一缕头发晃着,恳求道:“求求你了,我真的被咬得很难受,都快挠出血了。”


    可怜巴巴的语气,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玄鳞终于大发慈悲,撩开眼皮瞥他一眼。


    李青辞立刻把自己抓红的手臂伸到他眼前,博取同情。


    玄鳞抬了抬手指:“行了,玩去吧。”


    “哇!玄鳞,你真好!”


    李青辞略有些做作地夸赞,悄悄伸到他身下揪了一小汪水,猛地洒在他脸上,然后立刻大笑着跑开。


    “李青辞!”玄鳞语气咬牙切齿。


    李青辞头也不回,张嘴就认错:“好了好了,别气了,我知道错了。”


    语气透着一股明晃晃的敷衍。


    玄鳞深深吸了口气,拿着草帽遮在脸上没再搭理。


    李青辞开心地回到鱼竿前,继续钓鱼,没有蚊虫侵扰,他觉得舒心极了。


    从过了晌午开始下竿,这都快日落了,鱼篓里就两条手指长的小鲫鱼。


    李青辞不禁挫败,蹲在鱼篓前唉声叹气,怀疑是不是玄鳞那股气息给鱼都吓跑了。


    这时,他鱼竿猛地一沉。


    有大鱼上来了!


    他赶紧站起来提竿,是一条足有臂长的青鱼!


    “哇!”李青辞不由得惊叹出声。


    接下来,他一下竿就有鱼咬钩,钓上来的鱼五花八门,个头还大,他那个鱼篓都盛不下了。


    到这种时候,他再傻也猜出来了。


    他郁闷地把刚钓上来的黑鱼扔进水里,看着玄鳞控诉:“你干嘛呀?你这算是作弊。”


    玄鳞没回答,手指还在无意识轻抬,一条香鱼咬住沉在水里没有饵的鱼钩,眼看着就要把鱼竿拖下水。


    李青辞赶紧丢下鱼篓,两步蹿过去,一把拽住鱼竿。


    他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放生钩上的鱼,收好鱼竿和鱼篓,朝黑色身影大喊:“玄鳞,你别弄了!”


    这声高呼,惊回了玄鳞的意识。


    他困乏地眨着眼睛,掀开眼皮去看,就见李青辞一身怨气地蹲在他身边瞪他。


    玄鳞诧异道:“怎么了?”


    李青辞挫败道:“以前我钓的鱼,是不是都是你放的?”


    话音落地两瞬,玄鳞才反应过来,刚刚迷迷糊糊的忘了遮掩,眼下被发现了。


    他嗯了一声:“不全是,那些指甲盖大的鱼,不是我放的。”


    李青辞听完更挫败了,小声反驳道:“也没有那么小,比指甲盖大多了,最起码有半个手掌大。”


    “……嗯嗯……有有,大,真大。”玄鳞闭着眼,懒懒地敷衍。


    李青辞气得一哽,一脑袋撞在他腰上,握紧拳头捶他的腿。


    玄鳞低笑一声,揽着他的腰,把人抱在身上,下巴压在他头顶蹭了蹭。


    李青辞缩着手脚没敢乱动,询问道:“这水会被压塌吗?会沾湿我的衣裳吗?”


    “不会,安心窝着。”


    李青辞哦了一声,放松身体趴在玄鳞身上。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捻住玄鳞的衣袖搓着,揉搓好一会儿才发现,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揉搓。


    他觉得鳞片幻化出来的衣裳也是衣裳,而且就算摸鳞片也没什么,就像他以前摸笑笑的毛,摸鸡鸭的羽毛。


    皮毛而已,跟人的衣裳应该是一样的。


    而且他摸的时候,玄鳞一脸坦然,没有一丁点难受和不自在,所以他摸得心安理得。


    此时,橙红的夕阳倒影进河水里,归林的飞鸟从他们头顶划过,鸣叫声很清亮。


    李青辞艰难地转动脑袋,仰头去看。


    是一对飞鸟,上下翻飞,离得很近。


    玄鳞忽地开口:“想吃?我给你弄下来。”


    “不不!”李青辞连忙开口拒绝,生怕说晚一瞬,俩飞鸟就回不了家了,“今天弄了这么多鱼,都够吃好多顿了。”


    玄鳞闻言从鼻子哼出一声:“再给你那俩小朋友分分,也剩不了几条。”


    李青辞笑了笑,抓住他的手攥着,好奇道:“静婉快生了,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玄鳞道:“跟你一样,公的。”


    “啊?”李青辞听完愣住了,惊诧道,“你怎么知道?”


    玄鳞语气随意:“她一进门我就察觉到了,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那是两个月前,陈静婉和韩水谚来给李青辞送咸鸭蛋。


    李青辞搓了搓手:“你怎么不早给我说,这样我也少好奇俩月。”


    玄鳞道:“你又没问我。”


    李青辞还是很惊讶,感叹道:“我也没想到你还能看胎像,不用把脉就能看出男女,太神奇了!”


    玄鳞好笑道:“阴阳两气,一眼就能分辨的东西,有什么神奇的,大惊小怪。”


    随即,他又道:“等以后你媳妇怀孕,我第一时间告诉你男女,省得你好奇。”


    李青辞脸上的惊叹僵住,他缓缓低下头,没有作声。


    四周一时沉默。


    “不行!”玄鳞突然坐直,低喊一声。


    他双手捧起李青辞的脑袋,盯着他说:“你不能有媳妇,更不能有孩子,现在别人家的媳妇孩子你都这么上心,等你有了自己的,肯定会把我撇在一边,以后冬天谁还给我暖床。”


    李青辞脑袋被固定住没办法点头,他只好用力眨眨眼,认真道:“我不会有媳妇孩子,只有你。”


    “这还差不多,算你有良心。”玄鳞揉了揉他的脸,伸手把人圈紧。


    像是凶兽在禁锢自己的猎物,又像是在守护自己的宝贝。


    这天。


    李青辞钓完鱼回来,趁天还亮着,挑了几条刺少的鱼,给陈静婉送过去,她刚生产完,需要多喝点鱼汤。


    临走时,韩水谚给他装了半只收拾好的公鸡,还有一篮子笋,让他回去一起炒了吃。


    李青辞提着东西站在屋里,一时陷入两难。


    这几天秦翠英告假,回家照顾刚出生的孙女,虽说他也能做些简单吃食,炖汤、煮粥都可以,但是炒菜对他来说还是有些难度。


    现在天热,东西不能放,李青辞想了想,提着东西去了厨房。


    他先用废纸引火,锅热的时候,他回想着韩水谚做饭的步骤。


    先往热锅里倒油,然后把姜片、葱白和花椒放进去,结果轰的一下,锅里噼里啪啦炸开了。


    像是过年放的爆竹,那叫一个红火热闹。


    李青辞没躲开,溅出来的油星子喷在他裸露的胳膊上,给他烫得龇牙咧嘴。


    他胡乱搓了两下胳膊,赶紧拿着铲子翻炒。


    没成想,锅里又炸开了。


    这时,他手里的铲子突然被夺走,玄鳞薅着他的衣领把他往门口推。


    “哪凉快待哪去!”


    李青辞抿嘴,哦了一声,站在门边没离开,看着玄鳞做饭。


    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李青辞不禁怀疑自我,到底他和玄鳞谁才是人。


    “玄鳞,你以前经常做饭吗?”


    玄鳞引着鸡肉倒进锅里,头也不抬道:“我都不吃饭,做哪门子饭!”


    李青辞诧异道:“那你炒菜这么熟练?”


    “这玩意多简单,看一眼别人怎么做的,不就会了吗。”


    李青辞:“……”


    当他没问。


    很快,厨房里弥漫着一股焦香味,李青辞坐在灶前烧火,他看着眼前拿着铲子翻炒的男人,突然恍惚一下。


    好像寻常夫妻都是这样的,像陈静婉和韩水谚,一个做饭,一个烧火。


    这时,他突然眉心一凉,玄鳞往他额头弹了滴水,他摸着额头问:“怎么了?”


    玄鳞啧啧:“再添柴,就糊锅了!”


    “真不知道你是来帮忙的,还是来添乱的,明明我抬抬手指头就能解决的事,非要弄这么麻烦,看看你那俩脏爪子!”


    一连串烦躁又无奈的话语,听得李青辞莫名想笑,他看着自己手上沾染的黑灰,笑道:“没事,洗洗就干净了,而且我想和你一块做饭。”


    玄鳞闻言顿了顿,随即哼道:“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美名其曰还和我一块做饭,你连火都生不好,一会大一会儿小。”


    被这样指责,李青辞也没不高兴,反而开心地抿嘴一笑:“熟能生巧,做多了就好了,以后会熟练的。”


    “行行,你总有歪理。”玄鳞敷衍两句,开口指使人,“去洗手,等着吃饭。”


    李青辞站起身:“好!”


    屋外夕阳已尽,凉快不少,今夏多雨,这都五月初了,天气还不算很炎热。


    不过坐在火前还是挺热的,李青辞洗手时顺便洗了把脸,甩干水珠,朝屋里去。


    桌上摆着一盆热腾腾的竹笋炒鸡,还有四个热馒头。


    李青辞嗅了嗅,好香!


    色相也好,肯定很好吃。


    一旁,玄鳞皱着眉,一脸不郁地理着自己的袖子,朝他开口:“我出去洗个澡,顺便泡会儿水,过两天回来。”


    李青辞拿筷子的手一顿,顷刻间,食欲散了个干净,他立刻站起来走到玄鳞身前,闷闷道:“早知道就不让你做饭,这样你就不用洗澡。”


    玄鳞哼笑一声,弯腰拍了拍他的脸:“别臊眉耷眼的,听话,好好吃饭。”


    李青辞提起嘴角,露出一个比哭好看不到哪去的笑来,他伸手抱住玄鳞的腰:“稍微洗洗就行了,不要太久,好不好?”


    “真是鼻涕虫成精,过两天就回来了。”玄鳞捧着他的脸揉了揉,将人按在桌前,“吃你的饭吧,我走了。”


    脸上的温凉消失,李青辞怔怔看着门口,心里不可避免地怅然若失。


    他越来越舍不得玄鳞,每次离开他都会难受,做不到麻木和坦然。


    李青辞瘪了瘪嘴,转过头,看着桌上已经放凉的饭,心里更难受了。


    不过,好在人很快就回来了,他等着就行。


    第38章 (一更) 玄鳞,你在吗?我很想你。……


    夜色深沉。


    玄鳞没了顾忌,他化成原形在黑暗中飞行,就近的河流都没什么灵气,他往远飞了一段,找了条清澈的大江,沉入其中。


    他抻直身躯,缓缓翕张鳞片,清凉的水流从身边拂过。


    渐渐,玄鳞感觉困意汹涌,浑身透着一股疲惫,彻底睡过去前,他突然想起来,他这是又要蜕皮了。


    要完整蜕完皮,打盹的功夫不够,会彻底睡过去,可能要花点时间。


    过两天没办法回去看小崽子,估计要再多个两天。


    想到这儿,玄鳞不由得笑了起来,到时候小崽子一见到他,肯定会满眼惊喜地扑过来,搂住他的腰朝他抱怨。


    不,应该说是撒娇。


    没有角、软乎乎的脑袋撞在他肩上,委屈地说他怎么才回来。


    困意愈发浓烈,玄鳞合上眼睛,敛去眼底笑意,彻底沉睡过去。


    而在他闭上眼的一刹那,李青辞冲出家门,大步朝山上跑去。


    天边刚亮起熹微,路边草叶上还挂着白霜,李青辞闷头跑着,中间一口气没歇,一直跑到水潭边才停下。


    李青辞望着积了一层泥沙的潭底,内心还抱着一丝希望。


    “玄鳞!玄鳞!你在吗?回答我一声。”


    一片沉默。


    李青辞一跃而下,快速游到潭底,冰凉的潭水冻得他直发抖,他双手并用刨开泥沙,希望能看见黑色。


    可是泥沙扬起,视线昏暗,仍挡不住金灿灿的光辉。


    没有。


    玄鳞不在这里。


    李青辞失魂落魄地坐在岸边,内心陷入绝望,他从夏天等到秋天,秋天过完了又要迎来冬天。


    玄鳞一直都没回来。


    四个月零七天。


    玄鳞从来没有离开这么久过,到底去哪了!


    李青辞捂着脸失声痛哭,为什么还不回来,不是说好了过两天就回来吗!!!


    是嫌他麻烦,不想要他了吗?


    还是在他这里待腻了,在外面遇见了新鲜的人和事?


    李青辞近乎自虐地胡思乱想,冷风一吹,冻得他思绪都僵住了。


    他不知道去哪里找玄鳞。


    他只知道玄鳞的名字,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不知道籍贯、年纪、家住哪里,甚至没猜出来玄鳞到底是什么。


    一个妖的家在哪里,他会去哪里,李青辞真的想不出来,一点都想不出来!


    他除了留在原地等待,没有一丁点办法。


    等到眼泪流干,脑袋昏昏沉沉时,李青辞穿着一身潮湿的衣服,魂不守舍地下山。


    脚步虚浮,像是无法投胎转世的孤魂野鬼一般,独自飘荡在山林间。


    脚步越来越沉重,又一次眨眼,眼皮合上却没有再睁开。


    李青辞身体一软,昏倒在路上,打着旋的冷风从他身边吹过,带走他为数不多的体温。


    浑身疲惫不堪,意识浑浑噩噩。


    ……


    李青辞艰难地眨动沉重的眼皮,鼻尖萦绕着一股清苦的草药味,他抿动嘴唇,后知后觉地发现满嘴苦涩。


    “青辞,你可算醒了!”


    宋仁良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搭脉,又在他额头摸了摸:“终于退烧了,算是挺过去了。”


    李青辞只觉脑袋艰涩,像三岁稚子推磨,根本转不动。


    他很吃力地理解宋仁良的话,缓了片刻,才明白他目前的境况。


    心中无法自抑地生起一股希冀,他睁大眼睛看着宋仁良,近乎是一种祈求的目光:“宋大夫,谁送我来的?”


    李青辞一边说一边张望,快速扫了一圈,发现他躺在床上,而不是窝在谁的怀里。


    宋仁良轻叹一声:“是韩家村的韩永柱,他上山砍柴,见你在路中间躺着,浑身烧得滚烫,便回村喊人,韩水谚赶着骡车把你送来的。”


    “你知道吗,你整整烧了三天两夜,中间喂了十一剂汤药,烧退了又起,反反复复,也不认得人,如今可算清醒过来了。”


    说着,宋仁良不禁后怕:“要是你再晚送来两三个时辰,恐怕就要活活烧死了。”


    李青辞怔愣地望着屋顶,没有说话,又陷入了绝望。


    宋仁良端着一碗粥,扶着他坐起来:“先吃点东西。”


    “好,谢谢宋大夫。”李青辞闭了闭眼,抽离那股情绪,坐起来慢慢喝粥。


    宋仁良道:“送你来的那小子,他家里还有媳妇孩子要照顾,没办法守在这儿,刘正兴刚走不久,见你病得惊险,怕你挺不过来,去给你爹写信了,说明天再过来。”


    “索性你也没事要做,再住两天,等彻底好了再回家。”


    李青辞没什么意见,点头说好。


    晚间,宋仁良做好饭,喊他一块吃。


    李青辞在身上摸了个空,抿了抿嘴道:“我没带钱,诊金等我回家后给你送过来。”


    宋仁良笑着摇头:“韩小子付过了,给的是一颗小金珠,跟你那个哥哥一样,都挺大方。”


    李青辞一怔,手指不由自主蜷缩一下。


    他低下头,轻嗯一声。


    宋仁良见状叹了口气,他是大夫,能看出李青辞忧思过重、郁结于心。


    前两次,都是他那个哥哥送他过来,一直抱着不松手,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生怕自己的床弄脏了李青辞。


    可这次李青辞病成这样,他那个哥哥却并未露面,再加上李青辞又一副神思恍惚、失魂落魄的样子。


    又叹了口气,他摸着李青辞的脑袋,轻声询问:“你那个哥哥离开了?”


    李青辞咬着嘴里的软肉,闷闷嗯了一声。


    “青辞,他和我们人不一样,走了也好。”


    李青辞闻言惊讶,眼睛睁大稍许。


    宋仁良笑道:“他那个长相和气势哪像凡人,我好歹看了几十年的人,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他年少时,经常进深山采药,曾经也遇见过妖。


    “不是彻底走了。”李青辞反驳,“他出去洗澡泡水,说过两天就回来,可能有事绊住脚,再等几天就回来了。”


    宋仁良闻言,不禁心生怜悯,与妖相比,人的寿命何其短暂。


    他十二岁那年,第一次随父亲进深山采药,从一个陡坡跌下来时,一个从天而降的姑娘接住了他。


    那是个心善又貌美的兰花妖,看上去不过二八年纪。


    兰花妖跟他说,这里没有他要找的草药,让他去别地,她要睡觉。


    临走前,兰花妖给了他一片兰叶,说让他好好治病救人,也能分给她一些功德。


    然后一阵风吹来,把他送到了山脚。


    他当时大为惊讶,世上怎会有如此奇事!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山口的小路,久久不能回神,感觉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可是手里握着的冰凉兰叶又不是假的。


    直到他父亲着急忙慌地跑下山,抱着他探查,急切询问他有没有受伤,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将这番奇遇如实告诉父亲,父亲听完并没有如他所想的惊讶,而是松了口气,说他小子有福气,押着他朝着深山磕了三个头。


    原来他爹曾经进深山采药也遇见过妖。


    回到家中,他将兰叶磨成粉入药,救了数十个濒死的病人。


    后来,他数次进深山,想寻找那个兰花妖,可惜始终未见其踪。


    渐渐的,他老了,体力越来越差。


    五十五岁那年,他最后一次进山采药,临走时,他忽然闻见一股芳香。


    只见远处一片芳草地上,一位二八少女伸着懒腰站起身来。


    正是那个兰花妖。


    兰花妖冲他笑了笑:“小子,又是你啊!”


    小子。


    他闻言一愣,低头看见自己霜白的胡子,摸着自己沟壑的眼尾,顿觉岁月无情。


    他开口解释:“我今年五十五岁,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兰花妖秀眉轻蹙:“才五十多,这么小啊!”


    他哭笑不得。


    兰花妖遥遥一指,一瓣兰花落在他眼前,紧接着他快速朝山下飞去。


    耳边回荡着兰花妖的轻笑声。


    “小子,多亏你,我才能睡个好觉,送你一瓣花。”


    他回去后,并未服用那瓣兰花,而是喂给了重病的父亲。


    父亲喝完药汤,渐渐好转起来,又多活了四年才寿终正寝。


    如今他六十三岁,已经没有那个体力再进深山,也无缘再见那位兰花妖。


    六十岁已算高寿,可他这一生也不过只见了那妖两面。


    不过,他并未打击李青辞,而是顺着他说:“嗯,说不定哪天就回来看你了。”


    李青辞终于露出一点笑模样,点头道:“我知道。”


    玄鳞一定会回来的,李青辞是如此坚信。


    下半晌,屋外下起了磅礴大雨。


    李青辞还没好全,又在医馆待了三天,彻底退烧后,正巧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他便离去回家。


    走到城门口时,城门口的难民起了争执,闹哄哄一片,根本无法过人。


    李青辞远远站在一边,等着事态平息。


    这些难民是从临县过来的,他们那的堰口偷工减料,暴雨第一天就决了堤,整个县淹了半数,无数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而这些人已是幸运,很多人被洪水冲走,不见尸骨。


    等了半个时辰,县衙来人驱赶,在刀刃的威迫下,城门口畅通无阻。


    天色还早,李青辞不急着走,缀在人群后慢慢前行,眼神落在那些难民身上时,想起了他的外祖父、外祖母。


    最后一次见这两位长者,是他五岁那年。


    他母亲三月离世,父亲外出办差,那时,天气越来越炎热,棺椁无法停留太久,即使发了急信,父亲也要月余才归,便由祖母做主,将母亲下葬。


    母亲离世两月有余,父亲才归家,这时才给外祖父、外祖母寄信,等他们接到信往进京城赶,正值夏末秋初,这时节连绵多雨。


    他们抱着他去母亲坟前,只在京城逗留两天,便乘船返乡,途中遇上洪水,船毁人亡。


    又是一场死别。


    李青辞抬眼望向远处群山,步履极慢地往回走。


    到家后,屋里空无一人。


    他坐在床上,摸着那张毯子,冰凉的温度让他平静下来。


    玄鳞或许只是找到了一片好水,正在睡懒觉,等他睡醒就会回来。


    他只需要待在家里等着就好。


    李青辞将毯子放在枕头边,慢慢睡了过去。


    日子还要照常过下去。


    李青辞每天清早会去山上,绕着水潭转几圈,呢喃轻语。


    玄鳞,你在吗?我很想你。


    良久。


    好吧,又不在。


    这天清晨,他推门出去,入目一片银白。


    下雪了。


    李青辞拢着衣襟,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意,心想,这么冷的天,玄鳞该回来抱他睡觉了。


    晌午,屋外响起脚步声。


    刘正兴站在门口,轻喊一声:“少爷,老爷来信了,是寄给你的。”


    “进来,信搁在桌上就行。”李青辞并未抬头,继续作画。


    刘正兴见状,踟蹰片刻,良久,他未发一语,转身离去。


    少爷是走是留,他听命就好,探听再多也没用。


    李青辞作完画,轻轻抖了抖,很快,墨迹干去。


    他拧眉看了几瞬,叹了口气,揉成一团搁在抽屉里。


    还是不像。


    他揉了揉酸软的手腕,拿起那封信拆开,随意扫了一眼便扔进了火炉里。


    他爹让他归京。


    突然窜起来的火焰,很快又归于沉寂。


    次日晌午。


    刘正兴过来询问:“我今日进城,少爷若是要寄信,我可代劳。”


    李青辞道:“我就不写了,你添句话,就说我摔断了腿,不良于行,已落下终生残疾。”


    刘正兴闻言大惊:“什么!少爷你这是?”


    李青辞抬眼看他:“照我说的做。”


    刘正兴连连摆手:“不行,这不是蒙骗老爷吗,万一被发现……不行,少爷,你不能这么做。”


    李青辞觉得好笑:“你这是头一次骗他吗,他寄给我的钱都花哪了,还需要我再重申吗?”


    “我的大少爷啊,话不能这么说。”刘正兴简直有苦难言,他虽然贪污些银钱,但是不好对账,也没造成什么恶果。


    可眼下,他若是说李青辞残废了,这后果太严重了,谎话也太容易揭穿。


    李青辞平静地看着他:“放心写,不会被拆穿的。”


    他爹一向功利,本就对他不喜,如今他成了一个残废,已是弃子,他爹更不会上心。


    这时,刘正兴也转过弯来,将近十年,老爷对少爷不管不问,如今还是他寄信说少爷得重病恐有性命之忧,这才回了封信,可见老爷薄情。


    若是老爷得知少爷成了瘫子,那……


    刘正兴犹疑道:“少爷,回京城多好,你这么做会断了这条路,万一将来后悔……”


    “照我说的写。”李青辞只说了这一句。


    刘正兴收起满腹的话,转身离去。


    等回到房里,刘正兴拿起笔,犹豫良久。


    他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养老钱也攒够了,他没有那么贪心。


    能过这么多年的舒坦日子,都是因为李青辞的缘故。


    如果李青辞回京,他会失去源源不断的银子。


    但,他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多少还有一分良心。


    李青辞在这里没有父母亲族,无人照应,这都十八了,也没人张罗婚事,若是他继续留在乡下,必是蹉跎一生。


    思及此,刘正兴没再犹豫,提笔书写。


    说来可笑,人的良心总是那么不合时宜。


    需要时,他袖手旁观。


    不需要时,他又非要施舍一二。


    因着刘正兴寄信,说李青辞意外摔断腿,不良于行暂不能返京,恐落下终生残疾。


    开了春,李青辞父亲续娶的夫人高琼枝,携其女李巧妤归乡祭祖,随行的还有一位大夫。


    得知一行人已经到了家门口,李青辞满心无奈地看着刘正兴,刘正兴避开他的视线,低头不语。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高琼枝回来本该住在正房,可他是继子,又临近及冠,住了多年的正房不好再叫她居住,而且他也不想折腾。


    李青辞摁了摁眉心,吩咐道:“把东厢房收拾出来。”


    刘正兴立刻应声:“是,我这就去。”


    李青辞心里忍不住直叹气,也不知道他这位继母什么时候回京。


    家里没有丫鬟,秦翠英端着托盘上茶,见到这位贵气雍容的夫人,端的一脸无措,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李青辞见状,走了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托盘,低声道:“你去备饭,少放三成盐。”


    秦翠英连声答应,忙不迭走了。


    李青辞走到高琼枝近前奉茶:“夫人一路舟车劳顿,本该早备吃食热汤,饭后请您上房安歇,但您没提前写信告知,到了家门口我才知晓,故有所怠慢。”


    高琼枝抬眼,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接过茶杯浅啜一口,随即放下茶杯。


    虽然李青辞语气谦卑,言辞周到,但是话里话外都透露着指摘之意,这是说她不提前打招呼,来得太过突然。


    因此,高琼枝只淡淡嗯了一声,并未接话。


    李青辞也没再多言,起身坐在正堂另一边。


    高琼枝今年二十五岁,只比他大了七岁,怀里抱着的小姑娘才五岁。


    对着年轻的继母幼妹,李青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眼观鼻鼻观心,低头看着自己脚尖。


    正堂一片沉默。


    这时,高琼枝带来的丫鬟悦言,轻步走了进来,俯身在高琼枝耳边低语:“夫人,厢房收拾好了,我抱小姐去歇息。”


    高琼枝没同意,轻拍李巧妤的手背,把她唤醒。


    “娘~我好困。”李巧妤声音糯糯的,肉肉的拳头揉着眼睛,直往高琼枝怀里钻。


    高琼枝轻声道:“等会再睡,先给长兄见礼。”


    见小姑娘困得不行,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李青辞出言打断:“不必,不用这些虚礼,抱小姐去睡觉吧。”


    随即,李青辞站起身来,他着实不想客套:“夫人请便,我与人有约,暂不奉陪,您有事就吩咐刘管家。”


    说完,他也不管这位继母怎么想,转身就离开了。


    她一个贵夫人还带着幼女,在乡下待不了多久,最多也就清明,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打交道了,李青辞懒得费心客套。


    待他远去,高琼枝抱着女儿轻哄,片刻后,她抱着熟睡的女儿坐在东厢房的榻上。


    屋里陈设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悦言拿着帕子仔细擦洗桌子,开口抱怨:“夫人,您怎么不提前写信,也好让他们收拾一下,这屋子墙角的灰尘都没扫干净,可怎么住啊!”


    高琼枝放下女儿,挽起袖子,跟她一块收拾:“提前说,有了准备,还怎么看出端倪。”


    悦言一愣,压低声音道:“您是想看这位大少爷?”


    高琼枝嗯了一声,随意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悦言顿住,想了想才道:“只能观其表,穿得简单,衣裳都是粗布,鞋子有明显磨损,步履轻盈,可见其经常走路,模样很周正,身形挺拔,算是个好看的人。”


    高琼枝听完莞尔一笑,在她脑袋点了一下:“我是问他行事?”


    悦言沉吟片刻:“就见一会儿,这哪能看得出来,不过,这位大少爷眼神清亮,气质虽谈不上温和,但也不冷冽,言语间不卑不亢,您这猝不及防回来,他不惊讶,也不客套,很坦然的样子,应当是个随性之人。”


    高琼枝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摔断腿的事应该是个幌子,她没说旁的:“赶紧清扫,晚上好安寝。”


    “是,夫人……”悦言有气无力地回答。


    ……


    这厢。


    李青辞在水潭边一直坐到下午,伸手轻轻搅水。


    玄鳞,你在吗?


    一片沉默。


    好吧,又不在。


    直到快日落,再不下山就天黑了,李青辞才慢吞吞地归家。


    刚踏进大门口,听着内院传来的清脆童声,李青辞忍不住腹诽。


    他那个爹怎么想的,竟然让年轻妇孺独自归乡,而且家中还住着他这个快成年的儿子。


    李青辞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快步越过厢房,径直走向正房东间,躲在自己屋里不出来。


    不久,秦翠英进来送饭,托盘还未搁下,他就闻到了一股饭香味。


    “这是谁做的饭?”李青辞开口询问。


    秦翠英局促地揪着袖子,低声回答:“是夫人带来的那位侍女做的。”


    李青辞了然,秦翠英做的饭他有时候都难以下咽,更别提出身大家的高琼枝。


    他点头道:“知道了。”


    秦翠英踟蹰着没有离开,试探道:“少爷,那我以后还做饭吗?”


    李家给的薪酬尚可,只做三四口人的饭,虽然她还兼着浆洗的活儿,但只用洗少爷一个人的衣服,总的来说比较清闲,她不想丢了这份活计。


    李青辞知道她担心什么,开口道:“放心,你的薪酬不变,她们要做饭就随她们去,让你打下手你就帮忙,不然就找个地闲着,她们待不了太久。”


    “唉唉,知道了!”秦翠英笑着回答,转身离去。


    李青辞心累地叹了口气,坐下吃饭,菜一入口,他就哽住了。


    这手艺,城里的酒楼也就这般了。


    接下来一旬,李青辞日日早出晚归,尽量避免跟母女俩见面。


    这天。


    他去城里交还抄写的书籍,回来时,视线流转,瞥见了城门口张贴的告示。


    告示上是一个中年男人的画像,底下有两行大字。


    【案犯张六郎,杀人越货,拒不受捕,现赏银五十两缉拿归案。】


    李青辞站在告示前出神。


    玄鳞已经离开十月有余,按他以往睡觉的时间来看,他早就醒了,现在一直没回来,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吗?


    如果,他能把画有玄鳞的告示贴遍全国,一旦玄鳞看见,知道自己在找他,他应该会回来找自己的。


    但是,张贴告示只有官府能做,如果要贴遍全国,只能张贴海捕公文,最起码要做到知府才有资格签发公文。


    可玄鳞没有罪,他只是一介布衣。


    不过,他可以张贴寻人的告示,但是这种个人张贴的告示传播范围小,而且要自己承担费用。


    钱不是问题,他有的是金子,关键是怎么把寻人告示像海捕公文那样遍布全国。


    如果他能做到知府……


    李青辞低头看着身上的布衣,不由得叹气,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晃了晃脑袋,散去心中诸多思绪,他抬脚往回走。


    回到家中,尚未日落。


    李青辞坐在桌前作画,这时,悦言在屋外喊他:“大少爷,若您眼下闲暇,夫人想请您小叙片刻。”


    清明已过,母女俩是时候返京了,躲不过这一遭。


    李青辞放下笔,走出屋门,来到正堂坐下。


    他开门见山:“夫人有事请讲。”


    高琼枝爽快点头:“行。”


    说完,她朝悦言投去一眼。


    悦言离开正堂,站在院中,面朝垂花门。


    李青辞见状好笑,他不觉得自己和这位继母能谈论什么私隐。


    这时,高琼枝开口,恍如一道惊雷:“你爹活不长了。”


    李青辞闻言瞪大眼睛,随即压下那点惊讶,淡然道:“夫人节哀。”


    高琼枝倏尔掩面一笑,似乎是觉得李青辞的反应很有趣。


    李青辞淡然处之,面色平静。


    高琼枝轻挑眉目:“那封信,是我寄给你的。”


    李青辞道:“我知道。”


    他认得他爹的字迹,虽然模仿得很像,但有形而无神。


    所以他不想掺和这些杂事,口称自己残疾,奈何毁在刘正兴这一步。


    高琼枝直言道:“我想让你回京,参加科考,你放心,只要你能考中进士,后续官途我替你筹谋。”


    李青辞拒绝:“我八岁来到乡野,期间一字未看,夫人抬举,我现在连三字经都认不好。”


    高琼枝叹了口气:“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是我没查清楚,也不会大老远来这一遭,刘妈妈现在是我奉养。”


    在归乡前,她找到以前在李府伺候李青辞的丫鬟婆子,都道这位大少爷自幼聪颖,四岁开蒙,过目成诵,八岁已然提笔能文。


    李青辞闻言不语,刘妈妈是他母亲的陪嫁,从小一直照顾他。


    “夫人,刘妈妈是我母亲的人,照看我八年,对我有溢美之词也是常情,更何况,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高琼枝轻啧一声:“我说,现在就咱们俩,没必要兜圈子吧。”


    李青辞道:“那您图穷匕见吧,”


    高琼枝闻言一哽,她捻着帕子掩了掩抽搐的嘴角,看向院外的东厢房,怅惘道:“我女儿才五岁,离长大嫁人还有十年,我不能让她有一个没落的出身。”


    李青辞猜到了她的意图,但是没什么感触,他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妹妹着实没什么亲情。


    高琼枝转回头,眼神逐渐坚定:“李青辞,你应该知道,你祖父早亡,家中衰败,你父亲和祖母受人白眼冷遇不知凡几,可你父亲是男子,还能读书考取功名,我女儿却不行,她只能仰赖父兄。”


    李青辞避开她的视线,低头道:“凭借你和我爹攒下的家底,足够让你女儿后半生衣食无忧。”


    高琼枝冷笑一声:“有钱有什么用,到时候我女儿父亲早亡,只有一个居于乡野、一介白身的异母兄长,我女儿能说到什么好人家!”


    李青辞道:“她还有家世显赫的外祖和舅舅。”


    “天真!你们男人就是这么愚蠢!占尽好处却还恬不知耻!”高琼枝眉目愠怒,“我已是外嫁女,夫家没落,我女儿在外祖家如何自处,上门摇尾乞怜吗!”


    李青辞抿了抿嘴,低头没言语。


    高琼枝深深吸气,缓和语气道:“我父亲年迈多病,一年前致仕,家中早已是兄长当家,这又隔了一层。”


    李青辞心中轻叹:“非要嫁个高门显贵才行吗,找个寻常人家安稳一生不好吗?”


    高琼枝嗤笑:“那是你自小穷日子过惯了,没见识过富贵、权力的好处,不然你当那么多学子一心寒窗苦读须发皆白还在读书科考为的是什么!”


    “我朝规定白身不得穿苎、丝、绫、罗,就像你,即使你有大把的银钱,也只能穿粗布麻衣。”


    她自小锦衣玉食、生活优渥,绝对不会让女儿过苦日子!


    高琼枝语气渐渐柔和,似是诱哄一般:“有了权力,你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


    李青辞摸着腕上的珠串,心想,有了权力,真的能一切唾手可得吗?


    “你快要及冠,却还未娶妻,若你回到京城,我可为你挑选良家好女,替你张罗婚事。”高琼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随意道,“等你考取功名,有了官职,青云直上,以后你想要什么男男女女都有,若是摸着门道能一掷千金,哪怕是妖也只是榻上玩物,可供你随时取乐。”


    李青辞一愣,惊愕地看着她。


    高琼枝轻扯嘴角,眼底露出一丝鄙夷:“就算你没见过妖,总该听说过吧,妖人多貌美,京城极贵人家,会豢养妖人取乐,等你爬到高位,说不定也能养一只玩玩。”


    李青辞闻言,攥紧手指,心中激荡、忐忑。


    不会的,玄鳞那么厉害,又不爱见人,不会被人抓去的。


    他低下头,紧抿着唇,手指止不住地发颤。


    高琼枝道:“我五日后返京,若你想好了,就随我一同回去。”


    她虽是疑问,但心里已经笃定李青辞会跟她一起走。


    李青辞心不在焉道:“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焉知我能考中,即使考中,若我是我爹那样的人,对你们母女过河拆桥,你们又该如何自处。”


    高琼枝闻言挑眉,不答反问:“你会这么做吗?”


    李青辞沉默了,没有回答。


    但是答案显而易见。


    高琼枝知道他不会这么做,这么些时日,足够她看清李青辞的为人。


    如今她执掌李府中馈,一切家私都捏在她手里,就算李贞泽私下攒了些家底,那也比不上她的嫁妆丰厚。


    况且,李贞泽这个当爹的对李青辞不喜,未必肯把钱给他,李青辞若想娶妻、打点官员,只能依仗她,毕竟她父兄还在。


    再退一步说,她是李青辞继母,占了一个母亲的名头,可以用“孝”字压他,大雍朝以孝治天下,若是李青辞传出一个苛待继母的名声,那他这辈子,仕途、名声也就到头了。


    高琼枝道:“我不需要你做其他的,只需你考取功名、好好活着,若是我女儿得嫁高门,将来对你也是助力,相信你能算明白账。”


    李青辞叹了一声:“我爹怎么了?还能活多久?”


    高琼枝一愣,随即回答:“去夏,京郊沙英河发洪水决堤,你爹为了彰显自己勤政爱民、事必躬亲,带着人去勘察,赈灾救民,结果不幸落水,差点没捞上来,回来就起了高烧,数度惊厥,圣上派了太医来府中看病,半个月你爹才彻底退烧。”


    “经此一遭,你爹身体大不如前,我买通太医询问情况,太医说你爹落下病根,得了肺病,会有损寿数,来之前你爹痰中就带了血丝,我估摸着没三五年好活。”


    一番话说下来,高琼枝语气平淡,丝毫没有悲痛之感,甚至隐隐有鄙薄之意。


    接着,高琼枝嗤笑道:“不知道落到如今这个下场,你爹会不会后悔做那场面子活。”


    李青辞摇头:“我爹不会后悔,那本就是他内心想做的。”


    他爹虽然功利,一心想攀登仕途,但确实是为百姓做实事的。


    “随便吧。”高琼枝无所谓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无用。”


    李青辞见她如此情态,不禁发问:“你对我爹没有感情吗?”


    戏里不是说,高琼枝对他爹倾心不已吗。


    高琼枝轻蔑一笑:“当初是你爹勾引的我。”


    李青辞愣住。


    高琼枝道:“你爹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故意在寺庙跟我偶遇,是看中我爹吏部尚书的的官位,不过嘛……”


    高琼枝这次笑得有几分真情:“你爹生了副好皮相,又有真才实干,嫁给他我也不亏,索性就遂了他的意。”


    当时,她娘偷偷给她透话,说她爹盘算着让她进宫,她当然不愿意进那种虎狼窝受人磋磨,终生不得自由。


    年纪相仿的又一时寻不到好人家,嫁给李贞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上面没有公婆侍奉,下面没有乱七八糟的庶子庶女,就一个儿子,还遣到了老家,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什么代父灵前尽孝,实际就是不受待见,李府又没有爵位,也挡不到她孩子的路。


    谁成想,她第一胎就伤了身子再难有孕,只得这一个宝贝女儿,当然要替她好好谋划。


    对于高琼枝直白的话语,李青辞又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接。


    这嫁人的由头,倒是和他娘一模一样。


    只不过,他娘是真心实意喜欢他爹。


    正堂一片沉默。


    此时,李巧妤小跑着过来:“娘~”


    高琼枝立即起身,脸上挂满温柔的笑意:“娘在这儿呢,慢点跑。”


    “你想好了,给我回话。”说着,高琼枝离开正堂,走到院子里一把抱起女儿,“乖乖,饿不饿?”


    “饿了~”


    高琼枝笑道:“走,娘给你做好吃的去。”


    母女二人远去。


    李青辞缓缓收回视线,没再盯着她们看。


    当初,他娘也是这样对他的,临终前,拖着病躯,硬是给他延请夫子开蒙。


    没什么好羡慕的,他也有过。


    五日转瞬即逝。


    院中难得热闹,高琼枝母女要返京了。


    李青辞走出去,对悦言道:“转告你家夫人,路途遥远、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了。”


    悦言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高声喊道:“夫人,你快出来!”


    不一会儿,高琼枝自厢房而出:“怎么了?”


    悦言朝她努嘴,又轻微摇头。


    高琼枝走到李青辞近前,拧眉道:“你不跟我一起返京?”


    李青辞道:“嗯,不过我会着手准备童试,若是有幸能走到春闱,届时自会返京。”


    高琼枝哼了一声,神情极为不屑:“你留在这村野,能有什么好夫子教导,你真当三甲进士那么好考,如探囊取物一般吗!”


    李青辞神色平静,看着她没说话。


    高琼枝抬手扶额,长舒一口气:“行吧,我给你二百两银子,足够你撑到春闱,若你没考中,不会再有第二笔银子,不过你放心,到时候你爹估计也死了,该分给你的家产我不会少你的。”


    她女儿才五岁,就算十五岁议亲,李青辞还有十年的时间,若是他一直考不中,那她再另寻他法。


    李青辞摇头:“银子就不用了,夫人一路好走。”


    高琼枝压下火气,转身走了:“随便你。”


    不识好歹的小子。


    李青辞站在大门外,目送一行人远去。


    此时,太阳刚出来不久,他慢慢朝山上走,坐在水潭边,伸手轻轻搅水。


    指缝漏下的水珠重新没入潭里,再难分辨。


    一个妖归于茫茫天下,又该去那里找呢。


    ……


    李青辞擦了擦额角的汗,放下手里的书,对着空无一物的水潭说话。


    “玄鳞,今天是我的生辰,我十九岁了。”


    “你不在,这里蚊虫好多,咬得我难受,都挠出血了。”


    “来的路上好热,已经半个月没下过雨,瀑布的水都少了。”


    “玄鳞,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玄鳞,我好想你。”


    “……”


    平静的水面碎开,荡起圈圈涟漪,投在水面的人影破碎不堪,面容难辨。


    次年春。


    李青辞一路通过县试、府试、院试,获得秀才身份,秀才遇公事可禀见知县。


    这天,李青辞拿着十两金子和一沓子纸,求见知县。


    李青辞感佩县衙众人为丰水县辛苦操劳,特捐十两黄金,用以修缮县衙房舍。


    知县拒接,言称这是分内之事。


    再三推拒后,知县无奈接下黄金,连同那一沓子纸张。


    次日,李青辞进城,在城门口、船只桅杆等诸多地方见到了他的画。


    第39章 加更 小崽儿,过来!


    “玄鳞,我今天二十岁,及冠啦!”


    “院里那棵小树苗又长大不少,已经超过了房檐。”


    “不对,不能再叫小树苗了,因为它现在开花了,是一棵成熟的树,浅绿色的细小花朵缀满枝头,又香又漂亮。”


    “我很期待它长出来的果子,是不是和当初你给我的一样甜。”


    ……


    “好吧,果子很小,吃起来很涩。”


    “不过,静婉说果树头一年结的果子都是这样的,后面就甜了。”


    “……”


    又一年秋。


    李青辞送走各路恭贺的人,独自来到水潭。


    “玄鳞,我考中了举人,现在有资格做官,每月都有俸禄。”


    “我要走了,开年就要去京城参加春闱,暂时回不来了,没办法再等你。”


    “对了,第二年的果子还是有些涩,没有你给的好吃。”


    一个人来,又一个人离开。


    李青辞拎着鱼篓走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朝他跑过来。


    “干爹~~”


    韩元宝拖着长长的尾音,跑得一颠一颠的,脸上的软肉跟着抖动。


    李青辞俯身抱起他,还没等直起腰,就听见陈静婉的怒吼。


    “臭小子!给我滚过来!”


    李青辞抱着人叹气,看着怀里的小家伙,无奈道:“你又怎么惹你娘生气了?”


    韩元宝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捂嘴偷笑不说话。


    很快,陈静婉出现在李青辞视线里,就见她满头满脸的面粉。


    陈静婉提着擀面杖,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喊道:“青辞,你放下这混账小子,我今天非要给他屁股打开花!”


    韩元宝一听,连忙搂着李青辞的脖子,可怜兮兮地喊干爹。


    陈静婉走到近前,抬手给他脑袋瓜一巴掌。


    韩元宝瘪着嘴,开始哇哇大哭。


    李青辞只好隔开两人,看着陈静婉劝道:“别跟他一般见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还不知事。”


    陈静婉冷笑:“不知事?我藏到老鼠洞里的糖块他都能翻出来吃!”


    李青辞继续劝:“算了,用不着动气。”


    紧接着,他岔开话题:“水谚呢,我钓了半篓鱼,让他收拾了等会炖汤喝。”


    “趁现在天还没冷起来,他拉着柴去城里换炭了,估计晌午前能回来。”陈静婉看着假惺惺装哭的韩元宝,忍不住伸手掐他脸,等把人真拧哭了,才舒心地换了口气。


    李青辞抱着韩元宝轻哄,一边点头:“行,那我去收拾鱼。”


    陈静婉笑道:“你歇着吧,我去弄,再说了,你已是举人大老爷,再干这种事不符合身份。”


    李青辞抿了抿嘴,皱眉看着她,一脸无奈。


    陈静婉哈哈大笑:“还不是你手慢,让你收拾鱼,天黑了才能吃上晌午饭!”


    她接过李青辞手里提着的鱼篓,随意扫了一眼,不禁叹气。


    都是些小鱼,最多也就巴掌大。


    看来那个男人还没回来。


    她敛去思绪,引着人往家走。


    晌午,韩水谚回来了,一进门就喊:“婉婉!婉婉!”


    “厨房!”陈静婉高声应和,语气夹杂着不耐。


    李青辞每次见到这次场景,都忍不住想笑。


    韩水谚回回等不到进屋查看,一到大门口就开始喊人,而陈静婉虽然手里有活,但依旧会短暂停下,高声回答。


    这时,蹲在李青辞脚边的韩元宝立刻站起来,撒腿往外跑:“爹!你回来了!娘又打我!”


    “该!谁让你小子不听话!”韩水谚先给他屁股一脚,把人踢得踉跄,然后才抱起他,“打哪了?还疼不疼?”


    韩元宝委屈道:“全身都挨打了,疼~”


    韩水谚哼笑一声:“疼着吧,长长记性。”


    韩元宝瘪着嘴,两条小短腿乱蹬。


    韩水谚一点不惯着,放他下来,又给他屁股一脚:“玩去吧。”


    韩元宝颠颠地跑出去了。


    韩水谚站在厨房门口探看,见陈静婉正忙着,便转头跟李青辞说话:“你今个算是来着了,我打了半斤好酒,婉婉腌的咸鸭蛋也能开封了。”


    李青辞笑着点头:“行,给我装几个带走。”


    吃饭时,李青辞被韩水谚哄着喝了两杯酒,他酒力一般,眼下晕乎乎的。


    韩水谚驾着骡车送他回去,临走时,韩水谚摸着他的脑袋,嗓音温和道:“青辞,没什么过不去的,当时我爹硬逼着我退亲,手腕粗的棍子砸在我身上,满口都是血,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但你看,我现在过得好好的,每天都很开心。”


    他知道李青辞心里有个惦记的人,那人走了,估计是不回来了。


    李青辞没说话,抬手掩面。


    韩水谚给他盖好被子:“没事的,好好睡一觉,日子长了就好了。”


    李青辞低低嗯了一声。


    韩水谚离开了。


    李青辞伸手捞过枕畔的毯子捂在脸上,毯子不洇水,流出来的水珠只能顺着脸颊往下淌,等流到下巴滴到脖子里,只余一片寒凉。


    ……


    屋外下起四指深的雪,又在太阳的照耀下逐渐化去。


    李青辞提着包袱进城,把抄好的书放在柜台:“张掌柜,以后我不抄书了。”


    张掌柜笑了笑,神情有些感伤,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他数好银子递给李青辞,玩笑道:“多亏了你,我这书肆生意好了不少,旁人都传,在我这抄书能抄出一个举人大老爷!”


    李青辞抿嘴一笑,赞同道:“此话不假,多谢您。”


    张掌柜又掏出五个铜板递给他:“拿着买俩鸡蛋吃,这看着你一年比一年瘦。”


    身为举人肯定不缺这五个铜板,来给李青辞送礼的豪绅,出手最低都是五十两银子。


    李青辞还是欢喜地接过来,认真道谢,一如当初那个十五岁的小少年。


    只不过,如今青年的眉宇间总拢着一股散不去的郁色。


    李青辞一个人在街上闲散走着,想着添置些东西,在路上用。


    “李老爷!”


    一声呼喊响在身后,李青辞转身回看。


    孙掌柜笑着作揖:“李老爷安好,这个月您一直没来,现下已是月末,您的告示还印吗?我好提前准备纸张。”


    李青辞扣住腕上的珠串,默了默,他摇头:“不印了。”


    孙掌柜失了一单生意,心有失落,但仍面上带笑:“啊,好,那李老爷慢走,我就不叨扰了。”


    ……


    年后初六。


    李青辞站在院中,望着这座他住了十五年的宅院,突然觉得世事讽刺。


    他八岁来到这里,只是视这里为遮风挡雨的房子,心里一直觉得京城那座宅院才是他的家。


    而如今,他要离开这个他和玄鳞一起生活过两年的家,回到京城那座房子里。


    李青辞站在船头,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河流,忽觉无力。


    他从水潭里挖出了很多金蛋,一省六州十七个县,全都张贴了他的画。


    但是杳无音信。


    天下那么大,仅大雍朝就一京,两陪都,十六省,四百八十府州,一千二百三十四县。


    太大了。


    天下真的太大了。


    想找一个远离人烟的妖无异于大海捞针。


    最初那一年,李青辞还幻想着哪天玄鳞会突然出现,后来幻想渐渐淡去。


    他去省里考试,马车坏了,他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远到最后他抬不起脚。


    他瘫坐在地上时,又开始幻想,玄鳞会不会突然出现抱他起来。


    没有,什么都没有,连风都没有。


    一年、两年、三年……


    他等累了,心思也淡了,强迫自己接受玄鳞不会回来的事实,可内心深处还是保存一丝不切实际的、天真的幻想。


    又是一年桃花开。


    李青辞参加殿试,获二甲传胪,赐进士出身。


    李家一门两进士,被传为一时佳话。


    来李府道喜的人络绎不绝,门槛都快磨薄了一层,高琼枝长兄携其夫人、小女,亲自登门向李青辞贺喜。


    对于他们的来意,李青辞心知肚明,他只露面简单客套两句,并未接茬。


    待他们走后,高琼枝回到正堂,朝着他直言道:“我兄长虽然官职不高,但他是吏部文选司的主官,掌管官吏的班次、职级以及升迁调动等事宜,若你想快点往上爬,少不得他的助力。”


    李青辞看着她没说话,心知她会错了意。


    见他不开口,高琼枝道:“你是不满意我这侄女?她相貌品行俱是中上,你娶她不亏。”


    李青辞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有不满,令侄女很好,只是我没有娶妻的打算。”


    高琼枝眉心一拧,正要再问,却被打断。


    这时,下人来禀:“大少爷,老爷唤您过去问话。”


    “知道了。”李青辞掀袍起身,转身离去。


    这些年,他父亲一路高升,现任户部左侍郎,官居正三品。


    但住的还是当初那个二进的宅子,只不过在娶高琼枝进门后,买下了西边的邻宅,中间打通,重新修葺大门连为一家。


    如今,西院腾出来给他住,他爹和高琼枝住在原处。


    稍稍走了一段,他来到正房东侧间,站在门外喊道:“爹。”


    屋内并未有人应声,只响起一道指节敲击桌面的轻叩。


    李青辞推门进去,直接道:“您找我有事?”


    李贞泽搁下笔,眼神离开案桌,身体后仰靠在椅背,冰冷的视线审视李青辞:“你要去工部?”


    李青辞点头:“是。”


    他一早就向高琼枝表明了去处,高琼枝没说什么,当即就去找了她在吏部任职的兄长。


    话音落地,李贞泽那张一脸病容却依旧俊美的面上露出轻蔑,语气冷漠:“也就这点出息,跟你娘一样,浑身一股小家子气。”


    在外人面前,李贞泽永远儒雅温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天然的风雅,好似春日清风,光风霁月,而在发妻、长子面前却是这副一脸鄙薄的嘴脸。


    此时,屋内骤然响起一道闷响,李青辞扯过一旁的椅子,拖拽到李贞泽对面,施施然坐下。


    面对自己亲爹的鄙夷,李青辞并未恼怒,反而微笑道:“你到底是在说我和我娘,还是说你自己?”


    当年,李贞泽因精通府县的赋税、律法,被圣上钦点为状元,后去户部任职,如鱼得水。


    可他一个出身低又尚未及冠的年轻小子,怎么能知晓那么多公文里才有的详情,那都是因为他有一个任县丞的岳丈。


    可惜,等他一朝鲤鱼化龙,再看见伴在身侧的鲤鱼便心下不喜,这条鲤鱼见证了他当初的不堪,会时时刻刻提醒他自己是什么出身。


    所以,李贞泽对李青辞母子越来越不喜,最后,甚至到了见一面都厌恶的程度。


    太可笑了。


    李青辞看着李贞泽,眼神如出一辙的冰冷。


    “即使我外祖父官位不高,我娘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外祖母家是皇商,而祖父临终前只是个秀才。”


    此话一出,李贞泽瞬间脸色铁青。


    李青辞掸了掸衣摆,神情淡漠:“不管你再怎么否认,都无法抹去是你攀附我娘这个事实,我外祖家资助你读书科考,我娘的嫁妆都拿去给你上下打点,连这座院子都是我外祖家掏的钱。”


    “爹,我从小就好奇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能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恶事却面不改色且丝毫不以为耻。”


    李贞泽眼角抽搐,多年的涵养在儿子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里化作飞灰,他端起砚台就要砸向李青辞。


    “爹,我劝你三思。”李青辞坦然坐着,面无表情道,“若你砸中我,我就穿这身衣裳去工部报到,供人观赏取乐。”


    他爹一向在意脸面,可以说是极为看重。


    果不其然。


    “砰”的一声,砚台被放下了。


    李贞泽以手掩面,很快,他放下手,恢复一派淡然:“你殿试的文章我看了,文采尚可,我抱病在家,但在朝中也能说上几句话,明日我去打点一下,让你任庶吉士,入翰林院观政。”


    李青辞道:“我不去,不劳您费心。”


    李贞泽咬牙怒道:“李青辞!你这时候跟我赌气简直是愚不可及!你既已考中二甲传胪,也算有几分资质,工部?哼,那是什么地方,你是猪油蒙了心才想出这招跟我作对吗!”


    六部中,工部居于末流,看似是个肥差,实则满是波折、艰辛,乱七八糟的案牍能堆满整个衙署,每件事推行起来都备受掣肘和监管,尤其涉及皇家、权贵事宜,要百般斡旋、处处赔小心,想捞点油水那是难如登天,有一点做不好当即问责。


    听完李贞泽的话,李青辞觉得可笑,讽刺道:“爹,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去哪是心之所向,跟你没有一丝一毫干系。”


    “从我决定参加童试开始,我就想好了要进工部、进都水司。”


    都水司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凡舟楫灌溉之利,咸总而举之。


    说完,他掀袍起身,劝道:“爹,你有这个闲功夫,不如多喝一剂汤药,也能活得久一点。”


    “滚!逆子!”


    李贞泽举起砚台狠狠砸在地上,眉眼压得极低,眼神阴沉沉的,令人骇然。


    李青辞扫他一眼,挑眉轻嗤,转身离去。


    世人常道,子肖其父,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比如,他爹刚才那副阴沉沉的表情,他从小就学成八分。


    此时,太阳位于东南,时辰尚早,李青辞也没唤人备车,走着出了城门。


    他现在不需要温书备考,也不用任职,很是清闲,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一直走到晌午,一股悠长浅远的降真香飘在身侧。


    国芳观到了。


    门楼巍峨,殿宇雄奇,在阳光的照耀下,屡屡青烟浮在上空,道观更显静谧、庄严,令人心生崇敬。


    其内,香火鼎盛,信众络绎不绝。


    李青辞没走正门,绕过院墙,走到观后一处小门,掀袍拾阶而上。


    入目就是一棵极为粗壮的棠梨树,树冠遮天蔽日,罩住大半院落,树高足有九丈,两人尚不能环抱。


    此时,棠梨正值花期,洁白如雪的细密花朵绽在枝头,花瓣小巧,在底下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不过能嗅到一股淡雅的花香。


    李青辞走到树旁,徐徐吐出一口气,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眯眼感受着周身的清凉。


    突然,一颗小石子从高处垂落砸在他脑袋上,他揉了揉头,抬头望去。


    一个身着碧绿衣衫的年轻男人斜卧枝桠,一缕阳光照在他衣摆,折射出万千华光,可谓流光溢彩,华丽璀璨。


    李青辞仰着脖子轻喊:“孔雀,你下来说话,这样我脖子疼。”


    一道轻佻、懒散的语调响在他耳畔:“我懒得动,你上来。”


    李青辞哽住,顿了顿道:“我没有翅膀,飞不上去。”


    “行吧。”话落,孔雀从枝头跳下,轻飘飘的好似一阵风落在地上。


    李青辞朝他道:“我来拿回我的毯子。”


    孔雀抬抬手,一张黑毯子凭空出现,径直落在李青辞怀里。


    李青辞正要发问,孔雀开口了:“我没猜错,这就是水蛟蜕下的皮,不过,这玩意儿隔得太久,气息几乎湮灭,我出去忙活半天什么也没探查到,翅膀都扇得抽筋,不过,我可以肯定京城里没有这只妖的踪迹。”


    李青辞愣住,心里情绪莫名,听见这个消息,既开心又不开心。


    他低头摸着毯子:“知道了。”


    原来玄鳞是水蛟,这个毯子是他身上蜕下来的皮。


    孔雀扇了他脑袋一巴掌:“你怎么一点没变,小时候像苦楝枣,现在还是那样,一眼看上去苦哈哈的。”


    李青辞抿了抿嘴,捋好被扇乱的头发:“你手劲还是好大。”


    都打疼了,玄鳞就不会这样,玄鳞都是轻轻的。


    “是吗?”孔雀笑了起来,声音上扬,“除了你也没扇过几个人,拿捏不好力道也是正常。”


    默了默,李青辞没吭声。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青辞转身看去,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朝他们走来。


    少年一张嘴就是拖着尾音的轻喊:“孔雀~”


    李青辞愣住,从这少年的眉眼间看出一两分熟悉,正当他疑惑时,孔雀开口解了他的困惑。


    “薛九陵,这个时辰谁让你跑出来的!”


    原来是他,李青辞明白过来,这是当初那个三岁的小孩,他当时来道观看母亲的牌位,碰见这个小孩趴在地上哭鼻子,就上前扶他,这时,孔雀先他一步抱起??小孩。


    这是孔雀养的那个孩子。


    薛九陵走到孔雀身边站定,先瞟了一眼李青辞,而后才小声开口:“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在那儿打坐。”


    少年明显压着嗓子说话,应该是顾忌李青辞这个外人在,李青辞见状,立即起身朝孔雀道别。


    等他沿着抄手游廊行到前院,依稀能听见少年撒娇的话语,只不过没听见孔雀的声音。


    渐行渐远,身后谈话声几不可闻。


    薛九陵伸手搂住孔雀的脖子,咕哝道:“刚才那男的是谁啊?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我怎么不知道。”


    从他记事开始,孔雀一直陪在他身边,几乎形影不离,也就这两年才渐渐分开。


    “他啊,一个小孩,叫李青辞,以前你总喜欢跟在他身边玩。”孔雀敛着眼皮,声音听起来带着不深不浅的笑意,却不着痕迹地拿掉薛九陵的手臂。


    薛九陵撅起嘴,眉眼流露出几分骄纵,蹲下来趴在他腿边,仰头看他:“是吗?我不记得。”


    孔雀抬眼看他,视线仅在他眉眼处停留一瞬,很快便移开视线,语气轻松道:“那时候你还小,才三四岁,不记得也是常情。”


    薛九陵伏在他膝上,软声道:“孔雀,你能不能多陪陪我,我不想一个人。”


    孔雀低头看他,含笑的眼睛却视线虚散,目光好似落在了薛九陵脸上,又好像是穿过他的皮肉落在了别处。


    须臾,孔雀别开脸,微笑道:“去和你的师兄弟玩。”


    薛九陵抱住他的腿,小声撒娇:“不想和别人玩,我……”


    欲说还休,薛九陵抿嘴,抬着眼看他。


    睁大的杏眼里满是思恋和仰慕,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心意。


    孔雀却好似没有看到,他拨开腿上的人,起身笑道:“去打坐,你底子不行,还得好好练练,我有事出去一趟。”


    话落,孔雀径自离开。


    薛九陵跌坐地上,眉眼阴沉,眼神透着一股浓烈的不甘。


    ……


    国芳观前院。


    李青辞来到侧殿,给母亲牌位前的长明灯添油。


    他轻声喃喃:“娘,爹很快就去陪你了,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你应该已经投胎转世了,这样也好,省得再见他徒添困扰。”


    他娘临终前几天,时时望着门口,艰难地跟他说话,让他去看看爹爹回来了没有。


    他每次都无功而返,每当这个时候,他娘就会默默流泪,那时,他不懂母亲为何这么难过。


    后来才明白,母亲是满腔思恋落了空,才会那么伤心。


    思及此,李青辞自嘲一笑。


    曾经的看客,如今成为事中人,凡人都不能免俗。


    在灵前坐了半晌,殿内的光线渐渐昏黄,烛火越发明亮。


    “娘,天要黑了,我先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走出观门,起了微风,卷起地上零落的花瓣。


    一晃,枝头缀着青青小果。


    春天走到了尽头,夏天来了。


    申时末,李青辞从工部衙署出来,扑面而来就是滚滚热浪。


    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朝自家马车走去。


    等走到,也沁出一身汗。


    永思立刻上前,弯腰放置脚踏:“大少爷,快进去歇着,来之前夫人在马车里放了冰盆。”


    李青辞道:“知道了,回吧。”


    马车一路向南行驶,又转向西行,路上行人较多,驶得慢,半个多时辰后才到家。


    李青辞下了马车,见他爹近前服侍的永善候在门口,便没往自己的西院去,随着他去了东院。


    永善引着他往膳厅去,膳厅只有重要节日吃团圆饭的时候才用,平时都是在自己屋里吃饭。


    李青辞见状挑眉。


    一进去,就见他爹、高琼枝、李巧妤都坐在桌前。


    李巧妤朝他示意,挤眉弄眼的,让人看不明她想表达什么。


    他忍住笑意,略微颌首,俯身坐下。


    席间还未有人开口,只听得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像是将死之人发出的哀鸣。


    李贞泽捂着帕子咳嗽,腰弯得很深,瘦得几乎脱相,一副油尽灯枯之相。


    而他的妻儿均端坐不动,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底的冷漠一如李贞泽。


    好半晌,李贞泽终于缓过来了。


    这时,李巧妤面露不忍,上前给他倒水,服侍他喝下。


    高琼枝冷眼旁观,没作声。


    李青辞开门见山:“爹,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李贞泽拿着帕子擦拭唇角,朝高琼枝投去一眼。


    高琼枝得到授意,适时开口:“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家的小孙女,年方二九,昨日他夫人邀我过府吃茶,那姑娘我见过了,品貌才情上佳,他爹也在工部任职,对你还算满意,不知你什么意见。”


    李青辞喝了口凉茶,淡淡道:“没什么意见,想必这姑娘定能觅得佳婿。”


    高琼枝一听,气得攥紧筷子,低着头没说话。


    李贞泽倒是神色如常:“你想好了,若你不尽快完婚,等我一死,你就要守孝三年。”


    李青辞道:“无碍,反正我自小守孝,守惯了。”


    李贞泽沉默了。


    席间好一会儿没人开口。


    李青辞自顾自吃饭。


    静默片刻。


    李贞泽道:“我会向圣上陈明,让你夺情留任,不必离职丁忧。”


    李青辞无可无不可,点头道:“全听您安排。”


    李贞泽抬了抬手,永善立刻过来,扶着他往外走。


    高琼枝急了,喊道:“老爷!”


    李贞泽语气淡然:“他的婚事随他的便,我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何必操这个闲心。”


    说完,他继续慢慢走着。


    李青辞扯唇一笑,冲着他的背影,真情实意道谢。


    李贞泽压根不看重子嗣,不然也不会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丢在乡野数年不闻不问。


    即使子嗣不丰,李贞泽这么多年也没有纳过妾,对两任妻子生的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一视同仁。


    李青辞被扔到乡下,李巧妤在他身边长大也没好到哪去,从没抱过李巧妤一下,唯一的区别是,李贞泽在面对李巧妤时,没有那股自心底而起的厌恶和鄙薄。


    待李贞泽远去,高琼枝温声道:“妤儿,你先回房。”


    李巧妤瞟了她娘一眼,又快速看向李青辞,乖乖起身离去。


    等女儿一走,高琼枝“啪”的一摔筷子,看着李青辞气不打一处来,高声道:“你看清楚局势!你爹虽然官位高,但他快死了,人走茶凉,如今都御史家的小姐愿意嫁你,你已是高攀,难不成你还想尚公主?还是要娶天上的仙女!”


    李青辞平静道:“我没有娶妻的打算。”


    高琼枝闻言拧眉,冷哼道:“再过月余,你都二十四了!你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满地乱跑了,你到底是另有打算,还是一山望着一山高?”


    从李青辞中秀才开始,她就开始在京城悄悄寻摸好人家,等他中举后,列了五位人选寄信给他,全被他驳了。


    她明白待价而沽的道理,以为李青辞是想等到高中进士,到时候能选择更好的岳家。


    可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这都当值几个月了,来提亲的足有数十家,全让李青辞推了。


    面对高琼枝的咄咄逼问,李青辞平静地回答:“我说了,我没有娶妻的打算。”


    高琼枝气笑了:“你的意思是你要当个寡汉?”


    李青辞摸着腕上的珠串,抿唇不语。


    高琼枝见状,气得端起茶一饮而尽,全无平时的温婉。


    “李青辞,你脑子清楚些!趁你爹还活着,余荫仍在,你抓紧把婚事定了。”


    李青辞叹了口气:“我爹都不操心这些,你又是何必呢?”


    高琼枝冷嗤道:“像你爹那种冷漠寡情的人有多少,他一死了之,不管身后事,我做不到这么绝情,自古长幼有序,你不成婚,我女儿怎么办。”


    “妤儿十岁的生辰已过,再过两三年就该议亲了,再者说,你爹一死,你一直不成婚,旁人怎么看我,继母也是母,不知情地会以为我苛待你,故意不给你张罗,压着不让你成婚。”


    李青辞放下筷子,摸着腕上的珠串沉思,片刻后,他缓缓道:“我十五岁那年,由父亲做主,在老家定了一门婚事,一切仪程皆定,却在迎娶前夕出了岔子,未婚妻意外落水不知所踪,即使亲迎未全,我仍将其视为发妻,此心永生不改。”


    高琼枝听得一愣,她怎么不知道有这回事:“你爹什么时候给你定亲了?”


    李青辞没回答,继续说:“以后你出去跟那些女眷交际,就说我已在老家娶妻,只不过出了些意外,娘子未在京城,这样就不妨碍妤儿嫁人。”


    高琼枝回过味来,简直气笑了:“你当别人这么好诓骗?”


    李青辞道:“我刚到京城不久,许多人对我的底细并不清楚,何况丰水县距离京城颇远,这种私隐的事也不好打听,再者,我爹一死,家中无人在朝中做官,我现在只是在工部观政,并无实职,年龄又大,不是什么良配,撑不过两年,就没人说亲了。”


    高琼枝冷静下来,细细思索他的话,确实是个办法,对年少发妻痴心不改,传出去也是个好名声,比寡汉强了万万。


    李贞泽当年也是凭借这一招博得美名,备受清流青睐,自己也是因为李贞泽不贪女色,家中无妾的缘由才考虑嫁给他。


    高琼枝道:“行吧,就先按你说的做。”


    两月后。


    时值初秋,天边夕阳将坠,院中精心打理的花卉依旧出现颓势。


    屋内,李贞泽再难支撑,生命走到了尽头。


    其妻小都候在床前。


    李贞泽咳了一声,永善将两本册子呈给李青辞和高琼枝。


    两人接过来,都没有翻看。


    李贞泽行将就木,语气迟缓:“这是我名下所有的家产,其中择出八千两归于李青辞,这是玉香的陪嫁,东院也是玉香出的银子,但是她母女俩住惯了,就不搬了,将西院房契过给你,剩下的择出一半给夫人,其余的你们兄妹二人平分。”


    三人都未作声,对此没有异议。


    李贞泽慢慢闭上眼睛,交代后事:“操办我的后事时,不要张扬、铺张,简单设个灵堂吊唁即可,丰水离得太远了,灵柩不好往回运,就将我埋在郊外灵泗山,跟玉香合葬,她是我的发妻,理应如此。”


    灵柩不好运?呵!


    当初老夫人死的时候,李贞泽亲自押着灵柩一路走了四个多月将人葬在祖宅。


    高琼枝冷嗤一声:“李贞泽,我呢,我以后死了埋哪?”


    李贞泽语气没什么情绪:“随你,你还年轻,改嫁也随你。”


    “王八蛋!李贞泽,你真不是个东西!赶紧咽气吧!”高琼枝一把拽住自己女儿的胳膊,气冲冲走了。


    李青辞敛目,沉默站着。


    李贞泽突然轻笑一声:“我要死了,你开心吗?”


    李青辞淡淡道:“不开心,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眼前,谁都不会开心,何况你还是我爹。”


    顿了顿,李青辞又道:“我娘应该会开心。”


    李贞泽默然,片刻后,他缓缓道:“她啊,若是人死后十八年投胎,她如今也两岁了。”


    李青辞看着他,心绪复杂,问了一句:“你对我娘有过愧疚吗?”


    “没有。”


    李贞泽答得毫不迟疑:“当初,我虽然是故意引诱她,借她上位,可我从未苛待过她,不曾疾言厉色,不曾纳妾娶小,在我任职户部员外郎后,我曾向圣上请旨,为她讨封诰命,可惜她没等到旨意下来就死了。”


    李青辞没有接话。


    李贞泽自顾自说着。


    “我还想将她爹调到近京的遂宁府,可惜当时我位低言轻,等我有能力的时候,她爹早就不在了。”


    “后来,我任户部郎中一职,花费颇多心思给她外家弄到了盐引。”


    “我是利用了她,可我也打算还恩,是她自己命薄,死得太早,没等到后来享福,这不是我的错。”


    对于李贞泽这番辩白,李青辞不予评价,将死之人,说什么都是枉然。


    他只问了一句:“我娘死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来?她察觉自己活不长了,便给你寄信,可是等了一个月,等到死都没等到你,在她死后两个月你才回来。”


    李贞泽脸上浮现迷茫,似乎是在努力回想。


    半晌,他低喃道:“那时刚开年不久,户部要稽核、清点上年的开支,又要批复今年的预算,我当时为了功绩,选择去地方府县巡查。”


    “每天没日没夜、马不停蹄,两个月跑了三府十九个县,玉香寄的信在巡抚衙门,我并未收到,等我回到巡抚衙门交职,刚好收到你祖母报丧的信。”


    李青辞听完,心里涌出一股无力,他抬手掩面:“我娘不知道,她以为是自己又哪里做错了惹你不喜,让你厌恶到死前都不想见她最后一面,她那时候总在哭、总在哭,隔一会儿就要我去门口等你。”


    他三岁就已经知事,他能察觉到母亲和那些官员家眷交际时所受到的鄙夷。


    那些人都觉得母亲配不上父亲,觉得母亲容貌、才情中下,又是小门小户出身,外家还是商贾。


    父亲对母亲总是冷淡寡言,母亲常常因为他的一言半语,思来想去、寝食难安。


    许久,屋内再未响起声音。


    正当李青辞想离开时,他爹又开口了。


    “这是你娘自己的问题,她总是多思多虑,有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浑身透着一股小家子气,拘谨又局促,一天到晚惴惴不安,她……”


    语气停顿一瞬,转而又道:“本来你还有个同胞妹妹的,那时你两岁多,你娘思虑过重,身形消瘦,五个月的时候没保住孩子,事后经常以泪洗面,这才伤了身子。”


    李青辞闻言一怔,他不知道,没人跟他提过。


    李贞泽不知为何,又重复一句:“是你娘自己的问题,是她没保重好身体。”


    李青辞气极反笑:“她思虑烦扰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冷待她!给她口吃的、弄两件好衣裳穿就不叫苛待吗!”


    对于儿子的怒声诘问,李贞泽神色淡然,面上没有半分触动。


    他的视线定格在李青辞脸上,盯着李青辞的眉眼看,笑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扔在乡下吗?”


    李青辞懒得回答。


    李贞泽依旧盯着他看,语气淡漠:“因为你像你娘,越长大越像,看见你我就觉得烦,索性眼不见为净,远远打发了。”


    李青辞勾起嘴角,神情极其讽刺,他冷冷看着李贞泽,一语未发。


    李贞泽移开视线,慢慢眯起眼睛:“本来我都记不清玉香的样子了,你这一回来,又让我想起来了,真是徒添烦扰,早知这样,就该在玉香死的时候,顺手掐死你,一了百了。”


    如此凉薄的语气,李青辞毫不怀疑,若是他爹回到过去,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掐死他。


    “你们母子俩真是如出一辙的令人生厌,你娘活着的时候令我厌恶,总让我想起曾经那些不堪,她死了,还有一个跟她相像的你来给我添堵,总让我想起她。”


    “如今好了,我要死了,什么烦心事都烟消云散。”


    “我这一生,虽少时艰辛、难堪,但后来也算如意。”


    李贞泽低声喃喃,眼神虚散,不知道是在跟儿子说话,还是在跟自己说话。


    李青辞站立一旁,静默不语。


    “先有发妻扶持,一路读书科考,最终状元及第,后有续弦襄助,官途坦荡,得蒙圣眷,高官厚禄,大权在握,若是能再活得久一些,尚书一职如探囊取物。”


    “不过,我虽折了寿数,但得了一把万民伞,也是值当,算是死得其所,心中并无不甘。”


    声音越来越弱,话语停了。


    李贞泽阖上了眼。


    李青辞站着没动,良久,他俯身坐下,塌下肩膀,深深垂着头。


    又是一场辞别。


    秋风萧瑟,寒风刺骨。


    李青辞站在灵泗山上,看着眼前的墓碑,心下空空。


    自五岁那年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母亲墓前。


    尚在京城时,他年纪太小,灵泗山距离城里太远,他一个人去不了,后来祖母领着他去了国芳观,说这里供奉着他母亲的牌位,想她时可以过来看看。


    眼前的坟冢跟幼时记忆里不同,不知何时被修成了双人墓穴。


    李青辞并未违背他爹的意思,遵照遗愿,将他和母亲同穴安葬。


    高琼枝跌坐在一旁,以袖掩面,痛哭不止。


    好半晌。


    李青辞无奈叹气:“人都走了。”


    高琼枝哭声未止,她微微侧目看向身后,见送葬的人已经朝山下走去,便施施然放下袖子,面上全无悲色。


    她摸了摸李巧妤的脑袋:“别跪了,起来,咱们该回家了。”


    李巧妤小声抽噎,用帕子擦拭脸上的泪痕,缓缓起身。


    一行三人,朝山下走去。


    高琼枝朝两人道:“以后我死了,给我埋到对面的衡芽山,埋高点,一定超过这俩人。”


    李巧妤撅着嘴埋怨:“娘!你说什么呢,这么不吉利的话哪能随便说。”


    高琼枝不以为意:“这都什么的,谁都有死的一天,或早或晚罢了。”


    李青辞道:“若我死在你后面,就按你的意思给你下葬。”


    高琼枝一愣,不由得笑道:“也是,说不定咱俩谁先死呢。”


    只差七岁而已。


    李巧妤更生气了:“娘!哥!你们真烦人,净捡些人不爱听的说。”


    见宝贝闺女真伤心了,高琼枝好声好气道:“好好,娘不说了。”


    家中主君离世,虽有短暂伤感,但并未愁云惨淡。


    生活照常,太阳依旧东升西落,没有离了谁就过不下去。


    为了和年轻寡母避嫌,李府在西院开了侧门,供李青辞日常出入,西院也另起炉灶,两院各自吃饭,一应事务,互不掺连。


    李贞泽离世,圣上派人到府上抚慰,称李青辞颇有其父风范,当为股肱之臣,特敕其以月代年,在家为父守孝三月,待孝期期满,任工部都水司主事一职。


    左右李青辞现在也无实职,在家闲三个月也没什么妨碍。


    他就在家看看书,抄抄经,有时去坟前祭拜焚烧,有时去国芳观添油。


    这天。


    他拢着披风,坐在棠梨树下,捏着一枚果子啃咬。


    刚咬下一口,李青辞不由得皱眉:“孔雀,果子有些涩啊。”


    “是吗?我觉得挺甜的。”


    孔雀一口一个,也不知道他吃那么快是怎么咽下去的,不用嚼吗?不用吐籽吗?


    李青辞很费解,忍着涩味快速吃完果子,然后端起石桌上的茶漱口。


    孔雀嘴里不停,笑道:“那你打了霜再来,那时候果子更甜。”


    李青辞点头:“好。”


    身侧的大树称一句遮天蔽日也不为过,他问孔雀:“这棵树有多少年了?”


    孔雀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四百六十七年。”


    李青辞闻言一惊:“这么久?”


    孔雀吃果子的速度慢了,脸上的笑意渐渐变淡:“他种这棵树的时候,我刚修成人形。”


    李青辞稍稍一顿:“这是薛陵特意给你种的?”


    “是啊!”孔雀脸上重新扬起笑容,一连往嘴里塞了两个果子,“我喜欢吃棠梨,他专门给我种的。”


    李青辞哦了一声:“我在老家也种了一棵果树,果子很甜,可惜我只吃到了前两茬的涩果,不知道它如今结的果子甜不甜。”


    孔雀道:“小事,等明年果子熟了,我跑一趟,看看有多甜。”


    李青辞抿了抿嘴,询问道:“你去一趟要多久?能带上我吗?我想回去看看。”


    孔雀噗噗吐出一堆籽,皱眉道:“我认不好路,晚上也不好飞,估计要一路走一路问,可能要半个月、二十天、一个月?唔……说不好。”


    “不能带你,远距离的遁术,你肉体凡胎承受不住。”


    李青辞听完也没有很失落,点头说好。


    随即他又问:“你身上能藏东西吗?”


    孔雀不解:“什么意思?”


    李青辞道:“我老家山上的一处水潭里,玄鳞给我埋了很多金子,我现在有用,想让你帮我带一些回来。”


    “没问题。”孔雀很爽快地答应了,“到时候我塞在羽毛间带回来。”


    李青辞朝他上下打量,好奇问道:“你知道蛟会把东西藏在哪里吗?”


    孔雀沉吟道:“蛟我不知道,不过我之前认识一条虬,他会把东西藏在鳞片的空隙里,反正他们同宗,估计都差不多。”


    李青辞点头:“这样啊。”


    他摸着腕上的珠串,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验证。


    这时,孔雀收起懒散的姿态,朝他道:“别跟他说见过我。”


    没等李青辞反应过来,孔雀就消失不见了。


    片刻后,薛九陵踏入院中,眼神四处张望,他看着李青辞发问:“孔雀呢?”


    李青辞默了默,摇头道:“我不知道。”


    “少骗我!”薛九陵语气不善,指着他一脸不悦,“快说,他去哪了?”


    他叹了口气,看着焦躁的少年,缓声道:“我确实不知道他去哪了,若你真有要事找他,他应该会出现的。”


    薛九陵委屈起来,愤愤道:“我没有要事,就是想见他!”


    有些人不是想见就能见的,别人躲开了,能怎么办呢。


    李青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撑着腿想离开。


    薛九陵两个跨步站在他身边,问道:“我长得不好看吗?”


    突如其来的发问,李青辞摸不着头脑,不过仍是认真端详他,答道:“很好看,翩翩少年,不外如是。”


    薛九陵低头踢着石凳,气愤道:“那他为什么不喜欢我?以前他明明跟我很亲密的,现在却疏远我。”


    李青辞虽然知道内情,但也无法同他解释,同样低着头不说话。


    半响。


    许是薛九陵觉得无趣,知道在这等不到孔雀,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等他走远,孔雀突然出现,坐在石凳上若无其事地吃果子。


    李青辞不禁疑惑,他想不通孔雀为什么这么做。


    薛九陵是由孔雀一手照看长大,小时候对他称得上是百般呵护。


    那时,李青辞拿着棠梨树的树枝,蹲在地上勾画。


    可能是孔雀觉得他一个孩子不用防备,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也可能是有些事憋久了,需要一个地方发泄,孔雀就在他身旁碎碎念,不需要他回答,只自顾自说话。


    孔雀念叨着薛九陵怎么这么小,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可现在薛九陵长大了,孔雀反倒态度冷淡。


    想了想,李青辞还是问出了口:“你这是为什么?”


    孔雀沉默片刻,答道:“他太黏我,不好好打坐修行,身上的气息越来越淡。”


    薛九陵是薛陵的第九次转世。


    李青辞道:“他和薛陵像吗?”


    “像。”孔雀神情黯淡,又道,“也不像,长相有八分相似,性格完全不同。”


    李青辞沉思,缓声道:“不是一个人,不可能完全相似,退一步说,就算是同一个人,不同年纪,性格也会不同。”


    “不是!”


    孔雀陡然高声反驳:“他们就是一个人!我在薛陵灵魂上打了标记,我不可能认错,薛九陵是他的转世,他们是一个人。”


    李青辞心下哀叹:“如果薛九陵就是薛陵,那你为什么躲他?他喜欢你,是你一直以来的期望,你喜欢薛陵,守着他一次又一次的转世,终于等到最像他的一世,不该一尝夙愿吗?”


    孔雀沉默不语,很快,他唇角扬起一抹笑来:“或许是我养歪了,等我掰掰他的性子,到时候就像了。”


    李青辞听完,不知作何反应。


    以往,在孔雀嘴里,薛陵是一个温柔、清雅、坚韧的道士,修行刻苦,道行深厚,按理说,他应该降妖除怪,却把孔雀一个妖养在观里,悉心照料。


    薛陵当观主时,香火极其鼎盛,甚至被当朝封为皇家道观。


    虽然他仅见了薛九陵五面,交谈不多,但也能看出他本性是个骄纵、怕苦的人。


    这根本就是两个人,再怎么掰也不可能回得来。


    有时候,太清醒,也不是什么好事。


    糊涂,反而活得开心一点。


    最可怕的是,清醒却故作糊涂。


    李青辞站起身,走到孔雀身前,拍了拍他的肩,问道:“你现在识字多吗?”


    “??不多。”孔雀坦然道,“薛陵不在,没人天天督促我读写,以前记得也都忘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李青辞想说让他读读这首诗,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想了想,他祝愿道:“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孔雀扬唇一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周身萦绕着一缕淡淡的落寞。


    李青辞又拍了拍他的肩。


    孔雀皱眉:“你总拍我肩干什么?”


    李青辞解释道:“对人来说,这是表示安慰的意思。”


    孔雀虽然身处尘世,可一心系在薛陵身上,对凡人的事,其实知之甚少。


    “是吗?”孔雀挑眉,站起来,在他肩上也拍了两下,“薛陵教过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先头死了娘,这又死了爹,喜欢的人也不知所踪,确实该安慰安慰你。”


    李青辞沉默了,面对如此安慰,着实让人哑口无言、有苦难言。


    他翻了个白眼,无语道:“你以后还是别安慰人了。”


    难道妖都是这样吗?说话如出一辙的难听。


    孔雀旋身坐下,继续往嘴里扔果子,轻佻一笑:“以前薛陵的师弟们,总向薛陵告状,说我刻薄,嘴里不干不净,言辞鄙薄,但薛陵从来没怪过我,他说我本性如此,不是成心的。”


    “其实不是的,有时候我是故意的,我就是厌恶他们,他们总在背后叫我畜牲。”


    李青辞静静听着,挪了一步,先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随即问道:“刚刚你安慰我说的话,也是故意的?”


    孔雀一愣,随即笑开:“那倒不是,我是真心安慰你的。”


    他挺喜欢李青辞这个小孩的,觉得他能坐得住,每次来,都能在牌位前坐很久,有些像薛陵打坐的时候。


    那时候,他太想薛陵了,还没找到第九次转世,就蹲在树下用沙子画画,这是薛陵教他的,也教过他用笔在纸上画,可他握不好笔,最后学了一半无疾而终。


    这时,李青辞走过来,蹲在他脚边看,问能不能教他,他想画他娘的样子。


    他抬头看过去,发现李青辞哭得眼睛红肿,脸上的泪痕都没干。


    就这样,他莫名其妙地和一个没有他腿高的凡人小孩玩了一下午。


    李青辞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叫孔雀。


    李青辞有些诧异,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回答,因为他就是孔雀,他是妖。


    其实他叫小孔雀,因为薛陵就这么叫他,但是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就把小字去掉了。


    他以为李青辞知道他是妖会哭叫着跑开,结果大出意料,李青辞反应很平淡,说怪不得他那么漂亮,原来不是人。


    漂亮。


    他喜欢这个词。


    薛陵经常说他漂亮,还花了好长时间,在纸上画下他的原形。


    那是他第一次开屏。


    后来……没有后来了,薛陵突然死了。


    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他从回忆中抽身。


    李青辞看着他,声音很温和:“孔雀,你记住,藏好你的真心,千万不要再拿出来安慰人了,真的!”


    愁绪被冲淡,孔雀哈哈大笑起来。


    李青辞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等回到家,余晖只剩一线。


    他进屋换下官服,只觉满身疲累。


    这段时间,忙着京畿地区的河渠修理和灌溉事宜,一个人恨不得当两个人使,不过,忙得多,学得就多。


    时值仲春。


    李青辞低头敛目,摸着腕上的珠串,久坐未动。


    半晌,一道清脆的童声打破沉默。


    “爹爹!回家了!”


    李青辞回过神,收起眼前的公文,起身朝外走去。


    “李伯伯,你看到我爹了吗?”一个五岁幼童,高高昂着脑袋看他。


    他俯身蹲下,闻声道:“你爹去隔壁了,一会儿就回来。”


    “李伯伯,隔壁在哪?我去找爹爹。”


    他抱起孩子,朝外走:“我带你去。”


    刚踏出门口,张方印随着一干人等出来了,他笑着上前接过自己女儿:“青辞兄,你怎么还没走?”


    李青辞道:“有事想入了神,没注意时辰。”


    有人接话:“李大人这是想什么呢,连放衙都忘了。”


    李青辞浅笑不语。


    另一人叹气:“我们是手里有活不得不留,不然我早回家了,天天早出晚归,我那一岁多的儿子都跟我不亲了。”


    这一群人都是有家有口的,一放衙都想立刻飞奔回家。


    李青辞缀在后面,跟着人群朝外走,同为都水司官员的孙茂林,走在李青辞身侧,侧目朝他看去。


    眼前的青年,身形挺直,风姿清隽,眉眼褪去青涩稚气,显出三分成熟沉稳。


    似青竹临水,若修筠倚石。


    李青辞视线虚散,不紧不慢走着。


    每个人的方向不同,众人渐渐分开,有人坐轿,有人走路,有人乘车。


    今日府里的两架马车都有用处,高琼枝去城外赏花,李巧妤去马场骑马。


    他今天要走着回家。


    索性,现在天长,温度不冷不热,左右他闲着无事,多走走就当锻炼身体了。


    孙茂林快步走到他身边,笑问:“李大人,我今日在醉香楼设宴,邀了几位同僚,不知你可否赏光,小酌两杯。”


    李青辞想了想,打算应承,忽然有人喊他。


    “李青辞!”


    李青辞闻声,转头望去。


    一个很高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黑衣,年龄约莫二十岁上下。


    不近不远的距离,刚好能看清男人慵懒的神情和眼角眉梢的笑意。


    李青辞低头看着自己右手,由于常年握笔,经过时光的磋磨,磨出一个厚茧。


    他恍惚想着,刚才那个幼童喊他伯伯,便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龄。


    如今他二十七岁。


    原来已经过去十年了。


    玄鳞放下手,摆好姿势,等着小崽子跑过来扑他。


    可是小崽子只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没再抬起过。


    他眯眼扫了一下,见小崽子身边站着人,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便没再喊人,站着等待。


    “李大人,赏光吗?”孙茂林见李青辞久不回答,开口又问了一遍。


    李青辞抬起头:“今日家中有事,怒不能陪。”


    “好吧。”孙茂林遗憾一叹,不远处还有人等他,便自行转身离去。


    渐渐,人都走空了,只剩李青辞一个。


    见没有旁人在了,玄鳞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道:“小崽儿,过来!”


    第40章 又苦又咸,不好吃


    李青辞静静站着没动。


    丝毫没有被岁月侵蚀的脸,依旧随意熟稔的语气,仿佛他们昨日才见过。


    对此,李青辞只觉荒谬!可笑!


    他没办法平静地走过去,若无其事和他寒暄,时间隔得太久,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男人相处了,他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时间越拉越长,李青辞一直站着没动。


    玄鳞等不耐烦了,心里升起一股不快,为什么小崽子看见他反应这么冷淡。


    他阔步走过去,在李青辞身边站定,低头看他:“你又怎么了?一见到我就耷拉个脸。”


    李青辞抿着嘴不吭声。


    玄鳞伸手去摸他的脸,李青辞下意识偏头躲避,往后退了一步。


    “你躲我?”玄鳞惊诧一瞬,随即深拧着眉心,不满地质问,“你又闹什么脾气?”


    李青辞闭了闭眼,依旧没说话。


    最初那年,如果他能见到玄鳞,一定会很开心地扑上去抱他。


    第三年,他会冲过去对着玄鳞拳打脚踢。


    第五年,他可能会慢慢走过去,平静地说,你终于回来找我了。


    第七年、第八年、第九年,他没再设想过。


    第十年……


    就是如今这副生疏的场景。


    “说话!你到底怎么了!”玄鳞语气极为烦躁,一把拢着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带,另一只手钳住他的脸,迫使他抬头,“为什么闹脾气?”


    默了默,李青辞开口:“我没有闹脾气,只是对你有些陌生。”


    他确实没有闹脾气,他现在心里很平静,没有生气,也没有资格、没有理由生气。


    只是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


    这堵墙叫隔阂。


    隔了十年的时光。


    可玄鳞对此一无所知。


    所以,玄鳞很莫名,他掐了掐青辞的脸,哼道:“小没良心的,我就走了几天,就对我陌生了。”


    他掐在李青辞腋下,把人抱在身上,托着他的屁股往前走。


    李青辞觉得很难堪,涩声道:“你放下我,不要这样抱我。”


    满是不情愿的语气。


    “又怎么了?”玄鳞语气不耐,停住脚。


    李青辞喊了一句:“放我下来!”


    玄鳞僵住一瞬,咬了咬牙,把人放下了。


    李青辞终于抬眼看他:“你没觉得我跟以前不一样了吗?”


    “有吗?”玄鳞语气狐疑,他双手搭在李青辞肩上,低头盯着他看。


    “唔……好像有一点变化,以前眼睛圆圆的,现在扁了一点,个头好像变长了,现在都到我嘴巴了,瞧着你好像大了点,是个不那么小的崽子了,不过……”


    玄鳞伸手把人搂进怀里,两只手在他身上细致地摸了一圈,皱眉道:“身上的肉变少了,摸着硌手,怎么回事,肉都去哪了?”


    李青辞僵着身体不动,忍受着陌生、怪异的感觉,低喃道:“玄鳞……”


    玄鳞闻言,心中一喜,小崽子终于喊他了,笑道:“怎么啦?”


    李青辞闭着眼道:“我如今二十七岁,不是十七,你离开了十年。”


    “是吗?我不太清楚。”


    李青辞攥紧手,质问他:“你去哪了?”


    玄鳞捧着他的脸揉了揉:“脸上的肉也少了,我哪都没去,就找个地儿睡了一觉,才醒。”


    很随意的语气。


    李青辞猛地推开他,转身就走。


    睡了一觉。


    就只是睡了一觉!!!


    他以为玄鳞被什么人和事绊住了脚,便一直在家里等着,没考到京城去找孔雀时,他日夜悬着心,怕他被人抓了。


    结果都不是,就是一个简单随意的理由。


    就只是睡了一觉!!!


    撇下他十年,睡醒了一脸无所谓地过来找他。


    “你到底在闹什么!”玄鳞拽住他,周身气势暴躁,满脸阴沉地将人箍在怀里。


    他一睡醒就去找人,结果把整个山和城翻了一遍都没发现人。


    小崽子的气息完全消失,不知道跑哪去了,一点儿都不乖!


    那座房子里,只剩一个皱巴巴的男人。


    他捏着鼻子去问,那人说小崽子去京城了。


    京城,他最讨厌的地方,没有之一。


    他一路赶过来,压着脾气叫人。


    结果没有扑过来喊他,没有搂着他撒娇,没有巴巴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连一个笑脸都没有。


    不让碰,也不让抱。


    现在转身就走,连句话都没有。


    他也满心的怒火没地儿撒!


    “李青辞,我耐心有限,你别蹬鼻子上脸!”


    李青辞看着他,平静道:“那你要怎么做?丢下我一走了之,等下一个十年再回来,还是再也不来找我。”


    玄鳞突然福至心灵,意识到小崽子为什么生气了。


    他轻轻摸李青辞的脸,放缓语气道:“至于吗,不就是让你多等了几天,就这么不高兴,鼻涕虫成精,这么黏人啊!”


    玄鳞语气柔和,神色带着一缕愉悦的笑意,周身气势倏地平缓下来。


    他微微低头,凑过去跟李青辞脸贴脸,低声哄人:“好了,不生气了。”


    李青辞头皮轰的一下炸开,压抑许久的愤怒烧得他理智全无,他大声吼道:“滚!别碰我!我讨厌你这样!我讨厌极了!!!!”


    为什么玄鳞可以这么若无其事地跟他相处!


    为什么!!!


    这轻飘飘的态度把他衬得像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他一把攥住玄鳞的衣领,朝他脸上狠狠砸了一拳。


    玄鳞茫然站着,任由拳头砸在他脸上。


    李青辞声嘶力竭地怒吼:“十年!你知道十年有多久吗!从我认识你那天到你离开才两年,十年有五个两年,有三千六百多天!三千六百多天!!!”


    李青辞崩溃地嘶喊,玄鳞心里只有迷茫,他算不清日子,即使李青辞重复好几遍,他依旧对十年没什么概念。


    对他而言,他只是睡了一觉,只是短短睡了一觉。


    可是李青辞的委屈那么浓烈,即使他是打人的那个,依旧是他看上去可怜。


    玄鳞站着没动,也没再说话。


    李青辞急促地大口喘气,他快速眨着眼睛,转身离开了。


    这次没人再拉住他。


    玄鳞站着,目送他离开。


    好半晌。


    玄鳞从胸口的鳞片下,掏出一张纸。


    上面画着一个黑布覆眼的男人,是他。


    纸上除了他,还有四个字。


    【思君,盼归。】


    当时他去城里找小崽子,满城不见人影。


    一腔怒火,想着等找到小崽子,一定狠狠抽他几巴掌。


    他走出城门,正想施法离开,忽然一张黄不拉几、脏了吧唧的纸飘到他身上,他抬抬手指就弄碎了,却在纸张化为齑粉时,才反应过来画上是他。


    他立刻四下寻找,想找找还有没有一样的,很快,他在城墙一角,找到了一张一模一样的纸。


    那个“盼”字,他认不好,还是找了家书肆,旁人告诉他的。


    他知道小崽子在想他,所以立刻跑来京城找人。


    京城好多人,凡人的气息多如牛毛。


    他用力嗅着,一息都没有停,鼻子都快嗅瞎了,才嗅到小崽子的气息。


    可是,小崽子打他,还让他滚。


    他不明白。


    愤怒和委屈交织。


    玄鳞抬脚就走,早知道就不来了。


    哒哒、噔噔……慌乱、急切的脚步声。


    另一道脚步声几不可闻。


    一个前进,一个折回。


    玄鳞看着朝他快速跑来的人影,顿住脚,转过脸。


    “玄鳞!”


    李青辞扑过去,却双手抱空。


    周围空空荡荡,李青辞茫然望去,入目空无一人。


    他愣在原地,心想,又是他的幻觉吗?


    可是,右手止不住地发颤,爆开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他几乎没办法呼吸。


    玄鳞生气了,走了。


    李青辞抿着发抖的嘴唇,徐徐吐气,一脸平静地朝家里走。


    这十年都是这么过的,走了就走了吧,没什么区别。


    他挺直腰背,走得不急不徐。


    阳光太过刺眼,逼得他眼尾沁出一点水色。


    往日觉得漫长的道路,今日走得格外短,等他再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在房里了。


    他俯身坐下,端着茶杯喝水,没一会儿,连喝带洒,茶杯见了底。


    李青辞抿了抿嘴,喉间干涩无比,等他将一壶茶喝完,脚下洒了一地的水。


    他竭力控制颤抖的手臂,稳稳放下茶杯。


    脱下外面的官袍,他穿着里衣走进内室,拿着寝衣去沐浴。


    此时,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床上纱帐被吹开,露出里面的黑色人影。


    男人背对他躺在床上,明明看不见脸,却能从背影上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怨气。


    李青辞再难支撑,心防完全崩塌,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一如当年少年时。


    他哭着喊叫:“玄鳞!”


    “玄鳞!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嘶哑的哭喊越来越近。


    玄鳞身形一僵,缓缓吐出一口气,不情愿地转过身来。


    下一瞬,他怀里猛地撞进来一个人。


    李青辞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他:“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我的气!”


    “刚才对我又打又骂,还叫我滚,现在哭得这么可怜,好像是我在欺负你一样!”玄鳞一边指责,一边抬手给他擦眼泪。


    李青辞搂紧他的脖子,埋在他肩上委屈大哭:“我以为你又走了,彻底不要我了!”


    “不至于,你打得不疼,你手都比我的脸疼。”玄鳞拢着他的脑袋慢慢揉着,另一只手轻拍他的后心,语气里仅存的一丝怒气也彻底散了,“好了,别哭了。”


    李青辞泪水涟涟,哽咽不止。


    鼻息间萦绕的清冽气味,被人抱在怀里的踏实感觉,终于让他相信,玄鳞真的回来了。


    方才那股没过头顶的绝望,也在一下下轻拍间渐渐褪去。


    躺着不好发力,玄鳞揽着人起身,他靠坐床头,把人拨到自己身上,一手揽腰,一手擦眼泪。


    “行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快别哭了!”


    李青辞哭得眼睛红肿,视线模糊,他抹了两下眼睛,收紧腰腹和大腿牢牢跨坐在玄鳞身上,紧接着立刻抬手够他的脖子。


    玄鳞见状,冷哼一声,语带嫌弃之色,嘴角却不自主扬起,眼底浸满笑意。


    他曲起一条腿,颠了颠怀里的人:“刚才不让抱,现在巴巴地往我身上贴。”


    李青辞不说话,一个劲儿收紧手脚。


    玄鳞轻声笑骂一句:“滚,别挨着我。”


    “不滚,就想挨着你。”李青辞凑上去贴他的脸,“玄鳞,我很想你,真的很想你。”


    极其眷念的语气倾诉自己满腔的思念,可惜当事人没办法理解。


    玄鳞极低地嘟囔一句:“至于吗,才隔多大会儿就这么想我。”


    这条蛟没办法理解李青辞的思念,不过,他没再说什么,而是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了。”


    声音里带着愉悦的笑意。


    这时,屋外响起一声轻喊:“老爷,大姑奶奶过来了,说有事见你。”


    李巧妤候在门外,心有忐忑。


    方才永思来报,说他哥回到房中痛哭不止,他没敢近前,只听他哥口中还嘶喊着什么,具体说的什么听不真切,但隐约觉得屋里还有一道男声。


    她娘打发她来看看,别出了什么意外。


    永思候在一旁,身后站着三个膀大腰圆的护卫,一行人警惕地看着门口。


    他一直守在府里,屋里绝对不可能进旁人。


    况且,老爷在朝中虽有三五个好友,但都是泛泛之交,老爷不可能把人带到内室。


    见屋内老爷久不开口,永思心有急切,转头看向李巧妤。


    李巧妤也耐不住性子了,张嘴大喊:“哥!你在屋里吗?我进去找你!”


    她一边说,一边往里间走,身后四个大汉紧随其后。


    这时,李青辞连忙从玄鳞身上下来,慌乱地用袖子擦眼。


    怎么办?怎么办?


    他现在这副样子,脸红、眼睛红的,声音又嘶哑,张嘴一说话就露馅,不说话,李巧妤肯定要进来。


    想了又想,他想着干脆装病,躲在被子里。


    玄鳞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小崽子撅着嘴,蹙着眉,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像是被火烧了尾巴似的,急得来回转圈。


    正看着,突然,他被推了一下。


    李青辞急切道:“你能不能先消失,别让人看见你。”


    现在床上只有一张薄被子,根本遮不住两个人。


    玄鳞皱眉:“怎么,我见不得人?”


    虽然他也不喜欢见人,但是小崽子这副情态,让他很不高兴,好像他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又不是老鼠,为什么要躲躲藏藏。


    李青辞语速很快地说:“一会儿再给你解释,你先照我说的做。”


    玄鳞瞥他一眼,弹了下他的脑门。


    李青辞下意识闭眼,等再睁眼时,床上只有他一个人了。


    明明玄鳞是按他的话做到的,可他心下骤然一惊,惊惶无措。


    “哥!你怎么不说话?”


    李青辞来不及再想,扯过被子蒙在身上,压低声音咳嗽两声:“在睡觉,怎么了?”


    李巧妤率先走进内室,永思紧随其后,其余三人候在外间。


    等两人进去,永思快速扫视一圈,明处没人。


    李巧妤站在床前不远处,看着床上的鼓包,皱眉道:“哥,你怎么了?声音这么哑?”


    李青辞背对她躺着,低声道:“许是路上吹了风,有些受凉,我睡一觉就好了。”


    李巧妤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问:“对了,哥你刚才是在读书吗?还是在跟说话?”


    李青辞无声苦笑,心有尴尬,刚才屋里的动静肯定是让永思听见,去东院禀报了。


    他忍着羞赧,僵硬地解释:“没什么,看到一篇好文章感叹两句。”


    “哦,这样啊。”李巧妤跟永思对了个眼神,她往前进了两步,“这么热的天,哥你捂这么严实也不怕中暑,东院备了饭,你跟我一块去吃吧,正好我娘请了刘大夫诊脉,让他给你瞧瞧。”


    李青辞心知糊弄不过去,若是一直躲着,保不齐她们又担忧什么,便叹了口气:“行,你先回去吧,我沐浴一番,稍后就到。”


    这时,永思朝李巧妤摇头。


    李巧妤退了一步:“行,我回去等你。”


    纷杂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玄鳞道:“刚才有五个人守在门口,他们是要怎么你?”


    看样子不像是害小崽子,但他们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他想不明白。


    玄鳞突然出现在身畔,李青辞按下惊吓,轻声道:“不是我,他们是要怎么你,估计是怀疑我屋里进了歹人。”


    玄鳞挑眉,哦了一声。


    李青辞掀开被子,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无奈道:“玄鳞,你有办法让我的眼睛恢复正常吗?”


    他不想顶着一双哭红的眼睛见人。


    玄鳞抚了抚他的眼睛,不解道:“这样怎么了,又不丑。”


    红红的,水润润的,看上去很凑合。


    李青辞抬手遮住眼睛,低喃道:“我不想这样。”


    一想起来为什么哭,他就觉难堪,也没办法朝外人解释。


    “闭眼。”玄鳞道。


    李青辞立刻照做。


    玄鳞倾身,低下头。


    湿润、柔软又带着潮热,一碰到眼睛,李青辞就怔住了,不多时,轻柔的触感离去,又换到另一只眼睛上。


    刹那间,李青辞终于意识到拂过他眼睛的是什么了。


    他浑身都僵了。


    他绷着腰身,一动不动,一股可怕的颤栗直冲后背,激得他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这时,一股温热的水流扫过他的双眼,那股湿意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双眼温暖干燥。


    李青辞依旧处在懵然的境况里,闭着眼,僵得像块木头。


    四下一片沉默。


    突然,响起两下咂摸声。


    玄鳞语气抱怨:“又苦又咸,不好吃,你以后别哭了,我不想再给你舔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