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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何日归,登仙,返魂……

    白塔之?中,一片混乱。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道?童们六神无主地跪在原地,无措地看?着又一次的菩提落叶。


    这一次的落叶比上次还?要更汹涌,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的震动 ,像是要带动整个白塔都天?旋地转,崩裂坍塌。


    与上次不同的是,那些菩提落叶在下落的过程中便枯萎变黄,然后在落地时,瞬息腐朽成了一抔细碎的灰。


    不过这么一会儿,玄天?塔的地面竟然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叶灰落在地面,也落在那九名守阵人的肩头和?兜帽上。


    终于有?小道?童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向?外跑去,想要去塔外呼喊,可他才起身,那大开的大门口,便已经出现了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国?师大人——!”小道?童哽咽出声,哭喊道?:“菩提树,菩提神树落叶了!叶子枯了——!”


    面前的人却没有?说话,没有?如往常那般冷淡却温柔地回应。


    鸦青色的道?袍拂过地面,半晌,国?师大人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你看?,菩提落叶了。”


    小道?童愣住,再片刻,他有?些犹豫地悄悄抬头,才发现国?师大人的身边,还?有?一位他从未见过的少女。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人与国?师大人这样并肩站在一起时,两人的眉眼间竟然有?……一丝相?似。


    是国?师的族人?


    可他在塔中这么多年,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国?师大人有?什么亲眷。更不必提,传闻中,国?师大人六亲断绝,孑然一人……


    小道?童还?在惊愕,却见国?师大人伸出一只手来,在他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好孩子,让大家都走吧。”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满塔的小道?童们都听见。


    那些三四岁起便被选中,步入这高耸入云的白塔之?后,再也没有?迈出玄天?塔半步的孩童们有?些茫然地看?过来,其中稍微大胆的小道?童开口道?:“国?师大人,是发生了什么吗?为什么要让我们走?我们……我们能去哪里?”


    “这些年来,辛苦大家了。”九方青穹道?:“去平妖监,去永宁寺,去书院念书,回自己的家中,又或是去三清观,天?下之?大,诸位应当去平妖除祟,而不是在这塔中蹉跎岁月。”


    所有?人都在惶惶不安,小道?童却从这话中听到了诀别之?意,他泪眼婆娑地看?过来 :“国?师大人,那您呢?您要和?我们一起出去吗?以后我还?能见到您吗?”


    九方青穹的脸上浮现了很淡的一个笑,只道?:“快去吧。”


    小道?童憋住泪,招呼着其他比他大一些,亦或是才七八岁的小道?童们向?着塔外走去,他却留在了最?后,等?到所有?人都走完,他才折身,将塔门关上。


    塔外白雪皑皑,光线照耀在覆雪上,明亮得恍若仙境,小道?童们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即便见到,也是偶尔透过窗户的一瞥,而今他们却也成为了窗外的这一瞥。


    倏而有?人抬起手,接住了一片雪。


    “冰的。”


    再放在嘴里,舔了一下。


    “咸的。”


    又有?人的声音带着嫌弃地响了起来:“你傻啊,雪是没有?味道?的,咸的是你的眼泪。”


    “眼泪?我……哭了吗?”


    ……


    白塔空荡荡,只剩下一层几乎要将地上的阵线覆盖的落灰,九方青穹看?向?面前的树,再看?向?树下依然一动不动的九名守阵人,蓦地笑了一声:“你们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沉灰的兜帽下,那仿佛雕塑般禁止不动的守阵人里,终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你既然已经记了起来,我等?自然不会再有?什么活路。只是这世间人各有?无奈,杀了我们也就罢了,还?请不要牵连我们家中的妻儿和?小辈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多年了。”九方青穹慢慢走到他们中间:“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暗示。你们都是九方家的旧人,为何?连这样一点提示都吝啬给我?”


    那兜帽下的人有?些喑哑地笑了起来,兜帽在这样的笑声中终于滑落,露出了一头花白的发,竟是一位年愈古稀的老者。那老者看?向?九方青穹,有?些浑浊的眼神再慢慢滑向?凝辛夷的方向?:“这个世上的很多事?情,很多命运,在做出决定的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你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卜师,难道?却不明白这一点吗?”


    那人边说,便慢慢起身,他像是很久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一阵明显的骨骼展开声响起,然后才平淡道?:“你来杀,还?是她来杀我们?”


    凝辛夷从进入玄天塔开始,就一直在看?面前的菩提树。


    她如今记忆完整,从小到大的所有?回忆俱在,所以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树看起来如此熟悉,她像是早已见过这棵树,在梦里,在心中,也或许在灵魂深处,所以才让她在普一见到这棵树时,便忍不住想要靠近。


    这棵树确实比双楠村的那一棵要更巨大,更枝繁叶茂,树干是一种泼墨般的黑,从面前向?上蔓延而去,似要将这塔戳出一个通天?的洞。


    原来这玄天?白塔,之?所以是高塔,是因为这塔中,养了一棵菩提高树,又或者说,如今普天?之?下的最?后一棵菩提树。


    “黑树……”凝辛夷倏而开口,她一步步向?着依然在震颤和?落叶菩提树走去,她的脚踩过地面的阵线,那些流线有?的闪亮一瞬,有?的喑哑无声,随着她越靠越近,她腕间的三千婆娑铃再一次响了起来。


    叮铃铃——


    凝辛夷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守阵人与九方青穹的对话,她径直越过所有?人,直到她的手指终于贴在了那菩提树的树干之?上,再侧脸,将脸颊和?耳朵一起贴了上去。


    看清了她动作的九方青穹倏而闭上了眼。


    可他忘了,他已经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什么,所以即使闭上眼,他依然能看?清自己的女儿依从本能般,怀抱了那棵树。


    树的震颤在这一刻骤停。


    她想起来了那日在姬渊的师父闻真道?君那本药典上看?到的笔迹,闻真道?君提到的那棵他以心血和?三清之?气细心养护,却依然枯败的如是菩提树。


    倘若这世间真的有?闻真道?君所追寻的济世菩提存在,而这菩提的生长,需要命定的那位至情至性至真至纯之?人的心血和?三清之?气。


    凝辛夷不敢去看?九方青穹的回忆,可在抚摸上这棵树的同时,她的心底已经隐约有?了一个猜想。


    一个她根本不敢细思的猜想。


    树干粗糙,贴在肌肤上并不舒服,凝辛夷却任凭那坚硬粗糙的树皮刮在自己的脸上,喃喃道?:“白骨……”


    随着她的声音,被九名守阵人日夜看?守的阵线竟是在这一刻一并亮了起来!


    九名守阵人的脸上出现了不加掩饰的慌乱,他们愿意在九方青穹踏入玄天?塔时慨然赴死,却在这一刻,齐齐出手,想要阻止凝辛夷将这片地面上的阵启动!


    但下一刻,一道?鸦青色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凝辛夷面前。


    九方青穹是卜师,许多人都以为他只擅卜,不擅武力,却忘了,昔日他也曾周游四野,平妖戡乱,死在他手下的妖祟数不胜数。


    更不必说,他早已凝神空渡,高居玄天?塔的这些年来,一直在清修,如今他的修为,恐怕已经算得上是这世间最?高绝,再向?前一步,便要能够触碰到羽化登仙的边。


    所以,纵使他面前的这九位守阵人一起出手,只要他站在那里,他们便不能再寸进半步。


    他已经在女儿的生命中缺席了足足十年,如今这个世间,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面前伤害到她分毫。


    刀剑与凌厉的风一并刮在九方青穹面前厚重的三清之?气上,只有?一缕细微的风将他枯雪般的发扬起少许,根本不会影响到他身后的人分毫。


    不过这样一个顿挫,满地的阵线已经尽数亮起,下一瞬 ,竟是将这一片厚重的石板地面都搅碎成了漫天?的齑粉!


    这里竟然并非玄天?塔的底部,这一层之?下,原来竟然还?有?一处地宫!


    那九名守阵人面如死灰,原来这么多年来,他们枯坐此处,所为的 ,根本不是菩提树的稳固,不是两仪菩提大阵的运转,而是为了掩埋塔下的这一片地宫!


    因为这地宫之?下的秘密,比他们的生命还?要更沉重。便是如今九方青穹已经想起来了一切,至少也应该让他从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才算是他们已经尽力。


    尘埃从烟起到散尽不过瞬息。


    被掩盖了这么久的地宫,终于展露在了所有?人面前。


    那是一片更空旷,也更安静的空间,菩提树粗壮的树根在此深深没入土地里,在白玉砖石的地面下,看?不到那些龙蟠虬结的枝干,但若是以这树的树干粗细而论,想必整个白塔,乃至白塔之?外,再到平妖监的地底,或许都是盘根错节的树根。


    有?硕大的夜明珠点缀在塔中四壁,让整个地宫都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宁谧的白。


    凝辛夷在漫天?的落叶里下坠,九方青穹先一步在她的下方伸出了双臂,但是比他更先一步托住了凝辛夷的,是那些落叶漫卷,将她下坠的速度变缓。


    九方青穹接住了坠落而下的凝辛夷,将她小心托住,直至她站在一整片白玉铺就的地面,然后将她一把拦在了身后。


    凝辛夷越过他的衣袖,这才发现,这地宫中,早就有?人在。


    那人并不陌生,早些时候,她还?在太极殿中与他对峙过,那时她带着黄金傩面,俯首于冰冷的地面上,只为能给宣威北军求得一场公道?。


    而现在,这位人间至尊的帝王穿着一身明黄锦衣常服,竟是孤身一人,负手而立在这玄天?塔下深深的地宫之?中!


    “青穹。”徽元帝姬睿并不太意外地看?过来,似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的发生:“好久不见。不必这么紧张,为了这两仪菩提大阵,我们都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我早就没有?修为了,如今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绝非你一合之?敌的凡体?之?人罢了。”


    九方青穹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他的面前。


    那九位守阵人在见到徽元帝后,齐刷刷跪了一地,恰将徽元帝和?他面前的东西围住,为首那位守阵老者的头压得极低:“请陛下责罚。”


    便听徽元帝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人啊,我若是不罚,你们反而会不安。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就用?你们的灵火,来将这这几块木头燃尽吧。”


    凝辛夷才刚刚看?清,徽元帝的面前好像是一具像是棺材一样的东西,那棺材看?起来华贵无比,乃是冰玉制成,棺盖都是一整面的水晶,上面用?不知?什么材质的笔触,绘制了一整面看?起来华诡无比的咒阵,而那咒阵绘制到地面,再被几段看?起来实在有?些眼熟的木墩压住。


    不等?凝辛夷想起来那木头究竟是什么,面前便发生了让她瞳孔骤缩的一幕!


    便见那九名守阵人竟然在对着徽元帝深深一拜后,默不作声地就这样站在了那些木头旁边,面对着那一具棺椁,然后足下蓦地燃起了幽蓝的火!


    那样汹涌的灵火刹那间便将那几块木头点燃,于是灵火骤而攀升,不过眨眼,便已经将那九个人影全部吞没!


    甚至连一声痛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所有?的一切就烧成了全然的灰烬!


    与其说是被灵火吞噬,倒不如说更像是那棺椁周遭的阵线将几人直接吞噬殆尽,化为了那棺椁的养料!


    什么棺椁需要养料?


    凝辛夷紧紧地贴在身后的菩提树上,她在愕然之?余,终于想起来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那些木墩了!


    在白沙堤时,在王家大院中,在双楠村的大火后。


    那些分明……分明是草花婆婆枯败后的树根,归榣留下来的最?后一截真身,和?双楠村双子菩提最?后的一段树尾!


    彼时她从报国?寺返回宁院查看?端倪时,也曾发现过归榣的那一截树桩不见了,她虽然心底有?疑,却到底不觉得这东西能有?什么用?处,或许只是归榣最?后的那一段躯壳也归化于天?地之?间了而已。


    可如今……


    火光熄灭的刹那,空气中倏而弥散出了一片有?些熟悉的味道?。


    腐烂,迷醉,过分甜腻的香。


    “何?日归,登仙,返魂丹。”电光石火间,凝辛夷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低声道?:“谢尽崖穷尽其力,只为了一颗完美的返魂丹,却最?终功亏一篑,可明夫人在魂散之?前却说,谢尽崖真正想要复活的人,其实并不是她。陛下,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面前的这个人,对吗?您……要招谁的魂?”


    她的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猜测,可她还?是不想要说出那个名字。


    可一道?熟悉的声音倏而从另一端响起。


    “我也是才知?道?,原来陛下心心念念想要复活的人,与你也有?莫大的关系。”


    凝茂宏一步步从暗门里踏入地宫,他行进的路线很是奇怪,像是在刻意绕开那里,直至走到距离那棺椁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才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看?向?那棺木,再看?向?凝辛夷:“阿橘,你怎么不告诉阿爹,原来在扶风凝府中,与你拜堂成亲结契之?人,是前朝的那位隐姓埋名的三皇子姬渊呢?”


    玄天?塔被小道?童虚掩的大门刚刚被打开一隅,泄入了一丝塔外的风雪,开门的人却猛地顿住。


    姬渊一路燃血,才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赶回神都,再顺着三千婆娑铃的感应找到这里,可还?没等?他看?到凝辛夷的身影,入耳却是这样一句话。


    这个刹那,他只觉得所有?的气血都倒涌到了眉间,让他几乎难以将自己的气息和?身形继续掩盖。


    他甚至想要折身而逃。


    这句话将他想要掩埋、想要隐藏的一切直白且赤裸地撕开来,让他无所遁形,更无从解释。


    他想走,却也想要听凝辛夷会说什么 。


    “这是什么一定要告诉你的事?情吗?”凝辛夷的声线却没有?一丝慌乱,她甚至笑了一声,才道?:“连你不是我真正的阿爹这种事?情都可以隐藏,谢尽崖没有?死,我嫁的人也不是真正的谢家大公子谢晏兮这种事?情,你也没有?告诉我,礼尚往来,你不说,我也不提,这难道?不是你我父女十年形成的默契吗?”


    凝茂宏喜怒不形于色,手指却微微向?下压了压,道?:“如果?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需要我告诉你,你才能发现的话,这些年来,我也是白教?你了。”


    他早已习惯于以这样压迫式的话语对着家中的两个女儿说话,凝辛夷也早就知?道?,他这样的手势,代表了不悦,按照以往,她应该是时候懂事?地认错请罪了。


    可此刻,凝辛夷却只是摇了摇头,道?:“这种话,我已经听烦了。我和?阿姐,都听烦了。所以今天?我不想听,以后,我也不想再听到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凝家的三小姐,我有?自己的名字,而你甚至不敢告诉我,我其实名叫九方辛夷。”


    凝茂宏静静看?了她片刻,眼中有?了明显的不悦,然而却有?人不动声色地一错身,将她挡在了身后。


    “九方辛夷。”凝茂宏慢慢念出这个名字,眼里闪烁着有?些异样的,让人难以分辨的怒意,亦或是其他情绪:“我养你十年,一个人的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你是想要恩将仇报吗?”


    “是啊,阿爹,这可是足足十年的恩情,十年的感情。阿爹难以舍弃,我也不能。”九方辛夷笑了一声,声音变得和?以往面对他时一样柔软:“所以我想再阿爹最?后一遍,除了我知?道?的所有?这些,您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利用?我,然后再杀我吗?”


    九方青穹的手指蓦地缩紧:“杀你?”


    那棵菩提树就在身后,他想要的宏图就在眼前,凝茂宏素来冷峻坚毅的神色恍惚一瞬,到底翕动嘴唇,想要说什么。


    可他才要开口,徽元帝面前的棺椁却蓦地动了一下。


    有?什么东西击打在棺椁壁上的声音响起。


    咚——


    不同于过去的所有?招魂。


    白沙堤中,草花婆婆虽然行招魂之?事?,可她到底是妖祟,却忘了人不同于妖,便是魂体?归来,没有?肉身,也终究不过世间一缕幽魂。王家大院中,被封存于那面律法之?镜子中的姜妙锦,也曾血肉生长,却也只来得及看?这世间一眼,便重归于永寂。至于双楠村的挑生蛊,借命而生,那些将士的躯壳却沉眠于澜庭江的另一端。甚至于在凝家别院时,谢尽崖唤醒明德英时,站在院中的,也不过一具魂体?。


    可现在,那冰玉棺椁中,沉睡着的,是一具真正的,被保存了十余年的尸身。


    此时此刻,在那九名守阵人献祭了自己,以灵火点燃自己和?棺椁上的诡谲阵法,燃尽那些菩提树根后,棺中人终于伸出一只手,轻轻敲了敲扣在自己面上的水晶棺盖。


    很轻,也很重。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