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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我们的女儿,就叫九……

    九方青穹的手指触碰到?那片黄金傩面的几乎同时,无数双眼睛都向着太极殿的方向看来。


    三清观中,有猴子?吱哩哇啦乱叫,眼瞳恢复了一片清明的闻真道君指中巫草燃尽,只余一截草灰,他起身,负手看向窗外,眉宇间难掩一抹忧色。


    神都城外,永宁寺大雄宝殿之中,金红袈裟的明觉上?师刚刚念完一段经文,看着周遭新点燃的那些?长?明灯,再看向了面前香炉中的火。


    火已经将以血为书的无数经文燃尽。


    燃灯,燃经,燃长?明灯。供己?,供佛,供菩提上?国。


    无人?知晓,这些?年来,佛国洞天究竟不眠不休地写了多少卷血经文,诵了多少经咒,渡了多少不甘不愿不平的冤魂,那些?积年累月罄竹难书的业障早就将佛寺的四壁染黑,让整座须弥山都变得?寸草不生,如同一片生机绝断的荒芜之地。


    长?此以往,或许终将有一日,须弥山的佛国洞天也会如群青山上?的报国寺一样,被业障淹没,最后变成一片尸骨无存的火海。


    明觉上?师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金红袈裟上?的如意金扣,长?长?宣一声佛号,在?四壁没入寺顶的长?明灯火中,回首看一眼三清异动的方向,俯身再拜。


    从选择了为两仪菩提大阵消弭业障,为如今陛下遮掩一切的那一刻起,他这一生,便已经落入无间地狱,他心甘情愿接受业障的反噬,只求天下苍生,还有一线生机。


    而现在?,那一线生机已经迈入了太极殿中。


    ……


    青梧宫内,凝玉娆对着镜子?为自己?画上?最后一笔眉间花钿,今日她没有穿群青宫装,而是穿了一身大红,那样盛大热烈的颜色让她原本恬静温和的观音慈悲面都带上?了一丝奇妙的秾丽,像是出水芙蓉被泼了一碗绯红的颜料,颜料倾覆,终于逐渐让那芙蓉失去了原本的清雅。


    盛红的拖尾扫过地面,华美?的珠翠与金步摇的流苏碰撞出清脆,她穿过重重的帷幕,笑吟吟地等在?青梧宫门口,迎上?大步而来的徽元帝,俯身一礼:“臣女恭喜陛下,又除去一位心头大患。”


    这里说的心头大患,自然?指的便是还在?诏狱中的平北候何呈宣。


    所谓的又,当?然?是说,继扶风谢氏之后,如今既然?何呈宣罪无可赦,那么他背后的陇原何氏也要一并?被流放治罪。


    徽元帝的目光落在?她如此与平日不同的装扮上?,眉头不易觉察地一皱,却?又不甚在?意地转开。


    铺陈谋算了这么久的大网在?经年的等待后,终于收网,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也会忍不住弯起唇角。


    修为高?绝如何,凝神空渡又如何,就算他失去了所有的修为,只要他站在?这个位置一日,他所拥有的,就是这个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力量。


    这种让人?更着迷的力量的名字,叫做权力。


    “臣女知道,陛下曾与家父密谈,南渡以后,便着手削弱世族之力。”凝玉娆婉声道:“这些?年来,陛下用人?不问出身,只求才能,打压豪族奢靡之风,设平妖监,铸玄天塔,世族们其实对于陛下的用意早有猜测。但有家父一直在?前面顶着,所以世族们也在?举棋不定,一部分世族猜到?了陛下的意图,而另一些?世族则觉得?,这一切都是家父想要一家独大,把持朝政,玩弄权术,蒙蔽陛下的手段。”


    徽元帝扶栏而立,望向面前被养得?极好的一池锦鲤,笑了一声,目露怀念之色,道:“朕自小便与蔺文一起长?大,也有鲜衣怒马少年时。蔺文虽身为世家子?,却?反而觉得?世家的存在?乃是毒瘤,更是世间此般乱象的不可推卸的起因,更是天下大一统自大的阻碍。蔺文年轻时,曾洋洋洒洒写过数十篇策论,字字句句皆是世家之弊。如何削了世家的权柄,如何让所有有能力的捉妖师都心甘情愿为天下人?服务……这些?事情的构想,都是蔺文一字一句为朕亲笔写下的。”


    凝玉娆静静听着。


    “可惜。”徽元帝话锋一转,似是有无限惋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人?啊,都是会变的。蔺文会助朕削去所有世族,助朕收拢天下之权,为此甚至不惜自污声名,不惜牺牲自己?一双儿女。却?不知道,朕觉得?这天下最刺眼的世家之姓,便是龙溪之凝啊。”


    凝玉娆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她伸出手,为徽元帝抚平衣袖上?的一点褶皱,微微一笑:“家父可以做陛下手中的刀,臣女也可以。”


    她红衣猎猎,眼底藏起一点晦涩的疯意,向着徽元帝福身行礼,声音依然?柔软:“那么接下来,便是龙溪凝氏了。陛下,您准备好复活明皇后了吗?”


    若是凝辛夷在?此,一定会在?愕然?后,想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为何谢尽崖真的会心甘情愿为徽元帝所用,只为铸就一颗他心中最完美?的返魂丹。


    为何徽元帝南渡十年,虽然?立了太子?,却?始终后位空悬。


    因为他要为自己十年后的今日所行,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


    有什么能比一个能够驱使谢尽崖、在?前朝就以妖妃之名著称的臭名彰著的女人?更适合呢?


    徽元帝侧头听完身边梁倚公公转述的、此刻太极殿前发生的事情,蓦地大笑起来:“朕已经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十年。你?呢?”


    ……


    鹿鸣山外。


    姬渊一身甲胄,翻身上?马的同时,垂眸看向自己?的腕间。


    叮铃——


    旧红绳上?的两颗暗金色的铃铛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像是在?向他诉说来自神都的轻语,那样喑哑的清脆串成鹿鸣山上?的轻风,再落入他的心底。


    姬渊猛地按住铃铛,止住所有铃音,然?后看向一旁纵马而来的公羊春。


    公羊春面色郑重,双手捧着一面崭新的军旗,然?后当?着姬渊的面,霍然?抖开。


    军旗上?,赫然?是一个巨大的“邺”字!


    他们的背后,是红甲覆身,厉兵秣马,蓄势待发的府军们,而这些?各为其主的府军们此刻全身上?下的装备,分明比大徽的正规军看起来还要更精湛,更结实!


    “三殿下,神都来报。”公羊春遥遥望向神都的方向:“何呈宣已经下诏狱,神卫军与禁军的统领皆为昔日何呈宣的部下,在?下朝后向凝家三小姐举剑复仇……”


    说到?这里,公羊春刻意地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姬渊。


    却?见后者神色不动,冷冷扫来一眼:“都死了?”


    “没死,但也离死不太远了。总归如今神都守备群龙无首,听闻玄天塔开,那位十年未下塔的青穹国师不知因何出了塔,想来或许是两仪菩提大阵有变,也或许是那些?世族们藉由两仪菩提大阵所做之事,终于纸包不住火,被国师察觉。”公羊春笑道:“殿下,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简直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人?为殿下铺就了一条登上?金殿的路啊!”


    他话音落,却?见姬渊竟然?抬手,将一身甲胄全部卸开,随手扔在?了地上?!


    “殿下?!”公羊春骇然?道:“您这是——”


    “一切照旧。”姬渊言简意赅道:“我?先去神都。”


    言罢,他在?纵马而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公羊春一眼:“反正你?也早就准备好了与我?身形有五分相似的替身了,有没有我?,本来也不太重要,不是吗?”


    ……


    玄天塔下。


    那日菩提树摇,叶落如雨后,一切并?平静如往昔,好似那日的叶落从未发生过,不过是一场再偶然?不过的事发,就像是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在?某个午后醒来,稍微伸了一个懒腰罢了。


    可那日第一个发现了落叶的小道童却?始终觉得?有些?不安,这些?日子?来,这种不安一直笼罩在?他的全身。或许是他偶然?抬头时,曾见国师大人?侧头看向空茫的窗外,也或许是他见过国师大人?捻着巫草,却?久久不语,脸上?的神情似是与平时的清冷如雪没有区别,却?到?底有着细微的、他也描述不清的不同。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总觉得?,国师大人?的身上?,像是多了一点红尘的沾染,或者说,像是世间人?的喜怒哀乐都短暂地重新填充入了那具身躯之中。


    小道童不知这是对是错,是好是坏。


    便如他也根本不敢与任何人?讨论,高?居白塔镇守国运的国师大人?,究竟应该更像个人?好,还是真的应该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空余悲悯的神明。


    小道童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便听到?了塔外的鼓声。


    那是他的这一生中都没有听到?过的声响。


    他左右看去,却?见其他道童神色淡淡,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于是连忙收敛了神色。


    鼓似乎响了很?长?时间,又似乎不过几个晨昏。在?塔中这些?年来,时间的概念早已模糊,直到?他倏而听到?塔中一片惊呼声跌宕起伏。


    小道童蓦地抬头,却?只看见了一片鸦青色的道服衣袂。


    国师青穹道君在?入塔后十载,第一次踏出了这座入云的白塔。


    那股奇特的不安越来越盛,小道童跪在?原地,看着塔中人?相互无措的神态,看着树下那九名守阵人?,似乎想要他们有所表态,也有人?急急奔出塔去,似是向着平妖监的方向而去。


    可守阵人?的身躯也很?快开始了颤动。


    那种颤动似是来自塔下,来自大地深处,仿佛停息了许久的心脏倏而苏醒,开始一声一声发出呼喊。


    对两仪菩提大阵的呼喊,对这个天下的呼喊。


    也是对如今太极殿外人?的呼喊。


    ……


    “阿爹。”


    凝辛夷呢喃着吐出这两个字,她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他的眉眼,可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她极少这样哭,可是在?看到?九方青穹的这个瞬间,她幼时的记忆终于彻底被拼凑上?了最后一片名叫“父亲”的碎片的时候,这些?年来所有的那些?曾经对她来说并?不值得?一提的委屈蓦地涌上?心头,让她在?开口的同时,便已经哽咽。


    原来在?妖鬼之森深处的小屋里,不止有方相寰云,还有九方青穹。


    那些?方相寰云去平妖戡乱的日子?里,也从来不是孑然?,后来她踏入妖鬼之森时,手把手教她那些?平妖之术的,也不止有方相寰云。


    落在?她头上?的那只手的温度,从来都来自她的阿爹。


    可她却?将他忘了。


    像是这个人?彻底蒸发般,被从她的记忆中剔除开来,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一点不知来处的温度。


    九方青穹长?久地看着她,他的目光穿过她,落在?了遥远的那些?被遗忘的过去。


    他想起了那张总是笑着的面容,她与他初遇时,也是带着这张黄金傩面,他还没来得?及点燃巫草,她的白骨杖便已经一杖洞穿了面前大妖的头颅,然?后笑出一声轻蔑。


    那时的他哪里见过这么轻易的平妖,像是世间妖祟都不是她照面后的一击之敌,她生来便是天克世间一切妖祟,不由得?看呆了。


    她回头,兴许是被他的眼神逗乐,于是笑着摘下了脸上?璀璨却?狰狞的面具,甩了甩头发,露出了真容。


    那时有一缕天光打下,正落在?她的身上?,她身上?还沾染着妖血,红黑两色的道袍看起来古怪又不好亲近,可是少女的笑容比天光还要明媚,烂漫又洒然?,天真却?傲然?,带着他这一生都从未有过的色彩,就这样横冲直撞地闯入了他的心底。


    她说她叫方相寰云,是飘然?乘云气,俯道视世寰的寰云。


    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子?,是再正常平淡不过的事情。


    就算知道了方相这两个字背后的含义,他亦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目光。于是九方家最天才却?也最懒怠的少主突然?开始日夜不休地修炼,直到?自己?能够被这样光彩夺目的少女看见,能够与她并?肩平妖,与她一起出入妖瘴。


    她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他便带着她去认识自己?自小的玩伴。他出身池庐九方氏,往来之人?且皆有一身平妖戡乱的本事,比如彼时还是成王世子?的姬睿,和龙溪凝家的大少爷凝茂宏。


    凝茂宏擅剑,姬睿擅阵,他善卜,再加上?一个能令万妖俯首的方相寰云,凡是他们所至之处,没有杀不了的妖,平不了的妖瘴。


    那个时候,他们会在?月下共饮,池中嬉闹,山顶看星辰。


    他们一起见苍生,一起斩妖除祟,也曾为了形形色色的人?间叹息,为了不公不正的冤案震怒,为了饿殍满地的苍生而落泪。


    那日醉酒,少年姬睿望着狼烟四起的边境,砸了手中酒壶:“叔父沉迷酒色,不问政事,可苍生何辜!边境的百姓何辜!我?等徒有这一身平妖戡乱的本事,可我?们杀得?了妖,却?……却?救不了这战火之中的苍生!”


    “世族。苍生。天下。”少年凝茂宏眉目冷峻如剑:“陛下的权柄被世族削弱太多,地方割据,捉妖师散落人?间,如今天下,又有多少人?,多少军队愿意听虎符调令,愿意听长?德宫发出来的诏令呢?依我?看,这天下的世族都应当?土崩瓦解,唯有寒门士族皆有平步青云之机,这天下才能真正归元。”


    方相寰云静静听着两人?的话语,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九方青穹:“你?也这么想?”


    九方青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笑了起来:“若是他们想,我?这双眼睛,便用来为他们指明平天下,利苍生万民的康庄之路。”


    “不可!”回应他的,却?是蓦地转头的凝茂宏:“你?们卜师本就命短,你?要去卜苍生,还能活几年?!”


    少年九方青穹摊开手:“左右不过一死,若为天下亡,我?命幸甚。”


    少年姬睿一跃而起,拊掌道:“是极!有你?我?三人?在?,天下又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呢?我?不信这天下会永远如此,有朝一日,我?要这天下海晏河清,天下归一!”


    ……


    再后来,姬睿回去继承成王之位,凝茂宏也从凝家大少爷变成了凝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


    而他却?不愿回到?池庐九方家,而是站在?了方相寰云的面前。


    “阿云,我?不想回去。池庐再好,不如与你?走过的这天下好,我?不想被困在?一处家宅之中,我?想与你?一起走遍天下,平妖戡乱,四海为家。”


    方相寰云想了想:“可以啊。”


    九方青穹便知道,她其实没有听懂:“阿云,我?说的这段话里的重点,是与你?一起。阿云,我?喜欢你?,平生一顾,至此终年,我?想娶你?为妻,这个天下,我?想我?再也找不出如你?一样的女子?,我?也再难看到?其他任何人?,在?我?心里,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姑娘,我?……”


    他一遍语无伦次地说着,耳根已经通红,头顶上?的每一根头发都像是在?冒着热气,但他依然?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阿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方相寰云看着他的眼瞳,神色清澄,不染尘埃:“我?姓方相,我?此生不能属于任何一个人?,我?有我?的使命,我?的职责,若有一天,苍生需要我?为他们而死,我?也会抛下一切去赴死。即使如此,你?也愿意吗?”


    他于是笑了起来:“我?姓九方,善卜,短命。族里的人?都说我?是九方一族这三百年来最天才的卜师,所以要比其他人?更多看看苍生和天下,如此以来,我?应该还要比其他族人?更短命一些?。天下如此,总归你?我?大约都活不长?久,岂不正是天生一对?”


    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他们去了极北之地,那是方相寰云长?大的地方,那里有九方青穹只在?书上?听说过的从极之渊的封印,那个封印里,是一片妖鬼之森。


    他第一次踏入妖鬼之森的时候,只觉得?诡谲恐惧,不敢高?声语,可方相寰云却?说,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方相一族的前辈。


    他们以身镇妖,那些?昔年上?古的妖王和妖尊们,因为集了这世间太多怨气,太多恶念,即使被剑斩碎,被三清之气涤荡,也极难真的就此消散在?人?间,所以方相一族的先烈们舍身镇之。每一颗树便是一位方相族人?,一只或几只妖尊。所以这妖鬼之森中,才气息可怖酷烈,却?又好似有严厉却?温柔的注视。


    妖鬼之森的深处,有一间木屋,他们从此在?这里深居简出,凡人?间有妖祟作乱则出,若无则回。


    他们的女儿也如过去所有的方相族人?一样,在?从极之渊长?大,直至能够接过镇守从极之渊的权柄,以却?邪剑守卫这已经有些?摇摇欲坠的结界,以苍生为己?责。


    再然?后呢?


    九方青穹慢慢想着,可旋即,他像是被什么击中一般,素来如松柏般挺直的腰背,蓦地弯曲,再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阿爹!”凝辛夷一惊,欺身而上?,一把扶住了九方青穹,然?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了自己?的手。


    鸦青色的道袍之下,九方青穹竟然?已经消瘦到?仿若一把枯骨,这些?年来,他高?居白塔,殚精竭虑,早已灯枯油尽,乃是强弩之末。


    凝辛夷下意识抬手,她能以心头血去消弭闻真道君的业障,自然?也可以再一次驱动渊池虚谷,让九方青穹的眼瞳重见天日。


    可她才抬手,九方青穹就已经轻轻按住了她的手,然?后摇了摇头:“我?的女儿不必用她的心头血来救我?,那太疼了。即使没有这双眼睛,我?也可以看清你?的模样。”


    他唇边沾血,像是纤尘不染的薄玉上?染了艳色,他“看”着凝辛夷,许久,才慢慢道:“阿橘,你?的名字辛夷二字,是你?阿娘起的。”


    他这样按着她的手,于是那些?记忆便自然?而然?地经由他,到?了她的脑海之中。


    她看到?了九方青穹想起来的一切,脑中也响起来了阿娘的声音。


    阿娘执笔垂腕,在?纸上?写下“辛夷”二字,道:“辛夷高?花最先开,青天露坐始此回。辛夷花开,春日将近。”


    她吹了吹墨渍,将那两个实在?算不上?好看的字举起来,看向身后抱着女童的九方青穹:“我?们的女儿,就叫九方辛夷吧。这天下倘若坠入寒冬,有她在?,便总有花开春来的一日。”


    九方辛夷。


    原来她的名字,是阿娘起的。


    她是阿娘留给这个世间的辛夷高?花。


    她的眼中蓦地湿润,那些?记忆明明已经在?她的脑海中,可某种预感却?让她不敢再看,不敢再想,她反手抓住九方青穹枯瘦的手:“阿爹,阿娘呢?”


    九方青穹侧过头,他分明已经看不见了,可是这一刻他还是本能地逃避开来,似是不敢直视自己?女儿的眼睛。


    可他的神色也并?不好受,那所有的一切都是无尽的痛楚,一刀一刀,将他彻底淹没,再难承受。


    他像是在?这个瞬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大徽朝的国师大人?敢面对天下苍生白骨遍野,敢去看飘零不定的未来天下,却?不敢回答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但下一瞬,九方青穹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他闭了闭眼,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重新直起身子?,侧头看向太极殿的一侧:“既然?来了,何必匿影藏形。”


    凝辛夷若有所感,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她周围倏而亮起了一圈咒阵,九方青穹带着她,一步踏出,已经不在?原地,只空留了一句话在?身后。


    “太极殿太脏,我?在?塔里等你?。蔺文,替我?养了十年女儿,我?总要对你?说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