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瑾年,不要丢下我。


    宗聿征战多年, 自己带出来一支军队,他回朝后,军队自然是跟着他走, 宗熠给他划了驻军的位置。


    这里山高水长, 林木茂密,两侧林中设有瞭望台, 因位置处在高处, 视线开阔, 可以监视周边的动静。


    此地不是交通要道,周围奇峰险峻, 平日少有人影, 所以有人成群结队的出现, 就会特别明显。


    驻军两日前就发现这伙人的动静, 他们穿着粗麻布衣,腰上别着刀, 领头的人一脸横肉,脸上还有一道贯穿眉弓的刀疤。他们在附近找了个隐秘的角落猫着,每天早上放一两个人进城, 傍晚再神神秘秘地带着个桶回来。


    宗聿不在军中, 军中大小事务就是副将林宣负责。在弄清他们的目标前, 林宣派了一支小队盯着。


    今早他们没有人走,而是聚在一起商量事情, 其中一个木桶被打开, 里面是漆黑浓稠的液体,散发一股刺鼻的味道。


    盯梢的小队觉得不对劲, 报告给林宣,林宣叫人把他们围了, 再派人通知宗聿。


    宗聿赶到时,场面有些混乱,那些人被林宣五花大绑地摔在地上,木桶也全部清点出来,有几个士兵身上挂了彩。


    宗聿跳下马背,询问情况。


    林宣拉了拉自己混乱中被扯乱的衣服,朝着宗聿走过去,骂骂咧咧道:“这群兔崽子就是不怕死的,都被抓住了还死命地挣扎。”


    宗聿斜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太闲了,审了吗?”


    林宣抬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把那些废话咽回去,道:“问了,但他们不开口。”


    宗聿走到那群匪徒面前,只看了一眼,眉头就忍不住皱起来。


    听林宣传信时,他还以为是凶悍之辈,走近了看,除了领头那人看起来唬人,其余人只是身强体健,有几个拿的柴刀,粗麻布衣上还有补丁,双手粗糙,鞋袜肥大,脸上没什么杀气,倒像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


    他们被绑起来也不罢休,领头那人喘着粗气,完好的那只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宗聿。


    宗聿绕了一圈,走到几个木桶边上,用马鞭推开盖子看了看,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林宣上前道:“这几个桶里是些炭和土,这个黑乎乎的像油,味道刺鼻。殿下,你说他们又不打家劫舍,搞这个干吗?”


    宗聿走到那桶黑油面前,旁边的士兵捡了根木棍搅拌,刺鼻的味道直入鼻腔。油脂粘稠,挂在木棍上垂落缓慢。


    宗聿掩鼻退了两步,这个味道有些熟悉。但不知道是不是太浓郁了,他一时分辨不出来。


    林宣被熏的受不了,捂着鼻子道:“太熏了,比几十个霹雳子炸我面前的威力还大,我的眼睛。”


    宗聿一惊,再次看向眼前的黑油。是了,这里面的味道是火药爆炸后烧焦的臭味。


    林宣也反应过来,和他对视一眼,一起看向刀疤汉子。林宣更是快走几步,从袋子里抓出一把土,用手指拨了拨,里面有细碎的黄色晶石粉末。


    他脸色难看了一瞬,道:“土里掺了硝。”


    皇城之地,竟然有人买卖硝石。那桶油是什么已经不需要问,因为宗聿和林宣猜到了这群人的目的。


    宗聿面色阴沉,冷笑道:“皇城脚下不是法外之地,林宣,给我审,我倒要看看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我的驻军附近做火药!”


    林宣得令,让人提溜起那些人,分开关押。


    “殿下,这会儿天热,你先去营帐歇会儿,我保证很快给你问出来。”


    宗聿看了眼日头,太阳已经开始往西边偏移,他还想今日就带江瑾年去别院,可这些人不能放任不管。


    宗聿思索片刻,朝着营帐走去,道:“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林宣一拍胸脯:“王爷放心,我保证……”


    林宣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疾驰的马蹄声打断。一匹玄马飞驰而来,地面尘土飞扬。


    “那不是瑞王殿下的游光?”林宣认出那片匹马,眼神火热。


    游光能够千里飞袭,是一匹难得的好马,速度和耐力超群。


    宗聿眼皮一跳,心底一沉,忽然一阵恶寒,一股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浮现。


    游光直入军营,还没到二人面前,马背上的纪凌直接飞身下马,他也顾不上礼节,冲到宗聿面前道:“殿下,王妃出事了!”


    王府内气氛凝重,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敛芳就让典军围了王府,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小福子拿着他的腰牌进宫去请太医,知道江瑾年吃了药后吐血昏迷,陆院判和宋治都赶了过来,


    白榆围在床边,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不放心地试过江瑾年的脉搏,可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敛芳立在床边,神情严肃。他们焦灼等待,好不容易盼到陆之远进门。


    “寒暄就省了,陆院判,你先过来。”敛芳看见人就连忙上前,示意他往床边走。


    陆院判上了年纪,双鬓苍白,但身子骨还很硬朗,一把白胡子垂在胸前。


    他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床边,坐在矮凳上,抬起手替江瑾年切脉。他的手指试了两下,没有摸到江瑾年的脉搏,探查他的鼻息,却还有呼吸在。


    这诡异的症状让陆院判升起不好的预感,他拉起江瑾年的衣袖,查看他的手臂,苍白的皮肤下有紫红色的斑痕。


    陆院判嘴唇颤抖,神情严肃,眉头紧蹙。他心中惊惧,给敛芳使了个眼神,示意其他人先出去。


    敛芳见状,面色阴沉:“你们先退下。”


    白榆抹眼泪,看见陆院判要解江瑾年的衣服,她一惊,道:“你要做什么?”


    白榆拽住陆院判的手,别看她是个姑娘家,手劲却不小。


    陆院判看向敛芳,敛芳皱了皱眉,先把其他人赶出去:“她是王妃的贴身侍女,让她来吧。”


    陆院判起身,和敛芳背过身去,指挥道:“看一眼你们王妃的胸前,心脏所在,有没有蔓延出蛛网血纹。”


    白榆听见这话如遭雷劈,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她手指颤抖地解开江瑾年的衣服,在他的胸膛上,一个血点在往外蔓延,逐渐形成蛛网血纹。


    白榆的面色瞬间苍白,陆院判问道:“有吗?”


    他声音有力,白榆惊醒,手忙脚乱地替江瑾年穿上衣服,声音颤抖道:“有!”


    一字落音,更像是一种宣判,白榆又惊又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陆院判和敛芳双双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陆院判叹息道:“我尽力而为。”


    敛芳点头,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和善的笑意,眼神透着寒意,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让人畏惧的气场。


    “这里就交给你了。”敛芳道,“我出去问问情况。”


    陆院判点头,他看向白榆,小姑娘眼睛都哭红了,他道:“我要替王妃施针,你不出去就帮我打下手。”


    白榆抬头:“我……”


    白榆迟疑,她应该出去,因为在看到血纹时,她就清楚,江瑾年不是中毒,而是中蛊。


    有人在她面前,给江瑾年下蛊。


    她对蛊术的修炼还不到家,不确定这是什么蛊虫,最好的办法是去找人通知曲大夫,让他快点赶来。


    可是一旦她离开,留下江瑾年和这个太医在一起,江瑾年的身份会瞒不住。


    白榆进退两难,咬牙道:“你有几分把握?”


    陆院判不敢应声,从他和敛芳的神情中不难看出,这不是他第一次接触这东西,所以在看见江瑾年身上的斑痕时,才会感到震惊。


    “我会先稳住他的情况。”陆院判拿出银针,此症蔓延速度极快,只不过江瑾年体内还有一股生机盘旋,才没有让他连最后一口气都散掉。


    白榆在心中一番权衡,选择暂时留下来,她先帮太医稳住江瑾年的情况,不让蛊毒蔓延,之后再去找曲大夫。


    卧房外面,太阳下移,黄昏入院,橘红的光晕照在地面,染出一片肃杀的死寂。


    府内众人大气都不敢喘,更别提小声议论,全部低着头做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眼睛和嘴巴。


    小福子坐在台阶上,眼眶有些红,他是最后经手汤药的人,他本来还很高兴江瑾年乖乖吃药,却不想这是一碗催命药。


    “把眼泪给我憋回去,好好想想,有没有人再碰过这碗药?”敛芳少见的严厉,看见江瑾年的状况,他心里就明白,这已经不单是王府的事了。


    小福子摇头,药是他煎煮,也是他亲手端过来,中间没有假借人手,所以他才不明白为什么会出事。


    小福子的肯定让敛芳心里一沉,他有些痛心地看着这个孩子,握着拂尘的手不断地收紧,随后又看向宋治。


    宋治连忙摆手,他此刻既不紧张,也不结巴,解释道:“别看我,他的药是我师父开方子,太医院负责抓药,经手的人不止我一个。但都是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谁有这本事?”


    问话到了死胡同,三人间的气氛不太好。宋治观察敛芳的神色,道:“敛芳公公,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和我师父很紧张。”


    敛芳扫他一眼:“不该你过问的别多嘴,当好你的宋太医。”


    宋治顿时垮下来,走过去和小福子挤在一起坐下。


    屋子里,陆院判在江瑾年的几处大穴上扎了银针,江瑾年灰白的脸色没有好转,甚至在他最后落针后,又吐出一大口鲜血,灰白的面色开始发青。


    白榆急了:“你到底行不行?”


    白榆话音刚落,卧室的房门被人推开,来人动作过于粗鲁,门扉震声响。


    宗聿疾步走来,手上拿着马鞭,衣服和头发吹的凌乱,整个人风尘仆仆。


    可眼下他完全顾不上自己,冲到床边,看见江瑾年灰青的脸色,眼前一阵眩晕,前世的种种在他脑海中浮现,他眼睛有些发红。


    敛芳小跑进屋,劝道:“殿下,你先别着急,等陆院判救治。”


    可是宗聿已经听不进去,他丢下马鞭,坐到床边,抬手擦去江瑾年嘴角的血迹,摸到他冰冷的脸颊,哑声道:“怎么会这样?”


    明明他出门前还好好的,江瑾年替他整理衣服,乖巧地答应他会喝药,等他回家就一起去看桃花。


    他只是出了个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宗聿充满血丝的眼底浮上一层戾气,他握住江瑾年的手,问道:“陆院判,他现在情况如何?”


    陆院判额上起了一层细汗,眼角余光扫到宗聿背后的敛芳对他轻轻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能说实话。


    “殿下,王妃是突然心悸昏迷,你给我点时间。”陆院判了然。


    敛芳适时地上前将宗聿扶起来,宽慰道:“殿下莫急,你要相信陆院判。”


    陆院判继续为江瑾年行针,白榆急的搓手,她看了看宗聿,又看了看江瑾年,准备出门去找救兵。


    结果她刚退了两步,陆院判就叫住她,让她把江瑾年扶起来。


    “我来。”白榆还没上前,宗聿就拂开敛芳,坐到床上。


    他的手指在发抖,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不是前世,不是穷途末路。


    江瑾年身上很冰,衣襟处沾了他的血,几处大穴被银针封住。


    陆院判的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掉,敛芳让白榆上前替他擦汗,白榆被盯住,这个时候已经不适合离开了。


    院子外面,纪凌等人守在门口,眼看着太阳落下,余晖散去,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格外沉重。


    忽然,纪凌耳朵一动,风中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身上的挂饰碰撞的声音。他抬头扫向房顶,手腕一翻,一枚透骨钉从他袖中射出。


    那暗器又快又狠,台阶上的小福子警觉地站起身。


    屋脊之上,透骨钉被一股力量震开,一道人影鬼魅般飘下来,眨眼就到了纪凌跟前。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袍子,腰上挂着银饰,腰带上别着一只通体莹润的白色骨笛,耳朵上有一只蝴蝶形状的耳环,随着他的动作飞舞,好像活过来一般。


    纪凌看着这身熟悉的打扮,瞬间想起他去调查赌局时,那些瘪三的描述。他心中警铃大作,下一刻身体已经发起攻击,手掌化刃,转眼间便是数招连发,攻向对方的胸膛。


    来人目光冷冽,神情冷漠,仿佛是一块不化的寒冰。他拔出腰间的笛子,白色的残影在眼前晃动,每一次都精准地抵消了纪凌的攻击。


    台阶上的小福子见势不对,立刻加入战局。宋治从地上站起来,躲进房里。


    外面的动静自然是惊动了屋子里面的人,敛芳先走出,撞上宋治,呵斥道:“慌慌张张做什么?外面怎么了?”


    “有人闯进王府,纪凌和他打起来了。”宋治说道,他话音刚落,正准备往旁边走,就被敛芳扣住肩膀往一旁拽。


    他脚步踉跄,这下不用装也摔了个大马趴,他不解地回头,眼前一花,只见那道蓝色的身影已经甩开纪凌和小福子闯进来。


    敛芳瞳孔骤缩,手上拂尘一甩,看似柔软的装饰物在这一刻犹如利剑,拦住对方的去路。


    来人面色阴寒,厉声喝道:“滚开!”


    帮陆院判擦汗的白榆听见这声音一惊,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去,可是隔着几重门,她根本看不见。


    外间的打斗动静更大,纪凌和小福子也追上来,他们和敛芳联手拦住对方的去路。


    宋治躲在角落里,努力让自己不起眼。


    宗聿眉头紧蹙,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敛芳三人竟然没有拖住对方的脚步。那人影身法诡异,轻易地绕开他们进了房间。


    宗聿抬头,是一张没有见过的面孔,他心底的戾气和愤怒都化为杀意,一把拽过白榆扶着江瑾年,朝着对方攻去。


    白榆看清对方的脸,连忙大喊道:“曲大夫!殿下,他不是敌人。”


    她一句话点出对方的身份,宗聿挥出去的拳头在对方的面前停住,拳风吹动对方的耳环。


    他斜了宗聿一眼,在宗聿惊讶的神色中撞开他朝着江瑾年走去。


    陆院判满头大汗,眼看最后一根银针就要落下,曲落尘站在床前,转着手上的骨笛,幽幽道:“你这一针下去,他必死无疑。”


    陆院判顿住,曲落尘的话让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再也不敢落下去。他抬头看着曲落尘,一眼望过去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第二眼就觉得他有些妖异。


    “不可能,我想过很多次,不可能会错。”陆院判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可在这件事情上他心存疑虑,这话出口并没有多少底气。


    曲落尘冷笑:“那你大可一试。”


    这漠不关心的态度和他闯进来的急切完全不同,其他人都涌进屋子,在他的话语中看向陆院判。


    陆院判手指发抖,汗水滑落,可见他此刻的压力并不小。


    又有血迹从江瑾年的嘴角渗出,白榆红着眼道:“你们别再争了,主子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陆院判闭了闭眼,颓败地收回手,他承认这一针他不敢再落下了。


    宗聿快步走上前,曲落尘却抬起手,横笛拦住他,道:“不想他死,就全部给我退出去。”


    随后他看向白榆,眼神凌厉。白榆打了个冷颤,把江瑾年放下,低下头站起身退开。


    宗聿没有动,曲落尘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突然闯进来的陌生人,就算白榆认识,也不能打消他的顾虑。


    而且这人身上的敌意很明显,看上去就不是个好相处的主。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和江瑾年是什么关系?这些通通是个谜团。


    “你是什么人?”宗聿没忍住问道,他不会把江瑾年交到一个陌生人的手中。


    曲落尘回头,挑衅道:“怎么?江瑾年没有告诉你?”


    宗聿一震,他对江瑾年的过去确实一无所知。


    眼见二人杠上,白榆不敢去劝曲落尘,只能劝宗聿:“殿下,王妃的病情不能再拖了。”


    这话拉回了宗聿的理智,曲落尘气定神闲,显然有十足的把握。陆院判已经退下,这会儿能够仰仗的也就他了。


    宗聿握了握拳,为了江瑾年,忍这一口气,带着大家退出去。


    曲落尘抬手,用真气逼出江瑾年身上的银针,解开他的衣服,看着胸前被遏制住的蛛网血痕,又气又心疼。


    他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吹响了手上的骨笛。


    院子外面,暮色已至。


    宗聿就站在门口,宋远搀扶陆院判坐下休息,纪凌看着自己的手,满脸深沉。


    小福子活动自己的手腕,规矩地站在敛芳身边。白榆已经止了眼泪,许是看见曲落尘现身,她基本的神经松缓一些,总算可以喘口气。


    不过解决了一个麻烦,还有另一个麻烦等着她。


    宗聿看向她,问道:“他是谁?你们认识?”


    白榆面上闪过一抹慌乱的神色,刚刚放松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她垂着眼,遮住眼底的情绪道:“他叫曲落尘,之前我们住在庄子上时,一直是他替小姐问诊。”


    白榆想表达这只是个大夫,可这话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却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和没有出阁的江瑾年关系匪浅的大夫,年轻,冷若冰霜又透着一股妖异感,实在让人很难不多想。


    宗聿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盯着白榆看了半晌,道:“你很怕他?”


    白榆紧张起来,支吾道:“没,没有,我……”


    “你怕他,却又相信他,他真的只是个大夫?”宗聿打断白榆的话,他对这个丫鬟不算毫无了解。


    前世在战场上,刀光血影的场面她都见识过,毫无怯意,本身就是个胆大心细的。


    可是刚才,对方只是一个眼神,就吓的她打颤。


    宗聿的情绪一直压在心头,面对白榆的隐瞒,他耐心告罄,怒道:“说!”


    宗聿声音响亮,这在暗夜中如同惊雷,白榆被吓到,直接跪下,可她还是没有开口。


    宗聿越发烦躁,那种胸膛内弥漫着血腥味的感觉又涌上来,眼底布满了杀意。


    一旁的敛芳见状,上前劝道:“白榆,你越是隐瞒,越让人觉得这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何苦呢?”


    江瑾年住在庄子上,江家对他不闻不问,反而有个人一直嘘寒问暖,众人的心里难免会有些想法。


    这话让白榆有些发懵,看见宗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反应过来大家误会了,连忙道:“不是的,曲大夫是王妃的舅舅。”


    众人一愣,脑海中不合时宜的想法猜忌在这一声舅舅中消失于无形。


    小福子不解道:“既然是舅舅,白榆姐姐你应该说出来,我们也不用打这一架。”


    白榆有苦难言,事情要是如此简单就好了。


    敛芳察觉到她的异样,道:“既然是亲家,你怕什么?”


    白榆吸了吸鼻子,在经历紧张、无助、害怕、畏惧的情绪后,她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无奈,道:“我和王妃离开庄子的事,曲大夫并不知情。”


    言外之意,曲落尘不知道江瑾年嫁人了,还是嫁给一个男人,为了这个男人把自己搞成现在这个样子。


    白榆负责照顾江瑾年,出了这样的事没和他通信,光想想他的怒火就害怕。


    宗聿心底聚起来的怒意被白榆的话戳了一个洞,呼啦啦地往外漏气。曲落尘对他的敌意,看他时的厌恶,还有那句剑拔弩张的挑衅都有了答案。


    江瑾年瞒着曲落尘入局,事后又一直隐瞒,站在曲落尘的立场上,他只怕气的不轻。


    这下连敛芳都愣住了,虽然这桩亲事在明面的流程上没有问题,三书六礼齐备,但江家抓江瑾年顶包,实在不像个娘家人。只是那时他们以为江瑾年没有别的亲人,才没多说什么。


    可是现在,白榆告诉大家,江瑾年是舅舅在照顾,舅舅还不知道这事,是个人心里都得发怵。


    纪凌不再打量自己的手,道:“既然他是王妃的舅舅,他为什么要在京都开赌局,赌王妃的这桩亲事不得善终?”


    通过刚才的交手,纪凌百分百确定,这个人就是凌霄阁没抓到的那个赌局东家。


    他在亲事的第二天就已经在京都活动,只是一直没有露面,白榆和江瑾年不清楚他的行踪罢了。


    白榆不知道赌局,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


    宗聿回忆了一遍对方的外貌特征,确实和纪凌一开始说的情报对的上号。加上他甩开纪凌三人的实力,的确能够避开凌霄阁的眼线。


    事情陷入了另一层矛盾中,但显然从白榆的身上已经问不出什么。


    院内陷入一片死寂,纪凌的疑问无人回答,大家没再说话。


    时间一点点过去,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传来。


    宗聿开始站立难安,他在门口踱步,好几次想推门进去,可手总是抬起来难下决定。


    白榆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门口,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现在曲落尘插手进来了,江瑾年若是不醒,曲落尘只怕会把王府,甚至整个京都闹的天翻地覆。


    月上梢头,月辉洒满了院子,不知道具体过去了几个时辰,曲落尘才开门出来。他面色有些苍白,一双狭长妩媚的眸子在黑暗中亮的吓人。


    他先是低头看了眼可怜兮兮的白榆,然后才对上宗聿担心的目光。


    “人救回来了,还没醒。”曲落尘道,“我现在很困,不想回答任何问题,我需要休息。”


    曲落尘垂眸,提出自己的诉求。


    宗聿听见人救回来了,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地,他感谢曲落尘都来不及,根本不会在意他的态度。


    敛芳的脸上再度有了笑容,上前道:“曲大夫,这边请,我带你去休息。”


    说完他朝宗聿看了一眼,见宗聿的心思已经落在江瑾年身上,对小福子道:“小福子,你带陆院判和宋太医下去休息。今日太晚了,就在这里歇下。”


    敛芳的最后一句是对着陆院判说的,陆院判想了想没有拒绝,宋治见师父都没意见,自己自然保持沉默。


    白榆从地上站起来,曲落尘看向她道:“打点温水,替他擦一下身体。夜里多注意一下他的情况,如果出现高热畏寒很正常,不要来念叨我。”


    白榆点头,曲落尘这才跟着敛芳离开,从头到尾都没给宗聿留什么叮嘱,就像是有意在无视他。


    宗聿此刻一心惦念着江瑾年,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


    室内有淡淡的血腥味,那是江瑾年吐出来的血,他胸前的衣服浸染了一大片,留下很深的痕迹。


    宗聿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看着恢复了一点气色,沉沉睡过去的江瑾年,大起大落的情绪在这一刻有了着落,他眼眶泛红,眼底有了泪花。


    他真的差一点,差一点又要失去江瑾年。明明都很小心的护着了,却还是逃不过暗处的黑手。


    那种恐惧和后怕深深地嵌入他的心脏,他握住江瑾年的手,把脸埋在他的手指间,温热的眼泪落在江瑾年的掌心。


    “瑾年,不要丢下我。”宗聿的声音有些哽咽。


    重生回来,江瑾年的出现是抚慰伤痛的良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宗聿觉得开心。他不敢想象再一次失去江瑾年,他会不会发疯。


    宗聿在床边坐了很久,打水回来的白榆没有惊动他,而是看见他起身才走进来。


    宗聿抬手擦了擦眼睛,自觉地走到外间。其他人都下去了,院子恢复了宁静。月光落在院中,一地银霜。


    宗聿盯着那片夜色出神,今日的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此刻安静下来,凉意浸透深夜,往日同他打闹的人躺在床上,他尝到了失落的滋味。


    “殿下,已经收拾完了,你去休息吧,我留下来照顾王妃。”


    白榆端着盆出来,将水泼在院中。曲落尘说江瑾年夜里还有状况,身边自然离不开人。


    宗聿道:“不必,你下去歇着。”


    宗聿没打算离开,白榆犹豫片刻,见他态度坚决,道:“我就在耳房休息,殿下有需要叫我。”


    漫漫长夜才开了个头,宗聿不敢睡,他睁着眼守着人,怕江瑾年发热畏寒。


    所幸这一夜相安无事,天蒙蒙亮时,宗聿有些困。他起身活动手臂,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冰凉的茶水经过一夜的浸泡,苦涩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味蕾,他人清醒了几分。


    他在房间里走了两步,醒了醒神,又回到床边。


    江瑾年还在睡,像是做了什么美梦,面上竟然带着笑意。


    宗聿被他牵动心神,也忍不住勾起嘴角,没有什么比他没事还让人开心。


    宗聿忍不住伸手摩挲他的鬓角,用手指轻轻拨开他脸上睡乱的发丝,他心中的情绪经过一夜的混乱,此刻五味杂陈。


    他的手越过鬓角落在江瑾年的脸上,细滑的触感如同上好的丝绸,他甚至戳了一下江瑾年的脸,笑容里带了两分酸楚。


    他微微俯身,积攒的情绪冲破了内心的克制,肆意地在他心上张牙舞爪。他的情绪无声爆发,低头在江瑾年的额头落下一吻。


    “瑾年,快点好起来,我们说好的要去看桃花,不要失约。”


    第25章  那是他给江瑾年的选择


    江瑾年中毒一事, 因为敛芳控制的及时,消息并没有传出去。从外面看,王府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


    但小福子昨日拿了腰牌进宫请太医的事还是被有心人传出去, 原本快要沉寂的赌局, 一下子又被人炒热起来,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


    凌霄阁的探子发现事情不对, 及时把消息带给纪凌, 请他定夺。


    “我师兄还没回来吗?”纪凌不喜欢这种动脑子的事, 简单粗暴道,“我带人把它端了, 让它胡言乱语!”


    带信的暗探不敢苟同, 寄希望于一旁的敛芳。


    敛芳手持拂尘, 略加思索, 赌局一夜之间又热起来,而且局面呈现一边倒的趋势, 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幕后黑手下场。


    他看向纪凌道:“你是不是还没有把瑞王殿下的马还回去?”


    昨日事发突然,城外军营一来一回要一个多时辰,纪凌靠轻功飞那么久不太现实, 就借走了宗樾的马。


    这会儿游云正关在王府的马厩里, 嚼着新鲜的马草。


    纪凌不知道敛芳怎么突然问这个, 道:“我会记得还他。”


    “要去就现在。”敛芳道,“你把这边的情况告诉瑞王殿下, 请他出面控制赌局。”


    宗樾对纪凌亲厚, 从来不会和他计较什么,大多时候都会满足他的请求。现在王府腾不出人手, 卫淮接了密令出去办事没回来,纪凌是个更倾向于武力的人, 让他带凌霄阁办事不靠谱,请宗樾出手才是最好的选择。


    纪凌想了想,回头看了眼宗聿的院子,院内静悄悄的,宋治和陆院判坐在院子里,小福子守在门口。


    江瑾年夜里无事,天亮后却开始高热,宗聿寸步不离地守在他床边,已经一夜没有合眼。


    救下江瑾年的曲落尘还没出门,王府的人不清楚他的脾气,只能让白榆去请人。


    纪凌对昨夜的事耿耿于怀,不放心有这样一个隐患留在王府。


    敛芳看出他的顾虑,那张慈祥和蔼的脸上多了两分傲气:“这里有我,你怕什么?”


    敛芳也是凌霄阁出来的高手,不然当初也不会被派来保护年幼的宗聿。他昨日看的分明,曲落尘是凭借着过人的身法甩开他们,真正动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纪凌回头看着敛芳,这次没再犹豫,利落离开。


    而他刚走没一会儿,白榆和曲落尘就过来了。小姑娘低着头走在曲落尘后面,肩膀微微抽动,想来是被训了。


    曲落尘坦然的很,一点也不客气,完全把王府当自己家。他冲着敛芳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径直朝着房间内走去。


    白榆和敛芳都选择跟上,担心他和宗聿不对付。


    江瑾年的高热退不下去,宗聿给他换了几次帕子,看着他熏红的脸,心情沉闷。


    曲落尘畅通无阻地走到床前,宗聿抬头,看着他那张过分年轻的脸,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开口道:“舅舅。”


    曲落尘被他喊的鸡皮疙瘩掉一地,搓了搓手臂道:“别乱喊,我大不了你几岁。”


    这话还是透露出了几分不满之意,但好在双方此刻都没心思在这上面,省了不少争吵。


    曲落尘替江瑾年切脉,脉象基本平稳,等高热退了就能醒。


    “运气不错。白榆,把这药兑水里,替他擦洗身体,可以让他快点退热。”曲落尘递给白榆一个药瓶,然后看向宗聿和敛芳,“两位请吧,这里不适合人多。”


    擦身体要脱衣服,宗聿不能继续留在这里,曲落尘把他们二人都请出去。


    院子里的阳光有些刺眼,宗聿一夜未眠,眼睛酸涩,刚走出房门,在太阳的刺激下分泌出泪水,眼睫毛上挂了泪珠。他抬手一揉,眼睛很容易就发红,看起来像是刚哭过一样。


    他从昨日下午到现在,还是滴水未进。敛芳让小福子去厨房给他端一碗粥,他拒绝道:“我吃不下,不用去。”


    江瑾年没醒,宗聿也没胃口。


    曲落尘扫他一眼,本来想损两句,看见他发红的眼眶,神色微顿,把话咽回去。


    宗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曲大夫,或许我们可以聊一聊。”


    曲落尘介意舅舅这个称呼,宗聿自然不会坚持。见他如此上道,没有胡搅蛮缠,曲落尘稍稍愉悦了那么一丁点。


    宗聿和他在石桌旁坐下,宋治自然地站起身,走到陆院判身后站定。


    敛芳和小福子靠过来,宗聿提起桌上的茶壶给曲落尘倒茶,问道:“曲大夫,瑾年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宗聿昨日来不及怀疑陆院判回答,沉静了一个晚上,他若是还察觉不到问题,那就真的是蠢钝如猪。


    曲落尘看向他对面的陆院判,道:“怎么?这位太医都敢下针治,却不敢说吗?”


    陆院判抖了抖胡子,隐晦地看向敛芳。这一次敛芳没有阻止,江瑾年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告诉宗聿也无妨。


    而且江瑾年就这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有些陈年旧事恐怕瞒不住了。


    陆院判看到他的动作,道:“是巫蛊之术。症状看上去像是突然惊悸猝死,唯一的不同是中术者胸前会有蛛网血纹。”


    宗聿一惊,手一抖,打翻了手里的茶碗,茶水流了一地。曲落尘看过去,不由地皱眉。


    宗聿抖落衣服上的水珠,面色微沉。他的父皇和皇兄极其厌恶巫蛊之术,他们甚至会告诫宗聿,远离从南洋来的人。因为南洋是巫蛊之术的发源地,哪里的人大多都会。


    宗聿受他们的影响,一直觉得蛊术是可怖又危险的东西,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人死于非命。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这东西产生交集,还是在最在乎的人身上。


    幼年的回忆在脑海中涌现,那时的恐惧和现在的不安跨越多年缠绕在一起,如同藤蔓缠绕住宗聿的心脏,让他呼吸急促,面色发白。


    他闭了闭眼,深吸口气让自己冷静,把打翻的茶碗搁在桌上。


    曲落尘收回视线,对陆院判的答案嗤之以鼻。


    巫蛊之术和蛊是两种东西,眼前这个太医明显是弄错了。他不是曲落尘见过的第一个弄错的人,曲落尘没有拆穿,因为他需要一个掩盖身份的借口,这个现成的理由就很完美。


    “此蛊名为噬心蛊,是蛊术中极难的一种,它有一个必须的条件,就是用中蛊者的鲜血喂养蛊王。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中蛊之人必死无疑。”曲落尘没有否定陆院判的话,顺着他的意思解释。


    提到血,宗聿警觉地看向宋治。江瑾年一直好好的,除了那天被宋治扎伤。


    宗聿的眼神冷如刀锋,凌厉至极。宋治被他盯的打了个冷颤,很快反应过来那日的失误。


    宗聿这是在怀疑他!


    宋治这下是真被吓到了,他心里咯噔一声,把头埋的更低了。宗聿一向不喜欢他,这屎盆子要是扣他头上,他只怕百口莫辩。


    好在宗聿还有点理智,那天的血珠子只有米粒大小,还被他擦干净了,不可能落到宋治手上。


    “曲大夫妙手回春,你能救瑾年,能否帮我们把这个人找出来?”宗聿问道,他隐约猜到曲落尘的身份。


    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蛊毒,他却可以轻松化解,除了平日经常和巫蛊之术打交道的蛊师,宗聿想不到第二个答案。


    “我要是找得到他,我还在这里坐着?”曲落尘被这句话踩到痛脚,面色不善。


    他心里有些怄火,道:“我不知道下蛊的人是谁,但我知道,整个京都谁想要江瑾年的命!”


    曲落尘的话半真半假,他其实知道对方的来历,但这些年过去了,对方只怕早已隐姓埋名融入京都,他想把他翻出来就是天方夜谭。


    如此,还不如借用眼前的力量。


    江瑾年从小长在庄子上,京都对他而言充满了陌生,他在这里认识的且认识他的人屈指可数。


    曲落尘的话只差明着说江家有问题,江瑾年中毒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意料之中的答案宗聿没有太大的惊讶,江瑾年还没过门,江家就想用风寒拖死他。眼看自己的计谋没有得逞,他们再生一计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用风寒和用蛊师的性质完全不同,巫蛊之术防不胜防,他们今日敢对江瑾年动手,来日又会是谁呢?


    宗聿神情凝重:“敛芳公公,你替我进宫走一趟,把这里的情况告诉我皇兄。”


    宗聿交代完敛芳,又问曲落尘道:“曲大夫,巫蛊之术是否有迹可循?”


    凡事只要做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巫蛊之术和蛊也一样。


    只是在对方不清楚巫蛊之术和蛊的区别的情况下,曲落尘不想说太多。


    他犹豫了一下,想到躺在病床上的江瑾年,想到多年前浑浑噩噩的雨夜,心里的那点犹豫消散。


    “制作噬心蛊的蛊王杀死宿主后,可以在宿主的心脏上作茧化蝶,飞回蛊师身边。不过江瑾年身上这只已经死了,蛊师会受到反噬,你想把他找出来,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可以排查所有接触到药的人,蛊再诡异,也不能凭空出现。”


    曲落尘解释的很清楚,他的视线在周围人的身上转了一圈,道:“这里没有蛊师,但有没有帮凶要你自己查。”


    宗聿捏了捏鼻梁,江瑾年不醒,他没有精力去顾这些:“敛芳公公,这话也得转达给皇兄。这条虫子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但绝对不能是皇宫。”


    敛芳明白宗聿的意思,一个蛊师隐藏在皇宫,这对皇上是莫大的威胁。


    他一时有所触动,眼底流露出两分追忆之色,愤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道:“殿下,这里有曲大夫,不如让陆院判、宋太医同我一起进宫。”


    宗聿闻言,视线落在宋治身上。


    宋治再次感受到压力,他果然逃不过被怀疑的命运。


    不过意外的是宗聿没有为难他,而是准了。他把两人扣王府一夜,若是今日还不放回去,朝堂上又该有动静了。


    宗聿暂时不想和那些人掰扯,没必要自找麻烦。


    陆院判他们离开后,院子里就只剩宗聿和曲落尘。曲落尘转着自己的骨笛,看起来并不担心江瑾年的状况。


    宗聿认真地打量他,问道:“为什么要在京都设那样的赌局?”


    曲落尘动作一顿,骨笛落在掌心,他看向宗聿,冷笑道:“赌局和你无关。”


    是和离,还是死,那是他给江瑾年的选择。


    第26章  “我在一日,我便护他一日。”


    江瑾年高热的状况反反复复地持续到正午才稳定下来, 热度退了以后,他人从昏迷中苏醒


    白榆刚替他擦过身体,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小福子准备出门时, 一时有些摸不清现在的状况。


    他眨了眨眼, 微微扭头就能看见坐在床边的宗聿。


    不过一夜的光景,宗聿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下巴一圈青色的胡茬, 衣冠整洁也难掩疲倦和担忧。


    他侧身坐着, 手上拿了一本册子,但明显没有心情细看, 只翻了两下就不耐烦地左右翻动, 注意力根本不在上面。


    江瑾年抬起手, 刚好可以够到他的袖子, 纤细的手指抓住衣袖轻扯。


    宗聿回头,对上江瑾年茫然的眼神, 他不解地看着宗聿,询问道:【发生了什么?】


    宗聿没有注意他的唇语,在看到他苏醒的刹那, 内心的担忧化为酸涩, 他红了眼眶, 丢下册子,抓住江瑾年的手, 眼底的戾气散去, 一直紧绷的脸上有了笑意。


    “瑾年,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宗聿问道, 说完不等江瑾年回答,冲外间喊道, “曲大夫,瑾年醒了。”


    江瑾年见他这般,莫名的有些心疼,他的另一只手搭上来,还没开口,听见曲大夫这个称呼,神情一怔。


    是曲落尘?


    江瑾年撑着宗聿的手坐起身,问道:【发生了什么?】


    宗聿伸手搀扶他,往他身后放了一个软枕,让他靠的舒服些,自己也顺势坐到床上:“你中了噬心蛊。”


    江瑾年瞳孔骤缩,面上的笑意淡下去,神色略有阴霾:【是曲落尘?他说我中了噬心蛊?】


    宗聿点头,江瑾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又难看两分,这显得还在病中的他有些阴郁。


    宗聿抬手将他遮挡视线的头发别在耳后,见他面色难看,以为他是后怕,安抚道:“别怕,曲大夫说你身上的蛊虫已经死了,没事了。”


    江瑾年并不怕这个,有些事他还没有办法给宗聿解释,他垂眸敛去自己心绪,再抬头时眼底有了浅浅的笑意。


    他的手抬起宗聿带着胡茬的下巴,道:【我昏迷多久了?】


    “一天。”


    江瑾年微怔,他看向窗外的阳光,这才第二日而已,宗聿却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你守了我一晚上?】


    “你没醒,我……害怕。”宗聿最后两个字说的很轻很轻,却在江瑾年的心上重重一击。


    害怕什么?害怕失去,害怕死别,害怕他想守护一生的人,长眠世间。


    所以他守在这里,除了特殊情况不得不避,其余时间看见江瑾年才能让他冷静,不会失控,不会发疯。


    江瑾年心疼又不忍,中蛊之事他全无察觉,可是从宗聿的憔悴中,他能猜到这一日是如何的混乱。


    他的少年郎,怎么那么招人疼?


    江瑾年心里闷闷的,大拇指轻蹭宗聿的胡茬,安慰道:【别怕……】


    他的话还没说完,门口就传来一声咳嗽。


    曲落尘怀抱双臂,斜倚着一旁的屏风,看向他们二人,冷嘲道:“这是大狗狗在求安慰吗?”


    宗聿和江瑾年靠的很近,牵着手,抬着下巴,动作确实过于暧昧。他们二人没有察觉,被曲落尘点出,两个人迅速分开。


    江瑾年心虚地避开曲落尘的眼神,宗聿却高兴地起身道:“曲大夫,瑾年现在醒了,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只要死不了,就什么后遗症都没有。”曲落尘说话总是这般,像刺猬一样,总得先扎别人两下才罢休。


    江瑾年习惯他这种态度,可是见他对宗聿也是这样,莫名的有些不舒服。


    曲落尘才不管江瑾年怎么想,上下扫了宗聿一眼:“他已经醒了,你是不是也该收拾一下自己?”


    宗聿低头看了看,他昨日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又熬了一夜,这会儿确实显得有些凌乱。他对曲落尘的话没有生疑,转身欲和江瑾年告别,见江瑾年神情不对,这才意识到曲落尘是准备支开他。


    想想曲落尘的身份,再想想江瑾年是私自离家,宗聿心中警铃大作,道:“没关系,我一会儿在去。”


    曲落尘斜了他一眼,冷笑两声,对江瑾年道:“让他留在这里真的没关系吗?”


    曲落尘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是当着宗聿的面,该说的话他也会说,不会顾忌。


    江瑾年太了解他的性格了,也能猜到他想说什么,若是今天不让他问个明白,只怕他会变本加厉。


    江瑾年冲宗聿摇头,安抚道:【我和他说两句,不会有事。】


    宗聿不放心,委婉道:“瑾年还病着。”


    言外之意就是让曲落尘缓一缓,不要那么急地问他事情,起码要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有点准备。


    曲落尘道:“你还挺护着他,可你能护几时?你这颗真心又有几斤几两?”


    “我在一日,我便护他一日。”宗聿挡在江瑾年面前,直视曲落尘的目光,他眼神坚定,看不出半点虚假。


    曲落尘不屑道:“那你护住了吗?上下嘴皮子一碰的话,谁不会呢?你们新婚燕尔,正是情浓意蜜之时,不管是海誓山盟,还是甜言蜜语,都是信手拈来。可你了解他吗?你们还没同房吧?如果有一天,一切和你设想的完全不同,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厌恶,不会恼羞成怒?”


    曲落尘的话尖锐又直接,他不相信所谓的爱情能够战胜一切。相反爱情遮住了彼此的眼睛,让他们看不见双方的缺点。


    等有一天,这点爱意被消磨,曾经相爱的一切都会化作让人作呕的不堪回忆,那张说过甜言蜜语的嘴,亲吻过对方的唇,也会射出利剑,把对方置于死地。


    宗聿还以为曲落尘会说什么,原来只是担心他因为江瑾年的身份而后悔,可他一直都知道江瑾年是男人,这对他而言并不是问题。


    背对着江瑾年的宗聿没有看见,在曲落尘提到同房时,江瑾年的面色青白交错,他对着曲落尘打手语,让他闭嘴。


    曲落尘站直身体,从屏风处走过来,顺手拖了一把椅子,他把椅子往床前一放,直接坐下来。他靠着椅子,侧头看向宗聿:“他让你出去。”


    这是开口赶人,逼江瑾年正视他。


    江瑾年有些气愤,被他堵的胸闷,低声咳嗽。宗聿担心地看过去,江瑾年面色苍白,长发从肩头垂落,我见犹怜。


    他关切地上前,江瑾年道:【殿下,你守了我一夜,还没吃东西吧?你这样我会心疼的。你先去用膳,让我和他谈谈。】


    宗聿会拒绝曲落尘,却不会拒绝江瑾年。他犹豫片刻,道:“我在外面等你,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备上。”


    江瑾年想了想:【甜糕。】


    他失去意识前就想吃,结果没吃上。


    宗聿一走,江瑾年就收起自己病恹恹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向曲落尘。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算不得好,曲落尘冷哼道:“江瑾年,你出息了!我只是离开几天,你就把自己嫁给了一个男人,你脑子没问题吧?”


    江瑾年神情冷淡,没有回答。


    曲落尘气不打一处来,直接道:“你是想和他说清楚,然后跟我走。还是我弄死你这个身份,让江瑾年彻底消失?”


    “我不走。”曲落尘不会唇语,江瑾年用的手语,他的态度很坚决。


    曲落尘只觉得他疯了:“我给你解蛊的时候,把你的脑子也给消掉了吗?你看看你在说什么。你不走,你留在这里干嘛?”


    曲落尘的话把江瑾年问住了,他不走,他留在这里能做什么?


    在做计划之时,他明明是把离开做为首选。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离开的心思越来越淡?面对曲落尘的步步紧逼,他下意识的选择是留下。


    他有些心惊,开始为自己找补: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对他的困境置之不理。而且我还没有找到杀害我娘的凶手,我不会离开。


    江瑾年为自己开脱,越想越是这个理。他在心里安慰自己,他没有动心,他只是不想亏欠别人。


    曲落尘看的直翻白眼,在他看来,江瑾年就是在自欺欺人。他自以为是旁观者清,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他的在乎。


    “江瑾年,不是我要戳你的伤疤,而是你自己该有这样的觉悟。女人这个身份对你而言不全是伪装,宗聿能接受这样的你?”


    曲落尘的话戳中江瑾年心中的隐痛,他面色一白,心口闷痛,手指不由地抓紧了搭在腿上的被子。


    他可以是女人,也可以是男人,可他不能同时是两者。


    过去被辱骂诅咒的回忆涌现,他仿佛窥见了将来的结局,他无法忍受这样的恶意出现在宗聿的身上。


    光想到宗聿会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他,他就已经开始难受。


    曲落尘不是有意要勾起他的伤心事,只是希望他及时止损,这对谁都好。


    “爱情有多脆弱,你比我明白。你娘这个前车之鉴还不够你长教训吗?你非得重蹈覆辙?”


    提到江瑾年的娘亲,曲落尘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有点往上冒。他摩挲着腰间的骨笛,依旧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看上江云枫那个狗东西。


    “你要报恩,可以!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这三个月我不会管你,但三个月后你必须和我回去,你舅舅已经盼不回你娘了,别让他连你都盼不回去。”


    曲落尘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三个月是他给江瑾年的最后期限。同时这也是一种威胁,三个月内江瑾年不能把事情处理好,他就只能按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卧房外面,宗聿没有离开,里面断断续续有声音传出来,哪怕只有一个人在说话,也显得有些激烈。


    他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来回踱步,好几次都想推开门进去,又怕江瑾年在劝说,自己贸然闯入,反而会起反效果。


    等待的时间格外煎熬,就在宗聿快要稳不住时,曲落尘开门出来。


    他面上还有几分怒意,经过宗聿身旁时,脚步顿了顿,看向他道:“希望你不会让他输的太难看。”


    第27章  殿下,我很可怕吗?


    江瑾年和曲落尘不欢而散, 宗聿进去时,他坐在床上走神,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投射在床前, 他在阳光后面, 神情朦胧不清。


    宗聿放缓了脚步,一直到他坐下, 江瑾年才恍惚回神。


    宗聿道:“厨房已经备好膳食, 你昏睡了一天一夜, 先吃点东西。”


    江瑾年人在病中,未施粉黛, 长发垂落在肩上, 在没有任何遮掩下, 他的面容依旧英气漂亮, 难辨雌雄。


    见宗聿什么都没问,他掀被子就要起身。宗聿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刚有起身的动作就被江瑾年拉住,江瑾年盯着他,目若琉璃:【你怕什么?】


    宗聿不解:“我怎么会怕呢?”


    【那为什么要躲?】


    宗聿虽然常在嘴上撩拨人心弦, 但在行动上他一直很尊重江瑾年的意愿, 不过线, 不冒犯。江瑾年换衣沐浴他都会回避,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江瑾年的话把他问住了, 解释到了嘴边, 猛然意识到这是江瑾年朝他迈出了一步。他坦然直面,不需要宗聿再回避。


    宗聿思绪转得快, 道:“我帮你拿衣服。”


    江瑾年昨日的衣裳沾了血迹,被白榆拿去丢掉了。宗聿重新给他选了一身衣裙, 扶他下床着衣。


    锦衣罗裙,纤腰盈盈,宗聿的手环过江瑾年的腰,白色的亵衣下,他胸部平坦,和女孩子有着很大的区别。但宗聿仿佛没发现,系上衣带,整理衣襟。


    江瑾年一直在看他,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我不会束发,我叫白榆进来。”宗聿替江瑾年穿好衣服,对着他的头发犯了难。


    江瑾年轻摇头,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根发簪,自己抬手简单地挽了一个发髻。露出修长洁白的脖颈。


    宗聿站在他身后,看着铜镜中的人影,觉得眼前这一幕的他们像极了相识多年的夫妻。


    他上前两步,环住江瑾年的腰,把头靠在他肩上。


    曲落尘从出现开始就一直冷着脸,面上毫无笑意,宗聿看的出来他完全不满意这桩亲事。在他和江瑾年争执后,宗聿想过会被阻挠甚至是拆散。


    可奇怪的是曲落尘只对他说了那句话,别的没再提,就好像是默认了这一切。


    宗聿并不会觉得他是雷声大雨点小,而且担心江瑾年一个人把事情扛下来了。


    他心里的不安没有停止,抱住江瑾年的这一刻,内心情绪翻滚,心底深处多了几分晦暗的心思。


    他不想放弃,若是不能顺其自然,就只能强留,无非是用些手段。


    曲落尘走了,院子里只有白榆和小福子两个人。宗聿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回自己的院子,问了小福子才知道,他已经离开王府。


    宗聿一愣,道:“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小福子摇头,曲落尘走的十分干脆。


    宗聿有些担忧地看向江瑾年,他在庄子上一直是曲落尘在照顾他,从曲落尘可以无障碍和他交流看的出,他们平日接触不少,关系应当很好。


    可是因为这桩亲事,他们有了分歧,现在江瑾年的病才刚好,曲落尘就这样走了,宗聿怕他伤心。


    江瑾年注意到宗聿的视线,道:【殿下别在意,他脾气一直不好。我这次没有和他商量,他是不高兴我,不是要给殿下难堪。】


    宗聿并不在意曲落尘对他的态度:“我是怕你难过。”


    江瑾年轻笑:【不会,我们经常意见不合,习惯了。】


    曲落尘性格冷傲,奉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原则,对于看不上眼的人,他从来不会给人好脸色。


    江瑾年这次有意隐瞒,为了宗聿,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算是彻底惹恼了曲落尘。曲落尘骂他,又何尝不是怕他彻底陷进去?


    宗聿有点诧异:“你们关系不好吗?”


    曲落尘能为了江瑾年直接闯进来,怎么看都是在乎的表现,可是江瑾年的话让宗聿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


    江瑾年撑着下巴道:【朋友之间意见相左,应该算不得是大问题。】


    “他,不是你舅舅?”宗聿说这话时,朝白榆看了一眼。


    江瑾年也看向白榆,稍微细想一下就猜到发生了什么。曲落尘知道他出事,就算找上门也不会好好说话,这个时候能解释的人只有白榆,而最好的解释就是舅舅。


    【我有两个舅舅,一个是我娘亲的哥哥,路途遥远,恐怕还不知道我这边发生了什么。另一个是我娘亲的师弟,也就是曲落尘。他比我年长一轮,觉得我叫他舅舅把他叫老了,不许我这样喊。】


    江瑾年不再回避自己的事,面对宗聿的疑惑,他开始透露宗聿所不知道的过去。那是和江家无关的,真真正正的亲人。


    曲落尘充当二人之间的传声筒,这次他是受舅舅所托,来带江瑾年回家。可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江瑾年为了宗聿,自愿走入江家的陷阱,这让曲落尘如何不生气?


    宗聿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一层关系,曲落尘会蛊术会医术,身法诡异,武功了得,怎么看都不是一般人。江瑾年的娘亲身为他的师姐,想必也是大有来头。


    可这样的人在京都却悄无声息,就连江瑾年也过着近乎透明的日子。


    宗聿意识到这其中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犹豫了一下,斟酌道:“不知道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瑾年可愿意告诉我?”


    江瑾年没有拒绝,回忆道:【我娘是个温柔又固执的人。她出生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家族,从小就表露出超乎常人的武学天赋,家里人对她给予厚望,师门的师妹师弟也拿她当榜样,大家一直都觉得她会继承师父的衣钵,成为家族的守护者。可自从我娘外出历练时救回来一个男人,事情就变了。】


    江瑾年提到这个男人时,眼神里闪过明显的憎恨。


    宗聿不用多问,也能猜到这个男人是谁。他有些后悔问江瑾年这个问题,感觉像是在揭他的伤疤。


    可江瑾年选择开口,便是有让他知晓的心里打算。


    男人自称是被仇家追杀受了伤,江瑾年的娘亲留下他,悉心照料,二人日久生情。那男人生的丰神俊朗,言谈举止有大家风范,和他娘亲十分般配。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结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的一段佳话。


    可惜这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始,男人的山盟海誓不过是骗取利益的花言巧语。


    【江云枫骗婚我娘,在我娘怀上我后,怂恿她离开家族,随他到京都拜见父母。而到了京都以后,我娘才知道他有婚约在身,他一回来,两家就要结亲了。当初是他送聘求娶我娘,到了京都却翻脸不认,要我娘屈身做妾。】


    江瑾年说起来都觉得可笑,更别说他娘了。江云枫不就是仗着他娘温柔,又身怀六甲,远在异地他乡,没有依靠,才敢如此不要脸地逼她就范?


    可江云枫忘了,她娘是温柔,而不是软弱可欺。她在江家住了几天,江家上下就几天夜不能寐,江云枫甚至不敢上朝,借口伤势未愈,其实是守着他娘,就怕他娘把江家搅得天翻地覆。


    为了能和秦家顺利结亲,江家上下隐瞒了他娘的存在,顺带连他也成了不能提及的禁忌。


    【我和我娘八分相似,所以江老夫人看见我才那般激动。】


    江瑾年只提到娘亲和江云枫之间的恩怨,至于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在庄子上长大,又失了声音,他没提。


    宗聿没再追问,他心疼地看着眼前人,江云枫娶他娘亲在前,而后悔婚再娶,让嫡长子变庶女,这些事随便拿出来一件都让人气愤不已,却组成了江瑾年的童年。


    “江家书香门第,江阁老一朝大儒,江云枫还是我父皇钦点的状元郎,怎么能干出这种狼心狗肺的事?”宗聿心里来气,为江瑾年打抱不平。


    “我为什么没有早点认识你?如果我能早点认识你,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替你和娘亲讨个公道!”


    宗聿心中酸涩,嘴角下弯,露出了难过的神情。


    江瑾年听见这话,微微走神,但很快又回神。他握住宗聿搭在桌子上的手,抬起他的手掌。


    这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小拇指指腹的侧面有一道疤痕,从指尖一直到手腕处,因为伤的不是很深,伤痕在这些年里逐渐变浅,不细看并不会察觉。


    江瑾年摩挲着这道疤痕,异样的触感让宗聿觉得有点痒。他看着自己的手,以为江瑾年对那道疤痕感兴趣,道:“这是我小时候被利器划伤的。”


    江瑾年心道:我知道。


    我不仅知道是什么样的利器划伤了你的手,还知道你因为疼,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骑马拉缰绳,满手的血。


    只是这些江瑾年还不能说,他佯装惊讶,道:【殿下还记得是怎么受伤的吗?】


    宗聿垂眸,神情有一瞬的失落,他看着那道伤痕,记忆也回到那个大雨滂沱的雨夜,他在外游玩时得知战场的变故,舅舅战死,大表哥下落不明,不知生死。


    他不顾侍卫阻拦,冒着雨赶路,半道上还救了个人。那个孩子和他同病相怜,刚刚失去相依为命的娘亲,奔丧途中遭人追杀。侍卫帮忙解决了追杀他的人,宗聿的手是救他时被刺客划伤。


    宗聿对那个孩子已经只剩模糊的印象,但当时他们两个人的悲伤和痛苦却记忆犹新。


    “我说是见义勇为,你信吗?”宗聿问道。


    【我信。】


    江瑾年抬起他的手,亲吻那道伤痕。


    湿润的触感让宗聿一惊,他抽回自己的手,惊疑不定地看着江瑾年,心脏砰砰直跳,绯色从耳朵根蔓延到脸上。


    江瑾年看着空了的手心,道:【殿下,我很可怕吗?】


    宗聿摇头:“不是……我……”


    宗聿语无伦次,他是没想到江瑾年会突然亲吻他的伤痕。他看向四周,小福子和白榆不知何时转身,两个人对着刚刚冒尖的树,想看出朵花来。


    宗聿捂着自己的手,被唇触碰的地方一阵酥麻。他的视线不由地落在江瑾年的唇上,因为身体才好,他的唇色淡如樱花,只带着一点粉。


    他发现宗聿的视线,嘴角微扬,露出一抹笑意。


    宗聿慌忙移开视线,强装镇定道:“不可白日宣淫。”


    江瑾年嘴角笑意更深,白日不行,那就晚上可以呗。


    第28章  殿下,我一个人害怕。


    江瑾年才苏醒, 身体还虚,用过午膳陪宗聿说了几句话就又困了。他打着哈欠回房,走到门口倚门回首, 抬手示意宗聿过去。


    宗聿以为他有事, 走到他跟前问道:“怎么了?”


    江瑾年看着他憔悴的模样,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腕进了卧房。宗聿一头雾水, 直到被江瑾年推上床榻。


    江瑾年的手指拂过他的眉眼, 道:【殿下, 你也需要休息。】


    宗聿觉得有点痒,便想着偏头躲, 却被江瑾年抓住。江瑾年认真地看着他, 宗聿笑道:“以前在外行军, 日夜兼程不在少数, 一夜未眠不算什么。”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江瑾年不听他的解释, 脱了鞋上床。见他不动,抬脚踢了踢他的小腿。


    江瑾年人瘦,脚也秀气, 脚趾匀称, 白皙而透着粉色, 脚背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他往上提了一下裙摆,刚好露出脚踝。


    宗聿注意到他的脚踝上有一颗小痣, 只是还不等他细看, 江瑾年就把脚缩回去。


    江瑾年和衣躺下,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宗聿,揪着被子, 做出可怜兮兮的神情,道:【殿下,我一个人害怕。】


    宗聿:“……”


    宗聿哭笑不得,他在边上躺下,拉过被子把江瑾年裹在被子里,随后长臂一捞,就隔着被子把人抱在怀中。


    他侧身看着江瑾年,在他耳边配合道:“别怕,我陪你。”


    炙热的呼吸激的人一阵战栗,江瑾年笑了,他往宗聿怀里靠,再也抵挡不住身体涌上来的倦意,沉沉睡过去。


    宗聿本来不困,想等江瑾年睡着后就起身。可搂着江瑾年,听着他的呼吸声,嗅到他身上散发的清香,他不由地放松下来,竟然在不知不觉间闭上眼。


    等宗聿醒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小福子在外间探头探脑。


    宗聿看了眼还在熟睡的江瑾年,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轻手轻脚地下床走出去。


    小福子往后退了几步,等宗聿走出来,凑到宗聿耳边道:“殿下,林将军来了。”


    江瑾年出事前,宗聿正在处理军营附近的匪患,江瑾年出事后,他走的匆忙,事情就全部交给了林宣。


    那群人视死如归,全部是锯嘴葫芦,不是抗拒审讯,就是一问三不知。林宣恩威并施盘了一晚上才撬开几个人的嘴,将他们逐个击破。


    他一了解事情原委,就觉得非比寻常,马不停蹄地赶来告诉宗聿。


    宗聿在午睡,小福子先把人引去书房。等宗聿和小福子过去时,书房里传出攀谈声,除了林宣,还有其他人在里面。


    小福子正要出声,宗聿抬手制止,示意小福子不要提醒。


    宗聿和小福子都是习武之人,步伐轻盈,屋内的两个人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声音并没有停止。


    “徐先生,你说王妃早不生病晚不生病,怎么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殿下为了他,丢下军营的事就走了。我还是头一次见他那么失控,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宗聿大婚时,军营外的将士没办法前来,他们并没有见过江瑾年,对江瑾年的一切认识都是来自于徐归的口中。


    徐归对这事有意见,连带着对江瑾年也有偏见,只是见宗聿欢喜,才一直不吭声,平日也不会主动凑到他们面前。


    这会儿听见林宣抱怨,徐归道:“江家小姐体弱多病,身子金贵,殿下自然要紧张些。你也别担心,殿下是怕刚成亲他就在王府出事,不好交代。你跟了殿下那么多年,还不了解殿下的为人吗?”


    林宣心想他就是了解宗聿的性子,才对宗聿的失控感到诧异。可是徐归说的也有道理,这要是刚成亲人就没了,对内对外都不好交代。


    “徐先生,我们平日都在城外,对王府的事也不太了解,你可得帮着点殿下,别让他着了道。江家不安好心,谁知道这姑娘是不是故意设的圈套?”


    林宣的口气不太好,他们这些武官和江阁老等人的关系一向平平,多有口角,自然也不会喜欢江家的人。


    林宣的话音落下后,书房内一片安静,过了好一会儿徐归才叹了口气,无奈苦笑:“只怕我现在已经说不上话了。”


    “为什么?”林宣有些不解。


    徐归却不再回答,而是连连叹气,任由林宣猜测。


    书房外面,宗聿面色阴沉,小福子更是气的咬牙。徐归这话听上去是没指任何人,但联想最近王府发生的事,很容易就会想到江瑾年身上。他有意引林宣猜忌,让林宣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江瑾年。


    果不其然,林宣义愤填膺:“我就知道江家没憋好屁,一肚子坏水。”


    宗聿心生不悦,推门而入,室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坐在凳子上的两个人看见他,连忙起身行礼。林宣的神情略显忐忑,徐归倒是淡定的很。


    宗聿走到案桌后面坐下,他扫了徐归一眼,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问林宣道:“查的如何?”


    提到正事,林宣毫不含糊,把调查结果呈给宗聿,回禀道:“这伙人算不得匪寇,他们半个月前还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只因家里的地被乡绅和官府勾结占了,无奈之下才落草为寇。”


    林宣擦了把头上的热汗,继续道:“领头的那个刀疤脸,原是个跑江湖的,懂得一点粗糙的火药制造,他们这次收集这些东西,是想炸一间慈幼院。”


    宗聿从报告上找到林宣说的供词,但供词写的有些含糊。


    一旁的徐归不解道:“慈幼院内不是弃婴就是孤儿,他们炸它做什么?”


    林宣摇头,供词到这里也断了,刀疤脸只说是一个神秘人教他这样做,还说只有这样做了,他们的土地才能被要回来。


    但当林宣追问这个神秘人的特征时,刀疤脸答不上来,那人全身笼罩在黑色的披风下,声音粗粝,刀疤脸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你派人去慈幼院看过吗?”宗聿放下证词,问道。


    林宣答:“殿下有所不知,城内城外有好几家慈幼院,刀疤脸自己都弄不清楚,神秘人让他等着,说等时机成熟,会告诉他怎么做。”


    刀疤脸只是被推到明面上的替罪羊,真正麻烦的是隐藏在后面的这个神秘人。他能指挥流寇,还能帮他们搞到做火药的黑油,不可能是个无名之辈。


    而且官绅侵占土地和慈幼院有什么关系?神秘人为什么要引导他们这样做?


    宗聿觉得这中间还缺少串联的条件,一群庄稼汉,被逼落草为寇,首要做的不是讨回自己的公道,而是朝着无辜的人下手,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宗聿仔细回想了前世的这个节点,并没有发生山匪炸了慈幼院的事,是他们没得逞,还是宗聿的重生改变了命运走向?


    “你回去把人给我看好,我觉得他们没说实话,再审一审。”宗聿吩咐林宣。


    林宣应下,问道:“殿下准备什么时候回军营?”


    徐归的话让林宣心中警觉,下意识地认为只要宗聿离开王府,江瑾年就没有办法能够蛊惑他。


    宗聿看穿他的心思,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林宣惶恐,不知道这句话怎么惹宗聿不高兴了。他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徐归,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好在宗聿没有和他计较,让他先回去处理营中的事。


    林宣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等他走了一会儿,宗聿这才看向徐归:“徐先生找我有事?”


    徐归早有准备,说了几件王府内的事,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要修葺屋顶,更换一些家里的东西,需要支出一笔费用。但账房觉得数额太大,明细也不够清晰,没有支给他们。


    “敛芳公公不在,还请殿下定夺。”徐归把明细递给宗聿,宗聿摆手说他不看,而是让小福子陪他去支取。


    徐归最近被宗聿冷待,还以为会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宗聿这样爽快,他很是诧异。不过他把情绪收敛的好,面上毫无端倪。


    他准备恭维宗聿两句,就看见宗聿看向门口的眼神发亮。


    他从椅子上起身,大步走向门口。徐归没有回头,只听见一声:“你怎么来了?”


    无人回答,但明显多了点衣料摩擦的声响。


    徐归转身,江瑾年就站在书房门口,未施粉黛,头发用一根簪子固定,看上去温婉柔弱。


    【白榆告诉我你在书房,我就过来了,没想到你在议事,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江瑾年看向徐归,注意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敌意。在这王府,因为宗聿的纵容,府内上下可没人敢给江瑾年甩脸色。


    眼前这个看着眼生的男人,能够出入书房,应该也是宗聿的助手。他不可能不清楚江瑾年的存在,却还是表露了敌意。


    江瑾年心生疑惑,宗聿牵着他的手,对徐归道:“徐先生,若是没有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徐归看向二人交握的手,眼神微暗,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但最终他没有开口,而是直接退下。


    江瑾年见状,隐约猜到对方的厌恶从何而来。


    这是把他当成狐狸精,以为他勾的宗聿神魂颠倒吗?


    江瑾年觉得有点好笑,道:【我现在像不像红颜祸水?我一来,你就让别人走了。】


    宗聿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你来了,他不走,是他不识趣。”


    【若你在议事途中,别人又怎好告退?】江瑾年不赞成道。


    宗聿嘴角微扬,道:“那就一起听,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那些想把事情瞒着你的人,没把你当主子,是心中有二心,留不得。”


    第29章  瑾年,那也是你皇兄


    徐归有意挑拨, 宗聿明面上不计较,但心中已有拔除他的心思。他让小福子跟他去账房取钱,他们前脚刚走, 后脚宗聿就派了两个暗卫去盯梢。


    王府的账房先生是敛芳亲自选的人, 从宗聿建立府邸到现在,他管的账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徐归不算外人, 平日支取都没问题, 这一次账房突然不给,肯定是藏了猫腻。


    宗聿不动声色, 不管徐归要做什么, 都只有让他先拿到这笔钱, 才能抓他的马脚。


    书房内, 清风翻动桌上的书页,笔架上的狼毫晃动, 一只素白的手扶住笔架,轻轻拨动上面的笔,取下其中一只。


    林宣提到的事涉及到侵占土地, 加上之前也听武官抱怨, 宗聿觉得有必要把这件事报给宗熠。江瑾年为他选笔研墨, 稍微挪一下视线就能看见宗聿所书。他话语精炼,简单明了, 还提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宗聿写完, 放下笔等墨迹干。


    江瑾年看了看,抬头道:【殿下, 你这疏奏是不是要先送内阁?】


    “按理是因如此。”宗聿知道江瑾年在担心什么,道, “不过此事江家牵涉其中,就不送内阁了。”


    宗聿拉响一旁的铃铛,很快就有带着面具的暗卫闻声而来,宗聿把信交给他,叮嘱一定要递到吕忻手上。


    暗卫身手敏捷,来去匆匆。


    江瑾年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虽然进入王府的第一天他就知道王府内有不少隐藏的气息,但没想过这些人都来自凌霄阁。


    凌霄阁说是为皇室服务,可真正的主子是皇帝。宗聿一个亲王,不管是盯梢,查消息还是看家护院,用的都是凌霄阁的人。


    江瑾年不由地好奇,道:【殿下能使唤凌霄阁的任何人吗?】


    宗聿站起身活动身体,对此还是思索了一下,道:“应该可以,皇兄从来没有限制过我。必要时候,卫淮也得听我的。”


    宗聿顿了顿,怕江瑾年不能把人和名字对上号,解释道:“卫淮就是那日救了白榆的侍卫,他是凌霄阁现任阁主,负责我皇兄的安危,也是纪凌的师兄。不过我有事不爱找他,他会把事情告诉我哥。”


    卫淮和纪凌师出同门,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卫淮只忠心宗熠,事事以宗熠为先。毕竟他坐在那个位置上,凡事要多思多虑,顾全大局。


    纪凌就一样了,他顶了个副阁的名头,却像是凑数的。他忠心宗熠,也忠心宗聿和宗樾,一颗心能放三个人,月俸自然也是三份。


    江瑾年听的新奇,道:【这是光明正大地游走在你们三人之间?那如果皇上询问王府的事,他是答还是不答?】


    宗聿道:“看情况。如果皇兄问,他肯定会回答。如果皇兄不问,他什么都不会说。偶然有特殊情况,我不想皇兄知道,就会给纪凌说清楚。纪凌会帮我保守秘密。”


    纪凌的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尔虞我诈,没特意叮嘱的事就是可以说的,特意叮嘱的事他会根据情况自行判断应不应该说,或者说多少。


    江瑾年不由地想到自己被凌霄阁盯梢那么久,结果成亲后宗熠还一无所知,他当时就奇怪,现在却能想明白。


    因为宗熠给了宗聿莫大的权利,他可以随意调动凌霄阁的人,不用走流程,不用上报皇帝,自然就不会有人自作聪明打小报告。


    江瑾年都不知道这两兄弟谁的心更大一点。


    倘若宗聿有不轨之心,他可以把控凌霄阁,直接威胁到皇帝的人身安全。


    而反过来,宗聿身边用的都是宗熠的人,宗熠想要除掉他,这些助力就会变成帮凶。


    【殿下自从回京都后,一直都是这样吗?】江瑾年斟酌道,【天威难测,皇上给予的特权虽好,却不是长久之计。倘若将来你们之间出了分歧,这些人是忠于你还是忠于皇上?】


    “那当然是忠于我哥,他是天子,我是臣子,平日纵容我肆意妄为就罢了,大事上还是要以他为先。”


    宗聿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纠结的事,先国后家,先君后兄,他一直都明白。


    若非当年兵权出了问题,他偷摸跟着表姐上了战场,以他皇兄对他的宠爱,他这会儿说不定是人人提起来就头大的纨绔子弟,还是上告无门的那种。


    江瑾年有些惊讶宗聿的淡然:【你就不怕被皇上限制身边的人手,继而无人可用?】


    宗聿不解,他从案桌后面绕出来,朝着一旁的小茶几走去。


    江瑾年跟上他的脚步,二人落座,宗聿道:“瑾年是不是忘了,我是有兵权的亲王,我的兵将离城只有三十里地。若皇兄真不让我动凌霄阁,我还有自己的人马。”


    江瑾年心道:行军需要时间,雷霆之怒则是瞬息之间。


    他提醒宗聿要有自己的心腹,以免必要时候受制于人。可宗聿完全没有听出来他的意思,他对宗熠不设防,自然不会去恶意揣测宗熠。


    兄亲弟恭这事放在皇室,也不知是好是坏。


    宗聿看着江瑾年垂下眼,欲言又止,稍微细想便明白江瑾年的深意。


    他思索片刻,道:“瑾年是不是觉得我身边都是皇兄的人,我做什么他都一清二楚,显得我没有秘密可言?”


    江瑾年抬眸,他确实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宗聿轻笑:“可这一切本来就没有隐瞒的必要,既然不是什么大秘密,又何必故弄玄虚引我皇兄猜忌呢?”


    宗聿三岁没了母后,十一岁没了父皇,十三岁前是宗熠教他养他,十三岁后上了战场,就是外祖父教养。


    宗熠对他的性子一清二楚,所以他给他兵权,给他人力,若非必要,平日里不干涉不过问,随便他折腾。


    表面上看他是深陷在宗熠的人马中,可反过来想,他这是和宗熠同桌用膳,手都伸到宗熠的碗里了,宗熠没有训斥他,反而问他够不够。


    不管是敛芳还是纪凌,都不是为了监视才来到他身边。


    而且成亲之前,他大半时间都在军营,偶尔回家,也就住个三两天。就他这个频率,实在没必要调教两个心腹放在王府。


    江瑾年听明白他的意思,仔细一想也确实是这个理。他坦然自若,身无异心,自然不需要顾虑。


    【是我想多了。】宗聿心里有底,江瑾年不再多言。


    宗聿身体微微前倾,握住江瑾年的手,道:“瑾年,那不仅是我皇兄,也是你皇兄,你不用那么生分。”


    宗熠的态度江瑾年心里清楚,他没有极力反对,只不过是中间夹杂着一个宗聿。


    若是宗聿态度不够坚定,这桩亲事早已作罢。


    江瑾年对他没有那么放心,但他也不想看到宗聿失落,配合道:【我记住了,是皇兄。】


    月上梢头,夜凉如水。


    曲落尘坐在街边的小茶馆里,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小茶馆豆大的烛火微光在冷风中摇晃,照亮街边的一角。


    曲落尘手中的茶水已尽,却没有人上前为他添水。环顾四周,也不见茶馆老板的身影。


    曲落尘放下茶碗,道:“诸位跟了我一天了,不累吗?”


    这话让平平无奇的夜色多了几分肃杀之意,这不大的街角多了数道身影,他们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为首之人赫然是敛芳。


    “曲大夫,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请你和我们走一趟。若是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敛芳面上带着笑意,可他握着拂尘的手却不是这样说的。


    他全身肌肉紧绷,掌间真气环绕,做好了曲落尘不配合,就出手拿下的打算。


    曲落尘站起身,那些暗卫立刻握住自己的武器,严阵以待。


    曲落尘不屑地扫了他们一眼,道:“就凭你们?”


    敛芳含笑道:“我知道曲大夫的本事,还请曲大夫不要让我们为难。你是王妃的舅舅,我们不想得罪你。”


    敛芳话里有话,他这个时候提江瑾年,何尝不是一种威胁。


    曲落尘脸色难看,这一瞬间被气的不轻,软肋在别人手上,他能说什么?


    他觉得他骂江瑾年,还是骂的太轻了。


    敛芳见他没有反抗的心思,见好就收,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曲落尘和他走。


    提刀的暗卫回到夜色中,敛芳带着曲落尘拐过一个街角,上了一辆等候多时的马车。


    马蹄声在暗夜里清晰可闻,曲落尘臭着一张脸,闭上眼不再搭理敛芳。


    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停下来,敛芳道:“曲大夫,请吧。”


    曲落尘跟着敛芳下了马车,眼前是灯火通明的宫殿,他们站在长长的台阶下面,巡逻的侍卫和值夜的宫女太监整齐地候在殿外。


    曲落尘并不意外进了宫,他走上台阶,这里站着另外一个人,和蔼地请他交出武器。


    “你们皇帝敢三更半夜把我请来,又何惧我带着一根笛子?”曲落尘不想给,直接点出幕后主使,言语唐突,毫无敬意。


    吕忻笑容微僵,心知是遇上棘手的刺头,难怪敛芳如此谨慎。


    “让他就这样进来。”


    大殿内传出宗熠的声音,吕忻不再阻拦。


    曲落尘大步流星,敛芳和吕忻对视一眼,相互摇了摇头。


    “王妃看起来温温柔柔,怎么他舅舅是这样的性子?”吕忻不解,就这性子,能让江瑾年被江家欺负?


    “许是还在气头上。”敛芳也有几分无奈。


    这是在皇宫中,见的还是九五之尊,若非他提前预料到这场会面不会平静,给宗熠说过曲落尘的性子,只怕这会儿守在四周的暗卫已经现身。


    曲落尘进了大殿,殿内不止宗熠一人,还有太医院的陆院判和宋治。那天晚上场面混乱,曲落尘没太看清这二人的样子,此刻见了也没和记忆对上号,草草地瞥一眼就收回视线,继而把目光转向首座的人。


    宗熠年轻,但他多年执政积威甚重,眉眼凌厉,不怒而威。他端坐在龙椅上,坦然地面对曲落尘的打量,并没有呵斥他直白的眼神和大胆的动作。


    敛芳和吕忻后进殿,敛芳干咳提醒曲落尘收一收自己的眼神。


    曲落尘看见了,本不想理会,考虑到江瑾年,抬手抱拳,用的江湖礼节。


    敛芳苦笑,宗熠道:“你可知殿前失仪,蔑视天威是大不敬之罪?”


    曲落尘依旧站的笔直,道:“如果你把我请来是想用这种理由治我的罪,那我不知。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少扯淡。”


    曲落尘直白桀骜,对皇权没有敬畏之心,冷淡的仿佛面前坐的不是天子,而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存在。


    旁边的几人忍不住替他捏把汗,敛芳甚至在想能不能先点了哑穴再说事。


    “恃才放旷,不拘小节,你倒是个爽快人。”宗熠没有和曲落尘计较,给旁边的陆院判使了个眼神,道,“我请你来,是有一份病案想请你帮忙看看。”


    曲落尘接过病案,快速地翻看,越往后眉头皱的越紧:“这是谁的病案?”


    宗熠没有回答,只是道:“你只需告诉我她因何而亡?”


    曲落尘沉默,过了半晌,沉声道:“噬心蛊,中蛊三月余,蛊虫蚕食心脉而亡。”


    第30章  “这三件事可是同一人所为?”


    大殿陷入了诡异的死寂中, 虽然殿上的人对这个答案早有猜测,但听到它被证实,他们的内心还是无比的震惊。


    吕忻隐晦而又担忧地看向宗熠, 这个年轻的帝王在得到答案后一言不发, 他沉默地看着曲落尘,那双眼睛黑沉的可怕, 搭在桌上的手虚握成拳。


    曲落尘合上病案, 他仿佛是察觉不到殿内诡异的气氛, 道:“你要的答案已经有了,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宗熠没有做声, 殿内的其他人更不敢开口, 这种压抑的气氛让曲落尘有些烦躁。


    以他过往的脾气, 他不高兴就会直接走人, 如今顾虑江瑾年,他不得不正视宗熠的身份, 耐着性子道:“皇上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我这个人不喜欢当别人肚子里的蛔虫。”


    宗熠坐直身体:“以你们蛊师的角度来看,此蛊算不算特殊?”


    曲落尘:“算。”


    宗熠又道:“特殊就意味着会的人不多, 会解的人更少。可偏偏就那么巧, 江瑾年中了此蛊, 而你刚好会解。你不在王府,也没有和江瑾年联系, 敛芳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 你为何还会知道他出事?”


    宗熠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从江瑾年中蛊到陆院判前往医治的中间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曲落尘一直没有现身,而是在陆院判要落最后一针时, 他出现了。


    他知道陆院判救不了江瑾年,甚至可能会让江瑾年死于非命。可他一点都不着急,还敢和陆院判赌一把。


    曲落尘微微皱眉:“你在怀疑我别有用心?真是可笑!我也不和你绕圈子,江瑾年他娘亲正是死于此蛊。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凶手,但对方隐藏的很深,没有露出马脚。为了保护江瑾年,我在他身上种了双生蛊,母蛊在我身上,他出了事我当然能第一时间察觉。”


    曲落尘觉得自己的脾气真是变好了,被宗熠怀疑,他居然没有掀桌子走人,还解释了那么长一段,给足了对方面子。


    他摸着宗熠给他的病案,病案纸页泛黄,边缘还有受潮晒干后形成的印记,想来时间久远。


    宗熠贵为九五之尊,如此在意一份病案,时隔多年还要把它翻出来问个究竟,不难猜测这份病案的主人和他关系匪浅。


    而在这宫里,能和他扯上关系的人又有几个?


    曲落尘心中已有答案,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这种时候给对方一个梯子也不是什么坏事,如果宗熠愿意,他们说不定还能合作。


    宗熠看向曲落尘,这个解释让他始料未及。


    他手里的这份病案尘封了十八年,这十八年来,那个幕后黑手没有任何的举动,他以为那人是有所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却不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对方还用同样的手法杀了别人。


    皇宫并不是他犯下罪恶的唯一场所,他潜伏在黑暗中,完美的隐藏了自己。


    这就和宗熠一开始的设想有了偏差,他沉默良久,问道:“这三件事可是同一人所为?”


    宫里的病案,江瑾年的娘亲以及江瑾年,他们三人中蛊的间隔有一个很大的时间跨度,如果是同一个人,这人的动机是什么?


    曲落尘晃动手上的病案,问道:“这是谁的病案?”


    宗熠眼神微暗:“我母后,她死于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江瑾年的娘亲已经来到京都,她曾在这里发现同门的踪迹,还和对方交过手,但对方早已融入此地,很快就逃了,从此再无音讯。


    直到多年后,她遭此人暗算,中了噬心蛊。她在死前给曲落尘留了密信,一切线索指向江家。可曲落尘并没有在江家发现异样,江家内也没有蛊虫活动的痕迹。


    曲落尘从未怀疑过师姐,现在看来,恐怕是他的侦查方向错了。这个人不一定在江家,也有可能是在宫里。


    谋害皇后需要周密的准备,而江瑾年吃的药也是从宫里送出去的,外人哪有在宫里来去自如的本事?


    宗熠想为母后报仇,曲落尘也想把这个人找出来,他们目标一致。曲落尘也不藏着掖着,确定病案主人的身份后,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个猜测把在场的两位太医吓了一跳。


    宋治年纪小,没经历过这场宫闱事变,但他入太医院后,就按照宗熠的吩咐,以看病为由,游走在各个大臣之间,探查可能的踪迹。


    而陆院判当年亲身经历,无力回天,这些年一直苦心专研,就是担心事情重演。


    现在曲落尘告诉他们,这个人不在外面,而在宫里,这让他们如何不心惊?


    “太过久远的事查起来不容易,你们不妨先从江瑾年的药查起,把他中毒当日到过太医院的人仔细排查。”曲落尘给出建议。


    宗熠道:“我们无法辨别蛊师。”


    这是句实话,蛊师从外表上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就算他们排查出嫌疑人,又如何确定对方是蛊师而不是帮凶?


    要知道,蛊师可以用蛊来操纵别人,他不一定要亲自动手。


    事情有些棘手,宗熠道:“我希望你可以留下来。”


    曲落尘略显犹豫,习惯性地摸着腰间的骨笛,委婉地拒绝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可以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和我学习蛊术,我保证在离开京都之前帮你把人调|教出来。”


    宗熠皱眉,又问道:“就算我不用规矩约束你,你也不愿意留下来?”


    曲落尘抬头,他在宗熠的眼神里只看到冰冷,而非欣赏:“我有一个朋友,他告诉我你很讨厌蛊师,如果我来了京都,一定要藏好自己的身份。你现在留我,是我对你有用,当我的价值消失后,今日种种犯上的逾越,都将是杀我的利刃。我这个人不喜欢与狼共舞。”


    曲落尘直白,大胆,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不乐意收敛。


    他不是与狼共舞,他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可就像他说的,他此刻对宗熠还有利用价值,宗熠不会那么快除掉他。


    “你有本事,也很会利用自己的本事。”宗熠道,“我不喜欢强迫人,但这段时间你要留在宫里,协助调查。”


    说是协助,实为监视,这和强迫毫无区别。


    曲落尘环顾四周,闯出去的可能性很小,他懒得废那功夫。反正他白日发现被监视后,已经给朋友去了信,朋友知道来救他。


    他现在要做的是睡觉,思及此,他直接问道:“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去休息了?”


    宗熠道:“当然,太医院可以留宿。宋治,带你师父和这位曲大夫去休息。”


    宋治领命,让曲落尘和他们走。


    曲落尘把病案递给敛芳,走的那叫一个潇洒。


    敛芳默默擦了把汗,心道这活祖宗终于走了。他把人请进宫之前,还是低估了他的胆大妄为。


    “敛芳。”


    敛芳正走神,听见宗熠叫他,迅速回神。


    宗熠道:“不早了,你先回去,今日之事别让小七知道。”


    敛芳递上病案,躬身告退。


    宗熠捏了捏眉心,吕忻上前为他倒了一杯茶,问道:“陛下,可需要我派人查一查这个曲落尘的来历?”


    宗熠接过茶水,看着碗里的茶汤,严肃的面容上多了一抹冷笑:“不必了,就算查也未必能查到真东西。派人把他盯紧,我感觉他和行凶之人关系匪浅。”


    晴了两日的京都又开始阴云密布,新的一日天色灰蒙。


    宗聿出门前,江瑾年提醒他带伞。他看了看天色,阴云之上尚有一丝阳光,一时半会还不会下雨。


    他本想躲个懒,可江瑾年已经起身走到门口,他把手中的伞递上,这下宗聿推脱不掉了。


    他接过伞,对江瑾年道:“我下了朝就回来,你再睡会儿。”


    近日朝堂上过分安静,不管是宗聿递上去的疏奏,还是下边官员的上疏,都被压下来了。朝堂上风平浪静,无人讨论。


    就在宗聿觉得奇怪时,不安分的御史章谦又一次弹劾他僭越,竟然因为一点小事就频繁请太医过府。


    宗聿觉得莫名其妙,准备反驳时发现一旁的吕忻在给他使眼色。


    宗聿愣了一下,他请太医过府是事实,但王府内发生的事被敛芳压下来了,章谦怎么知道他干了啥?明显是有知情者给他透露了消息,让他弹劾。


    而能使唤御史的知情者除了他哥,还能是谁?


    宗聿很快想明白其中的关键,随后开始叫冤,悲愤道:“请皇兄明鉴,我请太医是因为王妃被人下毒谋害,我差一点就同他阴阳相隔。”


    宗熠露出震惊之色,怒道:“竟然有这种事?凶手查出来了吗?”


    “此事牵涉到太医院,我不敢擅作主张,本想今日报给皇兄,没想到章大人先提出来。皇兄,瑾年入我府内不足月余,就有人对他下手,实在是居心叵测,求皇兄做主,为他主持公道。”


    宗聿情真意切,字字铿锵有力。他本想私自调查,可他哥却要他把事情捅出来。


    他虽不清楚缘由,却配合的很好。


    在场的朝臣不由地想到昨日赌局再度掀起一事。虽然事态被宗樾及时控住,但还是让人生了猜疑。


    此刻听见宗聿的话,他们回味过来其中的猫腻,隐晦地看向江云枫和江阁老,一时间谁也不敢搭话。


    宗熠对此事格外重视,下令大理寺彻查,务必在三日内找出真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