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梦引。
这份礼物与前两天吃剩下的糖渍梅子不同,是孟取善今天最大的收获。
香是她从一个西域过来的商人手里买到的,那商人说,香名为“楼兰”,来自一个已经灭亡的神秘国度。
据说这种香有极为特殊的功效,能让人记起最快乐的时光,还能让人做美梦。
孟取善自然不相信商人那些天花乱坠的自夸,她嗅觉灵敏,能分辨出许多种不同的细微气味,对于各种香料如数家珍,通常在街上闻到什么香囊药包,就能分辨出里面有些什么。
不过这个楼兰香,孟取善嗅不出里面的成分,而且这香味很特殊,让她印象深刻,这才买了下来。
本想回去细细分辨的,但崔四叔这样帮她,孟取善便将自己身上最喜欢的这个香当做礼物送给了他。
“香要记得点,不要浪费了。”孟取善还特地叮嘱了一声。
因为她的叮嘱,崔竞回去之后,换下衣服,从衣襟里摸出这一小盒香,便唤人拿了个小香炉。
他枕着这份馥郁的香气入睡,缥缈的白雾如梦引,眼前的黑暗逐渐变成朦胧的日光。
崔竞撑着额头,看见外面的藤萝累累。
一只素白的手捏着一块淡黄色的香料凑到他面前。
“闻得出这是什么吗?”她问。
崔竞沉吟许久 ,没有回答。
“那这个呢?”她早有预料,换了个黑色的小块香料。
崔竞听到自己苦笑求饶:“这两日风寒,鼻子实在迟钝,闻不出来。”
“哦,风寒啊,所以四叔是怎么不小心得了风寒了?”她明知故问。
崔竞讪讪,抬手摸了一下鼻子。
“是因为春寒料峭,四叔泡了冷水澡。”她说。
崔竞为自己分辨:“我常年如此,也不是只有今年……”
她打断他:“我听说蒙上眼睛嗅觉会更灵敏,不如四叔把眼睛蒙上再来分辨?”
崔竞知道她是在生气,只得听之任之,用黑布蒙上了眼睛。
她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整理她那些香料,崔竞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有动静,便侧头唤道:“二娘?”
眼睛看不见了,嗅觉有没有更灵敏且不论,听觉是更加灵敏了。她衣物摩挲,起身行走的动静,连呼吸都一清二楚。
面前忽然有一股苦味和热气冲来。
“闻得出这是什么吗?”
“是一碗药。”
“猜对了,是一碗毒药。”
崔竞笑一声,低头就着她的手,把那碗风寒苦药喝光了。
嘴里泛着苦,又嗅到一阵甜香凑近。
“那这个呢?”
“是红糖枣糕。”
“猜错了,是姜糖。”
那股红枣甜香移开,一块散发着姜味的糖块被塞进他嘴里。
崔竞一直没有解开眼睛上的黑布,只是倚在桌边,听她细致地处理那些香料。
“这世间的香味很是奇特,它们会承载着记忆,当下嗅到的气味,会带着这一瞬的回忆。”她的声音不疾不徐,缓缓道来,“在以后的某一个时刻,再次嗅到同样的香味,你会突然记起现在。”
“听起来,在你眼里,这世间一切都由气味组成。”崔竞好奇,“那我又是什么气味?”
“四叔的气味和很多人都不一样。是不属于梁京这片地域的气味,更加辽远开阔,总是带一点苦。”她话中带有笑意,“第一次见四叔,我闻到了铁锈味。是血与铁的气味。”
“听起来不太好闻。”崔竞闭上眼睛,自嘲。
“每个气味都有其特殊之处,好不好闻,要看各人喜好。我喜欢少见的气味。”
她话中似乎藏着什么暗示,却又蜻蜓点水般轻巧换了个话题,再度捏着一味香放到他鼻端。
“再来闻闻这个,这个香味很特殊,它叫‘楼兰’。”
在嗅到那股奇特的香味之前,崔竞先闻到了她本身的气味,透过她的手腕,暖热的淡香,和来自异域的奇异香味混合在一起。
令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安宁。
在黑暗中,他蹙起的眉头被细细抚平-
这些时日,林府前所未有的混乱。从元宵,府上郎君与颖王府一个妾室私会被发现后,整个府里就乱了套。
一心书画不管家中事务的林父再也不整日出去与同好交流书画,连门也不出了,难得疾言厉色地训斥儿子。
林夫人更是哭天抢地,对着儿子发疯,翻来覆去责怪他心里惦记着黎霜,酿成大祸。一时怪儿子糊涂,一时咒骂黎霜不得好死。
几个姨娘也是忐忑,听说那颖王府要把黎霜送给林渊,虽然暂时还未送来,但她若来了,本就没有指望的她们,日子难道不是会更难过了吗。
林渊更是憔悴,他不知被谁打伤,好几日起不了身,只能告假休养。
但休息也不能好好休息,要应付亲友的询问,还要每日被母亲责怪。
林夫人无心管理家事,林渊前不久亲口说不让孟惜和管家,府里的事又不得不管。他只能带着伤,处理了外务,再管理家事。
那些弯弯绕绕,耗费心神,没几日就熬得林渊瘦了一大圈。
与林渊相比,孟惜和的状态却是前所未有的好,她这几日每日围着自己的花花草草,晌午还会歇觉,连每日的饭食都吃得多了,偶尔来了兴致还会打发侍女去外面买些特色小食。
林渊愈是憔悴,她就愈发容光焕发,仿佛林渊失的精气,都补到了她的身上。
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贴身照顾的雪柳却明白一些内情。
自从那晚,大娘子喝醉了,与那个道士芳信接触后,她就仿佛想通了什么,哪怕回到林府,也少有从前的愁绪,瞧着平静了不少。
雪柳心说,那芳信难不成是个千年人参成的精怪?大娘子吸他几口就如此见效,若真有什么其他的,岂不是大补?
若是大娘子能好一些,那些什么伦理规矩,雪柳也觉得不重要了。
他林渊能做出这档子事,大娘子怎么就不行了!
只可惜林渊那厮如今谨慎起来,大娘子如今待在府里都出不去。
出了正月,私底下闹得沸沸扬扬的这件事,总算消停了一些。
就在这时,颖王府那边敲锣打鼓地把黎霜送到了林府,还带着一些颖王出的嫁妆。
林府门口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那些讨论调笑自然好听不到哪里去。
黎霜面色惨白地坐在小轿里,听到外面那些难听话,眼泪又忍不住涌出来,恨不得就这么死了干净。
这段时日,她听过太多这种话。当日被带回颖王府后,颖王见都没见她一面,直接命颖王妃责罚她。
黎霜被打得去了半条命,若不是还有医官来看过开了药,她恐怕就死了。
养了这么些日子的伤,她仍然没有痊愈,医官说,怕是留下了病根,日后身体病弱,常年要喝药,也怀不上孩子了。
这让黎霜尤其惶恐,哪怕被送往林府,她也没办法生出任何高兴的情绪。
值得吗?为了一时冲动,一时欢愉,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黎霜被抬进林府,冷着脸的嬷嬷引她下轿。黎霜一眼看见了等在那的林渊。
“我来接你。”他的脸色也很苍白,却在这等她。
黎霜心中的动摇后悔,瞬间又变成了委屈与绝处逢生的欢喜,忍不住过去扑在了他怀里。
“林师兄!”
“事已至此,你就在我身边好好的。”林渊说。
他为了黎霜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当然不可能放手,如今黎霜算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给我把她撕开!”匆匆赶来的林夫人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就扭曲起来,尖声道。
她从前就知道儿子的心思,也见过黎霜,最不喜欢她那柔柔弱弱,仿佛受了无尽委屈,离了儿子就活不了的样子。
好不容易两人分开,再无可能,谁知道她还能来坏事。
她前途无限的儿子,因为一个女人落到这种田地,林夫人真是恨死了黎霜。
她从前不喜欢孟惜和这个儿媳,是因为她没能给儿子生个一儿半女,作为婆婆又压制不住她。但对孟惜和的不顺眼,远没有对黎霜的厌恶多。
忍了几日,林夫人乍一见到黎霜,气得失去了理智。
“把她给我拖到绡霞院去跪着!”
“母亲这是做什么?”林渊把黎霜护在身后。
大部分时候,面对儿子,林夫人总是会先退步,但今日她分毫不让,铁了心要教训黎霜。
“她一个妾,我作为你的母亲,还教不了她规矩了!”林夫人气到口不择言,“你要为一个妾对母亲不孝?今日你若铁了心要保她,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孟惜和在院中晒太阳,擦拭着一盆墨兰纤长的叶子。
雪柳喜笑颜开地进来:“大娘子,林渊和他母亲吵起来了,热闹着呢,要不要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会发生什么,她猜都猜得到。
而且这一幕,也算是她一手造成。
前生林渊拿她当枪使,用她来应付母亲,却从来不在乎她在林夫人那里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
林渊玩的一手好制衡,让林夫人和她互相折磨,而他完美地置身事外。现在磨到他真正的心上人身上,还高兴得起来吗。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冤家来了。
从黎霜进林府那一日,林府就再没消停过。
为了黎霜,林渊和林夫人不知争吵了多少次。林渊让人将黎霜的住处单独安排在距离自己书斋最近的地方,给她请医官,用最
好的药。
但他毕竟不能每时每刻在后院里盯着,总有这样那样重要的事需要去忙。
这个时候,林夫人便会开始找黎霜的麻烦,责罚打骂,极尽羞辱之能事。
而等林渊一回来,看到黎霜被这样折磨,又会与母亲争吵,府里的主子不和,又牵连下人受罚。
如此来回,林府上下都苦不堪言。
时间一久,林渊也有些麻木了,因为除了黎霜,他还有数不清的麻烦要去应付。
身为御史,他最近因为立身不正私德有亏,在朝堂上不断被抨击。
其他派系的政敌借机攻击他,原本该站在他这边的颖王一派作壁上观,并没有出手帮忙,而是在评估他的价值与能力。
从前会帮他的孟尚书,这次也袖手旁观,或许暗地里还推波助澜了,之前上奏折要将他贬官的御史,他的老师就与孟尚书是同年。
林渊考虑过是否要请孟惜和回娘家帮忙说和。
但林渊心高气傲,近来实在折损了太多面子,并不想去向本该被自己压制的妻子低头。
他有些发狠地想,难道我就没有办法依靠自己度过眼下的危机?绝不可能!
所以他非常忙碌,忙碌到连黎霜受苦也没时间去理会。
再一次,被侍女搀扶着从林夫人的绡霞院离开,黎霜忍着膝盖上的疼痛,一张娇弱白皙的小脸上满是泪珠与冷汗。
陪着她从颖王府到林府的侍女不忍心看她这样,说:“绡霞院那边越发变本加厉了,这样下去,娘子可怎么受得住,不如等郎君今日回来,再与他说说吧。”
黎霜又何尝不想与林渊诉苦,但近来林渊每日只是匆匆来见她一面,说了两句话就要去忙。
他不是没有因为她去和林夫人吵过,可他越护着她,林夫人就越要折磨她。
如今,他只会抱着她,劝她忍一忍。
这是他们相守的代价。黎霜曾觉得在颖王府终日无聊度日难熬,如今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难熬。
她是多愁善感优柔寡断的性子,从前在颖王府,她渴望着林渊能救她出苦海。
如今到了林府,她不知还能期望谁来救她。
“不如……娘子去求求知乐院那位吧?”侍女犹豫着再次提出建议。
“到底是林府的主母,孟尚书教出来的大家闺秀,听说贤惠大方,娘子进府以来,知乐院那边从未为难过娘子,不像绡霞院那边。既然她容得下另外几个姨娘,说不定也愿意帮娘子一把。”
黎霜立刻摇头:“不!不……不能找她。”
对方是林渊名正言顺的妻子,她成了林渊的妾室,天然就要矮她一头。扪心自问,若是她,怎么会去帮助一个占据自己夫婿宠爱的女人?
而且黎霜忘不了,元宵那日她与林渊的事被撞破时,孟惜和站在帐篷外投来的眼神。黎霜感到羞耻与无地自容,还有一些自尊心被刺痛的逃避。
她宁愿被林夫人辱骂,也不想去求孟惜和帮她。
回到自己的院子,黎霜让侍女帮她上药,自己端出一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绣着竹叶的旧香囊,怔怔看着。
侍女抱怨说:“娘子又看林郎君送你的香囊了,这些东西本不该留的,还有那些信笺,被王妃的人搜出来,娘子为了这些东西多受了多少罪!”
“信笺信物都是林郎君送的,口口声声要娘子等他,约娘子见面,结果呢,让娘子落到这种下场。”
黎霜低头垂泪:“别说了。”
“什么我送的信笺信物?”门口传来林渊的声音。
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门口将两人的对话听得真切,神情有些可怕。
知乐院,孟惜和瞧着今日天气不错,吩咐侍女把自己那些书都摆出来晒一晒。
她靠着架子,随手拿了一本翻看。
这些都是她从孟府带来陪嫁的书,是祖父给的,其中还有些珍贵的孤本。
刚嫁过来时,林宰相还活着,林渊对她也还算可以,哪怕是做个样子也常到她房中来,大部分时间都在翻看她带来的这些书。
“你一个女子,也不必看这些。”
“书是好书,放在你这里是明珠暗投,有些浪费了。”
他似乎觉得,她看不懂这些,但实际上,这些书她十五六岁便全部看过了。
如今再翻开,那些从前不能理解的道理,竟然轻易地从这些年的生活遭遇中验证。
她看得有些出神,旁边雪柳她们翻书摆书的动静都没能打扰到她。
直到一阵重重的脚步声逼近,孟惜和的手腕被人大力抓住。
“我真是小看你了,孟惜和。”林渊满脸怒火地抓着她。
“郎君!大娘子!”侍女们受到惊吓,一个个都瞪着眼睛焦急地看着。
雪柳往前走了两步,劝道:“郎君,有话好好说,你先放开大娘子。”
林渊理也不理,只瞪着孟惜和:“冒充我的名义给黎霜送信,伪造我们私通的假象,连元宵那日我们相见被撞破都是你一手安排,好!好好!你可真是我的好妻子……这样做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啊?我们是夫妻,我若落魄了,你难道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孟惜和的手腕被他抓得生疼,但她昂着头,轻蔑而嘲讽地看回去:“今日才发现这事,林渊,你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聪明。”
为什么?因为他和黎霜私通不够,还要将她当做生子的工具,害她性命。
但现在的林渊自然不知道这个理由,孟惜和只能告诉他:“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要看你落魄后悔,只要你过得生不如死,我就高兴。”
“你这个疯子!”林渊咬牙切齿,重重将孟惜和推出去。
她撞在晒书的架子上,将架子和书被撞落,连放在一旁的一盆墨兰也没能幸免于难,陶盆摔在地上,花叶泥土砸了一地。
“大娘子!”雪柳赶紧去搀扶她。
孟惜和却扶着书架笑道:“是我做的,你又能如何呢,出去四处宣扬自己的委屈,告诉颖王是他错怪了你?”
正是因为知道再如何为自己开脱都没办法,林渊才会气成这样。他竟然被孟惜和摆了一道,被她狠狠耍了这么久!
孟惜和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摆:“这只是开始。”
林渊深深吸气,冷笑:“你觉得我还会给你机会,让你坏我的事?”
“从今以后,你就待在这个院子里,哪里也不能去。”
他要彻底把人隔离在这里。若不是顾忌孟尚书追究,就凭孟惜和做的这些事,他如今就该一碗药要了她的性命。
知乐院的院门被关上,雪柳扶着孟惜和:“大娘子,现在该如何是好?”
“怕什么,他现在还不敢把我怎么样。”孟惜和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平静道,“再拿个陶盆来,我把这株墨兰重新栽好。”
林渊现在不过是色厉内荏,他自身难保,想腾出手来收拾她,没那么容易。
“除了让我禁足,他还能做什么。”她和林渊,谁更能豁得出去,谁就能赢。
知乐院静悄悄的,在混乱的林府里,和它的主人一般置身事外。
二月底,寒食将近。
到了这个日子,各家都开始祭拜先人,不少府邸还会请和尚道士来府上做道场。
林夫人今年也准备请人到府里来,她觉得府中肯定是撞了邪祟,不然怎么会不得安宁呢,坏事一件接一件。
“别请那些不出名的小寺庙道观里的和尚道士,不灵验。要请就请最好的,好好给府里上下驱驱邪。”
要说最灵验,那自然是太清观。只是太清观的道士很难请动,若是从前老太爷还在自然没问题,现在就不一定了。
但林夫人要
求,管家还是带着名帖去试着请了。
他都打算好若是被拒绝了再去显华寺请和尚,谁知太清观竟然应下了。
到了约好的那一日,来了十几个道士,管家不敢怠慢,先带着他们去见了林夫人。
林夫人一改在黎霜面前的刻薄,周到有礼地说了些场面话,让人奉上香火钱和辛苦钱,又要先请各位道长去喝茶。
为首的是个中年道长,和林夫人有来有回地说了几句,便敬业地要先开始做仪式。林夫人自然更高兴,让管家好好配合招待。
一行道士,走在最后面的年轻道士背着手,目光淡淡地扫过林府里精致的一草一木。
忽然他指向一个院子:“不知那是何处?”
为他们引路的管家说道:“那是府中大娘子的住处,因着大娘子近来病着,怕被冲撞了,所以院门紧闭。”
“府里有病人,正好,我们去院中转一圈,替府上大娘子祈福消灾。”年轻道长说。
他虽然站在最后面,但这一队道士,似乎都听从他的意思。管家本就是个没主见的,听了这话,犹豫一下便答应下来,让他们去知乐院里转一圈。
“我们大娘子喜静,各位道长还请快些,动静小些,莫惊动了她。”管家笑说。
他倒不是怕惊动大娘子,而是怕动静太大,被郎君回来后知道了心生不快。
现在府里人人都知道,郎君偏爱妾室黎姨娘,而大娘子惹了郎君厌弃,现在连门都出不了。
她从前管家时雷厉风行,现如今却沉寂下去。
知乐院门大开,一众人鱼贯而入。
这动静引得雪柳带着几个侍女出来,她本是一脸的愠怒,忽然看见一群道士中站着一个眼熟的芳信,脸上的愠怒瞬间变成慌张。
这……他怎么跑来了?雪柳忍不住瞟向暖阁,大娘子今日还在小睡呢。
道士们在院子里摆开阵势,管家在一旁看了会儿,偏这时又有事找他,他匆匆走出去。
芳信站在知乐院里,打量院中的花木。经过一冬的蛰伏,树木吐露新芽,花也蕴着花苞,初具生机。
他提步往东边暖阁里走。
领头的中年道士看他这光明正大,装也不肯装的样子,头疼地喊了声:“芳信。”
芳信头也不回:“别管我。”
他声音有点冷,中年道士满脸无奈。芳信通常情况下脾气是很好的,元宵那会儿心情还挺好,可是后来心情就一天比一天糟糕,也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雪柳比道长们更慌张,她咳嗽一声,打发几个侍女进屋去。
还留在院子里的人,就眼睁睁看着芳信走进了人家的暖阁。
“师叔,那我们?”小道士信思问。
中年道长背过身去:“别问,把香点起来。”
静王殿下要任性,他们能怎么办呢。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择日不如撞日。
东暖阁里,之前被孟惜和用作花房,摆放了一些不能受冻的花草。
如今天气逐渐暖和,大部分花草都搬了出去,只剩下几盆尤为娇贵的。
近来她有些不适,头脑昏沉,喝了药后就喜欢在午后小憩。
东暖阁里摆放了一张美人榻,阳光恰好能照在身上,微微敞开的门窗能将春日带着清新气息的醺风吹进屋内。
外面的声音不大,但院里平日很安静,孟惜和被吵醒,缓缓睁开眼睛。
今日没有平时睡得那么充足,孟惜和躺在榻上,察觉身旁守着一个人,便低声问:“外面是不是有人来了?”
边说边支起身子,耳畔响起的声音并非雪柳柔和清脆的声音,而是一个磁性的男声。
“是我来了。”
孟惜和霍然抬头,看清旁边坐着的人是芳信时,惊得手一滑,险些倒回榻上,被芳信伸手扶住。
“你……你怎么在这里!”孟惜和扶着他的胳膊,神情惊愕万分。
“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去找我,只好自己来找你了。”芳信说。
在他的注视下,孟惜和眸光微闪,有些心虚地垂了一下眼帘。
“我记得上次在香馔楼,你说过几日就会去找我,让我等一等。可我等了这么久,不仅没等到你亲自去找我,也没有等到你托人带去只言片语。”
芳信今日神情冷淡,不像往日那样散漫嬉笑,目光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孟惜和想起自己那次醉酒,又因为满心的悲愤,想要放纵一把,主动亲了面前这个人,甚至差点……虽然没做到底,但那样的亲密之后,也不能再说两人毫无关系。
她还记得芳信当时高兴的模样,他似乎觉得她的行为,是答应了他要和林渊和离,决定和他在一起的意思。非常好说话地被她三言两语就哄走了。
而孟惜和,酒醒后,不出意外就后悔了。
芳信看似好说话,却不是那种可以随意敷衍的男人,若是和他纠缠,他当真了,怕是不好应付。
孟惜和只头疼了一瞬,就当做无事发生,回到林府。她需要担心考虑的事情还有太多。
她想,芳信也不可能冲进林府里面问她要个答案,万一以后再遇上,她就推脱说喝醉……
“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当时喝醉了不清醒,才与我做那种事,所以算不得数。”芳信洞悉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堵死了孟惜和的推脱之语。
孟惜和轻咳一声,下意识换了个说法:“我不是不想去找你,只是,被禁足在林府,林渊连院门都不让我出,我如何去找你呢。”
她说完,看到芳信神色明显缓和了不少。
“既然是这样,那也怪不了你。”芳信说。
虽然他其实知道,孟惜和被禁足在林府,还不忘给妹妹送信,却一封信都没送去太清观给他。
但是,她是女子,还是个有夫之妇,害怕给他送信惹出什么意外,这种谨慎的心思也可以理解。
来时芳信一心要质问孟惜和是否反悔了,如今见她目光小心瞧着他的模样,又不忍心语气冷硬质问更多。
“这些日子是又瘦了些。”芳信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决定放她一马。
他一放下冷脸,孟惜和就悄悄松了口气,忍不住往外看,有些焦急地催促:“你今日是怎么混进来的,在我这待了多久,万一被发现了可怎么是好,还是早点离开吧。”
孟惜和推着他的胳膊,芳信反手抓住她的手,拿过旁边小几上的空药碗。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什么吗?我说‘不要再生病受伤,否则,我就要做一些让你不开心的事了’。”他说着,药碗放回小几上的声响让孟惜和心脏跳动一下。
“你要做什么?”孟惜和紧张地抓住他的胳膊,“你别胡来。”
意识到他可能还根本没消气,孟惜和朝他凑近了些,轻声说:“你别乱来,万一被林渊发现了,他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并不怕他对我怎么样,但他好歹是个御史,又有些手段,若要对付你,可怎么办呢?”
孟惜和这话,确实有几分真心。她并不想让芳信因为自己被林渊针对。
他只是一个道士,或许认识静王殿下,但若被林渊针对,难免要吃些苦头。
芳信看到她眼里的担忧,露出个笑,这下子倒是和他从前一样了。
“原来是在担心我?”
“不要担心,”芳信此刻的声音柔和得他那些师兄师侄都不敢认,“其实有件事,上次在香馔楼就想告诉你。”
但他当时也是脑子糊涂了,像个毛头小子,看着还冷静,实际上什么想说的话都忘了,等回到太清观才想起还没告诉孟惜和自己的身份。
又怕她生气自己的隐瞒,特地把太清观后山行宫都命人收拾了一番,还准备了礼物,想等孟惜和过来的时候送给她。
谁知等了许久,都没见到人影。
芳信从来不是个笨人,他脑袋一旦清醒过来,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己怕是被孟惜和敷衍了。
她就根本没想再来找他。
当时在香馔楼,他问她愿不愿意相信他,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孟惜和主动摸上他的脖子,和他亲近,他就以为她是答应了,但再回想一下,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只是用推托之词把他哄走了。
想明白这点,芳信差点把自己气笑。
孟惜和是只准备把他当情夫,或是春风一度。
芳信很少真正生气,但到了孟惜和这里,他的脾气却来得很轻易。
——消得也很轻易。
他揽着孟惜和消瘦的肩膀,心里无奈地叹了又叹,握着她的手,摸到自己额间系着的额带。
“我想告诉你……”
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雪柳的声音格外大:“郎君怎么来了!道长们正在祈福消灾呢!”
暖阁里孟惜和的手指惊得蜷缩一下,有些慌张地看向窗外。
但很快她就平静下来,起身抓着芳信:“你先躲一下,等林渊离开再出去。”
她没能拉动芳信。而外面林渊的脚步声已经往暖阁这边走了。
“我要见孟惜和,你这样拦着我是做什么?”林渊怀疑的声音逼近。
哐当一声,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
芳信还淡然地站在屋内,反手攥着孟惜和的手。
林渊停在门外,不敢置信地看着屋内拉扯的两人。这一幕,竟然有些像是元宵那一日的复刻。
孟惜和心中竟然有些解气,但随之而来就是对芳信的担心。
“静王殿下?”林渊神色极为古怪,疑惑、震惊还有一丝恍悟。
孟惜和的担心被这一声静王给冲散。她同样惊愕地看向抓着自己的芳信。
他在太清观和芳缘道长关系很好,说起静王殿下时语气中的熟稔,以及方才拉着她的手摸到额带的动作——据说静王殿下额心长着一颗红痣。
他是静王,芳信就是静王?!
“静王殿下为何在这里,还抓着我的妻子?”林渊脸色难看地问。
芳信针锋相对地和林渊对望,甚至淡淡笑了一下:“林御史看不出来?这种事,前不久林御史不是也亲身经历过?”
林渊额上的青筋都爆了一下,拳头也攥了起来,他没控制住声音,反驳道:“那只是一个妾,静王殿下身旁这个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妻!”
与他的妻子私通,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孟惜和听到林渊下意识吐露的心声,心中竟然先为黎霜感到了悲哀。
他说,那只是一个妾。
哪怕喜欢,心中到底是鄙薄的,而哪怕不喜欢她这个妻子,也代表了他的脸面。
孟惜和不再挣扎,任由芳信牵着。
芳信低头看了她一眼。拇指安抚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口中还不疾不徐道:“那又如何。”
林渊仿佛回到了前不久与颖王赔罪的时候,那时候是他犯了错,只得低头认错,可如今,分明情形逆转,只因为对方是静王,他仍然是要卑躬屈膝的那一个。
林渊咬牙不愿低头:“静王做出这种事,就不怕名声有损,陛下不喜?”
“林御史都不怕,我又何惧之有。”芳信接二连三,几乎扎透了林渊的心。
孟惜和看出来了,他就是故意刺激,对林渊的敌意都快冲破他那身清净从容的隐士皮囊。露出了他不曾言说过的嫉妒。
这还不够,芳信第一次在孟惜和面前表现出属于静王的傲慢与盛气凌人,对气得浑身颤抖的林渊说道:
“今日你既然撞见了,择日不如撞日,她会与你和离,你准备一下吧。”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我不会与他和离。
“我不会与他和离。”
这句话不是来自对面隐忍愤怒的林渊,而是来自身侧的孟惜和。
芳信的神色微顿,看向她。
从刚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惊愕,到两个男人的对峙,孟惜和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平静下来。
此时她没有看芳信,而是看着林渊说:“你不必做出这种屈服强权的无能模样,演得太过了。一个卖弄文字的探花郎,会被三言两语堵得哑口无言?”
“我猜,一旦我与你和离,与静王有所牵扯,你就会将此事闹大。你会以苦主的身份,联合御史们攻击静王立身不正强夺臣妻,为的是坏他的名声,为颖王除去对手。”
林渊是能豁得出去的人,他一旦对自己狠起来,什么面子名声都可以不要,只要能达成目的。
更何况他如今已经没有名声可言,又彻底依附于颖王,若是不能为颖王提供什么帮助,他的未来必定坎坷。
今日之事,对林渊来说,恐怕反倒是件意外之喜。
他在愤怒之余,必然迅速就想好了要如何利用这件事翻盘,如果利用得当,或许他自己的名声也能被挽救,摇身一变从一个与颖王妾室通奸的伪君子,变成一个被静王压迫的可怜受害者。
至于静王,他从前名声清贵,朝中其实也有不少人暗中支持看好,一旦爆出这样的丑闻,他或许不会受到惩罚,但事态闹大,在皇帝心中,让他继位的可能性便会远小于颖王。
而她,必然会在这场事端中,成为“扬名天下”的淫|妇。如果按照本朝律令,徒刑杖刑加诸于身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能芳信……静王会在乎,但林渊不会在乎,他只会想把这件事闹得越大越好。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你会先去找你的同门师兄戴沛,因为他性子古板刚硬,不畏强权,最适合做你的探路石。”
“还有你的同榜元炳,经你举荐,他也加入了颖王的阵营。”
“你的同乡孟益海最擅长卖弄唇舌,与你同为御史。”
“你的祖父为你留下的人脉,户部侍郎、礼部郎中冉启平……”
孟惜和吐出一连串人名,将林渊那些人脉几乎说了个清楚。
刚才,林渊只是对着静王展现自己的“无能为力”,但此刻,他终于不得不正眼看向自己这个妻子。
“你……”他的脸色到底是比刚才更真实地难看了几分。因为孟惜和不仅对他那些人脉很了解,还几乎猜对了他所有的心思。
而那些念头,他不过才在脑海中转了几圈,甚至都没仔细想好要借哪些人的口舌替他发声,就被孟惜和说了出来。
“我远比你想象中更加了解你,林渊。”孟惜和扯了扯嘴角,“你不会如愿,我也不会与你和离,今日什么都没发生,这里也没有静王。”
她用了几分力,终于将手从芳信的手里抽了出来,侧过脸去冷声说:
“道长祈福结束,还请早些离开吧。”
她的抗拒与躲避是如此明显。芳信深深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走出了暖阁。
在经过林渊时,他说:“林御史,借一步说话。”
林渊还在脑中思索要如何做,孟惜和这一下打得他措手不及。她若坚持不肯和离,坚决不承认自己和静王有关系,他也奈何不了这两人。
若没有决定性的证据,他就算把这件事捅出去,也闹不了多大。
憋屈,那种一拳打出去却使不上劲的憋屈。
两个男人离开暖阁,走出知乐院,在院外站定。
林渊勉强收拾了情绪,咬咬牙问:“不知静王殿下有什么想说的。”
芳信看向他,探究道:“她很恨你,为什么?”
林渊皮笑肉不笑:“我自问娶她进门后,对她不薄,只是人心不足,因爱生恨。”
他也知道该如何刺痛这位静王殿下。
传闻中一心修行的静王,
竟然对他的妻子抱有男女之情,那么他之前的为难便有了缘由。
“早知如此,当初不该看着她嫁给你。”何苦当这正人君子,顾忌她愿或不愿。
芳信自语一句,伸出手搭在林渊的肩上:“你若是为难她,让她吃苦受伤……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你说,我处理你那些人脉,需要多久?”
林渊僵立当场。他就知道,孟惜和那个贱妇,刚才那番话就是特意说给静王听的,他如今抓着静王的把柄,可静王也能捏住他的死穴。
“不要再去见她,多看一眼都不行。”
林渊感觉到肩膀上逐渐加大的沉重力道,咬牙忍着,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静王是不是太没道理,那是我的妻子。”
芳信松开手,林渊踉跄一下。
“以后就不是了。”他说。
知乐院重新恢复了安静,孟惜和将自己在暖阁里关了一个多时辰,雪柳急得在门口团团转,趴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屋内有什么动静,忍不住想要开门进去看时,门终于被打开。
“大娘子!”雪柳上前扶住她,急声问,“方才发生什么了?”
刚才三人在暖阁里的对话,也就只有拦着林渊,一齐走到暖阁门口的雪柳听到了只言片语。
“我听到芳信道长就是、就是那位静王?”雪柳低声问,神情有些兴奋。
孟惜和点点头:“是啊。”
雪柳眼睛亮起来:“太好了!那可是静王殿下,若是有静王殿下帮忙,大娘子还怕什么呢!”
她说了一阵,才发现自家娘子的神情,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麻木。于是她又忐忑起来:“大娘子,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孟惜和自嘲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费尽心机去做的那些事,好像都没什么意义。”
当初,她是林渊的妻,所以她的生死荣辱在林渊的一念之间。
他日,静王成了林渊的君主,又可以对林渊生杀予夺。
而她如今的挣扎、仇恨、报复……都显得那么渺小无力。
“雪柳,权势真好。”孟惜和忽然说。
雪柳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安慰:“那大娘子,日后会和林渊和离,和静王在一起吗?”
她不知道什么道理,就是觉得,大娘子若是和芳信道长在一起,会更开心些。
孟惜和蓦然神情复杂地笑了:“当然。”
当然,因为他不仅仅是静王,还会是未来的皇帝,她为什么要拒绝这样一份权势。
这一日下午,惠安公主忽然派了车马,来林府接孟惜和,说是听说她擅长种花赏花,想请她去看公主最爱的香兰。
惠安公主是当今陛下唯一一位活到成年的公主,去年才选了驸马,在宫外建了公主府。
因为无子,又只有这一个女儿,哪怕她不是陛下心爱的李贵妃所生,皇帝也非常疼爱她。
从前孟惜和与这位惠安公主没有交集,今日她突然着人来请,显然是出于另一个人的授意。
听说惠安公主来请人,林渊在书斋里写信,他怒火中烧,把桌上的书籍摆件全扫在地上。
静王几番警告还不够,竟然这般担心他会对孟惜和动手。
孟惜和坐在房中梳妆。她已经很久没有打扮过自己,看着那些胭脂水粉宝石头面,总提不起兴致。但她猜,不是惠安公主要见她,而是静王想见她。
她不能这个样子去。
“雪柳,你来帮我上妆。”孟惜和看着镜中自己尚且年轻鲜嫩的面容,不知为何感觉不到任何高兴。
尽管如此,乘坐马车到了惠安公主府,她还是下意识露出了温婉的笑容。
和她想象中不同,惠安公主府里人很多,已婚的未婚的小娘子都有,她们都换了春衫,各自聚在一起玩乐说笑。
孟惜和还在人群中看到了许久没见的妹妹孟取善。
她也穿了一身鹅黄色的春衫,发间嫩黄色的迎春衬得她眼睛明亮如春日波光粼粼的河水,无忧无虑。
看到妹妹,孟惜和忽然眼睛一热。
孟取善也看到了她,立刻向她走过来。姐妹两找了个无人的屋檐下,孟取善才喊了声姐姐,就见姐姐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伸手抱住了她。
孟取善歪了歪脑袋去看她的神情,关心问:“姐姐,怎么了,是不是林渊又欺负你了?”
孟惜和摇头,声音低不可闻:“不,没人欺负我。以后不会有人欺负我了,我也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孟惜和很快抬起头,仔细擦掉了眼泪,连眼圈都只是微红。
“我的妆花了吗?”她问妹妹。
“没有,好看得很,姐姐今天这条新裙子好看!”孟取善一通夸赞,终于让孟惜和露出了一点笑容。
她始终悬着心,等着什么时候突然出现的静王,等着应付他的诘问或者怪罪。
但是直到结束,静王也没有出现。只有惠安公主笑着对她说:“从前不知道京中还有你这样的同好,以后我们可要多多来往。”
这位公主不仅送给她许多不同品种的兰花,还送了她几个侍女。
“这都是擅长培育鲜花的女花匠,可难得了,我看你合我眼缘才会送你,你可要好好待她们。”
这几个侍女看起来膀大腰圆,目光炯炯有神,手指也有些粗糙,确实像是干惯了粗活的。孟惜和客气地收下了。
等送走了所有客人,惠安公主走上观景阁楼,对着坐在窗边的人喊:“二堂兄,事情我都帮你做好了。不过你想拉拢林御史,讨好林御史的妻子有用吗?大家都说林御史不喜欢他的妻子呢。”
芳信拢着手看窗外:“林御史会明白我的意思。”
惠安公主坐到他对面抱怨:“不过二堂兄你在哪里找的那些花匠,怎么不先给我?”
“你府上花匠还少了?”
惠安公主托着下巴打量自己这个堂兄,忽然问:“二堂兄都开始拉拢朝臣了,是准备和大堂兄争了?”
芳信不置可否。
过去他确实没想争。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风筝。
孟惜和将那几个侍女带回去,才发现里面只有一个叫牛春的侍女真的会侍弄花草。至于另外的几个……
长得最精壮的侍女狄云徒手将孟惜和院子里的一块石头捏碎了。
孟惜和呆呆看着她手里落下来的石头碎块和石粉,听到她说:
“我从前在街上和人相扑为生,但力气太大总是赢,就被人针对设局,差点背上官司,被一个贵人撞见,还了我公道,后来我就帮他做事。不过现在我就是孟大娘子你的侍女,大娘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另一位看起来瘦弱矮小的侍女,对着孟惜和一礼,拔出头上簪着的铜簪,不知怎么一抖,就变成了长长一根刺,她在空中舞动得虎虎生风。
因为故意放慢了速度,孟惜和可以看见她袖口鞋尖各处露出一瞬的锋利刀片与隐蔽武器。
“唰”,一小片花瓣似的飞镖射中院中一棵树,发出笃的一声。
孟惜和:我的树!
“奴名为阿郦,什么事都能做,也绝不会透露出去一个字。”阿郦一旦收敛起来,又变得瘦小而不起眼。
最后一个侍女年纪看起来大一些,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吹皱的湖水,那双眼睛却温柔又灵动。
她上前行礼,张口说道:“拜见大娘子,奴家嵇三娘,河泉人士,从前在梁京瓦子里讨生活,会些三教九流的小手艺,来为大娘子解闷。”
她一段话中,前一句还是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下一句又变得低沉如男声,还模仿出了惟妙惟肖的老妪、少年、中年声音,有一句甚至有些像是孟惜和的声音。
孟惜和早听说瓦子里有会口技的说话人,能模仿出各种声音,只是从未听过,没想到嵇三娘擅长这个。
看出她感兴趣,嵇三娘一笑,又学起了鸟叫,一连串学了十几种鸟叫,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好像都挤满了各种鸟,惹得雪柳她们都露出兴奋的神色。
“你还会些什么?”孟惜和问。
嵇三娘手一翻,手里竟然真的出现了一只小鸟,那鸟张开翅膀扑扇两下翅膀,突然飞起来。
“怎么会真的
有一只鸟!“狄云也惊奇道。
看来她们几个之前也互相不认识。
嵇三娘观察着孟惜和的神色,又将手往空中一抓,抓出一朵巴掌大的鲜花,送到孟惜和面前。
孟惜和甚至都闻到了花香,伸手触碰时,嵇三娘将手一翻转,鲜花变成了一张信笺。
孟惜和看到上面只有一句话,写着:“我等你。”
嵇三娘笑眯眯地看着她,接过那张信笺,眨眼间,又变成一朵鲜花,孟惜和仔细摸了摸,发现这是一朵栩栩如生的绢花。
孟惜和到如今怎么可能还猜不出来这几个侍女的来历。他们是静王借惠安公主的手送给她的。
她喜欢花草,牛春就为她打理园子。
嵇三娘是给她解闷逗她开心。
狄云这般威武力气,是为了保护她,免得她被林渊伤害。
那阿郦……难不成给她暗杀林渊吗?
她以为自己重生之后所作所为已经足够离经叛道,没想到静王更是天生奇才。
孟惜和看着面前四个身高年龄各异的“侍女”,啼笑皆非的同时,莫名感到了一丝放松。
“静王”这个名号给她带来的冲击太大了,一旦认可芳信就是静王,“芳信”这个人给她带来的所有特殊,似乎就被静王给吞噬了,那个不着调的道长瞬间变成了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
但此时此刻,遥远尊贵的“静王”似乎又裂开了一条缝隙,露出她熟识的生动一面。
他不只是静王,也是芳信。
他和高高在上的颖王、和林渊都是不一样的。至少现在不一样。
寒食清明时节,熏风吹绿了春池,城内外宫苑御池都开放给百姓游玩。
最大最热闹的,当属春林苑和春台池。
因为这一日天子和皇亲贵戚都会到春台上来踏春赏百戏,还有水军在湖中比赛,虽然比不得端午的赛龙舟,也是一年之中第一场水上表演。
孟取善是和家中长辈一起来的,到了池苑她就拿着自己做的风筝,跑出孟家的帷幕,准备去找姐姐。
前两日,在惠安公主府遇到了姐姐,孟取善和她说好了,今日再在池苑边聚一聚。
但是她转了一圈,也没见到林府的帷幕。这时候还早,恐怕是还没来。
找了个空,孟取善只得转道去找闺中好友。
宋三娘婚后她们几乎没有来往了,孟取善找到他们家的帷幕,见到宋三娘坐在长辈们中间,脸红红地被打趣。
她嫁过去不久就怀了身孕,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待在帷幕里坐着,不能陪她出去玩了。
告别遗憾抱歉的宋三娘,又去找王七娘,她被家中拉去相看夫婿,孟取善连她的面都没能见到。
接连扑空,孟取善也失了许多兴致,在湖边柳树下无聊地摆弄着手里的风筝。
身后路过一队禁军班直,孟取善朝他们多看了一眼。
他们今日在池苑维护秩序,保护皇帝,风景最好的香陂台那边站满了禁军,除了皇室宗亲,寻常人都进不去。
没能在这队禁军里看到熟悉的人,孟惜和又转过头。
“走。”她对身后的芪官说,带着她沿着湖边往香陂台走。
越靠近香陂台,人就越少,路边没了各种卖饮食用物的摊子,前方只有一排神情肃穆的禁军在守着。
寻常人在这周围转久了,都会被驱赶。孟取善穿着看上去不似普通人,守在那的禁军态度还算好,上前来提醒不能在此久留。
孟取善反问这个长得又高又黑的禁军:“你们崔竞崔指挥使在吗?”
“你认识我们指挥使?”禁军心说,该不会是指挥使家的女眷吧,声音不自觉就和善了许多,“指挥使方才离开了,还未回来。”
才说到他,就听身后有人喊:“二娘。”
崔竞今日穿着金线锦袍,腰系金玉带,佩着长剑,比之平日更加精致英俊。
那个黑壮禁军看到他来,很快收声退了回去。
“你怎么在此处?”崔竞问。
听这话音,孟取善立刻问:“崔四叔,刚才该不会去找我了吧?”
她在这方面总是反应很快,崔竞说:“正好,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孟取善好奇。
“你跟我来。”崔竞带着她往香陂台里走。
有他在,前面一路通行,两旁禁军目不斜视,无人阻拦。
到了无人的地方,崔竞才低声解释说:“我带你去见见我那表弟崔巍,他今日应颖王邀约,也在香陂台作画。”
原来是还记着给她选夫婿的事呢。
他的表弟崔巍真有那么好吗,这么想把他们凑一起?孟取善想起上次在王家看过一次的崔巍,觉得也就平平无奇,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
崔竞咳嗽一声,试探劝道:“不论如何,见一面,亲自接触一番也好。”
孟取善便大大方方点头:“好啊。”
崔竞因为她的干脆顿了下,带着她去了湖边。这边视野好,能看到湖中的比赛,又无人打扰。
颖王今日邀了一些京中有名的诗人与画家在此踏春,其中颇有些青年才俊。
“你先在此稍等。”崔竞安排好孟取善,准备去喊表弟崔巍。
“等等四叔。”孟取善叫住他,晃了晃手里的风筝,“我将风筝挂在柳树上,若是那位崔郎君能把风筝取下来,我就答应这门亲事,若取不下来,这事就算了,可好?”
孟取善将风筝随手挂在低矮的柳枝上。
崔竞皱眉:“怎么能如此儿戏?”
他上前接过风筝,直接跳上树,将风筝挂在了最顶端:“挂在这才合适。”
他走后,芪官看向树顶招摇的彩色风筝,问孟取善:“二娘,他这到底是想不想让您嫁啊?”
“这不是明摆不想吗。”孟取善折了根柳枝把玩。
崔四叔的心啊,就像这个风筝一样,在风里摇摇摆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崔竞碎碎的。
颖王办的诗画会就在附近一座流香阁里,崔竞过去叫出了表弟崔巍。
“秀山,人已经到了,你现在就过去和她见一面。”崔竞低声叮嘱表弟,“你记得,今日之事不能向任何人说起。”
崔巍正和人聊画聊得谈性大发,突然被打断,有些败兴地应了声:“我知道,无争表兄,你已经叮嘱好几次了。”
“先说好,不论今日之事成不成,你答应的那幅康大家的溪山画都是我的了。”
“自然,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崔竞看表弟披着外衫,眉头微皱,从前觉得他这样是潇洒不羁,如今又觉得他这样不够端庄,不放心道,“她年纪小,你万不可失礼……”
“是是,我哪敢唐突小娘子。”崔巍心道,表兄这副紧张样子,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亲生女儿要相看呢。
不过,他也真的好奇起来了。究竟是个怎样的小娘子,能让表兄如此尽心尽力?
带着探究挑剔的心思,崔巍在河边柳树下看到了那位孟二娘。长相确实不错,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有神,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崔巍心中想着,脸上露出疏离的笑容,礼貌地在距离孟取善不远处停了下来,和人互相见礼。
他虽然不喜欢相看,也不想成亲,但这种事经历过不少,接下来就是互相介绍一番,再说两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就能结束了。
他看这孟二娘长相乖巧可人,大约是个含蓄羞涩的性子,又想到表兄一路叮嘱,于是张口欲言。
与此同时对面孟二娘问:“崔郎君不想成亲吧,这次四叔是用什么办法让崔郎君答应过来一趟?”
崔巍眼睛瞪大了一些,她怎么知晓的,表兄告诉她的?
孟取善当然是之前在王家听到的,当时崔巍向友人抱怨自己不想成婚,孟取善和王七娘就在屏风后听着。
“该不会是答应送给崔郎君什么字画吧?”孟取善问。
崔巍也不是扭捏的人,既然她都直接问了,便也答道 :“不错,表兄答应送我一幅康山先生的画。”
“康山先生,擅长山水画的云溪居士,你很喜欢他?”孟取善问。
“不错。”崔巍没想到她也对书画有了解,说到这个他就有了谈兴。
但是还不等他侃侃而谈,孟取善就说:“我不喜欢他。”
崔巍:“……什么?”
孟取善:“他中年潦倒,卖掉了三个女儿筹钱购买画纸画材,所以我不喜欢他。”
崔巍还从未听人这样直接表达过对康山先生的不喜,他有些不高兴地道:“可他因此画出来的暝昏图乃是千古名画!如此天才,怎么能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他!纵使他身上有些瑕疵,但与他的成就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崔巍越说越激动,孟取善却拿着柳枝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地上的草。
等崔巍说够了,她才说:“我没有否认他的成就,但这和我不喜他有什么干系。”
崔巍气闷:“你怎么说不通!你是不是不曾亲眼见过他的画,不懂得欣赏才会这么说?”
孟取善:“正是见过,才会更遗憾于这么震撼人心的图卷出自这样一个人之手,那浩荡长河昏暝霞色,红得像是沾了他女儿们的血。”
“你……”崔巍气红了脑袋,什么都忘了,往前走了两步,想仔细和她辩论一番。
就在附近树丛后抱着胳膊听着的崔竞眼看不对,出来拽着表弟的后衣领把人拖离了孟取善面前。
“你方才是想干什么?”崔竞问。
崔巍还在扭头往回看:“不行,我要和她说清楚!”
崔竞黑着脸一手把他按住:“我看你该回去冷静冷静。”
他镇压住气得面红耳赤的表弟,回到湖边,看到孟取善没事人似的在玩柳枝。
见到他过来,还露出了个无辜的笑。
崔竞想起来,当初她也是三言两语就把侄子气得不轻。
“故意的?”他抬头看了眼柳树上的风筝。
刚才崔巍过来,她都没让他去取风筝,直接就吵起来了。
“当然不是,我是认真在思考他适不适合当夫婿。”孟取善说,“若是他不能容忍我不喜欢他喜欢的东西,就代表以后任何事上,我都必须以他的喜怒哀乐为准,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崔竞先前在树丛后听着,第一反应是二娘故意在惹恼崔巍,如今听了这番话,又觉得很有道理。
“确实不合适,你做得对。”他沉吟道,“如此看来,崔巍不行。”
“你放心,我必定再给你找个喜欢的。”心里已经盘算起今日颖王的诗画会里还有些什么青年才俊。
孟取善看他侧身望着湖水出神苦恼的样子,奇怪问:“四叔,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给我找个喜欢的夫婿?”
其实,这件事根本就与他无关,哪怕是他对她有几分意思,也不该是这种表现才对。
就她所知,这世间男女,若是有情,不该想要自己拥有吗,但他好像就没想过自己娶她。
崔竞被她问得怔了片刻。
他揉着额间苦笑了一下,忽而问:“二娘会做梦吗?”
“梦?我很少做梦。”孟取善睡得挺好,经常无梦到天明。
“我时常做梦。”崔竞声音有些沉哑。
大约就是他负伤从边关回京之后,开始频繁做梦。
一开始只是些不明所以的梦,逐渐的,梦中多了许多熟悉的人,似乎可以串联起来。
他梦见最多的人,就是孟取善。
在那些并不连贯的模糊梦境里,她似乎是嫁给了他的侄子崔衡,住进了崔家大宅。
而他,在梦中总是注视着她。
一开始是因为愧疚。
因为这场婚事,是他压着侄子完成的,可孟取善进了崔家后,崔衡不愿和她亲近,宁愿住在外面,她又被崔家长辈不喜为难。
崔竞觉得其中有自己的责任,便多加照拂,可慢慢地却被她吸引。
她并不自怨自艾,反而过得很自在。好像也不需要他那些自以为是的帮助。
让崔竞记忆最深刻的一场梦境,梦中是一个炎热的夏日,他走在崔家的小湖边,看见湖中浸泡着一角裙摆。
他认出那是属于孟取善的裙子,想也不想跳下水去救人。但许是太过急切,一下水就腿部抽筋,当他咬牙伸手想要去够那片裙摆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
“溺水”的人忽然从水里冒出脑袋,还把他也拉到了岸边。
那是虚惊一场,她只是在玩水,但崔竞吓得不轻,张口就要训斥,这时她忽然靠近,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现在我们是‘同谋’了,今天的事四叔可不能说出去。”
于是他忘记了要告诫她不能独自去游水,而是辗转反侧,心中矛盾又鼓噪。
他主动去找她,开诚布公地问:“你愿不愿意与崔衡和离?”
而她说:“为什么,我觉得现在就很好。”
“那你昨日为何忽然……亲我。”
“只是一个玩笑,四叔莫不是因为这个想要我与崔衡和离,然后自己娶我?”她笑起来,目光明亮,令人不敢直视。
“……”
“其实我知道,四叔喜欢我,对吗?”她用手指虚虚点了他一下,“我发现了,四叔总是在看我。”
他当时大约是很狼狈的。但梦中只记得她的神情与语气,是发现了秘密的得意。
“是,你可愿嫁给我?”他问。
她伸手碰了碰他紧绷的脸颊下颌,又擦过他的下巴,在他高高悬起心时,说:“不愿意。”
“如果不愿意,为什么要这样。”崔竞抓住她触碰自己脸颊的手。
“因为有意思。我记得我和崔衡成婚之前,崔衡逃婚,是四叔亲自把他押回来的,但是现在,四叔却喜欢我,这不是很有意思吗?”
是的,这件事崔竞后悔过无数次。他的人生好像总在后悔,又试图弥补,最后只能酿造出另一个悲剧。
哪怕在梦中,他也能感觉到那种胸中溢满苦水的无可奈何。
她是故意的,接近他,只是为了看他后悔心碎。
“二娘,你是恨我,讨厌我吗?”
梦中听不到她的回答,但是崔竞也不需要她回答。他把这些梦当做警示,他们两人不会有好结果,二娘也不愿意嫁给他。
前不久去相国寺祭拜三哥时,他遇到了泓乐法师。
谈起梦境,泓乐法师说,梦是蝴蝶在茧中的经历。
一个人来到世上,便有一个劫,若这个劫总是勘不破,便要一次又一次经历相同的困苦。
越是执念不消,越是前尘旧梦缠身,不得安宁。
……
湖边风大了起来,湖水荡漾拍打着岸边的水草。柳树顶上的风筝被吹得发出飒飒声。
孟取善问身前的男人:“四叔是梦见我了吗?”
“是啊,梦见我上辈子欠了你。”崔竞抓着柳树枝干,上到树上,把风筝取了下来,交还给孟取善。
“罢了,今日便算了,你好好玩吧。”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她打人很痛的。
崔竞想安排孟取善到空置的小轩里休息,那边有很多禁军守卫,再安全不过,还放了茶饮小食,也能看到湖上的比赛。
但孟取善拒绝了。
好不容易遇到个晴朗的春日,太阳这么好,风也合适,当然就应该在外面踩踩草地吹吹风,躲在屋子里有什么意思。
“我就在这边玩好了,你瞧,我还要放风筝呢。”孟取善晃了晃手里的风筝。
她做了好几日,才做出这样一个满意的,虽然今天姐姐她们都没时间陪她玩,但她自己玩也行。
一年里只有一个春天,短暂的春天也就只有少数几天最适合放风筝,不能辜负了漂亮风筝和好风天。
“也好,我待会儿再来看你。”
“不用了,我玩够了自己就回去了,四叔这么忙,不
用再抽时间来关照我。”
“再忙,来看一眼的时间总有的。”崔竞离开前不忘叮嘱一句,“颖王在附近的流香阁里办诗画会,最好不要往那边去。”
“我知道啦。”
孟取善做的是一个黄鹰风筝,不过翅膀被她画成了彩色,放在空中格外鲜艳夺目。
尤其是当这一片天空只有一个风筝的时候,瞧见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今日也有不少游人带了风筝,但他们几乎都聚集在春台池外面那一片的空地上。
周围没有旁的风筝,放起来就不用束手束脚。
彩色的黄鹰风筝,在孟取善手里越放越高。
流香阁旁边,更靠近湖边的湖风阁,一身酒气的颖王被人搀扶着上了楼,林渊跟在他身后。
如今林渊是彻底和颖王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他为颖王办了几件事,颖王还算满意他最近的表现,对他也亲近了两分。
今日办这个诗画会,是因着春闱结束,京中多了不少有名气的才子,颖王想要网罗人才。
外面都说颖王喜好诗词书画,最欣赏人才,但实际上颖王只是想博个好名声,说喜好那些东西,也不过是想投陛下所好。
“听得我头疼,这些所谓才子,一个个也真能说,也喜欢显摆自己的才学。才学听不出来,吹嘘拍马倒是有几个不错。”
颖王往榻上一坐,松了松过紧的腰带,随口抱怨着,又侧头喝了一口侍从递来的醒酒汤。
“饮溪,今日这些人,你看看有哪些能用的,挑选一番,本王就不亲自去看了。”
颖王昨夜才在王府里欢歌到天明,今日头疼未消,应付了这半日,已经耐心全无。
林渊面上恭敬,应下了这差事。经过几番磨砺,他如今比之从前,谨小慎微多了,那股子傲气也收敛不少。
颖王对他谦卑的态度还算满意,舒心地点点头,看向窗外。
这一看,他稀奇地咦了一声。
“谁在这边放风筝,放得还挺高。”
他靠在窗边,往外探身,瞧见在湖边放风筝的是个穿春衫的少女。
风吹过对方轻软如云的裙摆,显得身姿婀娜,伸长的手臂如摆动的柳枝,那是独属于少女的柔美。
颖王喝多了酒,眯起眼睛也有些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但就是这么隐约地瞧着,更有一番雾里看花的风味。
他端起桌上的茶汤,悠闲地呷了一口,看着窗外赏心悦目的春景。
忽然这幅好端端的少女纸鸢画卷里闯进了一个男人。
“孟二表妹!可巧,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你了。”
孟取善听到这声音,目光短暂地从自己高飞的纸鸢转到他身上,明知故问道:“这位郎君是何人?”
身上带着酒气的粉面男子赔笑道:“孟二表妹不记得了吗,年前我还在孟府住过一段时间,是你二婶家的冯表哥啊。”
孟取善当然记得他,过年时招待崔四叔和林渊的小宴上,这位冯表哥闹了好大一个没脸,没两天就让祖父勒令搬了出去。
二婶为这这事,没少在祖母面前哭,说丢了自己的脸面。
“原来是冯表哥,冯表哥有什么事吗?”
冯彬元看着面前笑容甜美的少女,目光闪烁。
他今日是花了大价钱才买了个名额,进入颖王的诗画会,本想着能在颖王面前露脸,说不定能谋个前程。
可梁京人才济济,他在其中并不出色,连挤到颖王面前都没有机会和资格。那些真正有才学的,更没人愿意理会他,导致他只能喝了半晌闷酒。
去岁他上梁京之前,踌躇满志,满心做着科举高中娶个娇妻的美梦,谁知先是被赶出孟府,又春闱落榜。
如今,他没有功名在身,四处钻营接连碰壁,恐怕只能灰溜溜回济州去,这叫冯彬元如何能甘心。
此刻在这里看到落单的孟二娘,他忽然就心生邪念。
若是在这里与孟二娘成了好事,孟府再看不起他,也得将人嫁给他,遮掩这桩丑事。不然,他们到底是亲戚,还能对他打打杀杀吗。
如果他成了孟府的女婿,就再也不用发愁前程。
看看孟府来往的都是些什么人,随便一个提拔他,他都能在梁京站稳脚跟了。
冯彬元只要这么一想,就感觉几个月来的不得志的郁闷,被人看不起的恼火都变成了畅快。
他借着醉意,胆子一瞬间膨胀了起来。
发红的眼睛盯着孟取善,冯彬元呼吸粗重地朝她走近两步,又匆匆往左右看了看,害怕有人发现。
“二表妹,表哥有些不舒服,你帮表哥一个忙。”
他伸手去拽孟取善手腕时,孟取善突然间后退,恰好让他捞了个空。
就在冯彬元不死心继续想往前时,他忽然感觉后脑一阵呼呼风声,有什么硬物梆的一声打中了他的后脑。
“啊!”冯彬元痛呼。
芪官拿着一根划船的木桨站在他身后。
刚才主仆两个放风筝时,看见那边小码头放着一艘小舟,二娘说待会儿划小舟玩,让她先去看看小舟能不能用。
她就走开了这么一会儿,就有不长眼的登徒子过来,真是可恶!
芪官再次举起桨,劈头盖脸地打下去。她从小陪着孟取善一起踢毽子玩蹴鞠、捣药做香材,手里的力道大得很。
冯彬元被雨点般急落下的棍子打得酒醒了一半,抱着脑袋喊:“误会!都是误会!我是喝多了有些不清醒,不要再打了!”
“哎哟!我们是亲戚,打伤了我,你怎么和我姑母交代!啊!”
“都是亲戚,表妹和你闹着玩,就是打伤了你,二婶又怎么会和我计较呢。”
孟取善拉着风筝线,往周围瞧了瞧,见没人,便说道:“芪官,别打脑袋了,往下面打呀。”
芪官当然是听她的,木浆立刻就往冯彬元下半身招呼。这一下冯彬元的嚎叫更加惨烈了。
“叫这么大声,要被人发现了。”孟取善取下香囊里的小剪子,咔嚓剪断了风筝线。
高飞的黄鹰风筝旋转着飞远了,孟取善将剩下的线往冯彬元手腕上缠绕了好几圈,拍拍手后退,她招呼芪官一起,把人踢着推进了旁边的湖里。
芪官顺手把被打断的木浆丢进湖里,主仆两个拉着手,提着裙子跑了。
反正湖边水这么浅,淹不死人,等他喝饱了水,自己爬起来吧。
这一幕周围没人看见,却恰好被湖风阁上的颖王看了个正着。
颖王摸着下巴陷入回忆,忽然一拊掌笑起来:“我想起来了,原来是她们!”
一年前,颖王在兰曲坊,也曾亲眼看到过这么一桩事。
那天他与一位娘子幽会,特地选的僻静酒楼房间,一扇窗户正对着后巷。
后巷偏僻无人,那天却响起不一样的动静。
最开始是一个跑进巷子的少女,天色昏暗看不清模样,后面跟着个醉酒的男子。
颖王在窗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心中已经猜到会发生什么。然而后面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意料。
那个跑在前面的小娘子,忽然间回身,往醉酒男子脸上洒了什么粉末,痛得对方当场就倒下了。
“快来!”小娘子声音清脆招呼着,男子身后又出现另一个小娘子,两人在巷子里挑拣木棍,合伙把那个男子狠狠揍了一顿。
看她们熟练的配合,便知道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颖王还未见过这样大胆的小娘子,当即感兴趣起来,吩咐侍从下去找人。
可惜去得太晚,没能堵到人。后来他再往兰曲坊去了几次,也再没遇上。
没想到,今日又撞见了。
颖王大感兴趣,吩咐侍从:“快去,问清楚那个小娘子是谁家的!”
站在一旁的林渊忽然道:“殿下想知道那是谁,我倒是恰好清楚。那是孟老尚书的孙女,我的妻妹。”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妹:我不急,自有人会急。……
颖王好女色是众所周知的事,他的王府里有几十个妾室,每次宴会还喜欢请外面那些欢楼行首去陪酒。
林渊看到他感兴趣的神色,便猜到他动了什么心思,心中霎时有了促成这件事的想法。
因为种种考虑,孟惜和与静王之事,林渊不曾告诉颖王知晓。
颖王如果知道这事,只会想要快速扩大事态,甚至将
他当做牺牲品去攻击静王。
这不是林渊想要看到的,他更希望能抓到那两人的其他把柄,有把握之后再曝光此事,到时也好控制发展把事情维持在对自己有利的情况。
他按捺不发,但心中始终对这件事怀恨在心,怒火难消。
他是暂时不能对孟惜和做什么,但是……如果孟惜和的妹妹嫁给了颖王呢。孟惜和给他使了这么多绊子,也该受到点教训。
而且这样一来,孟惜和背后的孟老尚书也不一定会站队静王,他们也可以争取孟老尚书的支持。
林渊想明白,便极力劝说:“我记得孟二娘正好还未婚配,若是殿下能许一个侧妃之位,想来便能成事。”
对方的祖父是二品尚书,若只是当个妾室,那就不是拉拢,而是要结仇了。
“孟老尚书的孙女?”颖王稍微清醒了点,脸上略有些遗憾,“一个侧妃之位吗?那我可要亲自看看她究竟长相如何,能不能配得上本王一个侧妃的位置了。”
“正好一刻钟之后,水上夺锦赛就要开始,到时众人都要前往含水殿观看比赛,不如趁此机会,让孟二娘前来觐见。”林渊道。
颖王也不是什么在乎男女大防的,林渊这提议正得他心,当即笑道:“既然你是当姐夫的,对妻妹应该也熟悉,那就由你去请人吧。”
林渊闻言笑容僵了一下,又马上低头答应下来。
离开湖风阁后,林渊笑容一收,脸色霎时变得阴沉。
颖王方才那话中带着轻佻调笑之意,是把他当成和他一样不知廉耻的好色之辈了-
孟取善拉着芪官离开湖边,两人走在林苑四通八达的砖石小道上,慢慢停下脚步。
“真是可惜了二娘做了好几日的风筝。”芪官说道。
“不可惜,风筝飞高飞远了,不比一直被线牵着好吗。”孟取善抬头看周边盛开的早春桃花,“不过风筝飞了,我们现在就回去吗?”
感觉这香陂台也没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去逛外面的市集。
芪官问:“那我们不看水上夺锦赛了?”
“也对,只有香陂台看得最清楚,外面湖边都离得远,看不清。”孟取善很快决定,“走,我们去找四叔。”
顺便和他告状,方才那个冯彬元怎么跑进来的,竟然还喝得醉醺醺地想动手动脚,让四叔再收拾他一顿。
说不定还能看到崔四叔生气的样子,孟取善想着,拉着芪官拐向大路,去找之前四叔说的可惜休息的小轩。
两人走到一个岔道,迎面遇上一个穿香叶红裙子的宫女。
“敢问可是孟尚书家的二娘子?惠安公主在附近水殿里招待友人,命我来请孟二娘子一起前去。”宫女瞧她一眼,又添了句,“孟大娘子也在。”
崔四叔带她进香陂台的时候,确实说过今日惠安公主也在。
孟取善想起前几日突然收到惠安公主的帖子,前去她的赏花会,在那里见到了姐姐。
难不成今天没在外面看到姐姐的帷幕,就是因为姐姐在惠安公主那边?
“好,烦请姐姐带路了。”孟取善说。
水上远远传来鼓声,是比赛要开始的提醒。
孟取善带着芪官,来到了一处两层阁楼。两人的脚步都忍不住慢下来,感觉到不对劲。
如果是惠安公主所在,定然是人来人往,侍女如云,但此处僻静,阁楼下守着的是穿着禁军服饰的护卫。
就在孟取善心生疑窦时,林渊从屋内走出来,说道:“二娘,过来吧,有一位贵人要见你。”
带路的宫女低着头悄悄退下了,四周只剩下肃容的禁军和盯着她的林渊。
“原来姐夫也在,不知是什么贵人要见我?”孟取善问。
“见到人你就知道了,走吧,贵人在楼上等你。”林渊伸手示意她上去。
芪官紧紧跟着前面的孟取善,生怕自己被拦下,让二娘一个人上楼。
上楼时,有小宦者在前面引路,芪官悄悄拉了拉孟取善的衣摆,得到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上到二楼,孟取善一眼就看到坐在前方的男人。三十多岁模样,五官还算端正,但身材有些富态。
从对方穿着的蟒袍与服色配饰上看,他的身份很好猜。
“见过颖王殿下。”
颖王饶有兴趣地打量她,连带着她身后的芪官也一同扫了一眼。
“豆蔻梢头二月初……模样倒是标志。”
这个年纪的少女,身上总是带着无忧无虑的天真美丽。颖王偏爱成熟美艳的女子,但今日看着天真可爱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而且,谁能瞧得出,眼前乖巧可爱的小娘子,打起人来那么能下狠手,这种反差,让人很有探究欲。
看够了,颖王才说道:“你可知,今日让你过来是为何啊?”
他笑呵呵地望着她,似乎脾气心情都不错。
孟取善抬眼一瞬,又垂下,规规矩矩地说:“臣女不知。”
颖王啧啧两声:“你这般规矩,都叫我觉得自己方才是看错了。怎么不拿出你刚才在湖边打人的气势了?”
“……”夜路走多了,果然就会碰见鬼,刚才那一幕竟然被人看见了。
“惊扰颖王殿下,臣女知错。”孟取善拿出了在家里认错的态度。
可惜颖王并不准备放过她:“还装,本王可不止撞见过一次了,一年前,在兰曲坊一条后巷里打人的,也是你吧?”
一年前兰曲坊。
孟取善眨了下眼睛,在她身后低头的芪官则紧张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见小娘子不语,颖王又笑了一声:“不承认也没事,待日后,本王再和你聊一聊你怎么胆子那么大。”
“那些小娘子见了本王,不是羞就是怕,你倒镇定。不错,我还从未见过你这样的,有些意思。”
“回殿下,臣女只是反应慢,人迟钝,并非胆子大。”
“哈哈哈哈,就凭你敢说这句话,足以见得你不怕我了。”颖王乐道,“本王有意让你做侧妃,你觉得如何?”
她觉得如何?她难道还能拒绝吗?孟取善听出颖王故意逗弄的意思。
作为梁京中最有权势的人之一,民间流传着一个“升官发财”的办法,那就是家中有美貌的女儿妹妹,只要送到颖王府,被颖王看中,就能给父兄挣得一官半职。
若是颖王真的想,恐怕就连她的尚书祖父也不一定能拒绝。
显然,颖王也不觉得她会拒绝。
一个小宦者上楼,轻声提醒了句:“殿下,陛下那边来人请您去看夺锦赛呢。”
“知道了。”颖王起身,走到孟取善身边,“大方”地留下一句:“回去好好准备一番。”
他走了,芪官脸色煞白开口:“二娘,怎么会这样,怎么办!不如我去说清楚吧,一年前在兰曲坊打人的是我,不是二娘!”
那天她是去陶医官家拿医书,因为回去晚了,二娘还特地让五味去找她。
她和五味在街上买了个芝麻酥的功夫,就被一个醉酒的闲汉跟上了,还不停出言调戏。怪她学了点医术就自以为厉害,又咽不下这口气,把人引到巷子里收拾了一顿。
当日,是她和五味一起打的人,根本就不是二娘。虽然她和二娘身形相似,但长得又不一样,这颖王怎么能糊涂错认呢!
孟取善拧了一下她的脸:“没用的,你以为是看的话本呢,发现认错了人,便要‘拨乱反正’。颖王若是知道当初是你不是我,他只会连你也一起要了,而不是放弃我然后改要你。”
“这样有权有势的男人,怎么会单单因为一个误会就要我当侧妃,必然还有其他考量。”
芪官快哭了:“那怎么办,二娘怎么能给他当侧妃呢!”
这个颖王又老又丑,还出了名的好色。
“万一没办法,只好给颖王当侧妃了。”孟取善说。
“可是二娘不是要嫁崔四叔吗!”
“那他也不愿意娶妻呀,嫁给谁都一样。”
就像当初家中要
她嫁给崔衡,孟取善也是这个态度,反正嫁给谁她的日子都一样过。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愿意。
离开香陂台,孟取善先回去找了祖父,将这件事告诉他。
总不能到时候颖王府都把礼抬到家中去了,家里长辈们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孟老尚书年纪大了,今日在孟府的帷幕里喝茶,眯着眼睛看书,见孟取善匆匆回来,他心里还猜这小丫头是不是又偷偷跑出去遇上什么事了。
谁知道她张口便是一句:“祖父,方才颖王说要让我当颖王侧妃,您怎么看?”
幸亏多年涵养,孟老尚书稳稳端着茶杯,又稳稳放下。
“怎么回事,颖王怎么突然瞧上你了,你细细给我说一遍。”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刚才我在香陂台那边放风筝,突然说有贵人要见我,去了才发现,贵人是颖王,他打量了我一番,就说要让我当侧妃。”孟取善说到这又恰好地添了一句,“对了,姐夫也在颖王那里。”
孟老尚书何等人,她这话一说,什么来龙去脉都差不多猜到了。
颖王什么名声他自然知道,之前还曾经拉拢过他,只是被他委婉推了过去。
他这个年纪,安安稳稳到告老还乡才是最好的,皇位继承一事掺和进去没有任何好处。
颖王今日这一出,可能是个试探。孟老尚书想起前两日,在宫中遇到了静王殿下。
那位从前闲云野鹤一心修道的静王,忽然和他搭话,话里话外也表现出了一些拉拢试探之意。
孟老尚书当时就隐隐察觉到风雨欲来。
今日看来,颖王那边怕是也察觉到静王的动静,才会试探他。
其中还添了个林渊,林渊是孙女的夫婿,他此时大张旗鼓站在颖王那边,着实不算明智。
若是他再把小孙女也给颖王当侧妃,他们家就相当于直接站队颖王了。
颖王如今看似占尽先机,炙手可热,但皇位更替没有这么简单。如今就认定他会是继承皇位那个,还太早了。
孟老尚书只是沉思片刻就做了决定。
“二娘,对于自己的婚事,你可有什么打算吗?”孟老尚书目光锐利地看向小孙女,“你与崔竞,有没有可能,你和祖父说实话。”
孟取善有一瞬诧异,祖父在朝堂上是个软面般的老尚书,明哲保身不轻易得罪人是他的处事准则,这次明摆着会得罪颖王,却拒绝得这么干脆利落。
“如果我说崔四叔不会娶我,祖父会怎么做?”孟取善试探。
孟老尚书说:“那我会马上再去与崔家商量你与崔衡的婚事。你们本就是自幼定亲,只是中间有些意外导致婚事暂缓,如今继续也没人能说什么。”
比起现在的局势,一个婚前纳妾生子,也算不得什么。
唯一需要顾虑的,是他们万一知道颖王对二娘有意,说不定不敢再商量这婚事。
但眼下匆忙,如果崔府都不敢,那就更没有敢和颖王抢人的合适人选。
他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要成了这桩婚事,不论如何,也不能让二娘进颖王府。
孟取善从祖父处离开,没有走远,就在孟家的帷幕附近转悠。
芪官锁着眉头,她却有些神游天外。
“二娘,难道你兜兜转转还是要嫁给崔衡?”芪官问。
“嗯?”孟取善没听清她说什么,嘴里嘀咕道,“他应该会来吧。”
岸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位着锦披金的俊美郎君勒停骏马,动作快速地从马上翻下来,大步朝她走过去。
“二娘,你有没有事?”
崔竞匆忙从香陂台那边赶来,头上的簪花都快掉了也没管。
他扫视孟取善周身上下,又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和神色,心中微松。
方才他手底下的禁军忽然去找他,说看见了他吩咐要关照的孟二娘,被带走去见了颖王。
崔竞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妙。颖王好端端的,为何要见一个闺中女子,再想到他平日的名声,着实很难不担心。
“我听说你去见了颖王,他可是为难你了?”崔竞问。
“颖王殿下说要让我进府当侧妃。”孟取善答道。
“……”崔竞的神情一沉,他看上去像是想骂一句什么,动了动唇又忍下了。
“你怎么说?”他问。
孟取善瞧他额头上冒出来的青筋,骗他:“我答应了。”
崔竞闭了下眼睛,这次是真没忍住骂了一句,孟取善猜他还很可能想骂她一顿。
但最后他也只是耐心地解释说:“你知道颖王府是什么情况吗?颖王侧妃不是那么好当的,而且他比你大那么多,不是值得托付的良人,明白吗?”
孟取善看见他眼里的着急和不赞同,奇怪问:“为什么,你们总是觉得我有选择呢。”
如果没有说不的自由,那不就是没有选择吗。
“对我来说,不论嫁给崔衡也好,嫁给颖王也好,都没有区别。”
“求夫妻恩爱的,会发现人心易变;求大富大贵,又料不到旦夕祸福。所以我觉得,想要靠婚事求什么,是求不到的。”
“姐姐觉得,我不该嫁给崔衡,因为崔衡不喜欢我也不会对我好,四叔觉得,我不该嫁给颖王,因为颖王处处与我不相配。”
“但我觉得,若是嫁给崔衡,哪怕他不喜欢我,以我们两家的关系,以崔衡那个优柔寡断的性子,我一个人照样能在崔家过得自在。而若是进了颖王府,自然没有像在家中的自由,但我仍然可以自得其乐,那也不会是很糟糕的日子。”
既然对夫婿无所求,那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富贵多少的区别,关着她的院子大和小的区别罢了。
他们都想为她求一个两全其美,可真正的好东西是求不来的。
崔竞第一次听她如此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从前就觉得她对自己的婚事不在意,今日才明白,她竟然是这般想的。
没有半点女儿家的羞涩与对未来的期待。
“……你年纪轻轻,为何对婚事如此悲观呢?”崔竞问。
“嫁人难道不是一件令人难过的事吗?不然为何大家成亲时都要哭?”
孟取善从前以为所有人对婚事的态度都像她一样,后来才发现,只有她这么想,她是最奇怪的那个,就连姐姐都无法理解她。
崔竞久久凝视孟取善的眼睛不语。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此时此刻,也不见彷徨恐慌,只有浅浅的疑惑。
他想起自己梦中经常出现的那个孟取善,哪怕嫁了人,她仍然如少女一般没有忧虑,所有旁人对她的话语和行为,都不能在她心里留下痕迹。
包括他,他也不曾改变她半点。
面对这样的她,语言变得没有丝毫重量。
“知道吗,你让我想起泓乐法师说的,若是一个人对世间一切都不挂碍不执着,那便是天上星辰下凡,来助人渡劫的。”崔竞叹息。
孟取善心说,四叔这么信这些,肯定很受各大道观寺庙,还有街边算命摊子欢迎吧。
她笑问:“那我是来渡谁的?”
崔竞上前一步:“渡我吧……既然你连颖王都愿意嫁,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嫁一个可能会早早死在战场上的将军?”
“不愿意。”孟取善说。
崔竞感觉自己心脏一缩,仿佛回到了某个令人耿耿于怀的悲伤梦境。
“除非那个人叫崔竞。”孟取善突然一个大转弯。
“……”崔竞忍不住伸手在孟取善的脑袋上狠狠揉了一下。
“我再问一次,你是真的愿意吗?”哪怕他知道,她很有可能只
是在几个都不想选的选择里挑中了他,还是想要再额外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四叔不是说这辈子不准备娶妻吗?”
“嗯,是我说话不算话。”崔竞仍盯着她。
这么想听她说愿意?不过是一句答应而已,她都已经表达过意思了。
孟取善不得不在他等待的目光下点头:“愿意。”
崔竞的神情很复杂,听到愿意时笑了一下,但又不像很高兴,因为眉头还皱着,可要说他不高兴,眼睛又很明显地亮了起来。
一种心事重重,觉得自己不应该高兴,但又真切感到开心的样子。
甚至有一会儿,他什么也没再说,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孟取善看他不动,上前戳了戳他带着疤痕的手背:“四叔,你真想娶我的话,就要快点了。”
崔竞回神,沉稳而郑重道:“我明白,你放心,我会在颖王之前,先定下我们的婚事。”
孟取善:“不是,我的意思是,刚才祖父去崔府了,准备继续谈我和崔衡的婚事,四叔要是去得慢一点,说不定他们就谈完了。”
崔竞:“……”
孟取善听到了磨牙声。她恰到好处地退后两步,避开了崔竞朝自己脑袋上袭来的大手。
崔竞顾不上再和她说了,回身往路边系着的马走。
孟取善笑着向他招手:“快点啊!”
第60章 第六十章我和二娘的婚事。
属于崔府的水边帷幕里,崔老夫人被侍女扶着坐在上首,与孟老尚书叙话,崔家老大崔壑和妻子李氏,都陪坐在下首。
孟老尚书突然到访,让夫妻两都措手不及。自从儿子崔衡和孟二娘的婚约解除后,两家刻意疏离了很多,没想到今日孟老尚书还会亲自过来。
在官场上浸淫久了,孟老尚书说起话来不紧不慢,半天也没说明今日过来的目的,倒把陪坐的崔壑夫妇急得不轻。
李氏心中有预感,猜测孟尚书是为了孟二娘的婚事来的。
她这个年过得糟糕,也没忘记打听着孟二娘那边的婚事,想知道离了自己儿子,她又能找个什么好的。
年前是听说孟家在暗地里相看了好些个,都没看中,年后没听着消息了,李氏还暗暗舒心,心里又生出些念想来。
她那个讨债来的儿子崔衡,这个年竟然也就只回来了一次,其余时间都在外面陪那个姓黄的狐狸精。
竟然又吵闹起要娶她为妻,李氏就是死也不肯松这个嘴。
可恨她之前差点就让人处理了姓黄的,偏偏被她逃了,还险些连累了她被查。
姓黄的又不知和崔衡说了些什么,笼络回了他的心,如今怀着身孕,说是冬日落水胎像不稳,成日躺在家中喝药安胎。
那个病恹恹的样子,李氏看着就不顺眼,连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喜起来。
她更想为儿子娶一个大家闺秀,让儿子有岳丈帮扶。可是黄葛横亘在中间,之前又闹得那么大,现在还有哪家有头有脸的人家肯把女儿嫁过来。
李氏找了这几个月都没找到合适的,已经琢磨着往梁京外面去找,选个丰州、良州的豪门大族女儿也凑合。
但到底是心不平,有过更好的人选,又怎么看得上差的。
今日孟老尚书一来,李氏心思就活络起来了,在心中祈祷,一定是要来继续婚约的!
好不容易茶都喝了两盏,孟老尚书又和崔壑聊了些朝堂上的闲事,终于步入主题。
“我今日来,是想重提两家的婚约。”
李氏险些笑出声来。这几个月来明里暗里被嘲笑生的闷气都消散了。
被她猜中了!之前那么强硬地要退婚,如今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回来找他们!
她笑容盈盈地接话:“怎么劳烦您老亲自过来了呢,递个信,我们当晚辈的自然就上门去了。”
崔老夫人咳嗽了一声。她没有大儿媳妇这么迫不及待,觉得这事指定还有些说法。
不然之前都闹成那样,两家都快不往来了,今日孟家这老狐狸怎么又会亲自上门,万一真是孟家有什么急事想要嫁女儿,说不定到时候还是孟家要求着他们崔家呢。
“当初的婚事呢,是我家老崔和你定下的,他去得早,这也算是他的遗愿,我们肯定是更希望能继续两家的婚约,全了这段情谊。”
崔老夫人话说得漂亮,“人说舌头牙齿还有打架的时候,我们先前那些小矛盾也不算什么,今日你亲自过来了,婚事我们肯定是要好好谈,不能这么草率了事,这样,我明日就让老大备着礼上门去,把崔衡也带上,你们再详谈……”
为什么是明日,当然是因为还要留出时间去打听打听孟府发生了什么。
帷幕外一阵脚步声。
崔竞抬手掀开垂着的帘子,目光在帷幕中几人身上一扫而过。他走路带风,衣摆卷进外面青草味的湖风,冲散了帷幕帐篷里熏炉的香味。
他一出现,场中氛围立时一变。
“不必劳烦大哥明日去谈,我自己去就行。”崔竞耳聪目明,没进来时就听到了母亲的话。
说完又对孟老尚书一礼:“祖父久等,方才与二娘说了两句话,耽搁了片刻,这才来晚了。”
他从前都喊孟老、孟尚书,今日称呼一改,孟老尚书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眉梢微微一动,便笑说:“不晚,来得刚好,正说起婚事。”
崔老夫人也听出不对了:“你自己去,什么意思?”
“回母亲,今日要商谈的是我与孟二娘的婚事。”崔竞说道。
崔老夫人一句“荒唐”还没吐出来,在场李氏先坐不住地站了起来:“这怎么行!你当叔叔的怎么能抢侄儿的婚事!”
“大嫂慎言。”崔竞看她一眼,“二娘与崔衡的婚事早就解除,男婚女嫁各无干系,自然嫁得我。”
“话虽如此,但毕竟曾与你侄儿谈婚论嫁,这说出去怎么好听呢。”崔老夫人反应过来,第一反应就是要打消他的念头。
他们家被人看的笑话已经够多了,而且自己的亲孙子崔衡,和自己的庶子崔竞比起来,她当然更愿意让崔衡得这个便宜。
可惜,崔竞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崔老夫人都奈何不了他。他一意要娶,又怎么会被母亲和大嫂几句话劝住。
“母亲不是曾催我成亲,怎么如今我愿意成亲了,母亲却又劝阻起来,莫非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崔竞也不听崔老夫人如何辩驳,直言道,“若母亲不愿为我操劳婚事,我可以另请长辈出面。”
这话堵得崔老夫人一口气在心口下不去,心中暗骂崔竞白眼狼,当了个指挥使后连她这个母亲也不放在眼里。
生怕家里享到他的一点福分和威风,匆忙搬出去,如今连婚事也不愿让她们沾手。
孟老尚书垂眼喝茶,仿佛没看见他们家这点暗潮汹涌,见崔竞往那一站就镇住了母亲和哥嫂,他和气地开口道:“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事,当初我和崔大定的婚约,也算是成了,他那个性子我想他也不会反对。”
说罢又看向崔竞,笑道:“早就羡慕崔大能有你这样出息能干的儿子,这下也算是让我沾上光了。”
他很快起身要走,崔竞也跟着去送他。
两人走出帷幕,在无人的河边走了一段,孟老尚书问:“无争,其中内情,你可清楚了?”
“二娘告诉我了。”崔竞知道他指的什么,“孟老放心,我会处理好此事。”
“那就好。我家二娘看着乖巧,实则分外有主意,人小胆大,以后还要你多多包容她了。”
湖上远远传来锣鼓喧闹声,上午的夺锦赛进入尾声,等到下午,便是最终的决赛-
这一日更早些时候,清晨,当各府车马都往春林苑和春台池去时,林府侧门,一辆马车驶过街道,往城外太清观去了。
自从静王与孟惜和之事被林渊撞见,他对孟惜和的禁足就被视为无物。
日日都有来自“惠安公主”的礼物送到林府,指名道姓送给孟惜和。
她身边还多了好几个侍女,院子里每日都能听到侍女们欢笑的声音。
孟惜和可以出门,但直到这天,她才做好了准备,再次去见静王。
在林渊离开林府半个时辰后,她乘坐马车,来到了熟悉的太清观。
往侧殿后面的药房走时,孟惜和听到自己逐渐急促的心跳声。
侍女们都停在身后,她独自穿过一道红漆木门。
芳信在院子里坐着,他穿着那身朴素的蓝色棉道袍,没戴巾冠,只戴着额带。挽着袖子,正在埋头切药材。
太阳晒着他,也晒着他身边那些已经处理和没有处理过的各色药材,散发出一种清苦的药香。
这样的场景,任谁也不会看出来,这竟然是传说中那个清贵高傲的静王殿下。
孟惜和缓缓朝他走过去。
听到声音的芳信抬头,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她今日的打扮可谓处处都显露出精心的准备。
这不是她之前来见“芳信”的模样,而是来见静王的模样。
“你该不会还打算对我行礼?”芳信丢下手里切到一半的药材,拍拍手里的药屑站起来。
孟惜和准备行的礼,因为这一句话,生生停住了。
“平身,林夫人请坐——你更希望我这样对你?”芳信嘴里这么说,却拉着孟惜和将她按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又提过一旁小炉子上的茶壶,顺手倒了杯热茶给她。
“过来也不知道先打发人来说一声,自己穿得这么光彩照人,却让我一身邋遢灰土地见你,我岂不尴尬。”
说着尴尬的人根本就不觉得局促,还是大方地坐回了他的小凳子上,连袖子都没撸下来。
孟惜和听出来了,他是在笑她今日“隆重”的装扮。
这一瞬间,孟惜和又找回了从前对芳信的恼怒,隐隐后悔今日早上那么早就起来梳妆。
简直对牛弹琴!
“你还在气前几日的事吗?”孟惜和拿着那杯热茶,不自在地喝了一口。
“是在生气,你再晚点来找我……”芳信哼笑两声,“再晚点来找我,我自己都喝药调理好了。”
孟惜和呛了一下。
这和她来时想象中的交谈不一样,但是,她莫名高兴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