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共享一个秘密
台上的仪式结束,月蕴溪的手机熄了屏,午宴正式开始,鹿呦只好把这笔账记在心里,想着日后再算。
用餐之前,鹿怀安拎着杯子敬酒,先是祈福母亲寿比南山,再来祝愿兄弟财源滚滚,满上酒,继续道:“祝嫂子生活美满,跟我陶哥恩爱长久,桃桃呢,星途顺畅、大红大紫!”
又添了一杯酒,鹿怀安转向月蕴溪,卡壳顿住,忽觉有哪里不对劲,目光在三个小辈身上来来回回转了两轮,才发现固定座位发生了变化。
他只当鹿呦作怪,与陶芯为了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闹别扭,没多说什么。
思绪被这么一岔,鹿怀安直接略过了月蕴溪,将手里的杯子对准鹿呦,说:“你嘛……少惹些麻烦就万事大吉了!”
给别人都是祝福,到自己女儿这里却成了提醒。
在座的长辈都笑了起来,也不知是深有同感,还是为了缓解气氛。
鹿呦低头不语,连白眼都懒得翻给他。
敬酒之后,大家才开始动筷。
鹿呦她们这桌基本都是女性,只吃菜不喝酒,聊的话题里满是家长里短的烟火气,对于连家都不怎么回的男人们来说,属实无趣。
没多久,鹿怀安和陶明远就坐不住了,寻了个借口,去了“老总”齐聚的那桌。
奶奶追着鹿怀安的背影看了许久,依依不舍地收回眼,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鹿呦看了过去。
老太太挺了一早上的脊背顷刻间就塌了下去,盘起来的发髻松了些,鬓角的白发垂了一绺,划出失落的弧度。
难得有机会一家人坐一起吃饭,却是菜都还没吃几口就散了。
鹿呦用公筷夹了菜放进奶奶的碗里说:“回头我教育他!晚上给他钉在这里,一定让他陪您好好吃完一顿饭。”
奶奶无声笑了笑,没所谓地说:“算了,随他吧。”
“那咱晚上去老邻居桌。或者,去陈菲菲她们那桌,黎璨外婆还有钟阿婆都在那边~给你儿子看看,咱也好多朋友闺蜜要维系感情呢!”
“哈哈哈,好好好。”奶奶笑着笑着注意到她左手腕上戴了表,新奇地多看了两眼,“嗯?这个手表好看,什么时候买的?”
话音刚落,席面上的几双眼齐刷刷地朝鹿呦望了过来。
视线里蕴含着她们各自的情绪,以不同的温度,烫在她的手腕上。
鹿呦将手缩到了桌下。
“嗯……”她拖着音,思考该怎么回,右手拿着筷子就近夹了一箸菜,送到嘴里被腥味冲得直犯恶心,才发现是鱼肉。
刚放下筷子,面前就被人贴心地递来了纸巾。
她不用看,都知道是月蕴溪,一把接到手里,将鱼肉吐了出来。
奶奶往她杯里倒了果汁,推近了点说:“本来就吃不了,这鱼还烧得不入味,怎么突然想起来来这一口了,犯恶心了吧。”
鹿呦拎起杯子,以为上一个话题结束了。
却听陶芯忽然开口说:“我记得,姐姐也有块那样的手表,用第一笔比赛奖金买的,可宝贝了,欸?怎么今天没戴?”
鹿呦手顿了顿,心情像落在杯子里,浮浮沉沉。
一下紧张,不知道月蕴溪会如何回答,一下又稳当,相信月蕴溪能把这个话题彻底揭过去。
“早上看呦呦手腕有点空,给她配衣服了,也方便她看时间。”月蕴溪平声说。
坦坦荡荡,让人听不出一点私心。
杯子递到嘴边,鹿呦啜饮了几口。
残留在嘴里的鱼腥味,很快被柑橘的清香覆盖。
奶奶笑说:“我说怎么有点眼熟呢,还是蕴溪周到。”
转头提醒鹿呦说:“可别给人的手表弄坏了、搞丢了。”
鹿呦“喔”了声:“我会特别注意的。”
陶芯没再出声,捏着筷子用力地去夹碗里的青豆,一颗夹不起来,换另一颗。
可是都一样,她越用力,就越是夹不起来。
最后那两颗青豆,都被她手中的筷尖赶到了盘外。
其中一颗滚落到了月韶的视线里,慢慢停住。
月韶抵着太阳穴揉了揉按的手也跟着停下来。
其实那块表,还是她带月蕴溪去买的。本该是做妈妈的她出钱,但月蕴溪孝顺懂事,用了自己的奖金。
她想,还是弄点仪式感,弄了个礼盒,铺了拉菲草,撒了些珍珠。
回家后,月蕴溪拿在手里,还没舍得戴,就被陶芯看到抢了过去。礼盒被带翻到地上,里面珍珠滚落了一地。
其中一颗直滚到楼梯口,停在她脚下。
而后,她便听见陶芯闷声闷气地说:“看看都不行呀,又没戴,小气鬼姐姐!”
进屋时,只见陶芯将表扔丢到桌上,气鼓鼓地跑了。
她将水果盘放到月蕴溪面前,随口说了句:“就一块表而已,没必要这样跟妹妹置气。”
那天之后,陶芯抢要月蕴溪的东西,月蕴溪还是会让着,无所谓陶芯分走她的任何,只除了那块腕表。
只对那块腕表,月蕴溪有着绝对的占有欲,不给任何人碰。
而现在,这块表,圈在鹿呦的手腕上。
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饭吃到五分饱,到嘉宾唱歌助兴的环节,有工作人员前来陶芯确认事项。
“过去说吧。”
起身离开前,陶芯忍不住朝左手边看过去。
服务员给每人面前放了两个小炖盅,一青一白。
鹿呦开盖往炖盅里面看了眼,转头便将自己的白盅和月蕴溪面前的青盅掉了个位。
“什么汤?”月蕴溪边问,边揭开了其中一个白盅的盖子。
红豆的甜腻香气,扑鼻而来。
“菌菇汤。”鹿呦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不爱喝。”
奶奶说:“菌菇汤呀,我爱喝。”
“您爱喝也不能多喝,一碗就够咯。”
奶奶“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个小馋鹿,一人想霸占两碗。”
“哎哟,被发现啦。”鹿呦两只手各揽一只盅,“都是我的!”
加重的尾音,像个钩子,勾得月蕴溪眉梢轻挑。
陶芯嗅在鼻尖,听在耳中,看在眼里,被盅口腾升的热气灼痛了眼睛。
她仿佛在那片朦胧的雾气里,看到以前的家宴画面。
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弟弟,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
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用力,在意的人都只会把她当空气,像生命里去不掉的诅咒。
没有人会发自肺腑地、暴烈地爱她。
陶芯咬了咬唇,压下满腹的委屈,抬脚离开。
如果她在这时往右侧看一眼,就会发现,月韶的目光,担忧地凝在她身上。
陶芯原本是打算在寿宴上唱她上个月发行的单曲,这会儿却又不想唱那首了,临时换了歌。
寿宴的策划准备好配乐,再三确认道:“这首的配乐版权,您已经跟公司申报过了,是吧?”
陶芯神情不属地“嗯”了一声。
司仪上台,隆重介绍了陶芯。她参加的综艺节目还在热播中,台下不少年轻人都在追,一听她的名字激动不已,《食野》前奏响起的刹那,纷纷化身成了开水壶,压着嗓子尖叫起来。
瓷勺丢进碗里的声响,轻细地敛在其中,盅里的汤晃漾了一会儿才趋于平静。
在陶芯开口唱出第一句歌词之前,鹿呦打招呼说:“你们慢慢吃。”起身离了座。
走出饭店,鹿呦停在台阶前,吸了口新鲜空气,跳望远处青山绿水的好风景,目光往回收时,注意到对面泊车位上的香槟色suv。
在一排非黑即白的轿车里格外引人注目。
更惹眼的是,副驾坐了人,被帽子遮盖着脸,又隔了段距离,看不清模样。
鹿呦想起钟弥说要带妈妈也过来这事,犹豫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怎么出来了,不吃了?”月蕴溪的声音从身后方传到耳边。
鹿呦回过头,看月蕴溪背着手走近,摇摇头:“饱了,吃不下了。”
月蕴溪问她:“要不要走走?消消食。”
鹿呦欣赏应允:“好啊,刚好把鞋子送到民宿去。”
说完,往回走的步子却是一顿。
她自己不想继续走。
同时,月蕴溪攥住她的手腕也没让她去。
“不用回去拿了。”月蕴溪松开鹿呦,背在身后的手垂放到前面。
装着高跟鞋的袋子就拎在她的手里。
鹿呦:“……那走吧。”
前往民宿的路上,月蕴溪提到早上去拿鞋时,问前台推荐度假村里比较有意思的游玩项目。
两人就着这个话题聊了一路。
话题的最后,月蕴溪的话语似乎还有未尽之意,与话题无关。
鹿呦滚了两下喉咙,赶在她开口前先出了声:“那个——你会不会滑冰?”
月蕴溪深看了她一眼,“会。”
“那……教教我?”
月蕴溪开玩笑地说:“可以收学费么?”
她总有能力,给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回答,将话题延续得有趣。
鹿呦笑了:“可以赊账么?”
“嗯~”月蕴溪拖腔带调地,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
“不行么?”鹿呦遗憾道,“那我就只能试试找其他老师了。”
月蕴溪睨她:“其他老师?”
“教练啊。”鹿呦笑说,“滑冰场,都会有教练的。”
“教练会给赊账么?”
“不会。但教练收钱,月老师不收钱,收的可能比钱贵。”
月蕴溪笑了,“遭了,被拆穿了。”
鹿呦扬了扬眉,明媚的得意,“所以,教不教?”
月蕴溪说:“再叫一声老师。”
鹿呦抿着笑,顿了一会儿,清了嗓子,“月老师。”
月蕴溪发出一声气音笑,很低地说:“那就先欠着吧。”
说的是“学费”,也是想问的话。
亢奋的心跳逐渐平静,鹿呦沉缓地呼了口气。
她大约猜到,月蕴溪想问是什么。
大概想问她,不是说感觉自己放下了么,怎么听到那人唱那首歌反应还这么大。
她庆幸月蕴溪没有问,因为她还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面对陶芯,她确实不会像刚分手的那段时间,感到难过、愤怒,也没有那么遗憾、后悔当初的选择了。
已经发生过的事,不适合反复地从记忆里拎出来咀嚼,过度内耗。
但一听到食野的前奏,她就无端想起当初初晓发给她的那句话——
“总之,她不爱我,也不爱你,她只爱那个皎皎。”
以至于她忽然意识到,这首歌,并不是陶芯写给她的暗恋心事。
而是陶芯对月蕴溪的不可言说。
很难形容回味歌词的那一刻,她心里冒出来的感觉,很微妙,她陡然从当局者变成了旁观者。
于是,五味杂陈里,有一味,显得特别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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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回饭店时,鹿呦往泊车位看了眼,钟老师那辆香槟金的suv不见了,不知道开去了哪里。
午宴临近尾声,鹿呦找到陈菲菲她们那桌,商量着下午去骑马、滑草、抓螃蟹。
活动安排得很丰富,是她和月蕴溪刚刚讨论出来的。
钟弥很兴奋,尖叫鸡似的,鹿呦提一个,她嗷嗷叫一声。
黎璨的阿婆拉着钟阿婆去找奶奶搓麻将了,小丫头明显是大人不在无法无天的状态。
“吵死了!”云竹捂住她的嘴。
鹿呦环顾了一周问:“钟老师呢?”
陈菲菲说:“钟老师早就走啦,就那个谁唱歌那会儿,出去以后一直没回来,估计有啥急事要处理吧。”
提到那谁,黎璨眼风往主桌方向一扫,忍不住吐槽:“刚刚好多人围在那边要签名,把寿星都给挤着了,蕴溪的妈妈那个小鸟嗓都扯成老母鸡了,那群人才散开。
正主也不知道约束一下自己的粉丝,别人的寿宴,倒成她的歌友会了。”
“你小点声!”简言之用肩头怼了黎璨一下,“现在粉丝都很厉害的,万一听见了,给你挂网上,你就等着被网暴吧!”
黎璨撇了撇嘴:“现在人怎么回事,听风就是雨,天天不是网暴就是这个网暴那个,真闲得慌!”
人来人往,再聊下去,若是真被有心人听见,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鹿呦转移话题,对钟弥说:“好像一直都没看见你妈妈。”
钟弥眨巴了两下眼睛,说:“她没来……突然有点事,就不来了,嗯!”
最后一声“嗯”,音咬得特别重,仿佛在给自己加油打气。
那么,刚刚车里的人,是钟老师?可是,钟老师需要开车去办事的话,为什么会坐在副驾的位置?
还有衣服款式,与她之前见到的,似乎也不太一样。
又或者,是她记错了?
鹿呦没再深究。
看她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月蕴溪开口提醒:“听前台说,马场那边还能换装拍照,老板学摄影的,最喜欢美女,拍照技术很好,还会帮忙修好图,不过她下午三点要去打牌。”
“?!”黎璨腾地一下起了身,“走走走,现在就走。”
说着,左手挽上简言之,右手搂住钟弥,火急火燎地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催促,“你们还不赶紧的!晚了就没有美美的照片啦!”
陈菲菲和云竹紧随其后。
鹿呦还得不慌不忙地挪步到月蕴溪身边,“不对啊,老鹿不是包场了么,老板不加班?”
“加班,也不影响摸鱼吧。”月蕴溪虚拉了一下她的手,很快又松开,“早点过去总没错。”
鹿呦指尖在空气中小幅度地捞了一下,蓦地蜷起,从喉咙里咽出一声“嗯”。
各桌陆续离席,主桌这一片只剩下陶芯和月韶。
从大门的方向收回视线,陶芯低下头,无意识地扒着延长甲上的钻。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又生出了从小就会有的错觉,感觉它们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透明。
她优秀也好,任性也好,听话也好,蛮不讲理也好,伪装乖顺也好,暴露本性也好。
始终没人在意她、包容她、真正地喜欢她。
“桃桃。”
陶芯一怔,顺着声抬起脸。
月韶看着她,像是在透过她的脸,想着别的什么人,过了几秒,目光才聚焦,露出几分关切。
还有几分……共情的怜悯。
陶芯皱起眉头。
“要不要跟她们一起去玩?”月韶关问她,话音里的语气也是关心与同情。
陶芯冷笑了声:“要不要……这是我要不要的事么。”
她拉下嘴角,起身离开。
月韶目光担心地追着她的背影,随即敏感地察觉到,有第三双眼睛在看着她们这里。
转头看过去。
邻桌的小男生急急忙忙地扭回身,双手抓着手机,头快低到屏幕里。
像只生怕被人发现的鸵鸟。
因为一头自来卷,月韶记得他。
是之前来向陶芯要签名的粉丝-
下午的时间,都在度假村的自然风景与活动项目中耗尽。
马场的老板,是个气质美女,妆容打扮偏港风,像朵野玫瑰,明媚张扬又很热情,为鹿呦她们拍了很多马背上的照片。
下午三点的打牌时间,还同几位奶奶撸了几圈麻将。
相机里,定格了很多张奶奶赢牌的瞬间。
开席分别前,鹿呦给老板留了邮箱,方便日后收照片。
晚宴与午宴差不多规格,吃到七八分饱,陈菲菲她们决定撤了,鹿呦送陈菲菲她们到饭店门口,目送车子驶出泊车位才回去。
坐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又被鹿怀安叫上,给今夜不打算在这留宿的老家亲戚们敬酒。
推杯换盏之间,少不得寒暄客套,时间被拖得漫长。
鹿呦全程挂着礼貌不失尴尬的微笑,那笑就像是用胶水固定在唇角。
僵硬的弧度里,逐渐浮现疲态。
她是真不喜欢这样的社交。
但鹿怀安拿准了她不会在奶奶的寿宴耍性子,才不会管她乐不乐意。
她开始担心,明天能不能顺利溜掉。
一直到坐回主桌,鹿呦都没寻到让鹿怀安说不出一句拒绝的好由头,食指与中指并着揉按太阳穴。
“头疼?”月蕴溪递过了青草膏,“抹点到太阳穴上。”
鹿呦摇摇头,歪头靠近,低声说:“是发愁明天以什么样的借口开溜,说的时候还不能摸鼻子。”
月蕴溪弯唇笑起来,“愁什么,不是还有我么。”
鹿呦被美色晃了一下眼。
月蕴溪转过脸,笑问鹿怀安:“鹿叔,跟您商量个事,明天能不能将鹿呦借我一天。剧院那边有国家级的钢琴演奏家来演出,很重视,请了两位调律师还是不太放心,我就推荐了鹿呦。”
鹿怀安爽快地应道:“行啊,这不就一句话的事么。”跟着叮嘱鹿呦好好给大师调律,忙完早点回来,别错过晚宴。
“知道了。”鹿呦捧起杯子喝饮料,打心眼里佩服月蕴溪。
不仅可以心平气和地给足鹿怀安面子,把话说得那么温润动听,还能面不改色地张口就来。
等鹿怀安被人拉去喝酒,鹿呦对着月蕴溪竖起大拇指,“我要不是知道,明天其实是去做什么,都要被你说激动了。”
给国家级钢琴家的钢琴调律,是她这个窝在南泉市的小小调律师可以肖想的么。
“可以激动一下。”月蕴溪笑说。
怔了片刻,鹿呦才出声:“什么意思?你……不是在忽悠老鹿啊?”
“当然不是。”月蕴溪噙着笑说,“只是,不是明天而已。”
鹿呦心里轰然,“是哪个老师?”
月蕴溪朝她勾了勾食指。
鹿呦附耳过去,察觉到月蕴溪偏了偏头,将距离拉得更近。
她在包拢住耳朵的温热气息里,听见一个名字。
在钢琴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明明是让她感到震惊又忐忑亢奋的人,却远没有拂过耳的热气,带给她的涟漪深远。
“到时候提前通知你,重在检查,确保无误,可能没有调律费。”
“机会比调律费重要。”
她说到点上,月蕴溪目光里流露出思想同频的愉悦与欣赏,笑说:“嗯,可以让那位老师指点你一二。”
果然是这样。鹿呦眸光漾了漾,“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她是由衷地想感谢。
月蕴溪没跟她客气,笑说:“慢慢想,不着急,等给那位老师调律之后再谢不迟。”
鹿呦点点头。
一直在听她俩窃窃私语的奶奶,见两人不再交头接耳了,出声说:“你们两个小滑头,所以明天是准备去做什么?”
闻言,鹿呦弯了嘴角,接住了溢出的满心的欢喜,坦诚说:“去滑冰~”
“去滑冰~”老太太孩子气地模仿她的语气,哼声说,“菲菲她们说要走,我就知道你呆不住。”
鹿呦乖顺地笑了笑。
“把桃桃带上吧。”月韶见缝插针道,“她一个人在这里,也挺无聊的。”
鹿呦没作声。
有粉丝追捧的陶芯会无聊么?她分明可以有无数个“初晓”那样的粉丝陪聊。
可月韶的语气,柔和悲悯,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同情,一个被孤立的灵魂。
鹿呦睨一眼身侧的月蕴溪,心想真不愧是母女,一脉相承的温柔体贴。
不想答应,但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只能干巴巴地问:“没有行程安排么?”
拐着弯的婉拒,落到耳里就变了意味。
仿佛在向陶芯确认,是否有空出去。
月蕴溪皱了一下眉,短促,几乎不留痕迹。
“鹿叔说寿宴要办三天,我就特地把时间腾出来了,没想到会这么无聊。”陶芯垂着头,神色不明,低声说,“我们好像……好久没一起出去玩过了。”
奶奶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定夺说:“那就一起去玩吧,这边是没什么意思,不是小屁孩就是老头老太的,也不用听你爸的回来吃什么晚宴,又不好吃。别太晚回来就行。”
话到这份上,更没法拒绝。
杯子空了,鹿呦微微颔首,从转桌上拿了一罐果饮,从没喝过的山楂果饮,扣开拉环,插上吸管。
“皎皎。”月韶叫了月蕴溪的小名,似嘱咐又似命令,“把两个妹妹都带着。”
也许是为了让月蕴溪带上陶芯,“妹妹”二字被咬得很重。
偏偏这妹妹里还包括她,像一种提醒。
鹿呦忍不住跟着这两个重音磨咬吸管,目光从眼尾瞥扫过去,她想看月蕴溪的反应。
清亮的灯光下,那张如雪荼蘼的脸上,没有一点外露的情绪。
像是神思出走、若有所思,又像是不动声色、难以捉摸。
耳朵捕捉到月蕴溪很轻的一声“嗯”,余光里,陶芯在上扬嘴角。
鹿呦挪开眼,吸了一大口的果汁。
复杂情绪里,加重的一味,随着满口的山楂味,又冒了出来。
事实证明,晚上不适合喝太酸的饮料。
鹿呦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瞪着天花板,分不清是因为胃疼,还是为两人行变三人行烦得睡不着。
民宿的隔音不好,时不时传来开门关门的声响。
心烦气躁,她从床上弹坐起来,穿上拖鞋,灌了一壶水插上电。
等着水烧开的时间,鬼使神差地,去了落地窗前,撩起帘子往窗外面的小院看了眼,一下顿住。
地灯泛着暖黄的光,很像月蕴溪书房前的那一排小灯。
尽头的木制秋千上坐了人,微弱的光描摹出对方大致的轮廓。
很漂亮的剪影。
鹿呦嘀咕,怎么那么喜欢半夜喂蚊子呢?
被沸水声拉长的时间里,秋千一下一下地晃荡,地灯的光一寸寸地暗淡。
正准备出去,转眼瞥见小路上,有人正往秋千的方向过去,鹿呦转开的脚尖又挪回了原位。
视线里,月蕴溪没等陶芯走近便从秋千上起来,转过身,从反方向的石子路往回走,直接将秋千让给了对方。
窗帘在手里攥得太久,竟显得沉重。
陶芯的身影停站在秋千前,抓住两根绳,却没坐上去。
许久之后,隔壁传来克制的开门关门声,鹿呦才慢慢松开手,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出来。
这个季节,入夜后霜重天凉,水壶烧开后被放置不管的时间里,水温一直在往下降。
所幸,没有放置太久,还是温热的。
热水暖了胃,鹿呦重新躺到床上,心绪更乱,磨蹭到四五点多才有了困意。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没睡几个小时,便又醒了。
摸到手机看时间,意外地发现,昨晚月蕴溪给她发了一条微信:【上次说,有机会带我看看你发小,问问她明天有没有空?叫上一起?】
鹿呦眼睛都被点亮,困意顿消,连忙翻到薄明烟的电话,拨了过去。
薄明烟没有立即答应。
鹿呦直接说了这边的情况,忽然想起薄明烟还有个合租的上司,一并邀请上,薄明烟才终于松口答应。
挂断电话,鹿呦盯着屏幕看了会儿,怀疑薄明烟刚开始之所以犹豫,是因为她没叫上她的上司。
起床、洗漱、换衣服,啃两块面包。
九点多,出门的闹钟响起,鹿呦伸手按掉,不慌不忙地戴上腕表,从衣架上拿下水桶包挎上,对镜理了理妆容,拉开门出去。
对面,陶芯盯着一头短款假发,正站在门口往鼻梁上架着戴墨镜,听见动静,侧目瞥来一眼。
下一秒,隔壁的门也“咔哒”一声从里面被拉开。
陶芯脸转过去问:“坐谁的车走?”
“我来开车。”鹿呦反手带上门,清了清嗓子说,“满满在家没事做,我叫了她还有她室友一起,体育馆门口会面。”
她说这话时,支招的人刚好从房门口走到她身前。
月蕴溪骨节分明的手捋过披散的长卷发别到耳后,露出那侧的眼睛,头微微一偏,目光便撞了过来。
她们在眼神碰撞里,共享一个秘密。
第62章 樱桃红
停车的好位置都留给了宾客,鹿呦的车泊得远,靠近度假村入口处。
三人并行,肩臂空隙里流窜的气氛说不出的别扭,空气都似稀薄了些。
仿佛出于本能,鹿呦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步。
月蕴溪第一时间察觉到,偏头看过来的同时,脚下步子停顿了一下,“吃过早饭没?”
鹿呦点点头,刚想问月蕴溪。
“真难得,懒虫居然能早起吃早饭了。”陶芯插话道,“姐姐呢?吃过早饭了么?我这里有饼干,要不要?”
两段话都显得很亲昵,落在不同的耳朵里,激起不一样的效应。
有人介意前半句,惯有的温柔,像被秋风降了温,扯出几分疏离客气:“吃过了,谢谢。”
有人在意后半句,在心里蛐蛐:嘴上叫姐姐,心思不是一般的野。
听了月蕴溪的回答,又补了一句:真有礼貌。
片刻,给自己也做了评价:好像个怨妇。
结束了丰富的心理活动,鹿呦低头,看见地面斑驳的日光缩短人影。
恍惚间,不禁想起从前,有过无数这样的画面。
怀念怅惘之余,又隐约体会到无法言说的情绪。
因为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在那段窥不见天光的暗恋时光里,月蕴溪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同她们一起出行。
“在想什么?”月蕴溪问。
鹿呦回神看她。
没来得及收敛情绪的眼睛,像柏林弥漫的雾,朦胧地笼过来,只看一眼,都叫人难过。
“我在想,天气真好啊,感觉夏天还没过去。”
所以……其实是还没放下么。
月蕴溪目光在她面上凝了片刻,眼睫半垂下去,在眼睑投落下一小片阴影。
颔着月桂花香的风,掀起尘土,迎面拂过,鹿呦偏开头避让,捋过遮眼的碎发别到耳后。
视线里,是在风里摇晃的梧桐叶,早已被染成了黄色。
鹿呦听见它从枝头剥离的声音。
一个属于秋天的心跳-
恰逢国庆第一天,返乡的车堵成一条长龙,刺耳的喇叭声时不时从车窗灌进来,短暂地打破车厢里安静到略显压抑的氛围。
鹿呦单手搭在方向盘上,趁着看后视镜的空档,斜眼往旁边看。
日光穿透副驾的车窗,照落一缕光,月蕴溪坐在其中,靠着椅背歪头看窗外,她对着鹿呦的侧颜随云卷云舒被照得时明时暗。
明时似平湖跃金,暗时如静影沉璧,都让人看不分明神色。
车往前挪动了几米,又不得已停住。
鹿呦忍不住食指敲了敲方向盘,有点烦躁。
倒不全是因为堵车。
她能感觉到月蕴溪的情绪不太对。
尽管在她尝试用闲聊缓解过分凝固的气氛时,月蕴溪都会参与进来。
但话明显变少了。
总是会给她一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似乎是从她说过天气好后。
鹿呦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只觉在密闭的空间里,三个人的沉默,把空气挤压得更加稀薄,让人窒息。
时间变得漫长又难熬。
这份煎熬一直持续到她们和薄明烟汇合。
薄明烟带上了她那位兼职上司的室友,比鹿呦想象中的还要显小,一张鹅蛋脸白净如瓷,一双桃花眼轻盈潋滟,典雅又不失灵动。
气质特别,特别的眼熟。
“你好,我叫孟栩然。”孟栩然伸手,自我介绍说,“是——满满,的,新朋友~”
声线也很特别,特别的耳熟。
鹿呦与她交握了一下手,松开时,恍然想起:“你是那天在迷鹿唱歌的客人!”
孟栩然点头,眼睛簇弯起来,噙着意味不明的笑,“谢谢你那天送我的酒。”
“客气,唱得特别好!”鹿呦想,她这个发小从小就嘴拙,拍领导马屁这种事只能她来做了,于是摸摸鼻子说,“你走之后,满满还夸呢,简直是天籁之音。”
果然领导很受用,眼睛变得亮晶晶的,“真的啊!”
薄明烟呛咳了几声,注意到月蕴溪,给鹿呦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介绍一下。
“是陶芯的姐姐……月蕴溪……”
话一出口,鹿呦就后悔了。
这样的介绍,仿佛她从没将月蕴溪的付出记在心上,把两人这么多天的相处都抹去了痕迹,宣告她们的关系,从未往前推进一步,始终停留在原点。
虽然她有原因,本意不是为了划清界限,但无心也伤人感情。
鹿呦急忙拿眼去瞧。
看到身后,月蕴溪那双清矜的眼睛,敛在长睫下,察觉到她的注视,轻轻掀抬起来,里面一晃而过的情绪,如冰上裂纹,拂来一身薄凉。
鹿呦内心一揪。
那种短促的情绪,像锋利的纸张边缘划过指腹,留下一道斜口的伤,隐约的痛感,细微,却让人忽视不了。
月蕴溪目光落在她愁眉不展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只停留在嘴角,“我看门外招牌上写,逢假期会分批次安排进场,进去再聊吧。”
揪心的隐痛还没褪下去,鹿呦又被这抹生硬的笑刺到,喉咙朝上堵了口气,胸腔里,一颗心却是沉沉往下坠。
偏偏,她还找不到机会解释,陶芯一直紧紧贴在她们身边,狗皮膏药一般。
进场之前存放物品,鹿呦从包里拿出手机,灵光一现,解锁屏幕点进了微信。
消息发送出去,她在余光里窥探月蕴溪的动向。
看月蕴溪坐在软凳上换鞋,给鞋带系了蝴蝶结,始终没有拿出手机看一眼。
信号不好?还没收到?
鹿呦舒了一口气,挪步坐过去,张了张口。
“姐姐,你会不会滑冰?”陶芯坐到了月蕴溪另一边。
鹿呦抿了一下唇,心道,你管她会不会。
月蕴溪“嗯”了一声。
“?!什么时候学的呀?我怎么都不知道!”
鹿呦边换鞋边腹诽,难道还要事事都向你打报告么?
月蕴溪平声回:“大学的时候,在国外学的。”
陶芯嘿嘿笑了两声,撒娇说:“好姐姐,那你教教我吧。”
鹿呦心梗了一下,系着鞋带的手跟着一顿,支起耳朵,忐忑地等着月蕴溪的回答。
等待的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她像在揪着一片一片无形的玫瑰花瓣,祈祷着最后一片是拒绝。
可又知道,不太可能直接拒绝。
哪怕没有血缘,也是在同个屋檐下相处过的妹妹,听对方叫了十几年的“姐姐”。
闹过矛盾,吵过架,但也互相照应过。
大人不在家时,月蕴溪半夜痛经、感冒发烧,都是陶芯在旁边照顾。
她或多或少、或是从陶芯那里、或是从月韶那里听过一些类似的事。
所以她很清楚,月蕴溪不可能对陶芯不理不睬的,哪怕知道陶芯和她分手的原因,哪怕喜欢她。
鹿呦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描述自己的心情,别扭、矛盾、微妙甚至是扭曲,都不足够。
两个人的矛盾,要求无辜的第三方站队,是有幼稚的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明明连她自己,也做不到完全割断爱情之外的友情。
却希冀着月蕴溪能多给她一点偏爱。
心安理得地受着月蕴溪的好,没给足回应就算了,还在贪得无厌,想要更多。
她有些自我厌弃、自我怀疑。
这样的自己,是否值得被那么好的月蕴溪喜欢。
同时,还有一点惶恐不安。
如果,月蕴溪知道陶芯其实喜欢的是她,知道食野其实是写给她的,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会因为有相似的暗恋经历,共情陶芯,会同她初听食野的时候一样,被里面的真诚感动么?
会像她一样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思考她们三个人最好是谁跟谁都不要在一起更好么……
“有人赊账都要求学,我分身乏术,只能教那么一个。”月蕴溪语气平淡,拒绝得委婉。
委婉到不像拒绝,像无可奈何。
鹿呦一下心情更乱,无由有些恼火,烧得胸腔鼓了一团闷气。
原本想找全能的发小教她滑冰算了。
转头却见,那位经营着一家上市公司的小孟总,颤颤巍巍地站在冰面上,扒拉着薄明烟,恨不能挂在她身上,娇滴滴地:
“冰面这么硬,摔在上面肯定疼死,我金贵得很,摔不得一点。”
这话说得有意思,鹿呦无声勾唇,垂眸看冰,弧度敛了下去,目光失了焦,神思勾勒出一双结冰的眼睛。
感觉自己像个通了电的烧水壶,满腔的复杂情绪被烧煮着,持续升温。
神思回笼时,陶芯站在面前,让她找薄明烟教。
惹得霸占着薄明烟的小孟总有了危机感,语气不善地叫她请教练。
其实谁都不想让教练教,但谁都不明说,于是演变成了没人愿意花钱去请。
最后,还是月蕴溪来圆场:“我去请吧。”
薄明烟跟她一起去服务台选教练。
她两脚下的冰刀在冰面上滑得无比顺畅,给人一种滑冰很简单的错觉。
鹿呦尝试追过去,滑不到两步,直接跪了,掌心冰凉,膝盖不知有没有磕破,隐隐有点刺痛感。
所幸离栏杆不远,她伸手过去抓住,费劲地站起身,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转头看别人都在做什么。
左边,陶芯在冰上劈了个横叉,起身的模样比她还难看。
鹿呦心里平衡了。
再看右侧,孟栩然扶着栏杆,挪小小一步,喘大大一口气,望她一眼,尴尬一笑:“还想扶你来着,没事吧?是不是很疼?”
孟栩然瞅了眼冰面,像是不敢想象自己摔上去的模样,眉头拧紧,再来看她,目光里涌出几分同情。
鹿呦摇头,隔了一整个冰场,看一眼停站在服务台前的背影。
她想,还好摇头不会让她忍不住摸鼻子。
真挺疼的-
服务台后面的墙上贴了教练的海报,只有一位女性教练,海报贴在末位。
照片有点眼熟。
月蕴溪注视着海报,犹豫不定。
“给yoyo和陶芯请就可以了。”
月蕴溪顺着声音的方向侧头。
薄明烟减速滑停到她旁边,烟绿色的眼对视过来说:“孟栩然不用。”
月蕴溪应了声“好”,寒暄说:“经常听呦呦提起你。”
薄明烟只颔了颔首作为回应,什么都没说。
没有接话,也就意味着,从未听鹿呦提起过她。
但应该有听鹿呦提过很多次陶芯,因为会面的时候都不需要介绍。
甚至,她的身份介绍,还得靠陶芯定义。
月蕴溪移开眼,长睫扇下一片黯淡,搭放在服务台上的手蜷了蜷指尖,静然片刻,调整好呼吸,才开口:“你朋友,确定不用教练么?”
“不用。”薄明烟说,“她那个人又傲娇又娇气,一般人教不了。”
月蕴溪笑了笑,抬手指了一下女教练海报,定了一小时1v1体验课程安排给陶芯,拿出手机扫码,轻描淡写扫一眼屏幕上挂着的新消息提醒,付钱。
食指抵在熄屏键上,一下顿住,暂停的几秒划满了挣扎的痕迹,她还是点进了微信界面。
胆小鬼:【早上跟满满打电话,只跟她说了今天是修罗场,其他都没说。】
胆小鬼:【所以才那么介绍你的…】
胆小鬼:【就只是一句话让她了解情况,没其他的意思】
胆小鬼:【猫猫可怜S属性大爆发sad.jpg】
胆小鬼:【你别不高兴】
月蕴溪拇指抹了一下屏幕,停留在表情包上“S属性”几个字眼上。
还真是……
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她红温。
还不够,还要派五只胆小鬼,各带一味,把她弄得五味杂陈,患得患失。
薄明烟问收银员要了一套粉色的乌龟防摔垫,注意到教练的海报,转头看向月蕴溪。
最后那位名叫“小小”的女教练,照片上的眉眼与月蕴溪有神似之处。
一眼看过去三分像,多看一眼,又觉是妆容的原因,不那么像了。
察觉到薄明烟在看自己,月蕴溪问:“怎么了?”
薄明烟从海报上收回视线:“yoyo不喜欢男的。”
“我知道。”月蕴溪收起手机说,“我教她。”
薄明烟点头,没多问一句,只是抱着跟她气质很不相称的乌龟垫说:“先回去了。”
这人话很少,有种厌世的死感,也就只有谈起孟栩然的时候会显得生动些。
那她是不是可以当作,鹿呦其实有提过她的,只是这位发小没有兴趣记没有兴致聊而已。
毫无意义的自欺欺人。
月蕴溪自嘲的笑一声,感觉胸腔往上泛了酸,涌上喉咙,以至于每一下的滚动都生锈似的发涩。
她转身回去,环顾了一圈,一下愣住。
三四米远外,鹿呦扶着右侧的栏杆,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朝这边挪。
忽而停下,转身抬头望过来。
视线交集的冰面上,划痕印迹弯弯曲曲,连接两端。
像一条柔韧的绳子,情这个字,不知勒痛多少人的心肉-
月蕴溪在冰场中间的位置。
鹿呦目测不管怎么顺着栏杆绕,都得空手滑一段才能到月蕴溪身边。
最短的路线,是现在就放开栏杆,横穿过去。
一路乌龟爬似的挪过来,她感觉,慢一点的话,没有栏杆扶应该也没问题。
鹿呦松开抓着栏杆的手,脚往前挪了一寸便停住,紧急撤回一个“感觉”。
因为刚开始的滑跪经历,让她仍心有余悸。
她还在做自我疏导的时候,月蕴溪已经往这边滑了过来,在距离她两三步的位置停住,问她:“怎么过来的?”
颇有没话找话的感觉。
鹿呦不喜欢这个聊天氛围,好像一下生分了,蔫蔫地嘟哝:“还能怎么过来?爬过来的……”
月蕴溪气音笑了声。
鹿呦滚了一下喉咙,张了张口,低垂的目光掠过月蕴溪牛仔裤口袋。
手机壳露出来一角,之前还没有。
找教练付钱的时候,应该能看到她发的消息吧?
“教练定好了?”鹿呦手又搭到栏杆上,没抓实,这样她会多点安全感。
“定好了。”月蕴溪说,“就一位女教练,让她去教陶芯了。”
鹿呦:“……”
谁问这个了。
唯一一位女教练,还给了陶芯。
在等待中被时间冲淡的闷气,又攒聚起来,浓了几分。
鹿呦抿了抿唇,“那我呢。”
“忘了。”月蕴溪语气似乎淡了下去。
鹿呦:“……”
“很想找教练教?”
鹿呦没作声,怕说不想,连让月蕴溪教她的机会都放掉,怕说想,月蕴溪会错意,真给她找个真教练过来。
可月蕴溪还是会错了意,把她的不语,当作了默认。
“就剩男教练了,不介意的话,我现在去给你定?”
多温柔,多体贴。
鹿呦喉咙发堵,顿了好一会儿,没好气地说:“我介不介意,你不知道?”
月蕴溪牵唇问:“那怎么办?”
鹿呦低头,用鞋底冰刀磨蹭冰面,把一肚子闷气刮出几分,说话带刺:“月老师,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月蕴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低低地笑起来,鹿呦下颌微抬,终于见她眼底有了淡淡一抹愉色,瞧人的眼神犹如冰化一层,清明些许。
虽然这么想不合适,但鹿呦就是忍不住。
多少有些欠怼。
“过来。”月蕴溪唤她。
不过两步路,月蕴溪一步不走,只是出声引导,等着她主动过去。
鹿呦停站在原地没动,“干嘛?”
“补偿你。”月蕴溪说,“赊账全免。”
“稀罕。”鹿呦蹬鼻子上脸,“强扭的瓜不甜。”
闻言,月蕴溪脸上的表情像是被按了暂停,一瞬的空白,不知想到了什么,半晌,才开口,“不尝怎么知道不甜。”
声低,把话说给她听,又像说给自己。
远处传来一声尖细的惊叫,鹿呦转头,看见陶芯把女教练头上的假发扯了下来,还用手指着人鼻子,不知道在说什么。
鹿呦收回眼,哆哆嗦嗦地走到月蕴溪面前,抓着她的手停住时,听到一声叹息。
大约是也看到了陶芯的所作所为。
鹿呦无端想到大学时期的某一个晚上,见对床的妹子被妹控男朋友气哭了,她劝了几句。
结果那妹子梨花带雨地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百般不爽,也还是会为他故作大方,我既不能不喜欢他,也不能叫他为我不要他妹妹呀。
那时她还在想,恋爱脑,叉出去吧。
现在却是想,果然,热水只有撒到自己身上,才知道什么是烫。
“你回头,要不要提醒一下她,别被认出来,拍照送上热搜。”
交握的手被紧抓了一下,鹿呦当作是对方的回应,撇了撇嘴。
果然那声叹气,是在担心陶芯。
“腿,分开,别并这么紧,会很容易往后摔。”
“我给你发了微信,你……有看到么?我,我介绍说你是陶——”
“很好,对,就是这样,跟着我的节奏,放松,慢一点。”
“陶——”
“专心点。”月蕴溪语气加重,透了点冷。
鹿呦专心不了一点,着急抬眸寻她的眼睛,一鼓作气地问:“你怎么总是在已读乱回,到底有没有看到啊?”
脚下滑冰鞋不听话,直冲冲地往前溜滑,被月蕴溪一把揽住腰,才停下。
薄温的气息在鼻尖随每一下放缓的呼吸纠缠,鹿呦眼睫颤了颤,落下去,低垂的视线里,是月蕴溪的唇。
樱桃般的色泽,饱满红润,一张一合地说:“看到了。”
“那……”鹿呦咽了下喉咙问,“还生气么?”
月蕴溪眼底的光,像平湖投子,微漾了漾,一霎的愉悦过后,又慢慢趋于一种死寂。
月蕴溪松开她,重新牵住她的手,叫她继续学着往前滑,平静温和地说:“其实那么介绍,也没错。”
鹿呦忽然分辨不清,这是气消了反过来安慰她,还是故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刺激她?
“你再这样心不在焉,怕是时间到了,我也教不会你一点。”
鹿呦低“喔”了声,说:“月老师,你不行,可别赖我不专心。”
挺无赖的甩锅,只是个玩笑话,源于她想试探月蕴溪刚刚的话里,究竟揣了个什么样的心情。
结果却是感觉手上不属于她的、薄热的体温倏然远离。
月蕴溪滑绕到她身侧,摆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就差明说:你行你上。
“……”
鹿呦滑了两步,事实证明,上课不能开小差,老师教了一个多小时,她是一点点进步都没有。
回想教学内容,连贯起来,还不小心让思想劈了岔,想歪了。
鹿呦不敢再往前,扭头看撒手不管的某位,屏吸般静望了片刻,能屈能伸:“你行,你行,你最行了。好姐姐,教教我嘛。”
阴阳怪气的撒娇也是撒娇。
月蕴溪呆愣了一下,闷声笑起来。
鹿呦说完,就别过头没看月蕴溪了,听着笑声,有点害臊。
又忍不住复盘回想,意识到,那时自己是亢奋的,臊得忍不住捂脸。
掌心里,烫成一片-
缓和的好气氛带来的好心情,只维持到滑冰结束。
中午选择吃饭的地方。
鹿呦想到前一晚刷朋友圈,看陈菲菲打卡附近了新开的一家私房菜馆,给出了很高的评价,想去试试。
“万一不好吃呢?还不如去吃隔壁的烤鱼。”陶芯亲昵地对着月蕴溪补充说,“姐姐,你还记得么?就是之前我跟你提过的那家,你还特别感兴趣说,有机会去试试。”
前半句,像为了引起前任的关注,明知对方不吃鱼,故意推荐。
听得月蕴溪眉心一蹙。
后半句,又像极了提醒竞争者,你还不够了解对方。
听得鹿呦心沉了一截。
为了照顾她的口味,月蕴溪同她吃饭时从不会点鱼。
可她也从没问过,月蕴溪喜欢什么。
鹿呦睨了眼陶芯,转眸去看月蕴溪时,月蕴溪刚从她身上收回视线。
目光交错开,仿佛是对方不想与她对视。
鹿呦抿了抿唇,没说话,她不与陶芯争。陶芯又提到月蕴溪。
选择权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月蕴溪那里。
鹿呦以为月蕴溪会顺着她的意,可是并没有,只有解释:“看着评价还不错,所以想试试,也没有特别的感兴趣。”
随即,将饭馆的选择权交给了薄明烟她们。
不是期望中的回答,就会引起失望。
转念又觉是自己过分,太过理所当然。
不顺她的意,也是清理之中。
最终,定了私房菜管,鹿呦想去的心情却没那么强烈了。
从去的路上,到坐到饭桌前,陶芯都在追忆过去,也只有聊过去,交流不会显得太过冷淡生硬,她才能保住一点脸面,不让薄明烟她们看出端倪。
其实,过去感情还没有变质的时候,三个人走一路也是这样。
陶芯会像杆秤似的,维持两边的平衡,一会儿同她嬉笑,一会儿与月蕴溪闲聊。
以前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却是感觉很不好,因为陶芯与月蕴溪谈论的那些经历,她不曾参与过。
插不上话,也没有精力和心情去争抢关注,慢慢就没了存在感。
像橱窗里的假人,封在玻璃里,看外面的人谈天论地,张不了口,还要维持凝固的表情。
月蕴溪对陶芯的回应并不热络,但也不冷淡。
再正常不过的、平和的、不参杂任何情绪和情感的语气。
偶尔会多说两句。
偶尔会在陶芯说“姐姐我想吃这个”时,贴心地招来服务员,为陶芯加道菜。
仿佛无色无味没有温度的水。
积少成多,也能冲淡积攒的欢喜,也能有覆住口鼻的威力。
鹿呦不由想,月蕴溪吃醋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憋闷难受。
是不是也会如她一样,带着怨气与几分恨意地想,沉溺到底的话,就算了。
服务员来上菜,说小心烫。
鹿呦听见了声音,却没能听进内容。
手臂被抓着往左边拉拽,毫无心理准备,她上半身歪靠过去,几乎挨近月蕴溪的怀里。
被薄热体温加热过的香水味,灌进她胡思乱想的世界里,划出一个标点符号的停顿。
她得以喘一口气,很快又在被冷落的状态中,体会被醋淹没的缺氧感。
鹿呦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在若无其事地同薄明烟她们谈笑风生。夹杂回敬与报复的心理,聊她们小时候的经历。
谁还没有个关系亲密的姐妹了。
另一半,又在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忍不住支着耳朵、斜着眼睛,听那两位的话音,观察她们脸上的表情。
这样几乎快分裂的状态,让情绪沉得越来越快。
快沉到底时,鹿呦邀请孟栩然下午去迷鹿打发时间,借着叫摇人的由头,从包里拿了盒烟,起身说:“你们先吃,我打电话问问都谁有空。”
她像搁浅的鱼,急需游入可以让她呼吸的水里。
鹿呦几乎是连走带跑地,逃出包厢。
躲到楼道里,她缓了口气,从烟盒里拿了根烟夹在手里,才给陈菲菲发过去一条微信。
陈菲菲回得极快。
退出聊天窗口,摸着口袋找打火机,不经意瞥到消息列表被她置顶的聊天框,动作一顿。
框里缩略显示着:[动画表情]
是她翻了好久才找到的表情图,一只眼泪汪汪的猫,头上配了文字“S属性大爆发”,眼睛旁备注小小的sad。
口袋里没摸到打火机。
无语到极致,鹿呦忍不住笑了声。
现在是真的S属性真大爆发了,又气又委屈。
手欠,仿佛不由自主,点进聊天框里,看到自己发过去的五条消息,霸占大半个聊天窗口。
鹿呦一下又沉浸到说错话后的那段煎熬的情绪里。
听到防火门被拉开的声响,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发了好一会儿呆了。
她没回头,只听脚步声就知道是月蕴溪的。
把那根点不着火的烟塞回盒子里,鹿呦才漫不经心地回神,盯着月蕴溪踩着台阶下到她面前,越过她,走到窗边。
窗户被拉开一半,有风灌进来,楼道里尘埃浮在空气里。
“我又没抽烟。”鹿呦觉得好笑。
她连打火机都没有!
月蕴溪朝她伸手,掌心躺着一个银质的打火机。
鹿呦喜欢她对自己的知悉细心,又讨厌她在此刻的体贴,闷声说:“不用了,不想抽了。”
有着赌气的意味。
说完,转身就想走。
“再呆会儿吧。”月蕴溪说,“你状态有点不对。”
她温和的态度,担心的话,还是那样,被拂面春风似的音色浸染,游刃有余。
都说近朱者赤,鹿呦却觉得自己没学到半分,满腔的心绪被这股风点火,烧到红温。
“究竟是我的状态不对,还是你的状态不对?”
情绪如满溢的沸水,她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是!我是不对,我从今天出门,到现在,没有一刻是对的!我的情绪,我的状态,就像风筝一样,牵动它们的线都在你手里。你一会儿拽一下,一会儿松一下,忽近忽远,我根本摸不清楚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颓然地低下头,“你也不会告诉我,总叫人猜,猜得人好累。”
月蕴溪眉头轻跳了一下,像心脏下坠的一下。
“可是呦呦,我该怎么告诉你,我介意你对我的介绍是别人的姐姐,我看到了你的微信消息,可我依旧难过;我吃味你的发小知道陶芯,却对我一无所知;该怎么对你说,我在频繁地吃醋,你感叹一句夏天没走,我都会忐忑不安地想,你是不是还没放下。
这些话,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该怎么表达,才不至于太过冒犯,不至于给你压力。”
鹿呦顿时说不出来话。
月蕴溪说的这些,她刚刚都经历了个遍,一样说不出口。
楼道只一扇方方正正的小窗,框了不到半面墙,窗外的那天路种满了梧桐树,树冠舒展,枝桠直探到窗口,叶子在枝头被风吹得乱颤,把日光搅乱。
“如果我说,陶芯喜欢的人,其实是你呢。”鹿呦站在阴影里捏着烟盒,
倏尔抬头,看被枝叶放进来的日光落在月蕴溪的脸上,把她毫不意外的神色照得分明。
鹿呦顿时睫毛一颤,“……你知道?”
月蕴溪没说话,也没有否认。
一瞬怔然里,雨后春笋般突破限制的想法,像一堆错杂的颜料猛地泼在她混乱的世界里。她只能顺着可见的颜色,一条一条地确认。
“你也知道,我知道这件事,对吗?”
月蕴溪眉心微收,依旧是沉默不语,只是注视鹿呦的眼神,给了明确的答案。
她知道。
“所以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故意的……故意放任她的亲近;故意让我看在眼里;故意对我若即若离……叫我好体会体会你的感觉。”她抽丝剥茧,把对方形容得心机深沉、不择手段,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月蕴溪眉心一下收得更紧,垂在身侧的手仿佛本能地抬起一点,很快又落下去,慢慢收握起来,克制住一个挽留的欲望。
“呦呦,很早我就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
她把话都挑明,不会来牵她的手,也不会哄着她上前靠近自己。
如同教滑冰那会儿,全由她自己决定要不要脱离自己的舒适圈,正式走进一个有她的世界。
鹿呦点点头,视线凝在月蕴溪那只攥成拳的手背上,喉咙泛潮,冷笑了一声。
到底是年长几岁,遇事就是比她稳得住。
她曾迷恋月蕴溪这样掌控全局的沉着,现在却是有点讨厌了。
因为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在对方的掌控中,却并没有脱离的打算。
赌气的话音也被洇得潮湿:“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可劲儿的欺负我。”
“你行,有本事你就一步都不要往我这里走。手表还你,你的时间,都还给你,可别浪费在我这里了。”
转过身,没迈出两步,她停下来,作势去解表带。
手臂被拉住,鹿呦轻甩了一下,箍在上面的力道立马就松开了。
一股无名火莫名蹿上来,鹿呦反手捞住月蕴溪的手腕,一把攥住,“利用别人试探我,看我难过,看我不开心,会让你的介意、在意少一点是么?”
她说一句往前一步,直将人逼回到原位,抵在墙上。
“呦呦。”月蕴溪背贴着墙面,低着头,视线越过她打结的衬衫衣角,落在地面的窗影上,耐心说,“我不是在利用别人试探你的情感。而是……在于窗窥光,伸手才知光还在天上的无望里,变成了一个怯退的胆小鬼。
你说你的情绪和状态是风筝,线在我的手里,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抓住了线。”
鹿呦一下怔在那里。
“暧昧的时候,我感觉它们好真实地勒在我手里,可有时候,又觉得人还在梦中,都是虚幻假象。
我清楚你的经历,了解你的慢热,理解你的犹豫。但我也见过你对所有人宣告喜欢的勇敢,见过你满眼都只有一个人的明媚,我既羡慕又嫉妒。”
“我渴望你能够快点为我融化,渴望你满心满眼只装我一个人。”
月蕴溪空闲的那只手拽她的衣领,将她拉近,额头相抵,虔诚地祈求被供奉为信仰的神明:“我渴望你爱我。”
鹿呦长睫不由自主地一颤,抓着月蕴溪左手的力道,在加速的心跳中,慢慢减轻。
“发了疯的想要你坚定的选择我。我不想要给你那么多时间,不喜欢你的犹豫不定,讨厌你提到陶芯、关心陶芯、话题都围绕——”
鹿呦听一次名字,神经跳动一下,本来快松开的手都忍不住收紧。
唐僧念经也不过如此!
最后一句尾音,听着又是T开头,鹿呦忍无可忍地贴过去,咬一口樱桃红,抿掉对方噙在嘴角微不可察的一抹得逞笑意。
许是咬重了,又或者是月蕴溪被她毫无预兆的举动惊到了。
衣领被拉拽的力道骤然收紧。
同时,她感觉到与唇不一样的柔软,像一尾从水里浮出来的鱼,潮漉漉的,湿润干燥的唇瓣,逡巡,辗转,试探。
口腔里,鼻息之间,全都是月蕴溪身上的气息。
木质西谱玫瑰调,已经挥发得没有那么浓郁甜腻,在潮润润的纠缠中,融进她的嗅觉,侵略她的味觉,加重听觉。
大脑一片空白,有头晕目眩的缺氧感,昏昏沉沉,但凭本能。
行将无法呼吸时,她攥着月蕴溪腕骨的手,彻底松下力气,感觉到月蕴溪的指节穿插进她的手指缝隙。
十指轻扣的那一霎,她心跳空了一拍,莫名想到这款香水品牌引用过的文案。
我想和你见面,
地点你选,
森林、沙漠、世界尽头的星空;
草原、海边、清晨大雾的胡同,
只要,别在梦中。
第63章 温柔的坠落
有谁误闯,又退了出去,楼道的防火门被推拉出两声动静,一声门轴生锈的吱呀,一声哐当巨响。
惊破这一吻。
鹿呦偏开脸,脑袋低垂,靠向月蕴溪的肩头。
额头抵到肩的一瞬,窗外吹进风,撩起月蕴溪一绺碎发,似胸膛里的心脏跳动,高高扬起,缓慢落下。
月蕴溪在她耳边长且沉缓地呼气,瞧着地面颤动的枝叶缕影,静不下心,难以平复。
缺氧、轻微的窒息感,仿佛还残留在肺上。
若有似无的,像在提醒这不是梦,又像无数次梦醒深呼吸时牵动的微疼。
鹿呦感觉到停留在她耳后的手微微颤抖,恍如忐忑不安,想碰又不敢,而与她十指相扣的手却在收紧。
感觉到落在耳畔的呼吸,时重时轻,在每一次的吸气里,努力捕捉她的气息,确认她的存在,在每一次的呼气里,贪恋地拖慢时间的流动。
那样的小心翼翼,像怕戳破一场美梦。
鹿呦眼眶一热。
先前所有的怨怼愤懑,顷刻化成了泡影,只余心肉上切身体会的隐痛与动容。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又怎知她穿她的鞋,走她走过的路,竟是连一步都觉难熬。
又怎么能真正意义上的明白,浓烈的情感是无法与稳定的情绪共存的。
于自己都是这样,于月蕴溪自然也是。
谁都没出声,阒静里仿佛能听见胸腔里无数小鹿乱撞的动静。
鹿呦抬起脸,伏在她肩头,伸手抱她。
十指相扣的手松开一霎,月蕴溪脊背僵直,随即便软化在了这个拥抱里。
伸展到窗口的枝桠上,梧桐叶摇曳出风动的余震,被染黄的一片离了枝头,晃晃悠悠往下落。
鹿呦看着,轻声说:“……早上看到落叶,想起一句话——树叶剥离枝桠的声音,是一个冷秋的心跳,夏天早就过去了。”
月蕴溪没说话,攀在她后颈的手收紧了些。
胸口的挤压感,像要把那些患得患失都填补。
“我只是想到了小时候。”鹿呦顿了顿,补充,“还没开窍的小时候。”
月蕴溪无声笑了笑:“我道歉,是我想得太多了。”
“满满一直在国外,聊天有时差,她发朋友圈,我都很少刷到的,所以我们联系其实并不多。”
“不像你跟菲菲,是么?”月蕴溪话音里噙着笑意。
显然在打趣她与陈菲菲能在朋友圈评论区聊占一整个屏幕。
鹿呦不介意她笑得更开心点,“……是,菲菲什么都知道,搬去你家没及时告诉她,就调侃我闷声干大事,跟你同居。”
月蕴溪低低地笑出气音。
“还有,我跟满满那么介绍你……”
她话音渐收。
月蕴溪偏过头,柔软的唇亲她的耳朵。
残留潮润的触感,带一点微凉,把一切都裹进不言中。
鹿呦忍不住缩了缩脖颈,拉开一些距离时,低轻地唤:“月蕴溪。”
她从没这样当面连名带姓地叫过她。
以声线描摹字体,一笔一划里,每一个沁进去的音都咬着亲昵。
闻声,月蕴溪心跳如擂鼓,身体在她怀里轻轻一抖。
鹿呦感觉到,上抬的眼睫一顿,视线停落在她的唇上。
像破皮的樱桃,还有厮磨余留的痕迹。
鹿呦伸指尖去碰,当真抚摸出细微的触感,不知是她咬破的,还是某一下吮重了。
“还疼么?”
那么语挚情长地叫她的名字,结果却是关心这个。
月蕴溪没说话,只是捞住她的手,红唇微张,咬在她小拇指指尖,以齿尖磨啮,又以舌一尖抚慰。
没有接连*好神经的左小拇指。
鹿呦感受不到疼痛,只有视觉的冲击,引出想象中的触觉,该是过了电般的刺痛,漫过汤泉的温热,都反应在了心脏上。
发烫又发麻。
“现在不疼了。”
“……喔。”鹿呦眼睫颤了颤,无端迟缓,“你口红花了。”
月蕴溪都快忍不住笑,低头,鼻尖轻蹭了蹭她,“帮我抹匀?”
鹿呦滚了下喉咙:“嗯……”
鼻尖有点痒,心里也痒。
她有捕捉到,月蕴溪状如寻常的语气里,有被克制的渴求,收敛某种欲望。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欸近对方的唇,尚未完全冷却的温度,又燃升起来。
不似之前的,汹涌热烈夹杂苦涩,这个吻,更像是一种温柔的坠落。
手机突然振动。
为了加深记忆设置的巴赫平均律第3首BWV848,像有好几个人说话的曲谱,持续了数秒,仿佛在催促提醒她们在外滞留的时间有些长了。
鹿呦只好退开,伸手进口袋摸手机。
月蕴溪捋过她粘在脸上的碎发,目光往下,掠过色泽更显红润的唇,帮她稍稍理了理衣领,最后落在蝴蝶结松散的衣摆上,伸手过去漫不经心地攥着,视线回收,不经意地扫过鹿呦的手机屏幕,一下顿住。
屏幕界面刚从一个聊天窗口切出,回到聊天列表。
最顶端的位置,陶瓷小鹿的头像,备注显示“月蕴溪”三个字。
月蕴溪不由勾唇,为这一发现,也为自己揣着稳重的标签活这么多年,这样一个小小的细节,就能弄得她心荡神摇,喜不自禁。
指节绞着欢喜缠住鹿呦的衣摆。
本就松散的蝴蝶结,一下散了个彻底。
“是发小来捞人了?”月蕴溪松开衣摆,私心作祟,没给她重新系上,“要不要回去?”
鹿呦“嗯”声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头雾水地看了眼表里备注为“十一”的联系人说:“不是满满,是迷鹿的客人,莫名其妙地打了语音通话过来,我懒得拨回去,问她有什么事,她也没回。”
“点错了?”
“可能吧。”
两人边说边上楼,走到楼梯口,月蕴溪手机又响了起来。
车尔尼599第46首曲,鹿呦听过,是南泉音乐学院的上课铃声。
月蕴溪拿出手机看了眼,毫不避讳地递到她面前。
鹿呦垂眸。
“陶芯”两个字印在屏幕中央。
鹿呦眉心微微一蹙,看向月蕴溪:“要我帮你接?还是,要我挂断?”
“都可以。”月蕴溪说,“随你心意,你来决定。”
鹿呦挑了一下眉,抬手到屏幕上方,食指悬在挂断的红色键上,遽然停住,拿眼去瞧月蕴溪的反应。
月蕴溪神色自若地盯着她,观察她神态里的傲娇、犹豫、狡黠试探,灵动犹如播放电影一般。
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比如这通电话的最终归宿。
鹿呦挪开食指,按了接听键,顺手开了个免提。
一霎沉默后,手机里传来深呼吸声,陶芯开了口,声音有种鼻子不通气的沉闷感:“经纪人说给我安排行程的时候漏了个通告……我现在在饭店门口,要去机场……”
那话音停顿,不是正常结束,还有未尽之意。
也不难猜,无非是想要月蕴溪去送一送,又不知什么原因难以启齿罢了。
这可不是她能决定的了,鹿呦看了看月蕴溪,转身去拉防火门。
门轴有些生锈,顶着风拉开显得有些重,拉开时,月蕴溪回话:“路上注意安全,落地给妈妈发条消息报平安。”
话还没说完,那边陶芯直接将电话挂断了。月蕴溪也不甚在意,手机揣进大衣口袋。
鹿呦扶着门,弯唇笑说:“我以为你会去送一送她。”
月蕴溪从她身前经过时,弹了一下她额头,“跟你在一起的时间都不够。”
并不是很疼,鹿呦条件反射地“嘶”了声,摸了摸额头。
手一松开把手,门便被楼道里的风推着撞向门框,“哐当”一声响。
没有两步,见保洁往这边过来。
鹿呦想起来之前有人开门又出去,再看保洁阿姨侧头瞅了她们两眼后,越过她们,径直走向楼道门,一把拉开。
鹿呦耳后肌肤迅速升温,转头问月蕴溪那时有看到人没。
月蕴溪愣了愣,视线在她泛红的脸上滞留须臾,又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保洁,了然笑说:“看到了——”
鹿呦脸一下烧起来,双手捂住脸,羞于见人。
“不是保洁这身衣服。”
“……哪有说话这么大喘气的。”鹿呦瞪她一眼,垂放下手。
月蕴溪低低地笑,转头嘴角弧度渐收,视线里的景物逐渐虚化。
敛在长睫后的一双眼睛,在漫涨上来的记忆里,变得迷蒙,几分不悦地掀抬长睫,顺着声响朝楼道门看过去。
门敞开半人宽的空隙,陶芯就站在那里,身后是商场清亮的光,而她,整个人像被涂满了阴影,撞破一缕春光,仓皇地离开。
感觉到鹿呦勾住自己的手指把玩,月蕴溪才回神,温声问:“怎么了?”
鹿呦倏地把手背到身后,转了转尾戒,压下摸鼻子的欲望,蒙太奇式,剪辑掉重要的内容,解释说:“看你在发呆,让你回个神。”
担心被看穿,她决定先发制人:“路也不看,也不怕摔。”
“这不是有你呢么,你会让我摔么?”
“……不会。”
临近包间门口,长廊空空荡荡没路人,鹿呦快步绕到月蕴溪前面,截了路,眯了眯眼问:“所以是在想什么,跟我走在一起,还能想那么入迷。”
月蕴溪笑了,不打算提无关紧要的人与事破坏这样的好气氛。
“在想……”她指尖抚上唇瓣,眼波流转,盈盈望过去一眼。
“我这口红是怎么花的。”
“……”
第64章 我给你一个不是梦的证据
话都说开又少了个引发矛盾的人,之后的氛围都很和谐,午饭过后转场去迷鹿,摇骰子玩桌游、吃喝闲聊听唱歌,玩得尽兴,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散场已是晚上九点多。
目送薄明烟她们离开,鹿呦坐进驾驶座,启动车子,从泊车位开出去,她想到说:“得给刘姨打个电话,我猜奶奶可能还没睡,在等我们回去。”
月蕴溪拿出手机说:“我来打吧,你好好开车。”
电话拨过去,很快被接通。
月蕴溪将开了免提的手机朝她这边递了递。
奶奶果然没睡,刘姨一声“月老师”还没喊完,便听老太太凑近了问:“怎么了?滑冰把腿摔着了?回不来了?”
鹿呦笑说:“您胡思乱想什么呢,快呸呸呸。”
老太太配合地啐了几口说:“那就是乐不思蜀了呗。”
“在迷鹿多听了两首歌,这就回去了,您先睡,别等我们。”
“算啦,别过来了。这边这么偏,又远,大晚上开车不安全,你跟蕴溪回家住吧。明天也不用过来,你们的东西,明早小刘去给收拾好,吃完午饭你爸送我们回去,免得你来回折腾。”
鹿呦有点犹豫。
奶奶孩子气地嘟哝补充说:“也省得你回来还吵到我睡觉。”
分明是会巴巴等着,哪里能吵到。
鹿呦这才好笑地答应下来,叮嘱说:“儿子要是指望不上,记得及时call孙女哦。”
老太太乐呵呵地应:“知道啦,你开车注意安全。”
结束通话后,举在鹿呦脸旁的手机被月蕴溪收了回去。
鹿呦随口问:“你带大门钥匙了么?”
却是听副驾方向传来翻包的动静,声音从有条不紊到急促,最终停了下来。
鹿呦侧头看一眼,将车停靠在路边。
月蕴溪两手空空地搭在包上,侧头看过来。
“忘带了?没事,可以回蓝湾。”鹿呦闭了闭眼,想起来说,“蓝湾钥匙在你家……身份证也没带,你——”
话音未落,她捕捉到副驾方向传来克制不住的轻笑声。
转头看过去,一盏路灯撒下的昏黄暖色里,月蕴溪与她对视,嘴角噙着的笑意问:“要去开房么?”
那样不深不浅的笑意,从嘴角浮到眼底,兴许只是调侃,可又仿佛超脱了调侃的层面,更像是一种试探性的娇媚邀请。
很难说,真去的话不会发生什么。
“不要。”鹿呦解开安全带,侧身前倾过去,手臂越过月蕴溪肩头绕到后颈,扣着她靠向自己。
挨近到鼻尖相抵,倏然停住,她全程凝视着月蕴溪的眼睛,看那墨色里有对自己失了分寸的懊恼;有被拒绝的失落;还为她突然靠近的惊讶。
最终长睫轻颤,落了一片夜色,覆到眼角下的泪痣上,敛了所有揉杂交织的情绪。
鹿呦抬了抬下颌,柔凉的唇落吻在那颗淡到快被忽视的泪痣上。
如烙印般滚烫。
她声音低绵有甜糜的质地。
“那我宁愿在车里。”
不过短短几个字,却是叫月蕴溪心湖掀起涛澜,又如海上生雾,将一切笼出几分梦境般的虚幻。
月蕴溪闭了闭眼,摒除其他所有想法,只想细细感受鹿呦的呼吸,犹如弥漫细雾的晚风,从眼角,下沉,拂到唇上。
只想紧紧攀住她,缠住吻住这晚风。
在侵入唇间的温度里,感知她的真实存在,确认这一刻,不是来自她遥不可及的梦。
“……呦呦。”换气的间隙,月蕴溪低低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沉闷而柔软的音色里,有潮湿的气息。
鹿呦一怔,往后退开,虎口钳着月蕴溪的下颌往上轻轻抬起。
月蕴溪眼里只有薄薄一层朦胧,被投落进车里的路灯光染出几分暖色。
像冬夜暖气车上的雾玻璃。
仍旧不太确定,是否为夜色过浓、光线太暗没看分明。
鹿呦指尖从月蕴溪眼尾轻轻抹过,她甚至没能感受出指腹上的触感,是微微的湿润,还是皮肤的温凉,手便被月蕴溪抓握住。
“我以为……你不太会想。没想到胆子这么大。都快让我分不清,这是不是在自己梦里的臆想了。”
月蕴溪的脸依偎在她掌心,轻蹭了蹭。
年长者示弱的亲近,堪比撒娇。
鹿呦呼吸一窒,那种细细密密的感觉,像酥麻,又像微疼,不能自已地漫上了心头。
她动了动唇,正想说些什么。
月蕴溪又开了口,轻笑说:“竟敢说在车里。”
这回真是明晃晃的打趣了。
有被戳破的尴尬,也有点恼羞成怒的意味。
鹿呦一下抽回手,别开眼不看她,辩驳道:“……我,我是说,随便糊弄睡一觉,没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食指忍不住去摸鼻尖,猛地一顿,颓然地垂下去。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鹿呦坐正了身体,背往后贴着座椅腰靠,低头转了转小拇指上的尾戒,闷声问:“为什么觉得我不太会想。”
她脸颊边,从肩头垂落到身前的头发,墨色绸缎一般,被月蕴溪修长素净的手勾撩到耳后。
“你只有脸是热得快。”月蕴溪指尖碰了碰她的耳朵和脸颊,远比指腹高的体温。
鹿呦转动尾戒的手停住,耳后根发烫。
她确实脸皮薄,又慢热。确实也胡乱想着也许会发生那样的事。
可往深处想了,也没觉排斥或是不能接受。不仅仅因为她认同成年人的爱情里,色授魂与、爱欲交织占据着重要部分。
更因为对方是月蕴溪。
因为是月蕴溪,她才可以在确定被爱的认知里,忍下羞涩,直面自己内心深处本能被吸引的欲ˉ望。
且,即便这些欲ˉ望都被表现出来,月蕴溪也不会把她当作是太过随便的人,或是戏谑她急不可耐。
“……那你呢……你会想么?”鹿呦垂着脑袋,低声问。
沉默的氛围在狭窄的车厢里缓慢流淌。
片刻后,鹿呦忍不住抬头。
挡风玻璃外,路灯铺下一条柔软的地毯,尽头是巷口,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偶尔一两声鸣笛,像穿破屏障落到车内。
掩藏下安全带解开的“咔哒”声。
在这无人的角落,月蕴溪轻咬住她的耳朵。
也不止是咬,还有温热的包容,与柔润的试探。
鹿呦情不自禁地仰头。
月蕴溪将那里霍得湿漉漉的。
像低音区的调律,每一个被敏锐听力放大的动静,都让她犹如过了一次电,从头到脚,升起一阵颤栗。
忍不住想要躲时,月蕴溪停在她耳边吐气如兰:“如果我说很想,会不会太过冒昧?”
“……”
你冒昧的还少么!
鹿呦平缓呼吸,朝着外面巷口的天眼抬了抬下巴,扯出笑,话音里带了点报复心理的幸灾乐祸:“可惜了,真要在车里,明天得上社会新闻。既然哪儿都去不了,那还是回南郊吧,你睡你房间,我睡我——”
她系安全带的手一下顿住。
视线里晃荡着个毛茸茸的长颈鹿挂件,它怀里抱着一把钥匙。
“奶奶说南郊路远,夜行不安全,还是回家住吧。”月蕴溪晃了晃挂件,“小鹿觉得呢?”
不知是在问哪只鹿。
鹿呦:“……”
她到现在才明白过来,这人为什么要来折腾她的耳朵。
被点燃的一簇火,不会因为扇一扇风,就灭掉,只会燃得更旺。
半晌,鹿呦将安全带扣进去,启动车子,单手打着方向盘,笑说:“好的,蕴溪姐姐。”
后两个字近乎是磨着后槽牙蹦出来的。
月蕴溪一愣,抿唇偏过头,藏住一个笑。
她真是头一次,不那么讨厌这个称呼。
ˉ
鹿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平安无事地开回去的,只记得后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没什么营养的话题里,揣满了收敛的亢奋和欢喜。
等停好车,她一下又回到了那种羞赧的情绪里,整个人像活在梦里一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的缝隙里填充着棉花似的浮云。
下车后,她眼睛不敢多看月蕴溪,心里在打退堂鼓,身体不自主地转过去侧对着月蕴溪,绞在一起的手没有触感,耳朵听不见四周的虫鸣,鼻子闻不到院里的花香。
五感通通失灵。
只有一张嘴,全由脑子掌控。
竟然对月蕴溪说出:“我想要先去洗个澡,还有,那个指甲剪在哪里?”
月蕴溪愣了好一会儿才笑说:“我拿给你。”
淋浴间里氤氲了一室的热气。
鹿呦站在花洒下,挤了一泵沐浴乳液,用浴球搓出细腻的泡抹,伸长了手臂往上涂抹。
泡沫从小臂抹到脖颈,想到月蕴溪下车后的状态,似乎同她一样,浮在飘飘然的泡沫里,脚踩不到实地。
白花花的泡沫“啪”地掉到瓷砖上,逐渐与下午端上桌的果饮上的奶泡重叠。
下午那会儿,加上陈菲菲和店里的调酒师一起,几人围坐一桌,难免落俗借着骰子游戏玩了几轮真心话大冒险。
卡片是陈菲菲上网找人定制的,专门给玩得开的顾客们调动火热的暧昧气氛,除了网络上常见的劲爆题面以外,陈菲菲自己改绞尽脑汁地提供了许多。
所以,很多问题都很露骨。
说谎的心理博弈游戏,鹿呦只能一直摸着鼻子,才能真假参半地报自己骰盅里的点数。
这个方法有一点不好。
前几轮,了解她这个习性的月蕴溪总来开她的盅。
所幸她是个老手,被开了四次,只抽了一张卡。
剩下三张的抽取机会都反弹给了月蕴溪。
鹿呦记得清楚,第一张的题面是:【有没有做过不可描述的梦】
月蕴溪停顿了很久,回答:有。
第三张的题面与第一张很像:【有没有幻想过和crush做不可描述的事】
月蕴溪想了想,回说:目前还没有。
那时候陈菲菲纳闷地问:“不对啊,那你梦里的是谁?”
月蕴溪在回答之前,拎起面前的杯子,抿了口果饮,忽而朝她看了眼,舔掉唇上残留的奶泡才说:这好像不是卡片上的问题,我是不是可以选择不回答?
……
瓷砖地上的泡沫被水流冲散。
笨菲菲。
没有幻想过,不等于没有梦过。
鹿呦抬手捂住脸,被温热的水浸湿的脸颊,根本降不下温。
剪完指甲从淋浴间出去的时候,鹿呦就像只煮熟的虾,从脸到脖子甚至是手臂都泛了或深或浅的绯色。
月蕴溪没有在屋里。
鹿呦松了口气,同时又在转瞬即逝的情绪里捕捉到一点失落。
她扯了件针织外套披上,走到门口又停住,退回到衣帽间,从搬琴那天背过来的包里拿出个盒子,打开。
里面躺着很多月蕴溪送她的伴手礼。
鹿呦捞起那条萤火虫项链,将脖子上戴的素链换了下来,串上尾戒,拿在手里犹豫片刻放进盒子里。
临出门,看了眼墙面上的穿衣镜前。
镜子里的她,一张脸素净,还没褪下的绯色像扫了两下腮红,称出娇俏,长发微卷,披散肩头,针织外套里是件白色的衬衣式睡衣。
衣摆很长,下面白花花两条细腿。衣领的扣子没系上,鹿呦将项链上萤火虫似的琉璃珠塞进了衣领里。
伸手拍了拍脸颊,她才拿上手机慢吞吞地出去。
从房里走出去,听见楼下厨房传来一点动静。
顺着声响走过去时,月蕴溪刚好出来,递给她一杯石榴汁说:“要不要先去书房坐坐?”
“啊……”鹿呦接过杯子。
“我去洗个澡。”月蕴溪揉了揉她的头,“别急。”
“我才没急!”鹿呦捧着杯子就往外走。
没两步,听见身后月蕴溪压着笑音,似安慰又似真话:“是我急。”
鹿呦步子顿了一下,踩着慌乱的心跳,走得更快。
鹿呦进书房开了灯,心跳完全没有平静的意思,她在书架前逡巡了几回,抽出那本《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在沙发里窝了不到一分钟,转而躺进摇椅里,没两分钟,她像多动症犯了似的,一下又站起来,朝外面望去一眼。
青石板路两边的地灯罩着玻璃灯罩。澄澈的浅黄色灯光撒了一路,像月光的质地。
可惜,不是月光。
鹿呦左晃晃右晃晃,弯腰从边几上拎起手机、书和杯子,挪步到外面的平台。
矮茶几和蒲团被放置在边沿,临近小池塘。鹿呦放下手机和杯子,摊开书,手撑着脑袋,目光却是落在池面的月影上。
风一动,月影就在簌簌的草叶声响中,随波荡漾。
没一刻是平静的。
不知道等了多久,听见脚步声渐近,鹿呦却又不似之前,风吹草动就抬头,反倒是装模作样地看起了书。
时不时瞟过去一眼,只见月蕴溪披着跟她同款不同色的针织,里面是答应要穿给她看的礼服,露肩收腰高开叉的款式,一步一摇曳,裙摆下的长腿隐隐绰绰地浮一抹白。
察觉自己盯看久了,鹿呦赶忙扭回头。
没多久,与她身上很像,又被体温、气息融合出不同感觉的柑橘沐浴液香味从身后拢了过来。
“要看我穿礼服的也是你,不看我穿礼服的也是你,是不好看,还是不敢看?”
月蕴溪在她身后弯腰,弯弯卷卷的长发滑到身前,发梢落在鹿呦肩头。
那阵香一下变得更加馥郁。
“哪有不敢看……”鹿呦摸摸鼻子的手放下,小声嘟哝,“刚刚一直在看啊……好看的。”
“但是书更好看,是么?”月蕴溪蹲坐到她身侧,明知故问,“在读什么书?”
“在读你的暗恋心事。”
月蕴溪伸手,“啪”地一下合上书。
生气了?鹿呦扭过头。
月蕴溪手攀过她的肩头,游走到她脑后,慢慢用力,让她头越来越低,脸越来越近。
鹿呦不自觉地放轻呼吸。
胸腔里,就像那池塘水面,涟漪随风动,一漾又一漾。
近到唇瓣相触,月蕴溪几乎是摩挲着她的唇,嗫嚅说:“不如来读我。”
鹿呦眼睛胡乱轻扇两下,垂落了下去,下颌微抬,抿吻住她的唇。
太犯规了,哪有人能拒绝这样的邀请。
这吻断断续续。
停顿换气的空隙,月蕴溪带着她后仰,摔在这天地无人之处,那吻如风,拂过面颊,缭绕在脖颈衣领之间。
像烧红的铁水打出火花,四处飞溅,燎了老房子着火。
鹿呦毫无经验,浑浑噩噩,能精准调律的手在此刻却像个木偶。
应该抬去哪里,解开什么,撩起什么,操控双手的线都在月蕴溪掌心里。
指尖被带动着下拽杯沿,里面的奶白泼到嘴边,鹿呦心脏都快跳出来。
“……呦呦,亲亲我。”
鹿呦在这时想到了月蕴溪抽取的第二张卡牌。
【与在场的某一位同处一屋,且你可以为所欲为的话,你会做什么】
月蕴溪当时回的是:钓鱼。
她还笑了好一会儿。
现在回想,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她就是那条鱼。
一条,被鱼线牵动着,咬一撮红色鱼饵的翘嘴。
操控鱼线的人也不全是稳重如山的姜太公。
鱼咬饵重了,反会牵动钓鱼的人。
书房的灯光透过玻璃投落到平台上,木板像被撒了白砂糖的板栗,也许是刚出锅的,空气里仿佛弥漫着热气。
光照的明暗之间,月蕴溪难耐地咬着下唇,忍着没有蜷起身体,控制不住地“嘶”了一声。
鹿呦退开看一眼,眸光不由晃了晃。
难以描述此刻的心情,大抵是月蕴溪的脸红实在是太少见,甚至可谓罕见。
堆砌的裙摆,黑与白的碰撞,绯红的面容。
她就像雪岭上盛开的牡丹花。
在这短暂的停顿后,月蕴溪攥住她的手腕,指腹从她指尖滑了一下,像在确认,而后慢慢坐起来了些。
鹿呦被牵着的手自然下垂。
行将那里,心跳越来越快,快到她无法呼吸,以至于需要更多的氧气,忍不住颤栗。
月蕴溪顿住,捏了捏她的指尖,松开她的手,将她搂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吻一吻她的耳朵问:“害怕?”
鹿呦眨了眨有些潮湿的眼睫。
隔着一间单薄的衬衣,紧紧挨贴在一起,咚咚咚的心跳,也不止是她一个人的。
不是害怕,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像隔了一张薄纸,可以戳破,却看不破。
“怎么做1还这么害怕呢。”月蕴溪笑她。
鹿呦平复着呼吸,恍然低笑了声,她将月蕴溪推倒,扯开自己的衬衣扣。
萤火虫的琉璃珠荡到面前,月蕴溪眸光一漾,伸手想捞住它。
下一瞬,手腕被箍住,按压在了另一处。
月蕴溪怔然,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搬进陶家的第一年春节,一大早门铃就被按响,她出去开了门。
鹿呦扎了两个冲天揪,福娃似的站在门口,给她递来了一碗红点馒头,说是奶奶刚蒸出来的。那馒头蒸得宣软,一抓一握就变了形,让人忍不住用力,多留点痕迹。
“你别让着我,有来有往好不好?”鹿呦低头吻她。
月蕴溪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一颗心脏,不断地满涨。
正想热烈的回应时,鹿呦放在矮几上的手机响起来。
又是那首BWV848,复杂的曲谱里仿佛有好几个人叽叽喳喳。
根本没法忽视。
她怎么就忘了开飞行模式!
鹿呦炸毛地扒拉两下头发,不情不愿地起了身,拿起手机就想挂断。
定睛一看,来电显示居然是陈菲菲。
鹿呦看向拢着外套抱腿坐在原地的月蕴溪:“是菲菲。”
月蕴溪温声说:“接吧。”
鹿呦按下接通,开了免提:“菲菲?”
那端立即传来陈菲菲的哭声:“鹿呦,怎么办……我妈她,晕倒了,我……我有点害怕。”
鹿呦心惊,腾地一下起身,腿发软,被月蕴溪扶住才站稳。
月蕴溪提醒道:“别慌,问问她们现在哪家医院。”
鹿呦连忙问陈菲菲要了地址,挂断电话后,边走边说:“菲菲她一到这时候就特别敏感,人去的多,她压力会很大。你在家,我过去一趟。”
月蕴溪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晚上可能就不回来了。”
“……好。”
鹿呦快步回卧室换了身衣服。
从衣帽间出来,月蕴溪已经帮她整理好了包,塞了满满当当东西。
鹿呦挎上包,下楼,按下车锁,拉开车门后遽然一顿,三步并两步地迈到月蕴溪面前。
亲吻拥抱后的那一瞬,月蕴溪感觉到脖子上一凉。
鹿呦伏在她耳边说:“我给你一个不是梦的证据。早点睡,要梦到我哦,女朋友。”
直到鹿呦的车驶出视野,月蕴溪才低头看一看那一抹凉。
一根素链串着一个尾戒,带着属于她的体温,落在她胸口。
一点温凉,熨帖滚烫。
第65章 好孩子的奖励
深夜的急诊大厅没几个病人,只有导医台的上方亮着日光灯。
浅淡的光,像泼出去的一杯消毒水,直淌到抢救室外的蓝色塑料椅下。
鹿呦的视线也顺着流过去。
陈菲菲就坐在那里的椅子上,孤零零的一具肉ˉ体。
对面的淡蓝色钢制门紧闭着,需要医护人员刷卡才能进入。
环境过分安静,鹿呦下意识把脚步放轻,走到陈菲菲面前,她轻声问:“阿姨怎么样了?”
陈菲菲抬起脸,眼眶通红,眼睛里薄薄一层潮湿,仿佛快干涸的浅洼。
“刚拿药进去……拉了帘子,什么都看不到。”陈菲菲说着又颓唐地耷拉下脑袋,“他们让我在外面等,叫我别太担心,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我,我也不敢问……”
鹿呦坐到旁边的椅子上说:“医生嘴巴最严谨了,应该是稳住了。”
陈菲菲“嗯”了声,语带歉意:“对不起啊,这么晚还把你叫过来,是不是吵你睡觉了?”
脑海里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件没做完的事。
鹿呦连忙收拢了思绪,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还说这个。我看你是有了云竹,跟我都生分了。”
闻言,陈菲菲唇边努力扯出的弧度僵硬一瞬,敛了下去。
鹿呦敏锐地捕捉到,恍然想起下午陈菲菲对孟栩然的态度。
那种看到美女就殷勤的状态,就和还没认识云竹的时候一样。
她犹豫要不要在这种时候问,又该怎么问。
陈菲菲坦白道:“其实那会儿,我第一个想到的确实不是你。按她手机号的时候才想起来,我俩已经……结束了。”
鹿呦微讶:“前两日你们不是还好好的么?”
“云家决定让她去联姻。”
鹿呦抿了抿唇,陈菲菲和她说过这件事。
是她忘了,从一开始这两人的感情就是个死局。
“这件事很早就已经定下了,如果不是男的来找她签婚后各玩各的协议,我不知道要被瞒多久。”
鹿呦蹙眉,有不解也有恼火:“她这是什么意思?是打算瞒你到结婚?还是结了婚也瞒你?”
陈菲菲摇了摇头。
也许是不想回忆,也许这两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我把我的东西都从她的房子里带走了。我以为我是拿得起放得下,事实却是才不过一天,我就开始疯狂地想她,我忍不住想翻看我们在一起过的证据,照片、日记、她送我的礼物……结果所有的东西都被我妈先发现了……她说我不正常,说我有病,我一下控制不住,就跟她吵起来了……”
陈菲菲脊梁像被这些沉重的琐碎压弯,她双手捂住脸,呜咽声压抑地从指缝间漏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但我,真的快疯了……我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她有病,每天都在逼我相亲……还是,其实是我病了,我应该听她的话,随便找个人——”
“菲菲。”鹿呦出声打断她情绪失控下的胡言乱语,“也许,从妈妈的角度,她只是希望,在她离开以后,女儿仍有依靠,有人照顾,有新的家人。
她那个年代,从小耳濡目染和被灌输的,都是那些刻板又陈旧的理念,就觉得结婚生子是人生必不可少的大事。
她没精力去了解时代的变化,所以她也不清楚,成长在新时代的你,不需要婚姻也可以拥有完整的人生。”
陈菲菲抽噎声停了停,而后哭颤得更厉害。
鹿呦刚认识陈菲菲的时候,陈妈妈就在抗癌。
去年体检发现癌症转移后,陈菲菲吐槽陈妈妈催相亲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
想在撒手人寰前看女儿嫁人的愿望,随着能活的日子减少,成倍地递增,似乎已经成了陈妈妈的执念。
“你不就是因为了解她思想固化,怕刺激到她,所以才一直瞒着不告诉她你的真实想法,敷衍答应她去相亲的么。
阿姨突然知道真相,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的。就这件事而言,你俩都没病。”
鹿呦拍了拍陈菲菲的肩,“而且我想,阿姨那么爱你,就算不理解,也会尝试尊重你的。”
陈菲菲哽咽:“她才不会。”
鹿呦拿出纸巾递过去,“怎么不会,我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你小时候想学琴,阿姨一开始不同意,说钢琴很贵家里买不起,又说你三分钟热度,买了也学不好,她不信你真想学,不理解你从哪里来的音乐细胞,可是她又找了个兼职,打两份工,给你买了架钢琴,给你请了老师。”
陈菲菲大约是在回想过往,有一阵没说话,只时不时因为哭泣抽个气。
短暂的沉默里,鹿呦下意识地想要转尾戒,碰触到小拇指才想起来,尾戒在出门前被她交给了月蕴溪,于是指腹清晰地抚摸到那道触感粗糙的疤。
一道被时间愈合的伤口,其实已经记不得当时有多疼,但它一直存在,就总会在记忆里提醒你属于它的痛感。
“菲菲,你知道么,我可羡慕你有妈妈跟你吵架了,我连想吵,都见不到人。”鹿呦的情绪也低沉了下去。
陈菲菲擤了鼻子说:“那等会儿,她要对我还有气,我让她往你身上撒,叫她跟你吵。”
鹿呦笑说:“去你的!”
陈菲菲也笑了,笑着笑着,转过了身想抱抱好朋友,却是一下顿住。
借着从导医台那边投落过来的薄淡灯光,依稀能看到,鹿呦侧颈,瓷白的皮肤上,烙了一枚暗红的吻痕。
晚上在迷鹿门口分别前可还没有。
陈菲菲*张了张口:“你——”
微弱的一声,被对面气密门平移开的动静打断。
护士从里面走出来,说医生建议陈妈妈留院观察,让陈菲菲去办理住院手续。
鹿呦与陈菲菲分工合作,去超市购买日用品。
装了满满一购物篮的东西,最后拎上两个脸盆,去收银台结账。
收银员抻开购物袋,有条不紊地扫码装袋,滴声一下一下地响。
鹿呦从篮底拿出最后的洗漱套装放到台子上,一手将购物篮放回原位,一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解锁屏幕,习惯性地点进绿泡泡,打开置顶的聊天框,输入框里打下一句“陈阿姨要住院”,手蓦地停住。
万一睡了,消息提示音会不会吵醒月蕴溪?
她按住删除键,清空了输入框,又犹豫。
万一……没睡呢。
一句话,打了删,删了打,反复两次后,鹿呦还是选择了放弃,瞥了眼聊天框上方显示的“月蕴溪”,转而点了下左侧的头像。
这人的昵称又发生了变化,变成了满月的emoji表情符号。
鹿呦自然抿着的唇往上翘了翘。
原本是想给月蕴溪改个备注,看到这个昵称,灵光一现,又有了新主意——
她直接删除了给月蕴溪的备注,随后将自己的微信昵称修改成了鹿的表情符号。
鹿呦无端想起曾见过许多人画月光下的夜景,他们总爱在最后添一只鹿的身影。
好像月亮就该和鹿相配。
她为自己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感到羞赧,也同时在那一点点的羞涩里,品出无尽的欢喜。
像一剂解药,能抚平旧伤突起的幻痛。
结完账,陈菲菲发来了病房号。
鹿呦照着病房号找过去。
出电梯,长长一条走廊,比急诊大厅更浓郁的消毒水味,更亮的灯光,像一层厚厚的透明隔膜,冷硬地笼罩出沉闷的寂静。
临近尽头病房门开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房门口,交代陈菲菲注意事项,最后叮嘱陈菲菲说:“你妈妈这个情况,你自己也清楚的,可不能再惹她生气着急了。”
陈菲菲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等医生离开,鹿呦拎着东西走进去。
病房里支着两张床,里面的床空着,陈妈妈睡在外面靠门的这一张,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还在输着液,手上不是针就是夹子,监护仪亮在床头,监控着体征。
鹿呦帮忙放纸巾和棉签到床头,才发现陈妈妈已经醒了。
陈妈妈眼皮沉重地眨了一下,声气虚弱地同她道谢说:“麻烦你了小鹿,我想,和菲菲单独聊几句。”
鹿呦只能答应,转身见陈菲菲焦眉苦脸俨然要被推上刑场的模样,从她面前经过时,鹿呦拍了拍她的肩说:“没事的,撑不住就给我打电话。”
陈菲菲这才稍微放松一点。
因为这句话,鹿呦不敢让手机脱手,坐在病房对面的不锈钢椅子上,她支着耳朵听了一阵,没捕捉到激烈的言辞,低头,在屏幕上乱戳了几下。
没心情玩游戏,也没心思看短视频,最后还是打开了微信,百无聊地刷起了朋友圈。
钟疏云在三分钟前发了条动态:从前只知道小草养了盆漂亮的花,辛苦养活,悉心照料,结果被狗刨了,不给她拿回去,还想咬她。抢了花又不好好养着,给弄坏了一片叶,小草为此哭了好多年。我也同她骂狗骂了好多年,今天才知道,坏的不止是狗,还有养狗的老太太,为了自己的狗藏了人家的花。这都什么事!
鹿呦看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是真有这么个事,还是在暗喻什么。
作为钟疏云的学生,她捧场地奉上了一个赞,外加一条评论:坏狗!这老太太也不好!
一面心想,还是她家老太太好,老太太里的顶级好。
下面一条,是拖把发的几张自拍照,让朋友圈的好朋友帮忙挑哪件旗袍最适合她。
旗袍都来自鹿呦推荐的锦缎坊。
鹿呦想,上回陶芯的私生饭来泼开水,幸好拖把来问旗袍店,她才没去车库停在了原地回消息,于是也点了个赞。
再往下划拉,没几下,手倏然停住。
【夜晚的鸟群啄食一阵群星】
来自一轮满月的动态。
发布在一个多小时前,在她去超市购物之前。
鹿呦复制了这句话,在网络上搜索,它还有后半句。
——像爱着你的我的灵魂闪烁着。
鹿呦从衣领里摸出了项链,小小一颗琉璃珠,如夜的墨色里闪着点点幽蓝偏绿的光。
不止像萤火虫。
如果灵魂有颜色,它也像一个闪烁的灵魂。
鹿呦摩挲着珠子,毫不吝啬地点赞,却是一时不知道该留什么样的评论。
手机在掌心里一振。
[满月]:【怎么样了?】
[鹿]:【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医生建议留院观察,明早做个检查,刚办了住院手续】
[鹿]:【你怎么还不睡】
[满月]:【哪里睡得着。】
[鹿]:【怎么就睡不着了】
过了一会儿,月蕴溪才回她:【孤枕难眠】
很奇怪,明明没有表情,也没有语气,就这么简简单单四个字,鹿呦竟是不自觉地幻想出月蕴溪用委屈又柔软的声线,拂在她耳边。
让人心软。
也让人心生破坏欲。
鹿呦勾唇打字:【蕴溪姐姐,你可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一个人睡觉】
她故意使坏。
盯着聊天框上的“正在输入…”时有时无,鹿呦手抵着唇,无声笑了好一会儿。
聊天框里终于蹦出条新内容。
[满月]:【好吧,我努力。】
好像一个听进规训的好孩子,克制任性,善解人意,又乖巧懂事,把自己框成别人想要的样子。
鹿呦抿了一下唇。
莫名想起以前,无论有什么好东西,吃的、喝的、难抢的音乐会门票……只要少一份,最后主动退让、或是被长辈要求退让的人,都是月蕴溪。
可他们,从没有给一个好孩子该有的奖励。
仿佛年长一些,做出退让是应该的,乖顺懂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感受到手机振了振,鹿呦回过神低眸看过去。
[满月]:【可以给菲菲妈妈请个护工,年龄相仿还能陪她聊聊天,你和菲菲都别太累了,虽然梗被玩烂了,但还是想说,多喝热水,晚上凉,医院超市有绒毯,买两条披上。我再努力努力酝酿睡意。】
再后面,是个红包。
鹿呦深呼吸,腹诽这哪儿是谈了个女朋友,分明是谈了个妈吧……
思绪顿滞了一下,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快被摒除,鹿呦不客气地点开红包,521。
怎么不是520?
——“怎么做1还这么害怕?”
她无端想起这句,想起月蕴溪说这话的语气,含着笑意,汨汨汤泉水一般,犹然带几分热气。
想起前后的一些片段,零零散散,最后定格的画面里,月蕴溪目光深黯地看她接听电话,手在裙摆上抓出深褶,开叉的绸料下,一双瓷白合拢,收紧到极致。
那时候实在太着急了,以至于忽略了很多细节。还以为当时月蕴溪是同她一样,听着电话声响不高兴,但好脾气地忍下了。
现在才意识到,那是另一种忍耐。
也才明白那句。
哪里睡得着。
腿上有点痒,指尖挠过去,是个蚊子包。
要过冬的蚊子,咬起人,不仅痒还带点疼。
鹿呦叹了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按:【我已经安排了一只蚊子过去替我说晚安,乖乖睡觉,小心明天去学校,学生都来给你送熊猫豆饼】
月蕴溪一条一条地回她:
【那我还是想你亲口说晚安。】
【遵命,乖乖睡觉,有奖励么?】
【要不我还是收回上一句,真有熊猫豆饼,也不错。】
病房门被陈菲菲从里面拉开,鹿呦收起手机,走上前。
除了眼睛比之前更红,陈菲菲神色看着还算平常。鹿呦放下心来,没多问母女俩聊了什么,只说:“有人请客,喝不喝水?”
“好啊。谁这么好,请客喝水。是我女神请的客么?”
被猜到也不算太意外,鹿呦点点头,不认为此时此刻适合宣布一些事,便没多说什么。
她岔开话题问:“对了,之前在急救室外面,你准备跟我说什么来着。”
陈菲菲没想起来:“什么?”
“就是,你说了个‘你’,然后急救门开了,就被打了岔。”
走到贩卖机前,陈菲菲敲了敲哭到晕沉的脑袋,皱着眉头说:“你?你,你和我女神是不是在一起了?”
鹿呦按按钮的手顿了顿,点头“嗯”声。
“蛮好的,很配。”陈菲菲从她手里接过热奶茶,“我跟云竹的事……”
鹿呦了然道:“放心,跟谁我都不说。”
“……说了也没事,你们也多个话题嘛,其实,我跟她一起的时候,也没少蛐蛐你俩。我女神也是真够纯爱的,还能搞暗恋这套。”
“?!”
陈菲菲笑了笑,那抹笑很快又收敛了些,言归正传淡:“就是……别把我今天的事,传到她耳里就好。”
那一个“别”字说得很轻。
轻到揣满了纠结,若不是鹿呦有双好耳朵,都快听不清。
所以陈菲菲究竟是不想被云竹知道自己的近况,还是想?
感情的事真的好复杂。
如果和月蕴溪蛐蛐,她那么聪明,一定能知道菲菲的真实想法。
鹿呦咬着奶茶吸管,有点归心似箭。
也不知道,好孩子入睡了没。
-
鹿呦陪陈菲菲在病房熬了一夜,中间撑不住在椅子上小睡了片刻,直到天亮,带着陈阿姨按照医生吩咐做了几项检查,听从月蕴溪的建议找了位面相亲和的阿姨陪护。
直忙活到中午糊弄完两口饭,才离开医院。
鹿呦先送了陈菲菲回家,开车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家花店。
门口水桶里粉橙色的花开得极好,像爆开的橘子软糖。
店员说叫杏色拉拉队,养一养,还能变成粉色。
鹿呦让包了一束。
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到下午一点了,正是午睡的好时间。
屋门敞开,月蕴溪就站在门口,鹿呦从车上下来,头重脚轻走过去,伸手攀过她的肩,把自己挂上去。
“好——”她开口,一个音才蹦出来。
“好什么好呀?呀!呀呀呀!”奶奶的声音倾倒过来,人也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嫌弃地看她,“熬夜糊涂了哇,看清人!这不是你奶,闭眼就抱,还不松开。”
鹿呦睁大眼,立马松手站直了身体:“奶奶……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还好慢了半拍,不然就要亲上去了。
月蕴溪轻咳了两声说:“鹿叔刚走。”
难怪门开着。
鹿呦不高兴地睨一眼月蕴溪,庆幸急着抱,还没拿出花。
奶奶伸开手:“过来啊,老看你蕴溪姐姐做什么,奶奶在这呢。这孩子,熬夜跟喝醉酒似的。”
鹿呦转过头。
“看什么啊,不是要抱抱么?”奶奶抖了抖胳膊,“不是每次去看完小陈妈妈,回来都要抱抱么。”
老太太垂下手:“好好好,抱了蕴溪就不需要我这个老太太了是吧。”
鹿呦连忙凑过去抱住奶奶,亲昵地蹭蹭奶奶松软的脸皮,撒娇说:“困迷糊了嘛。”
“洗个澡,好好补个觉。”
“好哦,那我去洗澡了。”
“欸,等等!”
鹿呦才走没两步,就被奶奶拽住了胳膊,来了个急刹车。
奶奶伸手点了点她脖颈上的暗红痕迹,眯着老花眼问:“你这个是……蚊子咬的?还是过敏了?”
鹿呦一把捂住脖子,朝月蕴溪递过去一眼。
后者倒是淡定,“我看看。”凑上前,移开她手说:“好像是……蚊子咬了,又过敏了。”
鹿呦:“……”
去你的蚊子!
奶奶看不太清,不疑有他,“那涂点那什么,绿茶膏的。”
“我洗完澡再涂的。”鹿呦捂着脖子,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
踩完最后一个台阶,她扶着扶手回过头,居高临下地俯视月蕴溪问:“你……几点去学校?”
月蕴溪抬起手,低眸看过去。
腕上空空。
鹿呦挑了一下眉,狡黠的笑意慢慢从嘴角浮到眼底,“哦对了,表在我这里,走之前记得拿。”
ˉ
太过乏累,鹿呦没在淋浴间呆太久,头发吹到半干就懒得继续吹了,出去环顾了一圈,没见着月蕴溪的身影。
腕表还在床头柜上没被拿走。
她索性将表抓在了手里。
半梦半醒之间,感觉头发被轻柔地捞起,鹿呦蹙起眉头,眼睫挣扎着颤了又颤,艰难地往上掀起。
月蕴溪正拿着干爽的毛巾帮她擦着潮湿的发尾。
“……几点走哇?”鹿呦困得厉害,闭上眼睛,低声问。
“今天就一节课,还早。”
鹿呦“唔”了声,感受到月蕴溪的指尖从侧颈上划过。
好像是那枚痕迹的位置。
“你也不怕被发现。”她伸手抚过去,“居然种这里……”
月蕴溪轻笑:“如果被发现的话,你会怎么办?”
那样微妙的语气。
仿佛并不怕被发现,而是期待被发现。
鹿呦困意被惊了一半,睁开眼看过去。
月蕴溪戴了眼镜,目光像被镜片添了几分冷感的凌厉。
鹿呦坐起身,一头乌黑的发从月蕴溪的指节上淌过,她坐到月蕴溪腿上,左手指尖从她的眉描摹到眼尾,捏住镜腿,右手沿着她的衬衫领扣,一节一节下坠。
月蕴溪纵容着她的举动,毫无阻止的意思,甚至眉梢轻轻往上一挑,仿佛在鼓励。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原来这么腹黑。”鹿呦摘下她眼镜,慢慢贴近。
“我只是好奇。”
“慢慢来好么,我怕奶奶一时接受不了。”鹿呦软声商量。
“好。”月蕴溪应得乖顺,“都听你的。”
鹿呦吻住她的唇,咬了一口,抵着唇瓣,摩挲着说:“这是给一只蚊子的惩罚。”
月蕴溪抬了抬下巴,想回应,想加深。
鹿呦却是脑袋一偏,贴近到她耳边,
“我记得你,最讨厌等人了,可还是等了我好久。”
她在说昨夜,也在说之前。
“我想给你一个好孩子的奖励。”
呼吸声一般的轻声低语,春雨似的润进耳内,“你喜欢什么,想我怎么做,都告诉我,好不好?”
月蕴溪眼波一漾,哪里都被这场雨淋湿。
仰倒下去时,风吹进屋里,薄薄的幻影纱被卷起一角。今天不算是好天气,天空深灰,光也浅淡。
她看着天花板上薄淡的光影,想到搬进这间屋的第一天,是个单数日,她又在朋友圈刷到了不想看到的内容。
乔迁之喜,她嘴上笑着,心里闷得厉害,喝了许多酒,醉后也是这样仰躺在床上。
那时,她做了个梦。
走在一条很长很长的街道,没有路灯,只有远远天空悬着一轮月亮,有很多个岔路口,她试着走过岔路,只是最后都会回到那条长街上。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尽头,伸手,有柔软的月光。
后来,还是在这间房,梦过一次不可描述,忘记了地点,只记得醒来后一身粘腻。
她觉得自己疯了,又觉得疯了也好。
可从始至终,无意识的梦可以做,有意识的幻想她不敢想。
不敢想会有这样的一天,在她生活了很多年、真正意义上属于她的家里,在她的房间里,沾满了她气息的床。
她会牵着鹿呦的手,手把手地教她,该去哪里该怎么做才能取悦自己。
某个瞬间,她又想起梦里的那条长街,就那样走下去。
淋一场月光雨,湿透了也没关系。
第66章 你是盈于我之上的月亮
外面的天色晦暗得像提前到来的夜,被纱帘过滤的天光,一层柔和的薄白,有种朦胧月色的质地。
秋风微凉,真叫人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是以,做这样的事也无伤大雅。
鹿呦撑在月蕴溪上方,借纱帘透进的光,看她衣衫不整,看她难耐微蹙的眉头,目光几分迷离的双眼,眼角下方浅淡的泪痣,微张的红唇。
那样清媚的神态,眉眼之间皆是情动,平日里的温柔、沉稳仿佛都被打破。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鹿呦都无法想象,这样的反差,竟会让她感到亢奋。
鹿呦近乎是情不自禁地:“皎皎,好漂亮的月亮。”
“你才是,你是盈于我之上的月亮。”
她说着这样的话,像虔诚的信徒供奉信仰,做的却是引诱神女向她堕落的事。
月蕴溪从没有羞于展示自己的媚态,甚至会在鹿呦目光偏离时,挑起她的下巴,再叫她注视着自己。
那感觉,仿佛足够自信自己的魅力,又仿佛足够信任她,知晓她会沉溺,而非看轻。
可真像个赌徒,哪里还有沉稳,简直是疯。
鹿呦想,想给她加码的自己,大约性格的底色也有疯。
唇顺着视线的轨迹轻啄上去。
月蕴溪的皮肤很白,瓷玉一般,视觉里会透出些许的冷感,触觉却是发烫。
也是真热,鼻尖沁着薄薄一层细汗。
鹿呦也热,感觉自己被抓着手,像去摸未知的盲箱,又忐忑又没经验,手足无措,不敢往里探。
所幸逡巡在外面,也能摸到某个开关。
她调律的本事都用在了上面。
指尖上残留的沐浴乳味,柑橘的清香,像混了甜糜的椰汁,变得浑厚又绵长。
纱帘被外面的风吹得高高扬起,而又缓慢地沉荡下去。
……
鹿呦蹭了蹭月蕴溪的侧颈:“要不要喝水?”
月蕴溪“嗯”了一声。
卧室里有备着常温水壶,放置在小茶几上,鹿呦穿上拖鞋去倒了杯水,折回来,递给月蕴溪时问:“那样压着声音,嗓子受得了么?”
月蕴溪接过水,嗓音喑哑,有意逗她:“你试试?”
鹿呦低下头嘟哝说:“……三十的女人如狼似虎。”
月蕴溪扬眉:“你说什么?”
鹿呦秒怂,卖乖道:“我说,熬夜可真伤身,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先让我恢复恢复。”
月蕴溪低低地笑了声:“好像,没这么多字吧。”
鹿呦眨巴眨巴眼,学她之前的样,只呼吸,不出声。
“我也没叫你今天就试试。”月蕴溪低头喝水,放过她了。
鹿呦坐到月蕴溪对面,前倾身体,凑近了,帮她撩开碍事的头发,咬着一点羞意:“……我好喜欢你那时候的声音,下次不要忍着好不好?”
月蕴溪抬眸望向她,从嘴边移开杯子,笑问说:“不怕我太大声被奶奶她们听见?”
鹿呦像被一记大招击中,萎靡不振地歪倒在床上,蔫蔫地说:“那还是,等我带奶奶她们搬了吧。”
月蕴溪愣了一下,眉眼舒展开:“意思是,搬走了还会来找我么。”
不想她们搬走的心情,似乎也没那么强烈了。
“那不然。”鹿呦打了个呵欠。
喝了大半杯的水,月蕴溪将杯子放到床头柜上,“决定好要买钟老师那栋小洋楼了么?”
鹿呦又打了个呵欠说:“还做犹豫,钟老师说让我带奶奶去看看,我打算后面上课把奶奶带上,等她看了以后再做最终决定……”
最后一点精力也被耗尽,鹿呦声音越来越低,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越来越轻。挣扎着睁开过几次眼睛,不过几秒,长睫便又垂落了下去。
就像床头柜上开了飞行模式的手机,电量告急。
鹿呦莫名想到了这个比喻,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快关机了。”
倒数第三格电。
身上盖来柔软的薄被,濡湿的唇亲在她下颌的痣上。
鹿呦仰了仰头,听见月蕴溪微哑的声音响在耳边。
“辛苦了,做得很好,我很喜欢。”
那样温柔的音色,隐隐的笑意,仿佛塞壬海妖的歌喉,使人倾听失神。
鹿呦一下又陷入到刚刚那段回忆里,回过神,她拽着被角往上提一截,遮住整张烧红的脸。
被子外面,月蕴溪的轻笑着问她:“不闷么?”
她瓮声瓮气,拖腔带调地嗯嗯两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回清楚话没。
倒数第二格电。
翻了个身,被什么杠到肩胛骨,摸过去才发现是月蕴溪的腕表。
鹿呦往下扯了扯被子,右手从边缘探出来,懒洋洋地垂到床沿外。
纤细的腕骨上挂着那只没调节尺寸的表。
淋浴间传来水声,隔着门,隐隐约约地像打在窗上淅淅沥沥的雨。
搭在床边的右手不自觉地蜷了蜷,她仿佛还能从指尖上感受到特别的存在。
倒数一格电。
柑橘调的清香笼罩过来,鹿呦已经困到完全睁不开眼。
半梦半醒之间,唇上印了柔软,蜻蜓点水一般。
手腕上的表带被慢慢收紧。
那之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就像偶尔吹进屋里的风,声音格外地轻。
只有关门声,是避免不了地“咔哒”一下。
床头柜上的手机充着电,重新启动亮了屏幕。
侧躺在床上的鹿呦关了机,彻底没了意识。
寂静的屋里,她腕表上的指针,一下一下,走得轻快又悠闲。
ˉ
熬个大夜外加一场厮混,让鹿呦疲顿了整整一天。
直到次日下午午觉睡醒,才算是活过来。
同昨天这个时间点一样,月蕴溪已经出了门,前往南泉大学音乐学院授课。
鹿呦躺在床上,侧过身,伸手到床头柜上摸手机,先摸到了放在手机旁的腕表。
是昨晚洗澡之前摘下来的,临睡前,她还提醒了月蕴溪记得戴表。
鹿呦拿起表,提溜在面前,转着触感微凉的表带把玩打量。
结果天天将表留给赖在家里补觉的她。
目光定格在表盘的月牙状昼夜显示区上,鹿呦指腹抹过弯弯的月亮。
转念又想,不知道这个牌子的其他表,在这部分有没有鹿头状的设计。
她忍不住笑,既为月蕴溪明显的小心思,也为自己的幼稚。
将表戴到手腕上,拿起手机,询问陈菲菲今天陈阿姨的情况怎么样。
陈菲菲回得很快:【真巧,我刚准备给发消息呢】
陈菲菲发来的第二条消息是语音:“之前我妈不是因为钱,不想再做化疗了么。然后昨天我们聊了以后,她愿意为我再试试。”
沉闷的鼻音,被期望带的轻快。
鹿呦想了想,边起床去淋浴间,边打字过去:【那你多陪阿姨,迷鹿那边交给我吧】
挤了牙膏刷牙,陈菲菲发来了回复:“可你中旬要比赛,还要谈恋爱。”
鹿呦:【我想好了,主要还是交给副店长打理,就跟咱们之前出去旅游的时候一样,我有空就去看看】
看着“正在输入…”一直悬在聊天框上。
鹿呦漱了口放下杯子,按着手机说:“放心吧,不会耽误我练琴,也不会影响我谈恋爱。”
语音发出去,她放下手机,手捧水洗了脸,关了水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镜子,偏了偏头。
侧颈的吻痕颜色变淡了很多。
——“这个是杏色拉拉队,您买回去,放花瓶里养几天,还能变粉。”
脑海里忽而闪过花店老板对她说的话。
鹿呦倒吸了一口气。
她给月蕴溪买的花!不会都蔫了吧!
脸都顾不上擦,鹿呦扭头就往外走,扶着扶手噔噔噔地下了楼。
经过院子,奶奶和刘姨正坐在下沉式的休闲区,指着溜溜球的鼻子训狗:“溜溜球,你不好随便咬人的,知道吗?”
鹿呦脚下急刹车,转头问:“它咬人了?”
“咬你爸,昨天你爸送我们回来,想逗它——欸?!”奶奶话还没说完,就见鹿呦一脸“我以为咬了谁呢”扭头就走,“干什么去啊你,急匆匆的,是要去看菲菲妈妈吗?哎呀,怎么都不早说,我好煲个汤嘛给你带过去。”
鹿呦凭着一双好耳朵把奶奶的念叨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高声回:“今天不去,过两天再去,去之前一定跟你说。”
奶奶问:“那是要去干什么?”
她问着,便瞧见鹿呦绕车半圈,往副驾勾了勾脖子,随即就又折了回来,两手空空摆在腰间,风似的往屋里跑。
奶奶嘟哝:“什么情况,你搁这院里跑马拉松呐!”
“车钥匙没拿!”
“啧,没人给你拿好东西就丢三落四的,看看,在蕴溪家住几天,都给你蕴溪姐姐惯废了。”
鹿呦捂着耳朵:“不听不听,老太太念经。”
从车窗往里看过花状态还算好,回屋拿了车钥匙后,鹿呦就没那么急了,心情还不错地转着钥匙往外走。
再次经过院子。
几分钟前还指着鼻子训狗的奶奶,这会儿把溜溜球抱在了怀里,给它穿上了刚织好的小衣服,一口一句“溜溜球真乖”、“奶奶爱你”、“不学你小主人,她笨笨的,要学得学小蕴溪知道吗”。
“汪!”
奶奶说说就算了,你应什么!
鹿呦停下脚步,瞪比熊一眼。
“要出门?”奶奶也就随口一问,没等鹿呦回话,又叮嘱说,“溜溜球没有零嘴咯,记得给它买些。”
“我——”
钥匙圈绕着食指飞转了一圈,随着戛然而止的话音一下被收进掌心,鹿呦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15:27
现在赶过去,也来得及。
“记得了。”鹿呦往车子拿走了几步,停下,回过身,带着几分试探的意思告知奶奶,“我去接……蕴溪姐姐放学。”
说完,鹿呦无奈地闭了闭眼。
怎么能说得像是去接娃一样!
果然,奶奶毫无察觉,还笑她说:“把你蕴溪姐姐当小孩呐。”
稍顿了顿,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叮嘱说:“看这天可能要下雨,把伞带着。”
蓝湾那边的伞一把都没带过来,鹿呦“嗯”声回应奶奶,考虑到月蕴溪在上课不方便看手机,便想看看玄关的储物柜有没有。
没有的话,干脆买一把好了。
她边思考边往回走。
没有注意到奶奶凑近刘姨,压低了声问:“你有没有感觉,这俩小娃娃感情特别好。”
刘姨点点头。
奶奶拧了下眉头,“感觉比她跟桃桃在一起的时候都好。”
刘姨笑说:“那不好么?感情好才好嘛。”
奶奶被她两句话给绕晕,呢喃说:“好是好……是挺好……吧。”
“别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操心那个,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晚饭估计就咱俩,吃面怎么样?”
“你定个闹钟,提醒她们早点回来的,别又玩疯了。”
回了屋,鹿呦打开储物柜的门,从上往下扫视过去。
上面四排都没有,最后一排看不太清。
鹿呦蹲下身,看到了整齐排放的伞,一眼就看到了鹿头伞。
想起那次,这伞被她还给陶芯,又被陶芯丢在水洼与泥泞里,最后,被月蕴溪捡起来,直接用手,细细抹去了鹿头上的泥渍。
鹿呦伸手,将伞拿了出来,视线落在伞柄的鹿角上,一下怔住。
这不是她还给陶芯的伞。
是最初的鹿头伞,校门口老爷爷说她是女娃娃,特意给她在鹿角上雕了很别致的蝴蝶结。
她在回忆里努力搜寻相关的记忆。
隐约记起,好像是有给过月蕴溪一把。
可那是很小的时候的事了,月蕴溪为什么一直没有把伞还给她?
被恋爱的甜蜜冲淡的疑问在此时又冒了出来。
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究竟暗恋了她多久?
第67章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鹿呦将那把伞放进随身携带的托特包里,开车去学校。
南泉音乐学院,她的母校,从大一到研三鹿呦都生活在这里。
大学城最繁华的街区;藏在巷子里的拾光书店;校门口便宜又好喝的奶茶店;贯穿整所学校、被很多校园剧取景过的梧桐道……
以及尽职尽责盘查询问的门卫大叔,都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一点没变。
鹿呦在校门口买了奶茶,又去了趟隔壁的花店,买了新的花搭配拉拉队重新包装,之后联系黎璨来接应,才顺利地将车开进学校。
“怎么突然想来学校?”黎璨坐在后座,往车窗外看一眼说,“我车旁边刚好有个空位,你停那边去,先往前开。”
鹿呦照做,慢慢悠悠开在梧桐道上,“想来接月蕴溪回家。”
“哦~来接月老师回家~”黎璨话锋一转,“那你怎么不找老月来接应你进校?”
“她不是上课呢么,怕打电话影响她。”
“好好好,就不怕影响我了是吧。”黎璨哼声说,“我就是你们play的一环。”
鹿呦笑了笑说:“副驾有奶茶,谢谢黎老师助攻。”
随口扯的梗,鹿呦就这么接上了。
黎璨察觉到什么,扬了扬眉,眯眼盯她看了半晌,才去拿副驾座椅上的奶茶,顺手摸了摸包花纸,“这花真好看,是谁送你的礼物吗?”
“不是,是我买的。”鹿呦说。
“买花送自己?”黎璨拖腔带调,笑得不怀好意,“还是要送给什么人呀~”
鹿呦斟酌称呼坦白说:“送~月老师的。”
“啧啧啧,我来拍个照,发给之之。”黎璨举起手机,透过挡风玻璃看见了自己的车,连忙指给鹿呦说,“欸,就那个空位,看见没?”
“嗯——发之之做什么?”鹿呦趁着倒车入库停车的间隙,瞥看了一眼。
黎璨拿着手机对着副驾座椅上的花拍了照,随即按着手机,给简言之发语音说:“看看,这是小鹿给老月买的花,瞧瞧,人家妹妹多疼姐姐,不仅来接姐姐放学,还给姐姐送花。再瞅瞅你,送我的啥,乐谱、乐谱、还是乐谱!”
车停好时,简言之回来一条语音,敷衍地:“知道了,下次把乐谱打扮成花送给你。”
鹿呦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黎璨气得把手机熄了屏,睨她一眼,作势要去拿副驾的花,“你再笑,我可就不客气地把花给拿走了哈,你就找乐谱包成花送她吧,欸!”
“你别说,没准她真喜欢。”鹿呦趁着黎璨思考,将花抱进了怀里,“下次试试。”
“好好好!”黎璨顿时就不气了,推开车门,一眼看见对面她自己的车,不由想到说,“你要是再晚个五分钟联系我,我就要逍遥快活去了。”
“你没课了?”鹿呦也下了车,只拎了奶茶,没拿花束。
“没啦,我今天就一*节课,早上完了,还去之之她们那边听了半节课。”
广播里传来《瓦妮莎的微笑》钢琴曲。
很应景的下课铃。
黎璨听了半截曲,幸灾乐祸地笑说:“老月还有一节课呢,你可有的等咯。”
鹿呦问:“像你们这种特聘教授上课,给非专业的人旁听么?”
“不给。”黎璨见她微微嘟嘴露出失望的表情,演不下去了,“逗你的!老月的课每次都有其他专业的学生去旁听的。不过,旁听位有限,没位置的话就旁听不了了。祝你好运!”
黎璨拍了拍她的肩。
鹿呦笑说:“借你吉言。”
黎璨顺势揽住她的肩,抬起另一只手,遥遥一指,“那栋,长得跟个屏风似的,就是我们教学楼。”
崇乐楼是一栋大楼折成三栋小楼的视觉效果,分成ABC三栋,是挺像屏风的。
鹿呦说:“我大学就在这上的,我们专业课教室在A栋。”
“!那太好了!我就不带你过去了。”
“行,你去潇洒吧。”
黎璨心安地上了车,没多久,又从车窗探出身,挥着手上的电影票,叫住鹿呦:“欸呦呦,我这有两张电影票,是我妈给我和相亲对象准备的,但那男的讲话可恶心,我给拉黑了。这电影票取出来也不能退,今晚六点的,你跟月老师没什么事可以去看看。”
确实也好久没看电影了,鹿呦接过了电影票。
“不知道你看过没,很经典的一部影片,看过也很值得再看一遍。”
“只看过解说,一直想看完整影片,要么没时间,要么就是有时间,没想起来。”
鹿呦低头看着手上的两张票,热敏纸上印着影片的信息。
——楚门的世界。
ˉ
管弦乐教室都在崇乐楼的B栋,月蕴溪上回发来的照片有拍到教室编号。
B2106。
鹿呦照着号找过去。
教室后门半敞着,还没到上课时间,学生有的在给琴弓上松香,有些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月蕴溪坐在教室的最前面,手撑在可折叠的桌板上支着头,提醒前排上松香的学生适量,瞥看一眼桌上的手机,最后拿起乐谱,遮了整张脸。
对教室后排的喧闹动静丝毫不关心。
运气还不错,最后一排不起眼的角落有个空位,鹿呦放轻脚步坐过去。
剩下三个旁听位坐了两女一男,男生没等她坐下,便拖着椅子凑近了问:“嗨,同学,你哪个专业的?”
鹿呦在手机屏幕上按键,淡淡地回:“调律。”
调出了一首车尔尼599第46首的曲,大提琴演奏版。
教室里闲谈声戛然而止,学生们陆陆续续端着椅子回到了原位。
眼看月蕴溪放下乐谱去拿桌上的手机,鹿呦立即挂断了电话,摸摸鼻子飞快地打字。
月蕴溪攥着手机,盯着回到主界面的屏幕,愣了愣。
下一秒,屏幕上弹出了两条消息。
[鹿]:【按错了[捂脸]】
[鹿]:【没影响到你吧?】
月蕴溪无奈地看了眼端坐着等她上课的学生:【影响到了呢,笨蛋。】
鹿呦低下头,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左手抵在唇前,藏笑遮脸,心道谁让你这么恶趣味,设这样的来电铃。
[鹿]:【月老师那么聪明,一定能解决的[得意]】
她刚按完发送键,便听真正的上课铃响进了教室里。
有机灵的学生很快就反应过来,化身土拨鼠表情包:“啊——!不是!月老师,你怎么用上课铃做来电铃啊!”
“我说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呢。”
“新形势的拖堂就此诞生。”
[满月]:【[敲打]】
鹿呦稍稍抬起脸,朝前面看过去。
月蕴溪放下手机,唇边弯一点很浅的笑,眉眼舒展,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温柔感,她支好大提琴在两腿之间,拿了琴弓说:“大提琴和钢琴你们都分不出来,我是真要拖堂了。”
林涧细流一般的语气,淌的缓慢又平和,但是透心凉。
一听要拖堂,底下哀嚎一片,一个个的情绪比外面的天还有灰蒙蒙。
嚎不到两声,就被大提琴的琴音打断。
“美声专业的老师今天很有空,下课给你们请过来?”月蕴溪顿了顿,“乖一点,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学生收放自如,笼罩在头顶的愁云也散了许多。
坐在鹿呦左手边,同样是旁听的两个女生红着脸窃窃私语:“救命,好A。”
“我赌五毛钱,月老师绝对是……”女生无声吐了个字,“不然对不起她那双拉野蜂飞舞的手。”
“咦~你不对劲。”
女生捂着嘴笑,大约是怕影响到别人,又或者是聊天内容偏轨,两人开始用手机聊。
鹿呦听不见声,渐渐走了神,很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昨日午后。
那双能拉野蜂飞舞的手,操控木偶的线,也是一流。
这大概是鹿呦在学校听得最不认真的一节课了,不是曲子太熟悉,而是她看月蕴溪拉琴,不知道走神了多少次。
偶尔回神扫看腕表,惊觉时间流逝了大半,算算距离下课的时间,又觉指针走得真慢。
“……今天就到这里吧,有任何不懂的都可以来问我,没什么问题的,可以先撤。”
说最后一句时,月蕴溪抬起手,食指和中指比作小人腿,比划了个“走”。
鹿呦无声勾了勾唇。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上课时的严肃褪去,小小一个举动,让她身上那股平易近人又变得浓郁起来。有四五个学生围上去请教。
鹿呦猫着腰,狗狗祟祟地往前挪坐了几个位,半趴在桌上,两手抱着奶茶,贴着两侧脸颊,眼巴巴地等着学生们一个一个的问问题。
正经的学术问题都问完,先前向她打招呼问专业的男生也在人群里,吊儿郎当地问:“老师,老师!我有问题,你有对象不?”
月蕴溪在收琴,头也不抬地问:“你哪个专业的?”
听着语气像是报了专业就要通知到对方班主任了。
“我……”男生转了转眼珠子,注意到后面的鹿呦,脱口而出,“调律的!”
鹿呦轻“啧”了一声。
闻言,月蕴溪声色稍缓地说:“是么,我对象毕业之前也是这个专业的。”
“哇哦~”
有女生小小声地问:“老师,冒昧问一句,你对象是……男的女的呀?”
起哄声中,月蕴溪撩起眼睫,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视线随之精准地投落到鹿呦脸上。
四目相对,月蕴溪眉梢轻轻往上一挑。
鹿呦眼睛亮晶晶的,笑问:“老师,什么时候下班呀?奶茶都凉了。”
第68章 好浪漫的理由
话一出口,鹿呦就感觉到十几只眼睛齐刷刷地朝自己看了过来。
探究、八卦、震惊……什么样的眼神都有,恨不能用目光在她身上灼出几个窟窿。
鹿呦挠挠鼻尖,强作镇定地对着月蕴溪说:“奶奶看不下去我闲在家里,叫我来接姐姐你,顺便来听听姐姐你上课。”
有人尴尬地嘀咕:“我还以为是月老师的……”
后面的内容在彼此眼神交汇中消了音。
凝固在她的视线或失望或了然地挪开。
只除了月蕴溪,目光仍旧胶着在她脸上,似笑非笑。
那样的眼神,不仅能将人看透,还会说话,仿佛在说她胆肥不过一秒。
鹿呦别开脸,听学生们纷纷道别散开,寻了个空隙问:“奶茶现在喝么?”
下一秒,自己先回答了:“现在喝吧,润润喉。”
她听月蕴溪回答学生的问题,声音都哑了。
吸管戳进其中一杯奶茶,鹿呦将两杯都塞给了月蕴溪,而后一把拎起旁边的琴盒,“走吧。”
教室内开着日光灯,清亮的光照在勒着黑色背带的手,白得晃眼。
弹琴调律的手,比一般女孩都要大些,修长但并不纤细匀称,手背皮薄骨感强。
还有学琴的通病,指腹的肌肤有偏厚实的茧感……
月蕴溪视线轻轻点过,落到挂在琴盒侧把手的挂件上。
小小一只长颈鹿,正随着鹿呦背琴的举动左摇右晃。
好欢脱的模样。
月蕴溪低下眉眼,将吸管含咬在嘴里,喝了一口奶茶。
热度不够,但甜度未减。
ˉ
从教室出去,对面是近乎落地的窗,每一步都能欣赏到玻璃外的好风景。
有几个女学生立在窗边互相帮忙拍照。
鹿呦饶有兴趣地盯看,走过了都忍不住再回过头投去两眼。
“要撞到人了。”月蕴溪腾出手拽了她一下。
闻言,鹿呦连忙顺着力道的方向避让,半边身体都倚进温软的怀里,定睛一看,压根就没人从她们身边经过。
“哪有要撞到人啊。”鹿呦反应过来,“月蕴溪,你就耍我吧。”
月蕴溪挑眉,“怎么不叫姐姐了。”
敢情是为了这个称呼,鹿呦鼓着腮帮子:“幼稚鬼,谁家姐姐这么戏弄妹妹。”
“叫你走路不看路。”柑橘调的清香离远,月蕴溪轻眨了下眼睛,“是校花太好看,还是别人拍照有趣,看那么入迷。”
鹿呦好奇:“哪个是校花?”
那些学生不是在拍背影,就是在拍侧面,她到现在都没看清楚一张正脸。
“我们那一届,校花是……”
是陶芯。
鹿呦含糊过去,没说名字,心想以陶芯那么爱炫耀的性子,必定是当选第一天就告诉月蕴溪了。
“不知道是怎么评选出来的,反正我是没收到投票通知。不过有一点可以确认,几届校花都是同一种类型。”
很神奇的类型,清纯甜美的小白花,仿佛带了buff的好皮囊,让人一看就心生保护欲,犯多大错都让人不忍多加责怪。
“不知道这一届有没有变化。”
“没有。”月蕴溪继续往前走。
鹿呦第一时间跟上去,“啧”了声:“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那个审美,一点不带变的。”
“那你呢?”月蕴溪忽然问。
“嗯?”鹿呦懵然,“我什么?”
“你的审美变了么?”
鹿呦愣了一下,福至心灵,跟某个网图里的鸟似的,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歪头去看月蕴溪。
“又不好好走路,看我做什么?”月蕴溪偏头睨她一眼。
鹿呦笑说:“欣赏一下我现在的审美。”
月蕴溪表情空白了一瞬,如纸上滴墨,眉眼洇染上被取悦到的欢喜,渐渐舒展开。
鹿呦扭回头,笑意里透出狡黠,她再开口,转了话锋:“梨子给了我两张电影票,吃完晚饭我们去看吧。”
“好。”
“晚上吃水饺怎么样?我这刚好有个行走的蘸料。”
月蕴溪差点就要忍不住笑,完全是靠自制力压下,绷着脸色说:“不怎么样。”
倒是没否认后半句。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看这话就不对,有人分明是醋做的。”
月蕴溪不动声色:“有人,是什么人?”
鹿呦绕到月蕴溪前面,面朝她往后退,“喜欢我的人,和我喜欢的人~”
那笑意直从嘴角漫到眼睛里,狡黠灵动都不足以形容的明媚。
月蕴溪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看鹿呦笑,如同吸氧,能被治愈。
“小心真撞到人。”她语气不自觉地放得更柔。
“这不是有你呢嘛。”鹿呦有意打趣,“行走的蘸料,会让我撞到人么?”
月蕴溪目光越过她肩头,看向迎面过来的低头族,重重叹了口气,靠墙停站。
鹿呦跟着横移过去,“叹气是几个意思?本来没想提醒我?”
月蕴溪故作懊恼:“呀,被发现了。”
鹿呦:“……你也真舍得。”
“舍得,你还能躲开么?”
鹿呦撇了撇嘴。
看她气鼓鼓的模样,月蕴溪忍俊不禁,哄小孩似的口气:“补偿你好不好?”
鹿呦来了兴致:“怎么补偿?”
“给你也拍个照怎么样?”月蕴溪端详她今天的装扮。
清透到接近素颜的淡妆,越是能看出好底子,如画小写意,淡雅又不失精致,配一身米白色的休闲风西装套装。
“今天的风格很适合。”月蕴溪补充。
对面的玻璃窗倒映出她们的身形,鹿呦目光不经意掠过,想起上一次背琴。
她站在类似的玻璃墙前,后悔地说:“早知道,今天就打扮帅气一点了。”
随口感叹的话,说完她自己都忘了,竟是一直被人细致妥帖地记在心里。
鹿呦眼波漾了漾说:“好哇,拍了给我对象做屏保。”
捕捉到月蕴溪拿手机的动作顿了一下,鹿呦偏过头看她:“不可以?”
月蕴溪轻笑了声,牵唇说:“很可以。”伸手又道:“包给我。”
鹿呦脱下包递给她,走到对面,在月蕴溪的指挥下,背着琴盒拍了几张照。
从一丝别扭到大方地凹造型,很难说,不是因为给她拍照的人是月蕴溪,认真又专注,给足情绪价值,让她完全忘记羞臊。
可以臭美可以搞怪也可以抽象,她可以不自然也可以不完美,可以坦然展示自己,无畏哪一面。
因为哪一面,都会被对方欣赏。
月蕴溪让她放下琴盒,间隙,将滑落到臂弯的包提溜回肩头,“包里装了什么?”
“伞。”鹿呦放下琴盒,单手搭在上面扶住,观察着月蕴溪的神色,“奶奶说可能会下雨,让我带着。我本来想发信息问你伞在哪,又怕影响到你上课,就自己去找了。”
月蕴溪很慢地点头,拖腔带调地:“嗯,奶奶还让你来接我。”
很好,她说了那么多,这人就只听进了第一句。
半开的窗灌进来风,鹿呦捋了把被吹乱头发,憋了几秒,还是没忍住,偏过头,又无语又好气地笑了声。
她身后的玻璃窗外,半红半绿的果叶在栾树枝头摇曳,像翻涌的浪潮,起伏之间送进风,撩起几缕发丝。
平添几分松弛与风情。
都被月蕴溪定格在了照片里。
鹿呦回过头时,月蕴溪正往她这边过来。
等人走到面前,鹿呦低声说:“我要不说是奶奶让我来接的,明天,不,可能今天晚上,风言风语就要传出来了。”
“什么风言风语?”月蕴溪凑近,递了手机。
她们借着看照片的空隙继续说只有两人能听到悄悄话。
“月老师和调律专业的学生谈恋爱啦,还是个女学生呐!”
鹿呦压低声音,扯着嗓子,装出一副八卦的样子。
逗得月蕴溪忍不住笑出声。
“还笑。”鹿呦郑重其事道,“学校禁止师生恋,到时候上升到你师德师风失范,丢工作事小,万一被有心人挂网上,被网暴怎么办?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知不知道啊,月老师?”
月蕴溪应得乖巧:“知道了,谨遵鹿老师教诲。”
温顺的模样叫鹿呦想到家里那只溜溜球,犯错后被训也是这样,很乖很听话。
但其实还是揣着小心思。
比如禁止师生恋,于是学生秒变老师。
鹿呦勾起嘴角,划了下屏幕,切到后面一张照片,忽然想到说:“其实你什么都懂。”
她差点忘了,以月蕴溪的双商,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道理。
“就是故意激我给你解释。”
“月老师,你这是上课上累了,想被人教育了么?”她说一句,划一下屏幕。
月蕴溪没否认,“我喜欢你为我考虑的样子。”
一句话就让人没了脾气。
鹿呦指骨蜷了蜷,倏然顿住,屏幕定格在最后一张照片。
玻璃映着层层树影,朦朦胧胧的中心是琴盒和她的身影,抓拍的画面,不算清晰,很重的颗粒感营造出意境,半边侧颜,眉角斜横一缕发丝,划过鼻梁。
鹿呦顺着那缕发丝,戳了戳照片里自己上扬的嘴角,“你知道么,这本来是气笑了。”
“现在是?”月蕴溪问,“气消了?”
气笑了,气消了。类似的音,截然不同的含义。
鹿呦被戳中莫名的笑点,笑说:“照片拍得好,看在这张照片的份上。”她还得撑着点面子。
月蕴溪往回收了收手机,“那我得好好给它供起来。”
温声细语,还真衬出几分虔诚。
鹿呦凑过去,眼睁睁地看着月蕴溪将那张照片设置成了屏保。
原来是这么供。
鹿呦不禁莞尔:“怎么办?”
“嗯?”
“我好像完全招架不住你的套路。”
月蕴溪发照片给她的动作停了一下,“招架不住的意思,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似认真询问,又像是一记直球的撩拨。
鹿呦含混地回答:“这得视套路而定。”
“比如?”
“有些套路是情趣,有些则是陷阱。”鹿呦眸光一转,把问题抛回去,“你觉得,会有小鹿喜欢陷阱么?”
别说是鹿,就没有动物会喜欢陷阱。
月蕴溪没说话。
鹿呦侧过头。
月蕴溪正望着她,目光温柔深邃,很像外面天上的云层,柔软又厚重,敛藏着一些微妙的情绪。
鹿呦分辨不出来那些情绪具体是什么,只能感受到它们都是潮湿的。
“那你是那样的鹿么?”月蕴溪问。
原本是代指,但鹿呦看着月蕴溪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连“差不多”都说不出口。
“不全是,人和动物终究是不一样的。”鹿呦背起琴盒说,“等会儿坐我的车走吧,你的车就先放学校。”
许是话题太跳跃,月蕴溪反应了几秒,才温声应好。
“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安排么?”鹿呦引导她。
月蕴溪配合地问:“为什么?”
“这样我明天就有理由再送你过来啦。”
月蕴溪不由勾了勾唇,眼里那些浓郁的情绪淡退了许多。
“晚上吃什么?”鹿呦问她,“你有什么想吃的没?”
月蕴溪摇摇头:“我都可以,看你想吃什么。”
鹿呦拖腔带调:“那就——”
“除了水饺。”月蕴溪板着脸强调,“水饺不要。”
鹿呦笑得不行。
月蕴溪温软地嗔来一眼。
毫无杀伤力,反倒是助长了她的气焰。
“噢,水饺不要,只要……”鹿呦偏头看月蕴溪,红唇一张一合,说了“水饺”同口型的两个字,“是吗?”
月蕴溪装聋作哑。
“是不是啊?”鹿呦挽着她胳膊晃过来晃过去,“好姐姐?”
月蕴溪一听她叫好姐姐,想到昨日克制着不出声,这人攀上来一口一个“好姐姐”叫她别忍得那么辛苦,神色都变得不自在。
“不说话,那就是也不要咯。”鹿呦就不打算放过她。
月蕴溪只好承认,“……你才是真叫人招架不住。”
鹿呦一时笑得更开心。
月蕴溪望着她不知是笑热了还是害羞泛红的耳朵,无声勾了勾唇。
真是越菜越爱撩。
从教学楼出去,天一直没落下一滴雨,鹿呦暂时将伞的事抛在了脑后。
就这么聊着日常琐碎的话题,直走到停车处。
她按了车锁,“滴”的一声响。
月蕴溪打开副驾的门,一下愣住。
位置上坐着一束花,杏色多头玫瑰为主,配了粉色面包菊、香槟色鸡冠花过渡,辅以格桑花、九星叶、喷泉草装饰。
裹着潮气的风从身边擦过,拂进车里,空气里浮着的淡香,勾起她对另一束花的回忆——
那时还在梅雨季,在剧院的后台,音乐会结束后,鹿呦送了她与钟疏云一人一束花。一看就知道是花店的成品花束,几乎每家花店外卖页面都放有那样的搭配。
不似眼前这束。
月蕴溪伸手,将要碰到花时,又蜷起指骨往回缩了缩,“这花是给……菲菲妈妈的么?”
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
不是很疼,但也不是很舒服。
鹿呦太熟悉月蕴溪现在的状态了,因为她曾经历过无数次,或在爱情上,或在亲情上。
怀揣着期待能收到惊喜又畏惧希望落空的忐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试探。
她忽然不想简简单单地说是给你的了。
“是给我女朋友的。”
月蕴溪“哦”了声,垂着头看花,指尖点在包装花束的雪梨纸上,“你还有别的女朋友么?”
鹿呦有点懵:“?”
听见轻笑声,看月蕴溪抬起头,装得恍然大悟的模样:“喔,没有了,是给我的。”
鹿呦才明白,自己又被戏弄了,她就不该改口!就该直接说给你的。
转念一想,真那么说了,没准这人又会蹦出一句:为什么给我?我是你什么人?
“……月蕴溪,你这人真是有点坏的。”
月蕴溪抱起花坐进车里,笑说:“怎么,这会儿又不是好姐姐了?”
依旧是好温柔的语气,汤泉水般汨汨柔暖的音色。
鹿呦腹诽,是绵里藏小针。
雪梨纸划着空气,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鹿呦打着方向盘将车开出停车位。
“为什么送我花?”月蕴溪拥着花问,“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么?”
“确认关系后的第一次约会,算不算特别的日子?”
月蕴溪笑了:“算。”
车驶在梧桐道,像极了昨天经过花店的那条路,鹿呦挡风玻璃外宽阔的道路,回忆说:“其实昨天就想送啦,从医院回去的路上经过花店,看到这个花好漂亮,一下就想到了你,想给你也看看,想买下来送给你。”
只是匆匆一瞥,她就冒出来这样的想法。
绕了好大一圈才将车开到能掉头的路段。
差那么一点,花就要被别人买走。
从店员手里接过花后,她抱在怀里近距离欣赏,满脑子都是月蕴溪收到它时开心的模样。
她庆幸地想,还好没错过。
“原来是这样,好浪漫的理由。”月蕴溪低头,嗅闻随风浮起的浅淡花香,唇角漾开更深的笑意。
外面天色晦暗,随时要落下雨。
而她,在一个晴天里。
“很荣幸,我拥有你的分享欲。”月蕴溪月蕴溪指尖轻轻抚过杏粉色的花瓣,“我很喜欢。”
鹿呦没说话,只是一下攥紧了方向盘。
心脏像套入打气筒的红色气球,骤然一鼓,持续膨胀。
轻飘飘的,又满满当当的。
第69章 爱是自由意志的沉沦
给刘姨打电话汇报晚上看电影就不回去吃饭了,她们在步行街将就解决了晚餐,便去了顶楼的电影院。
买了爆米花,给月蕴溪捧在手里。
鹿呦忽然想到说:“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带我们好几个小朋去电玩城?”
月蕴溪点点头:“嗯。”
鹿呦拿出电影票,递给检票员,边说:“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你给每个人都买了爆米花。”
那次去的人多,陶芯身边的位置给了同桌,所以很难得的,鹿呦挨着月蕴溪坐。
月蕴溪一下就想起来,牵唇道:“你把我的爆米花吃了,吃了一大半,然后把桶塞给我说,我不吃了,都给你,你多吃些。”
鹿呦被那时的自己逗得直笑,走到对应的影厅门口才缓过来。
“我还以为那是我的爆米花呢,看完电影才发现,我那桶在自己左手边。”借着过道的光,鹿呦看了眼电影票上的座位,“最后一排,6和7。”
进去拾级而上,她继续道:“你都不知道,我拿爆米花的时候碰到你的手。还在想,咦?蕴溪姐姐这么喜欢吃爆米花啊,自己的那么快就吃完了?都来吃我的了。”
“所以你就好心都让给我了是么?”月蕴溪笑说。
两人坐到位置上,鹿呦问:“你当时是不是挺无语的?”
月蕴溪陷进了回忆里。
她还记得那时候看的是个鬼片。
国产鬼片,一惯的没有鬼,全靠一惊一乍的音乐和镜头吓唬人。
剧情没逻辑,很无聊,她看得犯困,直到鹿呦拿了她的爆米花。
第一次拿,她没当回事。
第二次、第三次……她慢慢发现了规律,只要播放到吓人的场景,鹿呦就会偏垂着脑袋,一手捂着耳朵,一手伸过来拿她的爆米花,一颗接一颗地往嘴里塞。
乖得过分,不吵不闹,害怕了就闷头吃爆米花。
月蕴溪顿时就心软得不成形状,她想以一起吃爆米花的形式陪陪这个胆小鬼。
于是也将手探进桶里,拈了一颗又一颗的爆米花。
影片播放到揭露诡事都是人为后,爆米花桶被鹿呦一把塞到了她怀里。
小姑娘半边身体伏在扶手上,凑到她耳边,特别贴心地,叫她喜欢就多吃些。
“是有点。”月蕴溪低眉浅笑,“想你人还挺好的呢,还知道给我留一半。”
又丢人又好笑。
鹿呦抬手捂住脸,闷声笑了好一会儿,余光里瞥见有人进了影厅,才将将收住说:“差点就留不住了。”
月蕴溪从腿上的爆米花桶里挑了一颗焦糖浇满的爆米花,递到她面前,“所以喜欢爆米花的是你吧。”
刚刚走进影厅的人正在上台阶,小声聊着天,暂时没有特别注意这处。
鹿呦没伸手接,低头,飞快地将她指间爆米花一口咬进嘴里。
齿尖磨过指腹,划出轻微的刺麻感,月蕴溪蜷了一下手,无声勾了勾唇,又递了一个给她。
鹿呦还是直接用嘴叼走了。
被喂了四颗,鹿呦才寻到一个空隙制止下一个投喂:“唔,先不吃了。”
月蕴溪手里已经拈了一颗爆米花,闻言,转而抵进了自己嘴里。
指尖上沾了薄薄一层焦糖,红唇微启,轻轻舔抿掉。
“你……”鹿呦侧头刚好看见这幕,不自觉地咽了咽喉咙。
月蕴溪:“嗯?”
鹿呦像是生了锈的机器,运转摩擦生热,没有思考能力,慢吞吞地把问题问完:“难道不喜欢么?”
月蕴溪转过时,影厅灯灯突然全部被关掉。
在短暂陷入黑暗的那几秒里,鹿呦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温热呼吸的靠近。
近乎本能,她倾身凑过去。
投影落到幕布上,大屏幕亮起光,唇上覆来另外两瓣温软。
不是单纯地相贴在一起,月蕴溪的舌。尖还她唇上舔了一下。
鹿呦大脑皮层瞬间发麻。
很早之前就有人在网上提到过,影厅里有夜视监控,做任何事都会被后台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她已经无暇顾及那些了。月蕴溪的唇还在贴着她的,湿润、温热、柔软,唇齿缠绵里都是焦糖爆米花的香甜味道。
她以前怎么会分不清友情与爱情的呢?
在这情爱里,一言一行,随时都能挑起的怦然心跳与悸动。
像沸水蒸腾的热气,将整颗心脏充盈。
唇瓣上的触感离开,鹿呦右耳是影片正式开始的声响,左耳是月蕴溪潮湿的气音。
“挺喜欢的。”
分不清,这是在说喜欢爆米花。
还是在说,喜欢爆米花味的吻。
也不需要分清。
椅子中间隔着个碍事的扶手,鹿呦将它掰上去,挪了挪位,紧挨着月蕴溪,边看电影,边从她腿上的爆米花桶中拈一颗出来咬进嘴里。
她也挺喜欢的。
影片前半部分诙谐幽默,后半部分却是让人唏嘘嗟叹。
Incaseidontseeyou,goodmorning,goodafternoonandgoodnight.
走出影厅时,鹿呦脑子里都还在回放最后这句经典的台词和楚门绅士至极的一鞠躬,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月蕴溪问。
鹿呦抱着臂踩实扶梯站定说:“这部电影我之前只看过解说,感觉完整地看一遍,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它发人深思的地方好多。”
“是,所以被称之为经典。”月蕴溪柔声说,“聊聊感受?”
“不知道怎么说。”装了伞的包有些份量,鹿呦往肩上提了一下,“想法好多,好复杂,乱乱的。”
感触太多,像一团乱麻缠绞在一起,理不出个头。
“那就想到什么说什么,跟女朋友聊天,不用那么有条有理。”
鹿呦笑起来,“就是感觉,那个虚假的世界就像是他的舒适区,如果没有揭开真相,一直呆里面,好像也还不错。
可我又好喜欢,他脱离被设定好的人生轨迹,一眼爱上罗兰的那段。”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向月蕴溪。
月蕴溪也在看她,目光温润柔软,回应也温柔:“爱是自由意志的自主选择,我也很喜欢那段。”
鹿呦顿觉心里时舒眉展眼,扬起嘴角。
没有什么比观念契合思想同频更令人愉悦的了。
“还有逃离的那段,他好勇敢,能克服畏惧大海的心理障碍,敢面对未知的暴风雨,不管前路如何,只管奋力一博。”
她的钢琴之路何尝不是这样。
鹿呦习惯性地去转尾戒,捏住左小拇指指骨,才想起来,尾戒正挂在月蕴溪的脖颈上,只好垂下手作罢。
月蕴溪视线从她指节上的疤痕点过,伸手过去牵住,五指穿过她的指缝,提议:“逛逛再回去吧。”
“好哇。”
除了没有接连神经的小拇指不受控地微翘,鹿呦四指都弯曲扣住了月蕴溪的手。
她的思绪还停留在纷乱感受里,照着月蕴溪的话,想到什么说什么,“朋友、家人、爱人,参与了一个人近三分之一的人生,是假的也是真的。所有人都知道真相,知道他的人生路怎么走,知道他的父亲一直都在,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察觉到月蕴溪的手收紧,鹿呦顿了顿,才继续:“最后他还能给一句一如往常的祝福,好豁达。”
语气意味不明。
话音未落,她扫见手上腕表的专柜店,脚下步子一转,拉着月蕴溪就往店里走。
不知是拐得太突然,还是月蕴溪走了神,鹿呦明显感觉到月蕴溪卡顿了一下。
进了店,柜姐挂着职业微笑迎上来询问是否需要推荐。
鹿呦摆摆手说我们自己先看看。
柜姐识趣地退到她们后面,保持着一段不会让顾客困扰的安全距离。
店里的香氛清新淡雅,萦绕在空气里,赋予整个空间一种雅致的氛围,结合手表的质感、妥帖的服务,购物体验愉快又舒心。
鹿呦感叹月蕴溪品味真好的同时,不禁好笑地想,难怪那么卖力地推销。
顺着展柜往前,边走边看,忽听月蕴溪轻声问:“如果你是楚门,会那么豁达么?”
鹿呦问:“那你在欺骗我的人群里么?”
月蕴溪滚了下喉咙,声音更轻:“……如果在呢?”
鹿呦想象着这*种如果,一时没说话,片刻后,摇了摇头。
月蕴溪心脏便在快速跳动的过程中,遽然被按下暂停键,高高悬在未知里。
鹿呦侧目看一眼,见她抿紧了唇,促狭的一笑,慢半拍地说:“不知道,很难说会不会,因为我不是楚门。我匮乏的想象力,实在没办法代入自己到那样的境地里。”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而且,世上也没有如果。”
闻言,月蕴溪眼尾微微一跳,很轻,仿佛是被心脏骤然坠落的失重感牵扯出的肌肉跳动。
展示柜里没有表盘昼夜显示区是小鹿形状的表,倒是有跟手腕上那只同款不同色的,灯光下有着细闪感的黑,只有表盘里的月亮是薄淡的白。
旁边介绍设计理念的银色小卡片上,将这弯月亮比作了心脏。
写:怀揣一颗赤诚的心,即便行走在黑夜里,也可以点亮满天繁星。
莫名联想到月蕴溪对她的情感,鹿呦右手抬放到柜台上,圈着她腕骨的表轻轻磕向台面。
搭扣的金属与玻璃碰撞出细微的声响。
鹿呦晃了一下神,随即叫来导购将表从展柜里拿出来。
拿在手里端详一圈没发现什么问题,鹿呦眸光从眼尾扫向身旁说:“戴上给我看看。”
视线倏地顿住,她朝着那边侧转过身。
月蕴溪目光定格在她身上,却又没有在看她,神思不知落在何事上,神色很淡,没什么表情。
像水里捞起的纸,薄、透,仿佛随时要破的样子,但又没到那地步。
鹿呦晃了晃两人相牵的手,叫她回神。
月蕴溪神思回笼,伸手过去试戴腕表。
那表圈在月蕴溪的腕骨上,将她的肤色衬得雪白,也很适配她的气质,优雅中透一点媚,女人味十足。
鹿呦将自己的手贴靠过去,在心里补充最关键的,跟她手上这只很配。
欣赏够了,鹿呦用指尖勾了下表上的小吊牌,豪气地说:“麻烦帮她把这个剪掉,再给我结个账。”
吊牌被剪掉,导购去拿pos机。
月蕴溪蜷了蜷手,不确定地问:“新手表,是要给我么?”
“嗯。”
“为什么不给自己?”
鹿呦戴着表的那只手支着脑袋,“因为,我不想把时间还给你了。”
月蕴溪低低地笑一声,应了声“好~”。
拉长的音节里,填满了纵容到宠溺的语气。
她从柜台上收回手揣进大衣口袋里:“你的时间,我收下了。”-
从表店出来,鹿呦被月蕴溪带着,又逛了几家珠宝首饰店。
小拇指上的疤痕狰狞扭曲,日常款的尾戒遮不住,设计感比较强的又要看眼缘。
挑挑拣拣,鹿呦始终没看到喜欢的,一直逛到Fantacy,注意到店内的角落有个单独放置的玻璃罩展示盒。
里面躺了只很漂亮的雪花戒指,有些特别,有陶瓷的质感,又不似是陶瓷的材质。
导购说那是她们傅总自己的戒指,是那位傅总的女朋友用石塑粘土给她一点一点捏出来的,碎了几十个,才出来这么一个完美的,老总要秀恩爱,吩咐在南泉市的每家分店摆放一星期。
被秀了一脸的鹿呦抽了抽嘴角。
导购安慰她说这个比陶瓷易碎多了,安利她看看店里其他的款。
月蕴溪看她鼓了腮帮,没忍住伸手捏了两下:“回去给你捏一个。”
鹿呦想到导购说碎几十个,摇头说:“好麻烦,不要。我就只是好奇它什么材质而已。”
最终,她在Fantacy店里挑了个月蕴溪脖子上挂的类似款,将将能遮住疤,她还算满意。
月蕴溪付款时,刘姨打来了电话,提醒她们别太晚回家。
在西点店挑了些糕饼甜点当作明天的早饭,两人便没再多逗留,径直往露天停车场的方向走,准备回家。
奈何天公不作美,出了商场拐进小巷,在云层里存储了一日的雨便像水桶倒翻了似的倾泻而下。
鹿呦连忙从包里拿出伞撑开。
雨势太大暂时也开不了车,鹿呦边给刘姨发短信,边撑着伞对月蕴溪说:“前面有个拾光书店,走,去里面读会儿书,雨小了再回去。”
鹿呦在书店门外的房檐下收伞,月蕴溪进门问前台拿装伞的塑料袋。
手握着伞柄甩了大半的雨水出去,鹿呦才想起伞的事一直没有询问月蕴溪。
书店的门从里面被推开,风铃叮叮当当地响。
月蕴溪撑开塑料袋递过来,鹿呦将伞捋了捋塞进去。
她手指按在伞柄的木雕鹿角上,缓慢移开,展露出上面的蝴蝶结,抬头,清晰地捕捉到月蕴溪轻颤了下眼睫。
“这个伞……”鹿呦斟酌问,“是不是我的?”
“是。”月蕴溪坦荡承认说,“你借给我的,但我一直没还给你。”
“为什么不还给我?”进了书店,鹿呦环顾四周。
店里滞留了不少等雨停的人,都在随意看着书架上的书本小声聊着天。
月蕴溪说:“忘了。”
鹿呦压低了声,显得咬牙切齿地:“我的伞借出去,就没一个人还我,我每天都在祈祷来个有良心的。”
鹿呦睨了月蕴溪一眼,用眼神控诉她这个没良心的。
月蕴溪轻笑解释:“中间是有想起来过,但那时候我人在国外,我不想让我妈或者是陶芯帮忙还。找她们还,这伞可能就成陶芯的了,所以就一直放在那里。后来……”
她话音顿了顿,看向鹿呦,目光逐渐放柔,“是我不想还了。”
又有人进来,带动门上的风铃,叮当碰撞声音交杂着雨声,都被风送进这处无人的书架角落。
鹿呦却仿佛在这些嘈杂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现在到可以告诉我的时候了么?”她转过身,靠近月蕴溪,直视她的眼睛,用更轻的声音,蛊惑人心一般地问,“那个后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月蕴溪眸光一晃,犹如平湖拂风泛起涟漪。
她在一圈一圈的微漾里,仿佛又回到了陶芯的生日会,看见酒店大厅边角涟漪泛开的水舞台。
舞台中央放了一架钢琴。
她刚回国没多久,忙着接洽音乐会与各大音乐学院的邀约,连轴转了几日好不容易得个休息,原本是不想去的,但架不住月韶的三催四请。
去的很晚。
也幸好,去的很晚。
走进大厅,便见到了鹿呦,穿了件月白色亮闪的小礼服,在水舞台前脱了高跟鞋,拎起裙子赤脚踩进水里。
低着头走得很慢,仿佛不是怕水,而是在驭水,每一步的画面都很唯美。
像文艺电影里一帧可截作背景的图。
尤其是最后站在钢琴前,一手拎着裙子,一手弹琴的样子。
钢琴曲《雨的印记》,很应当时的景,但被她单手弹得稀碎。
琴音停下时,月蕴溪刚好走到水池边,听见她笑说:琴好,曲好,她不好。
怎么会不好。
分明是她认识的人里,最好的一个。
月蕴溪不由停下脚步。
而后,鹿呦抬头,弹琴的那只手撩开长发别到耳后,转脸朝她看过来,温软地一笑。
她叫她蕴溪姐姐,说好久不见。
她们有两年没见。
对她而言,陌生又熟悉的,二十岁的鹿呦。
…
“二十四岁。”月蕴溪说,“我的二十四岁。”
鹿呦心头一震,像豁开一道口子,灌进外面的风雨,细细密密,翻涌的都是难过。
六年。
真的是六年。
竟然真的就是这么久。
“你跟我说没有那么久的。”鹿呦声音漫上潮湿。
“我始终觉得第一次的心跳悸动,源于色授魂与。”
月蕴溪抚过她鬓边微湿的发,声音像从穿破雨雾弥漫到她耳边。
“我没有喜欢你很久,只是总会在不同的时间段为你一次又一次的心动而已。”
爱是自由意志的自主选择。
是无数次自主选择的沉沦。
鹿呦眼波漾了又漾,积聚了一层水雾在眼底,胸腔里酸堵得厉害。
脚步声渐近,走到这处的陌生人很八卦地朝她们看了一眼又一眼。
鹿呦一把攥住月蕴溪的手腕,快步往外走。
她后悔了,她为什么要在这里问这个问题。
不能拥吻,甚至不能拥抱。
“不读书了?”月蕴溪噙着笑柔声问她。
鹿呦没作声,心说还读个P的书。
外面还在下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伞柄的小鹿角硌在手心里,一种顿顿的痛。
走到车前,开了锁,鹿呦撑着伞送月蕴溪到副驾,拉开车门,从缝隙里看见候在座位上的花。
那么大一束,抱在怀里一定很碍事!
鹿呦手按在车门上又将它推关上。
月蕴溪回过身看她。
这一片没有灯光,只有远处街区的霓虹隐隐约约投落在车身上,风雨如夜晚挥墨。在浓郁的昏暗里,一把伞框一个独立的世界。
她们轻易攫取到对方视线。
鹿呦探身,凑近,鼻尖相触,月蕴溪后背靠向车门,伸手攀住她的肩膀。
轻轻一压,落实一个吻。
车身淋着雨,水滴在冷硬的钢铁、玻璃上,蜿蜒着往下淌,将倒映的霓虹光拖得仿佛是要湮灭在水里的火。
唇舌的触觉所引燃的感受,则与之相反,持续向上。
交融了很多复杂情绪的亲吻,要比在影院时激烈。
月蕴溪在唇间尝到了咸味,她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抬手去摸。
指尖刚碰触到鹿呦的脸,就被攥住了手腕按压在了车门上。
心脏重重一跳。
鹿呦撑在另一只手上的伞,随着这一举动晃了晃。
伞外的世界风雨交加,摇晃枝头疏疏密密的夜,更远的天边,有藏在云里的月亮。
伞内,绵延而密不透风的吻,像要将自己最深的触动都通过唇瓣厮磨,熔进到对方的心里。
鹿呦摩挲着月蕴溪手腕上的表,抿含唇瓣,重重吮了一下。
她好似能在月蕴溪到抽气的呼吸里,听见月蕴溪胸膛里的震动。
一颗柔软的,好多次为她悸动的心脏。
而人们,把黑暗中跳动的心脏叫月亮。
…
直到坐进车里,月蕴溪都没能确认,唇舌上淡淡的咸是雨还是鹿呦的眼泪。
鹿呦头磕在方向盘上,也不承认自己有哭,她捂着脸,闷声说:“没,我就是有点……害羞。”
月蕴溪轻笑。
雨还在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小些,鹿呦受不住车里太过安静的氛围,因为她忍不住回味刚刚做的事。
刚要开口,月蕴溪先出了声。
“还好没带着花去看电影。”月蕴溪轻轻抚着里面的多头玫瑰,“不然要被雨打蔫了。”
“这个杏色拉拉队,昨天买了,想回家就给你来着,结果被奶奶打岔给忘了。后来想在你走之前让你自己拿,结果又太困了……”
月蕴溪无声地笑,不知想到了什么,抚花的手逐渐迟缓。
车里又陷入了静默。
鹿呦清了清嗓子。
月蕴溪回过神,却是没说话。
“你今天好容易走神。”
“有么?”
“刚刚一次,在手表店还有一次。”腕表硌着额头,鹿呦调整坐姿,想到问,“当时在想什么?”
月蕴溪手肘撑在车窗,支着头,思忖说:“在想你说的两句话。”
“嗯?”鹿呦问,“哪两句?”
月蕴溪透过昏暗看她一眼,收回视线投落到花束上,低垂的眼睫收敛外露心绪,“忘了。”
鹿呦:“……”
毕竟过了好长时间了,忘了也正常。
鹿呦问:“那刚刚呢?刚刚你在想什么?总不能也忘了吧。”
月蕴溪被她怨念的语气逗笑。
外面有车经过,打了远光灯,明黄色的灯光从车窗落进,照在月蕴溪身上,将她整个人分割成一个下弦月。
半边澄亮,半边晦暗。
晦暗里,她脑海中浮着鹿呦说过的那两句话。
——“不全是,人和动物终究是不一样的。”
——“很难说会不会,因为我不是楚门。”
明亮的那边,她抬手抚了抚玫瑰的花瓣,那样的美好。
“我在想,她能到我手上,真的很不容易。”
第70章 端倪
冷秋的风雨天里热吻一遭,代价是感冒。
月蕴溪的症状比较轻,被奶奶安排了一剂感冒灵颗粒,没两天便痊愈了。
鹿呦则是堵了好几天的鼻子,差点错失为顶级钢琴家调律顺便请教弹奏技巧的机会。
好在调律的前一天,感冒识相地好了。
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在钟老师的小洋楼上完课,就会被月蕴溪直接提到健身房锻炼,风雨无阻还定训练指标。
——[满月/]简直比我以前花大价钱请的私教还要负责!
鹿呦将编辑好的内容发布到朋友圈,切回到聊天界面,同钟疏云商量:【明天上课我带奶奶一起去,可以么?让她看看房子。】
因为感冒,她将这事往后推了推。
没等多久,钟疏云发来一条语音:“可以,到时候你跟我上课,我叫人带奶奶参观房子。”
鹿呦按住发送键说:“好的,谢谢钟老师。”
钟疏云:“你们可真是——有礼貌。”
怎么听着语气怪怪的,噙着笑,却不是高兴的笑,鹿呦有点懵。
有礼貌不对么?
你们?我们?她和谁组成的们?
淋浴间的方向隐隐约约扬出水声,月蕴溪在里头洗澡,鹿呦听着那动静渐渐分了神,等神思回笼,那条奇奇怪怪的感慨已经被钟疏云撤回了。
鹿呦猜估计是哪位有礼貌的人惹了钟老师,殃及了她这个无辜人,没再多想。
点进朋友圈,无聊地划拉着屏幕,打发被水声拉长的时间。
菲菲发了和陈妈妈的合照,说过两日就可以回家住了。
鹿呦去问她具体时间,打算到时候去帮忙。
陈菲菲回:【正准备跟你说呢,是你比赛那天,本来还想去看你比赛呢,估计是去不了了。】
鹿呦:【没事,我比较担心你,一个人好弄么】
陈菲菲:【不用担心,不是一个人,我小姨知道这事了,让我表哥送她来南泉跟我一起照顾我妈,到时候从医院经过,刚好接我们出院。】
鹿呦这才放下心来,发了个摸头的表情过去。
黎璨晒了简言之送的乐谱花束,说给学生抽签当考试曲还挺不错。
简言之在评论区回复:好一记回旋镖,原来我们老师是效仿的你[再见]
鹿呦摸到简言之ID,戳她问:【纸折花的教程有么?】
简言之发来整理好的链接:【拿去吧,一生要链接的中国女人。】
鹿呦不禁莞尔。
淋浴间里的水声停了,没一会儿,响起电动牙刷的嗡声,再是电吹风的声响。
居然还要吹头发。
鹿呦在床上蛄蛹了两下,头朝床尾仰躺着,抬腿翘到床头的墙面上,举着手机继续在朋友圈里乱逛。
无意之间点回到顶部,刷出了一条新动态。
初晓:【到底谁在说法国浪漫啊,还爱情之城!小偷之城还差不多[微笑][微笑],还好有大佬接济呜呜呜呜,钱包鼓心情佳,来分享个大瓜——】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
鹿呦成功被吊住胃口,点了展开,继续往下看。
初晓:【有幸和某歌星暧昧过一段时间,有次她喝多了,连麦给我唱她最出名的歌。我说我可真喜欢这首歌的高。潮。她说,那叫副歌,是一首歌最核心的部分,然后她告诉我,这个核心部分,从曲到词,都是她从别人那里偷来的。
So,偷了别人的感情,扩写一下,就当成是自己的了。还把一群脑残粉丝迷得五迷三道的。
叫你们把我逼得出国,害我丢了钱,惹急了,我送你们姐姐上热搜。
PS:我平等地瞧不起每一个小偷!】
犹如惊雷爆裂当头劈下,鹿呦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惊。
明明每一个字她都认识,组合在一起却叫她头晕目眩,看不确定。于是又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遍。
聚精会神,甚至没有注意到淋浴间里吹风机运作的声响已经停止。
摆放在洗手台上的手机震了两下,月蕴溪放好吹风机,瞥眼看向屏幕。
系统显示转账已被接收。
左侧悬着条新来的消息,一张朋友圈的截图。
一段文字:【感谢大佬接济,内容已发送至朋友圈,按您的要求,仅那位可见。
PS:真的很喜欢那首歌的副歌部分,您写得真好[比心]】
月蕴溪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长睫低垂,投落下一小片灰色的阴影。
她指尖划着屏幕,将缩小的聊天框从消息列表中删除,点进朋友圈,划拉了两下,看到鹿呦之前发布的动态,不由勾了一下唇。
点了个赞,月蕴溪才从浴室出去。
鹿呦刚结束第二遍的阅读,卸了力气,抬举到酸累的手臂砸进柔软的被褥里。
手机从她掌心脱离,跌落在大腿旁。
鹿呦随手捞了一下,指尖的触感不是冷硬的手机,而是一团毛茸茸。
是小鹿玩偶的尾巴,圆滚滚的。
她陷入沉思地盘在手里。
感觉初晓说的是陶芯。但她并不确定,除了陶芯,初晓是否还有别的暧昧对象是歌星。
如果是陶芯,陶芯最出名的歌是食野,副歌部分是偷来的,偷的谁的呢?
月蕴溪么?
有影子从头顶落到她脸上,接着是带有柑橘香味的发丝,弯弯卷卷地荡下来,淌在她的肩头。
鹿呦回神,掀了掀眼皮,入目是吊带的荡领兜着绵软,被热水熏蒸过,白里透出微微的粉,她的尾戒,漾在沟壑之间。
“在想什么?”月蕴溪跪坐在她脑袋前边的床单上,目光落到她屏幕还亮着的手机上。
依稀能看到,密密麻麻一大段的文字。
人是不是陶芯都还不确定,更遑论是否为食野这首歌,是否和月蕴溪有关了。
“想你洗澡洗好长时间啊。”鹿呦抬手将月蕴溪套在外面的睡袍拢了拢,“现在在想你不冷么?”
确实是想过的事,她没有摸鼻子。
“不冷,还有点热。”月蕴溪从她的手机上挪开眼,拈了一缕发丝,用微潮的发梢轻扫着她侧颈,柔声问,“是想要跟我做什么么?等的这么心急。”
平静无澜的语气,仿佛真的是在问什么正经的事,偏偏举止行为带着挑逗的意味。
“……没。”鹿呦觉得痒,本能地偏头,“头发怎么不吹干?”
“就这一点,洗脸的时候打湿的,看了你的朋友圈。”月蕴溪又去挠另一边,“我比你之前花钱请的私教都负责?”
语气听着有种意味不明的感觉,一时叫人分不清问这话的目的是什么。
像来兴师问罪的。
发梢扫到敏感的耳朵,鹿呦呼吸渐深,连忙讨饶:“错了错了。”
她边说边放下翘在墙面的腿,翻了个身,坐起来。
“不要道歉。”弯卷的发丝,海藻似的从月蕴溪指缝里溜走,她手撑在被单上,像只猫,倾身爬到鹿呦面前,“给点奖励。”
不是问罪,是讨赏。
就在不久前,在同一个地点,鹿呦才对月蕴溪说过她想要给她一个好孩子的奖励。
那个午后,她调律弹琴的手,就着一个键折腾得大汗淋漓。
现在再提“奖励”,很难不让人往那方面想。
尤其是月蕴溪那双眼睛,黑的深沉,映着一点灯光,没有很冷,也没有很热。
而当染上欲望,就很像月华朦胧的夜晚,空虚席上心头叫人难捱。
鹿呦顿时觉得那些早就褪去的感冒症状仿佛卷土重来,喉咙干涩发痒。
还记得第一次学抽烟时,陈菲菲跟她说,那东西偶尔一根,是释放压力,缓解情绪。可不能多,会上瘾。
她那时看着烟头一点猩红,淡“嗯”了一声,不是很在意。
因为从断指不能弹琴后,她就没对什么有过浓烈的兴趣了。
她从不知道,自己是会对人上瘾的,对方随便一蛊惑,她就能被勾出馋瘾。
是月色过撩,不怪人想水中捞月。
克制引出一点劣根性,鹿呦揣着明白装糊涂,有意撩拨回去:“好姐姐,你想要什么奖励?”
月蕴溪眉梢微微一扬,像挑了一下眉,又像是眼尾一跳。
月蕴溪没回答她,只是靠得更近,鼻息落在她戴在脖子上的琉璃珠上,从那颗珠子,到她的下颌的小痣。
真的很像猫,轻轻的嗅,忽而伸舌舔一下。
鹿呦被触电似的感觉牵动,身体后倾,仰起头,手往腰侧撑按下去,却是压在小鹿玩偶的鹿角上。
月蕴溪之前被录进去的那句“我对你是有性。吸引力的”,就这么适时地响在耳边。
打断了此时此刻的月蕴溪。
鹿呦也愣了一下,随即说:“我去洗手。”
刚要起身,月蕴溪拉住她,摩挲着她的指节,温柔又体贴地说:“逗你的,明天有课,过两天还要比赛,省点力气吧。”
鹿呦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
这种事还能逗?
月蕴溪松开她,按了下墙上的灯开关。
“啪哒”的一声响下,室内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鹿呦眼睫又是一颤。
只管杀不管埋?
眨眼间,眼睛适应了过暗的环境,隐隐能看见纱帘上映照着院子里的地灯光。
薄淡的黄,有种月光的质感,也像熄火后未灭的余温。
她也才注意到,月蕴溪仍旧坐在她对面。
鹿呦借着这点光,伸手,猛地一推月蕴溪的肩膀。
月蕴溪仰倒下去,微微勾了一下唇,如若光线再亮些鹿呦大概能注意到,会察觉,自己的举动,一直在对方的预料之中。
可惜环境昏暗,她并不能看清这微不可察的细节。
月蕴溪抬了抬下颌,承接鹿呦落下的吻。
这几日为了多个太阳钟,晚上窗帘都没有拉,玻璃外隐约能看见树影在风里晃动,脱离的叶子,很慢地往下落。
触感也是与之一样的方向,只有电流似的触感,是相反的,直往大脑皮层窜。
鹿呦缓慢而温和。
这样的比喻并不合适,但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就是想到了家里的溜溜球。
小比熊刚被接回家的时候,因为常年吃不饱,每回鹿呦给它喂狗粮,它都吃得很急,于是鹿呦给买了个机关碗。
那碗高低起伏,弯绕狭小,比熊就只能存了耐心,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碗
月蕴溪依旧没有出声,只是深重的呼吸,以及不断攥紧她的头发,反馈给她自己临近崩溃的感受。
紧绷头皮的力道骤然放松,鹿呦咽了下喉咙,在腰背下塌的轻微动静中,听见月蕴溪叫她的小名。
“呦呦……”颤抖地,有着潮湿的声音。
鹿呦攀向月蕴溪,昏暗里,只能看到五官的轮廓,看不分明具体的模样,更看不见眉眼之间的情绪。
近乎是本能地,鹿呦拥住月蕴溪,亲了亲她的眼睛,月蕴溪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鹿呦的唇便碰到薄薄的眼皮。
往下,是湿漉漉的眼睫。
鹿呦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大约是被月蕴溪那句“逗你的”给激的,她歪头伏在月蕴溪耳边问:“……爽。哭的?”
“是。”月蕴溪承认得格外爽快,随即用唇碰了碰她的耳朵,以气音给她评价,“进步很快。”
鹿呦耳朵瞬间滚烫,她羞得伸手捂住月蕴溪的嘴。
月蕴溪轻笑的气息,都喷在了她的掌心。
连同心脏都被熨帖得温热。
临睡前,鹿呦又压到了小鹿玩偶,那句话响在未眠的夜晚简直是要人命。
她在半夜打着呵欠换床单,把小鹿玩偶丢给窝在坐沙发里的月蕴溪。
“重新录一个!”
月蕴溪捏捏玩偶的腮帮子,宠溺地应了声“好~”,清了清嗓子,柔声柔气地说:“好棒,呦呦,进步真快,我很喜欢。”
“……啊!月蕴溪!!”鹿呦冲过去坐到她腿上一把捂住她的嘴,没好气地瞪她,“不行……你换一个。”
唇贴着掌心动了动,湿润又柔腻的触感。
鹿呦松开手。
“你想我录什么?”月蕴溪眸光很轻地一动,“情歌歌词?情话?还是早安、午安、晚安?”
这些都是情侣之间常会说的。
因为不久前看的电影,鹿呦原想选择最后一个选项,话到嘴边,她忽地想起初晓发的那段话。
“歌词的话…会不会吃醋?”她试探地问。
月蕴溪弯了弯嘴角:“不会。”
“真的?”鹿呦有点怀疑,不止是怀疑这句不会的真实性,还怀疑另一个可能性。
“是不是想要食野的歌词?”月蕴溪垂下眼帘,看着夹在她们之间的小玩偶,拎到沙发扶手上,搂住她的腰说,“抛开一些不谈,里面有些歌词,我也挺喜欢的。”
鹿呦心跳如擂鼓:“那就录你最喜欢的一句。”
月蕴溪笑着应好,手按下鹿角的一霎,抬眸看向她,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逃不开的悸动,我抑不住的幻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