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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很好


    鹿呦半垂着眼,视线里,是月蕴溪别在鞋面鹿角上的月亮黏土。


    弯弯的,两头尖端被薄涂了绯色色粉,像含羞带怯地亲吻鹿角。


    贴到耳朵上的温软一触即收,让人辨别不清是无意碰到,还是,有意为之。


    推拉门沿着地轨滑动慢慢抵到尽头,月蕴溪也随之退回到了原位。


    鹿呦睫羽轻颤了颤,微抬,目光刚好就落在对面人的唇上。


    樱桃红的色泽。


    她脑海里顿时划过“点火樱桃”几个字,只觉被碰触的那只耳朵在发热,像是烧成了一片。


    察觉到她视线的落点,月蕴溪仿佛是想要攫取更多的氧气一般张了张口。


    静默里流动的氛围仿佛被挤压,溢出某种难以描摹的东西,灌在两人之间。


    鹿呦又将头低了下去,闷声说:“我……下回注意。”


    月蕴溪没反应过来这话背后的含义和意义,“注意什么?”


    “……”


    鹿呦看着她,默不作声。


    垂眼思忖了几秒,月蕴溪终于明白过来,眼皮往上一抬,望过来的目光里有什么像春水融冰般化开。


    鹿呦心头一跳,转身就往外走。


    一声轻笑裹着毫不收敛的愉悦,摩擦过空气,带着热度清晰地传入耳中。


    鹿呦感觉全身都在升温,抓握住的门把手瞬间就被掌心捂热。


    出去后,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耳朵。


    指尖一碰上去,刚刚那一幕画面就被勾起,浮现在脑海里,柔软湿濡的触感从记忆中渗透出来。


    走廊右侧,奶奶和刘姨从次卧出来,并肩往这处走,隔着一段距离,就见鹿呦停站在主卧门口,手捏着耳朵。


    等近了,见她还保持着这个姿势,奶奶关心地问:“你这耳朵怎么了?”


    鹿呦脑袋和身体都像生了锈似的,呆愣了一下,才缓慢地垂放下手,“什么?”


    “耳朵!通红通红的。”奶奶盯着她的左耳。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奶奶话音落下时,刚好就停在左耳那侧。


    鹿呦扭过头,掀起眼皮,眼睁睁地看着月蕴溪的目光扫过她的眼睛,微微偏开,往下落了点。


    “什么情况?”奶奶问。


    鹿呦捋过头发挡住仿佛快融化的耳朵,随即,摸了摸鼻尖,胡诌道:“被蚊子咬了。”


    说完,她感觉到那道凝在左耳的视线撇开了,忍不住侧目瞟向身侧。


    月蕴溪刚回过神似的,抬手抵在唇边,轻咳了声。


    鹿呦面无表情地收回眼。


    “嘿,怎么咬在这了。”奶奶稀奇道。


    又是两声轻咳。


    鹿呦含沙射影地说:“不知道,是只不懂事的蚊子吧。”


    奶奶被逗笑。


    余光里,月蕴溪朝她这里转过了头,大约是在光明正大地笑了。


    鹿呦克制着没扭头看她,转移话题说:“走啦,去吃饭,我肚子好饿。”


    “你们先下去,我回屋拿个东西。”月蕴溪推开门进了屋。


    奶奶和刘姨走在前面,把着扶手下楼梯。鹿呦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一步三回头地往回看。


    临到楼梯口,见月蕴溪从屋里出来,她不自觉地停了脚步。


    月蕴溪三步并两步,很快就走到了她身边,笑问道:“是在等我么?”


    “我说不是,你信么?”


    月蕴溪跟着她下楼,吐字清晰地说:“我不想信。”


    没有问一句“你觉得我信不信?”将问题抛回给她,也不是自信地回答“不相信”,而是“不想信”,一字之差,带给听者的感受截然不同。


    像在扯绳子的博弈游戏里,对方既没有扯得很用力,也没有直接松开手,而是诚挚地表明态度,完全交出了主动权。


    鹿呦脚下步子一顿,停滞了须臾。


    就在这个间隙,月蕴溪踩实了她所在的那层台阶,与她并肩继续往下走。


    安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的缝隙里,像无形的气泡,随着每一步的挪步被挤压变形,就是不破,让人很想说点什么将它戳破。


    鹿呦随口问道:“你刚才回房拿了什么?”


    走到平地,月蕴溪朝她伸出手:“这个。”


    鹿呦低眸看过去。


    细腻透粉的手心正中央,躺着个白绿之间提了红色泰文的圆形小铝盒。


    是8g装的泰国蚊虫止痒青草膏。


    鹿呦眼尾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蓦地抬起长睫,直直地撞进月蕴溪那双平和含笑的眼睛里。


    “现在懂事了么?”月蕴溪压低了声音,问得轻柔又认真。


    明明是句戏谑话,从她嘴里出来,都成了温柔的配合。


    鹿呦:“……”


    这会儿奶奶和刘姨正在客厅欣赏着墙上的装饰画,迟迟等不到两个小的过来,奶奶回头看了眼。


    就见那两人像两根木桩子似的杵在楼梯旁。


    屋里作为装饰的绿植半遮半掩,挡了大半的视线,看不太清两人在做什么。


    奶奶拽了拽刘姨的袖子说:“走,过去看看那两人干什么呢,半天不过来。”


    听到奶奶她们的脚步声走近,鹿呦才从无语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将要离开。


    奶奶率先一步停站到了面前,注意到月蕴溪手中的圆盒,“这是什么?”


    “是青草膏。”月蕴溪一本正经地解释说,“被蚊虫叮咬后,抹一点,可以止痒。”


    “哦哦,这我知道,我们家里也有,哟哟买的,不过是用玻璃瓶装的。”奶奶想起来什么似的“欸?”了声,随即抬起眼,目光扫向鹿呦脸左侧,“你耳朵不是被蚊子咬了么?抹这个了没有?”


    很微妙,鹿呦第一反应不是回答奶奶的问题,而是侧头看向月蕴溪求助。


    月蕴溪也在看她,柔软的眼神里透了几分无辜,仿佛不知她的意思。


    鹿呦抿了抿嘴唇,视线转向奶奶,手不自觉地抬起来。


    指尖即将碰触到鼻尖,将要开口的时候,听见月蕴溪出声说:“刚刚她抹过了。”


    奶奶颔首,指了指月蕴溪手里的青草膏,叮嘱鹿呦说:“痒就抹点这个,别总上手又揉又搓,搞得红通通的。”


    鹿呦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余光里,月蕴溪早已经收回了手,没直接将青草膏放进大衣口袋里,而是玩似的用指腹捏着圆盒,抡起来轻抛到半空,又稳稳接到手中。


    鹿呦忽然有种感觉——


    刚刚的自己就如同那个圆盒,心情的高低起伏,全由对方操控。


    ˉ


    晚饭吃的是粤菜,月蕴溪推荐的餐厅,位于附近最大的综合性商场四楼。


    刚过高峰期,店里人不少,只有半开放的区域有座,四人小桌靠着木制半窗,窗外便是商场的过道。


    菜单被送上来,从图片看,菜品主打一个精雅清鲜。


    点完菜,鹿呦跟奶奶打了声招呼,离开餐馆前往商场的卫生间。


    洗手池与隔间分在两个空间,白瓷洗手盆横列一排,白瓷墙上贴了很大一面镜子。


    鹿呦站在洗手台前,对着镜子,一只手理了理披散的长发,一只手伸进斜挎在身上的针织包里。


    没两秒,她低下头,敞开包细细翻找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手从包里伸出来,什么都没拿。


    一抬头,透过镜子看到突然出现在右后方的月蕴溪,鹿呦吓了一跳。


    月蕴溪温和地看着她,微笑说:“吓到你了?”


    “什么时候过来的?”


    “大概在你低头翻包的时候。”月蕴溪走到旁边的洗手盆前,拿了润唇膏厚涂在红唇上,“在找什么?那么专注。”


    “头绳。”鹿呦拽紧挎包的收口绳,看着月蕴溪又拿了纸巾出来将口红都卸掉,“印象里是有放一个在包里备用的,也不知道是记错了,还是不小心弄掉了。”


    “你等我一下。”月蕴溪将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随即从包里拿出一个发圈和一根细长状的东西,“用这个吧。”


    鹿呦定睛一看,月蕴溪递给她的,是那根细长状的东西。


    是她做的月桂缠花发簪。


    鹿呦接过发簪,迟疑问:“你,是一直将这个……带在身上么?”


    “没有,平时都是放在屋里的,今天拿青草膏的时候看到它,就顺带放进包里了。”月蕴溪捏着发圈,转过头遗憾地说,“原本,我是想让你帮我盘发来着。”


    “那为什么不把头绳给我?”


    “怕你拒绝我。”


    鹿呦低头,摩挲了两下发簪,走到月蕴溪身后。


    “做什么?”月蕴溪问。


    “明知故问。”


    鹿呦捞起她的头发,听到轻笑声,侧了侧头,望见对面镜中的月蕴溪,星眸半垂,卸了妆的唇,抿出淡淡的绯色。


    仿佛咬着固体的羞涩。


    她身上有一股很清淡的香味,*像冻过的橘瓣果肉。


    冷冽中透出沙沙的甜感。


    鹿呦小幅度的深呼吸,快速帮月蕴溪盘好头发,伸手说:“发圈给我。”


    黑色发圈被轻放到她的掌心。


    鹿呦收拢手,匆匆挽了个凌乱的丸子头:“回去了……一起么?”


    月蕴溪笑笑说:“当然。”


    卫生间离餐馆有段距离,两人一道走,谁都没说话,沉默在商场喧闹的背景里显出几分微妙。


    鹿呦忍不住打破这种氛围:“你推荐这家粤菜馆,是特地照顾奶奶的饮食需求,还是你自己吃饭就是这么……”


    她停顿了一下,斟酌用词说:“养生健康。”


    “觉得寡淡了?”月蕴溪不答反问。


    鹿呦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有什么看透人心的魔法?”


    “如果有就好了。”月蕴溪低笑说,“只是通过几次一起吃饭,稍微了解了一点你的口味而已。”


    “……”


    进门之前,月蕴溪对她说:“相信我,这家的菜味道还可不错的。”


    确实还不错,菜上了桌,份量刚好,咸淡也适中。


    奶奶吃得相当满意,连连夸月蕴溪推荐得好。


    “看评论说是换了厨师,招牌乳鸽没以前好吃,蚝仔烙做得也不行。”月蕴溪说,“过两日我买了食材,在家做给您吃。”


    “我有口福了。”奶奶眼风扫到鹿呦身上,“你看看人家蕴溪。”


    鹿呦刚夹了一箸菜送进嘴里,装傻充愣地侧头看向月蕴溪,就着美色慢慢咽下食物,端起杯子抿了口水,开口评价说:“嗯,好看的。”


    月蕴溪对着她的那侧眉毛轻轻往上一挑,随即转脸迎向她的视线,眸光里有什么随着轻微上扬的嘴角一并漾开。


    像是被她的夸赞取悦到。


    这种颜值高的人,连眉眼都染上笑意的时候,真是有点犯规的。


    鹿呦敛眉低眸拎着杯子又抿了一口水平复加快的心跳。


    “哪儿是叫你真看人呐。”奶奶好笑道,“是让你看看,人家还会做菜。”


    “您这话说的,跟我不会似的。”


    “那后面你也做一顿给我们尝尝。”


    鹿呦“啧”了一声:“原来是在这等我呢。那我不会了。”


    “滑头。”老太太嗔了她一句,转脸看向月蕴溪,“平时在家是不是都自己做菜?”


    “基本上是,有时候会犯懒。”月蕴溪说,“我会做的菜不多,奶奶有没有拿手的,教教我。”


    触及擅长的事,刘姨也加入了话题。


    鹿呦没参与讨论,边吃边听,默默偷师。


    在她们之前进餐厅的客人离了桌,一行人路过,其中一个女生说:“你们看新一期的《唱给你听》了没,我对陶芯路转粉了,食野真的好好听啊!”


    “我也我也!她真挺有才的,作词作曲都是她,而且据说是写给她女朋友的。”


    “女朋友!靠,更喜欢她了。”


    “不是说她脾气不好,还被全员排挤了么?”


    “反转了,其实是那些人嫉妒她成绩在霸凌她!”


    讨论的声音随着距离渐行渐远。


    食野和女朋友这两组字眼,熟悉中洇开浓稠的陌生感。


    鹿呦有点恍惚,左手撑着脑袋,偏头从窗口往外看已经走出店的几人经过。


    目光一转,才发现商场中庭高处往下挂着的一幅幅长条海报中,有陶芯代言的机械表品牌。


    最下方印着陶芯的照片。


    “哟哟。”


    鹿呦转回头看向奶奶:“嗯?”


    “今天那个狂热粉丝的事儿,你找个机会跟桃桃说说?不管怎么说,那人是她的粉丝,跑来干这些事也都是因为她。让她约束一下自己的粉丝。”


    鹿呦抿了抿嘴唇,没做声。


    私生饭的发癫行为,就算是正主也管控不了,所以没必要为这事再与陶芯建立联系。但这话不好直接说,只会让奶奶更加担心。


    鹿呦正琢磨着怎么糊弄过去,就听月蕴溪说:“回头我跟她说吧。”


    这事由月蕴溪出马,比已经和陶芯分手的鹿呦去谈更好。


    奶奶没拒绝提议,只是不好意思地说:“真是麻烦你了。”


    月蕴溪笑说:“不麻烦,都是小事。”


    餐厅最近在做周年庆的活动,送了饭后甜品红豆沙,鹿呦用勺子舀了一口,细腻香甜,沁了满腔。


    大约是麻烦月蕴溪让奶奶联想到借住这事,老太太忽地问月蕴溪说:“你在这边买房子,为什么一直不告诉你妈妈呢?”


    鹿呦想插话让奶奶略过这个话题,又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一着急,酸奶呛到喉咙,立刻山呼海啸似的咳起来。


    “哎哟,”奶奶连忙递了纸巾,又给倒了杯水推过来,“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鹿呦咳得说不出话,挥了挥手当作回应。


    月蕴溪伸手到她后背,没停留太久,只抚拍了两三下。


    自然得就像是看不下去她咳这么厉害,才顺手给她顺顺气一般。


    “怎么样了?”奶奶将水杯又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水。”


    “好点了。”鹿呦缓过来,心道虽然是差点咳到原地升天,好歹是把话给岔开了。


    下一秒,仿佛没发生过她被酸奶呛咳的插曲,奶奶看向月蕴溪继续道:“她之前还怪伤心地跟我说,连闺女住哪儿都不知道,她这妈妈做的挺失败的。”


    “……”


    鹿呦扶额闭了闭眼。


    月蕴溪瞥看了她一眼,抿着的红唇向上弯了弯,才温吞地解释说:“也不是不想告诉她。只是每次跟她说事,说好了保密的,陶芯缠着问两天,她就都告诉陶芯了。要是让陶芯知道这处地方,肯定是时不时就会往这跑。”


    奶奶笑说:“妹妹都喜欢黏着姐姐。”


    月蕴溪无声笑了笑。


    ——“她不爱我,也不爱你,她只爱那个皎皎。”


    鹿呦想起初晓说的这话。


    至今,她都无法确认这话的真伪,但从被灌输了这个认知以后,她确实有感觉到,陶芯对月蕴溪的情感已经超出了普通姐妹。


    对此,月蕴溪知道多少?


    盯着月蕴溪看了一会儿,从她平静如常的眉眼辨别不到多余的情绪,鹿呦缓慢地吐了口气,扭头看向窗外。


    中庭上方悬下来的海报,垂得那么笔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印在海报上的照片却是显得有些扭曲。


    “她身份比较特殊,如果总往我这跑被拍到会比较麻烦。”月蕴溪和奶奶的谈话还在继续。


    经历今天的事,奶奶深有体会,点头附和:“是挺麻烦的……你有跟你妈妈说过这些么?”


    月蕴溪摇了摇头。


    “可以跟她好好说说这些,让她明白你的想法,她肯定就不会告诉桃桃了。”奶奶欲言又止道,“互相体谅体谅。”


    月蕴溪乖顺道:“好,知道了,我下次跟她好好聊聊。”


    “你妈妈她,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奶奶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微转,停落在鹿呦身上,眼神没聚焦,似在透过她,想着别的什么人。


    月蕴溪随奶奶看向鹿呦,目光稍停,又沿着后者的视线望向窗外。


    目光捕捉到海报上的人像,一触即收,沉沉地落进面前的杯中。


    月蕴溪端起茶杯,在手中晃了晃,直晃得水面涟漪泛开,柔声问:“吃饱了么?”


    鹿呦和奶奶一前一后收回神思,应了声。


    月蕴溪提议:“要不要去楼下超市逛逛?看看有什么要添的,顺便消消食。”


    众人欣然应允。


    从座位上起身,奶奶拉着刘姨去商场的卫生间。鹿呦去前台结完账,同月蕴溪到店外栏杆前等奶奶她们。


    对面三楼便是陶芯代言的机械表店,店面比明达商场那家还要大。品牌三位代言人的海报各占了一面墙。陶芯的那张位居中央,造型是一只手从前往后捋头发,展示着手腕上的表。


    “对那个牌子的表感兴趣?”月蕴溪突然出声问。


    鹿呦转过脸。


    “另一个牌子的更好。”月蕴溪抬手,撩起脸侧的一绺长发别到耳后。


    鹿呦眸光被牵动,落到月蕴溪腕上戴着的手表上。


    尽显沉稳的精钢表带,表盘昼夜显示区域刚好是个月牙。


    与它的主人,十分适配。


    鹿呦笑问:“你手上这款的牌子么?”


    月蕴溪伸手搭在两人中间的栏杆上,与她的手就隔了一拳的距离,仿佛在向她展示手上的腕表,回得更是坦荡大方:“嗯,有兴趣么?”


    鹿呦蜷了蜷手,没回答。


    两分钟前,她看着对面的海报神思出走时,有一闪而过地想起陶芯送过她那个品牌的腕表。


    但她总觉得手表很碍事,戴了不过两三次就又收回了盒子里。


    后来,陶芯自己的手表丢了,便将她那块拿去用,又买了块怀表送给她。


    怀表的使用率比腕表还要低,因为她常常会忘记装进口袋里。


    没有戴表的习惯,自然对表也没什么兴趣。


    可余光瞥过身侧,看着冰冷质地的表带圈着月蕴溪纤细的手腕。“没什么兴趣”这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鹿呦甚至分不清,此时此刻她们究竟是在聊手表,还是别的什么。


    月蕴溪放软的声音有着蛊惑的味道:“有机会带你去店里看看。也许多看几眼,多了解一点,你就会喜欢上了。”


    隐喻感顿时变得更为浓烈。


    鹿呦沉思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你刚刚为什么会觉得我对那个牌子的表感兴趣?”


    话题太跳跃,月蕴溪愣了一下,才回答:“你看了很久。”


    声色平静,没有透露出什么情绪,鹿呦却莫名有种对方很委屈的感觉,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解释:“我那会儿其实是在发呆,想着去超市要买什么。”


    月蕴溪看着她,唇边慢慢漾开清浅的弧度,问:“那想好买什么了么?”


    “想好了。”鹿呦话锋狡黠地一转,“可是,被人打岔给忘了。”


    月蕴溪低笑了声:“怪我。”


    近乎宠溺式的配合,让鹿呦调侃里本就不多的分寸都被消磨殆尽,她硬生出蹬鼻子上脸的挑刺心态:“你这道歉,好像不太有诚意。”


    话音刚落,奶奶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


    “厕所那边围了一堆人,我俩还以为都是排队的呢,在那杵了半天才知道是有人在吵架。”


    稍近一些,奶奶挥了挥手说:“走吧,去超市。”


    鹿呦将要过去,耳边响起月蕴溪压低的声音。


    “等会儿补偿你。”


    不知是因为她耳朵太敏感,还是月蕴溪特意用气音把话说得太暧昧,有种微痒感从里往外渗透出来。


    连带着怕如此亲密的举动被奶奶看见的慌乱感,将耳后的表皮温度烘得很高。


    丢下这么一句后,月蕴溪走到前面为奶奶带路,随口问:“为什么事吵?”


    奶奶本想问她们在说什么小秘密,闻言,思维瞬间被岔开,回说:“小男孩进女厕所偷看门缝,被一个小姑娘说了两句,小男孩的妈就拽着人吵起来了。”


    在自然地岔开话题这方面,到底是月蕴溪更游刃有余。


    鹿呦揉着耳朵走在后面,默默松了口气。


    “那个妈妈怪凶的,小姑娘都被吓哭了。”刘姨说。


    鹿呦忽地记起不久前在西城月亮村吃面时听的那些闲言碎语——


    “我可还记得她污蔑我儿子进女厕所偷看呢。”


    类似的事,月蕴溪小时候也经历过。


    鹿呦抬眼。


    前面,月蕴溪微侧着身子走在奶奶身边,半边侧脸流露出来的神情很平淡。鹿呦捕捉不到她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也许随着年纪的增长,月蕴溪早已经对那段往事不在意了。


    但不在意,并不代表伤害不曾存在。


    鹿呦遗憾且不爽地地想,那会儿应该再多怼那位大妈两句的。


    “我刚听排队的人说,那小孩爸爸就在外面抽烟,他妈不放心才把儿子带进去的。”刘姨说。


    “有的人当爸,就跟个摆设似的。”想到自己儿子也是半斤八两,奶奶扭头朝跟在身后的鹿呦看了两眼,叫住月蕴溪问,“那个青草膏有带着么?”


    “带了。”


    “给哟哟再抹一抹耳朵吧。”奶奶指了指鹿呦,“她又在那挠耳朵了。”


    听到奶奶提到自己,鹿呦收回发散的思绪,放下捏着耳朵的手,一脸茫然,搞不清楚状况。


    直到月蕴溪走到她面前,递过青草膏,压着笑意温声问:“怎么这会儿又痒了,是又被叮了一口么?怎么总叮耳朵呢?”


    装模作样的关心里藏着仅她一人能明白的打趣。


    鹿呦:“……”


    她都快忘记这个烂梗了。


    一把从月蕴溪手里薅过青草膏,鹿呦用指腹摩挲着残留余温的盒盖,抿唇笑了笑:


    “大概,她只敢叮耳朵吧。”


    月蕴溪一愣,目光在她指尖定格了几秒,撩起眼睫的同时,唇角上扬,轻笑了声。


    明明什么都没说。


    鹿呦却是脑补了两个字。


    很好。


    第52章 补偿


    “这个用完后就放你那吧。”


    月蕴溪说完,继续带路往超市方向走。


    经过这个小插曲,四人行的队伍发生了变化,奶奶落后两步走在鹿呦身边。刘姨去了前面同月蕴溪聊着孙女在国外学大提琴的情况。


    在奶奶的注视下,鹿呦敷衍地抹了点青草膏到耳朵上。


    旋好盒盖,她没着急收起来,而是像月蕴溪之前那样,抡着把玩了一会儿。


    “小心弄掉了。”奶奶等她收了手,凑得更近了些,压低声问,“我们大概要在蕴溪这住几天?”


    鹿呦将盒子塞进挎包里,陷入沉思。


    “要是这两天抓到人还好,万一抓不到呢?”奶奶嘀咕,“总不能一直抓不到,一直住蕴溪这吧?”


    抓到人也不好,永远不能保证抓到的人是最后一个。


    这群私生饭就好比是出现在屋里的蟑螂,打死一只,还有一窝在阴暗的角落里藏着,不知哪天又突然冒出来几只。


    “依我看,不如后面搬你爸那边去。”奶奶询问意见道,“你觉得呢?”


    鹿呦哼声说:“怕是他要觉得不方便了。”


    虽然之前她有这么打算过,但也只是想把鹿怀安那处幽会情人的地方当作一个过渡而已。


    不管是住在鹿怀安那里,还是月蕴溪这里,都不是长久之计。


    奶奶没好气道:“他要觉得不方便就出去住!”


    鹿呦被老人家霸道的语气逗笑了,挽住奶奶的胳膊,亲昵地揶揄:“我们这是要鸠占鹊巢呀。”


    “什么鸠占鹊巢,他的就是我们的,白给他做老娘女儿呢。”奶奶也跟着笑,拍了拍鹿呦的手背,叹声说,“该他补偿你的。”


    补偿……


    鹿呦眸光微动,望向前方,停顿了一会儿后,宽慰奶奶说:“先在这安心住着吧,我好好想想。”


    “你心里有数就行。”


    走到超市门口,奶奶使唤鹿呦去拿购物车,转头叫住想跟过去的月蕴溪问:“家里卫生纸之类的还够么,一下多了我们三个人,要不要再补点?”


    月蕴溪停站到奶奶身侧,“可以再补些。”


    “调味料什么的呢,都全么?”刘姨问。


    “基本都快用完了。”月蕴溪拿出手机记录,“油、生抽、醋……”


    鹿呦听不到两句就神思劈了叉,取了购物车,心不在焉地往回推。


    忽听手机响了两声。


    她左手抓着拉杆稳住购物车,右手从包里拿出手机。


    解锁屏幕一看,两条微信消息,都是月蕴溪发来的。


    月蕴溪:【又在想要买什么了么?】


    月蕴溪:【小心看路,别被人撞到了。】


    鹿呦诧异地抬头看去,月蕴溪就站在对面,握着手机头微低,一副认真倾做记录的模样。


    低眼再看屏幕,又确确实实挂着对方发来的消息。


    明明该担心走神的她撞到别人才对。


    鹿呦抿着笑,飞快地打了行字:【你开小差哦,小心漏记奶奶要买的东西,指指点点】


    月蕴溪:【左摇右摆】


    鹿呦愣了一下,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左摇右摆,就不能被指指点点到了。


    她唇角上弯的弧度加深,什么啊,还能这样的……


    月蕴溪又回过来一条:【不会漏记的,开录音了。】


    居然还有这招,聪明人的脑子就是好使。


    鹿呦引用第一句回复:【我在想,你之前说的补偿是什么?】


    月蕴溪:【等会儿就知道了。】


    鹿呦撇撇嘴,抬眸见奶奶冲自己招了招手,收起手机没再回,推着购物车过去。


    十多分钟后。


    购物车的车轮穿梭在其他滚轮与步履之间,从零食区移动到调味料专区,最后停在人最少的货架边角。


    鹿呦半伏在购物车的拉杆上,看着月蕴溪放里面的零食。


    除了给奶奶买的饼干、面包和坚果果干,剩下的那些——


    青柠味的薯片、草莓味的AD钙奶、葡萄味的可吸果冻、72%的黑巧、以及特地询问工作人员找到的罐装可口可乐和橘子味的棒棒糖……


    全部都符合她的喜好。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近至身侧,鹿呦转头的同时低声问:“这些零食,该不会就是你说的……补偿吧?”


    “是啊。”月蕴溪拎起手里的橄榄油架在购物车边沿,温声问,“听你的语气,好像,不太满意?”


    “你的听感,好像,不太准。”鹿呦前倾身体,伸手移开车里的部分零食挪出一块空位。


    月蕴溪弯腰将油桶放下去,低笑了声。


    两人距离拉得很近,克制的气声漾在耳边,像闷在薄膜里的琴音。


    鹿呦忍不住抬眼看过去,清晰地看见月蕴溪卷翘的羽睫轻颤出愉悦的弧度。


    以及,才发现她微微上扬的眼尾末端,点缀着一颗褐色的痣。


    颜色不深,很小。如果不是距离近,不是一直盯着,很难发现。


    “看样子,是不能和你做同事了。不过,为什么……是这个语气?”月蕴溪一扭头,对上她的视线,话音不由降了下去。


    鹿呦连忙收回视线,直起身,“就是有点惊奇,你怎么会这么清楚我的口味。”


    “你小时候说过。”见她一脸迷茫,月蕴溪补充提醒,“就是我手机坏了的那次,你让我去修手机,顺便给你买零食。”


    鹿呦惊诧:“那才多大时候的事,你到现在都记得?”


    “因为最近的一家超市没有你要的青柠味薯片、橘子味棒棒糖,可乐也只有百事的,于是我又跑了一家,那家也没有青柠味的薯片和橘子味棒棒糖,于是我又跑了一家。”


    月蕴溪叹了口气,“我一共跑了四家,才买齐。”


    鹿呦噗嗤笑出声:“那是有点难忘。其实买不到可以不买的呀。”


    月蕴溪无声勾了勾唇,“从小就执拗吧。”


    所以才能暗恋一个人暗恋那么久。


    稍顿了顿,月蕴溪自然地切了话题:“你零食口味没怎么变。”


    “我不是很喜欢变化,除非有特殊的事导致不得不变化。”鹿呦举例说,“像吃菜的口味也跟小时候差不多。如果不是鱼刺卡喉咙,又赶上发烧,吐出心理阴影了,我估计也不会讨厌吃鱼。”


    如果不是陶芯出轨,她估计也不会讨厌陶芯。


    月蕴溪很有深意地看着她。


    鹿呦眨巴眨巴眼,慢慢领会出这个眼神里的意思。


    她并不反感月蕴溪这种具有占有欲的吃醋,但仍旧会此感到不自在。


    “但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对你,远没有你对我这么了解。”


    月蕴溪眸光放柔,笑说:“没关系,慢慢来,慢慢了解我,也许在这个过程里,你会发现,我很值得喜欢。”


    她笑得很温和,声音也轻柔,让话里透出的自信卡在一个刚刚好的点上。


    不虚,也不满。


    鹿呦看着她,只觉得这一刻,“自信的人最有魅力”在她身上有了具象化。


    “你本就值得。”


    咕哝声太小,月蕴溪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月蕴溪的目光落在她摸着鼻子的手指尖上。


    无声胜有声。


    鹿呦垂下手,“好话不说第二遍。”


    仿佛听了笑话一般,月蕴溪弯唇笑了笑。


    “笑什么?”


    月蕴溪说:“突然想到,能让你这么羞于启齿,大抵是很好很好的话了。”


    鹿呦:“……”


    “哟哟,把车推过来的。”几步远外,奶奶和刘姨一人抱着一瓶油和生抽,冲她俩挥了挥手。


    鹿呦推着购物车过去,没听月蕴溪跟过来的脚步声,扭头看了眼,只见月蕴溪去了另一边的五谷杂粮区。


    买完了调味料,奶奶和刘姨琢磨着早饭,去看速冻食品,那边人多,鹿呦将购物车停靠在通往水果区的岔道上。


    没停一会儿,月蕴溪过来放下几袋豆浆材料说:“我去看看水果。”


    “好。”鹿呦看了眼她的背影,低头看向购物车。


    按食材组合看,是燕麦杏仁露、核桃花生露、五红汤的配方。


    正看着,月蕴溪又拿了水果过来。


    圣女果、牛油果、奇异果、香橙,还有一盒榴莲肉和一颗石榴,仍旧被攥在白净的双手里。


    鹿呦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跳。水果里她最不喜欢的便是牛油果和榴莲。


    牛油果的口感对她而言太像肥肉,但至少没什么味。


    “你喜欢吃这个?”鹿呦指了指榴莲肉,语气略带惊讶。


    月蕴溪“嗯”了声说:“还在纠结要不要买,不知道你们能不能接受它的味道。”


    鹿呦抿唇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喜欢就买吧。奶奶不讨厌那个味道,以前带她去逛超市,她还让我买了给她尝尝。”


    “奶奶也喜欢吃么?”月蕴溪问。


    “不喜欢。”鹿呦头摇得像拨浪鼓,“她说吃起来像甜口的大蒜。”


    月蕴溪被逗笑,缓了会儿又问:“那你呢?”


    “我觉得它臭臭的,没吃。”鹿呦再次强调,“你喜欢吃的话,就买。我也没到排斥的地步。”


    月蕴溪笑了笑,将榴莲肉放进了购物车。


    “不过真没想到,你居然喜欢吃这个。”鹿呦感慨道。


    月蕴溪笑说:“我喜欢烤榴莲和冻榴莲。烤榴莲的气味不臭,很香的,味道也很甜。冻榴莲软化以后,口感像冰淇淋,气味也淡很多。”


    鹿呦点了点头。


    “你听得好认真,看得也好认真,是在认真记我的喜好么?”月蕴溪突然问。


    她望过来的那双眼,乌黑深邃浓郁,点缀着顶灯投落的光,衬得目光格外的亮。


    鹿呦搭在拉杆上的手蜷了蜷,没吭声。


    “不说话,我就当是默认咯。”月蕴溪笑着放下了手里那颗石榴。


    鹿呦眼睫轻扇,目光定格在那颗石榴上。


    饱满圆润,果皮似乎是被摩挲的,有种滑润的质感,鲜艳的红与淡淡的黄交织,像涂抹开的油画。


    比起西城民宿小院里石榴树上的那颗,要更加成熟。


    第53章 灵魂共舞


    晚上近十点回到家,参观了一圈院里书房后,月蕴溪将直打呵欠的奶奶和刘姨送回了房间,教了浴室里的各个开关,便退了出去。


    鹿呦留在房里,等奶奶和刘姨都洗完澡躺上床,在床头插上声控的小夜灯,才离开。


    轻轻带上房门,一转身,便见月蕴溪抓着手机侧身倚着墙。


    鹿呦走过去,无意瞥到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俄罗斯方块的界面。


    “奶奶她们睡了么?”月蕴溪收起手机。


    鹿呦点头:“嗯。”


    “你呢。”月蕴溪顿了顿问,“要回屋洗澡睡觉么?”


    鹿呦面露犹豫。


    也许因为这里是月蕴溪的家,处处都充斥着属于她的气息,更遑论私人感更强的卧室。


    与在北城时的感觉截然不同,放行李箱时还不觉得,这会儿夜深人静,紧张、别扭以及更复杂的情绪就像涨潮似的漫了上来。


    “或者,再去院里那个书房呆一会儿?”月蕴溪提议。


    “好哇。”鹿呦自觉应得太快,意图太明显,补充道,“刚刚都没细看。”


    月蕴溪笑着朝楼梯口的方向歪了歪头:“那走吧。”


    下了楼,经过客厅,月蕴溪说了声稍等,找了个袋子,将在超市买回来的零食水果装了一部分进去。


    鹿呦伸长脖子看,“你要在书房吃榴莲么?”


    话音里的态度,明显是不太赞同。


    月蕴溪笑问:“不可以么?”


    “可,可以。”鹿呦摸了摸鼻子。


    月蕴溪偏头看她一眼,低头藏笑,作势拿出手机说:“我得我查一下。”


    “查什么?”


    “匹诺曹能不能吃榴莲。”


    鹿呦又无语又好笑:“匹诺曹今晚不想吃榴莲。”


    “那就不拿了。”月蕴溪拎着袋子走回到她身边,“明天烤了给她试试,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这个可以有。”


    步子轻松地踩着青石板路穿过小院,踏上衔接小池塘的木制平台,拉开玻璃推拉门,进屋,月蕴溪按下侧墙上的按钮,柔暖的光瞬间点亮了整个小屋。


    “你随意看。”


    月蕴溪径直走向岛台去放零食。


    鹿呦则直接拐向右边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仰头,自上而下看着书脊上的书名,偶尔会抽出一本摊开在手里,翻看里面的内容。


    时不时也会分神支起耳朵听月蕴溪在岛台忙碌的声音——


    塑料袋被敞开,零食包装袋被手抓住,窸窸窣窣后是清洗东西的水声,接着是刀切水果的声响……


    香橙的醇厚果味被穿堂的风送到鼻尖。


    鹿呦掀起眼皮,朝岛台的方向看过去。月蕴溪正站在岛台另一边,一手按着橙子,一手握着水果刀,低头专心地切橙子。


    直到水果刀被月蕴溪放下,她才收回眼。


    心不在焉,看不进去几行字,鹿呦合上书。


    把书放回书架时,月蕴溪似是想起来什么,叫了她一声。


    “嗯?”鹿呦侧过身,面朝月蕴溪问,“怎么了?”


    将切块的橙子倒入榨汁机,月蕴溪对着岛台旁多出来的空间昂了昂下巴:“你看这里够放钢琴么?”


    鹿呦目测说:“应该够了。”


    “那要不要把你的钢琴搬过来?”月蕴溪问。


    鹿呦愣了一下,微笑说:“不要了吧,我打算这几天去看看房子。”


    月蕴溪指尖在榨汁机按钮前悬停住。


    “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个私生饭知道蓝湾那边的地址,安全隐患太大,总不能一直请保镖在门口看着。”鹿呦挪眼,将视线重新投落向书架,声音渐低,“也不好一直在这里叨扰你。”


    榨汁机的声响突兀地落在安静的空气里。


    好一会儿,月蕴溪才接了话茬问:“是打算租,还是买?”


    “我比较倾向于买,买个精装修的房,奶奶年纪大了,有些房东会不愿意租给老年人。”


    “所以蓝湾那边,你是不打算再住了?”月蕴溪再次确认。


    “嗯。”鹿呦点点头。


    “既然不打算再回蓝湾住了,精装修的房也不是一两日就能物色到满意的,不如就把钢琴搬过来吧,当我这里是个过渡好了。”月蕴溪补充,“你十月中旬还要参赛,钟老师可是提醒过的,不能懈怠。”


    鹿呦想了想,再找不到什么理由拒绝,只好答应:“好吧。”


    她视线正对着的方向,蛋黄色的书脊在一众深色调里显得有些突出,白框中印刷着书名。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鹿呦伸手将它从书架上抽拿了出来,“我记得,小时候你被……撕坏的那本,就叫这名。”


    停顿的地方,是被刻意隐去的陶芯的名字。


    月蕴溪过滤果汁的动作跟着一顿,放下壶后,抬头看了她一眼。


    “是不是?我应该没记错吧?”鹿呦抬起手将书皮封面展示给月蕴溪看了看,“高中暑假去书店买书,看到这本书,就是想起你之前在看,我才买了一本回去。本来还以为是悬疑推理小说,看了才知道,是暗恋加单恋的故事。”


    翻页的手倏地停住。


    目光定格处,些微泛黄的透明胶带下,整齐的印刷字体之间,蜿蜒着一道歪曲的撕裂痕迹。


    彻底撕开记忆里不确定的因素。


    鹿呦呆怔了半晌,回过神的时候,月蕴溪已经离开岛台走到了她面前。她低头看了眼书上少女心事的描写,忽然想到问:“这书,该不会是你的暗恋起源吧?”


    “你是在打趣我么?”月蕴溪反问。


    鹿呦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手里骤然一轻。


    书本被月蕴溪合上,一把拿了起来,随即,抓着书的那只手从她耳边擦过,慢腾腾地将书塞回原位。


    鹿呦被夹在书架与怀抱之间,脊背僵直,心跳失序。


    却是没想过,往旁边让一步。


    倾斜的书本被指尖抵正,月蕴溪把握分寸拉开了距离,低声说:“这可不太好。”


    “没有打趣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确认时间而已。”鹿呦侧头看了眼书脊,“你应该不会也是十三岁就开始暗恋了吧。”


    月蕴溪似是被她的脑回路惊到,睁大了眼睛,随后,屈指敲了她一下:“想什么呢?那才多大,都还没开窍呢。”


    鹿呦揉了揉脑门,看着她回岛台的背影,跟上去问:“什么时候开窍的?”


    月蕴溪脚下步子顿了顿:“你在套我话。”


    鹿呦“啧”了声:“防范心未免太重。”


    “重一点不好么?”月蕴溪拎起水壶,将过滤过的果汁往玻璃杯中倒。


    鹿呦的视线追随着月蕴溪的举动,神情不属:“没有,挺好的。”


    玻璃杯里坐落着的山峰逐渐被橙汁淹没。


    同样的杯子,月蕴溪曾送过一个给她,但一直没被她使用过。


    “真的就那么想知道?”玻璃吸管沉进杯里,月蕴溪将其中一杯推向她,“那我——”


    “不用!”鹿呦打断道,“不用因为我想知道,就迁就我。我就是好奇而已,也没那么着急想知道。等你真正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她咬着尾音里的傲娇,抿了口果汁,眼睛一亮:“好喝欸!”


    话题岔开得格外自然。


    月蕴溪眼里眸光随着上扬的唇角漾了漾,指腹摩挲过杯壁,明明还没喝,仿佛已经被灌了满口的甜。


    她很有兴致地问:“要不要去喂蚊子?”


    鹿呦微微睁大眼睛:“?”


    月蕴溪唇角弧度加深:“去外面坐坐。”


    鹿呦跟着笑了:“可以。”


    “有想吃的零食么?”月蕴溪指了指摆放零食的推车,“一起带过去。”


    鹿呦捏住薯片包*装袋,很快,又松开了手。


    “怎么了?”月蕴溪问。


    “大晚上吃这个,要胖死。”鹿呦低眸看向玻璃杯里的橙汁,“大晚上喝这个,已经很罪过了。”


    “大晚上吃多少袋薯片,喝多少杯橙汁,都补不回你这几个月掉的体重。”月蕴溪打量她,“再瘦就不好看了。”


    鹿呦一把薅过薯片搂进怀里。


    月蕴溪轻笑出声。


    “你别笑。”鹿呦扭身背对她,“陪我一起吃。”


    “遵命。”月蕴溪笑意不减反增,“我陪你一起胖。”


    鹿呦:“……”


    两人走到外面的平台,坐到折叠木桌旁的蒲团上。


    说着喂蚊子,池边被遥控按亮的蓝紫色灯光却是灭蚊的。


    这个季节的夜已然有了凉意,空气湿润,裹着秋意的晚风拂过池面,涟漪泛开,月色在荷塘摇曳。


    藏在草丛里的虫叫声,树叶婆娑作响声,鱼尾摆水声,咬碎薯片的嘎吱声……像人与自然合奏的一首月光奏鸣曲。


    鹿呦胳膊撑在小木桌上,支着头,放空大脑,吹了会儿风。


    直到小比熊寻着声跑过来,围着她嗅了嗅。


    鹿呦被勾回注意力,才察觉到月蕴溪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


    原想装作不在意,可那样毫不遮掩的注视,实在无法忽视。


    鹿呦受不住,调整坐姿,飞快地回望一眼,清了清嗓子当作提醒。


    月蕴溪心领神会,笑了笑,柔声感叹:“今晚月色真美。”


    鹿呦心底一震,再度扭头看过去。


    却见这会儿月蕴溪以跟她先前一样的姿势,当真在看天边的月亮。


    让人分不清,那句感慨究竟是真的在说月色。


    还是如同这话的出处一般,意有所指。


    鹿呦端起杯子抿了口橙汁,浓郁的果香扑在鼻尖,搅得心不定,神不宁。


    没办法再气定神闲地坐在沉默的氛围里,与月蕴溪单纯地赏同一个景。


    总想说些什么。


    余光里,小比熊从她这绕到了月蕴溪那边,小鼻子皱了皱,嗅了两下,尾巴跟风火轮似的转不停。


    “它好喜欢你。”鹿呦说。


    “嗯,我讨喜。”


    令人意想不到的回应,鹿呦好笑道:“之前都没发现,你这么自恋的。”


    “那我自谦一点,换个说法。”月蕴溪说,“狗都随主人。”


    “是,奶奶是挺喜欢你的。”


    “你不是它主人么?”


    鹿呦不说话了。


    月蕴溪挠着比熊的下巴,低低地笑。


    话题结束,又静了段时间。


    鹿呦乱糟糟的思绪里,陡然闪过今天月蕴溪和月韶“”的对话,她没多思考,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了:“你对月阿姨,是不是也在吃陶芯的醋?”


    “也。”月蕴溪低声重复。


    鹿呦衔着杯口的唇慢慢松开。


    差那么一点,她就要为了这个“也”字被橙汁呛到。


    月蕴溪坦诚地回:“算是吧。”


    从嘴边移开杯子,鹿呦拿了片薯片出来说:“可能我们角度不同,从我的角度看,其实月阿姨跟你比跟陶芯更亲。


    你知道么,小时候我去蹭饭,经常会羡慕你。”


    月蕴溪扭头看她:“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有妈妈管你。”鹿呦吃下薯片,回忆道,“我记得有一年换季,我们衣服都穿太少被月阿姨说了,她说我和陶芯的时候,语气很温柔,话语也很简短。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真的感觉就像是浮于表面的提醒。可她在说你的时候,明显带了点指责的情绪,她是真的怕你着凉感冒。”


    鹿呦扒着手指列举:“吃饭的时候,她也只会要求你多吃蔬菜,只管你一个人是不是营养均衡。还有大家都做错了事,她从来都只批评你一个人。”


    听到这里,月蕴溪笑了声:“只批评我,也会让你感到羡慕么?”


    鹿呦抿嘴笑了笑,弧度收敛时开口:“以前做错事被我……被我妈妈教育的时候,她总会跟我说,现在在家被妈妈管教好,以后进社会才不会犯同类型的错误被别人教育,别人可不会像妈妈一样,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屋里的光斜照到小木桌上,月蕴溪就坐在那片柔暖里,五官被明暗雕刻得利落分明。


    她上扬的嘴角早已经抿直,眼睑耷拉着,神色很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鹿呦喝了两口果汁,咽下某种上涌的情绪,继续道:


    “其实月阿姨对陶芯的迁就,和对我的客气是一样的。但她对你,显然是对自家小孩的态度。因为是亲生的,所以要求更高,可能还有点老一代中国父母的通病,关心都藏在严厉里,对孩子说话没顾及。”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蕴溪抬眼,淡橙色的灯光从她的眼角染进眸里,却没染出几分温度。


    “我能理解你说的,也明白道理。但从我的角度,有时候会希望她对亲生女儿也能像对别人的孩子一样,给予我一点理解、信任和宽容。”


    稍顿了顿,月蕴溪叹笑说:“也许是希望太大,所以在没达到期望值的时候,会觉得特别失望。”


    给予……


    用词卑微,叹息无奈,轻笑好似自嘲。


    鹿呦感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有细微的疼,如同池面上被鱼尾刺出的涟漪,一圈圈泛开。


    有那么一瞬,她想说些话安慰月蕴溪,但转念之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想起刚刚翻看的《杀死知更鸟》,里面这样一段话:你永远不可能真正去了解另一个人,除非穿过她的鞋子去走她走过的路,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


    可当你真正走过她走过的路时,你连路过都觉得难过。


    任何安慰的话,在无法感同身受的情况下,都显得苍白又无力。


    涟漪慢慢消散,水面归于平静,一汪池水沉沉地融在墨似的夜色里。


    良久,鹿呦说:“你说过,任何感情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非全部。”


    “是这样。”月蕴溪弯唇笑了笑,比起先前,笑容要显得轻松温和许多,“所以我没有让得到她更多的爱成为我生活的全部。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感情,就像是奢侈品,拥有是荣幸,没有也行。”


    轻飘飘的话,鹿呦听着,却有着雷鸣震闪的效果。


    因为月蕴溪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有提供经济基础的事业;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有自己的朋友;有能给予情绪价值的长辈。有自己的生活,从没将得到月韶平等的爱看得特别重。


    只是偶尔有些情绪,偶尔允许情绪凌驾于理智之上而已。


    而人,总会有情绪的。


    不止是亲情,对爱情也一样。


    在她同陶芯一起的那两年里,月蕴溪从没有打扰过她们,更没有为此荒废自己的生活。


    就连消化坏情绪的方式,都是去登高远眺,放松心情的同时,还能锻炼身体。


    “谢谢你,用不同的角度,让我了解她的行为和想法。”


    鹿呦神思回笼,蔫蔫地:“谢什么,道理你都懂,想安慰你,又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起到真正安慰到你的效果。”


    眼风扫到拱进月蕴溪怀里卖乖的比熊,她说:“我还不如它呢。”


    月蕴溪开玩笑道:“我倒是不介意你学它这样哄我开心啊。”


    鹿呦挑眉:“你确定?”


    月蕴溪盯她看了几秒,撩了一下头发:“……不确定。”


    鹿呦偏开头,抿了抿唇,压下上翘的弧度。


    “其实……”月蕴溪话锋一转,“任何感情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非全部,这句话你不觉得很熟悉么?”


    鹿呦看着面前的水池,眼神放空,眉头逐渐拧紧。


    她没能在脑海搜寻到与这句话相关的记忆。


    “出自~”月蕴溪拖腔带调地制造悬念。


    鹿呦收拢思绪,好奇地望向她。


    四目相对,月蕴溪弯了眉眼,柔声补充说:“出自小鹿呦之口,其实很早很早,就安慰到我了。”


    “?!”鹿呦睁大眼睛,不可置信道,“真是我说的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毕竟很多年了,你那时候又很小,不记得很正常。”


    “但你记得。”鹿呦嘟哝,“你也不比我大多少。”


    月蕴溪低笑了声说:“我也是因为经常把听你说这句话的经历写到作文里,才能记得这么清楚。”


    鹿呦眉头都快拧成麻花,也还是没能想起来自己在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见状,月蕴溪体贴地问:“需要给你点提示么?”


    “来一点。”


    “有一年,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经过西南门的小广场,看到你坐在秋千上。


    当时,觉得你想一个人静静,就没去跟你打招呼。后来,吃完晚饭,看外面雨,担心你还在那里,就打了伞去看看……”


    月蕴溪温润柔和的嗓音,像给话里的字眼染上了时光的滤镜。


    随着每一个字落入鹿呦的耳内,拉开记忆的帷幕。


    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会去小广场的秋千上坐着,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过去的时间里,等章文茵出现在门口,接她离开。


    决定最后一次去等待的那天,她总对自己说,再等五分钟,再等不来,她就回去。


    再等五分钟。


    再等五分钟。


    ……


    她攥着秋千的铁链,看天空被墨色填满,看大门口从人来人往到空无一人,看着路灯下干燥的地面逐渐被雨滴打湿。


    不知道第几个五分钟,她抬起胳膊,用手背抹了下潮湿的眼睛,从秋千上起身,望着大门口的方向。


    盯看了片刻,转而爬上了滑滑梯,平台上方的城堡顶可以挡雨。


    就再等最后五分钟。她抱着胳膊坐在滑滑梯上,又一次这么哄着自己。


    雨越下越大,时不时会被风带着刮到手臂上,仿佛能穿透肌肤的凉。


    攀登梯上传来脚步声。


    她满怀期望与惊喜地转头。


    眼里的光,在看清对面的人是月蕴溪不是章文茵之后,像烟花绽放的最后几秒,极快地湮灭在黑夜里。


    “怎么还在这里,下雨了呢,不回家么?”月蕴溪蹲下问她。


    她低头,捏着手指,不说话。


    “是没带钥匙么?”


    “心情不好?”


    “是在学校受欺负了么?”


    她都没有回答,月蕴溪始终心平气和,没有因为她的沉默而失去耐心。


    甚至是,越来越温柔。


    也许是见她时不时扭头看大门口,月蕴溪换了问题:“是在等人么?”


    仿佛是终于输入了正确的密码,让她启动。


    她头埋得更低,太久没说话,一开口,嗓音像被砂石滚过般沙哑:“在等妈妈。”


    静默了很久,也可能只有一小会而已。


    月蕴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我陪你吧。”


    她眼睛圆溜溜地睁着,被绯色染红了一圈。


    在眼泪快控制不住掉下来时,她一把抓住月蕴溪的胳膊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


    月蕴溪很快就跟上了她,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握着木雕小鹿伞柄的手,却是近乎贴着她的手臂。


    “不等了么?”


    雨声里,几乎快听不清月蕴溪的问题。


    可偏偏她的耳朵好。


    她摇了摇头。


    “不等了。


    无论再等多少个五分钟,那人也不会出现的。”


    “明天呢,还来等么?”月蕴溪又问。


    在转弯之前,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小区大门方向。


    夜色像被雨洇湿的墨块,那一片,最为浓稠。


    她很慢地转回头,一步一步朝前走,一字一句地吐出口,声音低沉,混在雨声中,像在回答月蕴溪,更像在告诫自己。


    “任何感情都只是生活的点缀,而非全部。”


    “这得有十几年了吧,如果你不说,我真的是一点都想不起来。”


    鹿呦回味了一下,上扬的嘴角勾出几分得意,“没想到,我小时候这么清醒,还能口出金句。”


    月蕴溪被她的语气逗笑,“现在也很清醒。”


    “不如小时候。”鹿呦拎起杯子,抿了口橙汁,许是放久了,竟然品出了一丝涩然,“活倒回去了。”


    短暂的安静后,月蕴溪平声问:“可以问你一个冒昧的问题么?”


    “什么?”


    “如果你妈妈在这时候来找你,你会……”月蕴溪顿了顿,组织语言道,“会愿意和她修复关系么?”


    鹿呦呆愣了愣,放下手中的杯子,目光随之落入还剩个底的橙汁中。


    思忖了很久,她回道:“老实说,我不知道。”


    鹿呦不是那种很乐意向旁人剖白自己心事的人。


    但也许对面的月蕴溪气质呈现得太柔和,太有倾听者的感觉。


    又或许是,积压太久早已经到了临界点,她太需要往外倾诉了。


    “他们刚离婚的时候,我爸,还有他当时的秘书,都跟我说妈妈为了自己的事业,不要这个家了,而我是拖油瓶,所以她不会带我一起走的。”


    “后来呢?”月蕴溪问。


    “后来,我去我爸公司,撞见他和秘书在办公室……”鹿呦皱眉闭了闭眼,摒除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看他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有的甚至都能给他当女儿了。


    我就知道,妈妈她为什么执意要离婚了。”


    “再后来,奶奶跟我说了些有关妈妈的事。


    说她在结婚之前,是乐团的一枝花,要能力有能力,要颜值有颜值。


    追她的人特别多,但她眼光实在是差,看上了我爸。


    怀我以后,孕吐反应特别厉害,她就离开了乐团,受孕激素影响,身材走样,样貌也不如从前。


    我爸呢,在她怀孕期间,经常不着家,说好听点,叫出差,其实就是出去偷吃。”


    “她生我那天,身边一个陪她的人都没有。


    我出生之后,我爸回家频率不增反减,奶奶不放心,来城里帮忙。因为理念不合,婆媳俩经常发生争执。


    然后我妈她就确诊了产后抑郁,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


    鹿呦捏着小指上的尾戒左右来回地转,艰涩道:


    “可是,我到底也没生过孩子,不能设身处地完全理解她这些苦难。有时候还是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很自私地想,又不是我让她生我的。


    挺过分的吧,这个想法。”


    尾戒越转越快,越发用力,直到手被温热覆盖住。


    月蕴溪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说:“人都是复杂的,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别惩罚自己。”


    不是安慰,而是真正的理解。


    鹿呦肩线慢慢放松,再开口,没了戾气,多了委屈。


    “我查过,很多产后抑郁的妈妈甚至会排斥自己的孩子,拒绝喂奶。


    但奶奶说,哪怕她抑郁,也从没放弃喂养我。


    她教我做人,教我弹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她明明表现得很爱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在离婚以后可以像从来没生过我一样呢?


    那么久,她都没找过我……一次都没有。


    甚至连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


    我曾经担心她是不是出事了,到处打听她的消息,搜索她的资料。


    然后被我爸娶回家的女人发现,那天晚上他们给我看了她抱着婴儿的照片,告诉我,她有了新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一边庆幸,她没有出事,没有得不治之症。一边又好难过,好生气……原来,我真的是被她遗忘了的累赘。”


    声音浸泡在情绪里,仿佛受潮的木料,不断地被她说出的这些话挤压。


    连比熊都察觉到了她的难过,哒哒哒地过去趴到了她脚边。


    月蕴溪喉咙发堵,想说的话说不出口。


    她甚至不忍多看鹿呦一眼。


    鹿呦低垂的视线落在月蕴溪骨感的手背上,她的手还被对方握着。


    停顿了片刻,她抽出手,视线点过尾戒下若隐若现的红痕。


    “你说,她怎么这时候又想来和我修复关系了呢?”


    话音落下没多久,鹿呦突兀地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深呼吸说:“只是一个设想而已,说的跟她真要来找我似的。”


    月蕴溪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也许,有那么一天,设想会成真,她会走到你面前,解释给你听,有些事情是误会,她也不是不想来看你……”


    鹿呦逐渐听不清月蕴溪的话,出神地凝视天边的月亮。


    圆圆的,缺了一个小角。


    这样的月亮,她小时候坐在小区公园的秋千上时也看到过。


    还看到过不缺角的、朦胧的、清晰的、弯刀状的……


    她总在看月亮的时候,幻想和妈妈再见的场景,幻想她们母女俩一起生活,然后看一眼大门。


    不断地体验期望落空的感觉。


    喝掉最后两口橙汁,鹿呦放下杯子,低声说:“聊点别的吧。”


    月蕴溪低眸,盯看她搭在桌面上的手,长指微屈,骨骼轮廓鲜明得仿佛被雕凿出来的艺术品。


    掌心仿佛还能感受到残留的余温。


    指尖蜷了蜷,月蕴溪从蒲团上站起身,拎起装过橙汁的两个杯子:“等我一下。”


    鹿呦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看她回了屋,将杯子放进了水池,转而去到摆放零食的推车前,背影挡着,看不见她拿了什么。


    见月蕴溪步子转动是要转身的架势,鹿呦火速坐正身体,支着耳朵听她渐近的脚步声。


    冰冰凉凉的迷你可乐罐被拎到眼前,鹿呦伸手接过:“你是打算用这一晚把我喂回到之前的状态么?”


    月蕴溪居高临下地看她。


    鹿呦个子很高,但也瘦,这会儿盘腿坐着,仰着脸,像个小手办。


    “一晚显然不够。”


    月蕴溪说得格外认真,像是真有这个打算。


    “照这么喂,养胖了也是虚胖。”


    “有道理,应该再做做力量训练。”


    “嗯。”鹿呦点点头表示赞同,瞅了瞅自己的胳膊说,“其实我觉得我现在这样也还行吧,就是有点干瘦而已。主要也是最近几个月太懈怠了,等我重新练出线条,还是绝佳好身材。”


    月蕴溪扬了扬眉,忍不住笑,随后问道:“可乐还喝么?”


    鹿呦不忍扫兴,举起易拉罐:“今晚就放纵一下。”


    “好,我陪你。”


    月蕴溪拎着自己的可乐罐,碰了一下鹿呦手中的,“陪你喝可乐,也陪你健身。”


    铝罐轻撞的声响淌着风绕在耳畔,激得鹿呦心湖一荡。


    “我准备后天回蓝湾一趟,把琴拿过来。”月蕴溪坐回到对面,“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鹿呦点点头。


    “到时候要不要找人把你的钢琴搬过来?”


    鹿呦再一次点头。


    感觉自己像个只会点头的机器人,鹿呦想了想,延展话题说:“说到钢琴,大一的时候吧,有一回上课,我们老师说起她调律生涯里遇到的钢琴,然后就提到了一个定制钢琴的网站,里面展示的一架水晶钢琴我特别喜欢。”


    “特别”两字咬得很重。


    月蕴溪问:“网站还在吗?能给我看看那架水晶钢琴是什么样的么?”


    鹿呦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


    按亮屏幕,挂成一竖排的骚扰短信立即映入眼帘。


    见她神色不对,月蕴溪关心道:“怎么了?”


    “没事。”鹿呦将短信从屏幕上划掉,搜索到网址,找到水晶钢琴,打开页面后,把手机放到桌上,推给月蕴溪看。


    手机一震,又弹出了一条骚扰短信。


    瞥见显示的内容,月蕴溪立即蹙起了眉头:“又是私生饭发来的么?”


    “嗯,不用管他们。”鹿呦驾轻就熟地划掉信息,像从没收到过似的,继续谈论钢琴的事,“本来想着,把它买下来放酒吧里,就像钟老师那个小楼里的古董钢琴一样,装饰为主,当然,也能弹。”


    月蕴溪不知道在想什么,没立刻接话。


    过了片刻,她回过了神,才问:“为什么没买?”


    “没舍得,下不了决心。”鹿呦用食指戳了戳屏幕上显示的价格,“它比我清吧的装修费还贵!”


    月蕴溪被她吐槽的模样逗笑,忽而想起来问:“我之前听说,你的清吧,是为陶芯开的?”


    话音落下的同时,鹿呦扣开了易拉罐的拉环,“砰”的一声,细小的气泡在开口处迸溅。


    空气里都是可乐的甜味,鹿呦却是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你又吃醋啊?”


    月蕴溪移开眼,避开她的视线,扣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口,说:“只是好奇。”


    鹿呦挑眉,拖长腔调:“怎么觉得~不太可信的样子。”


    “……怎么觉得。”月蕴溪停顿住,漫不经心地放下易拉罐,没拿开手。


    当她指腹抹开壁上凝结的大半水气时,鹿呦忍不住追问:“什么?”


    “你很喜欢我吃醋的样子。”


    “……”


    鹿呦清了清嗓子:“那个,你听谁说,我那个清吧是给陶芯开的?”


    “忘记了。”月蕴溪托腮笑道,“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说的对不对?”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鹿呦拎起可乐罐,喝了好几口,坦言道:


    “初衷的确是为了给她一个可以练歌,可以展现自己的舞台。”


    她边说边观察着对面月蕴溪的神情。


    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意图,月蕴溪偏开了脸,将视线投落到平台前的水池里。


    不知是在看安静浮在水面的花叶,还是在看偶尔冒出来搅弄池水的锦鲤。


    鹿呦说:“不过后来变了。”


    月蕴溪眉梢上抬。


    “开张以后,我让菲菲应聘了些家庭条件比较艰苦的大学生来做兼职。其中有一个女孩子,离职的时候请我吃了顿饭,她跟我说,她家在大山里,考到南泉大学对她而言是件特别不容易的事,也是她离开大山的唯一机会。


    她家里人根本没想供她上大学,想把她嫁出去。她是逃出来的,她说这份工作让她收获了很多,不止是学费和生活费,还有形形色色的人经历的各种各样的事。让她觉得,她的人生还没糟糕透顶,是充满希望的。”


    月蕴溪慢慢又转回脸来,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她,听得认真。


    鹿呦扬唇笑说:“就在那个瞬间,我觉得迷鹿有了新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月蕴溪眸光漾了漾,眼底晕上笑意。


    目光相撞,鹿呦鬼使神差地问:“还吃醋么?”


    昏黄的暖灯,不止将夜色晕染得暧昧。


    问完就后悔,鹿呦僵硬地扭回头,下意识地拎起可乐罐,举到嘴边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回去睡觉么?”月蕴溪没回答她的问题,像是默认了有在吃醋。


    新的询问,让气氛里的暧昧不清发酵得更为浓烈。


    鹿呦抓着易拉罐,不自觉地捏了一下,“这地方能睡人么?”


    “明天要是让奶奶看到我让你睡这里,可不太好。”月蕴溪回得模棱两可。


    鹿呦见招拆招:“我赶在她之前起床就行。”


    “就这么想睡这里?”


    鹿呦没回应她,只在心里想,倒也不是。


    “怕我?”


    “没,没有,你有什么好怕的。”鹿呦挠挠鼻尖,“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我就是觉得,这里挺好的,氛围很助眠。”


    月蕴溪气音笑了声:“这边都是玻璃门,晚上往外看,黑压压的庭院,风一吹,影子都在晃,钻进屋的风声,就好像人在哭,你确定这个氛围,很助眠?”


    “……”


    月蕴溪笑意加深,体贴道:“你要是特别想睡这里的话,我陪你一起。”


    “不用!”


    “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她算是明白得透彻。


    “一张沙发,两个人睡,多挤。”鹿呦放下被捏瘪的易拉罐,语速加快,“你还是回去睡吧。”


    她正想起身,势头还没起就被月蕴溪扣住手腕给压了下去。


    “再坐一会儿吧。”月蕴溪看着她,很慢地松开手,“好难得有这样独处的时候。”


    这样温和诚挚的请求,让人无法拒绝。


    鹿呦被定在了原位。


    她伸直了腿,双手撑在蒲团旁,身体微微后仰,看着倒映在水中的月亮,感受一道凝结在身上的目光。


    “脚踝那边还好么?”月蕴溪问。


    鹿呦晃了晃脚,“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就是被开水溅了一下而已,还没上次扭伤严重呢。”


    月蕴溪没再说什么。


    过了两三分钟,也可能有四五分钟。


    耳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视线里,月蕴溪也同她一样伸长了腿。


    谁都没说话,只有心跳,踩着风声、虫鸣和比熊的呼噜声,与流逝的时间共舞。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走吧,回去洗个澡,拿上被子再过来睡。”月蕴溪起了身,收拾了桌上的空罐。


    “……嗯。”


    鹿呦回神,站起身,跟在她身后。


    再后面,是小比熊,回屋前,被鹿呦哄进了狗窝。


    穿过客厅,两人放轻步子上了楼梯,蹑手蹑脚地开门,进了主卧。


    鹿呦从行李箱里拿了睡衣,才发现自己忘记将小鹿玩偶带过来了。


    想着后天回蓝湾可以顺便带过来,便没放心上,先去淋浴间洗了澡。


    出来时,月蕴溪已经给她拿好了被子。


    “我自己过去就好啦。”鹿呦从她手里接过被子,“你快去洗澡吧,早点睡。”


    月蕴溪尊重她的意愿,只送到门口。


    回到小院那间屋里,鹿呦腾出手拉上玻璃门,就着手机屏幕的光亮移步到沙发前,仰倒下去。


    屋里没开灯,手机熄屏后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月蕴溪吓唬她的话回荡在耳边。


    鹿呦咽了下喉咙,透过玻璃门往外看,地灯没开,没了暖色调的灯光烘托氛围,景色都被夜色涂抹出了诡异感。


    平台前面的池塘就像个能把万物都吸进去的黑洞,波纹泛开时,又仿佛会爬出来什么。


    在风中摇曳的树影也如同鬼魅一般。


    越想越歪,越歪越怕。


    这时候把比熊叫过来……鹿呦看一眼玻璃门外,立即pass掉了这个想法。


    她一把抖开被子,连头都罩住,闭上眼睛,强制自己放空大脑酝酿睡意。


    白天经历的事太多,挺累的。但小鹿玩偶不在身边,又是在陌生的环境,一闭眼就开始胡思乱想魑魅魍魉,怎么都睡不着。


    翻来覆去几次,鹿呦颓然地叹了口气,正想摸手机出来,一睁眼,就看到门外立了个身段高挑的人影。


    她被吓了一跳。


    听着熟悉的脚步声,判断出来人是月蕴溪,紧绷的肩背才放松下来。


    放松不到两三秒,整个人又僵成了板砖,因为月蕴溪走到沙发旁时,被她的拖鞋绊了一下,摔到了她身上,下巴撞上她的唇。


    简直是偶像剧的戏码。


    画面美不美鹿呦不知道,只知道嘴唇内壁被牙齿磕到,有点疼。


    她闷哼了声,月蕴溪双手撑在她头两侧,立刻拉开了距离。于是,鹿呦一抬眸,便直直地撞进月蕴溪乌黑的眼眸里。


    比外面的池塘,更像会吸人的黑洞。


    空气中同样的桔柚清香裹着两种气息纠缠,把氧气挤压得稀薄。


    鹿呦不自觉地放慢呼吸。


    终于,月蕴溪直起身,坐到了沙发边沿,“抱歉,把你弄醒了。”


    她按亮带过来的小灯,挂到摔倒之前立在沙发旁的灯架上。


    骤然亮起的光,让鹿呦回过神,从沙发上坐起身,“没事,我本来也没睡着……”


    话音猛地收住。


    月蕴溪猝然侧身伸手过来,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拇指指腹轻按在了她唇上:“我刚刚是不是撞到你这里了,疼么?”


    大脑空白了一瞬,心跳的节奏在那一瞬漏了一拍,而后越来越快,像是下一秒就要从胸腔跳出来。


    月蕴溪很快就收回了手,仿佛只是为了检查一下而已。


    鹿呦抿了抿唇,用舌尖舔了舔内壁被牙齿磕到的地方。


    根本确定不了那处是不是破了,她只能感觉到耳后很烫,正往脸上蔓延,已然是烧成了一片。


    “还好。”她清了一下嗓子,“你怎么过来了?”


    “担心你一个人害怕,想着来陪睡。”月蕴溪平声说。


    鹿呦真信了,轻“啊”了声。


    “结果发现,真挺挤的。”月蕴溪遗憾道。


    鹿呦眨巴眨巴眼,脸更烫。


    直到看见月蕴溪唇角止不住上扬,她才反应过来,“逗我很好玩么?”


    月蕴溪笑说:“要听实话么?”


    “不然?”


    “是挺好玩的。”


    鹿呦没好气地屈腿怼了她一下:“谁要听这个实话了。”


    月蕴溪望向油灯设计的小灯说:“给你拿个能手提、能调节亮度的灯过来。”


    很合理。


    鹿呦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还是说,在期待什么,莫明其妙地问了句:“就为了这个?”


    “还有这个。”月蕴溪从身后捞出个小鹿玩偶。


    鹿呦愣住。


    “虽然不是你的那只阿贝贝,但希望,一样的玩偶,能起到一点安抚你的效果。”


    小鹿玩偶被月蕴溪塞进了她的怀里。


    鹿呦双手捧住玩偶的身体,都说十指连心,毛绒绒的触感,仿佛真通过指腹传递到了心上。


    软软的,暖暖的,还有点痒。


    “我回去了。”


    “……嗯。”


    月蕴溪从沙发上站起身:“睡不着可以看看书,有些书还挺催眠的,比如瓦尔登湖,在第三列第四排的书架上。”


    鹿呦很有共鸣地低笑,比了个“OK”的手势,旋即想到说:“我想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可以么?”


    月蕴溪默了默说:“当然可以。”


    “之前为什么不让我看?”


    “怕你通过它领悟我,我会不好意思。”


    鹿呦抱着玩偶往上提了提,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暖光下,能看清它们被笑意浸染得分外灵动。


    仿佛在调侃,你居然会不好意思。


    月蕴溪转身:“晚安。”


    鹿呦忍笑:“晚安。”


    玻璃门被拉开,又被合上,小院里的地灯被遥控按亮,在月蕴溪的身影进了屋后,也没再熄灭。


    十几分钟前让她在联想里担惊受怕的景色,又美成了油画的质感。


    鹿呦搂着小鹿玩偶,把整张脸都埋在鹿头后面。


    闭上眼睛,脑海里幻灯片似的回顾今天经历的一切——


    出现在警察局外的月蕴溪,被她揶揄成蚊子的月蕴溪,吃醋到推销手表的月蕴溪,与她坐在夜色中赏月谈心的月蕴溪……


    如果菲菲和奶奶在场,一定会惊讶她今天的话能那么密。


    可是,与月蕴溪在一起时,整个人都很放松,放松到,可以卸下一切防备与其交心。


    交流的过程,也让她有种*很特别的感觉。


    像是,灵魂在共舞。


    彻底睡不着了,鹿呦一手搂着小鹿玩偶,起身,一手拎着小油灯去了书架前。


    很快找到了《瓦尔登湖》,将要抽出来时,又改了主意,转而找到了被月蕴溪塞回去的那本。


    将灯挂回灯架调亮两度,盘腿坐到沙发上,鹿呦小心摊开书,一页一页的翻。


    为了规避不必要的心伤和内耗,她没主动喜欢过谁,一度认为情感这种东西,该是调剂品,而不是必需品。


    因而年少时看这本书,被自有的三观束缚,阅读只浮于表面。她完全不能理解女主人公,不理解她深入骨髓的单恋,不理解她暗恋的狼狈,更不理解她为此经历的痛苦。


    如今再读,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她终于明白,这本书的精髓在于女主独立自主的人格与她在情感上的绝对自由。


    爱谁,成为什么样的人,过怎样的生活,都是自己的选择。


    不悔过去,不畏现在,不问将来。


    书被鹿呦翻回到有着裂痕的那一页。


    指尖抚过滑溜的胶带,那下面的文字随之映入眼帘:


    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滴答滴答的几百万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鹿呦捧着书,贴向心脏的位置。


    这些初读无感、甚至曾被她用来抨击女主人公放纵人生的文字,宛如一记回旋镖,在此时此刻,正中她的心脏。


    她感到疼痛。


    因为她忍不住联想,月蕴溪对自己、对她的感情,是否也是这样。


    第54章 预防针


    次日清晨,鹿呦被淌进屋的晨光和鸟雀鸣叫声吵醒,捞起手机看了眼,距离闹钟响还有半小时。


    怀里的玩偶比起家里那只,少了几分陈旧感,多了些属于月蕴溪独有的冷香。


    感觉很不一样。


    鹿呦迷瞪了几秒,翻身坐了起来,麻利地换了衣服,叠好被子抱在怀里。


    走到门口,她又折回到沙发旁,弯腰,捏着鹿角将玩偶拎了起来。


    屋里静悄悄的,月蕴溪和奶奶她们都还没起。


    鹿呦放轻了步子上楼,走到主卧门口,握住门把手,以极慢的速度按下去,往里推开。


    全程小心翼翼,堪比她平日给钢琴调律,生怕出错制造出声响吵醒里面的人。


    私闯民宅的小偷也不过如此了。


    主卧窗户前悬着布料质感很厚的窗帘,遮挡了大半的天光,敞开的门缝漏出细细长长一条光带,一直延展到床上,勾勒出侧卧的人形。


    有那么一瞬,鹿呦走了神。


    不知道昨晚悄悄进书房的月蕴溪,是不是也像此刻的她这样,偷感十足。


    鹿呦无声弯了弯唇,绕到床靠里的那边,慢慢放下被子和玩偶。


    将要离开的时候,原本背对着她的月蕴溪突然翻了个身。


    鹿呦神经倏地拧紧,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就着门缝漏进来的光亮,依稀能看见月蕴溪脸,双目紧闭,眉头舒展。


    睡颜沉静,并没有要醒的迹象。


    鹿呦长长地吐了口气,绷直的肩背逐渐放松,忍不住又多看了月蕴溪两眼。


    很乖侧躺式睡姿,不像她,睡得乱七八糟,一个人能占大半张床,活像是要入梦冲锋。


    在西城的那几日,动不动就把对方当抱枕。


    想到这里,鹿呦耳后根一热,没再多看,拿上洗漱用品,离开卧室去到了一楼的卫生间。


    刷牙时碰到昨晚被牙齿磕到的地方,感觉到疼,才发现那处起了个溃疡。


    果然是磕破了。


    创口不大,想着过几日应该就能好,鹿呦便没再多管,捞起长发低挽在后脑勺,转而去了厨房。


    昨晚从超市回来后,月蕴溪有带她们熟悉厨房,顺便泡了黄豆,就在左侧料理台上的白瓷碗里。


    鹿呦走过去垂眸看了眼。


    水面上浮着几个豆皮,沉在碗底的黄豆都已经泡发。


    收回视线,她仰头,拉开了上面的樱桃木柜门。


    存放五谷杂粮的玻璃罐们整齐地排列在最底层。


    鹿呦手扶着柜门,歪了歪头,陷入沉思。


    哪一种搭配是月蕴溪最喜欢喝的呢?


    片刻后,她伸手拿了几罐出来。


    不多时,破壁机工作的声音奏响在了耳边,间杂着锅里水开沸腾的咕噜声,鸡蛋翻滚打转的碰壁声。


    鹿呦倚着岛台犯困地闭上了眼睛。


    直到记录煮蛋时间的闹钟突兀地响起。


    与此同时,主卧床头柜上闹钟也在叮铃作响,没几秒,便被同样白净细长的手给按掉了。


    月蕴溪利索地起了床。


    洗漱完,再回到床前整理床单被褥时,她才注意到另一边的床头多了一床被叠好的被子。


    被子上,还趴着一只毛绒绒的小鹿玩偶。


    月蕴溪轻笑了声,随即,笑容微敛,更轻的叹息溢出来。


    真遗憾,舟车劳顿,她睡太死。


    忽然想到什么,月蕴溪走到床对面,抱起那床被子,径直去了阳台。


    厨房里,鹿呦按掉第二个闹钟,从锅里捞出又闷了十分钟的鸡蛋,浸到盛有凉水的碗里,随后开始过滤豆浆渣。


    冲洗滤网的时候,门被敲了两下。


    鹿呦转过身。


    月蕴溪关门的手停了一下。


    很难形容这一瞬的感觉,架在灶台上锅、敞开盖的破壁机都还在冒着热气,袅袅白烟融在空气中,浓郁的豆浆香萦绕在鼻尖。


    喜欢的人,就站在这人间烟火气里,在她亲自设计的厨房里,在她的目之所及处。


    厨房的玻璃窗外,太阳还没出来,天色还是水洗布的灰调,窗框着眼前的人与景,仿佛一幅画,有着不真实的梦感。


    月蕴溪轻声说:“早。”


    像是想出声,证明眼前的不是梦,又怕声音大了,梦会醒。


    “你起的好早,幸好我没有再赖半个小时。”鹿呦拧开龙头清洗破壁机,在水声中开口,“你是不是要去晨跑?玻璃杯里有温水,可以喝。对了,有蒸锅么?”


    月蕴溪微微挑眉,打开灶台下面的柜子,从里面拿出蒸屉,递过去,“我可以理解为,你特地这么早起,就是为了给我准备早饭么?”


    不锈钢的蒸屉仿佛烫手,差一点没拿住。鹿呦别过脸,恨不得把头都埋起来,嘟哝说:“毕竟在你这住着。”


    月蕴溪莞尔:“准备了什么早饭?”


    “水煮鸡蛋和豆浆。”鹿呦放松了下来,冲洗蒸屉,“我想着你要晨跑,就先弄了这两样,等你跑步回来,豆浆温度就能降得刚刚好,到时候再热个包子。有大肉包、酸豆角、三鲜、和粉丝豆腐,你想吃哪个?”


    稍顿了顿,鹿呦补充说:“没有都行和随便。”


    月蕴溪含着笑回:“粉丝豆腐吧。”


    “好巧,我也喜欢吃这个,粉丝豆腐刚好两个。”


    给锅里添了水,架上蒸屉,鹿呦端着锅从水池边让开,转身时对月蕴溪狡黠地眨了眨眼说,“我回头在包子上面戳两个洞,你别拿错了。”


    月蕴溪低低地笑着,情不自禁叫了她一声:“呦呦。”


    “嗯?”


    别买房了,一直住这里吧,住进我的生活里。


    话到嘴边,却被更想尊重对方的意愿拦住,月蕴溪摇了摇头,瞥见到先前被鹿呦身体挡住的玻璃壶。


    里面是奶白色的豆浆。


    细嗅浮在空气中的豆香,隐约还能闻到其中的杏仁味。


    于是,她改口问道:“那是燕麦杏仁露么?”


    “嗯。我记得你昨天,是先把南杏仁放进了购物车,所以就在想你是不是更偏爱喝这个。”把锅放到煤气灶上,鹿呦折回到水池边,从月蕴溪面前经过时,看了她一眼,“欸,我猜对了没?”


    月蕴溪似笑非笑地回望她。


    这个神情很耐人寻味,尤其在没有回答的情况下。


    鹿呦不由停住脚步,视线定在了她身上,眉头轻轻一蹙,很快松开,“怎么这样看着我?是猜对了,还是没猜对啊?”


    话音落下,她瞧见月蕴溪唇边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微微泛开。


    “我感到开心,因为你在观察我,而且观察得很仔细。”


    仍旧是那份温柔又沉稳的音色,说着笃定的话。让她想到昨日深夜,就着薄黄的灯光看书,听见庭院外宽阔的大道上,过路的车穿破夜色的悠远声响。


    由远及近,沉沉地落入耳中,而后扯出长长的一道痕迹。


    鹿呦很难忽略被点破的这个瞬间自己翻涌的心绪。


    无法否认,她确实对月蕴溪的喜好上心了,源于她想多了解月蕴溪一点。


    “但我是随便放的。”


    月蕴溪的轻声细语里满是可惜,为她的答错感到可惜。


    可看着她的目光里却漾着另一种含义。


    如同小时候玩的刮刮乐,涂层被刮开,明晃晃一个“再接再厉”,鼓励着赌徒继续。


    鹿呦几乎是没有思考地问:“那你喜欢什么?”


    月蕴溪笑说:“五红汤。”


    鹿呦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喔,补气血的。”


    颔首与附和都是加深记忆的表现。


    而她就像是在玩新一轮的赌徒游戏,怕被看清底牌,将声色行为都控制得平静如常。


    面无表情地越过了月蕴溪挪步到水池前,伸手去拨水龙头。


    水流涌出前,身后方向传来月蕴溪的一声轻笑。


    仿佛洞穿了她的小心思。


    鹿呦顿了顿,拽下挂钩上的清洁布。


    月蕴溪笑说:“我很喜欢它煮出来的味道,就像有些人喜欢咖啡香一样。不过,这个喝多上火,一周最多只能喝三次。”


    语速比往常慢了些,后半句比前半句的语调略重些。


    鹿呦想到学生时期,老师在灌输新的重要知识点时也是这般。


    但,无论怎么强调,接受与否,还得看学生自己。


    鹿呦“喔”了声,将手中的清洁布递放到水下。


    本就微潮的布,一下就被水浸得湿透。


    月蕴溪腰臀往后靠上岛台,拎起玻璃杯,抿了两口温水说:“你早上起来,如果想喝咖啡的话,左下第一个柜子里有咖啡机和咖啡豆。冰箱还有汤力水,可以配个汤力美式。”


    鹿呦唰地扭过头,惊讶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月蕴溪笑笑说:“之前晨跑遇到奶奶,听她说的。说你晚上回来很晚,总跟月亮比赛熬夜,早饭得她叫你才起来吃,每回都是糊弄两口。偶尔能自己起来吃,就会弄杯咖啡喝。”


    鹿呦听得眼皮直跳。


    已经能想象到,奶奶提到她就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咖啡提神嘛。”鹿呦为自己辩驳,“基本都是早上有事,我才不用奶奶叫,自己早起。”


    “像今天这样?”


    鹿呦心跳随她的话音,漏跳一拍,一阵鼓噪。


    “你不去晨跑么?”话题转得生硬,她知道。


    “一个人跑,有点孤单呢。”


    鹿呦不合适地联想到一只可怜巴巴主人带着去溜的大金毛。


    “你之前,不是一个人跑么?”


    “不是啊,有奶奶陪。”


    “……”鹿呦撇了撇嘴问,“奶奶还跟你说我什么了?”


    月蕴溪说:“她的话题总是会围绕着你。”


    这简短的一句,像是以她为中心画了个范围很广的圈。


    鹿呦盯着小拇指上的尾戒,半垂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如果不是她断了指,奶奶本可以继续在乡镇呆着,在那里,她有很多可以再夏季一起乘凉、冬季并肩晒太阳、春秋围聚打麻将的老伙伴们。


    可是,在这座钢筋水泥堆砌的森林中,她有儿子跟没儿子一样,也没有朋友。


    枯燥无聊的日子里,唯一鲜活的存在,就只有一个孙女。


    而这个孙女,也有自己的生活,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陪伴老人。


    鹿呦微不可察地呼了口气。


    好在后来多了只能逗老人家开心的比熊,多了能陪着奶奶闲聊的刘姨。


    月蕴溪说:“我对你的了解,除了少时的记忆,基本上都是通过奶奶早晨与我闲聊。”


    大理石台面被鹿呦心不在焉地来回擦拭,锃亮得都快能当作镜子使。


    脑中无端冒出一个猜想,她才停了手。


    之前听奶奶说遛狗时总能遇到晨跑的月蕴溪,她就感觉巧得过分。


    奶奶遛狗的时间和路线并不是固定不变的。


    “你刚刚说,有奶奶陪你,是你每次晨跑都能遇到奶奶?”鹿呦侧转过身,“这么巧的么?”


    对面,月蕴溪姿态慵懒地倚靠着岛台,手拎着玻璃杯正小口抿着水,闻言,从唇边移开了玻璃杯。


    杯里的水围绕杯底突起的山脉晃漾着。


    水面归于平静时,月蕴溪掀起眼皮,目光坦然地对上她的视线。


    “不巧,哪怕有刘姨通知,我也经常要跑着找她找很久。”


    鹿呦心头一震。


    事实证明,任何拐弯抹角的试探,在坦荡承认下都不堪一击。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没有巧合,也不是什么不期而遇。”月蕴溪目光从她脸上掠过,移开,低头,盯着里面清澈的水,指腹摩挲杯壁,感受又凉了几度的水温,“都是我的蓄谋已久。”


    “你……”鹿呦感觉到心脏在颤栗,一时语塞。


    我不是什么好人。


    这话确实不是第一次听月蕴溪说。


    但因为是从小就认识,她始终记得,第一次去陶芯家蹭饭,她打碎了一个杯子,陶芯对她说:你完了,我之前打碎了一个,差点被我爸打死。


    年少不知人生的容错率远比想象的还要大,那一瞬,她只觉天都要塌了,甚至已经想象到回去被鹿怀安揍的景象。


    当陶叔叔问起碎了一地的杯子,她惶惶不安不敢开口,是月蕴溪柔声说:是我不小心撞到了呦呦,害她手滑了。


    这样温柔、体贴的大姐姐,怕是说多次我不是好人,她都会当作耳旁风。


    以至于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有点复杂难以言喻。


    “是不是吓到你了……”月蕴溪叹息,“抱歉,在我们有交集之前,这是我唯一能了解你的途径了,也是极少能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远的时候。”


    语气诚挚又落寞。


    鹿呦只觉心跳彻底失去了它原有的秩序。


    “呦呦,别因为这个怕我。”


    一字一句,像缓慢推入血管的针头,带来一点细微的疼痛。


    第55章 像寂静的空谷,灌入柔暖的春风


    厨房的氛围像是凝在时间指针里的固体,在秒针游走间,一格一格地融化。


    不知道化了多少格,月蕴溪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玻璃杯底碰撞着大理石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安静。


    鹿呦犹豫了几秒,还是选择坦诚地表态:“老实说,如果我们是现在才认识,你这行径,是真的有点吓人欸。”


    “对不起。”月蕴溪低头,双手垂在身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骨节。


    放下身段的姿态,像个并非故意做错事的孩子,委屈低落,又忐忑不安地等着人教育。


    年长者的认错,杀伤力太强。


    鹿呦瞬间没了脾气,“但是呢,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月蕴溪呼吸一沉。


    那心情好似,水中映月于晚风摇曳,随她每一个字的声调,起伏晃漾。


    “虽然我不像你了解我一样,那么了解你,可好歹也相识了这么多年,所以……”鹿呦说着走上前,像昨天月蕴溪对她那样,弹了一下月蕴溪的脑门,“原谅你了~”


    月蕴溪捂着额头,看向她,眼尾泛红,眼睛像是沉在水里的黑曜石。


    鹿呦战术性咳嗽两声,移步到她旁边,拎起杯子,翻正茶盘上的杯子,拎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还要谢谢你,陪奶奶散步,听她絮叨。”


    “来点实质性的感谢?”


    “倒反天罡呢你。”鹿呦好笑地睨了月蕴溪一眼,却还是顺着问了,“要什么感谢?”


    没听到月蕴溪回复。


    鹿呦侧转身体望过去,只见月蕴溪长睫半垂,眸光不聚焦地落在虚空。


    不知是想着想着走了神,还是仍在思考。


    她往前一步,离近了,在月蕴溪面前晃了晃手问:“喂,想好了么?”


    像是想到了什么,月蕴溪闭了闭眼,忽而面朝她转过身,伸手,从她的后颈抚上后脑勺,指尖穿进她低扎成鸡毛毽子似的头发中。


    棕黑的发丝绕在白皙的指尖,一时分不清,是谁纠缠着谁。


    月蕴溪没有扣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往前按,只是这么固定着,像是不想她在自己倾身过去的时候躲开而已。


    鹿呦又看见了她右眼的那颗小痣,在下眼角偏右的位置。


    似乎,是躺着哭时眼泪的必经之处。


    生在这个位置,在这么一张大气高雅的禁欲脸上,又是这么的浅淡,要很近很近,在很亲密的状态下才能注意到,实在过分撩人。


    额头轻碰,彼此放慢的呼吸在被挤压的狭窄空间里纠缠。


    仿佛一脚踩了空,又被人稳稳捞住,心跳跌落一瞬,在胸腔里加速鼓动。


    鹿呦不自觉地咬了咬唇,目光往下落,描摹月蕴溪晨跑服上的商标图形,为了不知会发生什么而紧张。


    齿尖磨过内壁的口腔溃疡,尖锐的痛感,让她猛地清醒过来。


    她恍然意识到,在被月蕴溪按住的那一瞬,在她所有本能的反应里,也并没有想要躲避。


    心跳鼓噪,每一下都比前一下要重,好似心脏正在一点一点地陷落。


    “我想要的奖励是……”月蕴溪闭上眼睛,声音渐轻,“以后,也许你会见到我更多的阴暗面,不要怕我,也别讨厌我,好么?”


    窗外,朝霞染浮云,消解万物的日出,穿过树叶与枝桠,透过玻璃,沿着两人的缝隙而入。


    将这话中的语气晒出犹如咖啡的味道——


    内里敛着微微的酸涩,表面散发出来的却是诱人。


    鹿呦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回应:“我,我不会讨厌你,也不会怕你。”


    月蕴溪仍旧闭着眼睛,呼吸渐沉,在她话音落下后,蜷了蜷手,鼻子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说:“我存档了,小匹诺曹。”


    不要骗我,说谎的人会长长鼻子。


    细微的摩挲感从发根处传来,声音沉沉地钻入耳中,像是投湖石子,激得鹿呦心湖一阵颤栗。


    她终于明白,月蕴溪为何要这样抵着她的额头说话。


    仿佛一种庄重的许诺仪式。


    也是到此时,她后知后觉,月蕴溪才是那个真正会害怕的人。


    怕被喜欢的人看到自己的最低处,比起被讨厌、被畏惧,最怕喜欢的人会对自己感到失望。


    鹿呦闭了闭眼。


    这个季节的早晨,空气总是透着股寒凉。


    她置身在这微冷中,更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脏,又有了昨夜那样灼热的疼痛感。


    “那个……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她有情感、有思想,具有复杂性,是很立体的存在。你知道,立体的东西,都是有明暗面的。”


    月蕴溪眼睫轻颤了颤,慢慢抬起,冰川消融似的,流露出微讶、欢喜的目光定格在鹿呦一张一合的红唇上。


    近在咫尺。


    “所以,人有不好的一面,这很正常。”鹿呦犹豫了一下,“还有,我始终认为,喜欢一个人,这样美好的感情,应该是促进人向上发展,而不是让人卑微到地底……”


    如靡靡之音入耳,催眠神经,抚慰人心。


    月蕴溪低低地笑了声。


    薄薄的气息很轻地扑在鹿呦唇上,她不由止了话音。


    脖颈在这样别扭的姿势下,已经有些僵硬,可她仍旧没有主动退离月蕴溪形同虚设的“掌控”。


    甚至在敏锐地察觉到,距离正在一寸一寸缩得更近时,她也没有动。


    最终,是月蕴溪及时收住,率先后退了一步,随即扭身偏开头,避开了目光接触,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一丝犹豫。


    鹿呦呆愣在原地,有点懵。


    怎么……


    她只能看见月蕴溪半边侧颜,低垂的眼睫,纤长卷翘,像栖在眼睛上的蝴蝶,将眼中的情绪完全收敛在了蝶翼下。


    舌尖无意抵到溃疡上,鹿呦一怔,不止是因为疼,还为自己旖旎的想法。


    怎么办,她竟然在期待发生些什么。


    月蕴溪拎起岛台上玻璃杯,仰头,喝了一嘴空气,懵然地移开杯子,定睛一看,杯子里空空如也。


    水早就被喝完了。


    看到这一幕,鹿呦回过神,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月蕴溪睨过来一眼。


    鹿呦忽闪了两下眼睫,手抬到唇边,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唇角弧度配合动作抿直。


    月蕴溪的视线也跟着胶着在她的唇上。


    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气氛,仿若又被那乌瞳里的火光点着了一般。


    兜里的手机在这时震响起来。


    鹿呦惊了一跳。


    也辨不清,自己是被月蕴溪的目光烫到,还是被这道猝然响起的铃声给吓到。


    屏幕上来电显示是同城的陌生号码。


    许是快递,亦或是需要钢琴调律的顾客。


    鹿呦没多想,直接按了接听键,心情还没完全平复,匆匆忙忙地,手滑碰触到了免提,她没注意到,直接提起手机到耳畔。


    “喂?”


    “……是我,呦呦。”


    那端陶芯的声音猝不及防外放出来。


    鹿呦耳朵被炸到,连忙移开手机,将要关掉外放时,鬼使神差地,瞥看了月蕴溪一眼。


    月蕴溪正在给玻璃杯里倒水,只斟了小半杯,手拎着壶在半空悬停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放下。


    她身体侧对着鹿呦,头微微低垂。


    因而鹿呦看不清她眉目之间流露出什么样的神态,更遑论其中流转着怎样的情绪。


    “我知道你不想接我电话,但请你先别挂断。”陶芯语速很快地恳求。


    鹿呦攥着手机,还在犹豫,忽见月蕴溪朝她这侧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目光瞥向手机,眉梢微挑了一下。


    仿佛在问:怎么不接?


    也不知道是调侃。


    还是真大方。


    鹿呦撇了撇嘴,关了免提,重新举起手机贴到耳边。


    “我爸刚刚打电话给我了,月阿姨跟我说了私生饭的事。你是知道的,那个人,我也非常厌恶,我躲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跟他有联系。”


    陶芯语气里难掩嫌恶。


    “我不知道,那个变态是怎么进的粉丝群,那个粉丝群,都是大粉,我就只在那里说过我们俩的事。


    是那天出了舞台事故,节目上的事弄得我很烦,你又……我就跟助理去喝酒,跟她说了很多,我俩喝太多了,意识不清醒才在粉丝群说漏了嘴……


    但不管怎么说,是有我的问题……对不起。”


    真是神奇,同样是道歉,带给她的感受却是截然不同。


    陶芯这样的,看似在承担责任,实则都是推脱。


    若是放在过去,鹿呦可能会问陶芯,为什么第一反应不是关心她的安危情况,而是为自己辩解。


    而现在,她不在乎了。


    也不会选择原谅。


    她不敢想,如果没有听月蕴溪的请保镖守在门口;如果保镖临时有事,或是没能拦住那人;如果那天奶奶想出去走走,跟她一起出门……会衍生出怎样的可怕后果。


    以陶芯的性格,她说一句“我不接受你的道歉”,定是要回上十几句,不争论到她妥协不罢休。


    鹿呦索性回了个沉默。


    “你说话呀……不是,你别这样行不行。”陶芯有些急了,“我不想伤害你的,当然,你可能会说,感情上我还是伤了你。


    但这个事,我真的很多次都想跟你说,就是不知道怎么说。


    其实上次,还有上上次,我是准备好跟你好好沟通的,但看到你跟姐姐……”


    话音在耳朵里扯成了一道长鸣,鹿呦逐渐听不清陶芯在说什么,因为神思都集中在了岛台的另一边。


    月蕴溪温吞小口地抿完了那半杯水后,先是去到水池边冲洗了杯子,水声灌进耳中,让她彻底分了神。


    大概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月蕴溪从水池边折回来时,忽而撩起薄薄的眼皮,朝她看了过来。


    视线在空气中交汇。


    鹿呦呼吸一滞,一阵心虚,很快别开了脸。


    “喂?喂?呦呦?”手机里的陶芯含着哭腔问她,“你还有在听么?”


    鹿呦注意力回归到听觉上,尴尬了一下,“……你再说一遍吧。”


    话音刚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身上,鹿呦顺着看过去。


    只见月蕴溪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的方向走。


    没打招呼,没声音,也看不到神情。但鹿呦就是有种微妙的感觉,觉得月蕴溪有些不开心了。


    那道纤长的身影很快就拐离了视线范围,鹿呦抬手抚到心脏的位置。


    那里,好像,空了一下。


    手机那端沉默了许久,陶芯做了个深呼吸,“算了。”


    语气生硬,显然,也不高兴了。


    鹿呦能理解,因为她没认真听这人说话。


    那月蕴溪是因为什么?


    鹿呦蹙了下眉头,她对陶芯之前说的内容没什么兴趣,没追问,听陶芯说算了,便回道:“那我挂电话了。”


    将要挂断的时候。


    “……等一下!”陶芯提高了音量,急声制止。


    鹿呦停住按键的手,“还有什么事?”


    陶芯默了默,别扭地说:“初晓的事。”


    初晓。


    鹿呦皱眉回忆了一下,脑中很快提取到了有关这名字的关键词。


    照片某些角度跟月蕴溪有三分像,与陶芯暧昧,被小三,加了她微信好友,告诉她陶芯有个爱而不得的心尖月,发来全部聊天记录让她明白三分像的第三者都比她这个蚊子血更讨陶芯喜欢。


    “是你花钱找她来测试我的么?”


    鹿呦回过神,但很懵:“什么?”


    “不是你下单找她们测的评么?”陶芯自顾自地呢喃了句。


    鹿呦越听越摸不著头脑,“什么测评?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现在只要知道,初晓她是,故!意!接近我的。”


    这话陶芯以前乐队的朋友也说过,鹿呦始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把这种事都推给另一方,就能将自己择干净了呢?


    无语到极致,鹿呦无由笑了声。


    “我知道你不信,没关系,她的事情我已经有些眉目了,你等着吧。”


    说完,陶芯直接挂断了电话。


    “……”


    鹿呦看了眼手机屏幕,眉头都快拧成山峰,没好气地咕哝:“莫名其妙。”


    话音刚落,奶奶揉着太阳穴进了厨房,“烧水了没?怎么了呀这是,脸这么臭。”


    老太太的视线掠过她的眉眼,投落到还亮着的手机屏幕上,“是不是那些人又发短信打电话来骚扰你了?”


    “没,只是普通的骚扰电话。”鹿呦将手机揣进外套口袋,给奶奶倒了杯水。


    奶奶将信将疑,建议道:“抽空去办个新的手机号吧,现在这个就别用了。”


    攥着杯把的手收紧了一下,鹿呦摇摇头,“太麻烦了。”


    “有什么麻烦的呀。”奶奶不容置喙地安排,“我头有点晕,你带悠悠球出去溜吧。刚好跟——”


    “头晕,晕得厉害么?”鹿呦着急打断道,“除了头晕还有其他地方不舒服么?”


    “胸也有点闷。”奶奶坐到岛台前的凳子上,反过来安慰鹿呦说,“你别着急,刚起来那会儿是不舒服,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血压量了没?”


    “咱家那个血压计忘带了,还好蕴溪这也有,已经带小刘去拿了。”奶奶朝她挥了下手,“哎呀,我话还没说完呢,别老打岔。你等会儿就跟蕴溪一起,她晨跑,你遛狗,回来的时候呢,让她陪你去把手机卡给办了。”


    鹿呦微讶,她还以为月蕴溪已经出去跑步了。


    “来来来,测一下的。”刘姨人未至,声先到,话音落下人才捧着血压计快步走进来,“药我也拿来了。”


    鹿呦勾着头往刘姨身后看了看,没见着月蕴溪的身影,“蕴溪……姐姐呢?”


    “接电话去了。”刘姨说。


    给奶奶测完血压,看着老太太吃了降压药,鹿呦才从厨房出去。


    客厅晃了一圈,捕捉到卫生间方向有人声,鹿呦停步细听了片刻,确认不是错觉,转身走了过去。


    月蕴溪的手机开了免提,鹿呦走得越近,听到的内容越清晰。


    “那本来就是为她准备的礼物,哪有送人礼物还收人钱的。”


    是钟老师的声音。


    “她不会要的。”


    “她不会要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月蕴溪的音色将手机里的盖了大半。


    很陌生,又有一点点的熟悉,鹿呦辨别不出来对方是谁。


    “那现在就能保证她会要?钱都定不下来。”钟疏云叹了口气,“多了怕她接受不了,少了又怕她不接受。”


    “回头我问问她吧。”月蕴溪说。


    “行吧,那先挂了啊,我这还有场演出。”


    通话结束,鹿呦刚好走到门口。


    门没关严实,留了一道细细的门缝,隐约能看见月蕴溪站在洗手台前。


    月蕴溪家一楼的卫生间设计很特别,淋浴间、厕所、洗手间分别在不同的空间里。


    犹豫了两秒,鹿呦敲了敲门。


    月蕴溪说:“进。”


    鹿呦推门进去,注意到月蕴溪正在用她做的那根月桂缠花发簪盘头发。


    木制的发簪尾端穿插进一团乌发里,似乎是盘好了。


    结果下一秒,月蕴溪手才松开,簪子便斜坠了下去。


    一头长发也如水中海藻一般全荡漾了下来。


    鹿呦:“……”


    月蕴溪垂下手,略重地呼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样举着手弄了多少次。


    鹿呦掀起眼皮,隔着水池对面嵌在上的镜子,对上她的眼睛。


    月蕴溪的目光很平静,对视不过两三秒便移开了,低垂着,看向手中的发簪,平声问她道:“奶奶怎么样了?”


    “低压高了,刚吃了降压药,好些了。”鹿呦走到她身旁,伸出手。


    “做什么?”


    “帮你盘头发。”


    月蕴溪捏着那根发簪,没有递给她,过了会儿,平声说:“不用了。”


    鹿呦愣住,指尖微蜷了一下,很慢地垂放到身侧,“你是……不开心了么?”


    为什么不开心?


    这话,鹿呦没能有机会问出来。


    月蕴溪看向她,弯了弯唇角,目光放柔,“没有,只是在想,你也不是一直住这,不会每天都和我见面,所以我不可能每次都能这么幸运,在盘发的时候遇见你,让你*帮我挽发。对不对?”


    声音低轻,有种清脆易碎的质感。


    笑得很浅,像是为了安抚她,硬挤出的弧度。


    月蕴溪放下了发簪。


    鹿呦眉尖跟着一蹙。


    月蕴溪将头发捞起来,用左手箍住,伸长右手去拿发绳。


    卷发束成马尾的形状很漂亮,像华丽的绸缎抖落在眼底。


    鹿呦看着,心思也跟着那些发丝一样,变得弯弯绕绕,别扭了起来。


    “你说得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鹿呦自己都没意识到,话音里带了较劲的意味。


    月蕴溪扎头发的动作顿住,还没反应过来,鹿呦一把抓住了她右手手腕,拿走头绳,递过那根发簪。


    “拿着。”


    月蕴溪没有犹豫地照做。


    乖得不像话,反而让鹿呦愣怔了一下。


    但也就那么一下。


    鹿呦绕到月蕴溪身后,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背,操纵她将头发盘起来。


    月蕴溪由着她摆弄,心不在焉盯着对面的镜子。


    镜子里,鹿呦就站在她身后,没比她高几厘米。


    因此她看不见鹿呦的脸,但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体温,与自己的寒凉不一样的温热。


    像寂静的空谷,灌入柔暖的春风。


    “先把马尾绕起来,簪子从大拇指这里进,然后把发簪慢慢横过来,头发可以弄松一点……从这里穿出来就好了。”鹿呦歪头看镜子,“会了么?”


    月蕴溪眨了眨眼,“不会。”


    “……没事。”鹿呦很有信心,“走之前一定给你教会了。”


    月蕴溪长睫慢慢低下去,颔首,无声勾了勾唇,没附和她,转移话题问:“你要用卫生间么?我出去。”


    “不用。”


    月蕴溪扬了扬眉,“那是特地过来找我的?”


    鹿呦“嗯”了声,头可以低下去,怕撞进她那双会看破人心的眼睛里,“奶奶不舒服,让我去遛狗,叫我跟你一起。”


    月蕴溪笑了笑,为她的矜持傲娇,下滑的目光落到她的裤腿处,“遛狗的话,你脚没问题么?要不我去溜好了,你在家歇一歇。”


    头顶浮着的温和嗓音,像当头浇下的暖流。


    原来,不足挂齿的烫伤,也是会被人记挂在心上的。


    “完全没问题。你看,烫的红都褪下去了。”鹿呦往上拽了拽阔腿裤,足尖点地,把腿歪过去给她看。


    脚踝与跟腱的骨骼线条利落分明,很漂亮。


    她给那里抹过药,还记得,突出的踝骨还有点硌手。


    月蕴溪盯着那处,很轻很轻地“嗯”了声,不咸不淡道:“那走吧。”


    鹿呦松了手,裤腿垂坠了下去,她才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


    去院里栓狗前,鹿呦不放心老太太,又去看了眼,话还没叮嘱完就被老太太给赶了出来。


    “瞧瞧,我这哪是养的孙女,分明是老娘,得了,我老娘都没她能唠叨。”


    鹿呦:“……”


    最终,是在月蕴溪和刘姨的笑声下,出的门。


    说来也是神奇,明明昨天聊了很多,两人独处竟还是有很多很多的话题,闲聊的氛围也很轻松自然,仿佛她们不是今年才开始变得熟络。


    而当她在后面溜着比熊,看着前面月蕴溪在阳光下跑步的身影时,甚至有一种,她们已经像这样相处了很久很久的感觉。


    月蕴溪结束晨跑的第一时间,回过身来看她,倒退着,放慢脚步,慢到逐渐停下。


    像她之前的梦里那样,停站在距离她几米远外的位置。


    又和梦里不一样。


    不一样的是,月蕴溪不是站在她的身后,她不需要回头就能看见她。


    看见她站在暖洋洋的日光里,而非朦胧的月色下。


    月蕴溪等着她,一步一步地走近。


    秋日早晨的阳光,薄薄的,像从碗里倾撒下的蜂蜜,上面浮着月桂的香。


    香气里,融入月蕴溪温软的嗓音:“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好像……”鹿呦宛如停栖在碗沿的蜜虫。


    不想飞离,甚至想,一头栽进去。


    就这么溺在这蜜糖里,似乎也无伤大雅。


    风过耳畔,将她的声音都吹散。


    “有点喜欢你了。”


    她以为月蕴溪没有听见。


    可当又一阵风撩起脸颊上的碎发时,她听得分明。


    月蕴溪笑着问她:“只是有点么?”


    鹿呦绞着手里的牵引绳,“……嗯。”


    牵引绳缩短了一大截,比熊想去更里面的草地,边缘的草皮快被蹬秃都没挪动一步,气喘吁吁地一屁股蹲坐在了地上,瞪着圆溜溜斜睨着鹿呦。


    “汪!汪!汪!汪!汪!”


    仿佛在说,你可真狗啊!


    “……”


    鹿呦没反应过来狗为什么闹脾气,还以为是吃里扒外,没好气地又提溜了一下牵引绳。


    紧接着,轻笑声近到耳边,月蕴溪停在她面前,因为跑步而微热的手,抚过她的手背。


    鹿呦屏了一下呼吸。


    月蕴溪松了松牵引绳,笑说:“那我再努力努力。”


    -


    回去的路上,经过营业厅,鹿呦踌躇了许久,还是去重新办了一张手机卡。


    新手机号是月蕴溪帮她选的,总体上顺口又好记,只有尾号“5408”不尽如人意。


    鹿呦怀疑月蕴溪是故意的。


    又觉得,可能是自己脑子里黄色废料太多,过分敏感。


    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愣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老卡还在手机里,到家后,鹿呦将各大软件里的账号信息都更新了一遍,随后,群发了新手机号码给通讯录的亲朋好友。


    通讯录的最下面,沉着一个备注为“z”的号。


    点开,还能看到一直没被她删除的短信记录。


    最后一条:【今天是我生日,最后一次,我不打扰你了】


    鹿呦眉头拧着痛苦皱了一下,指尖在输入框上方悬停了很久,直到奶奶叫她,也没有将数字敲进去。


    她移开手,捋了把头发,直接关了界面,换上了新手机卡。


    这段小插曲很快就被更有趣充实的生活旋律覆盖了过去。


    鹿呦被奶奶拉着,坐到了院里下沉式休闲区择菜。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到现在都还没下雨的迹象,但能感觉到空气里湿度比前几日大。


    气温刚刚好,风拂过脸颊,很凉爽。


    四个人围着圆桌坐成了半圈,手里掐着荠菜叶,耳朵听着奶奶忆往昔。


    聊她还没嫁人时,在家上有哥哥下有妹妹,只有她卡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但也从没缺她什么,除了偏爱,哥哥妹妹有的,她也有。


    然而再富足的物质,都填补不了精神上的需求缺失。


    所以当爷爷花心思追她,她很容易就陷进去了。


    鹿呦想到了自己,当初对陶芯的情感,似乎也是一样。


    月蕴溪捏着菜,轻轻碰了她一下,歪身靠近,用气音说:“要秃了……”


    鹿呦连忙收了手。


    奶奶还在继续:“你爷爷没钱,我家里就不同意我俩在一起,觉得我嫁给他肯定要受苦。但我那时候吧,就觉得他们偏心,是看不得我找的男人,比妹夫帅,比嫂子有学问。为了和你爷结婚,我还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哎哟,那不太值当。”刘姨接话,“家里人初衷还是为你好的。”


    “可不嘛!太恋爱脑了!”


    新鲜词从老太太嘴里说出来,显得特别有意思。


    鹿呦和月蕴溪听了,都忍不住笑。


    “我奶奶真时髦。”鹿呦说。


    月蕴溪笑了一会儿,戳流程问:“后来呢?”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后来就过自己日子了呗。才知道,什么叫不听老人言后悔在眼前。这男人啊,婚前婚后两个样!婚前我是他的小公主,婚后就成了他老母。”


    还挺押韵,又是一阵笑。


    刘姨笑得直拍大腿,“太对了!太对了!所以我离婚了。”


    “我那时候是不知道离婚后能去哪,想着还有儿子呢,凑合过吧。后来发现这儿子养废了,又有点后悔的,就不该为了孩子,栓自己一辈子。”奶奶看向鹿呦,眉眼舒展开,很乐观地说,“不过我这孙女是真好,也算是苦尽甘来吧。”


    鹿呦刚准备凑过去和奶奶贴贴。


    就听老太太“啧”了声,话锋急转弯:“虽然有时候也挺犯嫌的,老让人操心。”


    鹿呦一秒变脸,耷拉下嘴:“哪有……”


    奶奶学她的样:“哪有~你看看你看看,这菜都要被你薅秃了。”


    月蕴溪晃了晃手里的菜。


    鹿呦立马会意:“这不比我的还秃!”


    ……


    很久很久之后,鹿呦都会想起这天。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


    上午择菜,下午四人凑一桌打麻将,她摘了新人光环入了门,输了不少,但很开心。


    下雨后,四人躲进了书房,月蕴溪捧着电脑坐到吧台,架上银边眼镜,在线上指导了几个学生。


    奶奶和刘姨各挑了一本书,戴上老花镜,窝在沙发上看得认真。


    鹿呦则是躺进摇椅里,查看了一会儿售房信息,分神看了两眼月蕴溪。


    戴眼镜的月蕴溪,她不是没见过,但见得少。


    跟平时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像是繁复的花瓶里,插一朵素静的花,又冷,又艳。


    她胡思乱想着,在月蕴溪看过来时,做贼心虚闭了眼装睡。


    结果装着,装着,真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榴莲的味道熏醒,她捏着鼻子尝了人生第一口冻榴莲,仍旧接受不了这么臭的食物。


    倒是发现月蕴溪捧着小碗,吃得很香,模样很乖,成熟稳重的感觉仿佛被榴莲味都给熏没了。


    像个贪嘴的妹妹。


    让她觉得,不叫月蕴溪姐姐,也可以。


    晚上,因为被子被月蕴溪晒在没关窗的阳台,淋了些雨,浸了潮气,又没其他多余的被褥,她躺上了月蕴溪的床。


    大约是为了缓解她的尴尬与别扭,月蕴溪放了个弯弯的月亮灯在她那侧的床头柜上。


    那还是个小音箱,有舒缓的钢琴曲,融在淡淡的暖光里往外淌。


    月蕴溪在入睡前翻身凑了过来,就只是贴着她,什么都没做。


    “别紧张,我只是想离你近点。”


    月蕴溪的呼吸扑在她侧颈,皮肤颤栗出一阵麻意。


    鹿呦呼吸放缓:“……我没紧张。”


    “真的?”


    鹿呦搂紧了怀里的小鹿玩偶,“有人说过,那些的主动权在我这里。”


    月蕴溪笑着提取她话里的关键词,“有人?那些?”


    鹿呦抿了一下嘴唇。


    短暂的沉默后,月蕴溪低低地笑了声:“晚安。”


    “……晚安。”


    许是下午睡了,鹿呦暂时没什么困意,盯着泛到天花板上的昏黄光晕发了会儿呆。


    脑中时不时闪过白日里的经历,她插科打诨的玩闹,奶奶宠溺语气的吐槽,月蕴溪做着和事佬,刘姨咯咯咯地笑。


    以及湿润的空气。


    让她想起小时候呆在奶奶度过的假期,老房子里潮湿的味道漾在空气里,将时间都泡发。


    总觉得漫长,偏偏流逝得飞快。


    就像早上择的那篮荠菜,满得都快溢出来,以为要择很久很久,却是不知不觉就见了底。


    ˉ


    雨连着下了两天,隔天天气转晴,吃完午饭休息了片刻,鹿呦坐上月蕴溪的车,准备回蓝湾拿东西。


    刚下好单预约搬家公司的人上门抬琴,鹿怀安的电话就拨了过来。


    鹿呦扣上安全带,接了电话。


    鹿怀安率先开口:“怎么想起来换手机号了?”


    鹿呦懒懒地:“就换了呗。”很敷衍。


    鹿怀安尬聊不下去了,“寿宴地址我发你微信了,你看一下,收到没。”


    鹿呦移开手机看了眼,地址是昨晚发的,但她将鹿怀安的微信消息给屏蔽了,所以没注意到。


    “收到了。”


    鹿怀安说:“那你到时候就直接带奶奶过来,我就不过去接你们了。”


    鹿呦“嗯”了声。


    将要挂断电话,她突然想起来事,连忙将手机移回到了耳边,“我——”


    忙音传进耳中。


    “什么毛病,挂电话都不说一声。”


    鹿呦嘀咕了句,没好气地回拨过去。


    等电话被接通的那十几秒里,敏锐地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鹿呦眸光转至眼尾,头跟着偏过去,捕捉到驾驶位上的那位,还没压下去的嘴角。


    纵容的笑意,还有点卖乖的意味。


    “喂?”鹿怀安问,“怎么了,还有事啊?”


    鹿呦回神说:“蓝湾那边不安全,我打算重买套房。”


    生意人,哪能不明白其中的意思,鹿怀安很快就知道了她的意图。他这人,主动给的时候很大方,被索取的时候多是抠抠搜搜,揣着明白装糊涂。


    “哦,那就把蓝湾那边的卖了,刚好,再买一套嘛。”


    “是要卖,但得等等,我打算先买。”鹿呦懒得跟他绕弯子,“你出钱。”


    “你钱呢?开的那酒吧,赚的钱还不够买房?钱都花哪儿去了?”


    “奶奶是想搬你那个半山别墅住的,现成的房子,省事。我觉得吧,我们过去了,你肯定不方便,才想着再买一套。但奶奶说,你要是觉得不方便就自己搬出去。


    也挺有道理的是不是?


    所以你要么出钱,其他事都不用你操心。要么,我跟奶奶搬到你那边去。”


    “你威胁我呢是吧?”


    “这是商量。我要是想威胁你的话,就不是现在打电话跟你说,而是在奶奶寿宴上提了。”


    “好!好!好!你现在是长本事了,厉害了,啊!”鹿怀安声音沉郁得吓人。


    小时候总被揍的心理阴影漫上来,鹿呦陡然心里一凛,咬紧牙关,没松口。


    僵持了片刻,手机里传来了几声忙音,电话被鹿怀安挂断了。


    鹿呦身体往后仰靠上椅背,长长地舒了口气。


    车停在红灯前,月蕴溪从车门储物格里拎起一瓶水,拧松瓶盖递过去。


    鹿呦很自然地接过,拧瓶盖时,想起三个多月前,她失恋的那天,月蕴溪递过来的水也是这样。


    “叔叔怎么说?”月蕴溪温声道,“如果不想聊这个,可以直接忽略我这个问题。”


    鹿呦抿了口水,“什么都没说,不过,应该过两天就会打款过来了。”


    “如果他没给,你买房资金不够的话,就跟我说。”


    “什么意思?”鹿呦扬眉,“你要借我?”


    月蕴溪一点头:“嗯。”


    “我要是看中了好地段买大别墅的话,那可是很贵的欸。”鹿呦故意往夸张了说,“可能,你辛辛苦苦赚的钱,都要被我借走了,一分不剩。”


    月蕴溪笑说:“那就借走吧。”


    鹿呦侧头盯着她看。


    月蕴溪看看红绿灯,又看看她:“怎么了?”


    “你就不怕,我借走不还了么?”


    月蕴溪摇摇头:“不怕。”


    鹿呦一时哑然。


    因为鹿怀安的生活费总是给的不及时,导致她有段时间,需要借钱来维持日常开销。所以,在自己能赚钱后,遇到朋友问她借钱,她都不会拒绝。


    被骗多了,就发现,借钱这种事,特像赌博。


    需要完全的信任和足够多的情分支撑,赌对方的人性。


    “……就这么相信我?”


    “我知道你什么样人,当然很相信你。”月蕴溪顿了顿,“如果这么说会让你感到有压力的话,你可以理解为,我更相信的是自己,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很准。”


    直白的自夸,拐着弯的夸她。


    红灯转绿灯,月蕴溪将车开出去,半敞的车窗灌进风,裹着她的话音,撩乱了鹿呦的头发。


    鹿呦偏开头,手肘搭在窗沿上,指尖勾开凌乱的碎发后,用掌心撑着脸颊。


    压在掌心下唇角,悄悄往上扬了扬,“我才不跟你借钱呢。”


    “那你的钱够么?”


    关心的语气。


    “够,但还是想让老鹿出出血。”鹿呦笃定地、自顾自地说,“他会给的,因为他特别要面子。”


    例如把奶奶接城里,不是真孝顺,真想着让奶奶来享享儿孙福,而是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孝顺。


    再例如,跟后来的妻子离婚,也不是真气那女人斩断了女儿的小拇指,而是听不得别人说没了母亲的孩子亲爸都成了后爸。


    他把自己塑造成有出息的好儿子、独自带大女儿的好爸爸、体恤下属的好领导、深爱前妻的好丈夫、重情重义的好朋友,便最怕有人揭了这些假面具。


    因此鹿呦了解他,男人的面子大过天,利益永远要在情感上面。


    “有想好在什么地段买房么?”月蕴溪问。


    鹿呦摇头,想起来月蕴溪在开车,看不见,开口回道:“没什么头绪。”


    “那有想好买多大的么?”月蕴溪又问。


    “唔。”鹿呦沉吟,“至少120平吧,要够我、奶奶还有刘姨住,还得留个客房,菲菲和满满可能会来找我玩。”


    说到这里,鹿呦出于一种很微妙的心理,侧目看向了驾驶位。


    月蕴溪左手搭放在方向盘上面,右手抓握着下方,她今天穿了件绿色的毛衣,看着就舒适的材质,袖口圈了大半的手背。


    有些明亮的绿,衬得那双手,像剥了表皮的葱尖,骨节分明,还能白得鲜嫩。


    视线里,月蕴溪那根葱白的食指微抬,轻点了两下方向盘。


    鹿呦忽然觉得,被点的,不止是方向盘。她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你也可以来。”


    月蕴溪气音笑了声。


    鹿呦撑在窗沿的手摸了摸右边的耳朵,感觉到右耳根那边,被太阳晒得很热。


    “我可以过分一点么?”月蕴溪忽然问。


    “嗯?”鹿呦嗓子发紧。


    “可以要求有一个专属我的房间么?”


    “……想得挺美。”鹿呦抿了抿唇,再开口,语气不自觉地放柔,“到时候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吧。”


    “倒是有,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买。”


    鹿呦隐约有种一步一步踩入陷阱的感觉,但还是顺着月蕴溪的话问道:“哪里的房?多大?”


    “钟老师教你弹琴的那个小洋楼,她想出售,知道你要买房,就让我问问你,价钱好商量,主要是,给你,她放心。”


    鹿呦轻蹙了一下眉头。


    她想起前两日无意中听到的那通电话,有什么在脑中将将划过,像一团曝光过度的亮光,还没来得及现出其中的内容。


    “别急着拒绝,有空的话,可以跟钟老师谈一谈。”


    这会儿车开在了蓝湾小区里的绿荫道上,斑驳的碎影与日光在月蕴溪的脸上变换着,她整张脸都笼在阴影下时,温吞地补了一句,


    “带奶奶去看一看,再做决定。”


    鹿呦被打断了思路,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一闪而过的是什么,只好放弃多想,低“嗯”了一声。


    第56章 “……我有多少赢面?”


    保镖尽职尽责地立在门口,鹿呦下车后,上前询问他这几日还有没有不对劲的人在周围徘徊。


    “有两个,我觉着不太对,但暂时没见他们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不好确定是不是跟之前那人一伙的。监控应该有拍到,你可以看看,就在这条路上,来回晃悠了有三四次。”


    保镖边说边比划着指了指院门口的路,手指到右边时倏然停住。


    “哦对了!昨天下午四五点左右,还有辆车,停在了那边红红绿绿的树旁边。”


    鹿呦和月蕴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是结了果的栾树,葱绿之间挂着一串串红色的小灯笼,被种植在这条路的尽头,挺远的距离,已经属于联排别墅的范围了。


    若只是私家车正常停在自家门口,保镖没必要特别汇报给她们。


    鹿呦问:“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负责夜间看守的那个同事跟我说,他来交接的时候从那边经过,看到里面的人举着相机,好像是在对着咱们这拍照。


    他心里不踏实,晚上有多留意那辆车,发现它一晚上都停在那儿,里面一直坐着人。”


    保镖说,“但除了拍照,也没做啥了。不确定我们太敏感,还是他们确实有问题。”


    听着不是私生饭,更像是狗仔。


    从歌唱综艺播出后,陶芯每周都会上热搜,先是被爆料脾气不好人缘差,言行举止被无限放大解析,遭到了无数网友的口诛笔伐。直到赛程中段,陶芯差点被架子砸到,才让事情有了反转。


    从那个舞台事故之后,就冒出了很多营销号开始宣传陶芯被霸凌的事。


    再后来,陶芯便开始逆风翻盘,人气热度飙升,成了节目里的黑马。


    究竟是陶芯脾气不好导致被霸凌,还是被霸凌后暴脾气地反击,无人知晓。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确实与其他选手相处不和睦。


    有人花钱找狗仔蹲守抓她小辫子,倒也不足为奇。


    鹿呦想了想说:“再观察几日吧,要是对方有什么异常举动,随时联系我,辛苦了,我去给你拿瓶水。”


    保镖说:“您太客气了。”


    鹿呦微笑了笑,反手往侧后方伸过去,捞住月蕴溪的手,牵着她往院子里走,压低声音问:“她是不是要回来了?”


    “谁?”


    以月蕴溪的脑子,不可能不知道她说的是谁,摆明了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鹿呦没说陶芯的名字。


    果然,没等两三秒,月蕴溪拖腔带调地说:“哦……不太清楚,我这几天心思都集中在在该注意的人身上,没空过问无足轻重的人是什么行程。”


    听到最后一句,鹿呦都顾不上羞,好笑地睨了月蕴溪一眼说:“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妹妹。”


    “你都说是名义上的了。”


    鹿呦又无语又好笑,缓了缓,想提狗仔的事时,听见月蕴溪问:“所以,是为了悄悄问她的事,才拉着我一起回家?”


    比起醋意,她语气里有其更重的情绪,都集中在了末尾那句。


    鹿呦愣了一瞬,停下脚步,沿着她的视线,垂眸看过去。


    目光投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定格住,滞后地感受到体温融合的温热,以及交叠处覆盖的一层薄汗,不知道是从谁的掌心先沁出来的。


    鹿呦指尖微动了动,没有第一时间松开手。


    直到抬眼,从铁艺围栏的缝隙看见对面陶芯家的入户门被推开。


    她心里一慌,赶紧放开了月蕴溪的手,极其不自然地握住挎包上的长颈鹿挂件。


    从屋里出来的是陶家的家政阿姨,阿姨没注意到她们,拎着垃圾袋径直穿过小院出了门。


    鹿呦紧绷的肩线放松下来,呼了口气。随即,便听见身边人轻笑了一声。


    侧过脸,月蕴溪正望着她,眼神柔和又包容。然而,眉梢往上轻挑了一下后,与她交汇的目光就变了味,漾出了几分调侃。


    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是鹿呦就是从她的眼睛里,品出来了一句:这么胆小?


    甚至都能脑补出她那独有的温柔调调,总能将戏谑和宠溺完美结合起来。


    鹿呦扭回头,按了指纹,打开防盗门说:“之前写了寿宴的请柬,都放在家里了,我去拿,你帮我带给月阿姨和陶叔叔,还有那个无足轻重的。哦对了,还有水,走的时候帮我交给保镖。”


    这话说的,就好像拉她进门,是因为自己犯懒不想多走这几步路,把她当跑腿的使唤似的。


    完全忘记了,顺带还想让她提醒一下陶芯,注意点狗仔的事。


    低低的气音笑,被风送到耳畔。


    “遵命。”


    鹿呦捏了捏长颈鹿挂件的小耳朵,换了屋里的拖鞋,拐进厨房。


    月蕴溪停站在玄关,反手带上门,剩余一掌宽的距离时,停了手,调整角度,倚着柜门往外看。


    视线穿过两道铁艺栅栏,从缝隙中,隐约能看见月韶抱着一盆花放置到院中的身影。


    鹿呦走到茶几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子请柬,核对上面的名字,从中抽出了三份,随后又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维生素饮。


    听见鹿呦朝这过来的脚步声,月蕴溪仍旧维持着转脸往外看的姿势,忽而问道:“我有点好奇,如果刚刚从屋里出来的是我妈妈和陶叔叔,而我没有配合你放手,就这么被他们看见你与陶芯名义上的姐姐,与我如此……亲近地手牵着手……”


    鹿呦步子渐慢,同她的话音,一并停下。


    月蕴溪也是在这时回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像是不想在问话时错过她任何反应,“你会怎么和他们解释?”


    声音是那样轻,内容却有着特别重的份量。


    鹿呦瞳孔微缩了一下,耷拉下脑袋,不敢多看月蕴溪,艰涩地说:“我……没有认真想过这类问题。”


    她喑哑的声音里,敛藏着愧疚的心虚。


    这样的回答,也代表着,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做好与月蕴溪再开始一段新恋情的准备。


    所以从未认真思考过被发现的话该如何应对。


    很矛盾,因为在西城的时候,她没有直接拒绝月蕴溪的追求,也没有抵触现下的暧昧发展。


    甚至,在不久前,她刚对月蕴溪说过“好像有一点喜欢你了”这种话。


    真像个只撩拨不负责的渣女。


    “明白了。”


    仍旧是轻声细语,只是语调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鹿呦呼吸一滞,抬头问:“明白什么?”


    她瞧见月蕴溪无声勾了勾唇角,而后抬起手,轻搭在她头上,揉了两下,带着安抚的意味。


    眼睫继续上抬,她撞进月蕴溪的眼睛里,深沉的黑色里,眸光分外柔和。


    像润物无声的细雨,又像扯天连地的薄雾。


    她下唇内壁的口腔溃疡,还没有完全好,被牙齿咬住,有种尖锐的疼。


    “东西给我。”月蕴溪没有继续上一个话题的打算。


    鹿呦犹如接收到指令的机器人,机械地递过手中的水和请柬。


    “去收拾吧,我去拿琴。”


    月蕴溪温声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在原地呆愣了几秒,鹿呦迟疑地往前挪了几步,有那么一刻,她是想追上去说些什么的。


    但很快,她又扶着门框停了下来。


    视线里,月蕴溪身上一件绿色的毛衣,色调更深些的绸质长裙,这颜色很称她的气质,薄薄的脊背挺的笔直,整个人清绝得过分。


    她像是一幅初秋的画卷,绿意葱茏。


    除非星火般的果实,添画其他任何一笔,都是多余。


    ˉ


    将水都交给门口的保安后,月蕴溪回到了陶家,按下密码,推门进去,正想开口叫月韶,先听到了从里屋传来的交谈声。


    “你也是,就不能好好说话嘛,那么凶做什么呀,把你闺女吓哭了不说。”月韶半嗔半哄的说,“还给自己气着,你现在身体不如以前,要注意些。”


    “我不凶一点,她就永远不知道这事严重性!幸好是没出什么事,万一那保镖没拦下来,呦呦要是出了事,你说我到时候该怎么跟老鹿交代?”


    陶明远的声音。


    月蕴溪换好了鞋,往里屋方向走了两步,在拐角处停了下来。


    稍稍偏头,能看见客厅里陶明远正窝在按摩椅里按摩,旁边的地板上摊放着他的行李箱,月韶正在帮他收拾里面的衣物。


    看样子,陶明远刚回来没多久。


    “欸对了,她跟呦呦到底什么情况?”陶明远问。


    月韶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我也不是很清楚。”


    “当初雄赳赳气昂昂地过来通知我们说在一起了,我和老鹿就不看好!”


    月蕴溪眉尖很轻地微蹙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鹿呦与家人出柜的那天,她刚好撞见。


    还记得那时鹿怀安问,你们就不觉得丢人?


    鹿呦瞬间抬起下颌,扬了一下眉梢,倔强里一闪而过骄傲神色:一点都不。


    饶是她早知道她们的事,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还是会在那一刻,感到羡慕、又嫉妒。


    “这叫什么事啊,不好好结婚生子,弄这些乱七八糟的。本来,我和老鹿是想着我俩在生意上多有往来,她俩在一起,我们两家也算是亲上加亲,倒也不是不行,这才同意的!现在这俩又不知道是怎么了。”陶明远气道,“她还整出这么个事来!真是要气死我。”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啊,这事桃桃也不想的,她也不知道粉丝群里有那样的人。她现在知道错了,以后肯定会注意的。”月韶从行李箱里捞起一件衬衫,抻开衣领,打算抖一抖。


    陶明远“呵”笑了声说:“她啊,从小就不让人省心,脑袋瓜子笨得要死,还犟,大人说话从来不听!就不像她弟弟,脑袋就很灵光,不到三岁,就能认路上90%的汽车品牌……”


    大约是搬进这个家的第二年,月蕴溪注意到,陶明远经常会提起陶芯那个随母亲一起意外身亡的弟弟。


    起初,她看陶明远都是在教育陶芯的时候提,还以为他是太过偏爱儿子、思念儿子,才总是拿那个已经逝世的孩子与陶芯做对比。


    很多时候,月蕴溪都觉得陶父对陶芯过分严苛了。


    似乎在陶明远眼里,无论陶芯表现多乖,多优秀,都比不上儿子的一根手指头。


    出于同情,她没少安慰开解陶芯。


    后来,月蕴溪又慢慢察觉到,陶芯不在的时候,陶明远也会提到儿子。


    她才意识到,其实陶明远主要意图,是暗示月韶——


    他想要一个儿子。


    而月韶认为,如果再生一个,那月蕴溪和陶芯在这个重组家庭里的处境都会变得很尴尬,所以一直没同意陶明远的提议。


    有意外怀过,月韶给打掉了,后来还去做了手术。


    那之后,陶明远就没再提过“弟弟”、“儿子”这几个字眼了。


    这会儿忽然又从他嘴里重新冒出来,难免让人感到意外。


    月蕴溪看见,月韶手上动作停住,僵了有六七秒,才将衬衫搭在臂弯上。


    陶明远结束了对儿子的追忆,揣着满腔的后悔叹了口气,愤愤地:“……那时候,我真不该让他妈见他!”


    月韶也长舒了口气,不知是听多了不耐烦,还是为了其他。


    身后,入户门咔哒一声开了锁,没多久,又咔哒一声落了锁。


    家政阿姨套上鞋套,走了几步看见月蕴溪,笑问道:“您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呀?”


    闻声,月韶朝这边转身看了过来,微讶:“欸?”


    按摩椅刚结束运作,慢慢悠悠回归到原位,陶明远也往这边扫了眼。


    “陶叔叔。”月蕴溪礼貌地叫了人。


    陶明远拾起茶几上的*眼镜戴起来,笑得和蔼:“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刚。”月蕴溪平声回道,“帮……鹿奶奶送送寿宴请柬,顺便拿一下琴。”


    她走上前,将鹿呦给她三封请柬都递交给了月韶。


    视线扫过月韶挂在臂弯上的衬衫。


    白色,被蹭上一点脏都会很明显,哪怕是肤色的粉底液。


    衬衫的主人对此毫无察觉,伸长脖子看了看月韶手中的请柬,笑说:“我还有点公务没处理,正好给你们母女俩独处时间。”


    陶明远吩咐阿姨准备一壶茶送书房,便离开了客厅。


    月韶顺势将手上他的衣服也交给了阿姨,掸了掸手问:“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想着拿个琴就走,就没说。”月蕴溪解释。


    “早上做了几个蛋黄酥,你等会儿带些回去,给呦呦她们尝尝。”月韶去到卫生间洗手。


    月蕴溪跟上去问她:“要不要去我给你买的那套房里住一段时间?”


    月韶挤了点洗手液,没立即回答。


    月蕴溪抿了抿唇,犹豫着,回顾着那晚鹿呦对她说的话,正打算让月韶搬到自己那住几天。


    月韶先开了口:“你陶叔这几天都在家,我就先不搬了。”


    月蕴溪盯着月韶,将临到嘴边的提议又咽了回去。


    胸腔里流动着很复杂的情感,期望被打碎后衍生出的失望,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都掺杂在血浓于水的亲情里。


    直看到泡沫覆盖月韶那双做过苦力活、并不是很漂亮的手,看泡沫被水流冲洗干净,她才无奈地应了声“嗯”。


    “我去拿琴了。”


    “好,我去给你把蛋黄酥装装。”


    回到卧室,月蕴溪背上琴盒,随后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了一份夹了厚厚纸张的淡蓝色文件夹,勾开搭扣上的绳,翻到最后一页。


    “咚咚。”房门被敲了两下。


    月蕴溪偏过头。


    月韶停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印花很清新的纸袋,“给你拿了八个,够么?”


    “够了。”月蕴溪收回视线,“陶芯是不是要回来了?”


    “嗯,这不是出了私生饭那个事,你陶叔觉得对不起你鹿叔叔,就打电话给桃桃,让她回来参加小鹿奶奶的寿宴,一来,好当面给呦呦道个歉,二来,她现在不是小明星么,到时候上台唱个歌,可以撑撑场面。”


    月蕴溪用食指指腹慢慢摩挲过纸张上的五线谱,“到时候能别让她唱食野这首歌么?”


    “为什么啊?”月韶不解,“她最火的应该就是这首了吧。”


    “因为这首歌是写给呦呦的情歌。”月蕴溪边说边挪着手指,最终停留在五线谱旁边涂涂改改的句子上,指尖蜷了蜷,她唰地合上了文件夹说,“不适合在奶奶的寿宴上唱。”


    月韶细想觉得有道理:“老人家的寿宴,是该唱老人家喜欢的歌。我晚上跟你陶叔沟通一下。”


    月蕴溪颔了颔首,又补充说:“另外,现在呦呦也不想听陶芯再当她面唱这首歌,既然是道歉为主,别惹她不开心。”


    月韶皱了皱眉,红唇微张,欲言又止。


    月蕴溪瞥看了她一眼,一手拿着文件夹,一手接过装着蛋黄酥的蛋糕盒,带上房门。


    “怎么过来的?”月韶跟在她身侧,一并往大门方向走。


    “开车。”


    月韶想了想问:“和呦呦一起么?”


    “嗯。”月蕴溪说,“她也要拿些东西。”


    “呦呦她们这两天在你那住着怎么样?”闲聊的口吻。


    “挺好的。”


    走到玄关,月蕴溪将手中的袋子放到柜子上,低头换鞋。


    “我看你现在,跟呦呦走得越来越近了,你们关系挺好的哈。”


    尽管月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表现出自然衍生话题的模样。


    但月蕴溪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话音里,掩饰得不够好的试探,以及她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没能完全收敛的审视与观察。


    对于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人来说,窗户纸会被怎样捅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另一个人的态度。


    可那位,还没有如她这般做好准备。


    她赌不起。


    月蕴溪轻叹了声说:“不是一直都是这个关系么,也是托陶芯的福,才更近了些。”


    这话加上叹息,落进月韶的耳朵里,俨然成了另一种意思。


    仿佛在抱怨,没有陶芯,就不会有私生饭伤人的事,没这事,鹿呦也不用搬去她那里住。


    月韶嘴角的弧度扯出几分尴尬:“是,这段时间,你多照顾着点呦呦,她也算是你半个妹妹。”


    也许是为了让她不要有帮陶芯收拾烂摊子的想法,也许是为了敲打她,月韶加重了“妹妹”的读音。


    月蕴溪拎起袋子的手紧了紧,“您想说什么?”


    一记直球,让月韶卡壳了一霎,挂在嘴边的笑变得僵硬不自然,“啊?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呦呦有没有跟你说过,她和陶芯是为什么分手啊?”


    “这是她们的私事,我不建议你插手,别过问太多。”月蕴溪淡淡地,“如果非要弄明白不可,还是问陶芯更合适。”


    月韶无奈道:“我问了呀,但是一问她就哭。她今天你陶叔打电话的时候,倒是断断续续说了一些。”


    “说了什么?”


    “说她是被陷害的,呦呦也不相信她之类的。我也没听太明白,但感觉她们之间应该是有什么误会。所以就在想,你能不能从中调和一下,帮她俩和好——”


    “不能。”月蕴溪不耐地打断道,几乎是一字一句,“我不想,也不愿意。”


    月韶呆怔住。


    月蕴溪目光沉沉地盯住月韶,“她们是不可以分手么?是哪怕不合适,也必须要和对方在一起一辈子么?”


    “当然不是了。”月韶急忙否认。


    “那为什么要我去调和?”


    月韶解释:“你这话说的……我只是觉得,她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闹成现在这样,很可惜。”


    “那也是陶芯她自己作的。”


    月韶微诧。


    她脑中那个被克制着没发散的模糊猜想,像被这句略显锋利的话划开覆盖在上面的薄膜,清晰地展露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月蕴溪移开目光,做了个深呼吸,“妈,我不想每一次跟你相处,话题都离不开陶芯,这会让我感到特别的累。不说了,我先走了。”


    月韶还没能从发愣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在月蕴溪推开门时,才回过神,开口叫了她一声:“皎皎!你……”


    又在月蕴溪回眸看过来时,止了话音,不敢再往下说。


    最终,月韶将话锋一转:“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给我发个信息吧。”


    月蕴溪微微颔首,踩着腾升又下落的混乱心跳,快步走了出去。


    从栅栏往外看,搬运公司的车停在门口,搬琴师傅正在将做好保护措施钢琴,往车厢里运。


    鹿呦就站在车旁,面朝着她的方向,单肩背着很大的双肩包,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鼓鼓囊囊的。两手垂在身前,提溜着小鹿玩偶的耳朵,双脚微微踮起来,张望着等她出来的姿态。


    院门打开,在清晰地看到月蕴溪身影后,鹿呦踮起的脚跺了下去,实实在在地踩到地面上。


    月蕴溪感觉,胸腔里那颗躁动的心,也随之沉到了原位。


    鹿呦注视着月蕴溪,有想说些什么的冲动,但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


    在仍旧没有认真思考的情况下,说再多,都是无效安慰。


    话题既然已经被揭过了,想清楚之前,还是不提的好。


    于是,她扭了扭小鹿耳朵,视线落到月蕴溪手中的文件夹上,状若自然地问:“那是什么?”


    “琴谱。”


    鹿呦问:“我能看看么?”


    月蕴溪把文件夹搂在怀里,仿佛怕她上手抢似的,一口拒绝:“暂时不能。”


    鹿呦:“……”


    简直跟拒绝回答什么时候喜欢上她一样的果断。


    月蕴溪也看向她的包,岔开话题:“你这里面都装了什么?这么满。”


    “请柬,旗袍,杯子,还有——”鹿呦及时收住,“暂时不能告诉你。”


    月蕴溪扬了扬眉,识相的没追问,只是重复:“杯子……”


    鹿呦屏了一下呼吸,干巴巴地解释:“放着不用很可惜。”


    心照不宣的山峰玻璃杯。


    月蕴溪轻笑了声,低低地说:“明白了。”


    又是这句,鹿呦心想,可给你明白坏了!


    车厢门“哐——”的一声被带上,搬运师傅再次确认了一遍地址。


    鹿呦扭头,面无表情地说:“回家了。”


    拂面的风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


    月蕴溪牵唇应:“好。”


    仿佛从没经历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ˉ


    人的情绪通常都是在深夜爆发,因为没有有趣的事情岔开思绪。


    入目是看不见边际的黑暗,耳边是穿过窗户缝隙的风,锯着虫鸣与车流声,都在放大空虚,于是好事、坏事都被用来填补。


    明明抱着自己的小鹿玩偶,明明月蕴溪在临睡前还熏上了助眠的香,鹿呦却是一点都睡不着。


    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像自动播放幻灯片一般,杂乱无章地闪过一些画面。


    在与陶芯相关的记忆里对友情转换成爱情感到惶惶不安;又在与月蕴溪相处的画面中,生出渴望与期待;最后又在章文茵离开的场景里,在秋千上无望等待中,感受失望。


    她是可以去赌一赌的么?


    赌一赌,就算和月蕴溪走不到头,也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无意识地咬住下唇,似乎让内壁的口腔溃疡变得更严重了,疼得酸爽。


    更睡不着了。


    身后月蕴溪呼吸均匀,倒是睡得很熟的样子。


    然而,没两分钟,鹿呦就被打脸了。


    月蕴溪起了身。


    鹿呦连忙合上眼皮,支着耳朵,听着窸窣的动静,意外地发觉月蕴溪直接出了房门。


    这么晚,去哪儿?


    去厨房倒水喝么?


    不知道等了多久,都不见月蕴溪回来,鹿呦搂着小鹿玩偶起了身,出于某种直觉,径直走到窗前。


    拉开窗帘,玻璃窗半开着透气,外面的风摇着庭院里的树叶,簌簌作响。


    鹿呦撩开被风得贴在脸上的长发,目光投落向庭院里的那间书房。


    那里亮着一盏小夜灯,书房外的平台上,橙黄色的光晕里坐着人。


    果然。


    唯一让她感到诧异的是,那团光影里还亮着一点猩红的火光。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还是和陶芯在练琴房谈话的时候。


    她也是这般从玻璃窗往外看,然后瞥见到火光忽明忽暗地闪烁在月蕴溪指间。


    鹿呦忽然明白,为什么看信报箱的那个夜晚,月蕴溪第一次撞见她抽烟,并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情。


    因为她们是一样的。


    在无法调整不开心的情绪时,会选择用尼古丁短暂地麻痹自己。


    鹿呦套上针织开衫,又捞了一件同款不同色的挂在手臂上,将小鹿玩偶夹在胳膊下,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点开陶瓷小鹿的照片头像。


    才发现,月蕴溪的昵称有了变化——


    从阴影在背面的下弦月,变成了阴影到前面的上弦月,依旧是半明半昧的状态。


    鹿呦切回到聊天页面,发了消息过去:【梦游到哪去了?】


    经过窗前,瞥过去一眼,依稀能看见那团暖光里又亮了一块属于手机屏幕的冷光。


    月蕴溪看着聊天框里的内容,轻笑了声,弧度微敛时,她回了鹿呦:【吵醒你了么?】


    鹿呦下了楼梯,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你都出去有半个多小时了,怎么可能吵醒我】


    屏幕亮,环境暗,还要打字,一路不是撞沙发就是碰到桌椅。


    月蕴溪:【一直没睡?】


    是会抓重点的。


    鹿呦揉了揉被撞疼的膝盖,没再回复,蹑手蹑脚地开门走了出去。


    踩着被露水打湿的青石板,一步一步走近,逐渐看清光里的那人,着一身绸料吊带裙坐在蒲团上,抱膝的坐姿,搭在右肩的左手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猩红火光上,有袅袅的烟缭绕在夜色里。


    头微偏,视线落在右手抓握着的手机屏幕上,在等一条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弹出来的消息。


    小夜灯的灯光十分柔暖,却像是给这样的景象笼了一层寂寥的滤镜。


    鹿呦想到了《赎罪》里的绿裙子。


    美丽,又空洞,坐姿里有着灵魂的样子。


    她分了神,脚步声没压住。


    听见动静,月蕴溪倏地转头看了过来。


    心情好似面前被风撩拨的池水,在初秋的夜,泛漾出春的涟漪。


    “你……”月蕴溪喉咙都在发紧。


    鹿呦边走过去边回应:“我什么?”


    月蕴溪将手中的烟揿灭在平铺的湿纸巾上,扫了眼她抱在怀里的玩偶,滚了滚喉咙说:“不在屋里睡觉,出来做什么?”


    鹿呦没回答她,反问道:“你呢,不在屋里睡觉,出来做什么?还穿这么少,不怕感冒么?”


    踏上平台,走到她身边,停住,低头,对上月蕴溪的视线,递过柔软的开衫。


    好似这就是她出来的原因。


    月蕴溪接过,穿到身上。


    开衫是鹿呦的,很舒适的料子,柔软地贴合肌肤,上面有着清新微甜的柑橘香气。


    身体在属于她的味道里慢慢回暖,月蕴溪拢了拢前襟说:“谢谢。”


    还客气上了。


    鹿呦撇了撇嘴,搬过来另一个蒲团,坐到月蕴溪旁边。


    坐下不到两三秒,鹿呦将两人之间那盏散发柔光的灯往旁边挪了挪,调整角度,正面朝向月蕴溪。


    月蕴溪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脸上不自觉地浮起清浅的笑意。


    鹿呦拨弄着玩偶的耳朵,轻声说:“我睡不着,看你出去好久都不回来,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所以……特地出来,陪你。”


    话音裹在在风里,搅乱一池秋水。


    月蕴溪呼吸又缓又沉,“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直觉。”鹿呦有一下没一下抚摸怀里玩偶身上的绒毛,想了想说,“我要是不开心的话,应该也会来这里坐着的。”


    月蕴溪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看一眼她对娃娃作乱的手,又望向前方没有被照亮的石板路。


    蜿蜒的一条,像沉睡着盘踞在草丛里的蟒。


    心想,“应该”这词用的真是好,巧妙地掩藏了自己的胆小。


    鹿呦盯着月蕴溪看了须臾,忽而转了转眼,带了几分试探地:“皎皎。”


    很神奇,三个月前,她还排斥的名字,此刻咬在嘴里,竟是生出截然相反的情绪。


    月蕴溪蓦地转头看过来,目光微敛。


    鹿呦心跳漏了一拍。


    “……下午听到月阿姨这么叫你了。”她听见自己的解释有多虚。


    这并不能构成她叫月蕴溪乳名的理由。


    月蕴溪别开脸,在静默中感受着心脏的鼓噪。


    鹿呦放柔了声音问:“为什么不开心?”


    月蕴溪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确定我不开心?”


    走棋对局似的对话。


    “那我换个问题。”鹿呦眸光转落到月蕴溪蒲团旁的湿纸巾上,烧灰中躺着半截烟,“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坐到这里抽烟呢?”


    哑然了片刻,月蕴溪轻叹了声,听着分外苦涩。


    原先坦然迎向她的目光也跟着流露出涩然,移向了别处。


    鹿呦毫无赢下这局棋的轻松感,反而感到了一股压力,将更多复杂的情绪都挤了出来。


    “是因为我回答你的那句话么?”


    月蕴溪否认:“不是。”


    “真的?”鹿呦半信半疑,凝视着月蕴溪的脸,企图从她的眉眼神态中,提取到一些外露的情绪。


    然而,什么都没能捕捉到。


    “假的。”月蕴溪用了玩笑的语气,更加分不清真假,“快哄哄我吧。”


    鹿呦眯了眯眼,扒拉玩偶耳朵的手转而霍霍玩偶的脸颊,捏了两下,嘟哝说:“我才不。”


    “好吧。”月蕴溪温和地笑了笑,纵容的态度。


    鹿呦却看得分明,她目光慢慢暗淡了下去。


    仿如那张湿纸巾上的烟灰,有着被潮湿洇灭的冷寂。


    鹿呦认真说:“……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哄骗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


    月蕴溪温声说:“我明白的。”


    三次了,鹿呦半嗔道:“……你明白个大头鬼。”


    月蕴溪忽闪了两下眼睫,显出几分无辜,随即,她转了小半个圈,面朝鹿呦,倾身过去,拉近了两人距离,破罐子破摔般的调调:


    “好吧,不太明白,所以呦呦,告诉我,我有几分赢面。”


    还是那样温柔沉稳的音色,犹如人鱼的吟唱,隔水隔雾,朦胧的蛊惑中渗透出压迫感。


    这样的月蕴溪,鹿呦没见过,她给人一种迷人又危险的感觉。


    鹿呦想到她改变的微信昵称。


    今日,是暗面在前的上弦月。


    如果可以不摸鼻子地说谎,说她没有赢面。


    月蕴溪会做什么?


    鹿呦收紧了抱着玩偶的手,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嘴唇。


    牙齿磨到口腔溃疡,


    疼得厉害,鹿呦“嘶”了一声,用手捂住嘴,猛闭了闭眼睛。


    压迫感霍然消散。


    月蕴溪顿时紧张起来,关心地问:“怎么了?”


    鹿呦眉头拧出痛苦的神色,缓了会儿,才解释说:“嘴巴里面长了个口腔溃疡,不小心咬到了。嘶~好痛。”


    “在这等我。”月蕴溪起了身。


    鹿呦听话地坐在原位,下巴搭在玩偶脑袋上,视线追随月蕴溪的身影,看她就进了书房,开了灯,绕进岛台,弯腰下去,似乎是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没多久,书房的灯被按灭,月蕴溪从里面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药盒。


    “好久之前买的了,还好没过期。”月蕴溪坐回到了蒲团上,给她拿了湿纸巾,“先把手擦擦,再拿药。”


    鹿呦接过湿纸巾,慢吞吞地,细细地擦着手,想起来问道:“欸?你刚刚怎么没把我叫进去洗手?”


    月蕴溪拆药盒的手停了一下,没回话。


    “是忘了么?”鹿呦揶揄道。


    “没有,只忽然想到……”


    微妙的停顿。


    鹿呦抬了抬眼。


    月蕴溪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格外黑,深沉又厚重,望不到底。


    “想到什么?”


    月蕴溪眸光柔软地泛开,牵唇说:“想到,你可能懒得动。”


    摆明了是在打趣她白日里连请柬和水都懒得去送。


    “……”


    鹿呦移开了视线,注意到月蕴溪手中的药盒。


    五片装的意可贴。


    “这怎么用?”她总是等着口腔溃疡自愈,还没用过药。


    “白色那面贴到溃疡上,按住10到15秒,贴好后少说话,别喝水。”月蕴溪从药盒里抽出铝箔板,在剩下的三片中按出一片,递到她面前。


    上黄下白的药片,圆圆的,耳钉般大小,有些迷你。


    鹿呦将药片托在右手食指指腹上,凭痛感摸索着溃疡的位置。


    还没贴,药片先从手上滑落了下去。


    鹿呦跟着低头。


    昏黄的灯光薄涂在木地板上,色调几乎融合,药片又太小,看不见它躲在哪里。


    “别找了,明天打扫的时候会看见的。”月蕴溪低头,又按出了一片药。


    这期间,鹿呦用舌尖摸索着溃疡的位置,抵上去的一霎,疼得眼泪都泛了出来。


    那种尖细的痛感,像火星子落在原野,很快就蔓延成了一片。


    唯恐自己再浪费一片药,鹿呦抬眸,对着月蕴溪摇了摇头说:“不行,哪儿哪儿都疼,我找不到地方。”


    月蕴溪眼尾一颤,像是被她眼里的水光晃到。


    “有没有镜子?”鹿呦问。


    “这边没有,是回去再贴?”月蕴溪顿了顿,指尖摩挲了一下手中的铝箔板,“还是我帮你?”


    鹿呦顺着她的动作瞥扫了眼。


    左下角裂开的圆形封口,趴在里面的药片探出来一个小角。


    担心回去的路上再把药弄掉,鹿呦选择了后一个的方案,“你帮我吧。”


    月蕴溪低头,唇角极小幅度地轻抿了一下,她用湿纸巾细细擦了手,随后取出药片,抬起脸,神色如常地说:“帮我照一下灯。”


    鹿呦用左手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举高了问:“这个高度可以……么?”


    尾音微微一滞,因为她在光亮中,眼睁睁地看着月蕴溪前倾上半身,靠了过来,专注的目光聚焦在她的唇上。


    “往下一点。”


    近处不知道什么虫,声嘶力竭地鸣叫,花枝树叶被风摩挲沙沙的声响,远处是轮胎摩擦路面的声音,月蕴溪过轻的话音浮在其中,如梦似幻,有些不太分明。


    直到被月蕴溪抓住手腕,往下拽了拽,鹿呦才反应过来,她刚刚说了什么。


    腕上微冷的触感还没褪下,下颌与唇上又是一凉。


    月蕴溪捏着她的下颌,用拇指按在了她的下唇上。


    周遭的一切,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在那短暂的凝固里,鹿呦听见月蕴溪问她:“之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


    按压在唇上的拇指,用了力,柔软的口腔内壁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


    “……我有多少赢面?”


    鹿呦沉缓地呼吸。


    如果她想回答,就会在决定开口的那一刻发现,被月蕴溪按住下唇的她根本说不出话。


    药片轻轻贴合在泛白的溃疡上。


    像是一颗穿破柔软的浅黄色唇钉。


    月蕴溪没有立即松开她,盯看了几秒,才慢慢撩起眼皮,温静地望进她眸光轻颤的眼里。


    鹿呦心跳的秩序无由乱掉,她垂下举累的手,环抱住小鹿玩偶,右手无意识地揉搓它,无意之间掰到了右边的鹿角。


    ——“放心什么?”


    自己的声音突兀地从小鹿肚子里传出来。


    鹿呦微怔。


    月蕴溪也愣住,桎梏她的力道松了松。


    ——“放心我对你,是有性吸引力的。”


    紧接着,小鹿肚子又传出了另一道声音,温柔的,含着笑意。


    鹿呦耳后发烫,微微睁大了眼睛,低眸瞪着怀里的玩偶。


    是在西城的对话。


    什么时候录进去的?


    耳边,低低的一声气音笑。


    鹿呦感觉自己就像过了电,整个人都麻了一下。


    月蕴溪移开了手,眉目舒展,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喃喃道:“差点忘了。”


    像是在和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鹿呦提溜起玩偶,放到屈起的膝盖上,用它的身躯遮住自己大半张脸,懵然地问:“忘了什么?”


    “我已经积攒下的赢面。”


    话音刚落,月蕴溪猝不及防地伸手拨了一下小鹿右边的鹿角。


    于是那段对话近距离地又播放了一遍。


    鹿呦甚至能感觉到,玩偶胸腔的振动,一如她自己的心跳。


    耳后的灼热,烧到脸颊上,鹿呦整张脸都埋在了玩偶后面,顿了一秒,抬手虚虚握住右边鹿角,生怕有人又使坏。


    月蕴溪轻笑了声,起了身。


    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鹿呦松开鹿角,扶着玩偶从后面探出头,却见月蕴溪蹲在了她面前,又伸了手过来。


    鹿呦连忙重新握住右鹿角,“喂,适可而止哦。”


    话音未落,月蕴溪那只手轻落到了她头顶上,摸了两下,笑说:“我是想跟你说……”


    她在鹿呦看向她时,才继续:“你尽管在犹豫中反复增减,没有关系。”


    鹿呦不由自主地:“那你呢?”


    真的没有关系么?


    “我啊……”月蕴溪的声音,轻柔得不像话,“会在对你的了解里投注全部。”


    鹿呦眼尾轻颤了一下。


    她的心,像一只被放飞的同时被放气的红气球,垂着一根没系紧她灵魂出口的透明鱼线,晃晃悠悠地往上溜,一点一点地漏着气,最终,被人拿捏住线,轻轻一拽,就软软地沉落了下来。


    第57章 5408(修,新增7605字)


    翌日,月蕴溪在南泉大学音乐学院有大提琴教学公开课,下午两点多便出了门。


    目送她的车驶出视线范围后,鹿呦慢慢悠悠晃回到书房,盘了一条腿坐在沙发上,整理请柬,挨个下单同城闪送。


    半个小时后,她将鹿怀安朋友的地址都填完,伸了个懒腰放松。


    沙发上,被放在视线范围内的手机振了一下,屏幕亮起,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是月蕴溪发来的。


    一张从门口往里拍摄的公开课教室照片。


    放大照片,依稀能看到门上的教室编号刻着B2106。


    可以说是毫不相干,但鹿呦就是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月蕴溪给她选的手机号。


    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在那么多号里挑了个这么“好”的号码。


    5408,你408还差不多!


    鹿呦手指戳着屏幕:【好好上课】


    月蕴溪:【遵命】


    鹿呦瞬间想到了昨天月蕴溪对她说这两个字的音调。


    那样温柔,近乎纵容的语气,夹带了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调情似的俯首称臣。


    手机又振起来,鹿呦的思绪仿若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绳子突然弹了回来。


    让她惊觉,自己居然是有点喜欢月蕴溪这个调调的。


    鹿呦捂住发烫的脸颊,过了几秒,才按下接通键。


    “在忙?”那端黎璨率先开了口。


    鹿呦挠挠鼻子:“在填快递单,准备把请柬都寄出去。”


    “赶巧,我正想问你这事呢。”黎璨话不带停顿地问,“今天有没有空面交请柬?”


    “有空是有空,不过得等快递员上门取件以后。”


    鹿呦移开手机看了眼右上角显示的时间,倏然冒出个念头——如果有个手表就不用这么麻烦地看时间了。


    “不着急的,我下午也还有课呢,五点才下班。”


    鹿呦将手机提回到耳边说:“那五点半,迷鹿见吧。”


    “OK!欸?要不叫上大家一起聚一聚?从上次竹子请客吃饭后,我们就没聚过了。我看看哦,之之下午就两节课,月老师跟我一样,五点以后的话,她俩都没问题,菲菲就在迷鹿对吧?”


    “啊?嗯,对。”鹿呦快跟不上她的节奏。


    “行。”黎璨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还在总结的时候,就已经给所有人都发了微信消息,“弥弥和竹子回我了,她俩也没问题,那就这么定了,我去上课了哈,晚上见。”


    堪比一阵着火的风快速刮过,手机里的忙音,就像是残留的火星子。


    火星子刚灭,快递员又打来了电话。


    鹿呦忙忙碌碌寄完了请柬,看时间还早,便坐到钢琴前打算练一会儿琴,弹不到两下,发现指甲有些长了。


    起了身,在主屋晃了一圈,没找到指甲剪,倒是看见了被月蕴溪放在电脑桌上的文件夹。


    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密件,能让月蕴溪在她问能不能看时下意识地护在怀里。


    对于被阻拦观看的未知物,人总是有更强烈的好奇心。


    全凭良心和道德压制。


    从文件夹上移开视线,鹿呦离开主屋,回到了书房。不想打扰月蕴溪询问指甲剪的藏身地,就只能将就着弹琴。


    长指甲很容易滑键,触键声刺耳,她弹得不爽快,一段重复了好几遍。


    趴门口午睡的比熊似是听不下去了,昂着头,不满地斜眼睨鹿呦,骂骂咧咧地:“嗷嗷嗷!”


    “行了,不弹了,别嚎了。”鹿呦合上琴盖,走到比熊身旁,好笑道,“奶奶午睡没给你留门,就把气撒我身上是吧。”


    比熊心虚地转眼看向别处,没两秒,又偷偷拿眼打量,见鹿呦窝进了摇椅里,才歪身卧倒,叹了口气。


    仿佛在感叹终于消停了。


    鹿呦无声勾了勾唇,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摇椅。


    往后倒,入目的云似白纱,薄且飘渺地漾在蓝色的河流里,向前时,能看见边角种的一片金镶玉竹,青绿的竹叶在拨动风的音弦。


    她想到云竹,思考着送些什么,以感谢云竹帮忙聘请到那么靠谱的保镖。


    可她对云竹的了解属实不深,思考许久,都没有头绪,只好求助陈菲菲。


    陈菲菲回得很快:【我对她,也不是很了解。】


    鹿呦愣了一下,心道,你俩都唇友谊了,还不了解?


    是真不了解,还是和云竹之间出现了问题?


    犹豫了片刻,鹿呦将输入框里的字都删除,问陈菲菲:【你现在在迷鹿么?】


    陈菲菲:【嗯】


    鹿呦:【我等会儿过去】


    陈菲菲:【OK】


    出门前,鹿呦给月蕴溪发了消息,提了想给云竹送谢礼但不知道送什么的事,问她有没有推荐。


    月蕴溪大概是在教课中,没有立即回复。


    鹿呦也不着急,站在路边,一边等车,一边等消息。


    打车软件安排的车从反方向的路驶过来,这个路段都是实线,司机开车窗朝鹿呦比划着开到前面掉头的时候,月蕴溪拨来了语音通话。


    鹿呦很快便接通了电话:“下课了么?”


    月蕴溪“嗯”了声,嗓音有些低哑:“课间休息十分钟,还有一节课。”


    那边的背景音很嘈杂,像是在走廊上打的电话,时不时会有路过的学生毕恭毕敬地叫她一声“月老师好”,还会有声音听起来就很开朗的同学提醒:“嘘!月老师跟人打电话呢!”


    鹿呦调高了手机音量,提醒说:“月老师记得多喝热水。”


    月蕴溪笑说:“在喝了。”


    稍顿了顿,月蕴溪言归正传道:“给云竹送几瓶果酒就好了,她没事的时候会小酌两杯。”


    “刚好去迷鹿给她挑几瓶。之前我们喝的那个冰橙白桃荔枝气泡酒,我让菲菲去进货了。”


    月蕴溪咬着她的字眼:“之前。”


    鹿呦不假思索地提醒她:“就是在西城露台,我们一起看四月物语……”


    她尾音渐低,慢慢没了音。


    月蕴溪笑问:“怎么不说了?”


    鹿呦抿了抿唇:“你分明就记得。”


    “我可没说不记得。”月蕴溪声音放柔,似近又似远,“那样难忘的夜晚。”


    九月末,已是秋,鹿呦却觉得热。


    也许是并不想将这不多的十分钟浪费在沉默上,月蕴溪问:“让菲菲进了货,然后呢?”


    “然后……”鹿呦思路折回去,“菲菲还进了其他口味,我想给每人送一份,让大家都试试。给云竹两份,再加店里的招牌甜品,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月蕴溪问,“有我的份么?”


    鹿呦直接又肯定地回:“那必须有啊。”


    月蕴溪噙着笑说:“等下了课,我回去接你。”


    “不用,我叫了车,准备现*在就过去,你到时候直接去迷鹿就好了,不用再绕回来接我。”


    鹿呦意识到自己强调了两次“不用来接”,让婉拒话显得很生硬,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晚上坐你的车回来。”


    月蕴溪静默了一瞬,“不然你想坐谁的车回来?”


    她大约是耳朵太敏感了,总是不自觉地细细品味月蕴溪话音里的声调揣摩情绪。


    又或许是月蕴溪太会掌控自己的声音了,总能释放出想让她接收的信号。


    像被搅弄的水,隔着一部手机,引出微妙的电流,仿佛在咬她的耳朵。


    绕到前面路段掉头的车开了过来,停靠在面前。鹿呦仍旧攥着手机贴在耳边,没想挂断电话,用另一只手拉开了后座车门。


    驾驶位的司机偏了偏头问她:“手机尾号多少?”


    “5408。”


    话音落下,耳边的手机里传来一声轻笑,在那样喧闹的环境音下,无比清晰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


    鹿呦关车门的手停了一下,将要将通话挂断。


    前排的司机在这时开了口:“嘿,你这手机尾号整挺好,5408,我是你爸,跟骂人似的。怎么我办手机号的时候,就没见着这么好的号捏。”


    鹿呦:“……”


    司机是个大嗓门,说的话被月蕴溪听得清清楚楚。


    低低的笑声,风一般缭绕在耳畔。


    鹿呦又不想就这么结束通话了,清了清嗓子示意月蕴溪适可而止,等那边收敛了些,她问:“所以你特地给我挑这个号,是这个意思?”


    她以为月蕴溪会像刚刚那样,回她一句:不然你以为会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交流就像是在玩转酒瓶的游戏,瓶身摩擦着桌面,在升温的暧昧里被拨转,双方的目的一致——将瓶口对准对方。


    她已经想好了这次该怎么回答,该怎么拨弄这个“酒瓶”,给它转回去。


    可短暂的沉默后,月蕴溪回她的却是很直接的两个字:“不是。”


    鹿呦滚了滚喉咙,不敢再往下问。


    “看到这个尾号的时候……”月蕴溪的话音顿滞在骤然响起的上课铃声中。


    让人分不清,她是自己停了下来,还是被铃声打断。


    车尔尼599第46首的乐声下,月蕴溪再度开口,声音很低的说:“我思想不端正。”


    所以,是另一种意思。


    月蕴溪承认得有多坦荡,鹿呦心跳就有多鼓噪,直到月蕴溪说要上课了,卡在铃声结束的后一秒念念不舍地结束通话,她的心脏都没有回归到该有的跳动秩序中。


    手机振动了一下,鹿呦低头看过去,月蕴溪给她发来时下很流行的小狗表情包。


    上面被P了四个大字——感到局促。


    鹿呦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嘴角,在网上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一个不知名的卡通形象穿着法官服、举着小木锤、被P了“重罪”两字的表情包回了过去。


    偏过头,车窗外的天空像打翻了一瓶橘子味的果酒,橙黄色的酒液淌了半边天,云层微醺出绯红色,目光聚焦,她看见玻璃上倒映着自己的脸,笑意还没有褪去。


    即便她羞于承认,也无法否认。明确了尾号含义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到被冒犯,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让她想到有一回抽一根薄荷味的爆珠烟,牙齿精准咬破爆珠的那个瞬间。


    新鲜,刺激,很上头。


    鹿呦歪靠向玻璃,拿起手机,又给月蕴溪发过去一条:【你才是!】


    至于是什么,她没说,月蕴溪也没问-


    鹿呦抵达迷鹿的时候,陈菲菲正坐在吧台外面的高脚凳上,指间就夹着根薄荷味的爆珠烟。


    陈菲菲不会抽烟,偶尔装模作样,都是过嘴不过肺。


    这回许是心血来潮想学过肺了,结果就是吸一口,呛一口。


    “好的不学,学坏的。”鹿呦顺手抄起小桌上的烟灰缸,递放到陈菲菲面前,瞥了她两眼,“你昨晚做贼去了?”


    陈菲菲僵了一霎,揿灭了烟,扯起嘴角…开玩笑地说:“嗯哼,偷人去了~”


    鹿呦无语地笑了声,将包放进吧台柜子里,瞥见里面还有一份包裹:“这谁的快递?”


    “你的。”陈菲菲说,“今天下午送来的。”


    鹿呦皱了皱眉头,拿出来看了眼,面单上显示的手机号是之前那个。


    难怪她没收到快递员的信息和电话。


    寄件人那栏填写的是十一。


    鹿呦眉头皱得更紧。


    她还记得这人,在西城旅游时,动不动就在微信发消息过来的难缠客人。


    “怎么了?该不会是私生饭寄过来的吧?”


    鹿呦摇摇头,不太能确定,谨慎道:“等明天快递员过来揽件,让他退回吧。”


    “行。”陈菲菲问,“你最近怎么样,还有私生饭上门骚扰你么?”


    “暂时没有。”鹿呦往仓库方向走了两步,停住,回过头,“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我住到了月蕴溪家。”


    “哇靠!同居!你们什么时候发展到这步的?”陈菲菲跟了上来,手臂搭上她的肩,“好家伙,闷声干大事啊你。”


    “是觉得南湾那边不安全,所以带奶奶过去暂住。”鹿呦解释。


    “行吧。”陈菲菲才注意到行进方向,“去仓库做什么?”


    “装酒,送云竹她们。”鹿呦推开仓库门,“你跟云竹,现在怎么样了?”


    直到她走进去,将黎璨她们的酒都分批装好袋,也没听到陈菲菲出声,不由抬头朝仓库门口方向看过去。


    陈菲菲倚着门,神情空白,目光落在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鹿呦正想开口,她又倏然回过了神,“等等,你刚说要送酒……给云竹?”


    很不赞成的语气。


    鹿呦问:“怎么了?”


    “我建议你还是换个东西送她吧。”


    “为什么?”


    “她酒品不好!”陈菲菲近乎是控诉地说。


    “可是月蕴溪说她没事就会小酌两杯来着。”鹿呦手没停,继续给云竹将酒装袋,“而且,这些都是果酒,喝不醉人的。”


    “没事就会小酌两杯?”陈菲菲将信将疑地重复。


    信的是鹿呦说的话,疑的是云竹的酒量。


    “你和云竹……”不像吵架,但也不似感情升温,鹿呦斟酌问,“是发生什么了么?”


    陈菲菲的脸色陡然变得很不自在,面颊泛红,眼神乱飘,又沉默了好一阵才交代说:“昨天我跟她喝酒,她喝醉了,也就一瓶果酒,才10度!然后……”


    话音戛然而止。


    鹿呦将装好酒的礼袋排好顺序,“嗯?然后怎么了?”


    陈菲菲猛地闭了闭眼:“然后我们睡了。”


    鹿呦霍然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看向陈菲菲,消化了几秒,仍旧不可置信,“……哪种睡?”


    “还能是哪种睡?我俩又不是小孩子,成年人,在暧昧期,还有酒精作祟。你找女神试试去,看看你俩还能不能裹着被子单纯聊天。”


    鹿呦:“……”


    陈菲菲似是回忆起了昨晚一些事,低下头,拽着自己上衣上的流苏,别扭地打结又松开,含羞带气地吐槽:“有些人醉前醉后真是两个样!”


    也许是之前陈菲菲提了一嘴的缘故,鹿呦不由自主地就联想到了月蕴溪。


    不知道她喝醉以后,是不是也和平时两个样。


    “不对,按女神说的,她没事就会小酌两杯,那酒量早就练上去了吧?”


    仿佛月蕴溪把云竹给卖了。


    鹿呦收拢发散的思绪说:“也说不准,她有个醉酒的线,比如10度以下的酒只喝两杯就没事,一旦超过度数和杯数就不行了。”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陈菲菲甩了下头发,“算了,不想了,你酒都装好了么?”


    鹿呦:“嗯。”


    “还有小半框的柠檬没榨。”陈菲菲挽住她胳膊,往前台方向走,“调酒工具也没洗,你跟我一起弄。”


    吧台里操作台上料理机在嗡声工作,调酒工具在水流下互相磕碰,叮咚一阵响后,机子声也停了下来。


    鹿呦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吧勺,时不时会朝身旁切柠檬的陈菲菲投过去两眼。


    感情的事属于个人私事,陈菲菲没有主动告知的内容,她不该多问。


    但作为朋友,她又难免为其担心。


    视线停留过久,陈菲菲有所察觉,放下水果刀问:“老看我干嘛?”


    鹿呦慢吞吞地摇了摇头,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关心问:“你和云竹,现在算什么关系?”


    仿佛被问住,陈菲菲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将切好柠檬片一片一片地放进榨汁器里手动榨汁,没说话。


    鹿呦没有追问。


    过了一会儿,陈菲菲忽而又开了口:“你也知道的,我妈癌症复发后的情况不太乐观,她现在几乎是每天都在跟我说‘能在走之前看到你嫁人就好了’。


    云竹她们家也复杂,一旦她姐姐看不上联姻的对象,她就会作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成为替补。”


    “就我俩这样,能是什么关系呢?”陈菲菲苦笑说,“我根本不敢问她,怕她给我名分,我却给不了她什么,又怕她不认,我会感到失落。


    还怕她来问我。幸好,她没问,一次都没问过。我想,她可能跟我一样吧。”


    陈菲菲呼了口气,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其实这样也很好,没有在一起的仪式,就不需要分开的仪式,不用认真告别,也就不会太难过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断了线的玉珠,落地声格外清脆。


    也有着很重的破碎感。


    鹿呦无端想起在西城海钓的时候,陈菲菲冷静清醒地对她说:做朋友能长久,做恋人以后连朋友都做不了。


    这句话影响了她很久。


    而现在,说出这话的人,明知结果是无果,还是放纵本可以长久的友情变了质。


    陈菲菲仍旧是清醒的,只是换了种形式,清醒地放任自己在欲望里沉沦。


    “……菲菲。”


    鹿呦有点矛盾,一面佩服她敢于出格的勇气,一面又担心她未来的处境。


    以至于一时哑然。


    “嗯?是不是想劝我?”陈菲菲嘴角的弧度里少了些苦涩的味道,多了几分洒脱,“其实我已经想好了,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处着吧!人生总得有那么一两次的疯狂不是么?”


    “这几年,因为照顾我妈,我经常会觉得很累,不止是身体累,心更累,尤其在她逼我逼得紧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架只被使用却没被好好维护保养过的钢琴。表面看起来正常,但是里面,尼子磨损严重,轴钉偏移,已经不能正常击弦了。


    然后,我遇到了一个技术很硬的调律师,虽然我知道,她会被匹配更昂贵的琴,而我只适合烂在陈旧的小房子里。但是,我真的很享受与她在一起时,自己的音律被调整正常的感觉。”


    陈菲菲停了手,侧转过头,“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满目期冀,她渴望着能够被朋友理解。


    “这么形象的比喻,再不明白,专业都白学了。”鹿呦眸光漾了漾,“对不起菲菲,我都没有发觉到你状态这么不好。”


    “没事儿,其实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很开心,但那种感觉不太一样。


    跟朋友一起的时候,就像是与完好的钢琴一起被陈列在琴房里,我能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的价值。但跟竹子,就是调律师与琴了,我可以被调整、被弹奏。”


    陈菲菲肩线慢慢放松下来,牵唇笑说,“我想我跟她相处的这段时光就算成为回忆,也会是很宝贵的一段记忆。所以哪怕以后,会在跟她分开的时候哭成狗,我也绝不会后悔当下的选择。”


    鹿呦感受到横亘在心里的某些犹豫随着陈菲菲的这些话轰然倒塌,霍然如开雾睹天。


    她得以窥见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不由一怔。


    “所以,你也别劝我了。”


    直到陈菲菲再度开口,她才回过神。


    “我不想劝你,我只想对你说,哭成狗的时候,多晚都别怕打扰我,尽管给我打电话哭诉。”鹿呦左手臂搭上陈菲菲的肩,“虽然朋友没办法给你调律,但可以跟你一起合奏。”


    陈菲菲鼻音很重地笑说:“你也不怕难听?”


    “不怕。”鹿呦抬了抬手,小拇指上的尾戒被顶灯照得很亮,“我也不是什么好琴。”


    陈菲菲霎时就绷不住了,嘴巴一瘪,眼里蒙上水雾,一拳头轻砸在她肩膀上,“你丫的,整这死出干嘛,我现在就想哭成狗了哇!呜呜呜,来抱一下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长开手臂抱了过来。与此同时,大门被推开,风撞响捕梦网上的铃铛。


    黎璨几人踩着铃铛声走了进来。


    鹿呦想拍拍陈菲菲背部的手悬停在半空,长睫上抬,目光一下就聚焦在了月蕴溪的脸上。


    对视不过两三秒,月蕴溪眸光微转,视线扫过她的手背,又轻又淡,只一眼便收了回去。


    仿佛身不由己,鹿呦怎么都拍不下去手了。


    陈菲菲很知分寸,说抱一下,就短暂的一下,很快退开,听见门口动静,瞥过去一眼,看见云竹,连忙背过身,胡乱地擦了擦脸。


    “我也要抱!”钟弥连跑带跳地绕到吧台里面,扑进鹿呦怀里。


    鹿呦下意识地朝月蕴溪看过去。


    仍旧是一副平静神色。


    只是没了温柔做支撑,这么瞧着,显得有些漠然,尤其是那双黑得很深的眼睛,如深渊般幽静,不显山不露水。


    以前,鹿呦是既欣赏又羡慕她的稳重感,可现在,突然就有点不喜欢她这样不露声色的冷静了。


    仿佛将自己封在一块棱角分明的冰块里,克制到近乎压抑的境地。


    “我可想你了姐姐。”钟弥抬起脸撒娇道。


    鹿呦收回眼,捏了捏钟弥的腮帮子:“好久不见,是不是胖了?”


    钟弥立马放开了她,捂着脸说:“在控制了在控制了!妈妈最近管我饮食管得可严了!”


    大家都被逗笑,除了云竹,始终蹙眉盯着陈菲菲脸上的泪痕,“哭过?”


    陈菲菲愣了愣,随即吸了吸鼻子:“新进了一批酒,卖得很好,供不应求了都,老板非要送朋友,送就送吧,其中一个帮过她忙的,每个口味多加一瓶,我肉疼。”


    “肉疼你还抱着无良老板哭,不应该暴锤她两下么?”云竹说。


    鹿呦:“……锤过了。”


    月蕴溪冷不丁地接话:“锤老板,开了她。”


    鹿呦愣了愣,忍不住笑。


    平时端方持重的人开起玩笑来,好笑程度总是更强烈些。


    “噗哈哈哈哈。”黎璨和简言之也憋不住爆发出笑声。


    陈菲菲顺杆爬说:“所以我这不是赶紧用友情的抱抱讨好她来着,顺便感化她。”


    云竹:“……”


    “什么酒?”简言之见缝插针地问。


    “别管什么酒了,先点些喝的吧,本来就渴,笑完了更渴。”黎璨叫来了侍应生。


    点完了果饮热茶和甜点小吃,鹿呦叮嘱侍应生,“记我账上。”


    随即,她转过头说:“我给你们准备了果酒,装袋放后面仓库了,请柬也在里面,走的时候带上。对了弥弥,你那袋里还有钟老师和钟阿婆的请柬,记得交给她们。”


    钟弥点点头:“再给我一份吧!妈妈也去。”


    “差点忘了,你还有两位干妈,刚好有带多的空白请柬过来。”鹿呦蹲下身,打开柜子,从包里拿请柬问,“卡洛琳老师来么?”


    “她去给巴黎的乐团做指挥啦。”钟弥竖起食指,“给我一份就好。”


    鹿呦拿出请柬摊放在吧台上,正想找笔,对面白净的手伸到面前,指尖捏着一支麋鹿头的签字笔。


    “蕴溪姐,我发现你是真的很喜欢小鹿欸,好多东西都跟鹿有关,陶瓷做的也是小鹿,现在头像还换成那个陶瓷鹿了。”简言之笑说,“不知道的都要以为你才是姓鹿的呢。”


    鹿呦接过笔,想起音乐会互换姓氏的那次,心道,也不是没姓过。


    听见月蕴溪笑了声,似是回应简言之,鹿呦抬眼望过去,却是目光轻轻相撞,心照不宣。


    她们默契地,在刚刚那一瞬间,想到了同一件事。


    像薄膜兜住只有两人知道的秘密,隐隐绰绰,渗出一种朦胧的暧昧。


    指尖碰触到月蕴溪的手,触感并没有多明显,鹿呦却还是过电一般,忍不住蜷了蜷。


    侍应生端上来饮品小吃。


    鹿呦集中注意力准备落笔写字,问钟弥道:“弥弥,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钟弥刚往嘴里塞了一大块蛋糕,闻言,没着急咽下去,而是鼓着腮帮子看了眼在和陈菲菲低声谈话的云竹,又看了看月蕴溪


    月蕴溪拎起白瓷杯,对着冒热气的奶茶吹了两下,摇了摇头。


    钟弥这才咽下嘴里的食物说:“唔,你写阿茵吧。”


    “阿”字写到一半,鹿呦问:“什么yin?”


    “芳草如茵的茵。”钟弥说。


    鹿呦倏然停住了手,笔尖在纸张上洇出一个小小的墨点,它在记忆里被勾勒出完整的“茵”字。


    ——“是芳菲菲其弥的章的章,文化的文,芳草如茵的茵,记住妈妈的名字了么呦呦?”


    她没有注意到钟弥懊悔地一巴掌拍在脑门上,螃蟹似的挪步到云竹身边,踹了对方一脚。


    云竹嘶了一声。


    鹿呦回过神,顺着声看过去。


    云竹顺势问:“小鹿,你明天是不是要穿旗袍来着?”


    鹿呦“嗯”了声。


    “那个旗袍店几点关门?”云竹提议,“难得凑齐,没关门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看呗,订个团服。”


    “好欸!”黎璨激动道,“我们隔壁民族乐器老师天天穿旗袍,可好看了!”


    “她们家到晚上八点才关门,我问问她今天客人多不多。”


    鹿呦拿出手机找到锦缎坊老板的微信发了消息过去。


    没过多久,老板发来了回复,说今天客人很少。


    “先去仓库拿酒,你们放车后备箱再去看旗袍吧,免得忘了。”


    鹿呦最后又看了眼已经写好的“茵”字,慢腾腾地合上了请柬。


    ˉ


    三辆车排着队压过减速带,拐进楼层低矮的老小区,停在一栋古色古香的小楼前。


    灰白色的墙体上剥落的墙皮彰显年份,上覆青瓦,中嵌木窗,大门上方挂了匾,提着“锦缎坊”三个大字。


    进门,穿了身蓝金配色旗袍的老板瞧见鹿呦,立即笑呵呵地迎上来说:“今儿店里刚做好一批成衣,还来了一批新料。”


    “那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了。”鹿呦笑着介绍月蕴溪她们,“我朋友看我旗袍做得好看,也想定个一两件,您看看她们的身段样貌,给推荐推荐合适的料子吧。”


    老板爽快地应下,就近打量起月蕴溪。


    “我想先自己看看。”月蕴溪让开身,朝后面几人递了眼,“麻烦您带她们先挑。”


    “行,有需要就找店员。”


    等云竹她们浩浩荡荡地跟着老板去看布料,月蕴溪拉住鹿呦的手,很快又松开,“带我去看看成衣?”


    鹿呦收握了一下手,对方松得太快,都没有残留下余温。


    很矛盾,她怕过分亲密被人察觉,担心月蕴溪作为她前女友的姐姐与她这般被人诟病,却在月蕴溪如她所愿保持距离时,又感觉不太舒服。


    她说话不自觉地带了细微的小刺:“你不是要自己看看么?我又不是店员。”


    月蕴溪神情空白了一瞬,是愣怔,也有困惑不解。但她态度依旧温和,游刃有余:“怎么办,可我就是特别想让你给我挑。”


    花窗外的那株月桂,开得正盛,香气被晚风送进室内,弥漫在她话音里,让每一个音节都染上了沁人心脾的馥郁。


    鹿呦竖起的毛刺顷刻间就被顺了下去,再开口,语气放软了许多:“我眼光可不太好。”


    行为也坦诚,还是领着月蕴溪去到了成衣区。


    “看人眼光是不好,看物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这话很难不让人觉得是意有所指。


    鹿呦哼笑了声,从衣架上拎出来一件,比在月蕴溪身前。


    算近的距离,起码能清楚看到月蕴溪右边眼角下那点很淡的泪痣。


    她仿佛不由自主地:“那如果我看上你,我这眼光是好?还是不好?”


    撩人不自知,最是诱惑。


    月蕴溪眼尾轻颤了一下,视线从她那双明澈动人的眼,落到悬垂在身前的旗袍上。


    芡实白底洇染水墨的衣料,白的不纯粹,黑的不彻底。


    “假设性的提问,不太好给答案。”月蕴溪温声细语地说,颇有四两拨千斤的架势。


    鹿呦抿了一下唇,将手里拎着的旗袍挂到月蕴溪的臂弯上:“试衣服去吧你。”


    月蕴溪弯了弯唇问:“试衣间在哪儿?”


    鹿呦伸手指了一下。


    立在门口的店员见状,立马会意,快步走过来,弯腰摆手招呼月蕴溪:“试衣间往这走。”


    鹿呦坐到木雕花窗旁的椅子上等着,有店员给她倒了杯水,刚煮开的,滚烫入不了口。


    热气尚在腾升,试衣间的厚重布帘被一只瓷白的手撩开,换上旗袍的月蕴溪娉婷袅娜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她一眼,便去了镜子前。


    鹿呦起身跟了过去。


    江南水墨风的衣料,好似落在宣纸上的墨色,将月蕴溪身上那股柔情与韵味晕染晕得恰到好处。


    只是有些大了,后腰用夹子收住,版型就差了点意思。


    “怎么样?”月蕴溪问她。


    闻声,鹿呦长睫上抬了抬,透过地镜,对上一双清矜的眼。


    墨色里点缀着店里的灯光,好似窗外,浓郁晦暗的夜色里悬了一轮皎洁的月亮。


    月亮的中心便是她的身影。


    以至于对视的那瞬,鹿呦心口倏地跳快了半拍,长睫微垂,敛了大半的情绪,她佯装淡定:“大了些,但很……漂亮。”


    其实说美也不为过。


    月蕴溪看向镜中,视线带过自己,偏移到鹿呦身上,宽松的卫衣配了条阔腿裤,很松弛的休闲风,丝毫不显身段。


    是以,让人想象不出来她穿上旗袍是怎样的风姿。


    “有同款的料子可以量身定制的。”店员是个聪明的,顺势说,“就在布料区,我去给您找出来,您换好了衣服去看看,顺道看看还有没有中意的料,量了尺寸定了款,好一起做。”


    于是,照着店员的提议,等月蕴溪换好了常服,鹿呦带她去了布料区。


    人都围聚在那处,裁缝捏着尺子在给陈菲菲量数据,云竹等在一旁,时不时被黎璨夸布料好看的声音引过去一眼,眼光独到的老板正展开一段闪玫缎比在钟弥身上,旁边的简言之推推眼镜给她竖起一个大拇指。


    钟弥喜滋滋地左右侧身自我欣赏起来,忽从地镜中看到鹿呦和月蕴溪,激动地转身,“姐姐!快看,怎么样?”


    “嗯,很适合你。”


    鹿呦说完,不经意地瞥扫身侧,捕捉到月蕴溪挑了一下眉。


    很轻。


    却足以挑破她面对同样的问题,区别对待,给了两个不同的答案。


    “蕴溪,店主刚拿出来一款料子,说适合你,你看看呢。”


    黎璨还在说着,老板已经挪步到了另一侧的布架前,拿了过来。


    蓝底青花的衣料,被老板捏着两端比在月蕴溪的身前,轻轻一掐腰,就能显出风韵。


    “哇靠,单看料子我还觉得颜色太深有点老气,比在你身上就好好看,特别有感觉!”黎璨立马化身销售,怂恿月蕴溪定下来。


    “我之前给鹿小姐挑的也是类似的料子,不过她要参加寿宴,选的是橘棕色。”老板笑说,“开始她也觉得老气,掐腰比划一下,就不觉着了,做出来之后更是真香现场。”


    鹿呦抿唇微笑了笑说:“不知道这个做出来什么样。”


    月蕴溪侧目看她一眼,长睫一沉,视线落到她卫衣的侧口袋处,“等做出来就知道了。”


    言外之意,是定下这衣料了。


    老板秒懂,立刻招来了学徒和裁缝。


    量完尺寸后,见黎璨她们还没结束,两人坐到花窗旁的等候区。


    店员上了一壶养生花茶,养生壶架在底盘上保着温。


    鹿呦喝完一杯,托着脸放空,视线的着落点刚好在衣料的学徒身上。


    “还在想料子做出来是什么样?”月蕴溪忽然问道。


    鹿呦回过神,看看那块料子,又被勾起一次好奇心,“等做出来之后,给我看看。”


    月蕴溪拎起面前的白瓷杯,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问:“是要单看一件成衣,还是看衣在人身。”


    鹿呦轻眨了下眼:“单看成衣和单看布料,好像没什么区别。”


    “那就是要看我穿了。”月蕴溪放下了杯子。


    杯中的水倒映着顶灯的光,还在晃漾着。


    鹿呦视线落在不平静的水面,心道,不愧是出国留学回来的,就是不比她含蓄矜持,总是一记直球砸得人晕头转向。


    而她,在这样的眩晕中,逐渐被同化。


    “是。”鹿呦偏过头,压在桌面的胳膊肘往前挪了挪,手背撑着下颌,笑了一下,狡黠不散漫,“不可以么?”


    聚焦的目光,有种淡却灼人的意味。


    月蕴溪也往前倾了倾身,将已经被缩短的距离压榨得更近,她目光迎了上来,笑说:“可以。”


    鹿呦扬眉,点破她语气里的含义:“是有条件的可以。”


    “很会解读。”


    说的好像本没有这个意思,硬是被她解读出来似的。


    鹿呦小幅度地努了一下嘴,是在面对亲近的人才会做的小动作,“是你说得明显。”


    “嗯,生怕你听不懂。”月蕴溪的坦诚里沁着几分愉悦。


    鹿呦下意识地拿起杯子,递到眼下,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杯子放下后,月蕴溪给她重倒了一杯。


    鹿呦伸手过去,杯壁烫了一下她的指尖,手指蜷起,稍顿了片刻,又忍不住碰上去,“什么条件。”


    “先让我看看你那件,衣在人身是什么模样。”


    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有着撩拨的气流,带着潮湿的暧昧,含住耳朵。


    鹿呦愣怔,分不清是为话里内容,还是这蛊惑人的调调。


    亦或者,都有。


    抿了小半杯的花茶,她才勉强回了一句:“明天不就能看到了么?”


    “不介意的话,晚上能试给我看看么?”月蕴溪接话接得很快。


    快到,仿佛早有准备。


    菊花茶,入口的味有些发涩,可它清香四溢,叫人忍不住放下。


    鹿呦张了张嘴,傲娇的性子上来,想说“挺介意的”,偏又想第一时间,看月蕴溪穿上那件衣料做的成衣。


    半晌,她微启的红唇,又缓慢地阖上了。


    月蕴溪却在这时,忽然轻轻地问她:“会给我看么?”


    感情里的绕弯子,都是暧昧的拉扯,你来我往的攻守里,最怕单刀直入。


    因为,最让人招架不住。


    鹿呦咬了咬唇,心想她这几日被投喂得胖了些,是得再试试那件旗袍,给月蕴溪看看也无妨。


    茶在慢慢回甘,她放下手里的杯子,又快又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那就看在今天也看你试了的份上,也给你看看吧。”


    月蕴溪低低地笑了声。


    鹿呦揉了揉耳朵,看着她唇边漾开的笑意,无端想起一句老话——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第58章 胆小鬼


    寿宴要穿的旗袍,在搬琴那天也一并带到了月蕴溪家,就放置在衣帽间的岛台上。


    晚上洗澡前,鹿呦连盒端进了淋浴间。


    花青色的锦盒,每次瞥见,她都会想起从锦缎坊拿它的那晚与月蕴溪的聊天内容。


    它像极了潘多拉的魔盒,勾起的回忆里充斥着暧昧因子,总在诱惑人打开它。


    现下真打开了,又叫人心生忐忑。


    换好旗袍,鹿呦磨蹭了许久才出去。


    卧室的落地灯亮着,月蕴溪就窝在灯下的奶油色沙发椅里,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搭放沙发扶手上的电脑,摸着键盘打字。


    听见动静,月蕴溪停了手,抬头,目光透过镜片扫过来。


    鹿呦见她戴眼镜的次数屈指可数,与平时很不一样的观感,气质里的清冷感加深了几度。


    也因此,觉得那道望向自己的眸光仿佛被镜片淬炼,灼热与冷静自持的温和交杂,复杂矛盾,还有点陌生。


    鹿呦不由失神了片刻。


    短短十几秒,月蕴溪的视线始终胶着在她身上,细细端详。


    橘棕色的软缎旗袍,裁缝归拔工艺了得,做得贴合身形又不会太过突显,身线含蓄,人像是绽开在工笔画里的白玉兰。


    “过来,呦呦。”


    鹿呦闻言,剜过去一眼,“唤小狗呐你。”


    她穿这身旗袍,含嗔地投来一记眼刀,没什么杀伤力,倒是显出几分娇媚。


    月蕴溪愣了一下,弯了弯唇,牵出无辜之态。


    鹿呦也没真计较,朝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


    心跳无由加快,她步子随之放慢,在距离月蕴溪还有两三米远时,停了下来。


    “再近一点。”月蕴溪招手哄她,“过来。”


    隔着镜片,鹿呦与之对视,不知为何,分明是温和的语调,却让她有种很微妙的被命令的感觉。


    不那么明显,让人无法拒绝。


    鹿呦缓步将距离拉近,在心里嘀咕,分明是把她当小狗使唤呢。


    近到离沙发椅只剩半米。


    月蕴溪坐直的上半身往前倾了倾,伸手攥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没用什么力道,更像是在牵引。


    鹿呦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听见了月蕴溪说话的声音,却是没留意其中内容。


    只看到她的银边方框镶着微微泛黄的镜片,不知是蓝光眼镜,还是被灯照的,镜片后面隐约可见长且浓密的睫毛,小扇似的,忽而掀抬起来。


    隔着镜片,四目相对,鹿呦这才定神问:“你刚说什么?我没注意听。”


    月蕴溪缓声道:“我说,很好看,就是感觉手上缺了点东西。”


    鹿呦后知后觉,左手仍被对方牵着。


    垂首低眸,恰巧看见月蕴溪拇指轻轻摩挲过她的尾戒,白净的指尖与白色戒指之间几乎没有界限。


    鹿呦指尖轻蜷了蜷,没主动抽走,无意识地接了话茬说:“缺了什么?手表?”


    月蕴溪定定地看了她几秒,轻笑了声。*


    鹿呦有点莫名,视线从手腕抬回到月蕴溪脸上,“笑什么?”


    “一般都是玉镯,或者珍珠手串之类的来配旗袍,你怎么会想到手表?”月蕴溪望住她的眼睛,唇边的弧度被问话牵得意味深长。


    仿佛不止是被她的脑回路逗笑。


    更像是,为捕捉到她下意识的回答里暴露出的心迹而愉悦。


    鹿呦长睫一颤,垂落下去,敛了大半的眼睛,存了点脾性地揶揄:“被你之前卖力的推销洗脑了。”


    月蕴溪毫不介意,甚至配合地演了起来,笑问:“那么鹿小姐要不要看在我那么卖力的份上,再考虑考虑?”


    鹿呦也笑了,抬眼去看她:“我明天一早就要戴上,来得及给我配货么?”


    大晚上,实体店都关门了,明天也没时间去买。她觉得自己像极了成心刁难导购的难缠顾客。


    “……来不及。”月蕴溪摇头,遗憾地松开了她的手。


    鹿呦愣了愣,手没了承托,自然地垂放到身侧。


    随即,便看见月蕴溪慢条斯理地卸下了自己手腕上的表,递到她面前。


    “用这应个急可以么?”


    落地灯亮着暖白的光,照在表盘的昼夜显示区上,宛如点亮了一弯月亮,闪着细微的光晃进眼里,鹿呦顿了顿,才伸手去接。


    “勉强可以吧。”她咬着矜持,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说,却是没能维持到最后,尾音忍不住上翘。


    月蕴溪肩头往下沉了沉,好似紧绷的弦被慢慢拧松,镜片后面,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


    “之前就想问了,你这眼镜,有度数么?”


    “你猜。”月蕴溪身体往后,歪靠向沙发椅扶手,手背撑着下颌,微微上抬,方便她观察。


    鹿呦后退几步,侧坐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回忆了几次见月蕴溪戴眼镜的场景,不是晚上,就是在看电子设备,她分析说:“很少见你戴眼镜,有度数的话,应该也不是很高吧。”


    月蕴溪没说话,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还是防蓝光的平光镜?”鹿呦继续猜测说。


    月蕴溪仍旧是不置可否,只是这回,右边的眉梢往上轻抬了一下。


    鹿呦只当是这次猜对了,迟疑问:“没有度数,云竹请吃饭的那天,你怎么还戴着,是为了搭配那天的衣服么?”


    “我说是,你会信么?”


    “不会。”


    鹿呦记得,那是在她拒绝后的首聚,月蕴溪那天的妆容很淡,淡到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是抹了点口红提升气色而已。


    “不化妆的时候,戴上眼镜,不至于显得太憔悴。”月蕴溪笑了笑,“那会儿哪里顾得上什么穿搭。”


    鹿呦觉得心头都被她故作轻松的言语砸软,“你故意的,你在让我心疼你。”


    “所以你心疼了么?”


    鹿呦对视的目光犹如败下阵,不自觉地耷拉下去,她摩挲着手中的腕表,抿唇不语。


    听见月蕴溪特有的温柔腔调,提醒她说:“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哦。”


    鹿呦手顿了一下,还是以沉默回应。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月蕴溪话音停滞,似在思考回想。


    鹿呦抬起脸,看向她。


    目光被攫住的瞬间,月蕴溪温声说:“心疼是心动的开始。”


    这“老话”从何时何地传递开,鹿呦不清楚,却是无端想起另一句话——


    姐姐是食物链的顶端。


    此刻,她算是领教了其中的含金量。自己的一举一动,一点点小心思,好像都被对方精准拿捏住了。


    鹿呦轻咳了两下,静默了须臾,她忽然想到说:“等等,我才发现,你好像一直都没有回答我,眼镜真的没度数么?”


    月蕴溪低笑了声,笑她的慢半拍,也笑她总在这时候生硬地转移话题。


    “要不,你自己戴了试试?”


    月蕴溪这么建议,却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没有要取下眼镜的动作。


    只是静静看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想试,就自己来摘。


    气定神闲的,就像是笃定她不敢过去。


    鹿呦挑了一下眉,放下了腕表,起身走过去,比先前更近的距离。


    近到,两人脚上的长颈鹿拖鞋鞋尖,差一点就要亲吻。


    近到,她能清晰地看见,镜腿与镜框衔接处的设计细节,能看见月蕴溪眼角下那颗淡得不起眼的小痣。


    戴眼镜的月蕴溪,不止是清冷加深,还添了几分高智感。


    这份高智感,让她又多了些许难以接近的禁欲感。


    鹿呦顿了顿,抬手,朝着两侧镜腿伸过去。


    月蕴溪没有动,反射性地轻扇了下羽睫。


    好似被放缓的呼吸牵动,蝴蝶振翅一般,连带周遭的气流都有了变化,在两人之间的空间里碰撞出暧昧的氛围,将空气挤压得稀薄。


    指尖去捏镜腿时,不经意地蹭过对方的耳朵,微凉的触感,让鹿呦惊觉,自己这么一步一步走近,已然是进了对方的安全范围内。


    属于对方的气息,被体温捂热的、略带冷调感的香味,就这么温和地萦绕在她的鼻尖,勾缠、渗入她的呼吸。


    视线往下坠,却是隔着薄薄的镜片,毫无防备地撞进月蕴溪眼睛里,那双乌黑的琉璃珠里蕴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晃得她心跳杂乱,慌不择路地继续往下看。


    只见月蕴溪上昂的脖颈皮肤很白,像被绷直的白色绸缎,隐约能捕捉到喉咙滚动的痕迹。


    再往下,敞开的衣领里,是一片起伏的白。


    鹿呦闭了闭眼,挪开视线,无声吸气,“……算了。”


    刚要收回手,左手一下被攥住。


    猝不及防,她心跳陡然漏了一拍,站不稳,身体不受控地前倾,亏得右手及时撑在扶手上,腰身被月蕴溪扶住,才没摔倒下去。


    鼻息在狭窄中相撞。


    腰侧不断感知到的暖热,像炉子里燃着的炭火,将心跳煮沸。


    鹿呦动了动唇,想问月蕴溪拽她手做什么,可心跳太快,要蹦出来似的,堵到嗓子眼,让她发不出声。


    “慢点。”月蕴溪率先开了口。


    鹿呦:“……”


    慢点什么慢点,要不是你拉我,我能摔?


    她懵然地睁大一双无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月蕴溪眼尾轻颤了一下,目光往下落了落,蜻蜓点水地掠过旗袍上的石榴花扣,随即松了手,偏开头说:“我去洗澡。”


    鹿呦微愣了愣,往后退开。


    起身离开前,月蕴溪摘下眼镜递给了她。


    鹿呦抓着镜腿,站在原地,直到听着淋浴间传来水声,才挪步坐到沙发椅里。


    柔软的坐垫上已经没什么余温了,空气里的香味也淡了些。


    心跳慢慢平复,她将眼镜戴上。


    没有头晕,除了地灯散发的暖光被加深了些,视野里的一切都与平时无异。


    是真的没有度数。


    那天,月蕴溪戴它,也是真的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憔悴。


    心疼是心动的开始么?


    她可不止这一次心疼呢。


    鹿呦摘下眼镜,攥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纤细的镜腿。


    思绪骤然劈了叉,想到刚刚那幕。


    究竟是她自己慌神没站稳,还是月蕴溪有拉拽她?


    月蕴溪提醒她悠着点。


    应该是她自己没站稳吧?


    鹿呦侧头,若有所思地看向淋浴间的推拉门。


    门内,热气氤氲在磨砂玻璃上,莲蓬头往下撒着热水,顺着柔白的肌理滑落,被淋湿的手抬放到眼前。


    她抓鹿呦的手,是想调侃一句“胆小鬼,怎么连眼镜都不敢摘”。


    无意识地拉拽。


    竟是有些后悔,也许,该有意的。


    不过,有意的话,会被发现的吧。


    月蕴溪垂下手,按下水龙头关了水,无声笑了笑。


    她才是那个胆小鬼。


    第59章 我的时间都在你那里


    次日一早,鹿呦起床化妆,载着奶奶她们去了南郊的度假村。


    鹿怀安在那包了三天的场地以尽孝心。


    鹿呦常在与奶奶的闲聊中听她谈起过往,说那时家里条件不好,处处低人一等,年少的鹿怀安心思重,尊严、面子、金钱……很多事都成了他心中拔不掉的刺。


    是以,出人头地后,就跟个孔雀似的,逮着机会就开屏,恨不能昭告天下,他如今的成就。


    老家那些曾瞧不起他的亲戚邻居,生意场上能给他撑脸面的各个“总”都被邀请了过来。


    鹿呦踩着尖头细高跟,跟在鹿怀安身后迎宾,叫这个叔叔,唤那个伯伯,听他们催她结婚,给老鹿找个得力的女婿、生个乖孙。


    反驳等同不礼貌,就只能一笑了之,她笑得脸都快僵了,活像个人机。


    如果不是奶奶过寿,这样的场合,打断腿她也不来。


    现在也和断腿没差。鹿呦踮了踮脚,缓解足跟和小腿的酸疼感,寻了个人少的空隙,对鹿怀安说:“我去趟洗手间。”


    大约是觉得她在婚姻与事业这两件人生大事上毫无成就,站在身边也不能给自己长脸,鹿怀安摆了摆手说:“等会儿不用过来了。”


    鹿呦求之不得,转身就走。


    因此,她没能注意到钟疏云那辆显眼的香槟色suv,驶入了对面的泊车区。


    车刚停稳,钟弥便火急火燎地要开车门,钟疏云给她开了锁。


    钟弥下车就往饭店大门跑,跑到一半,骤然停下了脚步,挠着后脑勺,后退到副驾的位置,扭头对着车窗里面说:“姐姐没在门口迎宾呢!妈妈,你要不要直接从这个门进去呀?”


    副驾的车门从里面被推开,墨绿色的裙摆流水般漾出来,从车上下来的女人头戴圆顶礼帽,架着一副墨镜,遮了大半张脸。


    她朝着饭店大门的方向微微扬起下巴,看清了门口站着的鹿怀安,立即别开了脸,红唇抿紧,喉咙滚了又滚,仿佛见着什么恶心的东西,快要吐出来一般。


    “没事吧?”钟疏云也下了车,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大门方向,“都跟鹿阿姨说好了么,还是从后门进吧。”


    女人往下拉了拉帽檐,艰涩地挤出一声“嗯”。


    钟疏云牵起她攥紧在身侧的手,安抚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指节说:“我跟你一起。”


    女人慢慢松开抿咬着的唇,嘴角极小幅度地弯了弯,点点头,“谢谢。”


    “谢什么谢。”钟疏云撇了一下嘴,“说多少次了,跟我不用这么生分。”


    “妈咪,做人要礼貌。”钟弥认真道。


    “……你带奶奶从前门进去。“钟疏云提醒钟弥说,“遇见小鹿,记得及时通知我们。”


    钟弥比个“ok”的手势,忽然想到问:“姐姐要是问我,怎么就你和阿婆来,你的妈咪和妈妈呢,我该怎么回啊?”


    钟疏云沉思道:“你就回,妈咪和妈妈想到处逛逛,一会儿就来。”


    “不,不要提起我。”戴着礼帽的女人焦急道,“不可以跟她提起我,弥弥……”


    钟弥不解:“为什么啊?”


    女人红唇微张,却只是咽了下喉咙,没说话。


    钟弥望向钟疏云。


    钟疏云叹了声气,才解释说:“提了的话,小鹿肯定是要来见妈妈的。”


    “那就见啊,妈妈不是一直都很想很想见姐姐的么?为什么不提呢?”


    钟疏云视线凝结在女人的脸上,没再回答钟弥的问题,钟弥只好将迷茫的眼神投给身边的钟阿婆,“阿婆,你说呢?”


    “弥弥,有一种情感,它叫做,近情情怯。”钟老太太揉了揉钟弥的脑袋,“是指,明明中强烈渴望,但当可以靠近的时候却心生胆怯,不敢向前。”


    钟弥似懂非懂,她跟着钟阿婆进了宴会厅,找到座位,坐不到两分钟,打了声招呼前往洗手间,一路都在想着阿婆说的话。


    洗手间门口安着长椅,鹿呦正坐在上面,弯腰揉按着小腿肚子,按亮手机,屏幕还停留在与月蕴溪的聊天界面。


    从她告诉月蕴溪自己开溜到洗手间后,那边就没再发来新内容了。


    正准备挑个表情发过去,忽听有脚步声渐近,鹿呦抬头,只见钟弥一副走神的样,嘴唇一张一合地无声嘀咕着什么,完全没注意到她,游魂似的往这过来。


    钟弥皱起眉头,自顾自地念叨:“心生胆怯,不敢向前,然后磨磨唧唧。也不怕敢向前的时候,把人给弄丢了。不理解,还是不理解。”


    原本准备叫钟弥的名字跟她打声招呼,闻言,鹿呦只觉被什么击中,不由发了会儿愣。


    “姐姐!”钟弥瞧见她,脸上纠结的神色顷刻消散,眉眼弯弯地凑到鹿呦面前,“你怎么在这里呀?”


    鹿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躲应酬。”


    钟弥“咦”了声,觉得有意思。


    鹿呦笑着问她,“你刚才在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呢?不理解什么?”


    “额……”钟弥神情有点闪躲,含糊不清地搪塞说,“没什么,就是,那个,看了些乱七八糟的,看不懂,有感而发。”


    她浅色的瞳仁在眼眶了机灵地转了一圈,双手捂住腹部,弯下腰,“哎唷,不行,肚子疼,我先去上厕所了!”


    看着她的背影逃似的溜进卫生间里,鹿呦好笑地摇了摇头,心想,真不愧是和云竹师出同门,演技是如出一辙的夸张。


    转过头,鹿头先看了眼手机,聊天框里依旧没有弹出新消息,她随便甩了个表情过去,顺势看了眼腕表。


    还有半个小时午宴开席。


    从长椅上起了身,腿脚仍是灌了铅般的重,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倒是有带平底鞋,不过放在了民宿,离饭店有段距离,从后门走的话会稍微近一点。


    站在原地纠结了几秒,鹿呦决定去换双鞋。


    她前脚刚拐过弯,钟弥后脚就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左瞧右看,没见着她的身影,小丫头一步三回头地回到了宴会厅。


    入座问了云竹等人,钟弥才意识到鹿呦压根没回来,惊呼“坏了”,连忙拿出手机,翻出了钟疏云的联系方式。


    彼时鹿呦已经晃到了后门。


    防火门没关严实,敞了一拳宽的门缝,缝隙中隐约有人声漏出来,沙哑的音色里有被岁月碾磨过的痕迹。


    是奶奶的声音。


    鹿呦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没有直接开门出去,而是轻手轻脚地挪近,从门缝往里探看了一眼。


    藏青色的旗袍,是锦缎坊老板给奶奶挑的料子。


    老太太丰腴的身形挡了视野,看不见她对面的人。


    “我也不知道会变成那样!每次回想起来,我都特别地后悔!都怪我!都怨我!如果不是我自私……”停顿的一瞬间,鹿呦看见老太太深吸了一口气,背驼下去一截,显出几分颓靡,“是我对不起你。”


    一字一句,像潮湿的毛巾拧挤出的水珠,落进耳朵砸到心头上。


    鹿呦心都揪起来,抓住门把手就要往外推,忽听对方说:“算了——”


    话音戛然而止。


    音色有些陌生,又夹杂着一丝熟悉。


    她听过这个声音。


    鹿呦手顿住,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搜寻不出与之相关的记忆。


    耳朵捕捉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鹿呦收拢神思,没再多想,蹙眉不悦地将门猛地推开,“奶奶……”


    她一下愣住。


    视野里,站在老太太对面的人竟是钟疏云。


    钟疏云见着她,没什么意外的神色,只是笑得不太自然,说:“呦呦,来得正好,快来劝劝你奶奶,本来聊着想把小洋楼便宜卖给你的事呢,没想到勾起老太太的伤心事了。”


    鹿呦走到奶奶身侧,低头去看老人家的脸,用哄孩子似的语气试探问:“哎哟,我的寿星奶奶是怎么了呀?怎么还哭鼻子了呢。”


    “就是想到你爷爷了。”老太太捏着纸巾擦了擦眼角,吸吸鼻子说,“想到他以前说给我买小洋楼,结果藏得存款都被别人骗走了。”


    所以那些话,是爷爷生前对奶奶说的?奶奶是在模仿爷爷对她说那些的模样?


    是这样么?


    鹿呦眉头轻轻一跳,直觉不是这样,但又不知道应该是什么样。


    钟疏云和奶奶一唱一和,就像是精心砌出了个台阶,搭在她的脚边。


    顺着台阶下,是最合适的路。


    鹿呦没多问什么,又宽慰了老太太两句。


    初秋的季节,枫叶已经开始染红,偶有两三片从枝头落下,乘着风飘到廊下。


    鹿呦视线被其中一片引过去,不经意地扫过几步远外的拐角,瞥见一抹墨绿,也似一片叶子般飞进巷口深处。


    如同刚刚的音色,这抹绿也是陌生又熟悉,像在哪里见过,偏偏也想不起来。


    “呦呦。”钟疏云叫了她一声。


    鹿呦从那处移开眼,“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钟疏云平移了两步,挡住了拐角的巷口。


    “刚才跟你奶奶商量过了,等寿宴结束,你看看哪天有空,带上奶奶去看看那个小洋楼。”


    鹿呦先看了奶奶一眼,细致地观察到,奶奶的面色有那么一瞬不是很好看。


    但就那么一瞬,很快,奶奶就调整了回来,朝她点了点头。


    快到,仿佛是个错觉。


    鹿呦这才应下说:“那就下回上课,我把奶奶也带上好了。”


    “行,时间也不早了,回去吧。”钟疏云笑说,“再在这赖着,席面开了,寿星不在,动不了筷,都要饿得找奶奶咯。”


    一语双关的玩笑话,逗得奶奶多云转晴,弯唇笑了起来。


    在这里站了一会儿,腿脚更累,鹿呦懒得走回去换鞋了。


    刚转身迈开脚步,就听见身后月蕴溪柔凉的声音被风送到耳边,“呦呦。”


    鹿呦扭过头,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就在刚刚藏起一抹绿的巷口,月蕴溪穿一身丝绒长裙,长身玉立,一头慵懒松弛的卷发被风撩起,她捋过一缕别到耳后,坠在耳垂上的月亮耳饰被阳光照得很亮,晃到了鹿呦的眼睛。


    视线不自觉地往下。


    才注意到,印着麋鹿图案的纸袋挂在月蕴溪另一只手上。


    那是她拿来装平底鞋的袋子。


    月蕴溪看着她,抬了抬那只手,牵唇道:“过来,换了鞋再回去。”


    “我带奶奶先回去,你俩换好鞋就过来,别墨迹太久。”钟疏云挽着奶奶,拉开门进去。


    换个鞋而已,能墨迹什么呢?


    兴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怎么听,都像是在调侃小情侣。


    鹿呦揉了揉耳朵,慢吞吞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近说:“不回我消息,也不怕我自己回去,跟你擦肩而过。”


    长廊左侧是石砌的长凳,月蕴溪在上面垫了纸巾,示意她坐上去,一面解释:“先前手机没电了,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可租借的充电宝,开机就给你回了,没收到么?”


    温声细气地,让人如沐春风,闹起来的小情绪噗地一下就被吹灭了。


    鹿呦拿出手机看了眼,确实是回了,但那会儿她在偷听墙角,没功夫看。


    自己不看,还怨别人不回。


    她弯曲食指挠了挠额头,尴尬地不发一言。


    月蕴溪看她的小动作,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轻笑了一声。


    “又在笑什么?”


    “笑,可能是这里信号不太好,消息被吞了。”


    “……”


    鹿呦换上了舒适的平底鞋,将高跟鞋装进袋中。


    “要回去么?”月蕴溪问她。


    将纸袋立放在脚边,鹿呦抬起左手,低眸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摇摇头,“再等会儿,去早了又要参与低质量的社交。”


    这样的社交还要进行三天,想想都头痛。


    月蕴溪眸光从圈住她手腕的表上掠过,笑说:“好。”


    短暂的静默后,鹿呦问道:“对了,群消息四十多条,我懒得爬楼看了,都聊了什么?”


    月蕴溪言简意赅地总结:“各有各的事,就不在这留宿过夜了。”


    鹿呦“啧”了声:“唯二高质量社交,减一。”


    “唯一是跟谁?”月蕴溪饶有兴趣地问。


    鹿呦侧眸睨她。


    明知故问。


    “秘密,不告诉你。”她故意这么说。


    月蕴溪笑意加深:“那真是遗憾。”


    揣着两人都知道的“秘密”装糊涂,嘴上说着遗憾,字里行间都是喜欢。


    鹿呦绞着手指,张了张口,又闭上。


    她想问月蕴溪是不是也有事,还在不在这里留宿。


    可话到嘴边,又忐忑答案不尽如人意,怎么都说不出口。


    手蜷了蜷,垂放到身侧的石凳上,指腹感受到一片冰凉,鹿呦思维跳跃地想到说:“迷鹿对面的商场开了家体育馆,弄了个真冰的滑冰场,明天开业。”


    “想去滑冰了?”


    “嗯。”鹿呦点点头,狡黠道,“明天看情况,偷偷溜过去。”


    月蕴溪低低地笑,笑她想着法避开低质量社交。


    “你……”鹿呦抿了抿唇,无声吸了口气,一鼓作气地吐出,“要不要一起去?”


    她存了心思,这样问,就能知道晚上月蕴溪会不会留下来了。


    等待回答的时间仿佛被风声拉长,她忍不住拿眼偷偷瞧过去。


    看见月蕴溪卷翘浓密的眼睫垂下去,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感受到腕表的份量,因为,听见月蕴溪温声说:


    “我的时间都在你那里,随你支配。”


    第60章 一只杯子的修罗场


    回宴会厅的时候,鹿怀安刚被司仪请上台致辞,手稿是他新交的小女友代写的,成段成段的排比句歌颂母爱,华丽有余,情感不足。


    可还是让坐在台下的老母亲听得热泪盈眶。


    隔了两个位置的陶芯越过刘姨伸手过去,给奶奶递了一包纸巾。


    鹿、陶两家交好,近邻胜远亲,参与此类宴席向来是同坐一桌,座位早在多次的聚餐中固定下来了——刘姨挨着奶奶坐,她右手的位置是鹿呦的专座,而后隔着一个陶芯,才是月蕴溪的座位。


    两家人太久没有坐在一起吃饭,这样的座位安排,几乎都快被遗忘在脑后。


    此时再度呈现在眼前,犹如抹净一块蒙尘的玻璃,以往饭桌上小情侣交头接耳亲密互动也随之清晰地浮现出来。


    月蕴溪脚步一顿,无意识地轻唤了声:“呦呦……”


    她的心理,如同死囚走向刑场,每一步都是留恋,于是想,能拖沓一秒是一秒。


    “怎么了?”鹿呦顿下脚步,疑惑地看着她。


    其实鹿呦没有听见她那声低唤。


    四周实在是太吵了,闲谈声、小孩子的尖叫声、碗筷被碰摔到地面、家长教育指责声、陶瓷碗盘放上玻璃转盘的碰撞声……乱糟糟的,响在耳边。


    但鹿呦有留意到,月蕴溪脚下步子慢了,落在了她身后。


    月蕴溪视线从那两把被隔开的座椅上收回,慢慢转过来。


    眉眼分明是舒展的,但那双瞳色幽深的眼睛,饶是场内灯光明亮如骄阳,也没能为之添上半分暖色。


    鹿呦想到墨液撒金,一点光亮,偏偏冷寂。


    心里像被什么剐蹭过,熟稔之后,她没见过月蕴溪这样。


    月蕴溪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飘忽不定,敛藏其中的情绪难以捉摸。


    像是越过她的面容,在想着其他什么事情。


    没有给她更多探究的时间,月蕴溪很快转开眼,说:“没什么。”


    声色平静,无波无澜,仿佛真的没什么。


    鹿呦想,演技要比云竹和钟弥好一些。


    也就,一些。


    鹿呦眯了眯眼睛,眸光沿着月蕴溪刚刚盯看的方向瞥扫过去,一下就注意到那两把被隔开的、没人坐的椅子。


    仿佛撑开了两个独立的空间,安静地杵在它们融入不了的热闹氛围里。


    突兀得有些扎眼。


    鹿呦看着那里,不知怎的,腾升出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荒诞得有些好笑,她也真笑出了声。


    月蕴溪莫名地看过来。


    察觉到视线,鹿呦回望过去,眉梢上挑,明媚里夹杂着狡黠的灵气,樱唇微张,正想开口和她分享。


    先听到主桌那边,月韶在招呼她们:“就等你们俩了,还不快过来坐。”


    闻声,周围人的八卦心被吊起,纷纷扭过头,看看月韶,再顺着月韶目视的方向看看她俩。


    除了陶芯,镇定自若地抿着杯子里的水,仿佛早就知道月韶会开口催促,早知道她们在什么方位,所以丝毫不稀奇。


    被这么一打岔,鹿呦只能将话题暂时搁置,应了月韶一声,加快脚步走过去。


    间隙,奶奶被司仪请到台上与儿子互动。


    无人在意这里,月蕴溪便仍旧不紧不慢地。


    鹿呦走到桌前,没直接入座,挪步到刘姨身旁,弯下腰商量说:“刘姨,我今天想挨着奶奶坐。”


    刘姨笑说:“记得盯着她,别吃太咸太甜的。”


    “放心吧。”鹿呦凑得更近,声音压得越低,“我还想挨着……月老师坐。”


    刘姨就职住家保姆的前一天来家里面试,有提到,家里女儿曾跟月蕴溪学过一阵大提琴,现在能出国求学,也是多亏有月蕴溪的资助。


    “月老师”这三个字,对于她而言,不止是一个称呼而已,还承载着她的敬重之意和感恩之情。


    鹿呦撑在膝盖上的手蜷了蜷,一面腹诽自己利用老人家,心机深重,一面又在过浓的私心里,祈祷着刘姨别问太多,最好是直接如她所愿。


    刘姨二话不说站起了身,拎着用过的杯子,越过旁边的空位,径直走到陶芯和月韶之间,一边说着:“您上回做的蛋黄酥,不腥不腻,老太太可喜欢吃了,是怎么做的呀?您能教教我不?”


    一边拉开椅子,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言行举止都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奶奶被司仪请上台与儿子互动。


    鹿怀安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的语气,都有种用力过猛的感觉。


    鹿呦慢吞吞地坐到椅子上,欣赏刘姨自然到无可挑剔的好戏,忍不住“啧”声摇头。


    瞧瞧,都是普通人演戏,高下立见。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鹿呦没多想,目光迎上去。


    是陶芯。


    有段时间没见,有明显的陌生感侵袭着鹿呦对她的印象。


    都说红气养人,真是一点不假。做旧的棕色圆领T恤,不惹眼,但定睛看又会被搭配的饰品吸引得挪不开眼,云朵帽歪戴,压了一侧烫卷的长发,脸上戴了眼镜,添了点文艺感。


    她戴眼镜,与月蕴溪戴眼镜,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后者要多几分师长般的禁欲肃穆。


    “刘姨给你的。”陶芯手抓着刘姨刚交给她的玻璃杯,朝鹿呦那侧递了递。


    她没有要将杯子放在桌面上的意思,摆明了是要鹿呦自己伸手过来接走。


    奶奶的寿宴,鹿呦不想僵持不下将场面弄得难堪,已经准备伸手去接,耳边突地响起椅子脚蹭了下瓷砖地的声音,不太好听,刺激着她敏感的听力,一下就勾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随之,是月蕴溪身上的复古绿丝绒,几乎将她的视野完全占据。


    荡在下面的裙摆,隐在桌布下,光泽黯淡许多,看着像是墨绿色。


    鹿呦回忆那一抹飘如深巷的绿色。


    大约是绿色看多了,竟是忽然想不起来,巷口的绿色裙摆具体是什么样的,甚至混乱地重叠起来。


    她只能用逻辑去分析,应该不是同一个绿,月蕴溪没有理由往巷子里面走。


    她想,幸好今天没发烧,不然又要将月蕴溪跟别人认错了。


    有那么一瞬间,鹿呦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像拓印在老照片上,五官被岁月摩挲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她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鹿呦已经不记得,那副眼镜是什么款式,更不记得镜框是什么颜色。


    只记得,那人戴眼镜,比别人都要温柔知性。


    月蕴溪从她那侧入了座,左手将手机放到了两人中间的桌面上。


    鹿呦下意识地扫了眼过去,胸腔一浮。


    手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微信界面,联系人列表一目了然,只有五个聊天窗挂在上面。


    群聊一直在跳消息,但她的头像始终排在首位。


    台上不知是说了什么,逗得台下哄堂大笑。


    笑声中,混杂着陶芯略显压抑的低音:“这是给呦呦的!”


    鹿呦撩起眼睫,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只杯子,下半截被陶芯抓在手里,上半截被月蕴溪的手环着,被牢牢地按压在月蕴溪面前的桌面上。


    这是……杯子的修罗场?


    鹿呦想解救它都找不着下手的地方,她有点手足无措。


    外套口袋里震动的手机,宛如一根招摇的救命稻草,鹿呦顾不上那只可怜的杯子了,悬在桌边的手探进口袋拿出了手机。


    意外地发现,被系统提示的新消息来自月蕴溪。


    月蕴溪:【不知道怎么了,我的PH值有点低。】


    月蕴溪:【我现在坐下,会不会耽误你欣赏佳人?】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鹿呦像被什么击中,手机仿佛烫手,双手些微发麻,呼吸像被溢出屏幕的酸味侵略,不由地放轻。


    还能把吃醋说得再委婉些么。


    她抬起头,装作百无聊赖的样子,扫了眼台上正往下踩台阶的奶奶,就是没敢往身侧看,怕在此刻对上月蕴溪的眼睛,她招架不住。


    也怕继续见证一只水杯的修罗场。


    可耳朵不受支配,不由自主地捕捉着那侧的声音。


    听见月蕴溪对陶芯说:“我知道这是呦呦的杯子,所以你应该放手,我会放到她面前的。”


    还是那种柔和平静的语调,鹿呦熟悉,陶芯也熟悉,但她们都没有因为熟悉就对其免疫。


    尤其是用在这样意有所指的话上。


    鹿呦克制着,没去看两人僵持的画面,低头,在手机上输入了一行字发过去,想了想,又编辑了一行。


    正要按发送,忽听有人说:“您好,请让一下,这里上个菜,小心不要烫到。”


    大约是见奶奶座位空着,侍应生便从这处上菜,却不想座椅之间的空隙还是窄了。


    鹿呦下意识地朝着月蕴溪那侧偏了偏身,指腹同时在手机上按下发送。


    倏尔靠近的气息,再熟悉不过的,橘子味的香味,像甲板上等来的日出,烫在水面的金箔,掠过鼻尖的细风。


    月蕴溪眼睫轻扇了扇,往下垂落,倏地松开抓着杯子的手,结束了这场无意义的僵持。


    与此同时,鹿呦眸光不由自主地轻转到眼尾,刚好瞥见到这幕,眼尾不受控地一跳。


    某种可以*称之为失落的心情如潮涨,压不下,似要将她淹没。


    下一秒,她听见,月蕴溪的声音,很近地响在她耳边。


    不知是离她太近,故意放柔了声调,还是对待陌生人会习惯性地让语气更加温和。


    音色如风,拂过耳畔。


    “请帮我再拿一只干净的杯子过来,谢谢。”


    “好的,您稍等。”


    鹿呦坐直身体,心思却没回来。


    原来,月蕴溪不是不给她拿杯子了,也不是不和陶芯争了。


    只是换了种方式。


    一颗心,高高抛起,又稳稳落下,情绪如潮涨潮落,患得患失,全受这人影响。


    这样的感觉很微妙。


    如同一脚踩如泥沼,明知不好,却是身不由己地往下深陷。


    到底是年长,真耍起手段来,做妹妹的根本接不住招。


    无论是名义上的妹妹,还是她这个年纪上的妹妹。


    鹿呦不知道陶芯被月蕴溪这么一弄,挂上了怎样的神色,也不知道她将那只经历修罗场的杯子放置在了哪里。


    她没去关注,一眼都没看。


    面前放置着侍应生拿来的新杯子,被月蕴溪灌满了她喜欢的橘子味汽水。


    杯面的橙色在灯光下晃漾,跳跃着无数欢腾的小气泡。


    这地方的信号确实不太好。


    她发出去的消息,在此时才被接受到。


    放在中间的手机亮起来,月蕴溪没将它拿起,就这么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输入了开屏密码。


    5、4、0、8。


    鹿呦:“……”


    忽又觉得好笑,唇角扬起,她侧目看了眼月蕴溪,头靠过去,拉近了距离。


    月蕴溪秒懂她的意图,附耳过来。


    鹿呦用只有她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这锁屏密码真适合你。”


    “你又知道了?”月蕴溪朝向她这侧的眉梢轻轻一挑。


    像是挑到她的心尖上,刺得她笑不出来了。


    还真不知道。


    月蕴溪瓷玉雕琢般的手还在点着屏幕,切进了微信,打开了聊天框。


    上面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打出来的内容。


    【可能是放下了吧,我看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特别平静,所以,赏衣没赏人】


    【还有,佳人在身侧】


    就这么明晃晃地敞在两人的视线范围内。


    鹿呦耷拉下脑袋,越垂越低,她恨不得变异成鸵鸟,把头都埋到地里去。


    不是,打这两行字的时候,她还觉得解释得很真诚呢。


    怎么现在看,略显油腻呢。


    月蕴溪低低一声笑,染着愉悦底色的气音。


    鹿呦抬起头,原是想瞪她一眼,视线不经意地掠过手机屏幕,倏然一顿,又投落回聊天框的上方。


    中央显示着三个字,是月蕴溪给她的备注——


    胆小鬼。


    鹿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