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天朗气清,烈日高悬。凌云堂前宽阔的官道上,车马络绎不绝,人群熙熙攘攘的, 皆是携书箱而来的学子,他们虽然衣着华贵,可步履间却少了几分意气风发,脸上的神情或不耐,或哀怨,甚至带着几分隐隐的绝望毕竟,从今日起,他们将正式迈入凌云堂的最后一年——严苛的官学生涯。大道旁,锦车前,一位身着杏黄色襦裙的姑娘死死拽着车帘不妨,泪珠盈睫看向车内的妇人:她一面撒娇,一面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不说嫌弃床榻硬,你这话可千万不能被旁人听去了!"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不远处,一位衣饰考究的少年正鬼鬼祟祟地与自家小厮低声交谈。
“娘亲,我能不能不住堂舍…….堂舍的床榻硬得能硌碎骨头!
车内妇人无奈叹气,即便是心疼也无能为力,温声安慰道:“凌云堂的规矩如此,娘亲便是再心疼你,也不能破例。更何况,六公主也在凌云堂进学啊!公主金枝玉叶,尚
他眉字间带着惯常的纨绔之气,此刻却满脸焦急:“你快些随我进学堂,等点名过后,躲到后院的柴房里,这几日你给我送饭送水,晚上再给我打洗脚水
小厮满脸为难:“小侯爷,可是凌云堂今年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从前方踱步而来那人身着深色学服,手持戒尺,面容冷峻,目光扫过少年藏着小厮的身影,唇角微微扬起一丝讥诮。师兄扬了扬戒尺,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凛然,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今年开始,你们便不是孩童了,要遵循凌云堂的章法,不可再肆意妄为!若是不服从安排投机取巧,不论何等身份,都要被逐出凌云堂
此言一出,学子们无不噤声,不少人神色微变,凌云堂乃是皇家设立的最高学府,专门教授皇家子弟与世家贵女,学制共六年。前五年较为自由,课程相对轻松,管辖并不严苛,学子们甚至还能带婢仆伺候,过得安逸惬意。可最后一年不同了,从今年开始,所有人必须住进堂舍,没有奴仆同候,没有家宴美食,每七日方能归家一次。甚至还要在开学礼之后,被送去荒郊野岭,进行半个月的武训。也就是说,那些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公子小姐们,从今往后必须亲自整理衣物、洗涤被褥,习惯自己挑水、点灯、抄书,甚至习武锻炼.….再不能依赖家人和仆役道边一隅,寂静的马车中,清冷的男声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小六。容今瑶撂下车帘,收回视线,回身看向对面的男人,迟道:“大哥,住堂舍我倒是无碍,就是.….她试探性地看了眼容聿珩。“就是什么?2
"就是……我不想和楚懿做同砚。”容今瑶叹了口气,哀苦道,“我俩八字不合。凌云堂规矩森严,学子们的座次基本不变。况且,她与楚懿早已是人人皆知的“死对头”,斗得天翻地覆,连先生们都习以为常,懒得再管他们之间的恩怨至于“八字不合”,容今瑶倒不是随口胡诌,而是实打实的
第一年入学时,楚懿翻墙被她撞见,她“威逼利诱”他给小猫包扎。很巧的是,二人不仅是同窗,还是同砚。也就是说,他们同一张坐席,共一方砚台,是手肘碰手肘的关系这一年,大家初入凌云堂,彼此尚且陌生,他们相处的还算和谐,没有什么大的冲突
第二年开始,事情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她似乎与楚懿天生犯冲。每次她做“坏事”的时候,总会被楚懿撞见。少年看向她的神色隐隐怪异,漆黑的眸中是若有所思的探究,浮着一点玩味,眉梢微挑,像是看透
了她所有的小心思。
容今瑶也懒得跟他解释,他们又不是什么亲近的关系,
只不过后来,她还无意间让他背了两次锅-
次是组队蹴鞠,她摔下马,他替她担了;第二次便是今岁端阳节,她把江天凌踹进池塘里,却“嫁祸”给了楚懿,二人死对头的说法日益暄传。容今瑶回过神,把江天凌那件事简单给大哥复述了一遍,道:"端阳节之后我装作腿伤未愈,一直拖到现在才去凌云堂。楚懿找不到人报复,恐怕要被憋死了。而且在凌云堂的最后一年,她也没什么心思跟他斗法,容聿珩摇头笑了笑。六妹妹和楚懿的,他多少有所耳闻,只不过当下听她一总觉得他们的关系比传闻还要有趣。二事容聿珩略一思索,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开学礼之后,座次要登记,就不可再做变换了。你若真的不想跟他做同砚,趁着开学礼前,速速去找先生言明。
“好!
得到容聿珩准许,容今瑶眼睛倏然一亮,背着书箱跳下马车,朝里面的男人挥手,快声道:“大哥,我走啦。
入了凌云堂,朱红色的廊柱沿着长廊蜿蜒向前,,一直通向深处藏书楼。走廊外的垂柳轻轻摆动,影影绰绰地映在湖面上,湖水澄澈,倒映着碧空白云,不时有几只水鸟掠过湖心,激起一圈圈涟漪,漾出粼(举波光。容今瑶收拾好堂舍之后,索性趁着开学礼尚未正式开始,径直去了先生所在的藏书楼杏色云纹纱裙随着少女的奔走一上一下起伏,美眸微微垂敛,鸦羽长睫轻动此行,容今瑶满心沉重,像是赶赴一场恶战。若是换不掉座位,那接下来一年,她又要和楚懿在同一个桌案上斗智斗勇了,更别提今年还有半个月的武训,万一哪天楚懿心情不好,直接对她拔剑相向怎么办?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加快脚步,不多时便到了藏书楼。藏书楼建在凌云堂的东侧,楼字拔地而起,共启七层。先生们若暂无课业缠身,便可于楼内辟室研经问道,学子亦能随时登楼翻阅典籍''学生容今瑶,求见先生。她在楼外站定,屈身施礼,语调恭敬而乖巧,藏书楼里传来翻书的轻响,紧接着,温和的声音传出:“进来吧。1推门而入之际,檀香窜入鼻息-
位身穿深色儒袍的先生,端坐在书案后,正翻阅着新一年的学籍,见容今瑶进来,抬头望了她一眼。
敦厚的长者目光温润,放下手中书卷,微笑道:“公主今日怎地亲自来寻老夫?可是有何要事?
容今瑶眨了眨眼,露出温顺甜憨的笑意:“先生,学生有一事相求。
先生笑道:“但讲无妨。“学生想着,今年能否调整一下座位安排?她犹豫了一瞬,微微低头,仿佛有些难以启齿,过了片刻,才轻咳一声,试探道:“哦?为何?先生有些诧异:容今瑶早打好了腹稿,装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颇为无奈:“先生有所不知,学生与楚世子实在.…相处不睦.“他脾气暴躁,性情乖戾,学生若是与他继续同席,怕是.…怕是有一日惹怒了他,挨打都是有可能的。语气里带了点委屈,水盈盈的眼眸更是流露出几分“害怕”的神色。容今瑶这副模样,若是放在外人眼中,怕是会信以为真。可先生与他们相识多年,对她还有楚懿的性情和关系都有所了解,又怎会不知容今瑶的想法。先生闻言,抚须沉思了几息,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公主和世子相处不睦,这倒是真的。可是先生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方才楚世子来找老夫时,说的是另一番话。
楚懿来找先生了?
容今瑶一愣,心头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什么话?"
先生含笑望着她,“他告诉老夫,今年仍要与你同席,还说你们相处特别融洽。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他说,我们相处融洽?
容今瑶怔怔地站在藏书楼内,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有些消化不了先生的话,错愕道:
她和楚懿?融洽?
她细细回想了一番,这三年来他们见面就斗,交谈必讽刺,课堂上争锋相对,连在凌云堂外偶遇都要冷嘲热讽互呛。若说凌云堂内哪二人最不可能和平共处,那她与楚懿
定然名列前茅。
如今,他居然跑来先生这里主动要求继续同席,还说他们“相处融洽”?
容今瑶一时间摸不清楚懿的心思,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也不好继续在先生这里纠缠,只得行礼告退。
从藏书楼出来,天色已近正午,午膳时辰将至,学子们大多已经往饭堂去了
容今瑶轻轻揉了揉腹部,觉出几分空落落的饥意,也打算去饭堂用膳,暂且不为换座之事劳心费神,
去饭堂的路上,她不得不途经一处空旷的练武场。四周是整齐高耸的青竹,正适合舞剑。练武场中央,微风带起练剑人宽袍长袖的衣摆,剑光翻飞,卷起几片落叶,动作行云流水,锋芒隐隐。此处地势开阔,停下脚步是人之本能,不过看到那人的面容后,容今瑶暗道一声冤家路窄,下意识想绕道而行。一唰!不料刚迈开步子,剑锋破空,凌厉的剑气夹杂着呼啸声骤然袭来容今瑶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一道寒光贴着她的袖口擦过,稳稳钉进了身侧的廊柱。剑身微颤,剑尾的流苏因惯性而晃动,泛着冷冽的光泽。容今瑶蓦然回头,便见不远处的少年微微挑眉,剑锋未收,姿态随意又张扬。比起数月前,他的身量似乎又拔高了些,眉眼更加深邃锋锐,神色却依旧冷淡疏离。站在那里,仿佛一柄未曾入鞘的长剑,锋芒敛于沉静之下,却依旧令人不敢轻易遍
近
容今瑶狐疑地看着他,心跳还未完全平复。几个月不见,楚懿好像又变了些到底是哪里变了?她一时说不上来。思绪浮沉间,对面的少年却忽然轻嗤一声,唇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怎么,见了我就想跑?"容今瑶收起那点惊魂未定,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故作可怜地靠在一旁的廊柱上,“好巧。“我只是路过而已,倒是楚世子您……”她指了指还嵌在廊柱上的剑,声音一颤,“难道要杀了我不成?楚懿慢步走近,伸手拔出了那柄钉在廊柱上的剑,随意地拂去剑身上的尘埃,目光落在她身上,淡淡开口:
"一点都不巧。
“我是专门在这里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