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裴钰望着秦明殊血泪交加的面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曾经也用这样杀人的手段威胁过她,那时候她处心积虑想要杀死他,他便顺势而为逼了她一把, 他握着她攥着簪子的右手,强迫她将簪子插|进他的心脏。
她不是想要杀了他吗, 那他成全她。
可是实际上他拿捏准了她不敢下手,不敢真的杀人。
果不其然, 那银簪只是堪堪没入了一寸,她就受不了了。
金簪从她手中滑落, 他却还是不满意,非要捡起来簪子逼着她真的动手。
他是疯子, 他也是故意逼着她看清现实的, 她如此心慈手软,根本成不了大事, 他就是要彻底断了她想要逃跑的心思, 他就是要她认命。
“秦明殊, 你的血是甜的。”
“秦明殊,你的泪也是甜的。”
现如今她将这两句话都原封不动还给了他。
“裴钰, 你说得对, 血是甜的。”
“裴钰, 我的眼泪也是甜的, 是我错了。”
他看着她,视线晦暗不明、酸涩难辨, 他们二人之间明明只隔着不足两丈的距离,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前所未有清晰地意识到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万重山、千条河, 这边是天堑,终此一生,他都难以跨越的天堑。
烛光簌簌摇曳,明灭的烛光落在秦明殊又哭又笑的面容上,眼泪冲刷而下、血迹也变淡了一些,她神情凄厉如恶鬼一般,一直都在口中呐呐自语,“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模样凄凄惋惋,闻者伤心断肠。
就在所有人都将注意放在血流不止的顾长容身上时,秦明殊忽然变得面无表情,她发疯一般朝着地上的那把长刀奔去,所有的眼泪与癫狂都在那一刻消失殆尽,她双手紧紧握着冰冷的长刀。
是她错了,当然是她错了。
她何止是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
簪子无法庇护她,匕首无法庇护她,只有冰冷彻骨的长刀才可以。
她早早就应该握着这么一把刀保护自己的,而不是将希望寄托于渺茫微弱的簪子和匕首。
明灭的烛火落在她仍然沾着些许殷红鲜血的眉眼上,她明明是面无表情,可是整个人缺显得疯狂又撕裂,仿佛一把长剑直直从头顶贯穿而过,将她整个人劈成了分裂的两半。
秦明殊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刀,刀柄冰凉如水,可是她却觉得一颗心尤为滚烫,似乎有一团无形的火,将她整个人都由内而外点燃。
原来这就是杀人的感觉,原来这就是报仇雪恨的感觉。
一点也不恐惧,反而是欢|愉彻骨。
她过够了这种仰人鼻息、任人作践的日子了,她过够了。
秦明殊提着刀朝着三殿下顾长容一点点靠近,一点朱红鲜血如玛瑙一般点缀在她白皙如玉的面容上,青丝如同水蛇一般随着她的行走微微摇曳。
守在顾长容身边随从顾念着她的身份,并不敢真的对她动手,可秦明殊此时早就全然抛弃了所谓的理智与隐忍。
活得这么痛苦,还不如死了。
反正不管她怎么做,都是这么痛苦的下场。
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活得这么痛苦,凭什么?
她早就不想活了,人活着有身份尊卑贵贱之分,人死了化为一具死尸,难不成还会有所谓的高低贵贱之分吗?
她不活了,她要身份尊贵的三殿下给她殉葬。
她要他九泉之下给少寨主磕头认罪,古语云“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可是此生她想要的公道注定是得不到了,那便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搏出一条道路来。
方才那一刀早就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此时秦明殊提着这把刀的动作就略显吃力,她死死咬着牙、一双美人眼中是纹丝不改的倔强和执拗,她一瘸一拐走向了顾长容,带着与他同归于尽的决心。
随从本来想拦着她,可是她像是疯魔一般,只要有人想要拦着她,看都不看就直接挥刀砍,在她的这种蛮劲之下,那随从猝不及防被她砍了一刀,吃痛捂着胳膊蹲在一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提刀走向三殿下。
秦明殊面无表情提刀走到了顾长容面前,一丝微不可察的月光透过墙上的那个小口、反射在锋利的长刀上,长刀寒光闪闪,她略带吃力地举起了那把长刀,犹自泣血的长刀上映照出她半张带着寒意的面容。
看她高高举起长刀的时候,三殿下顾长容的眼眸中出现了一丝下意识的恐惧,他享受了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从来都是他仗势欺人,他此生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得如此的下场。
秦明殊自然没有错过他眼底那一丝一闪而过的恐惧,她觉得嘲讽又好笑,生与死究竟算是什么,命如草芥又如何、身为权贵又如何,在生死面前还不是一样惧怕,草芥怕死就应该被肆无忌惮嘲笑吗,权贵怕死难道便是天经地义吗?
生死面前,人人平等,终于再也没了那些让人作呕的三六九等。
他害怕是应该的,原来身份高不可攀的殿下也知道害怕啊,世上若真的有鬼神之事,到时候他到了阴曹地府,只怕有无数冤魂在等着伸冤,只怕一个个冤魂都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
她有许多怨恨的话语想要一吐为快,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却又觉得无话可说了。
便是她说再多的话,顾长容也不会觉得后悔,他或许会后悔,后悔昨日为什么没有杀了她永绝后患。
只是他永远不会后悔谋划了昨日的那场山火,永远不会后悔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白白葬送了那么多人的性命
她要他死,她只要他死。
长刀寒光而闪,秦明殊高高举起了长刀,绮丽的眉眼间浮现一丝即将报仇雪恨的畅快,可惜那把长刀迟迟都没有如她所愿的那般落下。
她被人拽住了胳膊。
秦明殊眉心微蹙回头望去,便见是裴钰按住了她的肩膀,又是他,又是他,一次次都是他,这个时候早就失去什么所谓的理智了,她下意识就想要将长刀对准裴钰,可惜下一瞬就觉得脖子后一疼,顿时便昏了过去。
天杀的,是裴钰,裴钰居然打晕了她。
果然是卑鄙无耻。
刀柄无力地从她手中脱落,便是在不情愿,她也只能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
身子软软地倒进了裴钰怀中,临死前,她视线中只有他冷漠的面容。
不甘心,她是真的不甘心。
*
顾长容倒在地上,宛如待宰的牲畜一般看着秦明殊,在生死面前,他矜贵的眉眼中总算是浮现溢于言表的恐惧,此时他甚至有些庆幸方才裴钰卸掉了他的下颌,要不然恐怕他早就惊叫出声了。
看见裴钰出手的那一刻,顾长容总算是松了口气,长刀无力坠落在地上发出一道清脆的金属声,那一声仿佛重重敲在了他的心上,疼痛和恐惧在同一时间袭来,他浑身卸了力软软地靠在地上。
疯子,一个两个都是疯子。
若真是伤害了他的性命,只怕裴钰与这贱|婢万死难辞其咎。
裴钰将秦明殊打横抱在怀中,先是给了裴云一个眼神,顿时裴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走上前扯着麻绳将三殿下从地上拉了起来,鲜血源源不断涌出,顾长容身上到处都是鲜血,看起来分外渗人。
只可惜世子主仆二人根本不在意他身上的伤。
只是流血多了一些,又不会死,怕什么?
裴钰抱着秦明殊朝牢房外面走去,月照千里、花见旖旎,满地都是清浅的月光,映照得地上的枫叶血色都退却了一些,视线从马背上掠过,他回首看了那随从一眼,吩咐道:“去辆马车过来,记得带上你家殿下的令牌,一会儿出城们的时候还要用。”
闻言,随从也顾不得胳膊上的伤口,也顾不得思索世子话语中的意思,只能忍着疼痛翻身上马匆匆去按照世子的吩咐办事去了。
一直等到马蹄疾疾跑出去很久以后,随从才慢慢反映了过来,还要出城,这么晚了世子竟是还要出城,想到三殿下身上的伤口,他就觉得头疼。
按照世子的吩咐办好事情以后,终究还是偷偷藏了一瓶金疮药和一件干净衣裳。
等马车来了以后,裴钰就抱着秦明殊弯腰上了马车,顾长容当然是不愿意如此狼狈,况且他还受了伤,若是真的跟着在马车外颠簸一夜,只怕早早就没命了。
三殿下挣扎的厉害,裴云觉得心烦,索性直接伸手将他打晕了,顿时就安生了许多,他直接将顾长容扔在了马车外,颠簸间只见他伤口流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白色中衣也早就染成了红色。
裴云根本不在意三殿下的生死,等到世子大业办成的时候,莫说是一个皇子,便是陛下也不必放在眼中。
群雄逐鹿,问鼎中原的日子指日可待。②
随从早就被派过去开城门了,这次他带着三殿下的令牌,守城的将领很快就打开了城门,城门打开不久,一辆马车就骨辘辘碾过了青石板,很快就出了城。
见此,随从认命地匆匆下了城池,翻身上马匆匆追过去了。
马车内一片安静,九月渐渐进入秋季,白日还有些夏季余温,可等到了晚上凉意便阵阵袭来,裴钰伸手掀开了马车侧边的帘子,凉风携月光一同照了进来,借着那一抹游丝般的月光,他总算是隐约看清楚了她的面容,便是在睡梦中,她也睡得格外不安稳,像是在烦恼着什么事情。
想到她方才走路时的一瘸一拐,他眉心微微蹙起,伸手右手食指指尖从她的眉眼处掠过,最后伸手放下了马车帘子。
趁着她尚且昏迷,他动作干脆利落地替她正好了骨头,正骨向来疼痛,便是昏迷了,她还是下意识发出了一道闷哼声。
裴钰心中怒气积攒许多,等刚到了渡津府的界限,他就直接将顾长容从马车上踹了下去,要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早就将他直接杀死了。
月照千里,千里孤坟,煞白的月光一览无遗照在地上,那随从匆匆赶到的时候,早就已经不见马车的踪影了,夜风吹在身上惊人的冷。
随从打了个寒颤,找了许久总算是找到了殿下的身影,人早就昏迷了,随从只能替殿下在伤口上了金疮药,用绢帛③勉强将殿下身上的伤口包扎了一番。
做完这些事情以后,随从才替殿下换了身衣服。
鲜血又凉又腻地沾在了手上,一番忙活下来,随从手上早就沾染许多鲜血,原先他还不觉得害怕,可还等到忙完,一低头就看见了自己双手上鲜血淋漓。
冷风不停歇地吹在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前的亏心事做多了,此时他竟是有些害怕,浑身都在发抖,哆哆嗦嗦将三殿下从地上架了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殿下扛到了马背上。
经过渡津府边缘的黑风寨的时候,随从更是觉得遍体生寒,本来就觉得害怕,哪料等到了黑风寨的时候,那马匹忽然又不走了,他吓得半死,拼命安慰着自己,又耽误了许多功夫,马匹总算是开始动了。
可惜心底还是怕的不行。
等终于回到康宁府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熹微的晨光在天边浮现,点点露水的湿意落在身上更显寒冷,等到顾长容醒过来的时候,半条命险些都折腾没了。
*
那厢夜色匆匆,裴云驾着马车回到了渡津府,裴钰找来了侍女替秦明殊沐浴,他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便回到了书房。
采薇等人听见世子吩咐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奇怪,好端端地世子怎么又带回来了一个姑娘,这么多年世子都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唯独待秦姑娘有些不一样。
等到看清楚那姑娘的面容后,众人顿时就恍然大悟了,原来还是秦姑娘。
采薇替秦姑娘沐浴擦身的时候,发现姑娘身上有着许多细碎的伤痕,虽然伤痕的颜色淡去了一些,但却也呢个看出来是新伤,尤其是肩膀处的那道伤痕,瞧着简直是触目惊心。
踌躇再三,采薇还是讲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世子,毕竟秦姑娘受伤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等到一切都收拾好的时候,采薇站在床榻边看着已经熟睡的秦明殊低低叹了口气,她不懂姑娘这是何苦呢,每次回来都落得一身伤,当真是可怜。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好好过日子吗,锦衣玉食、衣食无忧的日子难道不好吗,世子待秦姑娘这般真心实意,便是将来娶妻了也会好好对待秦姑娘,可惜偏偏秦姑娘不愿意。
她不明白秦姑娘为什么不愿意。
不多时,医女便急匆匆赶来替秦明殊上药,等到将身上细碎的伤口都上完药以后,便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
临走前,采薇弯腰替秦明殊掖了掖被子,随后才离开房间。
*
无穷无尽的殷红鲜血沿着青石板冲刷而下,恶狗蜂拥而上分食尸体,大滴大滴地眼泪从秦明殊眼眸中滑落,她不愿意看见这样的景象,她挣扎着想要离开,可是无形中却仿佛有一座山牢牢压在她的肩头,一双手死死按着她的肩膀,她只能被迫看着眼前的景象。
直至最后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惊呼一声,秦明殊从睡梦中醒来,她睁眼看见屋顶的时候还有些茫然,用双手撑在床榻上慢慢起身,看见了屋内熟悉的布置后,她唇边泛起一丝讥讽的弧度,原来昨日的一切都不是梦。
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干净白皙的一双手,可是这双手早就沾染上了洗不尽的鲜血。
昨日,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能报仇雪恨了。
她双眼尸身地抱膝坐在床头,也不说话,只是神情呆滞地盯着一个角落。
耳边永远都是无止无休的犬吠声。
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采薇按照平时秦姑娘起身的时辰守在门外,哪料已经过去许久了,屋内都没有传来动静,她觉得疑惑,便小心翼翼扬声唤道:“秦姑娘?”
可是屋内还是没有传来任何应答声。
顿时,采薇心中一紧,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能推门而进,一推门就看见秦姑娘抱膝坐在床头,鸦青色的长发倾斜而下,遮住了她的面容。
采薇端着铜盆走进了一些,看不清楚秦姑娘的面容,她还以为姑娘在哭,没想到弯腰放下铜盆走进一些后,才发现姑娘并没有在哭,只是面无表情、神情呆滞地坐着。
同她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采薇有些害怕,不敢离开她的视线,只能在屋内看着秦姑娘,生怕她想不开、做出傻事,可是等了许久,却见秦姑娘仍是没有任何反应。
采薇便大着胆子,试探性地开口问道:“秦姑娘,不如先下床梳洗吧?”
闻言,秦明殊虽然还是没有回话,但却下床梳洗了,只是神情一直都是空落落的,像是沉浸在什么事情中、根本走不出来。
一直等到采薇替她挑选今日的衣衫后,秦明殊才忽然有了反应,许是许久没有说话且哭了许久的缘故,她的嗓音带着明显的嘶哑,“采薇,帮我挑一件白色的衣衫。”
采薇虽然不理解,但还是依言照做了,毕竟姑娘总算是愿意开口说话了,如此便已经是十分难得。
换完衣衫后,秦明殊便坐在了梳妆台前,采薇走了过去刚要替她梳妆,却听她忽然开口吩咐道:“采薇,我自己梳发就好,你帮我出去找些针线吧,我想要绣些东西。”
听闻此话,采薇倒是没有多想,犹豫一番便答应了,毕竟深闺寂寞,平日里若是不能出门总归有些寂寞,做些针线活也能打发时间,姑娘整日像木偶这般坐着总归是不行的,能找些旁的事情做也是极好的。
她巴不得能有旁的事情转移秦姑娘的注意力呢。
这般想着,采薇办起这些事情来更是尽心尽力,不多时就找好了布料和针线,各式各样的布料都有,很是齐全。
房间内静悄悄的,时不时传来一阵鸟雀鸣叫的声音,听见清脆的鸟雀鸣叫声以后,秦明殊麻木的神情总算是有了些许变化,她起身慢慢走到木窗边,伸手推开窗户,忽然便窥见一直鸟雀伫立在高高的枝头。
九月秋意渐浓,惊春院中的柳树树叶也逐渐发黄,金黄色的叶子铺落在地上,自由不应该是鸟雀最向往的吗,如今这四四方方、密不透风的院子中竟也是多了一只鸟雀,一只心甘情愿进入笼中的鸟雀。
她静静地看了片刻,随后默不作声重新阖上了木窗。
坐在梳妆台前,她视线透过铜镜看见了自己的面容,前日对镜贴花黄梳妆是为出嫁,今日当窗理云鬓是为了守丧④,时光寸寸湮灭间,不过是一两日的功夫,许多事情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木然地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梳妆,并未如从前那样留下些许散发披散在身后,而是用银簪将所有的头发都盘了上去。
方方挽完头发,顿时门外就响起了采薇回话的声音,道:“秦姑娘,奴婢已经将针线给你买过来了。”
秦明殊扬声让采薇进来,采薇推门而入后看见她的发髻后,也是微微一愣,姑娘如今梳的可是夫人发髻,她正想要开口说话,秦姑娘却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有些疑惑地看向了她,“采薇,你一直看着我,是我梳的发髻有什么问题吗?”
她这么疑惑,采薇反倒是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仔细想想,姑娘的发髻也不算是有什么问题,毕竟姑娘已经是世子的姬妾了,只是在世子夫人正式过门以前,那姬妾的礼节还没有行过,如此还算不得是正儿八经的姬妾,还不能梳妇人的发髻。
可现在只是在惊春院中,也没有旁人,如果秦姑娘喜欢的话,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的。
想到这里,采薇倒觉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了,姑娘只不过是梳了一个妇人发髻罢了,能有什么坏心思?
秦明殊并不饿,也并不想用膳,采薇劝说无果后便只能退下了。
自她走后,秦明殊就坐在圆桌边绣花,她从布料中选了一片白色的布料,用针线将布料缝成了一朵朵小花,她纤细柔软的指尖捏起一朵白花,斜斜地簪入了鬓发间。
屋外传来阵阵鸟雀鸣叫的声音,她若有所感朝着窗边望去,丝丝缕缕金光透过木窗落在地上、投落下一片阴翳,她视线落在那扇隔绝一切的窗户上,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可是那一瞬间,她却仿佛什么都看见了。
她起身眉眼低垂走到了窗户边,微微探着身子越过了美人榻上方,伸手动作轻飘飘地就推开了窗户,顿时一阵刺眼的金光就落入了眼眸中,她下意识阖上了眼眸,侧首避开了有些刺眼的光。
她右手为掌挡在眼前,顿时刺眼的阳光就被挡住了许多,等到双眼渐渐适应光亮的时候,她才重新移开右手。
一片绮丽光亮中,秦明殊窥见那只鸟雀正站在柳树树梢梳理毛发,那是一只很漂亮的鸟雀,她看不出来品种,眼瞎的时候她曾经养过很多只鸟雀,可惜那时候她看不见,自然而言无法分辨鸟雀的品种。
可是看着眼前这种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的鸟雀,她却本能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只鸟雀。
这一定是她当初养的名贵品种之一。
她站立在窗口,微微仰头注视着那只流光溢彩的鸟雀,绮丽的金光落在她身上,便是单调的白衣也多了几分潋滟生姿的意味,鬓发边的小白花在微风吹拂下轻轻摇曳。
秦明殊望着那只优哉游哉整理羽毛的鸟雀,忽然就落了泪,她看见的何止是一只鸟雀,她看见的分明是自己。
笼中鸟,院中人。
何其卑贱,何其相似。
*
庭柳深深,满地金黄,一瞬间许多事情都在脑海中明灭,她很快就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自诩聪明,可是她的心机算计在裴钰面前都是不够看的,他不愧是状元之才,当真称得上智多近妖、足智多谋八个字。
是她太蠢,是她太笨,明明不够聪明,却又喜欢自作聪明。
是她能力微弱,却又喜欢心存侥幸,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落入他的圈套之中。
这世上当真有他猜不到的事情吗?
一次又一次,他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是他不能算计的?
一股悲凉席卷而上心头,秦明殊眉眼低垂静静看着地上投落的那一片光,随后动作缓慢地重新阖上了窗户。
鸟雀品种名贵,从小就是有人精心养护着,吃用无一不精巧细致,便是在渴望自由又能如何,出去了也活不长,终有一日还是要心甘情愿回来。
夏日的时候还好,野外并不缺少食物,可等到了秋日渐渐来临,野果之类的食物便少了许多,更何况入秋后天气只会越来越冷,总有一日,当没有食物和栖息之地的时候,便是再渴望自由的鸟雀也不得不低头回来,重新回到曾经囚禁自己的牢笼中摇尾乞怜。
她失魂落魄地慢慢走到了圆桌旁坐下,视线呆呆地落在了绣好的一朵朵小花上,图穷匕见,她不愿意再与他虚与委蛇,哪怕是死,她再也不要过这样憋屈的日子了。
不知疲惫一般,她用白色的布料做了许多小白花,布料用完的时候,她就用剪刀剪开了自己的衣袂,无止无休重复着同一件事情。
一安静下来,她就会不自觉想到那片如火如荼的枫叶,还有寸寸染血的青石板。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是刻骨铭心,如何能够轻而易举忘却?
不知道忙活了多长时候,秦明殊忽然听见了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用剪刀剪布料的动作微微一顿。
是裴钰的脚步声。
她一听就听出来了。
在她瞎眼的那段时间,她实在是听过太多次他在门外行走的声音了,她轻而易举就能听出来他的脚步声。
她动作微微一顿,不多时就装作没听出来的样子,继续忙活着手中的针线活,全心全意穿针引线,比起拨弄佛珠念佛经,做绣活儿也不失为是一件平心静气的事情,但实在是有些费眼。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彻底停下来,紧接着木门发出一道吱嘎的声响,木门敞开、一道璀璨的光亮透过门缝照了进来。
金光落在秦明殊白皙若玉的面容上,显得她眉眼间越发空灵,那一束光避无可避落在了她身上,顿时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原以为她醒来后会大吵大闹,没想到竟是在如此平静地绣花,倒也是稀奇。
裴钰迈过门槛走进屋子,他转身关上了木门,顿时那一道光就被关在了门外,屋内只剩下了从窗户间穿堂而过的熹微光亮。
他方方走到了秦明殊身边,都这个时候了,也没有假装看不见他的必要了。
这般想着,秦明殊动作极为自然地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很久以前,她就知道自己生得极好、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无心的时候,是呆滞的木头美人,有意的时候,便是顾盼生辉。
一颦一笑都计算过角度,她微微侧首看向了他,雪白耳垂上的珍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曳,珍珠坠子摇曳间碰到了她的侧脸,愈发显得她肤白胜雪。
秦明殊动作不紧不慢伸手拢了一下鬓边的乱发,眉眼楚楚动人、眉目流转间顾盼生辉,鬓发边的一朵小白花显得她艳而不妖,平添三分楚楚可怜的风韵,她嗓音婉转动人问道:“世子,妾身这般打扮好看吗?”
踏入房门、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裴钰就看出来了她今日发髻的不同,连他一个男子都明白姑娘与妇人发髻的区别,她自然也能分清,可是为何她今日唯独梳了这样一个发髻?
裴钰猜不透她的心思,便没有主动出声开口,现下听见她这般开口询问,他便没有多想,开口回话道:“好看。”
哪料此话一出口,秦明殊面容上的笑意顿时就荡然无存了,她面无表情伸手拿起了一朵放在圆桌上的小白花,纤细柔软的之间捏着一朵俏生生的小花,越发显得指尖纤纤、莹白若玉,她冷笑一声,忽然从凳子上起身,将那朵小白花直接扔在了裴钰身上,美目灼灼看向了他,语出惊人、嗓音含冰,“裴钰,我的夫君死了。”
“好看,当然好看,俗话常言‘女要俏,一身孝’,我的夫君死了,我这般打扮,当然好看。”
言毕,她抬手抚了抚鸦青色鬓发间簪着的小白花,“簪花意为守孝,裴钰,我的夫君死了,我自然是要为他守孝的,难不成品行贵重、美如冠玉的世子其实是个衣冠禽兽,就连守丧的妇人也不愿意放过?”
起先听见她第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语时,裴钰就已经动怒了,好端端的,她哪里来的夫君,便是有夫君,也应该是他,难不成还有旁人吗?
听完她所有的话语后,他清俊面容上已经浮现了一丝阴沉,他抬手直接拔下了她鬓发间的小白花,“秦明殊,你又在发什么疯,本世子还没死,你便是再着急,也没必要现在为我守丧。”
说完这句话,想到她背弃了他们二人之间的承诺,离开渡津府后竟是偷偷改道去了颖台府,若她没擅自去颖台府,也就不会误入黑风寨,只不过是短短几日的功夫就被磋磨成了那个样子。
现在正是战乱的时候,她为了那柳望月竟是这般不要命了,难不成当真是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吗?
想到此,他狭长的眼眸微眯,一道戾气一闪而过,他垂眸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扮,忽而轻嗤一声,语含讥讽道:“也是,柳望月才是你的夫君,若不然你怎么会冒着性命之忧也要去颖台府找他,秦明殊,你真以为自己国色天香,本世子非你不可吗?”
闻言,秦明殊毫不避让,目光含泪看向了他,不施粉黛的面容上一双眼眸亮的出奇,她忽而笑得花枝乱颤,弯腰伸手直接将针线盒打翻,顿时所有的小白花都洋洋洒洒落在了地上,刺眼的白色像是落了满地的霜花,“裴钰,你不是料事如神吗,你权势滔天,想要派人查查我离开渡津府后发生的事情不是轻而易举吗,怎么,你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夫君是谁吗?”
他当然派人去查了,只是等探子刚刚将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他便听侍女说秦姑娘醒来了,便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那些消息,而是从书房过来看她了,没想到刚刚看见她,她就给了他这么一个大的惊喜。
见他没有出声否认,秦明殊就猜到了他定然是派人去查她了,只是现在还没有看见那些消息罢了,她弯腰捡起一朵小白花又戴在了鬓发间,眼神冷漠望向了他,字字句句嘲讽道:“裴钰,既然你不清楚,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的夫君就是黑风寨的少寨主,八月三十一日是我与他成亲的日子,当夜山寨起了山火,我与夫君拼死逃了下山,可是少寨主还是死了。”
话说到这里,她语气微微一顿,不知道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她眼神含讥落在了他身上,“裴钰,你曾经说过三礼六聘、明媒正娶才算是妻子,少寨主与我便是如此,我如今早就是他的妻子了,我的夫君尸骨未寒,我这个当妻子的自然要为他守丧了。”
此话一出,她果真是如愿在他清冷的面容上看见了压抑不发的怒火。
裴钰不是蠢人,闻言当即就明白了她话语中的意思,她竟是如此羞辱他,她竟是宁愿嫁给一个痴傻之人为妻,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他伸手直接拔下了她的鬓发间的银簪,失去了银簪的支撑,顿时她满头青丝便飘飘扬扬如同柳条般洒落,鬓发间的那朵小白花也如同霜花一般坠落。
此时,他倒真是有些希望她口中的夫君是柳望月了,若她是真心实意嫁给的那少寨主,少寨主已经死了,他根本无能为力,难不成要将他的尸体挖出来挫骨扬灰吗?
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只是一个眼神,秦明殊就能轻而易举猜到他的想法,她与他早就应该到了撕破脸皮的时候了,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她嗤笑一声,毫不犹豫道:“裴钰,你现在是不是倒有些希望我的夫君是柳望月了,你以为你还可以用旁人的性命威胁我吗,我的夫君早就死了,你是不是想着要把他的尸骨挖出来威胁我,你做梦。”
“你知不知道,他死的尸骨无存啊,九月一日,他尸身悬挂于康宁府城池之上,受万民唾弃,顾长容早就命令官兵将他的尸身剁成块儿喂狗了,那天流了好多的血,野狗一直在叫,青石板都被染成了血红色,天地间早就没有他的尸骨了,你休想再用他的性命来威胁我。”
一滴泪从她的眼尾坠落,呼吸间的功夫,她便已经是泪流满面了,眼尾泛红,目光含恨地落在裴钰身上,毫不犹豫伸手打了他一巴掌,道:“都怨你,明明昨天我就能杀了顾长容替夫君报仇雪恨了,是你,是你打晕了我,裴钰,你去死啊,你去死啊。”
清脆的巴掌声在屋内响起,秦明殊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去扇他,瞬间一道红痕就在他清俊如玉的面容上浮现,她却还是觉得不够,远远不够,这一巴掌哪能抵得了死去的无数条人命。
不够,远远不够,她要顾长容血债血偿,她要他死后尸体化为齑粉、尸骨无存。
她反手就像继续扇裴钰,却被他握住手腕,他死死地捏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得仿佛能将她的骨头捏碎一般。
“秦明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三殿下顾长容,你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吗,你是不想活了吗?”裴钰死死攥着她的手腕,语气平静反问道,他总是这样云淡风轻,仿佛什么事情都能轻而易举掀页,“还有那少寨主算是你的夫君吗,三礼六聘用的都是抢劫你的金银,只是因为他死了,所以你就爱上他了,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言毕,他便甩开了她的手腕,抢劫人质、强娶为妻,这也算是夫妻吗?
他瞧她倒像是得了失心疯。
秦明殊身子踉跄了一下,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站稳了身子,疯疯癫癫、肆无忌惮道:“疯了,我就是疯了,裴钰,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