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库 > 玄幻小说 > 皇城有好事 > 176. 第 176 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庄和初这问一句挤一句的答法,最先没了耐心的定是裕王。


    千钟早留了一只眼睛在身旁,眼见着裕王纠着眉头要开口,千钟一把端起他手边案上的茶盏,直送到他面前。


    “王爷您润润嗓子。”


    “……”


    裕王这方一被打岔,跪在殿中的人已缓过一口气,接着适才那句让萧廷俊彻底放弃了思考的话道。


    “早些时日,谢老太医借诊脉之名,向罪臣下了剧毒,逼迫我去行刺两国正使。大皇子偶然得知,挺身而出,要以身破局……扰乱谢老太医的筹谋,让他自乱阵脚,落入法网。”


    前半截所有人还都听得云里雾里,半截话一出来,至少有三个人霍然明白了。


    庄和初这是在说谢恂栽到裕王手上的事。


    太平观闹出那般阵仗,是谢恂要他去行刺外使,他则就势做了这一番安排,以自己锒铛入狱逼得谢恂狗急跳墙,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行刺大皇子,就是这桩事中的一环。


    但看大皇子那斑鸠一样抻着脖子一愣一愣的神情,御座上的人也再清楚不过,大皇子是直到现在也并不知晓,自己已参与进了件多么惊天动地的大案里。


    这会儿了,庄和初还在煞费苦心地想要往他身上推个功绩。


    少数人豁然开朗,还有大半人在糊涂着。


    何万川在皇城里根基再薄,一早也听说了谢恂在太医院里猝亡的事,怎会偏就如此凑巧,一个从未听说与什么朝堂风波沾染过的老太医,前脚刚死,后脚就陡然成了一宗急于告结的凶案主使?


    刑狱事务干久了,多么离奇的案子,多么匪夷所思的犯人,何万川都见识过,世间再难以置信之事,也并非全无可能。


    只不过……


    何万川暗暗瞄着御座上人的神情。


    在朝堂上议事几回便能明白,这副神情意味着,圣裁已定,眼前这团云雾,蒙住的就只有他们的眼,就看谁人能先在云雾中摸清圣意,一句话说到点子上。


    圣心如渊,这向来不是他所长,御旨把他也传来,必不是为的让他担当这个角色。


    是以何万川只低眉敛目,默然听着。


    李惟昭倒是在一团糊涂里生出一线恍然。


    难怪这人不肯看郎中,还说自己要死了。


    萧承泽暗暗瞥了眼还呆着的大皇子,又不着痕迹地转落回庄和初身上,“你是知道谢老太医已死,死无对证,才偏挑了这时候认供吗?”


    “是……今日狱中得悉,谢老太医猝然病去,知那解药已无处可寻,罪臣死不足惜,只怕此事再不做个了结,必牵累大皇子分心,误了节后入朝的大事,故出此下策,以求陈明此事原委。”


    庄和初俯身叩首,“罪臣辜负圣恩,伤及大皇子与外使之罪,实该当万死,不敢巧言狡辩,悉听圣裁。”


    晋国公在朝已有半辈子,何万川眼里那些,他看得更是真切。


    何万川蒙着云雾断不准的那道圣意,晋国公已在庄和初一开口把话落到谢恂身上时,就一清二楚了。


    天子有意就此结案,以便给即将返程的使团一个说法,也让节后就要入朝的大皇子卸去一身是非,开个好头。


    这提出结案的话,由他来说,最是合宜。


    朝中因着各般缘由睁一眼闭一眼含混了结的案子不计其数,他也从来不是个凡事都要求个黑白分明的脾气,这案子根底里是怎么回事,他可以装聋作哑,但有件事不问个清楚,那句该他来说的话,他闭着眼也说不出。


    “敢问庄大人,”晋国公道,“谢恂一介太医,久居皇城,不涉朝政事务,他与两国使臣有何纠葛,为何要取他们性命?又为何偏选了你一介文弱书生去?”


    裕王眉心微微一跳,目光凝在跪于殿中的人身上,缓缓摩挲着自千钟手中接来的茶盏。


    “罪臣不知。”庄和初恭顺颔首,徐道,“但诚如晋国公所言,谢老太医与外使理应并无私仇……故而,罪臣斗胆揣测,谢老太医是要我行刺他们,而非取之性命。”


    晋国公不解,“这有何分别?”


    “谢老太医常年为我诊脉,知我粗通武功,但残躯病体岂能是二位外使之敌手?便是我竭力而为,至多也只是两败俱伤……而医者彰显功绩,便是在救回垂死之人。”


    许是伤重力气不济,话音越说越低微,似是还未道尽便断了。


    晋国公顺着这话意替他编道:“庄大人是说,谢老太医逼你去行刺外使,实际想的,是你与他们两败俱伤,他来出手医治,以建奇勋?”


    庄和初微微点头,缓过些力气,又道:“谢老太医年事已高,年前于我处意外受伤后,得陛下恩典,不必再去太医院轮值……他却怕就此失了倚重,惶恐之间,对我生恨。”


    虽都是编来结案的话,萧承泽默然听着,却也听出几分真意。


    掌权日久,就会舍不得放下,尤其是手握权柄时做过恶的人,更恐惧放下之后,失了权柄庇护,会被报复、遭报应,所以想尽办法要将权柄在手里攥得更久一点。


    无论是在太医院,还是在皇城探事司,皆是一般道理。


    “这些只是罪臣一二揣测,是否真是如此……罪臣没有凭据,而今也只有谢老太医自己清楚了。”


    不待晋国公再开口,萧承泽朝旁一望,“大皇子,是这么回事吗?”


    萧廷俊俨然还在消化着一波三折的内情,“我……我——”


    “大皇子不可能知道这些。”裕王座旁那响脆的话音又蓦地截断萧廷俊的支吾。


    萧廷俊确实不知道。


    但纵然他脑子里都是消融的冰川,听到这会儿,他也听得明白,庄和初今日要想活命,这件事他知道也得知道,不知道也得知道。


    那一样想要庄和初活命的人怎么还往反处说了?


    “大皇子对庄大人多深的情义呀,他要是真的什么都知道,怎么可能沉得住气让庄大人在牢狱里受这样的重刑?”


    千钟说着上前去,不待众人反应,已低身伸手捉在那跪地之人的衣领处,一把扯开那原就宽大的囚服。


    人押来得仓促,便是手脚上铁镣已去,也没工夫去为他换下那黏附在皮肉上的血衣,只在外罩上这套洁净的囚服,以免那遍身血污冲撞了圣驾。


    这样蓦地袒露出来,猝不及防间,惊起几道低低的吸气声。


    千钟就势又捉起他一只手,揭了衣袖,露出一截血痕纵横的手腕,“陛下您看看,大皇子要是知情,他能忍得了吗?”


    莫说大皇子没见过这般场面,萧承泽早先已得羽林卫报过这人的伤情,但亲眼看到,还是惊得心头一跳。


    已伤成这副样子,还弄出这番折腾,难怪把羽林卫吓得要上重枷防着他。


    这是不要命了吗?


    萧廷俊眼睛倏然一红,一步上前跪到庄和初身旁,连声道:“是、是,先生说的都是真的,是我……是我没有,我还没来得及从谢老太医那里拿到解药——”


    “混账!”萧承泽赶在他把话编歪之前一掌击在案上,怒叱道,“这么大的事,不向朕禀明,就自作主张,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还真是翅膀长硬了!”


    千钟借着帮那被她揭了伤处的人重新理好衣衫,暗暗挨着那几乎有些脱力的人,让他借力支撑着,听着这厉声呵斥,不由得一喜。


    这话骂出来,那就是说,皇上已认下了庄和初这套说辞,只看这罪责怎么定了。


    千钟正想悄悄向庄和初递个眼色,求他再撑上一会儿,忽觉那一直颔首跪着任由她摆弄衣衫的人手指微微一蜷,在她正慢吞吞放下他袖子的手上轻轻地握了一下。


    轻得好像一阵微风拂过,带着失血太多而冰凉一片的体温,还是让千钟心口一热。


    晋国公亦在那怒叱中得了号令,忙起身道罪,“陛下息怒,大皇子也是太重情义,一时情急失了稳妥,行事不周,实乃臣教导不善之过。”


    这也是往板上钉钉的话。


    这一惊又一骂间,萧廷俊终于恍然顿悟,摸着了自己该下嘴的地处。


    “父皇容禀!先生早先就说要禀报父皇,是我坚持不肯,谢老太医常在宫中行走,难保没有相熟的宫人与他通风报信,怕万一消息走漏,没等您为先生做主,就先害先生丢了性命。都是我的错……是我出了昏招,又没办好,父皇要罚就罚我,我全都认!”


    裕王双手拢着茶盏,看着殿中这折越唱越起劲儿的戏码,悠悠道:“皇兄睿鉴,谢老太医已魂归黄泉,无法对证,无凭无据的,要让谢府认下这结果,也有些不公吧?谢老太医与臣弟鲜有往来,但谢宗云在臣弟手下效命已久,臣弟总要为他说句公道话。”


    “裕王弟思虑甚是周详。”御座上的人沉下那一口怒气,沉声道,“这案子尽数归罪到一个死人身上,是不妥,说到使团那去,好像要借个死人敷衍塞责一般。”


    御座上的人一垂眸,看向那已理好衣衫,掩去一身触目惊心伤处的人。


    “谢恂在其中究竟有多少牵扯,非一两日可以厘清,但庄和初行刺大皇子、伤及外使之罪,人证物证俱在,无可推卸。庄和初,这一份罪责,你可认吗?”


    “罪臣听凭陛下发落。”


    “好。”那世间最金贵的话音略顿了顿,在一片绷紧的静寂里道,“此罪原该判死,罪在不赦,但如今有疑处尚未厘清,亦念及此中有大皇子之过,从宽裁定,褫夺一切官爵,加,廷杖八十。”


    萧廷俊不待话音落定,已急叩首道:“父皇开恩!都是我的主意,我替先生受刑!”


    千钟也惊了一瞬。


    但那一瞬错愕过,忽又回过味来。


    廷杖八十,就连大皇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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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必能活着受下来,皇上刚刚见过庄和初那一身伤,怎会一口免了死罪,又一口要把人往死处打?


    早想要了他的命,也犯不着在这儿折腾这半晌了。


    萧廷俊连声求着,御座上的人一时没开腔,转朝裕王看去。


    裕王只埋头喝茶,一言不发。


    到底晋国公沉吟一声,请道:“陛下,庄和初伤重至此,廷杖八十,怕是挨不过,正月里见血光,非是吉事。臣斗胆请奏,趁今日上元大赦,令大皇子速拟一表文,陈以多年师生情义,免此廷杖八十之刑罚。既令大皇子为自己莽撞之举弥补一二,亦彰大皇子含仁怀义,扬天家尊师重道之圣德,兼以教化皇城万民,化刑罚为善举,想来,两国使团也不会有异议。”


    御座上的人不置可否,“裕王弟看呢?”


    裕王转手搁下茶盏,唇角挑起一分不善的弧度。


    “晋国公这主意甚好。臣弟听着,这意思是,这表文,大皇子拟得出,免这八十廷杖合情合理,若拟不出,这八十廷杖就由晋国公代为领受,是不是?”


    不待萧廷俊回驳,晋国公已面容一肃,“正是如此。”


    “那本王没有异议了。”


    李惟昭正暗自心惊着,忽见御座上的人目光一转,朝他与何万川这方落来。


    “何寺卿,李少卿,庄和初适才所说谢恂一事,大理寺要谨慎察查。谢恂已身故,就从他身边亲近之人暗查,务必要查出个理据合宜的结果。水落石出前,不得声张。”


    何万川忙起身来,与李惟昭一并应了差事。


    一圈轮转回来,萧承泽目光又落向那几乎已跪不住的人,“中毒的事,迟些,朕会寻合适的太医给你看。”


    “这怕是不妥。”这回裕王不待话问来,便道,“皇兄念旧情,但庄和初落罪削官,已是一介布衣之身,再着太医看,不成体统。还是由臣弟寻个合适的郎中,定竭心尽力保他性命无虞。如何,庄大人……哦不,庄先生?”


    “谢王爷……”


    “啊,还有一事。”裕王又道,“庄先生要将你在皇城中新的落脚之处告诉本王,不然,本王叫郎中去何处寻你?”


    新的落脚之处?


    萧承泽一怔,才忽地记起,这人何止是褫夺官爵,早些还将一切资财罚判给了千钟,如今已是无片瓦遮头。


    “陛下,”千钟忙自庄和初身边起身上前道,“庄大人……庄先生他行刺大皇子既然是有苦衷的,那庄府资财,原也该都是他的,我愿意还给他——”


    “荒唐。”裕王冷声截道,“御旨已下,岂能出尔反尔?不过,你有知恩图报之心,当初他如何收留你,你想依样还个恩情,倒是也在情理之中。”


    千钟暗暗一怔。


    眼下庄和初最要紧是保全性命,好好养伤,能让他先住回庄府去,再慢慢计议这资财的归属,也未尝不可。


    可她就是隐隐觉得,裕王忽然突然提起这话,不是这么简单,必还有下文在等着。


    千钟小心斟酌着,一时没敢应声,那厢御座上的人已起了身。


    “这些事,就由裕王弟安排吧,前面耽搁久了,朕得回席看看。”


    一众人听得这话,皆立时做了恭送御驾的准备,大皇子也搀扶着庄和初站起身。


    “慢着。”裕王忽一声唤,唤得御驾脚步一顿。


    裕王一双眼睛却是定在那刚被大皇子搀起的人身上,“庄和初,今非昔比,你如今也要尽快习惯自己的身份,以免失了礼数,再受皮肉之苦。”


    裕王行上前来,与千钟比肩,“适才受了恩赏,你还未曾拜谢裕王府郡主呢。”


    裕王府郡主?


    愕然一惊间,庄和初血色尽失的面上,显见得眼尾蓦地泛起一抹赤红。


    一片骇人的死寂间,千钟陡然明白,裕王还没忘了他在席间掀起的那道惊涛骇浪,在这儿等着呢。


    千钟忙道:“不、不,我不——”


    “你不想受这礼数,也得受着。”裕王一手按在她肩头,“如今你是本王之女,对你失了礼数,就是对裕王府失了礼数,郡主,你也要习惯才是。”


    千钟惴惴看向那唯一能决断此事的人。


    萧承泽只垂手掸抚着龙袍上那些微不可查的褶皱,好像裕王所言之事,比这些褶皱的存在还要寻常。


    这便是……准了这事的意思吗?


    这么大的事,揣摩错了,可是要命的祸事,千钟一时拿不准,只得朝此间唯一能全心相信的人望去。


    一望过去,便对上一束柔如春水的目光。


    庄和初轻轻拂开萧廷俊的扶持,柔柔又定定地看着那道适才在他几乎要力竭昏厥间稳稳支撑着他的身影,缓缓向前一步,郑重屈膝而跪,端正叩首。


    他该谢她的,又何止这一份恩赏?


    “罪民庄和初,拜谢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