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云的屋子简致素净,屋内萦绕着风吹不散的苦药味。
宋舒妤的侍女去取她要换的衣物,她便坐在内屋安静等着。
有侍女上来给她斟茶候在一旁伺候,宋舒妤便做随意开口:“这屋药味好浓。”
宋舒妤是圣上亲封的郡主,按理说长公主之女最多只能封个县主,但圣上对宋舒妤格外宠爱,为她破格提升,世人都觉得她比福安公主还得圣心。
是故侍女听郡主发话,忙战战兢兢上前回话:“郡主不适的话,奴婢去将窗户打开些。”
宋舒妤笑了笑,温婉大方:“麻烦了。”她又问:“这药闻起来像是锁在屋子里的一般,你们公子的病这么严重吗?”
侍女听不懂她的意思,只如实作答:“这几日已经好多了,只是天冷,公子怕风,便吩咐婢子们锁着窗户,药味才会这么浓。”
宋舒妤点头不再言语。
她默默思考着下属那日的话:“祭天大典结束后,楚家郎君来接楚相回府。当时属下在远处观察,见得楚郎的马车是从山内出来的。”
下属的话不由让宋舒妤想起两年前她去大承恩寺时的事。她进入寺内遇到袭击,纪堇一前去追踪却空手而归,还满脸不爽。那是宋舒妤第一次见这个冷漠娘子表现出常人该有的情绪。
她眼里的纪堇一是一个常年冷脸、杀人不眨眼、就算兵刃到了眼前也能临危不惧的娘子。是什么人惹她这般情绪呢。
宋舒妤好奇。后来纪堇一三番五次偷摸着去楚府,她明面不说,暗地里命下属查探,才得知这姑娘是去找楚家公子干架的。
宋舒妤哭笑不得,对她又怜又爱。
宋舒妤起初觉得纪堇一没有感情,可当她因为思念母亲而心情低落时,纪堇一总会在她身边陪伴。她也不说话,就是静静陪着她。侍女们对她总是敬且畏的,而纪堇一在尊卑之外。她会在宋舒妤对路边玩意儿一次次驻足留连不舍时问她:“你喜欢吗。”
宋舒妤自是喜欢的。只是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得端着高高在上的皇室姿态,不能对这些市井玩意儿动心。
她与纪堇一解释这些,本以为她没放在心上,可后来她要回荆州时宋舒妤却惊讶地发现梳妆台上多了一副白玉手串,与她看上的路边玩意儿很像,却精美得多的手串。宋舒妤才知道她都放在心里。
可如今两年时间过去,物是人非,宋舒妤已经习惯地用利益来权衡行事,但她仍命陈三去救纪堇一,一为旧友,二为旧梦。宋舒妤想给自己内心留一片净土,祭念年少青涩的自己。
宋舒妤不太相信纪堇一会与楚辞云有交情,毕竟一个世家郎君怎么可能与一个杀手交好,宋舒妤不信。但这是她唯一的线索,不得不来探上一探。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见侍女将衣物送来,二人便进了内屋。宋舒妤见屋内物什俱摆放整齐,床榻脚踏板处除了正常的被褥和靴履外都没有不妥之处,宋舒妤扫视一圈都未发现异常,又示意自己的侍女去看看一侧的衣橱。
侍女阿梅自小跟在宋舒妤身边侍候,对她言听计从、忠心无二。但阿梅心想自家娘子才刚及笄就进外男屋舍已是不妥,如今还要查看人家衣物,她觉得是万万不可的。阿梅觉得自己身负重任,她哭丧着脸:“郡主,这不太好吧。”
永嘉郡主在外可是芳名远扬,容貌倾国倾城,才情更是不俗,实为大家闺秀,皇室贵女。
怎能有如此僭越之举。
而宋舒妤则一脸淡然:“都到这一步了,还怕什么。”若不查清楚,她心不安。
阿梅无奈地替自家娘子理好外衣,偷觑了眼在屏风外守着的楚家婢女,开始向衣橱靠近。
宋舒妤垂眸把玩着右手腕戴着的白玉手串,玉质温润细腻,玉色柔润光泽,玉石有些大小不一,却又恰到好处地好看,宋舒妤便知道这是块好玉。玉质越好,越无需雕琢。
纪堇一的这份礼物是极好的,也不知道她哪寻来的。
衣橱门咿咿呀呀地开了,宋舒妤心脏跳得很快,她缓缓抬眸朝阿梅探进衣橱查看的身影望去,见她没寻着人,心脏又缓下速度。
楚府婢女听到身后衣橱打开的声音转身请示:“郡主,发生什么事了吗?”
阿梅被吓了一跳,转身用后背压上衣橱门,缩肩颤目。
宋舒妤最后揉了下白玉珠子撂下衣袖,面不改色:“哦,刚才听到衣橱有声音,以为闹耗子了。”
阿梅:……保持微笑。
楚府婢女满头黑线,有怒不敢言——她们郎君这么爱干净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耗子。她们守着尊卑欠身:“惊扰郡主了,婢子下次会注意的。”
宋舒妤还没应声,却突然感觉手腕一痛,玉石碎裂的清脆声响传来,紧接着珠玉碰撞,十八颗白玉珠子争先抢后落地,声如琳琳潺流悦耳清亮。
“呀——”宋舒妤惊了一下。
玉碎了。
她怔愣地看着手腕处被玉石割破而出现的血痕,在如羊脂般细腻的肌肤上格外醒目。
阿梅大惊,忙扑向自家娘子查看。
众婢女慌乱,有上前关照的,有出去报信的,有帮忙捡珠子的。宋舒妤被簇拥着安静站立着。她处在纷乱中,耳里听出一丝不同,那双沉静的柳叶眸子缓缓朝床榻左侧的书架处看去。
玉石撞到木墙的声音有些空。
宋舒妤慢步过去。众婢女不知所措地跟上她。
宋舒妤弯腰拾起玉珠,不经意地屈起食指朝木墙叩击两下。
空墙入耳,宋舒妤双眸微弯,她含笑起身,朝婢女温婉而言:“这珠串是本郡主旧友所送,我与旧友隔了山长水远的路,平日就靠着副珠串藉慰思念。”
“它现在散了满地,还麻烦各位帮我找齐才是。”
彼女连忙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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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动静不小,楚辞云顾及郡主名声未敢进内,直到被婢女前后拥簇着的宋舒妤穿戴齐整地走到正屋是,楚辞云才带医者进去。
宋舒妤三言两语向他说明刚才的事,楚辞云谦卑有度地寒暄几句,两人有来有往,不管心里想着什么,表面功夫是做得极好的。
待医者给宋舒妤包扎好告退后,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听闻祭天典礼那日陛下遇到刺杀,太子伤重,逃走一个刺客,这事是真还是假啊?”
楚辞云云淡风轻回应:“是真的。恰巧那日我去接父亲回府,听父亲说了一二。”
宋舒妤佯装震惊,水盈盈的眸子瞪大,“呀,那刺客现今抓到没?”
楚辞云温声言语:“不太清楚,我这几日待在府里消息也不太灵通……怎么,郡主对这事有兴趣?”
试探交锋间,宋舒妤黑溜溜的眸子轻转,随后惆怅地叹了声气,“前些年的事…我是怕极了刺客的。若是城中还有这么一个祸患,恐怕我得担惊受怕好些时日。”
楚辞云笑了笑,“郡主害怕的话可以请圣上为您增些府兵。”
他这话简直戳到宋舒妤心窝子里,她最恨这种寄人篱下、仰仗那狗皇帝的生活!
宋舒妤脸色微僵,压着怒气道:“也好。”
她蓦地转了话题:“帮我瞧瞧这颗珠子,怎么修补的好?”她将手帕中碎成两半的白玉珠放到桌子上推给楚辞云看。
“说来我也许就没见过送我珠子的人了。真期待与她见面的一天啊。”
楚辞云捧起手帕细看,一边想:她口中许久未见的旧友应是荆州的,敢送郡主首饰的定不会是男子,如此……
楚辞云再细究她今日的怪异举动,不难猜出她意图所在。但不管她有没有发现纪堇一,楚辞云总是要防上一防。
他回道:“有些人,再见之后就变了。也许不见才是最好的,好歹彼此心中留有好印象。”
宋舒妤双眸微眯,见侧着脸垂目欣赏碎玉的少年郎君好似全神贯注,可他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凉薄至此。
她攥紧了手心,脸色逐渐沉郁,如花的容颜似落了一层寒冰。
恰巧楚辞云转身,将手帕还给她,笑得温润如玉:“碎玉难圆,这玉既然碎得如此平整,郡主不如去打对耳坠。”
宋舒妤不带笑地,眼神冷冷地,语气疏离地:“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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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郡主离开后,内屋响起一阵机关启动的声响,仍坐在正屋的楚辞云心一跳,他急往屋内走去,却只见到一抹黑影跳出窗外,她纵身飞掠间跳上树枝屋檐,一句不留地离去。
楚辞云冷冷看向房梁上守着的慕风:“为何不拦住她?”
慕风下来请罪:“属下知错!”
楚辞云走进他,语气跟冰锥一样冷硬,他再次重复:“为何不拦住她?”
慕风俯首:“此女危险,实不宜留在府中,况且,况且属下见郡主发现她的存在……”
楚辞云弯腰,冷笑着贴近他的脑袋,轻言:“你知不知道你坏了我的计划。”
他本可以让纪堇一慢慢接受正常生活,他有的是办法让她忘记那些不好的记忆。可如今一切都被打乱了。
楚辞云越过慕风,冷声朝暨白吩咐:“带下去处罚,一个月内我不想见到他。”
下属可以慢慢调教,错事却无法补救,楚辞云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