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皎红月。
是皎家这一代长女,出生便拥有异色瞳仁和头发,雪白的发丝圣洁若神山上最无垢的冰雪、血红的眼眸华丽如帝国最名贵的宝石……你的模样和《圣经》中对神女的记载得一模一样。
理所当然,你一出生就被誉为神明赐给人类的最后一件礼物。天启教团是你的第二个家,即使你性格娇蛮无理、喜欢恶作剧,还总冷着一张脸,看谁都不顺眼,但教团里那些笨蛋信徒全都虔诚至极,对你很是尊敬,一个两个都喊你圣女。
又因你打出生起就体弱多病,所以无论是皎家还是天启都对你万分小心。
你就这样众星捧月地长大。
可你并不快乐——你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一次乏味的庆典,你百无聊赖地玩头发,眸光一瞥便看见了那个传说中那个一心钻研科技的书呆子,喻风和。
这一年,你十六岁。
“喂,帮我捡一下。”
你拖长了语调,嘴上说的是请求,但语气是那么理所应当。好像不是在使唤豪商巨贾的喻家太子,倒像在使唤一个下人。
你托着下巴,倚靠着二楼的露台栏杆,笑吟吟地看着书呆子敞开的书页上,那密密麻麻晦涩的字眼间躺着一条粉嫩轻薄的面纱。
这是你们的第一次见面。
在宗教神学盛行的国家,喻家是相当独树一帜的存在——可以说是信仰科技,联邦大部分的基建和仪器都出自喻家之手,上到人工智能eleven,下到机械陪伴宠物,覆盖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颇有一种和天启对抗的敌意感,甚少参加教团的活动。
这一次还是因为联邦正值四百周年庆典。
你满怀恶意地猜测,他看见你会不会像是现代人看到一个愚昧的原始人那样生出高高在上地厌恶呢?
反正,看到他第一眼,你就知道:你不喜欢他。
嘁。
他果然没有帮你捡。只是昂着头一语不发、一眨不眨地盯着你,那双黝黑的眼睛幽沉得像黑洞,要把你吸进去似的。
你颇感无聊地转身离去,只留给他一个飞扬的纱幔间影影绰绰的背影。
可出乎你的意料。
自那以后,喻风和就从一个科研书呆子变成了宗教书呆子。短短几年时间就成为了新任教主的有力竞争者。
你对谁当教主并不感兴趣,虽然坊间都流传:作为神明的代言人,新任教主会成为神赐圣女的夫婿。
只是,自从喻风和开始研究神学开始,他就总会跟你有意无意地“偶遇”。
他像一张铺天盖地而密不透风的网,悉心织了好些年,就为了捕获你这条桀骜不驯的小鱼。
他似乎察觉到了你对他面无表情时的微妙反感,渐渐的,他会笑了。
原本沉郁隐晦的脸,因为泛起笑的涟漪,竟然也能称得上优雅随和了。使得从前对他有所戒备和抵触的天启教众和皎家人,都渐渐卸下心防。
他的确手段了得。
算了,你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他了。
他对你言听计从,关怀备至,甚至可以说到了没有原则和底线的地步,或者说,你就是他的原则和底线。
你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哪怕故意作弄他,他也微笑着承受,甘之如饴般。
或许你就是喜欢这种任劳任怨、打骂不还口的类型吧。
有时候你觉得他像拥有实体版的eleven。
反正身为皎家的女儿,即便你有一层圣女的光环,也不过是多了一个神圣BUFF的珍稀嫁妆,最终你还是要作为联姻的傀儡。哪怕皎夫人非常宠爱你,但面对喻风和这个手握科技和宗教双重桂冠的人,如此诚意满满的求亲,也松了口。
就这样,你嫁给了他。
在你的二十岁。
婚后几年,你们育有两个养子。
说是养子,实际上是天启众多实验品中杰出的两个罢了。
一个没有头发,一个没有眼睛。你都不喜欢。
没有头发的那个,有一双薄荷绿的眼睛。面无表情得像个机器人,盯着人时怪瘆人的。
没有眼睛的那个,有一头落日橘的长发。像头处于应激状态的小兽,冷不丁就会咬人一口。
没头发的那个总喜欢偷看你。至于为什么是偷看——因为你见他第一面就凶巴巴地恐吓他:“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后来他果然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你了,总是像个小猫一样藏在各种东西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莹盈漂亮的绿眼睛看你。
再后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总喊他:“没头发的那个。”配合着脸上嫌恶的神情,他第一次有了羞耻心。
你并不知道,他私下里跑去问负责研究他的贺兰教授,怎么才能长出头发、又怎样才能拥有名字。
贺兰教授十分吃惊又欣慰,在评估表上第一次写下了[初步社会化]的评语。
下一次再见他,他顶着一头漂亮的米白色妹妹头,背着手有些紧张的沐浴在你的目光下,认真地说:“我有名字了——我叫贺兰铎。”
你躺在昂贵的沙发椅上,正悠闲地捻起拨好的葡萄吃,闻言打量他两眼,招小狗似的朝他挥挥手。
“过来。”
他屁颠屁颠地小跑到你近前,站定,还细微地喘着气——明明这点运动量对他们这些实验体来说,并不算什么。
你饶有兴致地用沾着水果汁液的手指捏起他的下巴,在他白净无暇的脸上留下黏腻的痕迹。
“丑死了。”
说完,你便恹恹地挥手,“好了,滚开点,别挡着我吹风。”
你不知道,他在转身离去时,垂下眼睫,水蛇般的舌尖迅速伸出、卷走你留在他下巴上的果汁手印,无声地喃喃:“……好甜。”
……
至于那个没眼睛的。
他并不是自愿成为天启的实验品的,他实际上是喻风和从地表聚集的难民窟中带回来的。
可他并不觉得这对他是拯救。
他幼稚地仇富。
所以他每一天都在闹,觉得你们这些“上等人”都可恶至极,觉得上天对他如何如何不公。吵着要回去为被污染物咬死的亲朋好友复仇。
起初你觉得吵闹,后来便觉得有趣。
于是你刻意在失明的他面前,扮演刻薄、恶毒且富裕的教主夫人,说一些让他暴躁失控的话。
成功吸引了他的仇恨值。
看这个怒火中烧的小孩,在你面前被侍卫押着只能破口大骂,没一会连嘴都被堵住了,青筋暴起、通红着脸、目眦尽裂却目无焦点,你乐得不可开支。
接着,你开始实行计划的第二步。
你伪装成教团里最低等级的司门,接近他,为他包扎伤口,捏着嗓子说一些鼓励他的话。
他果然沦陷了。依偎在你身边,像一团小流浪狗,轻声喊你姐姐,空洞的眼睛落下滚圆而透明的泪珠。
“姐姐……我好害怕……”
你用柔软的带着馥郁香气的手指拭去他的眼泪,温柔地捧起他的脸颊,在他耳边安抚道:“别怕,小苍。”
“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出门狩猎才逃过一劫,哪怕你在场,也不过是多一具尸体罢了。”
“既然老天保留了你一条命,无论是不是戏弄和惩罚,都给了你复仇的机会呀。”
“世道不公,我们一起改变它,好不好?我们会让所有人都生活在没有污染的世界……”
就这样,你将一颗核心是绝望、外壳却是希望的种子,种进他心底。
话音极尽温柔,脸上却带着嘲弄的微笑。
这场恶作剧愉悦了你好几个曜日。
期间,敏锐地贺兰铎差点捣乱,好在你用别的好处收买了他——他不知怎么弄伤了自己,也要你亲自包扎。
另一边,原苍的眼睛在科技和宗教的双重加持下,复明了。甚至还多了其他超凡能力。
你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欣喜地想找到他的司门姐姐,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结果看到的却是你这张脸、听到别人尊称你为教主夫人时的神情。
太精彩了。
令你诧异的是,他竟然没有冲上来打你的意思。只是眸光沉沉而莫名地盯着你看了好一会,后来便开始躲着你走。
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说那些可笑的孩子话。行动上倒是一直努力,越发往圣子的方向靠近。
不知道该说孩子长大了,还是天启的人体实验破具成效。
哪怕你屡屡说一些在他底线上践踏的话,他也不会急眼。在你愈发过分的言语刺激下,他疯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学会了反唇相讥。
还学会了装傻充楞。
唉,孩子大了,就学坏了。
你感觉没什么意思了,便去寻找下一个乐子。
而这几年里,绿眼睛的头发越来越长,也学着养父的样子,牵起唇畔,脸上的笑容愈发无可挑剔。
但你却越来越讨厌他了。讨厌他孺慕渴望的眼神、讨厌他虚伪完美的面具、讨厌他暗戳戳地靠近,尤其是发现这家伙在暗室里收集了无数你丢弃的垃圾、照片和发丝,你简直头皮发麻。
可喻风和不让你杀他。
索性用权力将他调到偏远的研究院去,眼不见心不烦。
你毫不在乎的漠视似乎令他无法忍受。他日复一日锲而不舍地给你写信。你想,一定是艰苦的极地环境让他精神变态了,否则那信中的内容怎么会一封比一封粘稠露骨?
你清楚,对于这种恶心的追求者,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视若无睹。紧接着,你把信拍在喻风和的脸上,正式跟这个无能的丈夫,单方面绝交。
除此之外,喻风和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你比较喜欢他妹妹,弟弟太阴沉了,所有人里你最讨厌的就是他。
对于总是找存在感的贺兰铎,你的应对方式是无视;
对于有幼稚英雄主义的原苍,你的应对方式是摧毁;
而对于阴暗自卑到了扭曲地步的喻水,你更是不加掩饰你的恶意。
你像是使唤仆人一样,使唤这个“尊贵”的喻家二少爷。
其他人都只敢背地里说难听话,只有你敢当着所有人的面欺辱他。
你让跪在地上给你穿鞋擦地、刁难他端给你的咖啡温度过高或过甜、指责他长发遮着脸污染你的眼睛。
但你也见不得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人——因为他们往往会嚼到喻风和的母亲。
你不喜欢。
所以你敲打几次之后,便没人再敢在背后说三道四了。
说实话,你如此作弄这些人,实际上是期待他们有谁不堪受辱,暴起给你一刀,这样你就可以解脱了。
生活属实无趣,你一直渴望着死亡降临的那一天,你谁都没告诉。
你总偏执地认为,死去的瞬间会经历人生走马灯,到时候你就知道自己到底忘记什么了。
你当然也试着自杀过,可每一次都莫名其妙地失败——多数是被喻风和或有心或无意地打断。
让你不禁开始怀疑,莫非你真的是神明赐下什么东西?诅咒吧?
说到喻风和,这几年你越发看不懂他了。
你们的婚变始于喻风和从地心回来。
他好像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你偶尔能听到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语气,就好像在跟什么存在对话一样。
“为什………世…恶意……她?”
“怎么…………自由。”
“…………爱?”
从前明明刻意限制他那狼子野心的养子和弟弟跟你接触,后来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知捣鼓研究些什么,过了很久,他的身体愈发差了。
他终于疲惫地出来了,把被你调远的贺兰铎接回来、、并开始着手处理喻水天生异种的事情。
你觉得……他好像一个活在未来的人。
他在刻意压抑什么,那厚重的眸光令你浑身不适。有几次夜里半梦半醒,你看到他一语不发地僵立在你的床前。
你吓了一大跳,质问他在干什么。
他却笑了笑,只说:“有点担心你。”
便褪下外衣,躺在你身边,像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们很久没有同床共枕了。
你爱他吗?
你不知道。
就像是地心有什么东西召唤了喻风和,并令他入了魔一样——你觉得死亡也在召唤你。
你合上眼眸,感受他冷凉的手环住你的身体,那么密不透风,带着浓厚的恐惧和依恋。
奇怪……他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吗?
……
这一天来的很快。
在你的二十六岁生日宴上。
喻风和好似被夺舍一般,彻底没有了你喜欢的笑容,宛如机械故障一般,重复地喊着你的名字。
“……皎。红。月……皎…月……皎…郁…皎…姣……郁………姣。”
在被他一剑刺穿心脏时,你脑中果然闪过人生走马灯。
……游戏、攻略、奖励……回溯。
你想起来了。
你全都想起来了。
你不是皎红月。
……
你是郁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