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监狱的夜晚,有一种独特的声响——不是寂静,而是数百人的呼吸、梦呓、辗转反侧,以及远处岗楼上哨兵规律的脚步声,混合着钢铁结构的轻微嗡鸣,构成一种低沉的、永不间断的背景音。在这声音的包裹下,白天的喧嚣与争执渐渐沉淀,化为每个人心头沉重的负担。
鲍玉佳躺在窄硬的铺位上,眼皮沉重,却毫无睡意。白天的场景在他脑中反复上演:魏超那愚蠢的炫耀,危暐令人作呕的优越感,马文平煽风点火的阴险,以及张帅帅那声饱含痛苦与愤怒的低吼。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最终汇成他自己那句冷静却锥心的话:“忘了本分,丢了初心,坐在什么位置上都会摔下来。”
他想起了新城场站那片广阔的停机坪。记忆中的画面异常清晰:盛夏的烈日将水泥地烤得滚烫,空气因高温而扭曲。一架战机刚刚降落,引擎的轰鸣尚未完全消散,巨大的热浪扑面而来。地勤人员像忙碌的工蚁般围了上去。穿着厚重防火服的油料车精准地靠拢,魏超那样的油料兵在车旁操作,汗水顺着额角淌下,在满是油污的脸上冲出一道道痕迹。不远处,导航连的塔台在阳光下闪着白光,里面的官兵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雷达屏幕,确保下一架次的安全起降。
那时,他作为侦察兵参加联合演习的保障任务,站在场站边缘,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的是对这套庞大而精密系统运转有序的赞叹。每个岗位,从提着扳手拧螺丝的机械师,到戴着耳机发布指令的导航员,都是这系统中不可或缺的齿轮。他们各司其职,保证了战鹰的翱翔。
可如今,这些齿轮不仅脱落了,而且锈迹斑斑,互相指责着谁当初更“光亮”。魏超只记得自己手握油枪时那点可怜的“权力感”,却忘了战鹰的安全起降同样系于导航连那精准的坐标;危暐只记得塔台的高度和数据的机密,却忘了没有地勤包括油料兵的保障,再先进的飞机也只是废铁。他们都无限放大了自己那个齿轮的作用,甚至将其视为可以谋取私利的工具,却彻底忘记了整个系统的共同目标。
“本分……初心……”鲍玉佳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词。他的本分是什么?是侦察兵的敏锐和忠诚,而不是利用侦察技能去为虎作伥,窥探隐私。他的初心是什么?是保家卫国的热血誓言,而不是在工商银行里因为一枚私刻的公章就惶惶不可终日,最终被拖入犯罪的泥潭。他想起了陶成文,那个新城场站的假军官,或许也正是忘记了军人的本分和初心,才走上了贪墨之路,最终也成为了这个巨大漩涡中的一环。
隔壁铺位传来张帅帅压抑的叹息声。鲍玉佳知道,这个年轻的士官也一定在经受着良知的拷问。张帅帅的愤怒,与其说是对魏超等人的鄙夷,不如说是对他自己曾经动摇和懦弱的痛恨。他差点就成了武京伟手中的刀,去伤害一个并未主动害他的人。那种后怕,远比任何外在的威胁更令人恐惧。
而在监舍的另一头,魏超大概已经鼾声如雷。他的梦里,或许还是那个可以偷奸耍滑、吹嘘炫耀的油料股士官,简单的头脑让他无法理解太复杂的悔恨。危暐则可能还在辗转反侧,咀嚼着张帅帅和鲍玉佳的话,家庭的变故和自身的堕落,或许在某些时刻也会像毒虫一样啃噬他虚荣的内心,但更多的,大概是怨天尤人和不甘。
梁露蜷缩在女监区的铺位上,白天男犯那边的争吵她听得不甚明白,但她能感觉到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气氛。她想起了自己在新兵连时,班长说过:“部队是个大熔炉,进来是块铁,出去要成钢。”她现在好像还是一块生锈的铁,被扔在了这个角落里。她不太懂什么油料股、导航连,她只记得,有一次她发烧,战友把她的岗哨站了,还偷偷给她留了病号饭。那种温暖,在这个冰冷的地方,再也感受不到了。
夜深了。监狱的探照灯光柱偶尔扫过高窗,在墙壁上投下快速移动的惨白光影,如同掠过的幽灵。这场由部队岗位引发的争论,看似无聊肤浅,却像一根探针,深深扎入了每个人心中最不愿触及的痛处——他们不仅背叛了法律,更背叛了那段曾经塑造他们的军旅岁月,背叛了那个体系中关于责任、荣誉和集体的基本准则。
他们曾是国防巨轮上一个个微小的齿轮,虽然位置不同,却共同维系着运转。然而,贪婪、虚荣、懦弱或是愚蠢,让他们先后生了锈,脱离了原位,有的甚至变成了卡死其他齿轮的障碍。最终,整艘巨轮将他们作为残次品剔除出去,抛入了这法治的废料场。
高墙之外,新城场站的跑道灯依然会在夜间亮起,指引着真正的战鹰归航。而高墙之内,这些锈蚀的齿轮,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反复摩擦着失败的记忆,发出令人齿酸的声响。救赎或许存在,但首先要承认自己已然锈蚀的事实,并愿意承受刮骨疗毒般的痛苦,才能有重新打磨成型的可能。长夜漫漫,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黎明,似乎还远未到来。而认清自己为何从“齿轮”沦为“废料”,是迈向黎明的第一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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